《抱到重生嫡姐大腿后》来自www.aqtxt.net 本书名称: 抱到重生嫡姐大腿后 本书作者: 鸦瞳 简介: 明月穿书后,成了颍川虞家的五姑娘。 虞家累世簪缨,只可惜儿孙没出息。 大房四房为了掌家权斗得水深火热;二房高娶了靖安伯之女,却花天酒地;三房的明月一家子,则是不折不扣的佛系i人。 书中,是长孙女虞明泽力挽狂澜,入宫成为公主伴读,最后,更被官家钦点为太子妃。 这还犹豫什么。 抱大腿啊! 于是,明月化身姐控,愉快开启了长姐宅斗我站班,长姐赴宴我拿砖,长姐交友我点赞,长姐赚钱我吃穿的美好人生。 * 没人知晓虞明泽重生了。 前世她呕心沥血,却落得个夫妻离心、病死深宫的下场。重来一世,她只想活出自己的风采。 一开始,五妹妹亲近,虞明泽只当多了个小跟屁虫; 后来,她打心眼里认定长姐如母,将妹妹当作心头至宝,掌心明珠。 * 宁国公世子谢西楼,鹤骨松姿,能文善武,是京都贵女争相倾慕之人。然而宫中多番相看世子妃人选,都被谢西楼笑着推辞了。 直到一日赴宴,瞧见虞家五姑娘为袒护大姑娘,单手举起一摞砖,还不忘偷偷塞了满嘴酥山的可爱劲儿。 谢西楼轻笑一声,只觉有趣。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宅斗 穿书 先婚后爱 群像 主角:虞明月 谢西楼 一句话简介:姐摆我摆,姐赢我赢! 立意:做事先做人,做人先立德。 第1章 “姑娘,东院出事了。” 卯时一刻的暮春,天方麻麻亮,正一品太傅府——虞府四房各院便陆陆续续掌了灯。 今日正逢初一,按照惯例,是几位太太携小爷姑娘们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三房的存厚堂因地处西夹角,去老太太的东院最为偏远,便总会提早两刻钟起来。 这会子,大丫鬟漱玉利落地帮主子系好中衣,低声继续禀告: “方才大厨房的婆子来送热水,说昨儿夜里起风,又落下好一场雨,将宁寿堂两株牡丹花折了。那金贵东西可是老太太母家特意送来的,一盆二乔,一盆姚黃,再过几日便要开花,竟一骨朵儿也没留下。待会儿请安只怕没个好,姑娘还是垫垫肚子再过去吧。” 五姑娘虞明月今春才满十三,娉娉袅袅,未施粉黛的模样,颇有几分空山新雨的灵动。 她掩唇打个哈欠,随手指了件浅石青窄衫,一条黄底白花的长裙。 这才笑着搭腔:“前儿还听大伯母夸耀,说那二乔可同株同朵开出紫、粉两种颜色;姚黃就更厉害一些了,是祖母母家——姚家花园近日新得的浅黄色。洛阳姚氏是响当当的牡丹世家,也曾在御前风光一时。祖母这两株牡丹,说不准是要呈献御前的,下人们如何敢轻易怠慢呢?” 想来,是神仙打架,底下人遭殃罢了。 虞明月心中暗讽一句,由着漱玉给她束好腰带,打了酢浆草结,扶坐在镜台前。 须臾,便有个梳双垂髻,穿了圆领窄袖长袍,名唤咬金的丫鬟打头进来,身后几个丫头婆子鱼贯而入。 其中一人奉纹布巾,两人端银盆,还有几人持托盘,里头搁了蔷薇露、木犀油、刷牙子、牙香筹,以及盛放牙香的小瓷罐等物。 虞家的牙香比寻常官宦家讲究许多,是添了沉香、檀香、麝香、冰片等香料药材磨粉所制,入口清新,又可败火。 净牙洗面之后,丫头婆子都退出去。 漱玉开了莲花镜匣,比对着姑娘今日的装束,选了一对珍珠排钗,一支翠羽玉簪,两朵缠花,并梳团髻用的一条红头须。 咬金在旁肃了眉眼:“姑娘,太太传话说,宫里有意从京五品以上官宦家遴选女官,老太太本想让大姑娘借机进宫,呈献牡丹,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叮嘱姑娘,待会儿到了东院,务必金人缄口,慎言。” 虞明月垂眸应一声:“知道了。” 瞧吧,赶在这时候牡丹被毁,多是因为大姐姐“好事”当头,惹人红了眼。 也不知老太太那头打算作何处置呢?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懒散闭上眼,半晌忽然问:“姑母的忌日快到了吧?” 话一出口,屋中骤然静默。 姑太太虞昭是老太太膝下长女,风华早逝,早就成了太傅府的禁忌。 漱玉低声答:“三月十八,是快到了。” 咬金显然是个胆大的,袖着手接茬道:“姑娘既然提起,奴婢便多说几句。” “当年姑太太入宫,是先做了六品的谷帛内史,而后一路升至参议女林,才被陛下看中封为昭仪。后来因功升为贤妃时,那真真儿是满门荣耀。” “如今我瞧着老太太是打算效仿当年,将大姑娘也送进去搏一搏了。可说句大不敬的,姑太太怀胎五月便忽然去了,其中内情且不分明,哪有上赶着再送亲孙女入火坑的?得亏了咱们三房不得看重,姑娘又行五,不必挑这大梁去。” 漱玉闻言色变,急得直拍咬金:“你是昨夜吃醉了酒?说的什么浑话。” 两个丫鬟都刻意压了声,只直眉瞪眼的互望着。 虞明月瞧着好笑,面上却摇摇头,故意板下脸轻斥:“不怪漱玉说你犯浑,我看也真是胆肥了。你虽会些拳脚功夫,可到底还是身在内宅,须知双拳难敌后宅里的鬼,出了这院子,若再乱说话被人拿捏,我可救不了你。” 咬金一向最服气她主子。 连忙告饶:“当初姑娘给我和漱玉赐名,取意‘金玉满堂’,为此还被老太太训斥,说姑娘沾了满身的铜臭商贾气。可奴婢却觉着您才是最通透的,也只有姑娘,才会在年根大雪夜搭救我们这样的人。奴婢脑子笨,往后出门在外,就把这嘴缝起来,绝不乱说话。” 说话间,漱玉已经簪好了最后一只翠羽簪。 虞明月朝镜中照了照,里头那女郎薄施粉黛,抿唇浅笑,端的是“水面清圆,风荷舞动”的清新自然之气。 如此,既不失太傅府姑娘的体面,也不至于叫她太过惹眼了去。 …… 从西院的存厚堂前往东院,按女眷们的脚程,少说也得一刻钟。 虞明月今日出门早,又吃得稍多了些,不好走得太急,索性慢慢过去。 三太太周氏行事谨慎惯了,等不住女儿,已先一步过去老太太那里候着。明月便只带着漱玉咬金两个贴身丫鬟,一边漫步,一边神游天外。 这是她穿到小说《文怀皇后》的第十三年。 只因看书时为女主觉得憋屈,在评论区怒写一篇长评,引来无数争论。次日醒来,她就穿成了南晋国一品太傅府——颍川虞氏的三房嫡女,虞明月。 这些年,她吃吃喝喝、偷闲躲懒的混着。 只当自个儿是个普通穿越女。 今年,许是因为到了原著开局,明月这才像是npc觉醒一样,忆起了小说主线剧情。 她那位出身长房的大姐姐虞明泽,便是书中女主,未来的一国之母。 原书中,颍川虞氏本是簪缨世家,只可惜老太爷病逝之后不复当年,门庭日渐冷落。 而虞家内里,大房四房争夺掌家权闹得不可开交; 二房娶了伯爵府幼女,却花天酒地,惹得靖安伯多有不快; 她们三房一家子则没甚出息,不喜交际,恨不能把院门都封起来。 大姐姐虞明泽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力挽狂澜,入宫做了公主伴读,得到褚皇后青睐,一步步成为陛下钦点的太子妃。 这还犹豫什么呢? 必须拉着整个三房,马不停蹄地抱紧大姐姐的大腿才对呀。 唯一叫她有些担心的是,剧情走向与书中似乎有些不同。 遴选女官在即,老太太的牡丹竟被损毁。也不知大姐姐缺了书中这个机缘,还能否入了皇后的眼? 虞明月琢磨半晌,鼓腮长舒一口气。 事情再如何变化,总归大姐姐这条金大腿,她是要牢牢抱紧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 漱玉瞧着姑娘时而蹙眉,时而叹息,忍不住低声劝慰:“今日,东院内再是如何雷霆手段,这火也断断烧不到咱们存厚堂身上来。姑娘只管安心,如往日一般问安便是。” 丫头一脸真诚,虞明月忍不住莞尔:“我只是有几分好奇,待会儿大房和四房若是掐起来,你们猜,老太太会向着哪一边?” 听到这俏皮话,咬金也跟着掩唇偷笑。 虞府的下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虞家内里虽败了,面上的荣华却少说还能延续百十年。 正是因此,几位老爷之间才各怀心思。 大房四房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儿子,对这家产虎视眈眈。因老太太惯来偏爱小儿子,四房孙辈又比大房会读书,这几年,四太太便越发得寸进尺,与大太太暗戳戳争起了掌家兑牌。 虞家庶务繁多,其中油水自然不少。 四房眼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回,家里大姑娘有机会进宫做女官,贵人近前抛头露面,若是来日果真攀上天家,大房岂不跟着一道扬眉吐气。 因此,见不得大房步步高升的,头一个便是四房。 也不知,待会儿到了东院,老太太还会一如往日护着四房吗? 大姑娘那里,又打算如何反击呢? …… 虞明月来的不算早。 绕过抄手游廊,宁寿堂前厅已经或坐或站,聚了好些人。 主位上的老太太姚氏雍容华贵,梳着盘髻,手持佛珠,睁眼望来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几位太太分坐两侧,皆着贵妇们常穿的对襟窄袖长褙子,左右开了衩,内衫下裙以金线绣着各式花纹; 再往下一辈则素净许多,只大姑娘虞明泽今日画了泪妆,一身杏红长褙子,岱赭百迭裙,花冠金钏衬得佳人愈发明艳。 明月向长辈问了安,又与平辈的几个兄弟姊妹相揖见礼,不动声色立到了三太太身后。 稍待片刻,有婆子绕过屏风来禀:“老太太,清心堂起了些争执,二太太说今日就先不过来了,明儿个再来给您赔不是。” 姚老太太显然不想为庶子多费心,摆手示意婆子下去。 “二房既有事,今日人便算是到齐了。”她冲底下招了招手,“明泽,到祖母跟前来。” 虞明泽颔首,莲步轻移至老太太的玫瑰椅边。 “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陛下今春要在京中遴选女官,论样貌、品性、才学,明泽处处都是拔尖儿的,你们父亲在世时,还曾亲授了几年书法与她。于情于理,叫明泽进宫走一趟,都是对阖家最好的。” 老太太说着,握了虞明泽的手轻拍:“好孩子,大房多年不得扬眉吐气,可要靠你了。” 大太太程氏听得这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老太太一直就瞧不上她。 可她到底只是清流小官之女,没甚家世,儿子又贪玩心粗,未得开窍,少不得还要……指望指望女儿。 虞明泽瞧一眼大太太,敛神垂眸。 一时无人应和,四太太康氏便酸起来:“要不说,还是明泽运道好呢。出生早,尽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偏爱调教,连着入宫的好事也都能赶上。我们淑姐儿可就没有这般好命了。” 大太太听到妯娌的话,登时竖了眉眼:“四弟妹这话好生有意思,明淑今年不过十岁,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此事便是换了明月丫头去,也断然轮不着她呀。” 半屋子的人闻言,或探究、或不屑、或幸灾乐祸地打量向明月,连三太太也蹙起了眉头,暗中递眼色。 明月浅笑,四两拨千斤的打趣儿:“论起五德八雅,我哪里比得了大姐姐呢。也就是嘴刁一些罢,难不成,这选女官是比谁更会吃不成?” 几个小辈们登时笑出声来,屋中气氛松快不少。 老太太瞧着明月那副不似作伪的娇憨模样,也摇头笑起来。 “行了行了。姑娘不懂事,你们做母亲的竟也跟着不明事理?都是自家亲兄弟,小辈跟前争来夺去,拈酸攀比,也不嫌害臊。” 四太太挤出一副笑脸,赔了不是。 老太太又道:“大晋立朝以来,你们高祖和曾祖便做了数年的东府公相,位列三师;你们祖父,从前亦担任过西府宰执,位至太傅。颍川虞氏数百年来屹立不倒,也算得簪缨世家,可如今四个孩儿都不成器,我如何能不另做筹谋?若他弟兄四人棠棣竞秀,花萼相辉,我又何必求到母家,给明泽在贵人面前挣个出头的机会呢?” 这些车轱辘话,虞明月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祖母埋怨诉苦,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牡丹被毁的来龙去脉,显然是打算包庇四房。 也不瞧瞧大房答不答应。 今日早饭怕是用不成了。 好在祝嬷嬷一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蒸小笼包,有春笋馅儿,枣栗馅儿,蜜糖馅儿,辣茄馅儿,羊肉馅儿…… 小巧玲珑的,她每样都尝了一只,这会儿倒有些犯困起来。 打蔫儿间,身畔有人嘀咕:“祖父代掌枢密院前后不过半年,竟也算宰执了?况且,这太傅名号还是死后追赠呢。” 明月都不用偏头,便知是大房独子。 ——她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总混在姊妹堆里的长兄,虞家大爷虞明瑾。 老太太显然也听到这话,才捂着胸口斥一句“冤家”,大姑娘虞明泽便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明瑾顽劣不懂事,祖母莫要同他置气。方才听明白了诸事缘由,孙女儿倒是有一桩疑问,想请祖母还有在座的长辈们解惑。” 嚯,大姐姐要显神威了! 前脚还频频打瞌睡的明月,转眼间变得神采奕奕,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等待扑蝶的狸奴。 虞明泽立在上首,很轻易就瞧见五妹妹满面期待之色。 与旁的妹妹实在有些不同。 她又多看了一眼,才柔声道:“祖母母家送来那两株牡丹,原是要献入宫中的,昨夜竟被毁了去。因着此事事关天家,非同小可,我每日天不亮都会派两个丫头来宁寿堂瞧瞧,可巧,今晨便撞见一些不寻常,还留下了那起子恶仆犯事的罪证。” 老太太沉下脸:“放肆!长辈起居之处,容得未出阁的姑娘家撒野窥探?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做派。” 斥责训诫如潮而来。 虞明泽面不改色,衬着今日这泪妆,盈盈秋水,我见犹怜。 “听闻,姚黃所开的浅黄色牡丹,是祖母母家专程为陛下培育的。这般金贵的花枝若是被有心人折损,传到了洛阳姚氏耳中,诸位舅公、耆老们只怕要心生怨怼的。孙女儿正是为了祖母好,才谨慎至此呐。” 老太太到底在意母家兄弟的态度。 思量半晌,弱了气势:“行了,你既知晓轻重,便将恶仆罪证交出来……” 虞明泽笑:“孙女儿正想问问祖母的意思。您看这证物是交由司隶校尉府,请了姚家舅公们旁听定夺呢?还是咱们关起门来,叫母亲出面打杀了那等奸恶仆妇,也好肃清门风,立一立威。” 老太太蹙眉看向明泽。 她的掌心此刻被嫡长孙女牢牢握住,竟有些发凉。 四太太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耍耍长辈威风,压上大姑娘一头。 虞明泽却先一步望过来,宽宏笑道:“方才,四叔母对祖母的决策心有不满,言辞讥诮,可见这一碗水实难端平。我即为长姐,便思量着,遴选女官的事儿,不若叫二妹妹和五妹妹也去试试?” 虞明月极慢地眨了眨眼。 第2章 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她就该学了二房,躲在自家院里图个清静才是。如今可好,这一把火还真烧到她头上来。 按说,此番借着牡丹损毁,大姐姐阖该趁势整顿内宅,拔了四房在库房、账房、厨房采买的人手,拿下掌家对牌啊。怎么反而话锋一转,扯着她跟二姐姐一道,入宫选女官呢? 难不成是想拉拢二房三房? 虞明月想的有些出神。 一旁,三太太周氏已经冷着脸过了垂花门。她那陪房严妈妈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吩咐丫头婆子关了院门,快快泡一壶新茶,再叫小厨房弄些好克化的春日鲜食来。 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明月一人跟进屋中。 “早就叮嘱你今日请安少说话,如今可好了,竟要跟着大姑娘二姑娘一道去选什么劳什子女官。”周氏憋了一路,恼得不行,抿口茶败败火气,“若一个不小心选中,以你这般惫懒性子,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吃。” 明月无奈:“我今日哪有多话。分明是大伯母为压四叔母一头,故意拿我气她,怎能赖到我头上。再说了,女儿这样的馋鬼懒虫,可选不中女官去,母亲担心什么呢?” “你想得美。要体面落选,不丢了阖家姑娘的名声,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周氏抚着胸口,再一抬眼,才瞧见稍间榻上竟坐着三老爷虞青柏。那偷闲用的倚懒架儿被他横放到了一边,整个人端肃笔挺,直得像是一根烧火棍子。 周氏眨眨眼:“老爷怎么回来了?” 三老爷如今在秘书省领着从八品校书郎的差事,平日里,晌午是与同僚们在官署用饭。 “今晨眼皮直跳,挂心你们娘俩,就趁着晌饭的工夫回来一趟。”他起身挪到妻子身侧,好脾气地帮着抚背顺气,又追问,“先前不是已经定了明泽入宫,母亲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叫明月和明汐也去呢?” 周氏提起这个更来气:“还说呢。今日明泽才提一嘴,老太太竟一声不吭就应下了,往日纵然是有天大的好事,也不见她松口惦记咱们三房,倒像是与儿子有仇一般。” 三老爷苦笑,握了发妻的手:“叫你受委屈了。” 他是姨娘所生的庶子。 当年姨娘入府时样貌过盛,父亲虽不是重色之人,却到底还是遭了嫡母的厌弃苛待。 后来姨娘早逝,他竟只知她姓陈。 见三老爷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明月连忙岔开话,笑道:“咱们这位老太太可精着呢,不该吃的亏,她是一分也不会吃的。这回无非是忌惮大姐姐手里那所谓的罪证牵连四房,又怕姚家听到什么风声,失了母家撑腰,这才答应的。往日她总念叨对儿子们如出一辙。这回可好,被大姐姐制服,也够她恼上一阵子了。” 周氏凶巴巴嚷:“你还笑得出来!” 明月忙敛了笑,抿唇乖巧上前,用食指碰一碰周氏:“母亲。” 周氏别开眼,侧过身不搭理。 明月又唤:“仪娘子?” 三太太闺名令仪,往日三老爷惹了她不快,便一口一个“仪娘子”地哄着。没成想竟被女儿学了去。 周氏闻言红了脸,起身便去拧明月的耳朵:“你这丫头不学好,没规没矩的,净学了你老爹爹那油腔滑调去!” 虞明月绕着曲足桌躲闪几圈,闹得差不多了,这才凑上去揽着周氏的胳膊蹭了蹭,亲昵道:“娘。” 这一声软软和和的撒娇,直叫周氏没了火气。 明月便趁热打铁:“我琢磨着,今日大姐姐提议我与二姐姐同去选女官,是在试探拉拢二房三房。” 周氏低垂着眉眼,没吭声。 二房的情况她也知晓。 二太太赵氏那可是靖安伯爵府嫡出的小女儿,自小百般宠爱养大,若非相中了二老爷那张脸,靖安伯又十分钦佩老太傅品性,断断是不会将女儿嫁个庶子的。 只可惜,赵氏婚后福薄,诞下二姑娘之后便不能生养了。这可给二老爷寻了纳妾的由头,哪知妾室一个个抬进门,也都没生出儿子,终是只添了三姑娘与四姑娘。 二太太拔尖儿惯了,这些年忍辱,便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这番大房抬举二姑娘,二太太定是领情的。 周氏叹气:“便是泼天的富贵,我与你父亲,还有你兄长都不稀罕。” 明月心头暖融融的,靠着周氏肩头安抚:“大姐姐心思何等细腻,如何能猜不到我们三房的性情。只怕另有打算,还请娘稍安勿躁。” 周氏酸溜溜的:“你倒是愿意亲近明泽。” 说话间,钱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询问是否传菜。 周氏颔首应下。 明月又探着脑袋,笑靥如花托付一句:“大姐姐那头只怕还没用饭。今日多是时鲜,合她口味,还请严妈妈唤小厨房匀出一份,装了食盒叫漱玉送去。就说……明月也就在研究吃食上有几分新意,若大姐姐不嫌弃,一道尝尝鲜。” …… 虞家本是颍川人士。 大晋立朝以后,虞氏高祖有功,便带领这一支血脉入了建康,得赐东院作为府邸。后至曾祖鼎盛时,又置地加盖了西院。 早些年修葺院墙的时候,老太太便做主,将东西院以角门相隔,把二房三房两个庶子拨出去。东院地界大一些,便是老太太带着大房四房在住。 这时辰,虞明泽已经回了德蕴堂。 大房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 不仅趁机除了康氏安插在库房的人手,还将大厨房采买权也拢了一半过来。也就是说,库房如今除了老太太指派的一位库丁,便都是他们大房的人了。 那采买的油水叫四房独享三年,也该腾出位子来。 大太太一边心中暗喜,一边又对明泽擅自向二房三房卖好的事不满,免不得嘴上要埋怨她两句。 “你糊涂,要拉拢二房三房,何必给入宫这么大的好处。二房倒是有个靖安伯可以结交,为着瑾哥儿也便罢了,那三房有什么?还不是白白便宜了明月丫头。” 虞明瑾紧随大太太身侧。 见坠在后头的明泽不吭气,便开口解围道:“母亲这儿的香糖果子真好吃。晨起请安到这会子,我可一直饿着肚子,您快别数落大姐姐了,叫嬷嬷弄些吃食来吧。” 大太太满脸宠溺,连忙道:“好好好,这就吩咐人去做你爱吃的姜辣鱼羹,花炊鹌子、银牙牛炸肚、炒白腰这些哥儿爱用的也一并备好,要多放芥辣。” 说完,她才想起来似的:“明泽呢,可要留下用饭?” 虞明泽听到这些菜名,脾胃已经隐隐不适,索性推辞:“晨起垫过几个糕点了,如今倒还不饿。太太与明瑾慢用罢。” 她撤步行了礼,缓缓退出去。人还没走远,便听到太太慢声细语的抱怨“她只顾着自己,也不知叮嘱瑾哥儿垫一些”。 回到小院,坐在妆镜前,大丫鬟青锁、银环便簇拥着虞明泽卸去妆容簪钗,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她这才从胸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松快下来。 她果真回来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竟重生在了十六岁—— 这一年,她还未曾进宫,出任女官司衣;也未曾拜入中宫,如履薄冰的揣摩皇后心思;更未得陛下金口玉言赐婚,高嫁太子为妃。 前世,她一路襄助太子登上大宝,却换来君王日渐的冷待轻慢。如此消磨三年,终究病死在幽幽深宫中。 那日正值岁末,外头雪虐风饕,是个罕见的寒冬。 她苟延一息,才得知太子受人挑唆,竟因当年姑母升贤妃之事一直记恨虞家,亦记恨她。那一刻她才明了,自己生死与共、苦心扶持的储君,竟是个愚笨至极的豺狼。 好在,她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时。 又好在,今日与祖母交手,是她赢了。 虞明泽闭目假寐,将满腹心事都一一理顺收敛了。这才睁开眼,笑意柔和地问:“西院那头,可有什么动静了?” 青锁道:“姑娘料事如神,二太太果真命人备了厚礼送来。奴婢打眼瞧过,都是二房份例外的好东西,怕是二太太从靖安伯府带来的陪嫁。” “至于三房……奴婢实在拿不准五姑娘的意思,还请姑娘过目。” 想到今晨请安时,那顽皮狸奴一般的五妹妹,明泽起了些好奇心:“拿来我瞧瞧。” 四层的象牙食盒一一打开,顺次取出杏酪鹅,凉拌蕨菜,莼菜鲈鱼羹,浇了蜜的滴酥鲍螺,最后还有一屉清明粿,艾草皮裹着春笋丁,小巧玲珑。 青锁将三房丫头的传话转述一遍。 虞明泽听过,不禁笑起来:“‘惯识春山笋蕨甜’,五妹妹用心了。” 银环扁了嘴,心直口快:“姑娘可不要被这几碟子吃食收买了。遴选女官是天大的好事,姑娘这般恩情,五姑娘怎好意思,用些野菜就打发了。” “你只看它贵贱几钱,却不知晓五妹妹的细心周到之处。每年春日里,我都因脾胃不和,沾不得半点油腻辛辣。这些小事方才母亲都不曾记得,五妹妹却能惦记着,如何不算用心呢?” 明泽语气中藏着几分感慨艳羡,摇摇头叹,“与旁人来说,进宫或许是富贵滔天,可依着三房叔父叔母的性子,怕是躲还来不及。” 银环听这话心里不好受,笨嘴拙舌的安抚:“太太定然也不是成心的。便是旁人都记不得,总还有青锁和我照顾好姑娘。” 明泽莞尔,似乎并不在意大太太是否无心。 “你且瞧着吧,入宫一事老太太不会轻易放手,只怕还要派嬷嬷来教习规矩。到那时,二妹妹和五妹妹是何脾气秉性,一探便知。” 私心里,她也盼着五妹妹莫要存了入宫的心思。 若此番能叫皇后不再打虞家的主意,往后,她必会护了妹妹周全。 …… 人上了年纪,瞌睡就变少许多。 老太太这几日心事重重,醒的要比往日更早一些。 那头钱嬷嬷听到动静,已经点了两盏地灯,将床帐子分别绑在两侧帐架上。老太太晃了晃神,亮光便趁机柔和地洒在铺盖间。 钱嬷嬷扶着人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喝杯温水润润嗓子。 老太太发问:“叫你寻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钱嬷嬷:“您安心,今日过了晌午,三位姑娘们就该跟着教习嬷嬷去学规矩了。这位可是从前调教过姑太太的,手上没个轻重,只怕过不了半日,五姑娘就要头一个扛不住的。” “五丫头本就是个好打发的,我是担心那二丫头逮着机会,要与明泽一争高下。”老太太说着,鄙夷地轻哼一声,“二房三房说到底只是庶出子,他们生的女儿,又如何能与明泽平起平坐。此番四房都没得入宫的机会,凭他们,也配?” 钱嬷嬷抬眸,瞥见老太太提起两个庶子愤恨怨毒的模样,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伺候主子大半辈子的人了。 想当年,老太太还做姑娘的时候,亦是洛阳城盛名在外的贵女。后来,她风光嫁入虞家,平安诞下长子,却成了噩梦的开始。 大老爷幼时体弱,又开窍甚晚,愚钝至极。老太爷为着虞氏门楣,终究是放弃了培养长子,想要再生一个。 谁知,除过姑太太这个女儿,老太太竟多年未能有孕,最终只得忍气吞声,为丈夫纳了两房妾室。 二老爷和三老爷便是那时候出世的。 这许多年的夫妻离心,面上无光,老太太全都一一记着。她将两个庶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亲生的大老爷都不受待见。 唯一能入眼的,也只有四老爷了。 钱嬷嬷摇摇头,暗自叹一口气,只盼着姑娘们可千万别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 三位姑娘正聚在凉亭里说笑。 虞明月刚编完一则“才子佳人一拍两散”的故事,本意是想逗个趣儿,谁知却惹得二姐姐虞明汐掉了眼泪。 “这书生也忒冷心冷肺了。人家官小姐倾心于他,伤情而死,好容易起死回生得来圆满,他竟在婚后如此不知爱惜,为着柴米油盐的鸡毛小事出言中伤,竟、竟还和离了。” 明月笑道:“二姐姐仔细想想,自小锦衣玉食、五德八雅教养起来的官家小姐,只为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书生,就抛了双亲、弃了性命、失了骨气,哪里还能唤一声佳人呢?这般女郎,和离倒不算屈了她。” 二姑娘一心沉浸在悲剧里,旁人说些什么,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明月见状,想着再多提醒几句,却被一旁的大姑娘按住了。 虞明泽摇摇头:“五妹妹通透纯澈,当知人若起了执念,便如两耳塞豆、一叶迷山。终究只有撞了南墙,方能清醒一二。” 明月定定瞧了明泽半晌,莞尔蹭过去撒娇:“大姐姐,你的手好软呀。” 嘿嘿。 二姐姐可真傻。 有香香软软的大美人做靠山,要什么臭书生。 明泽的掌心被妹妹的指尖轻轻挠蹭,不由怔愣一瞬。 她已许久不与人亲近了,如今瞧着五妹妹这般亮晶晶的眼神,竟只觉得可爱。 春和景明中,姊妹三人饮茶闲话,欢声笑语连连。 等到未时一刻,教习嬷嬷总算如约抵达。 明月才吃了满盏的八宝擂茶,早已困得打盹儿,被明泽在桌下扯了扯袖子,这才清醒过来,跟着起身行礼。 教习嬷嬷姓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冷冰冰打量一圈:“三位姑娘都是太傅府精心教养长大的,乃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未将老身放在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来日入宫,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叫旁人背后嗤笑太傅府的教养,姑娘们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虞明泽早知来者不善,扬了笑脸又行一礼:“徐嬷嬷言重了。姐妹们早早在此恭候,如何会不敬您呢。” “大姑娘自是心诚。方才行礼间,老身便知晓,姑娘在建康城的美名做不了假。” 徐嬷嬷浅笑颔首,又肃了面孔斥道:“只是二姑娘,老太太说你出身官宦名门,外祖又享当朝爵位,因而娇蛮跋扈,缺乏管教。可如今瞧来,姑娘向老身行礼时,却如绵软蒲柳,潸然羞怯。二姑娘当记得,出了这道门,你便担着虞氏女眷们的颜面,阖该不卑不亢,不可矫枉过正。” 二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几句训斥兜头砸下来,她早已面红耳赤,瞧着又要哭似的。 徐嬷嬷未作理会,又看向明月:“五姑娘。” “嬷嬷请讲。” “方才拜见老太太,便听闻姑娘性子懒,贪口欲。这些小习性平日里在内院也便罢了,逢客上门之时,也都如此偷懒耍滑,实在有亏声名。还望姑娘念及姊妹,上进才是。” 虞明泽在旁听着,心道不好。 只一个照面,这位嬷嬷便将二妹妹和五妹妹的性情弱项拿捏住,不愧是当年调教姑母的宫人。 二妹妹显然已是败下阵来; 也不知五妹妹小小年岁,能否应付的来? 明月听了训话,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徐嬷嬷的话不疼不痒,她小学班主任都比这骂的狠一些。 想到这儿,她大大方方重新行了礼,笑道:“嬷嬷温和指出错漏,明月心中感激,便有一言也想说与您听。若是说的不好,嬷嬷只管当个耳旁风便是。” 徐嬷嬷稍显意外,颔首道:“五姑娘请讲。” “嬷嬷方才说,先去见过了祖母,从中得知二姐姐与我行事颇有偏颇之处,但嬷嬷亦该知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是如何姑且不论,我二姐姐的性子,嬷嬷瞧来可像是跋扈之人?” “姑母在世时,曾与我母亲夸赞,说您是中正严明、可以真心相交之人。”明月循着原书的剧情人设,绞尽脑汁拍了一句马屁,“明月今日斗胆直言不讳,还望嬷嬷莫要见怪。” 徐嬷嬷细细听完,颇有深意地望一眼虞明月。 不知她想到什么,良久,才回礼道:“五姑娘这番话,老身受教了。” “只是,姑娘方才言谈间,表露出老太太抹黑污蔑孙女的意思,此为失言。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老身要罚姑娘抄录《韩非子》说难一篇,由此才能记着教训。” 第3章 戌时三刻,外头天色已暗。 虞明月还没抄完书。 嫌座椅两旁的戳灯不够亮堂,咬金又给添了盏无影灯,摆在栅足书案前头。 “姑娘也真是的,让奴婢抄最后两遍得了,非得要自个儿来。” 漱玉在一旁忙着煮茶,闻言笑起来:“就你那鬼画符,徐嬷嬷瞧见还不得一眼分辨出来,快别给姑娘添乱了。” 明月弯唇誊写完最后一句,终于落笔,靠着圈椅伸了个懒腰。 “漱玉说的没错,今日瞧着,徐嬷嬷的确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过,她做事秉持公正,也并非祖母可以随意左右。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 两个丫头齐齐点头。 漱玉笑道:“今儿后晌,二爷从书塾回来,顺路买了姑娘爱吃的那家炒货。奴婢刚煮了茶,姑娘尝尝?” 这炒货也称玉石炒货。 因着谷物炒制后,模样晶莹玉润而得名。 整座建康城内,每日卖得最抢手的,便是崔婆婆家的旋炒银杏、糖炒板栗和鸡头米。 虞明月抄书许久,还真觉着肚子有些饿了。索性接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汤,配着香气扑鼻的炒货享用起来。 一时间,屋中只闻栗子壳清脆的开裂声。 吃了半晌,明月才鼓着腮帮子想起来问:“二哥哥回来了?” “是。今儿二爷三爷旬休,都得了贺家书塾里的赞赏。先生还特意夸咱们二爷学问好,能博通经籍,行文又鞭辟入里、自然朴实,是个入仕的好苗子呢。” 明月挑挑眉梢,搁下炒货:“这话听谁说的?” “三爷身边的书童春生喝了两杯,在下人院里吹嘘三爷才高,写文章金呀玉呀的,还贬低咱二爷。二爷的书童木秀就不乐意了,将先生夸两位爷的原话都传遍了……四太太院里也是知道的。” 虞明月闻言扶额。 三哥哥虞明璋,就是那位四房最会读书的孙辈。他打小就被祖母和四叔母寄予厚望,抓周宴上抱了支文昌笔,被祖母翻来覆去夸耀十余年。 反观她二哥虞明澈,那真是祖母不疼叔伯不爱。 虞家到她们这一辈,孙子取名都是从明从玉,孙女则是从明从水。 她跟二哥却不同。 二哥从了姑娘的字辈,唤明澈;她则只从一个明字。 明月无奈笑道:“二哥哥这番抢了风头,恐怕要遭人嫌了。” 咬金撇嘴:“得先生夸赞,是咱们二爷的本事。再说了,若非四房非要踩咱们一脚,依木秀那老实性子,也不会去出风头的。” 这话倒是在理。 不过明月隐隐担忧着旁的事情。 他们三房在原著中笔墨不多,到中期出场就很少了。 关于二哥哥的剧情,似乎是停驻在了春闱前的某次游学,自此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虞明月担心正是这些细微的“出风头”之处,给二哥哥带来了危险。 两个丫头未察觉主子出神,还在说着外头的新鲜事。 “姑娘还不知道呢,今日徐嬷嬷罚了咱们抄书,太太老爷都没说什么,二太太那里倒是吵嚷摔砸一下午。”咬金一边说,一边剥开栗子递到明月盘中,“说到底,二姑娘也只是沉浸在话本子里头,没回过神失了礼数,这才挨两句训斥。竟被二太太扯着头发跪在院内,好一通打骂。” 虞明月诧异:“小事情而已,怎么还动手了?” “要我说,就是故意拿二姑娘撒气罢。听说二老爷又想纳一房妾,夫妻俩为此闹得厉害。二太太今日还说什么,生个姑娘当真就是不比小爷争气。” 明月不由叹息一声。 如二伯母这样婚嫁不幸,便只好将过往错失全赖于生男生女的女子,这世上还少吗? 便是新时代,也并非稀罕事。 * 四太太这头,压根儿就没将虞明澈放在眼里。 不过是三房的儿子,没资格争家产抢大头。听书童说完来龙去脉,她摇着团扇酸了两句,便使唤丫头们为璋哥儿盛汤布菜,量体裁衣。 虞明璋天资聪颖,是小辈里头读书最有天赋的一个。 老太太将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常说若老太爷还在,必然要将璋哥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四太太每每被这些夸赞迷昏了头,喜不自胜。 她只盼着儿子早日取得功名,拜相封侯,若再为她挣个诰命便更妙了。到时候,在阖族两姓都能挺直腰杆,硬气起来。 这会子,条桌上一应摆满各式各样的花素罗和苏州缎。 四太太挑花了眼,笑呵呵往儿子身上比对着花色。 明璋却有些不耐烦。退后一步,草草揖手:“程氏书塾有自己的规矩,先生也说,读书进取要一心、用心,不可耽于外物。这些罗缎太过华贵,母亲莫要添乱了。” 十四岁的少年人,正是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年纪。 因而这番话说得又冲又傲,叫四太太听着甚是刺耳。 怎么儿子跟娘生分,反倒听个书塾先生的? 她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程家不过多认识两个读书人,鼓捣出个家塾罢了,竟还敢给太傅府立规矩了?待我禀了老太太,程氏这个做长媳的免不得受一番斥责。” 明璋蹙眉,不满道:“母亲又在闹什么?儿子还要在程家读几年书,怎好撕破脸。” “怕什么,有你祖母撑腰,程氏翻不出天去。当日若非老太太下令,程氏如何愿意咱们入她家家塾,压了那不学无术的虞明瑾一头呢!” 提起大房家的纨绔子,四太太气又顺了一些,眼角眉梢尽是讥诮:“说来,瑾哥儿也真是‘争气’,多亏他前些日子在程家家塾闹事,打伤薛尚书幼子,才叫程老爷子动了怒,令他归家反省。算算日子,这关在家里也有大半月了?” 虞明璋一贯只会读死书,人情世故却是不通,压根儿听不懂四房与大房内里的龃龉。 他摇头解释:“此事并非大哥哥胡闹。薛尚书之子冥顽荒唐,在书塾戏弄了大哥哥院里来送吃食的丫头,这才被打了。” 四太太哪里听得进去,拉着儿子坐在自个儿身侧。 “好了好了,管他是非黑白,还不都一个德性。我儿今日旬休,便好好陪母亲说说话。咱们家一身荣辱皆系于你,难道母亲还能害你不成吗?” * 姑娘们接连被调教几日,早已累得够呛。 谁能想到,徐嬷嬷此番前来,不止是教导她们入宫的仪态礼节,连着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等,都得一一瞧了考核过。 明月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上头,可没少挨训斥; 明泽呢,不显山不露水,惹得徐嬷嬷频频叹息; 两相对比下,明汐认真上进,女红技艺一流,花鸟图也还不错,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徐嬷嬷到底不死心,午后又特意抽出时间,分别考校了明泽和明月读过哪些书目。 出宫前,她曾去过一趟永安宫。 得褚皇后授意,特地要探探府中大姑娘的文墨。徐嬷嬷私心觉着明月也不错,遂将人叫去考问。 这时辰,阳光不偏不倚照进小厅内。 二姑娘虞明汐抱着笸箩,提前占了靠窗的小几前的位子,正仔仔细细完成嬷嬷交代的女红课业。 明月从东厢回来,一股脑儿坐在明泽身侧,低声汇报:“大姐姐,徐嬷嬷方才问我有没有读过经史子集。” 明泽轻微蹙了眉,明白徐嬷嬷这是看重她们姊妹,在给机会。 她温和问:“那妹妹怎么答的?” “就……实话实说嘛。什么九经三史的,我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坊间流传的各式话本子倒是读了一箩筐。想来,这建康城应当无人可敌。” 明泽实在没想到,五妹妹竟是这么回话的。 相比之下,她就保守多了,只说粗通女则女戒之流。 她掩不住眸中笑意,嗔怪道:“去岁除夕宴,明澈还说你喜爱偏门子部,寻了许多诸子百家、文艺谱录的书目给你瞧呢,怎的转头就‘一窍不通’了?再这般戏弄嬷嬷,仔细将人惹恼了又被罚。” 听到这番满含关心的责怪,明月暗地松了口气。 她是来抱大腿的,可不想与大姐姐搞个“姊妹争斗”的戏码,生出嫌隙。 虞明月自然又亲昵地揽住明泽,继续讲小话:“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女官选拔看家世,看人情,更看处事之能。可徐嬷嬷今日这问话,更像是为哪位公主甄选伴读用的。总之,不论贵人们要什么,明月都自知实无相匹配的才德,还是别给家里添乱了。” 明泽满含赞赏地望了明月一眼—— 五妹妹的确聪敏; 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心。 这回,宫中要选的的确不止女官,还有安定公主的伴读。安定公主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且褚皇后被封为继后时,已经上了年岁,安定公主是她唯一的孩子,自是如珠如玉地爱护照养长大。 前世,明泽能被选中伴读,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的。 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花心思逢迎了。 看五妹妹在这件事情上拎得清楚,虞明泽也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搁下手中针线,点了点明月的鼻尖。 “好了,贵人的想法我们如何猜得透,还是快些完成徐嬷嬷留的课业吧。” 姊妹俩不禁相视一笑。 窗边,二姑娘虞明汐不知何时慢慢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只竖起耳朵,悄摸拿余光去瞅明月和明泽。 方才徐嬷嬷先后唤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去东厢,怎么偏偏不叫上她呢?若是有什么好事落下她,又叫母亲那里知晓了,岂不是…… 二姑娘想起腰上还没好浑全的掐伤,一时有些胆怯,紧跟着又怨怪起来。 都是一家子的亲姊妹,大姐姐和五妹妹竟也不在嬷嬷跟前帮她说好话。这会儿竟还避开她偷偷摸摸的讲小话,怕不是故意笑话她呢? 二姑娘越想越来气,将戗针猛地扎在了绣绷上。 从前还没发现,五妹妹竟是个叭儿狗。 打量着大姐姐有机会入宫了,就成日里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巴巴儿的讨好。大姐姐竟也愿意降下身段,与个无权无势的三房亲近。 哼。 母亲果然说的没错,她得争气,得进宫做那人上人,才能给二房长脸。 二姑娘想到这儿,高傲地扬了扬下巴,继续绣起了手上的“屏开富贵”图。 * 三月十七,天还未亮。 各官宦家早早都套好了车马,将那娇滴滴的闺中女儿精心装扮好了,送往司马门。 司马门是皇宫宫墙十二门的通称。 今日遴选,陛下特意着人开了西司马门的两侧门道,给来往贵女通行便宜。进入西宫墙之后,姑娘们还得沿着夹道走上两刻钟,再入一道殿墙,才算是抵达了禁中。 可别小看了这段路。 贵女们的姿态礼仪、骨力耐性、素日脾性,乃至待人接物的造诣,都有嬷嬷在暗处观察着记下来。一举一动,皆会影响今日选拔的结果。 为免殿前失仪,多数姑娘出门前都只垫了块糕。如二姑娘虞明汐那般过于紧张的,更是什么也没吃。 明月却是吃饱才出门的。 寅时三刻,她就被三太太周氏拎起来梳妆打扮,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呢。多亏祝嬷嬷做了蟹黄汤包和百花酿藕,她这才能醒醒神。 祝嬷嬷的汤包可是一绝。 三月蟹黄鲜而寡,统共只做了两屉出来,明月又差人给明泽送一屉去。 托她的福,明泽这头也才有了胃口。 姊妹俩用过早饭,体力自然充沛,这一轮初筛便没给虞家落脸面。只二姑娘走这小半晌,饿得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趁过殿墙的工夫,明月偷偷塞了块蜜饯金枣给她。 问:“二姐姐早起没用饭?” 虞明汐有气无力摇头,趁人不注意,将糖含在口中。 这蜜糖枣子是贵族家中常备的一种糖糕,甜而不腻,轻轻抿着就能化开。她总算是慢慢缓过神来。 此番遴选,占用了皇后永安宫与西堂之间的小殿。 皇后殿下并未露面。 大晋朝的女官选拔,一看家世出身,二看才貌品行。 前几日,教习嬷嬷们被召回皇宫时,就已经将候选贵女连日来的表现上报。这些文书会送到皇后身边的正三品近侍——大长秋手中做筛选,得中宫过目后,便会定下人选。 因而,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众人彼此心照不宣,好容易熬到遴选结束,出了殿墙。 一位穿萸紫长袍,腰配玉带的宦官留了明月几人。 他客客气气对着虞家三姊妹揖手:“明儿就是虞贤妃的忌日了,殿下感念这多年的姊妹情谊,特派奴来瞧瞧几位姑娘,略施薄礼。” 虞明月拿余光略瞧一眼,那人身后缀着七八个宫婢,手持托盘,里头当是皇后殿下的赏赐。 她不再多看,垂眸跟在大姐姐身侧行礼:“大长秋安。” 二姑娘明汐愣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战战兢兢见礼。 大长秋将三人反应落入眼底,这才笑眯眯继续道:“殿下素闻虞家几位姑娘貌美贤良,与已逝的贤妃各有相似之处,便总想着多亲近亲近。只可惜,眼下宫务繁多,实在抽不出空相见。” 虞明泽做出一副羞赧姿态:“皇后殿下谬赞,明泽与两位妹妹愧不敢当。” 大长秋压低了声音,特意对着明泽和明月二人笑道: “这宫中女官选拔有一套特定的流程规制,选中了,或是选不中,都不能代表什么,姑娘们万万莫要自责。几位是虞贤妃的血脉至亲,若是愿意入宫常陪殿下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他日,若虞家再出个皇后养女,岂不皆大欢喜?” 二姑娘垂着头,紧盯自个儿的鞋面,脸阴沉得吓人。 …… 暮色下,杨柳白绒绒的飞絮飘了漫天。 明月侧躺在花厅的美人榻上,半眯着眼,享用漱玉投喂刚过冰水的桑葚。 “姑娘,够了吧?再用下去,这……明日可怎么见人啊。” “好漱玉,就吃最后两颗。” 虞明泽才进二门,就瞧见五妹妹吃得满嘴发紫,紫中带黑,整个人好似中毒了一般。 她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你心宽,还是少根弦儿。我在屋中急得团团转,你倒好,把自个儿的五脏庙好好伺候着。” 明月一骨碌爬起来,献宝似的递上高足盘里的桑葚:“大姐姐也尝尝,可好吃了。” 她这一笑,又露出满口黑中带血色的牙。 虞明泽再忍不住,捂着肚子摇头直乐。 姊妹俩笑闹够了,明泽将人都打发出去,才严肃问:“今日大长秋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明月点头,斟酌着回:“殿下是相中了大姐姐。只是,今日既然没相见,只怕还得虞家主动交纳个投名状。” 若虞家能出个皇后养女,自然比做女官的起点高出不少。日后谈婚论嫁,也多半能够得上皇子王公这样的贵胄。 可今日瞧着大姐姐的脸色,不像是乐意的样子。 因而,后晌归家之后,这件事她谁也没提。 大姐姐当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会子,屋中就只有她们姊妹二人。 虞明泽也不绕弯子了,定定看着明月,柔声道:“我不想进宫,亦不想高嫁。五妹妹可想要这些吗?” 第4章 虞明月一时怔住了。 自从觉醒原著相关的记忆之后,她总会下意识认为大姐姐有能力、有光环,是这小说世界最闪耀的女主角。 《文怀皇后》这样的书名,听起来不正是会成为人上人吗? 可今夜,一个有血有肉的虞明泽站在面前,亲口对她说不愿进宫,也不想高嫁时,明月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忽然发觉这里并非什么过家家的穿书,而是她真实生存的时代—— 一个高门贵女也需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却仍免不了压迫的时代。 那些所谓的剧情,恐怕就要因为生人的意志转变,全都不作数了。 思绪在虞明月脑海中飞速翻涌,复又风平浪静。 她伸手拉着虞明泽坐在榻边,一双杏核眼望过去,如山间清凌凌的溪流一般,毫不作伪。 “大姐姐既然来问,也该是对妹妹的性情有几分了解,才敢这般坦荡。” “说句不怕大姐姐笑话的,我这个人好吃懒做惯了,即学不来恩威并施的主母风范,也断不好高门大户的妯娌关系。就更不要说,进宫与皇后殿下相处了,一个闹不好可是要牵连全家的。明月自知没有这等心力。” 可大姐姐……自小就与她们这些妹妹不同。 祖母虽然嘴上不说,却是满心将她当作下一个虞贤妃培养的。大姐姐自己也的确争气,存了振兴门楣的心思。 怎的,忽然之间就改主意了? 明月神色间流露出藏不住的疑惑。 虞明泽看在眼里,便也不藏着掖着。 “五妹妹向来是个通透人,或许能明白,这高嫁自有高嫁的苦楚。”她想起前尘往事,垂落眼皮子苦笑一下,“母亲那里明瑾惯是第一位的,祖母那儿,明璋和虞家才最要紧。出嫁女身后没有个倚仗,这主母做的便瞻前顾后,操劳许多。我虽能勉力应对,却实在……有些乏了。” 虞明泽不指望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完全听得懂,只是随便说说,算给妹妹提个醒。 明月却歪过脑袋,单手撑着脸颊赞同起来。 “我娘便算是高嫁,因为有爹爹爱重,三房关起门来小日子倒还安然。可即便如此,也会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大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上嫁吞针,下嫁吞金,个中苦楚也唯有自身才知晓。家里三位哥哥已近冠年,前程且靠他们去奔,大姐姐能为自己着想,这是好事。” 虞明泽入夜前来,本为着两桩事:一是确定明月心意;二是借着褚皇后的东风,好从中彻底脱身。 她倒是没想过,会得到五妹妹这一番真挚的肺腑交心之言。 姊妹二人不知何时肩膀抵到了一处,互相传递着温暖。 小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枝头上的海棠爆了一簇簇的花蕾,瞧着再过几日就要绽放。 明泽仰面望了一会儿,不由卸下重生以来的紧绷感,笑道:“既然五妹妹与我都没甚出息,这大好的机会,便留给二妹妹吧。” 明月略讶异了一瞬,明白过来大姐姐的用意。 今儿后晌归家,任谁都瞧得出来,二姐姐极不高兴。 至于原因嘛,明月也大致猜得到。毕竟,大长秋递话时,二姐姐就在她身侧。那般咬牙切齿的模样,旁人就算装看不到也不成。 那是个心气儿高的。 想来,定是愿意攀这金枝。 …… 清心堂这头,二太太赵氏正蹙了眉听婆子回话。 “那婢妾已安顿在西北角的院里了,派去伺候的都是太太陪房家的,没用府里头家生子。按吩咐,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她,等着哥儿出生了,再将人拉出去发卖。” 赵氏摆了摆手:“能不能生出哥儿还不一定呢。那下女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闹腾起来,便先许她个姨娘的位子,稳住再说。” 婆子连连点头应下,才退出去,又有位妈妈脚步匆匆进来。 “太太,姑娘她……不肯过来。” 赵氏这几日可忙得很,方才料理完二老爷虞青桥养在外头的。那女子贱籍出身,只因大了肚子,怀着二老爷的骨肉,赵氏便只能捏着鼻子先将人接回府中,寻个偏僻的院子安置。 才忙完一件事,还没喘口气便又有事寻上门。 真叫人厌烦。 赵氏示意丫头给她揉按额角,问:“怎么,就进了趟宫,还要我亲自去请她不成?” 妈妈笑着说和:“太太这就是误会了,同姑娘说气话呢。姑娘打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谁也不叫进去,连她那贴身伺候的丫头也被撵出来了。奴婢悄悄趴在门下听过,哭得甚是伤心呢。还请太太去瞧一瞧吧?” 赵氏闻言先冷笑:“定是在宫中没长脸,被大姑娘越过一头去,臊得躲在屋里哭。没出息的,早不知干嘛去了。” 她嘴上恨恨骂着,还是起身出了门,往女儿住的小院去。 二姑娘这会子趴在妆镜前,哭得正伤心。 今儿在宫墙底下她看得分明,大长秋那句暗示的话,是说给大姐姐和五妹妹听的。大姐姐自小就出众,有这等机缘也便罢了,母亲至多不过嘴上骂她几句,可……五妹妹怎么也被高看一眼呢? 若是母亲知晓,连好吃懒做的五妹妹都高过她一头,怕是又要罚跪、挨板子了。 赵氏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惊得二姑娘慌忙站起身,打起凉嗝来。 她是断断不敢将母亲关在门外的。 起身开了门,眼角的泪都还没擦干,竟还能赔着一副笑脸行礼问安。 赵氏瞥她一眼,嫌恶道:“好好的,做出一副哭丧脸给谁看?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这个亲生的娘苛待了你,或是宫里头叫你受委屈了?” 二姑娘闻言身上一抖。 今日大长秋递话的事,可千万不能叫母亲知道了。 …… 从西院回东院,少说也得两刻钟。 虞明泽前脚刚踏进青箱居,后脚,大太太便派了近身的嬷嬷来请。 青锁和银环对视一眼,心中叹息:这黑天半夜的,太太有什么不能等到明日再问?姑娘累了一整日,也不疼惜着叫她早些休息。 无奈,到底是姑娘的亲生母亲,只得挑着灯笼又往德蔚堂去。好在他们这儿和主院离得近,走几步也便到了。 大太太程氏已经卸了钗环,穿一身细锦绣花的交领中衣,坐在碧纱橱内的弥勒榻上。 见明泽进来,她先轻叹一口气:“今日如何了?” 明泽为难地咬了咬唇,垂眸轻声:“母亲,此事只怕是不成了。” 程氏捂着胸口,禁不住抽噎起来:“你一回府,没来寻母亲,先闷头钻回青箱居去,我便眼皮子直跳。不成想,倒真是应验了。” “你啊你,平日里样样出色,怎的偏偏到了阵前逊人三分呢?我当初就说,不要拿进宫的事儿拉拢二房三房,你非不听。如今可好了,还不知要便宜了明汐明月哪个丫头去!” 虞明泽袖手立在一边,听程氏哭她那可怜的瑾哥儿。说他靠不上父亲,如今亲姐姐也指望不上,往后可该怎么活。 是啊,她落选女官、六亲无靠,往后该怎么活? 明泽略带讽刺地弯了唇角。 她原本没想争。 可五妹妹的话点醒了她,的确该对自己好一些。 既然让出了皇后养女的位子,那虞家是不是也应当给她和五妹妹做出一点补偿呢? 别看老太太往日喜欢和稀泥装糊涂,牵扯上虞家满门利益的事儿,那可半点不会马虎。只要用皇后养女的事做诱饵,叫二房四房鹬蚌相争; 她们自然能渔翁得利。 想到这儿,明泽上前一步,俯身对程氏附耳道:“母亲,女官虽做不成了,可皇后殿下却有意从虞家认个养女。” “女儿为长,何愁不能越过妹妹们去呢?” 程氏又惊又喜,连忙道:“此事别传扬出去,待我试探过老太太的意思。” 明泽摇摇头:“瞒不住的。五妹妹倒是不会声张,可二妹妹那里……明日,只怕就连四房都知晓了。” …… 不出所料,次日一早,东西两院四房便都知晓了这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连同下人院内都传出些风声。 老太太那儿,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姚老太刚起,涂个牙香净牙的工夫,就被钱嬷嬷带来的消息给惊到了。 她都顾不得漱口,满嘴喷着粉末子怒问:“明泽呢?昨个回来也不告知,反了她们了!” 生气归生气,老太太心底里却是分明的。 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不能由着下人们传扬出去。须臾,宁寿堂内又各自忙活起来,封口敲打,恩威并施,这事儿钱嬷嬷帮着她主子做了几十年,早已得心应手。 几个大丫头也相继去各房请人来。 二姑娘来的路上,都还云里雾里的没想明白。怎的睡了一夜,就变成皇后殿下要挑一个虞家的姑娘做养女呢? 这岂不是意味着,她也有机会了?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四太太康氏便头一个动了心思。她家的六姑娘明淑虽说才十岁,可皇后殿下点明了是为着昔年与姑太太的姊妹情谊,才想要认个养女。养女又不是女官,年岁小些无妨的。 二太太赵氏那里就更欢喜了。 只因明汐挑着捡着跟她母亲说:“大长秋暗示了,大姐姐和五妹妹选不中女官的。” 赵氏神气极了,难得女儿压过大房一回,若真能做了皇后养女,日后,虞青桥便再也不敢拿她生不出儿子说事! 二太太母女俩沉浸在喜悦中,不曾留意到庶出的三姑娘、四姑娘。 她们和姨娘在二太太手底下讨生活,甚是不易。 今春,因着父亲在外养了婢妾,太太气不过,竟连一身新衣裳也没给做。若二姐姐能立起来,帮着太太压了父亲一头,是不是她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虞明月打着哈欠坠在三太太身后,将诸位伯母叔母、姊妹兄弟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摇头。 难怪人说太傅府不成气候了。 一家子钻营在偏门上,争来斗去,能有什么出息。 不出所料的,老太太费了一早上的唾沫星子,哪个也没谈拢。 想扶明泽上去吧,二房不乐意,四房更不乐意; 想越过二丫头、五丫头两个姐姐,去扶最小的六丫头,面子上又实在不好看,没得叫外头人说她偏心,有失公正; 可真要叫庶子家攀上高枝,她这把老骨头怕得气个半死! 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僵持了两天后,老太太才说等过几日休沐日,再好好坐下来和四位老爷们商议个结果。 三老爷下值后,听周氏提起这事儿,不禁皱眉。 “若只是思念亡姊,请皇后殿下挑个合眼缘的姑娘便是了。可若是有其他意图……陛下向来不喜朝臣与后宫过密,母亲怎的犯了糊涂?”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西院,周氏叹了口气,忙将人拉住。 “老爷走这一趟,若只被老太太责骂几句倒也罢,可要是被其他几房瞧见,还当咱们明月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呢。你可莫要生事了。” 众人静观其变,二太太这头却已经寻上了娘家。 再有几日就是安定公主的生辰宴,按例,靖安伯爵夫人可以入宫祝贺。 靖安伯夫妇一向最疼赵氏这个小女儿,从前做姑娘时,便是有求必应的。这会儿她哭着归家,将虞青桥又在外养了个下女的事一说,做父母的便已经满眼心疼了。 很快,靖安伯就答应带着明汐这个外孙女一道进宫,定要为她谋个好前程。 二太太这才将心放到了肚子里。 有娘家帮衬,也不怕家里的老太婆偏心不给机会。 …… 到了休沐日,虞家四房兄弟聚在宁寿堂,吵嚷许久,终于定下人选为明泽。 当夜,虞明泽便发起了高热。 等到天快亮时,热退下去,却从脖颈往上慢慢冒出了成片的红疹子,连着整张脸蛋儿都不能瞧了。 青锁吓得白了脸,带两个婆子,匆匆忙忙去西大街请了位坐堂医。那是建康城内有些名气的老郎中,隔着锦帕把好脉,沉吟片刻,摇头对大太太道: “虞大姑娘这怕是沾了毒虫的毒液。老朽从前游走四方做铃医时,曾在八桂、南诏一带见过这种毒虫,建康城……却是不该有的。” “八桂。”大太太喃喃,攥着帕子扑到老太太的座椅前,“母亲,您听到了,这东西只有八桂一带才有,明泽是着了人的道啊!” 屋里头没人敢吭声。 四太太康氏祖籍湘州,如今还有族中耆老住在那里。 而湘州与八桂,不过小半日的路程。 姚老太太腮帮子翕动,闭目问:“若有人只取了毒液带来建康,可有这般效力?” “便是将毒液搁置三五年,也足有大姑娘这般病症了。” 郎中点到即止,抬笔写了方子,递给青锁:“这虫毒倒也不难治,按着老朽的方子,服药三日后便可清除虫毒,再将这药膏涂抹半月,疹子也就尽数消退了。” 大太太算着日子,哭哭啼啼抹起眼泪来:“这要将近二十日呐!再有五日便是公主的生辰宴,明泽这般模样……如何能进宫啊?” 老太太任由大太太哭闹,盘着手中的佛珠,闭目思忖。 虞明月见时机成熟,倒了杯水,一边扶着大姐姐起身饮用,一边嘟囔着:“昨儿,四叔母派人送了几朵绢花给姐妹们分戴,大姐姐偏要我先挑。说不准,就是剩下的绢花没留意,毒虫在上头趴过了。” “银环,快去取来,叫郎中瞧瞧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丫头闻言,便要往妆镜前去取。 老太太终于坐不住,出声制止道:“行了。当务之急是养好明泽的身子,进宫的事便换个姑娘去走一趟。六丫头到底年纪小、不懂事,你四叔母更是个粗心的,便不考虑四房了。” 她一边拿话安抚,一边斜了明月一眼:“五丫头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那等大场面,我怕她误事。索性……就叫二丫头去吧。明泽,你说呢?” 虞明泽侧过脸,掩着口鼻不住咳嗽。 大太太又抽噎着闹起来:“二丫头去是得了天大的好,那我们明泽呢,就平白无故受人暗害?方才五丫头不是说了,四房还送来过什么劳什子绢花吗,追查下去必能有个分明。老太太,您是家里的主心骨,这一杆秤可得拿捏得不偏不倚才是啊!” 提起绢花,虞明月不免缩了缩脖子。 那是她与大姐姐做戏,故意给四房钻空子。不过,四叔母也的确没手软,那药无色无味,即便缓过来,从此怕也落下病根了。 这样毒的心肠,不怪大姐姐要头一个对付。 明泽在旁又咳了小半晌,终于消停下来。 老太太才抬眸道:“大丫头的确是受苦了。家中出了这般乱子,可见四房是没管好内院的。她既然没有这个才能,祖母便将协理管家之权收回来,都交到你母亲手上,可好?” 大太太突闻意外之喜,还没来得及应一声。 明泽那里却先道:“太太近日为着瑾哥儿求学的事没少操劳,恐怕是打理不来这些庶务的。只是家里如今这般乱,竟能投毒到主子身上来,明泽实在挂心祖母安危,的确不敢再叫四叔母协理家务了。” “祖母若信任孙女儿,不如,暂且将对牌钥匙交予我保管?” 第5章 大太太听了这话登时面上一白,继而青紫交加,气得牙根儿痒痒。 这就是她怀胎十月,吃尽了头胎苦头才生下的好女儿。 果真应了老人说的那句:不是从小带在身边养的,就不亲她。老太太当年非要将这个长孙女夺了去,原还存着这般心思。 姚老太太可真觉着冤枉。 明泽是有些才智,模样又生得好,她才起了栽培的心。可若知道会培养出个跟她斗心眼的豺狼,她姚重华当年定会将这丫头片子丢到雪地里去。 被人拿捏着心头宝的滋味不好受。 老太太为了四房,只得皮笑肉不笑道:“明泽是个知道疼人的,内宅的事情先交给她,我这老婆子便也能歇息几日。眼瞅着就是大姑娘了,的确该学学打理庶务,日后嫁去婆家,才不至于露怯。” 虞明月听着话里头的言外之意,挑了挑眉梢。 嚯,对牌钥匙还没交出来,就已经盘算着要将大姐姐许出去了。不过,大姐姐春末就满十六岁了,原先是奔着入宫,才将婚嫁之事一直搁置,如今却是避不开了。 她就这么侧身坐在床榻边,表情随着心事变幻,只落入明泽一人眼中。 虞明泽半靠在大迎枕上,垂眸笑着,握了握五妹妹的手。 “祖母说的是。从前学的那些怕是用不上了,唯独这管家一道,孙女儿还得仔细琢磨、用心学习才是。” 大太太还想再为自个儿争取一番,接茬道:“明泽如今还躺在床上,少说也得再用半个月的药,如何有精力打理好这一大家子的庶务呢。母亲,且还是交给儿媳来做吧。” 姚老太太但笑不语。 虞明泽便彻底放下心来:“太太说笑了,服药三日后,我这余毒便清了,往后不过是涂抹一些膏子,何至于耽搁家事呢。再者说,不是还有五妹妹帮着料理吗?她也是大姑娘了,历练几年总归不是坏事。祖母觉着呢?” 老太太点头,自然觉得好。 对牌钥匙放在明泽那里,比放在老大媳妇手上要好对付。年轻姑娘不通家中人情账务,里头的门门道道,足够她们跌几个大跟头的。到那时,她收回掌家权岂不是顺理成章。 打心眼儿里,老太太就没把两个小丫头片子当回事。 她又恢复了一派慈眉善目,起身离去前,又像是不经意间叮咛:“四房送来的绢花不是什么稀罕物,叫丫头拿去烧了吧。待会儿,祖母派人给你们姊妹送一盒新的来。” 明月闻言,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 虞明泽也笑道:“祖母心慈。往后,孙女们历练家事若有偏颇之处,还望祖母担待。” …… 春末的荠菜最好吃。 再晚些时日,杆儿上的叶变硬,口感就比不得了。 如今,管厨房采买的是大房自己人,人唤宋炊子的。打听到大姑娘如今同三房走得近一些,二房又刚得了入宫的机缘,便将几斤好荠菜并熏羊腿、时令瓜果送到三房和二房的小厨房。 她还留了个心眼,给三房的要更好一些。 祝嬷嬷坐在小杌子上,摘捡着鲜嫩的荠菜,打量做个翡翠羹。 明月起了个大早,雷打不动地在廊下打一套八段锦,动作虽谈不上标准,倒是一气呵成练完了。 出这一身薄汗,她精气神更胜,冲祝嬷嬷嚷嚷着要吃肉。 祝嬷嬷从灶房探出半个头,笑问:“姑娘想吃鱼虾蟹,还是猪牛羊呐?宋炊子还送来一条新熏的羊腿。” 明月眼前一亮:“熏羊腿要吃的,再要个春水梨撞虾,其余的嬷嬷看着来吧。” 宋娘子是北边人,经她手做出来的熏羊腿总和寻常厨子不同,有几分后世锡林郭勒一带的风味。 明月吃过几回,能从里头尝出红糖、茶、果的清甜,还有两分花雕酒的醇厚,再多的譬如用了什么草木做熏料,就分辨不出了。 一提起吃食,明月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漱玉绞了帕子递过去,提醒她擦擦额上的汗,笑道:“姑娘近来是怎么了?从前练功,一旬左不过三两日,如今倒是日日练着了。” 咬金打趣儿:“不止呢,姑娘这些日子顿顿不落肉食,瞧着腰身是没变,领口倒是窄了不少。去年夏日的罗衣纱衣,只怕都要穿不上了。” 两个大丫鬟说着,朝明月胸前望了一眼,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虞明月倒是不害羞。 十三岁的少女,好好吃饭睡觉锻炼,身体正常发育起来,这是好事。 主仆三人围坐一团,商量着裁新衣的事情。 三太太平日里瞧着严苛,可衣食上头从未亏待女儿,关起门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也都随她去。 托了这点福气,才叫明月十几年下来,依然保有自己的本色。 她不擅长琴棋书画,却精于吃喝养生,还因此练出了一把父兄惊叹、亲娘扶额的力气。 小姑娘的力气自然与男子没法比,跟外头杀猪宰羊、码头扛货的婆姨也是比不得。但要胜吓吓弱柳扶风的贵女们,却是足够了。 身强体壮,就能靠得住自个儿。 这是谁也给不来的大靠山。 漱玉将脚踏搬得近一些,低声道:“姑娘,二姑娘昨儿回来后,得了皇后殿下许多赏赐。下人们都看在眼里,二房如今可算是香饽饽了。今晨,宋炊子送来的吃食,便也给了二房一份。” 明月浅笑,比对着两个丫鬟的脑袋,将一朵山茶花簪在漱玉鬓边,给咬金的则是带着露水的杜鹃。 “那你们可得习惯了,毕竟,日后还有的是二姐姐得势的时候呢。” 漱玉一想也是,倒真不再纠结了。 那头,咬金也扯了脚踏凑上来。 “姑娘可知,大太太已经闹了好几日,软硬兼施的,还寻了大老爷来帮腔,大姑娘却愣是没松口。” 咬金一向人缘好,在下人里头消息灵通。 这会儿到底没憋住,跟明月打起了小报告:“听说,大太太因此为难大姑娘,将过几日车骑将军府上宴饮的事撒手不管了,全交给大姑娘去打理。这是打算在车骑府叫阖家丢了脸面,好逼着大姑娘让位呢。” 明月惊奇,还未曾见过大伯母这般面目。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再寻常不过了。 从前大姐姐听话懂事,愿意牺牲自个儿,做一家子的指望;可如今这份指望转了性,要为己身计,便成了所谓的逆女。 她追问:“车骑府是何事设宴?” “听说是府中嫡女与定国公府大爷的文定之喜。” 那便是定亲宴了。 按规矩,当是由定国公夫妇携带聘礼,到女方家中举办亲仪。 车骑府此番设宴,宾客自然是非富即贵。虞家已经不比从前,若再没个长辈去撑撑场面,只怕会被人笑话没规矩。 只是,若请娘出面,恐怕又会开罪大伯母。 明月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索性去问她娘。 三太太正在东厢房,为明澈来年去岳麓书院的事儿与母家修书一封。听明月道明来意,她暂且搁下笔,叫女儿坐到自己跟前来。 “从前没教过你这些,是觉着年岁尚小,不必过早拘于人情往来、后宅琐事中。今日既然主动寻来,便是你开窍长大了,娘便也不再刻意避开。” 周氏颇有些感慨地瞧着女儿,伸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 一眨眼,她的小棉花团子就长成大姑娘了。 明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搞得有几分羞涩,故意逗趣儿:“娘,被二哥哥瞧见,又该说酸话了。” 周氏嗔了她一眼,从书案边随手取了张门状过来。 这东西也叫名帖,富贵人家来往拜谒时,就会用这种红纸书写衔名,表明自己的身份,与主人家是何关系,拜访因由、时间等。 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另外附上一张礼单。 门房将名帖交到内院后,再由掌家人决定见或不见。 收了请柬,亦是同样的道理。 “先从衔名上判断两家关系亲疏远近,不放心的话,再向长辈问问,可曾受过人家恩惠。若是有,依着人情备礼又要厚上许多。这车骑府的请柬倒是好断,昔年,他家将军曾受过老太爷襄助,因而多有敬仰。叫大姑娘只照寻常人情走动,不失了礼数即可。” 虞明月听三太太讲得头头是道,一双杏仁眼登时神采奕奕,佩服极了。 三太太摇头失笑:“你啊,的确该学着打理庶务,出门走动走动了。这回你可要陪着大姑娘一道去车骑府?” 明月想了片刻:“大伯母称病不去,大姐姐形单影只的,若喊我便去做个伴。” 母女俩又多说几句,见明月就要起身出去,三太太又忍不住问:“真不要娘陪着?” 只叫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出门应酬,她实在担忧。 也不知大太太的心怎能这般狠? 明月还是不想亲娘夹在中间难做,使劲儿摇摇头。 她那点心眼子,周氏怎会瞧不出。 索性冲着闺女的背影吩咐:“去告诉大姑娘,若不嫌弃便由我陪你们去。大嫂既然病中,我代她赴宴一趟,还能吃了我不成?” …… 大太太气得攥紧了帕子。 她尚在装病,只得眼睁睁看着三弟妹出马,带了两个丫头去赴宴。 马车上,明月悄悄透过竹帘望了会儿,见大房的下人回去了,才算松一口气。 她今日倒没在着装打扮上偷懒,穿了件团花衫,绣荷裙,外头罩上浅绛色的织锦褙子,俏丽得紧。再打量明泽,黛蓝罗缎褙子底下,露出一角鹅黄牡丹裙,就更添几分端庄明艳来。 三太太呢,穿着姑娘们不爱用的檀紫色暗纹料子,因气质出众,越发显得贵气。 明月嘴巴甜,笑嘻嘻夸了姐姐又夸娘。 三太太无奈点了点她额角,笑着骂一句“油嘴”,又叫明泽莫跟她学坏了。 虞明泽望着这对母女,满是艳羡道:“怎么会呢,五妹妹珍贵之处,正是这些细微的闪光点。三叔母一定费了很大心思,才保留下她这些独特温暖之处吧?” 三太太诧异片刻:“也就只有你会夸她,难怪明月这丫头乐意粘着你。” 又笑着叹了句:“大姑娘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的确是彻头彻尾的不同了。 虞明泽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转了个话题,向三太太道谢。 “我猜五妹妹知晓此事,定会请三叔母来帮我,这才故意没告诉她。不成想,还是传到您耳朵里了。三叔母爱护晚辈之心,明泽受益匪浅。往后,三叔母和五妹妹若有什么难处,也莫要与我见外才好。” ……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两刻钟,便到了车骑将军府。 这地方原本是前朝大将旧宅,太祖命人修缮扩建之后,改成了如今的车骑府,是个足四路六进的大宅院。 明月一行人在照壁前下了马车,便瞧见主人家已经在大门处迎着,来往宾客众多。 车骑将军姓崔,今日定亲的便是他与夫人唯一的女儿,闺名唤作崔元真。 这崔家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野。 只因车骑府内自设军府,她打小便跟随副将骑马射箭长大,学不来半点官家小姐该会的“花把式”。 就连这门亲事,都是崔大姑娘自己相中的呢。 明月听了一耳朵八卦,对这崔大姑娘倒有几分好奇起来。 进了大门,转过轿厅,便是崔家今日特意设的大戏台。明月几人被丫鬟引着,坐到了女宾观戏处,男宾们则统一走西路。除过专门的观戏处,往后还设有男厅、女厅等着开宴,另有两处花园和一座跑马场供宾客消遣。 虞明月对戏文没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眼皮就要阖上。 明泽附耳道:“那边有个花园,供女眷们游玩取乐的。听闻车骑府内自设军府,往西还有马场,你若无聊了便去瞧瞧?” 明月有些意动,捏着明泽的袖子摇晃着:“大姐姐同我一道去吗?” 虞明泽还就吃妹妹这一套。 三太太瞧着好笑,放行道:“你们姊妹好不容易出来,去玩吧。莫要跑远了,待会儿开宴又寻不见人。” 明月压低声音,兴冲冲应一嗓子,便拉着明泽奔出去。 西花园占地甚广,西南侧则圈出一片晒谷场。隔着晒谷场,便能瞧见马场上快马飞驰。 明月长这么大,还没机会学骑马。 她捏着大姐姐的褙子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儿,眼神里满是好奇和跃跃欲试。 虞明泽瞧着妹妹这副模样,不免心软,问:“想过去瞧瞧吗?” 明月又往场上多瞧了两眼。 今日人多,各家贵女小爷们混在其中赛马骑射,热闹极了。可人多是非就多,虞家近日因养女之事惹眼的很,还是不要生出事端。 她正要摇头,却被明泽一把拽着往马场去。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论明汐能不能立起来,咱们姊妹都不要因此困住自己了。” 这话才说完,就迎面碰上了薛尚书家的大姑娘和几个手帕交。 薛尚书的小儿子,前些日子才被虞明瑾打伤那位,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这样算来,两家也算是结了梁子。 薛大姑娘怜爱幼弟,又一贯瞧不上虞明泽在建康的声名外显,说话自然夹枪带棒的,格外刻薄。 “哟,这不是咱们建康城的大才女嘛。听说你没选上女官,公主伴读也没捞上,就连皇后殿下格外开恩,要收个虞家姑娘做养女,竟也被妹妹抢了去。” “莫不是你弟弟打了人,报应在你这个姐姐身上了?” 薛大姑娘说完,身边几个手帕交便应和笑出声来。 虞明泽冷冷瞧着,正欲开口,身侧的明月忽然上前两步,将她挡在后头。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装扮得娇俏可人的,这会子开口却是一张不饶人的嘴:“大姐姐,这天越来越热,送走春风,又迎来了春竹。” “还是足足五头。” 对面几个姑娘一脸莫名其妙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被骂了。 虞明泽只好侧身掩着脸笑起来。 马场边,有个年轻男子也跟着笑了。 明月回头怒目而视。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爷,穿一身银白云纹的圆领袍衫,腰系革带,脚蹬皮靴,衬得劲腰长腿,连带那张看不分明的脸都帅了三分。 不过,他身下的马儿一跑起来,怎么还是个顺拐? 第6章 那匹马儿通体乌黑,四蹄踏雪,小跑着呼啸而过,奔出了一种手忙脚乱的气势汹汹。 虞明月瞧着好玩,也没留意马上那人到底什么模样。 另一头,薛大姑娘率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嚷道:“你竟然敢骂我?” 明月一脸无辜又委屈:“我们虞家如今的确不比从前,但也算得清明正气,薛大姑娘怎可如此污蔑。莫不是,还为先前那档子事记恨着?” 薛家小爷当初是酒壮怂人胆,对虞明瑾房里的丫头动手动脚,自然理亏。这事儿闹得薛尚书也没脸,将儿子一顿好揍,又上门与虞家道歉赔礼,姿态放的很低。 也正是因此,逼得程氏书塾不得不两头重罚,将亲外孙暂且赶回家去。 这件事闹的,两家都不痛快。 薛大姑娘怕旧事重提丢了脸面,又会被父亲责骂,索性咬咬牙否认了。 明月又轻笑疑问:“那倒是怪了,我不过是觉着天儿热叹一句,姑娘怎么就恼了?先前对我大姐姐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总不至于是嫉妒大姐姐美貌才德。莫非,我们姊妹才来,就有哪处得罪了姑娘?” 薛大姑娘咬着唇,一时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她那手帕交见不得好友受委屈,气哄哄回一句:“从前倒是不知,太傅府上还有这么一位巧舌如簧的姑娘。” 明月笑眯眯:“那你如今知晓了?” “哼,没点旁的本事,只知耍嘴皮子罢了……”有人嘟囔一嘴。 虞明月笑笑,安抚地拍了拍明泽手背,示意她能处理这点小事。 马场搭围棚时剩了一些青砖,就堆放在身后。 这东西虽然唤做青砖,却与后世有极大不同,多是一些泥质的灰陶砖瓦,块头又小,掂在手里份量轻多了。 虞明月挑了四五块砖摞起来,单手举着就轻松踱步到了薛大姑娘她们面前。 贵女们哪里见过这阵仗,懵了半晌,才打着磕巴问:“你、你做什么!” “不是好奇,我还有些什么本事吗?”明月笑道,“我这个人力气倒还不小,薛大姑娘若不信,也可以与我掰腕子试试?” 薛大姑娘哪里敢。 嘴巴上占不到半点便宜,气力上更是被恐吓一番,她不敢再多言,交换眼神,带着几个手帕交走了。 这时候再看跑马拉弓,便失了几分意趣。 明月皱皱鼻子,将捡来的青砖丢了大半,只留下一块儿揣在身上,这才挽着虞明泽往回走。 “老话果然错不了:这男子对女子有偏见,多半是因为得不到;而女子对女子有偏见,则是因为做不到。唉,一个个的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真不叫人省心。” 看到五妹妹蹙着一张小脸,老人家似的摇头斥责,明泽忍不住露齿笑起来。 她甚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放肆。肆意地、竭力地与同辈笑闹一场,似乎已经是上辈子幼时的事情了。 算起来,这两世相加,还是头一次有人站在她身前相护。 原来,被人呵护竟是这般暖和吗? 虞明泽笑着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亲昵点了点明月的额头,道:“人小鬼大,成日里一套一套的,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老话。” “大姐姐知道我的,自然都是话本子里学来的。” 姊妹俩插科打诨,又在西花园里头逛了一会儿,才嬉笑打闹着往女厅行去。这时辰,正赶上主人家要开宴了。 三太太与旁座的官眷寒暄两句,见两个小辈在自己身边规规矩矩坐下来,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还真担心明月这丫头惹出什么事儿来。 明月就这么当着她娘的面,从衣袋里悄咪咪掏出一块青砖,搁置在脚边。 三太太:“……” 放心太早了。 席面上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三太太给了明月一记眼刀,叫她识趣儿些。 明泽瞧见这块砖,才恍然五妹妹竟没有全丢了去。 她用眼神询问,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外头,薛大姑娘一行人也入得厅内,主家安排的位置正好就在她们斜对座。 虞明月温和有礼地冲着贵女们笑了笑,点头致意。等众人不察时,却将脚边的青砖举起来,特意给薛大姑娘瞧了一眼。 薛大姑娘真恨了自个儿眼神好。 她黑着脸甩袖入座,还被自家母亲小声斥责一句“不知礼数”。 虞明月藏不住那点小小的得意,冲着明泽扬起下巴,一副等着大姐姐夸赞的模样。 虞明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将自己面前那碟子酥山推过去。 “天一热起来,五妹妹最喜欢用这个,快吃吧。” 冰盘上,花瓣和彩树造型之间,堆着一块小山状的奶制品。 这就是大晋朝时兴的“冰淇淋”了。 虞明月每次吃到这些东西,才能隐隐记起另一个时代的美好生活。 她不跟明泽客气,拿起银勺挖了一大块就塞进自个儿口中,冰冰凉凉的奶制品叫她享受地眯了眯眼,露出满足又幸福的笑。 用完一盘,她靠着三太太撒娇:“娘……” 三太太将自己那碟酥山揽过来,垂眸拒绝:“不行。” 明月的小心思没能得逞,扁扁嘴,又拎起脚边那块砖,冲着薛大姑娘比划了一下。 薛大姑娘:“……” 大晋朝逢宴会年节时,对男女大防之事并不严苛。就譬如今日这车骑府内,男厅女厅之间,其实只吊了半挂珠帘相隔。大家围桌坐下来,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国公府正居男厅主座。 今日,他家来下聘的除了国公爷夫妇,还有府中二爷,唤作谢西楼的—— 正是马场上那穿银袍骑怪马的男子。 谢西楼是刚从西北肃杀之地回京的,还不适应建康城内宴席上的繁文缛节,便随意用了两口,搁下食箸。 才一抬眸,他就瞧见虞明月塞了满嘴的酥山,鼓起腮帮子,飞速将一块青砖拎在手里,威胁恐吓旁人的生动模样。 谢西楼多瞧了片刻,直到宁国公唤他,这才垂下眼皮,轻笑一声。 “没什么,看到一只大螃蟹横行霸道,甚是有趣。” 跟在马场上的劲头一个样儿。 …… 一场喜宴作罢,众宾客散去。 虞明月跟在三太太身后,还没迈出轿厅,便被车骑将军追着留住。 主人家今日定然事忙,崔将军这时候应当去送一送那些贵客。虞家如今式微,三太太实在没料到,将军会亲自相送,小话片刻。 倒也是个值得相交的实在人。 崔将军聊完闲的,拱手感慨相谢:“方才,拙荆说收到一副老太傅昔年的真迹,没上礼薄。问过门房才知,是两位姑娘相赠。” 明月迷茫地眨了眨眼。 虞明泽拉着妹妹袖中手,笑着还礼:“车骑将军再这般大礼,可就折煞我们姊妹了。昔年祖父曾赠将军一言,这幅字正是那时所写,只不过一直没寻到机会转交。今日送来,也算全了祖父与崔将军的情谊。” 大老粗的崔将军听不得这话,眼圈当即变红了。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一个劲儿叮嘱两个姑娘,多多与他家闺女来往。 今日人多,车骑府的马厩和轿厅停放个满当。严妈妈小声对三太太禀报说,车夫正给七皇子让行,恐怕还得候一会儿。 明月拉着明泽的胳膊摇来晃去,好奇追问祖父给崔将军的赠言。 明泽:“十年前,崔将军遭小人陷害,祖父曾点拨他一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1。后来翻案,也是祖父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竟有这段渊源……前几年东院走水,烧了三间书房,我还当祖父那些书画都已经烧干净了。” 明泽与三太太对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挽起鬓边发丝小声道:“该烧的烧了,总还留下一些传家的。姐姐为你藏着一份,待你出嫁一并当作添妆。” 明月瞪圆了眼,连连摆手。 三太太倒是笑话起了女儿:“想看一眼明月的郎婿,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三人说笑着,身后拴马桩上那匹马忽然竖起耳朵,尾巴甩动着高高扬起,扯着缰绳,冲虞明泽立起了前掌嘶鸣。 明月眼疾手快,将她大姐姐奋力推开; 明泽脚下踉跄几步,后背撞上一处坚硬的臂膀,又被那人顺势扶腰稳住,便知礼数的撤回了手。 三太太打量去瞧,才发觉来人竟是七皇子萧珩,心一下子吊起来。 七皇子打娘胎里生下就带了病气,至今也还常年用药,瞧着身单力薄的。她怕万一有个好歹,虞家担待不起。 好在,那萧珩瞧了大姑娘一眼,便退后几步,似无大碍。 虞明泽平了平气息,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萧衍这个人,前世她身为太子妃倒是见过几回,并无私交。后来,病重将要离世时,她恍惚间曾看到有个男子闯入寝殿内,怒吼质问为何如此对她。 那时,她已目难视物。 只依稀辨得那人腰间配着一枚出廓蟒纹玉珩。 现如今,那枚一模一样的玉珩,正挂在萧衍的犀角带上。 明泽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七皇子,显然是有些失态了。三太太连忙致歉解释:“这孩子定是被马惊到了,还望七殿下见谅。” 萧珩面色苍白,极其冷淡地摆了摆手,问身边随侍:“这是谁的马?” “回殿下,这匹照夜玉狮子乃西域进贡,统共不过六匹,其中一匹被车骑将军送给了府中大姑娘。” 那便是崔元真的马了。 萧珩今日是冲着宁国公府的面子,才走这一趟。闻言望向不远处的谢西楼,熟稔道:“既已过书回帖,来日她便是你的新嫂。你告诉她:这畜生性子燥,她若再管不好冲撞了人,还是不要骑了。” 谢西楼正一瞬不瞬瞧着明月。 听到萧珩发话,也只是淡定移开目光,笑了笑:“是。倒是少见七殿下管闲事。” 萧珩肃着脸,暗含警告意味地瞪了谢西楼一眼,转身登车离去。 全程,他未与虞明泽说过一句话。 …… 回府的路上,马车便放慢了许多。 三太太特意叮咛车夫绕行,去给两个姑娘买些新出锅的炒货吃。 明月撑着脸回忆半晌,终于笃定道:“大姐姐,我真没看错,方才七殿下的耳朵红得滴血一般。” 虞明泽笑着回应一句:“只怕是被气的。” 她心里几乎已经认定,萧珩就是前世闯宫的人。 只是重来一世,她与萧珩一面之缘,他又怎么会为此红了耳呢? 明泽摇摇头,将这些个繁杂思绪压下去,扬了笑脸与两人道:“论起来,方才那位谢家二爷才是建康城里的风云人物呢。” 三太太笑着接茬:“是啊。原本是该称一声世子爷的,只因他家弟兄两人关系甚好,谢二爷不喜这称呼,也便作罢了。” 明月一脸茫然不解。 她方才背对着谢西楼,显然对不上号。 明泽便掩唇提示:“就是马场上那位。” “……骑着顺拐马的那个?” “正是。” 这年头,能当上世子的人还真是奇奇怪怪。 明月腹诽,一时又好奇问:“怎么世子之位偏要越过大爷,传了二爷去?” 三太太索性把里头的关系讲给她听。 谢西楼与大爷谢长简是亲兄弟,宁国公忠于爱妻,一生也只有这两个子嗣。 大爷谢长简,自小文弱,醉心诗书,前二年靠着新开的科举入仕,在一众世家里头引起过不小轰动。后来,去了翰林院任职后,沉迷起地方志编修来。 宁国公府是靠着银枪白马立下功劳,才得国公之位。至这一代宁国公,手下还依然保有五万北府兵。 爵位若是交到长子手上,如何保得住这些人。 眼瞧着长子指望不上,宁国公这才一狠心,将次子丢去西北大营历练三年。 如今谢西楼能文善武,军功卓越,已被陛下下旨亲封为世子,宁国公总算能安心下来了。 虞明月听了一路的公府八卦,重点却落在了旁处。 “方才大姐姐说,谢家二爷再有两年及冠,今年也不过十八岁。那他被老爹爹丢去西北大营时,岂不是才十五岁?” 三太太点点头,叹道:“是啊,还是个孩子呢。” 明月眨了眨眼,越发认定这宁国公府苛待亲子,连匹好马都不给,怕不是个虎狼窝。 她若是嫁人,定不能嫁个这般事多的。 …… 三月三的时候,祝嬷嬷就摘了苦楝花,晒干了制成香囊。这会子,老嬷嬷弯着腰身,正亲自往明月常睡的两处卧席底下各塞一只,说是能避虫咬。 大姑娘遭虫毒的事儿是真吓着她了。 祝嬷嬷原先嫁过一户西北来的商贩,后来男人早死,生的闺女也夭折了。是三太太给了她一条活路,叫她回来做了明月的奶嬷嬷。 如今,瞧见姑娘和三房过得越来越好,祝嬷嬷比谁都要欢喜。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忙东忙西的干完这些个零活,便张罗着给明月准备吃食去。 “外头那宴席多荤腥,姑娘又贪生冷,我给她锅上炖着一盅丹参乌鸡汤,回来就能喝。” 漱玉、咬金一听这话,也不再劝。 灶炉上,这汤小火慢炖了约莫一个时辰,明月她们便回来了。祝嬷嬷掀了盖子撒上枸杞,嚷嚷着再有一刻钟便好。 只可惜,没等坐下喝口汤,老太太那里又来了人,说是请三太太和五姑娘过去一趟。 虞明月才卸了一头的钗环,只得又叫漱玉给她梳个轻便些的头。 问那丫鬟:“大姐姐那里可派人去了?” “去了的,除过大太太尚在病中,几位太太和姑娘都有份。”丫鬟说着,又补上一句,“老太太眉开眼笑的,想来定是有好事告诉姑娘们。” 那便不是为今日赴宴私送字画的事。 明月松了一口气,递个眼色,咬金便从匣子里取了一串轻薄小巧的“沈郎钱”,塞在丫鬟手里,将人好生送出去。 虞明月过去的早,等人便又候了一会儿。 首位上的姚老太太今日满面红光,瞧着倒真像是有喜事宣布。 虞明月却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老太太不害她们就不错了,哪里还给过好? 果不其然,她又在打高嫁的主意。 “今儿,二丫头进宫去陪皇后殿下说话,正遇上了兰陵长公主。长公主从洛阳寻了位厨子,说是做得一手好水席,请虞家姑娘们也都去瞧瞧。那日,众位皇子们都会到场,这可是你们的好机缘,莫要辜负了。”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二太太吊着个脸子,显然是不乐意。 虞明月悄悄往边上瞧了一眼,正对上二姑娘虞明汐怨毒愤恨的眼眸。 二姑娘瞧见妹妹也是一怔,慌忙垂下头,咬着唇不再看过去。 晌午前,她已经被母亲罚跪过。母亲怪她嘴巴不严,得意忘形,将宴席透露给了老太太,便得带着一家子的姑娘去赴宴。 母亲还说,她貌不出众,站在大姐姐和五妹妹之间,很难被皇子们看到。就连两个庶出的妹妹,那长相也能压过她一头去。 虞明汐一想到那些伤人的话,就忍不住怨恨起来。 她不敢恨母亲; 便只能恨这些姊妹们。 第7章 明月和明泽这里,却是压根儿不打算去长公主府赴宴的。 后晌,崔将军府上送来一封书信。 崔大姑娘听说了惊马一事,特意派近前人过来,一为送礼赔罪,二为邀请她们一道去庄子上避暑玩乐。 官宦人家,大都拥有自己的田庄。 崔家这庄子却不同,没和旁人家一般贮藏米粮和饲养牲口,而是专程用来种植牧草,喂养良种马的。 虞明泽将信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这回只有崔、谢几家武将官眷在,我也能放心让你去。” 明月还真有几分心动。 便问:“那大姐姐呢?” “我……”明泽犹豫一瞬,终是选择跟妹妹坦言,“七皇子的人给我送来一罐药膏。听说他今日回去病又重了,我想去瞧瞧。” 这么大的事情,叫虞明月是炒货不吃了,乌鸡汤也不喝了,急忙拿帕子擦了手,拖着绣凳就要离明泽坐得更近一些。 “我就说嘛,七皇子今日耳朵红透了,定是有隐情的。大姐姐,你不老实。” 明泽哭笑不得:“今儿蒙人出手搭救,于情于理,他病着我都该问候一声。只是独自去探望道谢,总归有些逾矩,还要请三叔母陪我走一趟。” “对,对。我娘是得去一趟。”明月笑得贼兮兮的。 虞明泽张了张口,只能摇头失笑。 她是信任五妹妹的,但一时半刻,到底还是没法开口重生之事。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想,若不嫁太子,依然阻挡不了小人在背后构陷虞家,致使虞家被储君记恨,那她岂不还是落于下成。 无论如何,萧珩是她的新机缘。 她得去瞧瞧。 …… 四月初八立夏过后,天儿便一日热过一日。 兰陵长公主那里定了初十摆水席,崔家则恰好是初九日出游。 这回去庄子上要小住三五日,漱玉和咬金也跟着,便要提前打点一番。三太太来瞧过几回,觉得崔家到底是实在人,总好过去长公主府走一遭,也便放行了。 明月是个不怕生的性子,大姑娘崔元真又是爽利人,因而两人才一见面搭腔,便很聊得来。 见明月还不会骑马,崔元真索性弃了坐骑,也钻进车驾里陪着。 “我长你五岁,便喊你一声明月妹妹吧。我听家中下人说,妹妹对骑马似是有些兴致,不如这几日我们就学骑马吧?” 这可正中了明月的下怀,将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崔元真见状大笑,拍了拍明月的肩膀,觉得这虞家妹妹果真是娇憨喜人。 初夏的庄子上,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倒比建康城里头舒服些。 崔元真使唤自家二妹去招呼几家的女眷,男客则丢给了谢二爷去带着。她自己偷懒躲清闲,拉着明月去马厩挑一匹小马。 “放心吧,今日来的人都是自小相识,谢二他们能应对。你看这匹马,体型矮小,性格也温和些,就选她如何?” 那是一匹白色的小母马,见明月走过来,还打着响鼻慢悠悠凑上来。 明月试探着伸出手,那马就亲昵地将脑袋凑过去蹭她。 崔元真笑道:“这孩子也不是跟谁都亲的,她喜欢你呢。” 因这一句话,马匹就挑定了玉勒。 学骑马最要紧的是腰腹力量。幸而明月坚持练了几年早功,腰腿都很有力,足以维持她上半身保持直立姿势,而双腿又能夹紧马匹以保持平衡。 学了两日,她就能在崔元真的牵引下,保持正确姿势走圈了。 崔大姑娘幼时天赋异禀,还没马腿高时,就能跟她爹的副将们赛马了。 这会子,她比明月还要高兴,呲着个大牙直夸道:“明月妹妹可比我家二妹强多了。那丫头,弱的像根草,跟建康城的贵女们一个样儿。” 虞明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第三日,崔二姑娘寻过来,小声指责道:“太太叫你来,是和谢长简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的,你怎的围着虞家五姑娘转了两日,正事全忘了?” 崔元真还真把她那个谢郎抛之脑后了。 想想那人平日像块木头,一与她走近却会脸红,崔元真禁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跟明月告了饶,说要给她寻一位更厉害的骑马师傅。 明月连连摆手,调笑她:“崔姐姐快去吧。我叫漱玉、咬金她们看着,自己练也是无碍的。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马儿在崔元真手上很是乖巧温驯,因而这两日给了明月一种错觉,她也可以。 谢西楼赶到的时候,围场里头的主仆三人正叫唤得热闹。 再如何温顺的马,遇上不会驾驭它的人,总是要生出几分顽皮心思来。这会儿,缰绳被明月抓在手中,整个人随着玉勒的小跑,在马背上已经颠得愈发稳不住身形了。 谢西楼也不知何时近的身,一个助力便上了马背,将小小一只虞明月拢在了怀中。 他尽力不去触碰到她,接过缰绳一边控马,一边道:“马很聪明,对人的情绪变化分外敏锐。你若害怕,它就会试图占去上风。” “五姑娘那日在车骑府上,不还挺能唬人的吗?” 明月先前一直僵硬着身子,这时候慢慢缓过神来,听到半是调侃的话,忍不住回眸去瞧来人。 怎么又是宁国公府的谢二爷? 唬人?唬谁? 是说那日在马场上的事吧。 她在脑子里飞速捋了一遍,谢西楼这时已将马控住,当即很是君子地先落了地,等着接她下来。 虞明月却望向咬金,示意她来扶自己。 谢西楼也不因此生恼,弯唇笑笑退开几步,好叫两个婢女将她们姑娘扶下来。 终于脚踩实地,明月暗暗舒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这才面朝救命恩人客气又疏离地行礼道:“谢过世子顺手相救。” 她知道,他不喜“世子”这个称呼。 谢西楼听着这话,再忍不住轻笑起来:“五姑娘客气了,不过顺手为之。” 他也刻意将“顺手”二字咬得重了些。 身后小厮唤作决明的,已是一脸焦急,恨不能替他家二爷长个嘴。 方才,崔大姑娘特意寻来,说是要找位善骑术的军将,替她教一日虞家妹妹。 他可看得清楚,二爷原本眼皮子都没抬,听到是五姑娘,才主动揽下了这活儿。怎么这关键时刻,不与人家说清楚呢? 这时节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的,才说两句话,便稀稀拉拉落起了豆大雨点。 决明连忙上前,将怀中伞撑开了递给主子,暗示他给五姑娘送去。 哪知谢西楼扬了下巴:“我不用,给五姑娘送去。” 虞明月婉拒:“我们住得近,跑几步也便回去了。世子还请自用吧。” 两人推来让去,五个人的围场上,氛围变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决明实在憋不住,道:“五姑娘莫要推拒了,就叫我们二爷送一趟吧。崔大姑娘将你托付来,若是淋着雨生了病,二爷也不好交代不是?” 虞明月诧异地看了谢西楼一眼,见他神色清明,既无恼怒也无调笑之意,才察觉先前是误会了。 这人……怎么也不为自己分辩两句。 她盈盈一礼,便算是默许了。 从围场往住处,约莫需要一刻钟的脚程。谢西楼撑着伞,和虞明月保持了一人宽的距离,将伞默默全偏向她那头。 没一会儿,他的左肩到衣袖便全打湿了。 三个跟班儿默默坠在后头,心里头都明镜似的,却谁也没戳破。 雨势越来越大,如天河之水倾泄,汇聚在地上,凝成一股股溪流。 虞明月忽然住了步伐,仰头看着谢西楼,问:“二爷离我这般远,是怕我如虎狼吃了你不成?” 雨幕将伞内外分成了两方天地。 谢西楼望进那双眼,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他笑:“不怕。” 第8章 虞明月进了二门,怀中抱着一只鎏金百宝匣。 出门这几日,三太太日夜操心着,睡得不安稳。如今瞧见人欢快归家,禁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脑壳。 “去崔家小住几日已是叨扰,怎的还连吃带拿的,害不害臊?” 明月将那匣子交到漱玉手上,给她个眼神,而后揽着三太太的臂膀撒娇道:“娘,崔家姐姐是个爽利人,真心待我,怎么好拒绝她美意。娘若觉得不好占人便宜,过几日端午,再派人给车骑府送些好的便是。” 这一来一往的,关系走动起来才更好呢。 三太太自是晓得其中道理,且住了这个话题再没多说,只调笑道:“看来,你这几日当是玩闹尽兴了。” 明月点点头,想起谢西楼塞给她那只鎏金匣,耳朵尖儿不由自主泛起了红。 好在,三太太没留意那些。顺着话继续道:“你欢喜便好。幸而没叫你去长公主府中赴宴,免得也被连累了。” 虞明月刚归家,并不知晓初十那日发生了何事。 三太太索性讲给她。 原是老太太听闻明泽不去,一气之下便也撒手不管了。大房和三房这里都没人掺和,四房那头不知怎么的,竟也以明淑年幼为由放弃了。 闹到最后,就剩下二房几个姑娘去。 二太太可不是个善茬。 其余人她奈何不得,关起门来两个小小庶女还收拾不来吗? 三姑娘虞明笙、四姑娘虞明欢一向是最有眼力价的,有心主动请辞不去,却到底没被二太太允准。 兰陵长公主有心邀全家的姑娘去赴宴,背后多半也是皇后殿下的授意。甭管打的什么主意,他们二房若还想攀高枝,就不能只叫明汐一人去。 不过就是费些工夫,将笙姐儿和欢姐儿拾掇拾掇,别越过了明汐去便是。 谁能想到,水席开宴当日,装扮寡淡的三姑娘反而被太子殿下瞧中了去。 听说这是家里庶出的姑娘,兰陵长公主也笑着轻摇团扇,掩唇给二太太递了句话—— “得个亲姊妹一同陪着,明汐往后也好立住脚根儿不是?” 虞明月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都有几分拿捏不准皇家的意思。 “这是要二姐姐三姐姐一道嫁入太子府去?可先前也没听说二姐姐进宫,与太子殿下有过什么交集啊,这婚事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些。再者说,如今的虞家内里,娘比我清楚,太子那里图什么呢?又打算叫二姐姐三姐姐以什么身份进门?” 三太太意味深长笑了笑:“说是……一侧妃,一孺人。” 按照大晋朝现有的太子妻妾规制,当是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再往下还有十位孺人,并选侍、淑女若干。 这是要虞家一门双妾了。 明月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只闷声问:“老太太那里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斥责丫头们没本事,才叫人看轻了去。后来又一转话锋,说能进东宫是天大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要她们惜福。” 毕竟,若日后陛下驾崩,太子就是天下之主。 到那时,再卑微的妾,也都变得尊贵了。 这件事三房能避开已经是不易,压根没有插手的余地。三太太也不过是说出来与明月提个醒罢了。 见气氛怪沉闷的,她又笑着说起一桩美事:“那日前去探望七皇子,还真叫我瞧出几分猫腻来。明泽是一贯的进退得宜,只殿下……倒像个木头人似的,明泽问一句,他答一句,到最后耳根子都要红透了半边天去。” 虞明月听到这个可就来劲了,眼眸亮堂堂凑上去,追问着两人相处的细节。 三太太摇头笑着,点她鼻子:“哪儿那么多好奇。我瞧着大姑娘似有话问殿下,便借口更衣避开了。” “且这回兰陵长公主的水席并未邀请七皇子,只太子殿下与三皇子、五皇子几位。我估摸着,外头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人人都说,若不是七皇子体弱多病,这储君之位早就换人了。 太子殿下,只怕真与七皇子不对付。 虞明月听到皇家兄弟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反而心间忽然清明,冒出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大姐姐忽然弃了太子这高枝儿,反而亲近七皇子; 莫非,原著的结尾竟是个悲剧? …… 东院,青箱居。 天热以后,大姑娘院里各处就给挂上了竹帘,既能遮阳降热,还方便透透气。 这会儿,银环抱着一摞账本子气呼呼进了屋,将竹帘摔得摇来晃去,连同廊下的惊鸟铃都响个不停。 “姑娘瞧瞧,像方才那般算不清楚的烂账,可还有半架子呢。奴婢方才过去,账房那些个人不是装傻充楞,便是拿老太太和大太太来压咱们。只怕,姑娘此番想理清账目,是难比登天了。” 虞明泽正坐在东稍间的大书案前,和大丫鬟青锁一道,仔仔细细核对错账、漏账。 闻言抬了头苦笑:“若此时不能肃清了,只怕日后要被有心人翻出来对付大房。” “前二年,账房的事都是一手交给四叔母打理的,去年冬日老太太突然松了口,愿意叫太太掺和到里头去……我早该知晓不对劲的。” 这半年来,大太太也的确没少贪。 只是比起四太太康氏过往所为,的确只能算个芝麻粒大小。 明泽捏着眉心,淡淡道:“祖母将这一团烂账交到大房手上,是铁了心的护着四房,叫大房顶锅了。” 只可惜她前世一心在外争荣耀,不曾关注家中起了火。也正是因此,才会被太子的人拿住把柄,叫虞氏一门都…… 明泽收拢思绪,摇了摇头。 总之,这事儿再如何难,也得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将小火苗子悄悄拾掇干净了。 她这里还在乎琢磨着应对之法,外头忽然传来丫头的通报,说是五姑娘急匆匆的过来了。 明泽站起身亲自去迎:“快请五妹妹进来。” 虞明月却已经绕过游廊,满头是汗得进来了。 她将两个大丫头留在外头廊子上守着,一来就抓着明泽的手,压低声音附耳道:“大哥哥昨夜喝醉了酒,不知犯的哪门子疯,竟将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给……今晨我去花园,正遇上那丫头投井,且拦下了,人如今在我院里歇着。趁着这事儿还没传扬出去,大姐姐快想个折子处置吧。” 第9章 虞明月还真是赶巧儿碰上了这桩破事。 昨个夜里,她趁着四下无人,才开了谢西楼给的鎏金匣,就看到里头躺着一排造型各异的小螃蟹。 什么青蟹、溪蟹、馒头蟹; 花蟹、蛙蟹、梭子蟹的…… 东西倒是好东西,金银玉石打造的小玩意儿,哪有人不喜欢?只这张牙舞爪的造型,叫明月禁不住挑了眉,伸出食指,将一个个都给推倒了,才阖上匣子睡觉去。 她是两辈子加起来拢共就谈过一回的人,忽然碰上这事儿,竟有些睡不着了。 谢西楼是对她有些不一样。 他在西北大营呆了三年,与建康城的贵胄行事作风大有不同,即便刻意藏着,也因那过于直白的眼神,叫虞明月轻易瞧了出来。 可她不一样啊。 她是太傅府的五姑娘,身上担着阖家姊妹的声名,只能装作不知。 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明月索性起了个大早,去东西两院之间的园子里头走一走,散散心,顺路再去瞧瞧大姐姐。 可巧,就碰上了老太太院里的青杏正寻短见。 青杏虽说是家生子,可她老子娘前多年犯了错,都被老太爷罚去了庄子上做苦役。老太太可怜她孤身一人,这才调到院里伺候。 青杏能在宁寿堂稳住脚跟,实属不容易。 如今可好,一下子叫大爷搅和的,都要活不成了。 虞明泽听明月讲完事情的经过,几乎控制不住怒火。 当即便冷声吩咐银环:“你且去瑞芝轩,将大爷给叫过来。若他还醉着酒赖在屋中不肯起,便一盆冷水浇醒了绑来。记着,动静小些,先别叫太太知晓。” 银环应一声,点了几个壮实婆子便匆匆出去。 明泽又揉着眉心想了片刻,对明月道:“五妹妹,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沾手为好。” 虞明月想一想,点头应了。 毕竟,大哥哥碰的是祖母房里的人,传扬出去不光彩。知道的人越少,才越有可能大事化小,留着青杏一条命。 “青杏是个好姑娘。”明泽早先唤了青锁拾掇出个包袱来,递到漱玉手上,“这里头是一百两银的钱引,还有一些不打眼的首饰,几十个比轮钱,并几身换洗衣裳。劳五妹妹给青杏带过去,替我传个话:最迟明日,我便将她一家三口人的身契归还。” 一百两的钱引可不是小数目。 按如今市价,一两纹银约莫两贯钱,这里头便是二百贯钱,普通百姓省着些嚼用,也足够几十年用了。 再说那比轮钱,比起日常打赏丫头们的沈郎钱,就更值钱一些,几十个足够用一阵子的。 等他们全家得了自由之身,便尽可以去个安全的地方,换了钱引,或是置地、或是做个小生意安稳度日了。 比起叫青杏孤零零赴死,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虞明月轻轻握了一下明泽冰凉的手:“大姐姐,但有需要的,一定派人来寻我。” 明泽拍了拍她,露出个温和淡然的笑容。 待到目送明月走远了,她才重新坐在正厅的玫瑰椅上,喝了半盏凉茶,闭目等候。 前世,似乎也曾发生过这么一桩事。 她从宫中归来,隐约听下人们提起,花园水井里头不小心溺死了个家生的丫头。却原来,真相竟是如此讽刺。 是她的亲弟弟,活活逼死了一位好姑娘。 明瑾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瑞芝轩伺候的丫鬟,比她和五妹妹加起来的都要多。他自小就无心学正统经史,却愿意跟着二叔念一念那些个香词艳曲…… 从前,每次明瑾闯了祸,她总会在太太的责备中反省自己,觉得是自个儿当姐姐的没管好弟弟。 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太太纵容儿子,舍不得叫他委屈一星半点。 那便只好委屈太太了。 …… 虞明瑾浑身湿透着,从瑞芝轩被婆子们架回了青箱居。 他一对上大姐姐的冷眼凝视,立马就酒醒了大半。昨夜与狐朋狗友们醉酒,回到家确已近清晨了,因而犯错那事……他并没忘记。 “今儿一早下了雨,正撞上青杏姐姐在园子里取水。我看她衣衫都湿了,小衣都……”虞明瑾在那双怒火冲天的眸子凝视下,连忙住了嘴,委屈道,“大姐姐,我错了还不成吗?就别告诉母亲和祖母了,可好?” 虞明泽不由冷笑。 他还知道这是错事。 他却不知,仅凭方才这短短几句话,老太太和太太那里,青杏便浑身长嘴也分说不清了! “这时候想起息事宁人了?”她反手给了弟弟一个巴掌。 虞明瑾哪里吃过这种苦头,瞪圆了眼怔怔看着明泽,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小疼他到大的亲姐姐。 明泽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你可知,青杏今晨投了井。若非……银环路过相救,你可就背上了一条人命。” 虞明瑾吓得磕磕巴巴,腿都软了。半瘫在地上,抱着他大姐姐的腿:“青杏姐姐怎如此糊涂……这、这可怎么好?” 明泽听到这话,忍不住又给了另半张脸一巴掌。 “糊涂的人是你!” 虞明瑾此刻已经完全被两个巴掌震慑住了,懵懵坐在明泽脚边,愣是不敢再动她衣裙半分。 明泽顺了顺气儿,总算愿意给他个机会:“为青杏着想,此事帮你瞒着倒也不是不行。” “待会儿你回去,换身衣裳,去太太屋里头走一遭。这几日家中账房事务交接,太太有两笔账目未曾分算清楚,应当就放在碧纱橱内的仕女图后头。你将账目取来,此事我便帮着保密,还能将青杏的身契要过来,保她一命。” 大太太在碧纱橱内藏了一处小暗格。 前世虞家倒台流放,太太怕委屈了明瑾过苦日子,特意唤她去暗格里头取了钱引来。她那些放印子钱的账册便一道放在里头。 太太从不防着明瑾。 这般也好。 大房在账目上的漏子便能补回来了。 虞明泽快速在脑中盘算着,该如何去问老太太要青杏的身契,还有如何逼着四房露出马脚,补齐账目亏空。 明瑾忽然疑惑问她:“大姐姐,为何……要取来青杏姐姐的身契。只要我们都瞒着,她还如原先一般,在祖母院里做事不好吗?” 虞明泽冷觑这个蠢货:“若有万一,被太太她们知晓,你猜太太为了护着你,青杏的下场会如何?你呢,又能在这个家护得住青杏吗?” 虞明瑾涨红了脸,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泽只觉着累了,扶着额角道:“去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还有太太料理这些事了。” “明瑾,往后大房再有事,便是你自己扛。” …… 晌午,大房院里闹成了一锅粥。 明月始终挂心着,派了咬金出去打探,没一会儿便将消息带回来。 “姑娘,听说是大太太丢了什么账册,怀疑到四房头上,正骂得欢实呢。大姑娘带人去了一趟,将德蔚堂伺候的下人全都撵出去,也不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此后便消停下来没音儿了。” 账房糊弄鬼的事儿,明月也听说了。 大姐姐只怕是借着青杏的事,拿捏了大太太的软肋。 她放下心来,开始用祝嬷嬷刚给弄好的一碗冰雪冷元子。 这时节,三房才刚刚开始用冰。三太太早知女儿贪凉,特意吩咐底下人,只许她用一些碎冰。因而今日这冷元子只将黄豆粉加糖搓成了小团,筛了一层细雪似的冰碴,搁在井水里凉着。 即便如此,明月也开心得花儿似的。 到了后晌,日暮西斜时。 咬金兴冲冲打廊下进屋,小声禀报:“姑娘,大姑娘过来了。” 明月弹起身,鞋都没穿好就往外去迎,险些被绊倒。 虞明泽连忙将人扶住了,嗔怪道:“小心些,再有天大的事,我这不就进来了嘛。” 明月笑着挽上去:“大姐姐快说说,如何了?” 明泽没说话,只笑着回首,从青锁手上接过泛旧的身契文书递过来。 今儿一整日,青杏都在前头漱玉她们住的屋子里。这丫头绣活儿了得,得明月相救后又是感恩又是羞愤,便躲在屋里给两位姑娘做些贴身小物,不出来了。 这会子被漱玉叫来,瞧见一家子的身契都拿来,眼圈登时便红了,重重跪在地上就要给姊妹俩磕头。 明月她们哪里肯受,是虞家男丁有错在先的。 “好姑娘,快起来。”她亲自将人带起来,擦了青杏脸上的泪水,“就当是被蚊子叮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待会儿带上你爷娘出了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这些傍身的东西在,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 为免节外生枝,她们也不敢耽搁。 将身契收到包袱内,明泽便要银环将人从角门送出去。西院这里下人们进进出出惯了,老太太和太太也看得不严。 等送走了青杏,明月才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大姐姐,青杏的身契是如何拿到手的,祖母竟也愿意给?” 明泽笑道:“原是有几分犯愁的,只是今儿晌午去太太那里吵了一通,竟意外得知,四叔母也是拿公中的银子放印子钱,这才有由头去祖母那里说道说道。” 姚老太太也是被大姑娘一回两回的制服了,才用“四房放印子钱”的事情稍微一诈,便当即妥协了。 钱嬷嬷亲自去开的箱,将青杏连同她老子娘的身契都交了出来。 明泽又摇头叹:“只可惜,四房放印子钱的事,不过是从太太那里听了一嘴,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只怕不能叫四叔母补上亏空。” 明月来来回回听着“印子钱”,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一件事。 原著中,的确有一段剧情是写四房印子钱败露的。她记得,那账册就藏在三哥哥每日装书籍、衣物的褡裢暗兜内。 四太太对儿子,还真是……沉甸甸的爱; 也不知三哥哥对他娘又如何? 明月笑得狡黠,凑到明泽耳边,小声道:“大姐姐,四房那印子钱的账册,指不定三哥哥能帮咱们寻来呢。” 第10章 虞家这一辈兄弟三人,前二年便一道入了程氏书塾,跟随郭学究读书。 老学究原先任教于临安的万松书院,后来上了年纪,归乡心切,这才被老友寻着机会请到了程家的家塾内。 虞家小爷们能跟着他读书,本是造化。 只是大爷虞明瑾在正经学问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又怕落下兄弟太多,被他老子知晓一顿好打,便定下每逢休沐日,去寻二爷三爷讨教。 虞明瑾是个没皮没脸的; 那三爷虞明璋也好为人师; 二爷明澈夹在中间,没什么说话的份儿,便一贯只跟去凑个数儿,从不抢了三弟的风头。 今儿又逢休沐,虞明月早早便摸到了松竹院。 明澈见了她,一边唤木秀收拾褡裢,一边笑问:“又想吃崔婆子家的玉石炒货了?今日要与大哥他们论学,后晌哥哥再去给你买。” 他这个亲妹子,除却吃喝玩乐,寻他从未有过半点正经事。 哪知明月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扯着他的衣袖将人拉低一些,附耳悄悄说了一通出格的话。 在明澈眼里,去三弟书房还要偷翻人家褡裢,的确很出格了。 但出于对明月的信任,他还是耐心温和问:“理由呢?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哥哥可要禀了爹娘的。” 知道自家亲哥的脾气秉性,虞明月叹了口气,将四太太用公中银钱放印子钱的事儿,简略讲了个明白。 本朝对私铸钱、行滥钱等罪行,向来是严惩不贷。 在朝官员及其家眷若是掺和了印子钱,一经发现,更是罪加一等。情节严重者,子孙后代恐也再难在仕途上受到重用。 虞明澈听过这话,只紧蹙了眉头,倒还能沉得住心性。 他唤木秀去外头守着门,拉着明月坐下来,倒杯茶低声问:“你是想逼着明璋……大义灭亲?” 明月被这用词逗乐,掩唇笑着道:“若真将四叔母扭送至衙门,二哥哥往后仕途岂不受了牵连?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儿至于呢。我是瞧着三哥哥读书好,明事理,若当着兄弟姊妹的面,发现了四叔母放印子钱的账册,你猜,这漏子还用得着咱们操心吗?” 读书人“清正廉明”的脸面,三哥哥总得牢牢护住不是? 虞明澈同明璋一道读书三载,更了解他那文人脾性。当即明白过来,妹妹这是要叫明璋去逼着四太太补上公中亏空,从此再不能做这些掉脑袋的事。 …… 三爷明璋的住处藏在正东一片白芷药田间,唤作芝兰院。 磨磨蹭蹭到巳时二刻,大爷虞明瑾才顶着一张肿胀的脸,不情不愿过来。这会子,书房内已经坐了五人正等他。 虞明瑾揉了揉眼,瞧见明泽竟坐在里头,脚下不由后退一步:“大姐姐,你、你和五妹六妹怎么也在明璋这儿……” 明泽瞧见弟弟那副怂样儿都懒得搭理。 还是明月笑着搭腔:“前阵子,宫里的徐嬷嬷考校过我和大姐姐的功课,责备说还差了许多火候。今儿趁着三位哥哥研学,我们也想旁听,好涨涨学问。方才三哥哥他们已经应了,大哥哥可愿意?” 虞明瑾哪儿敢不愿。 连忙乖巧坐在明泽身侧,学得比平日都用心三分。 研读讨论,将近一个时辰后,四太太派了春生进来送些茶水小食。 春生虽是三爷的书童,身契却在四太太手里握着。因而,三爷这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四太太都能通过这小眼线知晓。 这会儿,趁着春生进来,众人热热闹闹吃喝闲聊的工夫,虞明澈起身靠近书案前的边几,用袖中的小刀划破褡裢皮子,露出暗袋里的账目。 见果真如明月所言,他眸色暗了暗,将褡裢故意撞到地上,薄薄的账册便从里头飞出来,落在了六姑娘虞明淑的脚边。 明淑到了今秋才满十岁,跟家中兄姊都差着岁数,玩不到一处。 四太太呢,一心盼着儿子能为她争光,待这个女儿倒也不差,只是不常陪伴左右。因而,十岁的小姑娘在这个家里,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会子,戴着金项圈的明淑弯身,将账册捡起来,乖乖捧着递给明璋:“三哥哥,你的……” 明瑾笑嘻嘻凑上去,抢先一步夺了账目,笑道:“让我瞧瞧,你三哥哥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翻开瞧了两眼,脸色登时煞白。 这东西他可太熟悉了。 昨儿去太太房里,从碧纱橱内翻出来的账册也是这般。原先他还不懂,后来太太和大姐姐闹起来,才偷听到竟是朝中禁止的“行滥钱”。 怎么四房也藏了个掉脑袋的事呢? 虞明瑾一脸惊恐地看着明泽,下意识将账册交到她手上。 明泽顺势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沉下脸将账目重重扣在桌上,责令三爷那书童先出去。 春生得了明璋示意点头,慢吞吞退了出去,掖好门,便一溜烟儿跑去前头三槐堂给四太太报信儿去。 明璋这里,还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知大姐姐瞧到什么,这般怒火?” 明泽不说话,只将账目递到他手上。 虞明璋接过来只草草翻看两页,待看清上头的巨额数目,以及每份文书底下母亲的印信,整个人便惊怒交加,脸黑的堪比灶膛里的炭。 接下来的事儿,便得交给四房关起门来处置了。 虞明泽率先起身,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晌,叹了口气:“明璋,你是个有大前程的,趁这事儿还没闹出家门,可得快些处置妥帖才是。” 明璋早已不复谦谦君子的模样,忍着怒气点点头。 “大姐姐放心,母亲欠下的,总不能拿咱们兄弟的前程去还。” …… 四房到底是声势浩大地闹了一番。 原本是四太太和明璋母子俩关起门来在吵。明璋这孩子,往日里瞧着对谁都温文有礼的,但要牵扯到他的前途,那就换了一副模样。 四太太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愤恨,也从未见他极尽恶毒之词来指着鼻子骂过谁。可偏偏今日,她被这么对待了。 四太太没忍住,扬手给了明璋一巴掌。 等四老爷虞青川匆匆忙忙告了假归家,一进屋内,便沉着脸给了四太太两巴掌。 七八日之后,虞明泽这里所有的账目清点完毕。 大房当初的漏子早已补上了,四房那捅了天的窟窿亦然。 “听闻四叔母挪用了公中将近万两银?这么大一笔数目,全都放了印子钱,应当赚取不少吧,怎的还昧下不还了呢?” 花厅内,明月与明泽相对而坐,正享用着祝嬷嬷刚做好的凉浆。 酸酸甜甜的酒酿在井水里冰过,撒上些桂华碎和果干,便是十足开胃。 明泽已经用过一小碗。 她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笑道:“四叔父的上峰调动,腾出空缺来。许是叔母从母家得了消息,打算在背后使力气,便将那万两银花了去。” 明月眨了眨眼。 可没听说四叔父擢升的喜事啊。合着这万两银花出去听个响? 她心疼地摇了摇头:“那公中亏空,四叔母如何填上的?” “听老太太说,是变卖了一部分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再加上印子钱得来的三分利,也勉勉强强凑齐了。” 这又是何必呢。 虞明月狠狠咬了一块寒瓜,囫囵问:“祖母方才将大姐姐叫过去,就是说这些?没有为难你吧。” 提起这件事,虞明泽有些头疼。 “是四太太不甘心,今儿亲自送来钱引,当着祖母的面状告大房也放了印子钱。只可惜,那点空子太太已经补全了,反倒叫祖母高看了两分,打算将掌家权暂且就交在我手里。” 这本该是一桩好事。 奈何,姚老太太紧跟着又提起了二姑娘三姑娘的婚事。 东宫侧妃和孺人的人选已经呈报上去,陛下和皇后也都点了头。只是如今太子妃迟迟定夺不下,家里两个妹妹过门便要晚上一些。不过,也拖不得太久,总归到了明年春夏,就该出阁了。 到那时,她作为家中长姐,总不好嫁到两个妹妹后头,叫外人笑话太傅府没规矩。 “祖母提起这些倒是表情和善,只不断旁敲侧击探问,我近日是否与七皇子有些联络。我怕她起了旁的心思,做些多余的事。” 虞明泽将老太太的盘问学给明月听了,无奈叹气。 明月却来了精神,撇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盘腿坐在榻边:“这事儿说来也简单。七皇子如今身娇体弱的,他母妃淑妃虽贵为四妃之首,也早已仙逝。这要是嫁过去,不仅不必再看大伯母眼色,还不用伺候婆母呢。” 而且,原著中,七皇子很快就会得封东海王。 就他那身子,若是撑不住驾鹤西去,那大姐姐就是潇洒多金的老王妃了。 她到底不敢将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说出口。 轻咳一声,眨巴着眼道:“七皇子对大姐姐的心思……自是不必分说。我瞧着大姐姐倒也不讨厌他,何不考虑考虑?” 虞明泽听得耳根子一热,嗔怪地瞧一眼明月,复又垂下眸。 她倒是也曾起意,借着萧珩,彻底脱离上辈子会面临的危险。 怕只怕,萧珩所图不小呐。 第11章 虞明泽又梦到了前世。 虞家倒台正值深秋,萧萧落木中,府中下人们争相逃亡,几位太太搂着妹妹们,悲泣隐没在官差的厉喝声中。 那日,太子……不,是已经登基的萧仁光许她出宫,最后去见亲眷一面。 她钗环未戴,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奔去寻母亲他们,连鞋都掉了一只。因而也就没有留意到,萧仁光竟一路跟着她,享受地看她与母家抱头痛哭,骨肉分离,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他眉眼间拢着的阴鸷,这一刻终于散去,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 他说:明泽,你只能被朕折了翅膀,做一只笼雀。 虞明泽蓦地从梦中惊醒,靠坐在床前缓了半晌,才发觉已是满头冷汗。 青锁擎着一盏莲花座瓷灯进来,见状,忙倒了杯水递来:“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她抱着茶盏,将杯中水缓缓饮尽,直到觉着头脑清明,灵魂归位了,才将杯盏递过去,抿唇笑着:“无碍。去睡吧。” 灯灭了,稍间里重归黑暗。 虞明泽平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这个噩梦,叫她忆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当今褚皇后并非元后。 先皇后赵氏出身高贵,母族是前朝门阀大家,因拥立太祖而得皇后之位。只可惜,这位赵皇后身子羸弱,诞下太子萧仁光之后,便血崩而亡。 当时,正值姑母风光之时。 鲜有人知晓,姑母能够晋封为贤妃,并非得陛下宠爱,而是因她发现六宫主殿掺入了过多水银、朱砂和白铅等有毒物质,才会叫妃嫔难以诞育子嗣。即便是生下的孩子,也活不长久。 那件“六宫贪腐案”查到最后,只草草杀了一批工匠、管事,便封口再也不提。 倒是后宫佳丽们因此受益,一个接一个的平安诞下皇子公主; 就连赵皇后亦是如此。 然而,萧仁光却不知听信了何人谗言,坚定不移的将姑母和虞家当作杀母仇人。 萧仁光若再登帝位,当是不会放过虞家任何一个人的。 那她便只好如五妹妹所言,去借萧珩的力了。 倘若萧珩真有不臣之心,倒是件好事。 …… 入夏之后,建康城内便没怎么下过雨。 今儿一早起来,天边阴云密布,祝嬷嬷念叨着要落白雨,赶着两个粗使丫头去收晾在院中的山货。东西收完没多久,果真噼里啪啦地砸下一场暴雨。 虞明月趴在窗前的弥勒榻上,一边瞧着雨势,一边冲外头嚷嚷:“嬷嬷,我想吃锅子了。” 下雨天和火锅最配! 嘿嘿。 外头祝嬷嬷笑呵呵应了一声,从筐子里挑拣着新鲜的菌子,开始忙活起来。 不远处,咬金撑着一把伞匆匆过来,袍子下摆全都打湿了,也浑不在意。她从窗口瞧见明月,忙小跑两步隔着窗扇递话:“姑娘,我方才路过二房院前,瞧见三姑娘蹲在外头哭得伤心,连把伞也没撑着。” 虞明月坐起身,脚下寻着鞋:“这么大雨,快去将三姐姐请进来。咱们今儿吃锅子,也好给她暖暖身。” 待三姑娘过来,已经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好在明月提前叫漱玉烧了热水,又寻了身没穿过的新衣给换上,才叫人瞧着有精神一些。 三姑娘虞明笙,是二房柳姨娘所出。柳姨娘是二老爷头一个抬回府的小妾,那会子二太太强势,闹得最凶,柳姨娘为此没少受打熬。 三姑娘打小跟着姨娘见识风浪,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过活。 明月瞧着那双哭得通红的桃花眼,不免软和了声音询问。 “三姐姐,雷雨天出门,怎么也不叫丫鬟们跟着撑把伞?不管怎么样,这身子是咱们自个儿的,若不爱惜些,过后生了病可没人能替你受那份罪,又平白惹柳姨娘伤心不是?” 说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被塞进三姑娘怀中。 虞明笙垂眸吸了吸鼻子,到底没忍住,眼泪花儿又吧嗒吧嗒落下来。 明月这时候倒不多话,挥挥手,叫漱玉她们都出去,默默掏出青杏先前才给绣的手绢儿递过去。 明笙抽噎着:“……叫五妹妹看笑话了。妹妹知道的,我与二姐姐是要一道入东宫的。” 明月点点头,做一个倾听者。 “太太担心姐姐的性子直,不懂得娇声细气的服个软,惹得太子殿下生了厌,便说,要我帮着姐姐先怀个孩子。”明笙苦笑着,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下来,“我进去不过是一个小小孺人,二姐姐做侧妃的,都奈何不了,我如何能有本事左右殿下的意思。” “可太太不听。” “太太说,我姨娘当年就是用了狐媚子手段,才得以叫孩子翻了身,从破落户变成世家女。我跟着姨娘长的,身上定也学去不少功夫。若、若是叫她知道我在二姐姐前头怀了身孕,姨娘这条命就别想要了!” 虞明笙说到这里,再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哭起来。 明月从来不知道,二房关起门来竟是这般苛待庶女的。 所谓嫡庶,不过是这个时代对拥有继承权的儿子作以区分罢了。对下人们来说,无论是嫡是庶,那都是府里头的主子,容不得半点欺辱。 二太太也就是仗着母家,拿软和人撒气呢。 她蹙着眉头拍了拍明笙的脊背,问:“那二姐姐呢,就什么都没说?” 往日里瞧着二姐姐对这两位庶姐倒也亲厚,怎么这还没进门,就翻脸不认血亲了。 虞明笙缓了一会,擦了擦翘红的眼角:“妹妹别误会,二姐姐在太太手上受的罚只多不少。最近这段日子,又被逼着学些讨好夫君的本事,我瞧着整个人眼里的光都没了。她又能帮我些什么呢?” 屋中一时静默。 窗外,雨帘顺着廊子前的瓦片砸落在地,发出声势浩大的响动。 咬金打了帘子进来,将桂嬷嬷刚烫好的锅子端到圆桌上,再支起个小风炉,身后几个丫头将流水的蔬菜肉食一碟一碟奉上来,很快便围满了。 明月摆摆手叫人退出去,唤三姑娘一道烫锅子吃,也好暖和暖和。 切得薄薄的牛羊肉片下了肚,再喝一盅鲜美的菌子汤,三姑娘脸色都慢慢红润起来。 明月这才笑道:“这就对了嘛。旁人做错事,三姐姐怎可惩罚自己?二太太给出的难题已经够头疼了,三姐姐可得吃好睡好,将身子养壮实些,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唯有三姐姐自个儿立起来,姨娘才有盼头呢。” 至于二伯母那些话,多半是吓唬傻丫头的…… 人家都入东宫了,可不就是各凭本事。若三姐姐真成了太子宠妾,率先怀上天家的种,二伯母还敢下毒手不成? 只怕那时,她连柳姨娘都轻易动不得了。 明月隐晦地跟虞明笙暗示了几句,总算叫人瞧起来欢快几分。 明笙忍不住叹道:“我和四妹妹总说,家里这么多姊妹,最叫人羡慕的便是五妹妹了。大姐姐虽瞧着风光,可凭的全是她自个儿的本事,半点不敢打盹松懈的。余下几个姊妹比不得大姐姐的才能,也仰仗不上谁来帮扶,便得学着忍气吞声。” 明月故意调笑:“难不成,三姐姐是羡慕我这爱吃的本事?” 明笙被逗得破涕为笑,摇摇头,真心实意道: “整个府里头,也只有五妹妹能光明正大的享受些吃喝乐趣了。三老爷三太太……连着二爷都是真心疼爱你,你背后有所依靠,这是咱们姐妹都羡慕不来的。” …… 当天夜里,雨才停歇,虞明月便巴巴儿跑去了存厚堂,钻在三太太怀里头撒娇不肯挪开。 周氏正与几个陪房核对嫁妆铺子的账目,见状哭笑不得,还是悄悄招手,叫人都先退出去。 她抚着女儿鬓边的发丝,问:“怎么,这是又想吃什么稀罕东西,府里头没有跑来找娘?” 虞明月营造的那点儿温情登时全没了。 抬起头愤愤:“娘——” 周氏忍着笑:“有事儿就说,娘长娘短的,还当你是离不得奶嬷嬷的小儿。” 明月一骨碌翻起身,对着周氏“哼”一声走远了。也就几息的工夫,又快步从外头折回来,扒着西厢的门缝,探出半个脑袋贼兮兮问: “明儿夏节,晚上有灯会,摊贩肯定不少。我想要哥哥去岁带回来的夏至蛋和豌豆糕,行吗?” 这夏节也称夏至; 是南晋民间较为看重的四时八节之一。 这一日入夜后,建康城内便会有一场盛大的灯会,上至公侯下到百姓都会祭拜神明。年轻些的姑娘小爷们,若两家已经定下亲事,或是八字一撇,便会赠扇赠花,擅长女红的还会送一只亲手做好的脂粉囊。 三太太不由气笑了。 旁人家的姑娘都在春心萌动; 她家这个,眼里只看得见夜市上的吃喝。 周氏抬手,冲着明月丢了两颗榛栗过去:“想吃什么,明日自个儿去买,少使唤你哥哥总跑腿,他得备着岳麓书院的入学试。” 虞明月惊喜地瞪圆了眼:“我能去夏节上逛夜市?” 周氏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大姑娘明日约了人,不好单独去,你且陪着她。” 第12章 夏节上,百官休沐三日,以期消暑避伏,祭祀神灵。 民间的夏祭要更为热闹一些。 百姓们刚过麦收,心中欢喜,又期盼着下一轮的“秋报”,免不得要诚心实意地拜拜农神,将灯会庆典办得更喜庆些。 今年可是天赐的丰收年。 听采买回来的宋炊子说,街市上比往年都要装点得阔气大方,商贩亦多出不少,人还在西街,遥遥就能闻到东街那竹筒粽子、炙脆鹅的鲜香了。 明月听咬金忽悠的天花乱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祝嬷嬷笑呵呵从外头进来,银托盘上盛着一小碗面:“来,冬至饺子夏至面。姑娘吃过这碗凉面,也不耽搁与大姑娘去逛灯会。” 虞明月瞧着不过两三口的份量,知道是祝嬷嬷有意给她留着肚子,嘻嘻笑着接过来。 咬金在旁冷不丁问:“大姑娘是去见七……咳。那姑娘呢,总不能一直干杵在两人中间。送螃蟹的那位,也没再带信儿给姑娘?” 明月将最后一口面吸溜进嘴里,帕子沾沾嘴,又啜一口消食儿茶。 “既然知道只是个送螃蟹的,夏节这样的日子,怎么好凑到一块儿去。我瞧着,你怕是又皮痒痒了?” 虞明月递了个眼神过去,咬金连忙缩着脖子告饶。 漱玉无声叹一口气。 昨儿夜里姑娘去太太那里,顺道听了一嘴宁国公府的闲话。 自打谢二爷回京,一众高门多有结两姓之好的意愿,屡屡试探不止。宁国公府到底与旁的公侯不同,手里握着五万北府兵,陛下不放心,索性亲自过问了这门婚事。只是,宫中近日连番相看的世子妃人选,竟没有一个叫谢二爷点头的。 姑娘听过这些,哪里还肯跟谢西楼有什么瓜葛呢。 漱玉这里为主子发愁,虞明月却没事人似的,在屋里头转悠两圈,坐在了妆镜前。 “今晚灯市人多,大姐姐才是要盛装打扮的那个,我这里就简单些,发髻簪钗以轻快为主……哦对,再换一件腰身宽松些的碧纱衫子,郁金长裙,到时候好悄摸敞开了吃。” 漱玉:“……” 真是多余担心姑娘的。 两个丫头复又笑笑闹闹,帮着明月选了两条红头须,梳了个左右对称盘成环的双鬟髻。见实在素了些,又给插上一对儿不算招眼的梳篦。 等到收拾妥帖,时辰也差不多了,虞明月提了裙角就往明泽那里去。 出乎意料的,明泽今日竟没做特意打扮,连身上的褙子都比平日里暗了一个色调,显得人又添几分稳重。 明月上了马车,细细打量半晌,以鹦哥儿团扇掩着唇低笑:“大姐姐这般肃着脸,倒像是去滋事。莫不是连一柄扇子都不打算赠人家?我这儿倒还带着一柄二哥哥新送的,大姐姐可要拿去?” 虞明泽被妹妹揶揄打趣,只好无奈答:“先前制过一柄书画纨扇,今日带在身上,五妹妹别笑话我了。” 明月一听这话,上手就去挠着明泽痒痒,非要看那扇面。 明泽实在闹不过她,边笑边戳了戳妹妹的额角,到底还是将纨扇取出来递了过去。 扇面是虞明泽亲笔画的。 只是画作不像明月设想的那般小意温柔,没有花鸟松竹,也不见窈窕仕女,却是一副“姜太公插下杏黄旗,龙须虎九拔不出,跪地拜师”之作。 扇面的右下角,还用笔题了“豫乐通达”四个小字。 明月捧着扇子,只觉得有点头大。 她这些年被二哥哥压着,看的闲书不少。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姐姐这画的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六卦——雷地豫卦。 这个卦象震上坤下,有万物生发之意。 更重要的是,豫卦的卦辞提到了“利建侯,行师”的字样。 虞明月小心抬眸,飞快地瞧了明泽一眼,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一般将纨扇还回去。闷闷道:“大姐姐的画还是那么好,字也写得飘逸……” 就是没学会好好谈恋爱,总干些把脑袋拴裤腰上的事儿呢。 马车骤停,外头青锁敲了敲车窗边,禀报已经到了鹊楼。 明泽弯眸,知道明月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她起身下车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万事有姐姐在呢,安心去逛灯市吧。” …… 今年灯火之盛,以正觉寺至鹊楼之间为最。 从鹊楼顶端向下望去,满街繁杂绮罗珠翠,千万红妆。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给建康城添了许多烟火气息。 虞明泽收回眼神,托起酒壶,欲斟满了向萧珩敬酒。 萧珩却先她一步夺了壶:“听人说你中过虫毒。身未痊愈,不可饮酒。” 明泽:“……” 虽不知他从哪儿打听的,但那点子毒,都过去一个多月,早清干净了。 她索性开门见山,双手逢上那柄纨扇:“自上次在车骑府得殿下相救,殿下似乎便待我总多几分宽仁。虽不知您看重哪一点,但能入殿下的眼,是明泽的福分。” 萧珩才抿了一口茶,闻言险些呛到嗓子眼。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望向明泽递来的纨扇,耳尖逐渐泛红,却还是肃着脸问:“你可知今日是夏节,女子送扇给男子,有何寓意?” 明泽这时被说的也有几分羞涩,不自在地垂下眸子:“虞明泽愿入殿下帐中。不知殿下……可愿意给明泽这个机会?” 听到这般答复,萧珩面上流露出一闪即逝的笑意。 他伸手接过纨扇:“西北甘州之战大胜,元魏气数已尽。此番封王,我会请父皇和皇祖母做主赐婚。皇祖母年轻时得你祖父相助,必会愿意许你王妃之位。” 虞明泽怔了怔,没想到萧珩下意识计较的,竟是她的正妻位子。 她以为……他们在谈同盟协作。 萧珩这时已经接过纨扇,仔细瞧了上头的画作,眸光一闪,那点子藏不住的雀跃消失不见了。 太公插旗收妖,青龙得位之象。 是雷地豫卦。 原来,只是试探他是否有此野心,顺道表表忠心罢了。 席上沉默片刻,叫明泽竟生出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来。 她嗓音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拘谨,探问:“这纨扇,殿下若不喜欢——” 萧珩抬眸,将她后面的话掐了回去。 缓缓道:“你送来的东西,自然无论如何,都是合我心意的。” …… 明月这头有吃有玩,带着漱玉咬金买了不少东西。 一开始,她还能记着明泽的叮嘱,只围绕鹊楼附近的灯市小摊转悠。后来,不知哪个高喊一声“沈娘子的生淹水木瓜可算来了”,明月当即就拉着两个丫头,一溜烟儿窜到了人群前头去。 这东西有点像糖渍果捞,酸甜脆爽,沈娘子家做的味道尤为妙。 正好能压压旋炙猪皮肉的腻味儿。 虞明月带着人,是买了小扇儿又买香,两只臂弯挂满了东西,还能腾出手来,一路吃喝过去。等到将肚子塞得浑圆,主仆三个靠在正觉寺桥下的亭子里,终于满足地长出一口气。 桥上,谢西楼正倚在莲花柱头上看着。 见明月从怀中又摸出油纸包着的五味腊兔肉,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路吃过来,你还没觉得撑吗?” 虞明月仰头,瞧见谢西楼穿着武冠服,佩金蝉饰,生怕人不知道他从宫里相看出来。 她笑了笑:“劳世子爷费心,竟还能一路看乐子跟到这儿。我出门匆忙,身上也没什么好回馈的,咬金,将这兔子给世子送上去。” 咬金应是,捧着油纸就要出了凉亭上桥,谢西楼却一翻身,从桥上径直跃下来。 他隐约知道虞明月跟他拉开距离的原因,又是头疼,又是气恼。 按他从前的性子,早就跟陛下挑明请求赐婚了。可他如今是宁国公世子,未来要执掌谢家五万北府军。 北府兵以一当十,是南晋横行至今最强的兵马。 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都虎视眈眈。 他不敢冒然将人拉下水。 瞧见明月扭了身,似是有意离开,谢西楼忙追进亭子里,无奈苦笑:“五姑娘,无论你从外头听到什么,总该给我一个分说的机会。” 明月闻言回过头,正对他行了个礼:“世子这话就太抬举了,有什么您且说便是。” 谢西楼垂眸思索半晌,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终挠了挠头,从胸前掏出一只脂粉囊,略不自在地递过去:“听说建康城到了夏节,便会赠心上人香囊。我在军中虽会缝一些衣物伤口,却到底不擅长此道,五姑娘若不嫌弃……” 话没说完,虞明月一把捞过去,颇有几分震惊地仔细打量香囊上的绣花图案。 “这、这是你缝的?” 谢西楼无声默认了。 虞明月反而被这沉默闹得有些热,扇着团扇,干巴巴夸道:“你、你……你这鸭子会分身,还挺好看的。” 谢西楼:“那是鸳鸯交颈。” 虞明月:“……” 刚从桥上哼哧哼哧跑来的随侍决明:“……” 该怎么告诉他家二爷,男送簪花,女送香囊。他这绣活儿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硬上啊? 第13章 祝嬷嬷觉着事情不对头。 姑娘打从灯市上回来,就呲着牙花儿笑得像是捡了银子一样。漱玉、咬金两个丫头憋着笑,那表情似也不对头。最重要的是,姑娘吃的玩的买了一堆,可一连几日下来她只抱着个针脚丑陋的脂粉囊打量。 她悄悄凑上去瞧过,那水鸭子绣的……叫她一张老脸都快蹙成裹脚布了。 这么个丑东西,姑娘却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只怕是夏节上被人送了礼。 祝嬷嬷有心跟三太太通个气儿,却担心会弄巧成拙,坏了一桩好姻缘。 毕竟,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见对哪个男子起过一丁点少女心思,若能就此开开窍也是好的。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小半月,迈入小暑那日,终于迎来些不一样的消息。 三老爷虞青柏刚下值,抱着官帽才进二门,就忍不住与三太太周氏提起今儿朝中的奇事: “甘州之战大胜,骠骑将军檀宗霆昨日才班师回朝,陛下今日就论功行赏,给封了广平侯。没能如愿得封大将军,檀宗霆这面儿上可不太高兴。陛下只作不知,提起几位皇子也到了年纪,趁这个机会一并封了王。” 虞青柏将官帽递到严妈妈手中,自个儿除了官服,换上一身舒适的常服,再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坐在周氏身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可你猜怎么着,七殿下得封东海王之后,竟跪地请旨,要以明泽为妻。” 周氏正喝茶,险些烫到了嘴皮子。 她是瞧出来七皇子对明泽有意,可也没料到,竟能藏着这般深的情意? 周氏搁下茶碗:“此事当真?陛下是如何回的,老爷可打听清楚了?” 虞青柏眼风扫过,严妈妈早已悄然退出去守在门外。 他这才耳语:“陛下沉默许久,虽未当场应下,可也没驳斥。七殿下是杨淑妃独子,淑妃又走在盛宠之时,陛下对殿下总归要上心许多。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宫里就会派人传召明泽了。” 夫妻二人又商议几句,琢磨着暂且将这件事压下,装作不知。 毕竟,大老爷只在宗正卿手底下做个打理文书的文吏,二老爷未曾在朝中领职,四老爷虽混的最得脸,却是将作寺令丞,分管着都城宫室修缮、太庙营建与离宫别馆修造事宜。 御前的事要传到他们耳朵里,且得费些时候。 …… 虞明泽倒是很坐得住。 萧珩那其实无需担心。前世,直到陛下离世前,都还犹豫着想将皇位传给这个最爱的儿子,又怎么舍得在婚事上过分苛责。最多就是嫌弃太傅府没落,帮不上儿子的忙罢了。 前世,萧珩未曾娶妻,似乎并没有夺嫡的心思。 也不知重来一次,为何又改了主意。 她在府中沉心静气,等候宫中传召。却不想,先迎来的是太子殿下也请旨赐婚的消息。 萧仁光不知用何手段,说服了陛下将骠骑将军檀宗霆之女——檀兮许配给他做太子妃。 本朝并无三公级别的大将军。 除过宁国公之外,骠骑将军已至高位,兵权在握。 太子这是要等不及露出狐狸尾巴了?也不知,陛下那里作何猜想。 用不着臣子们瞎猜风向,赐婚太子第二日,陛下便叫停了给宁国公世子相看世子妃的差事,只把人叫进殿中,私下不知说些什么。 出宫后,谢西楼却是满面春风。 宫里头成千上百双眼睛盯着,消息不胫而走,在都城百官家中流传。 虞府落后一步,到底也收到了消息。 大房夫妻俩都快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大太太原以为明泽马失前蹄,丢了女官之位,又被算计着失去了进东宫的机会,这辈子怕是帮不上明瑾了。没成想,峰回路转,竟还能做皇帝爱子的王妃。 大老爷也难得欢喜,多喝了两杯。 “咱们虞家世代簪缨,门第配得上他七皇子。陛下又一向迁就这个儿子,此事八成稳了。只……嗝,只可惜七皇子身子弱了些,不过也不算事,你过门之后,早些诞下嫡子便是……” 明泽不知为何,忽的冒起一股火。 她打断两人谈话,冷声道:“老爷太太还是警醒着些吧。若被有心人传话到御前,虞家列祖列宗只怕都要气活过来。” 大太太还想发难,却被大老爷笑着拦住。 往后要用女儿的时候还多,怎好这时候起了龃龉,往外推呢? 有人欢喜,自有人忧愁。 二房得知太子妃已定,关起门来吵吵嚷嚷,却惧于骠骑将军的威势,不敢闹得太大声。 二太太这会子瞧着夫婿要官职没官职,要钱财没钱财的,是哪哪儿都不顺眼,就连那张脸如今都只觉油头粉面,也不知当初为何猪油蒙了心,非他不嫁。 二姑娘顺着墙根儿慢慢退出去,悄悄松了一口气。 真好,母亲今日没迁怒于她。 她又忍不住蹙起眉,低低叹了口气。 太子妃是能与大姐姐媲美的才女檀兮,她进去了,真能如母亲说的那般,讨好殿下吗? …… 落日西斜,群鸟还巢时候。 三槐堂便亮起了灯。 相比大房二房明面上的喜忧,四房这里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四太太正坐在稍间榻上,由着两个丫鬟一人打扇,一人坐在脚踏前给她捶腿,差点儿都要睡过去。 嬷嬷从外头进来,小心立在耳边唤到:“太太,太太,春生回来了。” 四太太骤然从梦中惊醒,满面欢喜笑道:“快去将人叫进来。” 她抚了抚鬓角,理平衣衫,顺着稍间往正厅走:“别看大房二房如今得意,可一个嫁了病病殃殃的皇子,能不能留后还两说;另外两个则是去虎狼窝做妾,软包子一般,能成什么事?虞家要想起复,还是得靠我们璋哥儿在前头立住。” 两个丫鬟已经习惯了四太太对儿子的吹嘘夸耀,跟在身后连连应是。 很快,春生就被嬷嬷带进来。 他是先明璋一步,快马从书院回来报信儿的。因而这一路没敢休憩,嘴唇子都起了一层干皮。 四太太使唤丫头给春生倒了杯凉茶,笑问:“如何了?璋哥儿此去岳麓书院选考,瞧着是准备妥帖了的。也不知那里的先生可有夸赞他?” 他学问向来比三房那个要好。 先前程氏书塾的老学究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错把朽木当明珠,如今去了岳麓书院这样的顶级学府,也该是明璋大放异彩的时候了。 春生越听头埋得越低,捧着茶水颤颤巍巍的,没敢喝一口,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太太,三爷、三爷他……没考上。” 四太太蓦地惊起,嗓音都劈了叉:“你说什么?明璋怎么可能没中?三房那个呢?” 春生像是蚊子嗡嗡一般:“二爷以总榜第六的成绩,拜入蔺先生门下了。” 第14章 今日有喜事,存厚堂关起门来,一家四口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酒菜都是家宴的规格,没往大厨房那头去讨嫌,只唤了祝嬷嬷过来这边院子,和李娘子一道掌勺。 明月嚷嚷着要吃烧烤,祝嬷嬷便特意备了奶房签(羊肉串)、羊舌签、肫掌签三种,另外又有花炊鸭子、鲜虾蹄子脍、鸳鸯炸肚儿等下酒菜。 二爷虞明澈今晨才打马回来,风尘仆仆的,精神头儿倒是不错。 才一进门,他便将手里的油纸包丢给明月:“湘州地界有许多特色吃食,这回来去匆忙,只给你带了些灯芯糕、茶果子和擂茶料。同窗倒是推荐了湘州的酸笋、米粉之流,哥哥也不知你爱不爱吃——” 嗯? 酸笋,米粉,这不就是古代版螺蛳粉? 明月连忙接茬:“要的要的,只要是哥哥买的,我都爱吃。” 周氏和虞青柏被这副贪吃模样逗笑了,两人先后入座,调侃道:“你就宠着她吧,赶明儿问你要湘州地界刚出锅的糖油粑粑,看你怎么飞得回来。” 这回,明澈能考中岳麓书院,一家人都替他高兴。 岳麓书院乃是四大书院之首。 他又得了机缘,拜入蔺先生门下,那位可是与当今陛下有半师之谊的大家,请辞回乡三次才得陛下恩准,妥善安置去了书院。明澈能跟着蔺先生,往后仕途便能好走许多。 一家人说说笑笑,慢慢享用了这喜悦的一顿饭。 餐后,丫头们又送来甜咸各异的细垒四卓。 明月不爱用这些蜜煎、果脯之类的,要了一碗杨梅渴水,才想起来问:“哥哥这回考中了,能在家里呆多久?” 虞明澈想了想:“原本是九月入学,蔺先生说叫师兄带我提前熟悉熟悉藏书阁的书目摆放,到时候好轮换着帮先生收录札记。我琢磨着……八月就赶过去为宜。” 如今已是五月末。 满打满算,二哥哥也就在家中再呆上两个月。 想到原著中,虞明澈游学之后就了无踪迹的剧情线,明月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还是得尽快想个法子,给二哥哥寻两个身手好的人护送。 …… 虞明璋下了马,阴沉着脸往芝兰院去。 他比明澈晚回来两天,原是多跑了一趟临安。先前程氏书塾的郭学究给写过一封引荐信,只叫他们兄弟当个保底。 如今,他却凭了这书信,才能有书读。 虞明璋想到这儿羞愤不已,气急败坏摔了门,将追在后头的春生砸了个正着。 不过片刻,他那脑袋上就鼓起个大包,红肿一片。 有苦说不出的书童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捂着头,弱弱道:“三爷,太太唤您过去问话呢。” 虞明璋回头,恶狠狠盯着春生,上前逼近一步:“告诉太太,我乏了,有什么事儿改日再说。” “还有,从前你往三槐堂递消息的时候,可曾想过,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春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告饶。 他自然知晓,没有三爷,四太太哪里用得到他。 虞明璋再没搭理他,大步进了屋,将一脑门的乌糟事全都抛在了身后。 春生却不得不咬着牙去回话。 进了三槐堂,就听到四太太康氏在那哭天抹泪地抱怨声。 “若非他一心只想着考岳麓书院,怎么会有今日这般丢人?原本,庐山五老峰那白鹿洞书院也是念得的。明璋这孩子,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心气儿高的都要上天去了……” 春生硬着头皮弓腰上前,眼皮子一点都没敢抬,将三爷的话带到了。 又连忙补一句:“太太也别生气,三爷是刚从临安回来,万松书院跑了一遭总归有个好结果,太太老爷该安心才是。” 虞青川听到儿子去了万松书院,叹息一声。 “罢了,总归是个去处。虽比不得四大书院,但也算得上一流。明璋若有心,自己好好用功,明年秋闱就该拿出点成绩,也好将脸面找回来。” 这话意思便是翻篇了。 四太太才染了新的蔻丹,手臂随意垂在花几上,轻描淡写问:“三房那个回来后,可有什么动静?” 身旁嬷嬷回话:“二爷这两日都闷在松竹院里看书,未曾外出。倒是前儿,存厚堂热热闹闹聚了一场,不过,也没使唤大厨房,关起门来乐呵罢了。” 四太太浅笑:“这家子倒是沉得住气,是我从前小瞧了。” 都是一张榻上睡出来的,虞青川哪里不明白妻子的脾性。皱眉道:“你别做多余的事。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三哥一家子跟咱们争不着,你招惹他闲得慌?” 最主要的是,他听上峰说,宫中似乎有意为周氏一族翻案。暗卫追查当年“六宫贪腐案”的证据时,都查到他们将作寺库房了。 若周氏重新起复,周令仪这个三嫂,他还真不敢得罪。 四老爷出神片刻,将杯中茶水饮尽,大步出了门当值去。 等那脚步声出了二门,四太太才敛了笑容,沉声吩咐身边嬷嬷:“你给湘州母家去封信,就说璋哥儿阴差阳错没考中岳麓书院,倒叫他堂哥去了,劳他们动动心思,对澈哥儿多照顾几分。” “对了,可打听仔细,澈哥儿究竟是哪日离家就学。” …… 六月初一,家中庆祝过两位小爷入读书院的事情后,虞明泽终于被贵人们叫去宫里头问话。 这一回,她是铁了心要嫁给萧珩的,因而一言一行都格外识大体。 帝后二人大致问过几句话,便先后寻个由头离去。 反倒是太后,留了明泽许久,夸她有她祖父的风骨,又叫她将心放到肚子里,阿珩与她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了。临出宫时,还特意派了身边的掌事嬷嬷去相送。 六月初二,便等来了中官传旨—— “正一品太傅虞长锋之嫡长孙女——虞明泽,德著柔嘉,心存敬慎……是用赐婚东海王为正妃。责令将作寺于内城督造东海王府邸一座,冬日完工,再令太常寺于明年春择定吉日,尽早完婚。” 姚老太太由钱嬷嬷搀扶起身,满面喜悦道:“竟不知是天使亲走这一趟,快请坐下来喝杯茶吧。” 当年虞昭晋封贤妃时,曾得允准回家探亲。 那日正逢陛下事忙,便派了身边的大伴相陪,老太太一眼就认出来是面前这位中官。 蒋太监袖着手,笑了笑:“老太太,陛下还有要事吩咐了,奴婢不敢逗留。先前,二姑娘被皇后殿下收为养女,如今大姑娘又被七殿下相中,该唤一声准王妃了。这好风好水又重新转到府上,老太太尽可以享福了。” 姚老太太笑得面色发红,连连吩咐钱嬷嬷,给来传信儿的宫人们散散喜气。 蒋太监的自然要更好一些,荷包里头装的是二百两钱引。 见状,他笑得更真切了几分,凑近老太太低声递了个话:“奴婢听说,檀家的嫁妆足足有一百八十八抬。七殿下是陛下搁在心尖儿上的,老太太,这事您掂量着轻重呐。” …… “唉。” 姚老太太发出了今日第二十一声叹息。 钱嬷嬷叫后厨备了甘草绿豆水,怕老太太操心上火,连忙又给盛一碗,笑道:“您先前还盼着这桩婚事落定呢,怎的下了圣旨,还不放心呐?” 老太太一气儿饮了绿豆水,用帕子擦擦嘴:“明泽这婚事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了些。还不等她风风光光拉扯几个弟弟上去,恐怕虞家就能被她掏空了去。” 钱嬷嬷没吭气儿。 便是一百八十八台的嫁妆添满了,也折腾不穷虞家。 自己的主子自己了解,这显然是不打算给大姑娘分太多东西出去,却还想一直用着人家。她不好评判主子,只能沉默。 老太太也没想从下人嘴里听到答案,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咬咬牙道:“你去带人开了箱子,将我出嫁时那两套头面取来,送去大房,交到程氏手里。” 钱嬷嬷诧异:“主子,那可是洛阳母家当年花了大价钱打造的,上头一颗珠子便顶得上三品大员半年俸禄了。就这么……全都给大姑娘?” 老太太:“程氏看了自会明白。” 我老太婆将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再不为女儿仔细准备着嫁妆,到时候莫说天家不满意,外头的唾沫星子就能将她淹死。 大房这里也正发愁呢。 大太太今儿听到那句一百八十八抬,脸色当场就不对劲了,直到回了院里才发作出来。 “一百八十八抬,她是连着锅碗瓢盆都带去了?” “那七……不过一个病病歪歪的,也想跟人家东宫媲美?” “再说了,将我的嫁妆就是全都给明泽,那也不够!” “话又说回来,哪能真的全都给个姑娘,瑾哥儿日后不用银子 ?哥儿出门在外,身上没点金银,哪里能有底气。我与老爷总夸明泽懂事,总不能临到出嫁,将她爹娘和弟弟掏空了去。” 大太太气呼呼的抚着胸口,静不下心来。 身侧,虞明瑾偷偷瞧一眼明泽。 大姐姐一张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外人一样由着太太说胡话,竟也完全不气恼。 他心里头发寒,连忙笑着道:“母亲莫生气了,我哪儿用得着银子,往后那些个酒都不喝了,留着给大姐姐带去吧。” 大太太气得拧了儿子一下,也没舍得用力气。 “小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自个儿去玩,万事有母亲顶着呢。” 虞明瑾憋红了脸,看一眼虞明泽,到底还是甩着袖子出去了。 外头婆子打了帘子进来,神色慌张的瞧一眼明泽,禀报道:“太太,老太太跟前的钱嬷嬷过来了,还、还有……” “七殿下也派了一位近前人来,都说是……给大姑娘来送嫁妆。” 第15章 钱嬷嬷这会子已经在屋外了。 大太太侧目打量明泽一眼,见她低眉顺眼的,不像是要跟自己作对,便起身道:“唤嬷嬷先进来吧。殿下的人……你亲走一趟去迎进来。” 那陪房应是,退出去,与钱嬷嬷擦了个肩。 “奴婢恭贺大姑娘,觅得佳婿良缘呐。老太太在宁寿堂高兴得合不拢嘴,特意命咱们开了箱笼,寻到当年出嫁时候母家给打的几套头面,说是要给大姑娘拿去压箱底。大太太您请过过目。”钱嬷嬷满面笑容,叫人将东西呈上来。 程氏听说过,当年洛阳姚氏嫁女下了血本,却一直也没见过老太太拿出什么好东西,传给她这个长媳。 如今瞧见这些价值不菲的翠羽捻金、宝靥冠儿,全都拿去给明泽作嫁妆,心里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笑笑:“老太太倒是肯对明泽好,这般稀罕物,竟一气儿都掏了出来。” 钱嬷嬷也跟着笑道:“老太太到底只能锦上添花,大姑娘要风风光光出嫁,少不得大太太您从旁帮衬着。老太太说了,您处事一向稳妥,嫁妆的事您掂量着办便是。” 程氏哪里听不出这甩手掌柜的意思,黑了脸正想分辩一二,七皇子派来的人却已到了。 今日来的是从前伺候杨淑妃的老人,名唤宁姑。 她身边也没带几个人,进了正厅,先与虞明泽见过仆礼,才向程氏略点点头。 “王爷昨日听闻,檀将军为准太子妃备了一百八十八抬嫁妆,便心中记挂,担心有人因此事为难了姑娘去,因而特意命老身开库房清点一番,为姑娘整理出一册嫁妆单子来。姑娘瞧瞧,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若是满意,明儿入夜,便避开人走角门送去姑娘院子里。” 宁姑笑着说完,双手奉上一册陪嫁礼单。 听过这话,别说是大太太了,虞明泽自个儿都有几分意外。 她敛起眸中情绪,接过单子缓缓打开,一时半会儿那折页都拉不到底,瞧着竟有数十页,上头密密麻麻的小楷,记着一水儿的珠翠绮罗、山珍奇品。 程氏在旁略瞧了一眼,忍不住惊呼:“王爷这、这礼会不会太重了?” 成套的酸枝木螺钿桌椅,透雕花板,紫檀木座屏,黑漆描金多宝格……更不要说里头的珠宝玉石首饰,个个儿拉出来都是宫里头才有的品级。 比老太太那几套头面还要好上一筹。 钱嬷嬷听着程氏在一边故意“报菜名”,面上虽不显,却到底落了脸面,说两句场面话匆匆离去。 程氏瞧着人走远,心里头可算舒爽极了。 这些个眉眼官司没能逃过宁姑的视线。她心下摇头,面上却温和对程氏道:“王爷还有话,要老身转达给太太。” 程氏这会子知道客气了:“嬷嬷请讲。” “王爷说了,他虽然身子不大好,但在这建康城乃至宫里头倒还有些份量,以皇家的威严,也容不得准王妃任意受人欺辱算计。” “太太既然要专心顾着儿子,顾念不上姑娘,往后便不必费心了。” 宁姑浅笑,缓缓道:“当然,往后若是太太遇上什么麻烦事儿,可不要那时候又想起有个女儿来。” 说完,她不看程氏已经铁青的难看脸色,对着明泽又行了个礼:“老身话已经带到,不便久留。往后,姑娘若缺了什么只管派人来寻,老身这身子骨还算硬朗,暂且代管着府里头的一应庶务。待到姑娘入了王府,老身可就等着为您打打下手了。” 虞明泽恭恭敬敬对着宁姑行了个礼:“我送送嬷嬷。” 程氏还想拉住女儿,与她关起门来说和说和,好重新拉近母女间的关系。然而只是一瞬犹疑,明泽的衣袖便从她指尖滑走了。 一手栽培扶持的姑娘,怕是要不听她的了。 …… 午间下过一场小雨,院中水缸里的莲花粉嫩,两只彩蝶正在上头嬉戏打闹。 虞明月往榕树下置了一张榻,倚着倚懒架儿边吃葡萄,边看她大姐姐皱眉深思,好不快活。 瞧了好一阵子,她做起身,往明泽口中塞了个剥好的葡萄:“这嫁妆郎婿都置办了一院子,大姐姐还愁什么?” 明泽笑着睨她一眼,叹气道:“宁嬷嬷说,王爷近日还一直喝着药,时好时坏的。竟要他分神替我操心陪嫁的事,我心里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替他做些什么。” 明月眨眨眼:“大姐姐这怕是问错人了,该去问问王爷啊。” 虞明泽伸手弹了妹妹的额头。 若这样就能行得通,她也不用发愁了。 听闻近日朝中常以“东海王府占地过广,劳民伤财”为由,上书恳请陛下改令,寻个旧朝老宅修葺之后,充做王府。陛下为此头疼不已,已经与朝臣们吵了两三日。 事实上,东海王府并未逾制。 那些上书的官员,多半都是太子的人。 这种时候,她想帮着萧珩做些什么。 明月见明泽举棋不定的模样,揉着脑袋,语重心长道:“大姐姐平日里那般聪慧,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就看不分明了呢?人与人的感情若想长久维系好,最需要、且最不费力的就是坦荡。” “你看看咱们姊妹俩,再反观你与大伯母,不都正好应了这个理儿嘛。” “大姐姐,那是你将来的郎婿,接受坦荡一些,付出也坦荡一些,你得相信,萧珩这个人能够明白你的好意。我知道,大伯母她们……叫你总是习惯用计谋、策略去应对身边的人。可真正亲密的人,是不需要用这些去应付的。” “大姐姐对我,不就做得到很坦荡吗?” 树影微摇,虞明月狡黠地眨眨眼,而后从嘴里吐出一串葡萄皮。 虞明泽怔愣半晌,瞧见这一幕,终是忍不住笑了。 是啊。明月说得对。 两个人若一开始就如此紧绷,往后那么长的路,总会因为身心俱疲而走上岔路的。 想到这里,她笑着揉了揉明月的脑袋:“五妹妹人小鬼大,倒是对这些懂得很。” 明月颇为得意地揉了揉鼻子:“话本子里什么样的人生都有,我看多了,也算是历尽千帆呢!” 姊妹俩“扑哧”笑作一团。 不远处,咬金拐过廊子底下,手里夹着一封书信小跑过来。 “姑娘,谢二爷那头有回信儿了。” 明月在明泽的满脸吃惊中,淡然展开书信,瞧了两眼,笑道:“他说正好领了份皇差,要去湘州一趟,可以顺道送二哥哥去入学。” 明泽凑上来,幽幽道:“五妹妹怎的不念最后一句话?人家谢二爷不还问了,你可要去湘州玩儿?” 第16章 去湘州啊。 两地相距不远,但也着实不算近,若一路马车颠过去,她这把骨头会不会散架? 可湘菜烹调十六法,除过佐料善用豉、梅、茱萸,还有独具特色的酸羹、酢菜等酸味菜……长到这么大,还只从二哥哥寻来的风物志上看到过呢。 她实在馋了,想去尝尝。 明月撑着下巴,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苦恼。 虞明泽瞧见妹妹左右为难的模样,还当是小丫头情窦初开有心思了。她不敢惊扰,悄悄起身走远了。 眼瞧着人已走到月洞门,明月这才回神,扬声问:“大姐姐,湘州你去吗?” 明泽扶着门边,轻摇团扇,笑道:“我便不去了。太太命我绣嫁衣,五妹妹跟着明澈和谢二爷,我倒是放心的。只不过,这回程路上谢二爷到底是外男,妹妹还是与三叔父三叔母知会一声,寻个好点的由头吧。” 明月没多想,点点头应下来。 下半晌,三房一家用饭的时候,便得知了这个消息。 三老爷虞青柏正捧着消食茶小口啜饮,闻言给舌头上烫了个泡,顾不得嚷疼,震惊道:“宁国公世子护送明澈去入学?这……宁国公可知晓此事啊?怎么、怎么你还要跟着去?” 周氏嗔一眼夫婿,淡然问:“世子怎知你哥哥要去湘州?” 见一家人齐齐整整盯着自己,明月后知后觉缩了缩脑壳,搁下食箸。 “……谢家二爷说要去湘州地界为陛下办差,但不便明着查,用送二哥哥入学的名义去,也好掩人耳目。我是觉得这山遥路远的,二哥哥若能得人相护,爹娘也更放心不是?” 虞明澈听得好笑,点了点妹妹的额心:“你啊。哥哥先前不是已经跑过一遭了,怎好因为这点小事,就去麻烦世子。” 见家里的男子都不以为意,明月眼巴巴看向周氏。 周氏做事,一向肯花心思、动脑筋。 她瞧着明月满脸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先前明璋没能考中岳麓书院,我还担心,四弟妹会因此为难明澈。可大半月过去了,四房与老太太那里都未见什么动静,我这心里反倒不踏实。今日明月提起护送之事,我才忽然想起来,四弟妹的母家倒是在湘州。” 虞青柏听明白话意,脸色微变:“康氏她总不至于……” 还没说完,想起先前明泽被投毒损了面容的事儿,他便将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八桂的虫毒,都能从湘州运来这建康城。 怎知明澈去了人家的地界,就不会遭到毒手呢? 沉默片刻,周氏别有深意地看着明月,叹道:“罢了,到时候,娘便与你们走一趟。” 也好叫她瞧瞧清楚,世子这醉翁之意究竟在何处。 …… 过了最热的三伏天,建康城内便少去几分燥热。 虞家迎来一位内侍,传旨二姑娘前往永安宫与皇后殿下闲聊逗逗乐子。二太太许久不见贵人想起女儿,心中正是忐忑,这会子喜笑颜开的装扮好姑娘,连忙送出去。 今日来接人的内侍年纪甚小,瞧着也眼生。 二太太没做多想,催促着姑娘上了马车。 车驾停在西司马门外,二姑娘再沿着夹道步入殿墙。这段路她走过好几次,已经有些熟悉放松下来。 不远处,正遇上哪位贵人从殿门出来,乘坐着四人抬的步辇,风光极了。 虞明汐没忍住多瞧了两眼,等那步辇更近一些,连忙垂下眸,顺着墙根儿等候让路。 没成想,那位贵人却在她身前停下来。 带路的小内侍急赤白脸的,似乎也不认得这位,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虞明汐就不是个有胆色的。 见带路的太监都跪了,吓得连忙也磕磕巴巴行礼:“不知是哪位贵主儿,方才若有冲撞,明汐这里……给您赔个不是。” 步辇上忽的传来一声轻笑。 身边小丫鬟上前,不由分说给了虞明汐一巴掌:“放肆!我家姑娘是陛下圣旨钦定的太子妃,岂容得你胡乱编排猜测。” 太子妃…… 那岂不就是骠骑将军之女,檀兮。 虞明汐缓缓站直了身子,垂下眸来。她不清楚,方才那一巴掌是不是对方有意为之。 檀兮从始至终都未落辇,见她面上红了一片,叹气道:“好了,这位妹妹恐怕不常进宫,才会认错,何必吓唬她呢。” 她又道:“只是,妹妹要来往内庭,还是将宫中的贵主儿认认清楚才好,免得一时认错了主儿,祸从口出,你说呢?” 虞明汐攥紧了拳头,轻声应是。 等那步辇走远了,她再小心抬眸,才从余光里望见檀兮那副娇柔美人的容颜。 果真是……能与大姐姐媲美的人。 那头,伴在檀兮身侧的小丫鬟回眸又瞧了一眼,撇嘴低声道:“姑娘,那虞家女不足以惧。” 檀兮一手支着脸颊,闭目养神,闻言勾起唇角:“的确不聪明。” 上了褚皇后的贼船,还妄想在东宫站稳? 只怕到时候,用不着她动手,太子殿下就容不得枕边这把刀了。 一场小小风波,很快就传到了褚皇后耳中。 待虞明汐进了永安宫,皇后便一脸心疼地安抚了半晌 ,又唤大长秋取来膏药,亲自为她涂抹。 “你啊,还是太软和了些。那檀宗霆虽执掌兵权,屡屡立功,陛下却也心生不满。檀兮是钦定的太子妃,你不也是宫里头明旨择定的太子侧妃吗?明汐,你身后还有本宫呢,往后遇事,莫要害怕。” 虞明汐感激涕零,跪坐在皇后身前的脚踏,不由自主将脑袋靠在她的腿上。 皇后殿下是很温柔的人。 比母亲待她,要和气许多许多,真能叫人心安。 …… 整个夏日,虞明泽除过去寻明月小酌几杯,聊聊闲篇儿,其余时候便都闷在青箱居内。 大部分时间,她要用来打理家中庶务; 至于余下的空闲,便会与青锁银环一道绣嫁衣。 嫁衣是女子一生祈愿所在,一针一线的穿引,都饱含着闺阁女儿的期盼。 可是重来一次,虞明泽却觉着荒唐又麻烦。 有这绣嫁衣的工夫,她不如多练练打理田庄、铺子、人情往来之事,等明年入了王府,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给王爷拖了后腿。 于是,大太太不在的时候,嫁衣都是青锁她们在绣。 这件事明月也知晓,还笑得贼兮兮地将她夸赞一番:“不愧是大姐姐,若青锁她们绣不过来,还可以请殿下来帮帮忙。” 想到五妹妹的俏皮话,虞明泽禁不住露出笑容,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瑞芝轩。 大爷虞明瑾才醒,由几个大丫鬟伺候着洗漱穿戴好,外头便来了太太的陪房唤他过去。 自打被程氏书塾撵回来,明瑾已经在家闲晃了四个月。大老爷束着他,不许溜出去寻人玩鸟儿斗蛐蛐;青杏的事情发生后,他自个儿又不敢再喝酒。如今日日无聊,只能吃饱了跟院里的丫头玩儿。 听是太太老爷唤,虞明瑾忙起身去了德蔚堂。 大老爷虞青山才得了半日假,见儿子进来,点着他坐在下首处,道:“你在家闲了这几个月,身上的伤势瞧着也大好了。如今明澈考中岳麓书院,明璋也得郭学究推举,去到万松书院,你却是……不怎么适合读书一道。我与你母亲商议着,花些银钱,再走走车骑将军的关系,将你塞到军中去。” 程氏也点头笑道:“瑾哥儿聪慧,虽在读书上不爱用心思,骑射却是不错的。” 虞明瑾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半晌,见父亲似有几分不高兴了,连忙小心问:“车骑将军府什么时候跟咱们走动起来了?” 程氏轻咳一声:“原本,车骑将军就因你祖父恩,惠才得以走到今日。如今明泽和明月两个丫头既然与崔大姑娘交好,只要替咱们递个话便是。安心,若真能给你安排一份好差事,母亲这里少不了打点的。” 虞明瑾听着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没留意听什么差事不差事的,只觉着母亲实在偏心了些。 “大姐姐快要出嫁了,嫁去的又是东海王王府,母亲竟由着王爷为大姐姐备嫁妆,是一点半分都不打算给她撑腰吗?王爷不是傻子,瞧出这层关系,往后指不定要如何轻慢大姐姐去!” 程氏还沉浸在喜悦中,冷不丁被儿子吼了一通,那笑就僵在面上。 倒是他老子给了一记窝心脚,将人踹到地上去。 “猪脑子?跟你说寻个军中的差事,往后好往武职上头用功,你净扯些个没用的!你大姐姐如何出嫁,还用不着你插手!” 虞明瑾也不是头一遭挨打,蜷在地上向后退了退,不敢再顶嘴。 程氏惊叫一声,泪汪汪地跪在儿子身边,骂道:“好好儿的,老爷又打他做什么。” 她抚着明瑾胸口,低声哭诉:“娘不是不给你大姐姐撑腰,娘这点嫁妆,压根儿也撑不起场子。咱们家就只能将钱花在刀刃上头。往后你出息了,你姐姐才能有娘家做倚仗。你寻思寻思,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虞明瑾惯来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他隐隐觉着这话哪里不对头,却不知从何反驳。 程氏将人扶起来,按在座位上,又是好言好语哄了许多。 明瑾默默听着,出神看向太太屋中一盆快要干死的水仙。 那是大姐姐送来的。 盛夏天热,水仙干枯发黄,太太还当是死了,只打算着扔了。但大姐姐曾告诉他,只要留着水仙的种球,晾晒干燥,待到秋日,它就又能开花。 想到这儿,明瑾哑着嗓子开口:“寻差的事,就按老爷说的办,我没什么意见。” “那盆水仙,太太若不要了,便送我吧。” …… 七月二十五,明月一行人启程前往湘州。 再过两日才是处暑,这一路上恐怕少不得热气,三太太便嘱咐人多带了几身清凉的罗衣纱衣,又给明月在车上备了竹夫人,小糕点和解暑的饮子。 谢西楼已经在西城门口候着。 此行,他是扮作了出门做生意的富商。 为免湘州那头有所察觉,他手下的北府兵精锐都以镖局压货的形式跟在后头,虞家的车驾周围,则留了四个身手不凡的武婢。 虞明月撩开竹帘,瞧见前后左右,四个板着脸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丫鬟,默默又缩回脑袋。 周氏笑道:“怎么,嚷嚷着要出门的是你,真出来反倒蔫儿了?” 明月摇摇头,揽住周氏的臂膀,小声咬耳朵:“娘,你肯定也看出来了,谢二此番要干的事定然危机重重。要不,咱们一进入湘州地界,还是跟他分道扬镳算了?” 周氏哭笑不得,伸出食指点了点明月的脑壳。 车窗外,忽然传来谢西楼凉凉的嗓音;“五姑娘要半路反悔,与镖局解了契约,可得双倍赔付才是。” 虞明月:“……” 贼东西,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第17章 因着此行带了女眷,路上行车慢一些,到达湘州已经是五日之后。 谢西楼早有准备,提前命人打点,在岳麓山下寻了几处别院。靠左的两进院僻静,便请三太太带着明月、漱玉并几个武婢住着;谢西楼与二爷虞明澈同住她们旁边;最大的两路三进院则塞满了乔装打扮的北府兵。 明澈很快察觉出不对劲。 这位宁国公世子是不是对他妹妹太关照了一些?同行这么多人,他那双眼睛恨不得长到明月身上似的。 这可不行。 他妹妹才十三岁! 虽说有的官宦人家小姐出阁早,可他们家舍不得,还想多留明月两年呢。 虞明澈蹙着眉头,气势汹汹找上门去。谢西楼似乎料到了对方会来寻他,还像模像样叫决明煮了湘州本地的八宝擂茶,请人坐下一道品茗。 不等虞明澈责问,谢西楼先开了口:“二哥是为五姑娘来的吧?” 虞明澈怔了一瞬,略带几分尴尬道:“虞家如今式微,且世子爷长我三岁,可万万当不起这一声二哥。” 谢西楼挑了挑眉梢。 这是替他妹妹嫌自己老呢。 他也不气,笑呵呵继续逗着正经人:“二哥莫担忧,日后自然当得起。” 虞明澈:“……” 见人沉默了,谢西楼这才搁下茶碗,满面严肃道:“虞二爷的心思我明白,但也请二爷……和周太太安心,谢西楼绝非那等浪荡子。” “先前谢家在京中处境尴尬,陛下又亲自过问了我的婚事,才会叫诸位误解。但如今形势已变,骠骑将军之女成为准太子妃,陛下有了旁的打算,便会乐意促成宁国公府与东海王府站在一处。” “我已请示过陛下,待这趟差事办好,便能请母亲上门提亲。” 虞明澈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到懵滞,缓了小半晌,才喃喃:“世子……竟,真要以五妹妹为妻……” 谢西楼抬起眸子,无声默认了。 明澈想了一会儿,正色道:“你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将来必定肩头担子不轻,要寻的世子妃也该是擅于驭下之人。可明月她却非那般性子的人。” 高门培养主母,自幼便得人情练达,女子八雅一刻不敢松懈。可他的妹妹,却只是被家人纵着长大、有几分聪慧的小姑娘罢了。 他不认为,明月能担得起国公府未来主母的名头。 谢西楼垂眸轻笑,再看虞明澈时,眼中却多了几分轻松促狭:“我倒觉着,五姑娘这样的性子,正适合做宁国公府的世子妃呢。” 这回,不等虞明澈再问,谢西楼便老狐狸一般开始投其所好,试图拉拢他: “前些日子,我得了几幅龚宽的牛马飞鸟画,另有一副毛延寿的人物图,并蔡邕隶书两帖……只可惜我是武将,不像二哥,考中四大书院之首,这些字画到你手里,才不算辱没。” 虞明澈听得两眼放光,不禁咽了咽口水,忍着好一会儿才蚊子哼哼:“不、不可,这般名家大作,世子能借我瞧两眼……便好。” 谢西楼笑:“何须与我客气。后日入学,我便叫决明给你都送去。” 明澈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轻咳两声。 “我家妹妹其实简单的很,好吃,爱玩,贪睡。唯此三样,投其所好,便能哄得她开心。” …… 虞明月来得巧哇。 才跨进院门,就听到二哥哥将自己卖了个底朝天。 她举着才烤好的羊舌签和切角寒瓜,直奔明澈就要往他脸上扣。 好在,虞明澈早就习惯了妹妹的突袭发难,起身绕着石桌躲了大半圈,便往外头跑去,还不忘回头高声提醒谢西楼: “世子,别忘了后日的书画!” 眼瞅着人跑远了,虞明月愤愤将吃食撂在石桌上,自个儿坐下来大快朵颐,还不忘咬牙切齿盘问:“世子爷这是许了什么重利,竟能哄得二哥哥倒戈。” 谢西楼轻咳一嗓子,毫不见外,也用起了羊舌签:“……不过是几幅闲置书画,拿去给他赏玩罢了。” “是么?”明月哼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何时竟答应要嫁去宁国公府了,叫世子与二哥哥还攀扯起提亲的事宜来?” 谢西楼闻言不免扶额。 看来小丫头早就来了,将他们的话听去不少。 他索性问:“五姑娘是觉得,和宁国公府结亲,挑选我做郎婿,不是一个好主意?” 虞明月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怕谢西楼生恼,她又讪讪搬出准备好的腹稿:“世子也瞧得出来,明月没什么出息,更被爷娘惯得吃不了苦、受不得半分委屈,恐难堪世子妃大任。” 谢西楼挑了挑眉,哭笑不得问:“宁国公府人口简单,关系也好相处,绝没有五姑娘怕的那些桥段。我也不知姑娘在外头都听了些什么传言,但可以担保,姑娘往后的吃穿用度,绝不会比在太傅府差。” 似乎是觉得这些空话难以取得信任,谢西楼又认真介绍了家中关系。 宁国公夫妇皆是武将家族出身。 国公爷谢辞,天生武痴一枚,沉迷于练兵,舞剑,打儿子; 国公夫人乃是孟氏孤女,于兵法一道颇有见地,这些年除过修理国公爷时偶尔耍耍枪,其余时候都在整合编修兵书,乐此不疲。 今年年末,待他家大哥谢长简完婚,家里便又要添个武痴大嫂。 这三枚武痴,一枚文痴,凑到一块儿都长不出一个浑全的心眼子。 谢西楼可怜巴巴瞧着明月:“宁国公府最有心眼的就数我了,不然,这世子之位也不会硬落到我头上。但我这点心眼儿用在何处,五姑娘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虞明月才不吃他这一套。 拿眼神剜他,道:“世子爷当知晓,我爹是家中庶子,因不得老太太疼爱,虞家祖上那些富裕便与我们三房毫不相干的。可即便如此,爹娘对我和二哥哥出手从来大方,吃穿置物上头,总尽力做到最好。” 她说到这儿,便不再往下。 谢西楼却是聪明人,兀自笑了半晌,猜测问:“五姑娘是怕我不得爷娘待见,将来手头紧,还得你用嫁妆贴补?” 明月鼓着脸颊:“谁让你一直骑着那匹顺拐的马。” 堂堂宁国公世子,西北大营拼杀三载,他老子竟连匹好马也不给备着? 谢西楼笑得花枝乱颤,见明月瞪着他不吭气,连忙解释说,那马是从西域人手里夺来的神马,曾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也是因为顺拐,才能好几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虞明月:“……” 这本小说的作者还挺不讲究的。 将事情全都说开以后,发觉竟是误会一场,谢西楼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瞧不中他这个人便好。 这会子,他也有心情开起玩笑来:“先前送给五姑娘的一匣子螃蟹,都是我亲自雕的。夏节上,我亲手缝制的香囊姑娘也是收了的。都说有情人才会接下这些脂粉囊、团扇之流,五姑娘可不能反悔了。” 虞明月揣着明白装糊涂,嘴硬道:“竟有这种说法,我不过是难得瞧见男子做绣活儿,好奇罢了……” “是吗?” 谢西楼扬着眉梢,眼神落在明月悬于腰间的香囊玉佩上,不由弯了唇角。 明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那两只蹩脚的“水鸭子”。 她脑袋噌地热起来,像是冬日里烧了炭一般,耳根子到两颊都飞起了红。 啊啊啊—— 可恶!带着好玩儿,忘记摘了,可叫姓谢的嘚瑟一把。 虞明月起身,瞪了谢西楼一眼,将桌上那两角寒瓜全都抱走,一个也不给留。 …… 湘州的夜要更热一些。 明月在榻上翻来滚去,半点睡意都没有。 今日谢西楼摊开说清楚后,她忽然觉得,宁国公府竟算个不错的去处。 一来,府中为武将世家,公婆都好相处,以国公夫人的性子,连着晨昏定省都给免去了; 二来,与崔家姐姐做妯娌,又可免去猜来猜去的人情关系; 最重要的第三点,陛下要宁国公府与七殿下在一条线上。 她若嫁过去,自然还是与大姐姐同气连枝,不会生了龃龉。 在这个世界,总归难以逃过出阁嫁人这条路。 那谢西楼似乎还真是个不错的搭子。 虞明月想清楚个中关窍,便安安心心睡起了大觉,等到次日天明,被漱玉慌慌张张的声音唤醒。 “姑娘,姑娘,快醒醒。四太太母家——康氏那里来人了。” 虞明月等了这两日,终于等到四房的动静,登时坐起身来:“太太呢?来了多少人?可曾说来做什么的?” “太太已经在前头了,二爷也陪在边上招呼着。康氏带来的人不多,是四太太那位寡居多年的姨母,连同两个本家侄儿,说是得知二爷考中岳麓书院特来恭贺,顺道,想要尽尽地主之谊,请二爷尝一尝湘州菜肴。” 明月一边更衣,一边冷笑:“这么快就憋不住了?去告诉太太,康氏带来的吃食一应先别碰,用饭的事儿也别急着应下。” “姑娘放心,太太已寻个由头推辞了。只是,咱们派去灶膛盯梢的人说,康家两个婆子鬼鬼祟祟的,见大厨房没有机会,便去了茶水房与人攀扯。” 穿戴整齐,明月坐在妆镜前,要漱玉给梳个最简单的团髻。 这才道:“那就给她们钻个空子。我倒要瞧瞧,湘州康氏的人竟能蠢到在主人家的地盘投毒不成?” 没成想,竟是一语成谶了。 康家婆子往三太太和二爷的茶里都投了“草鬼”。 这是湘西一带独有的巫蛊之术,太祖建朝之初,饲养这些蛊虫的妇人,曾被当地百姓称为“草鬼婆”。这些年过去,却是不曾见了。 两个婆子被押送进殿的时候,康家姨母还在夸赞着虞家的茶叶好。 明月悠悠进了门,也不行礼,径直坐在圈椅上:“这位姨婆怕是误会了,虞家的茶叶普通得很,倒是姨婆带来的下人忠心耿耿,生怕您喝不习惯,偷偷往里头加了些料,许是这才叫您喝着香呢。” 康氏和两个侄儿一听,脸色当即变了。 那老虔婆顾不得旁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葫芦,从里头抖搂出几枚黑黢黢的药丸子,连忙分吃了。 明月掩着唇,一副吃惊不解的做作模样:“姨婆这又是加的什么好料,湘州地界的吃茶方式,倒果真与咱们建康不同呢。只可惜明月不懂行,方才还当是婆子们起了贼心下毒,竟将那几杯新茶都倒个干净,真真儿浪费了。” 康氏:“……” 草鬼解药价值千金!今日竟被个小丫头戏耍,整整废去三丸呐! 她一双昏黄老眼恶毒地盯着明月,道:“这便是虞家三太太的待客之道吗?” 三太太淡淡笑了一嗓子:“原来康家今日上门,是来好好做客的?” 两相对峙间,康氏已经打定主意,要弃了这两个笨手笨脚的婆子。她们一家老小都在康氏手里,世代作为药奴,因而,康氏并不怕会被供出来。 瞧见康氏一脸的有恃无恐,虞明月不免蹙了眉头。 外头,忽闻刀兵相撞入鞘之声; 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中,北府兵便不动声色,将这间二进的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谢西楼甩袍入殿,一双眸中暗藏威势与审视,直直望向康老婆子,冷笑道:“我朝自开朝以来,便多次禁行巫蛊之术。我竟不知,当年害得杨淑妃产子丧命的‘草鬼’,如今竟还能在湘州现世。康家姨婆如此猖狂,想必背后靠山不小吧?” “可惜了,陛下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第18章 承平十五年,岁在丁酉。 中秋前夕,建康城内连绵不绝下了五日暴雨。 西郊因地势低洼,不少百姓家中都泡了水,整个街市巷道更是像趟河一般,已然没过了小腿肚儿。就连宫中,通往护城河的排水也难得出现了不畅。 杨淑妃怀胎七月有余,竟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发动了。 老话说,七活八不活。 便是如此,也急坏了永福宫的总管太监路泉。 距离推算的生产日还有足足一个多月。虽说,稳婆和几个接生嬷嬷早已备好,可主理这一胎的太医此刻却不在宫中哇。 陛下钟爱杨淑妃,对淑妃的宠爱甚至隐隐有压过继后一头的意思。先前还曾不止一次提起,说主子要是诞下一位小皇子,就可名正言顺晋位贵妃了。 永福宫宫人们都卯着劲儿,要保主子平安诞下孩子。 谁知,等路泉求爷爷告奶奶寻来了太医,却诊出杨淑妃中毒已深,无力回天了。 陛下大怒,连夜将太医院几位坐镇的老太医都请进宫,又命人严查永福宫这三日的往来进出。 三日前,太医才为杨淑妃诊过脉,并无异象。 足见是有人趁着大雨,故意要谋害淑妃与腹中皇嗣。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座屏内的血腥气越发浓重。杨淑妃气若游丝,开口求了恩典。 她要陛下尽全力保她的孩子。 历经一整个日夜,淑妃终死于毒发血崩; 而七皇子萧珩,便是由此从娘胎里带上了病根儿,到了三岁上,呼吸都弱的像只猫儿一般。 当年投毒一案疑点重重,扑朔迷离。 太医院一位低阶医士曾秘密呈奏,说此毒命为“草鬼”。 陛下闻言,因此血洗六宫,闹得人心惶惶,竟也没能揪出幕后主使之人。还是太后出面,才勉强将此事揭过去。 一晃十九年过去了。 谢西楼压根没想过,此番入湘州,竟能重新查到“草鬼案”的线索。 他原本只是来帮陛下走一趟,查探太子母族——赵家在湘州的银钱动向的。 …… 草鬼案重提,陛下震怒,将康氏姨母交由审刑院亲审。 历时一月,审刑院知院官与详议官竟越过了中书,直接奏请陛下:“康氏禁不住酷刑,招认了幕后主事人乃是已然作古,追赠三公之一的赵太尉。” 赵家是先皇后母家,亦是太子最大的倚仗。 赵太尉这是怕杨淑妃有了皇子,往后会动摇太子的地位,这才在临死之前为他扫除障碍呢。 他们爷孙情深,拿天家威严当什么! 帝王此刻也不知是为了薄命红颜,还是为着手中权柄,总之趁势发作了一通。将追赠的正一品太尉荣耀作废,又命东府相公——赵家如今的当家人赵蕈摘了官帽,回府反省。 东府相公换人来做,中书门下六院四选、九寺五监便都趁机一一洗牌。 七殿下的母族和拥趸者升迁的升迁,平调的平调,被分别安顿去了太常礼院、审刑院、舍人院和九寺五监内。 而铨曹四选这地方,因为掌管着中下级官员除授、考核、升黜等事务,算得上个笼络人心的香饽饽,竟也被直接丢到了萧珩手上。 陛下唯一牢牢把握在掌心的,便是记录天子行起的起居院。 他这身子究竟是何状况,暂且还不能叫人知晓。 …… 前月里,谢西楼便压着康氏秘密归京了。因放心不下明月一行女眷在外,不仅留下四个武婢,还吩咐几名北府精锐暗中护卫着。 武婢们都是宁国公夫人亲手栽培的,个个儿遇事沉稳。可跟了明月这一个月,愣是被这位满城找着吃喝玩乐的干劲儿给惊到了。 宁国公府就没出过这号的。 可换个思路,若是夫人和国公爷瞧见五姑娘吃东西的模样,想必也要忍不住跟着多尝两口呢…… 武婢们暗戳戳对视一眼,眼中都带上了几分期许。 虞明月就这么一路晃晃悠悠,从湘州吃到建康老家,已经是九月中旬。 她身形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只个头猛窜了一大截,快比三太太高了。四个高大威猛的武婢这一路也被投喂不少,待交还到宁国公府,竟生生喂成了四张圆脸。 瞧着还怪可爱的。 谢西楼看看武婢,再瞅瞅明月,不禁扶额失笑。 “……五姑娘,再过几日,我帮着审刑院料理好案子,就能请母亲上门——” “啊——呜——” 明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里噙着两包泪。 她这会子总算觉出累了,也没留意谢西楼说的什么话,有气无力冲他打个招呼,转头就往马车里头钻。 打道回府! 鼓着劲儿回到小院,祝嬷嬷早就贴心地烧好了热水,沐浴之后就能倒在榻上,好好睡它一觉。 这一觉睡到了次日巳时末。 虞明月立在廊下伸个懒腰,神清气爽,感觉这一个多月折腾去的精气神儿又都回来了。 知道她在外头胡吃海塞,今日,祝嬷嬷便只做了些清粥小菜,说要给养养胃。 “这回,姑娘揪出了康氏姨母,老太太倒是再没护着四房。勒令四太太住进了小佛堂,由钱嬷嬷看管着,每日抄抄佛经捡捡佛豆,再没踏出门半步。” 明月乖乖喝着三伏清补粥,听咬金绘声绘色讲了家中事。 她忍不住笑道:“老太太不疼不痒罚了一通,咱们倒是不能为二哥哥出头了。你瞧着太太回来后可有提过此事?” 说到底,还是偏心。 虞明月暂且懒得搭理姚老太太,又问起京城近日里的变化。 咬金兴奋道:“明面上,这回的草鬼案似乎跟太子殿下没什么干系。可陛下震怒之后,竟将太子母族赵氏,并一连串的党羽都贬官罢黜了去。启用的新任朝臣里头,有一多半都是七殿下的人。姑娘你都不知道,二房这几日摔摔砸砸,可碎了不少家当呢。” 虞明月听着不由心惊。 原著中,太子这个男主能够越过兄弟们成功上位,一靠大姐姐,二靠骠骑将军,三便靠的是母族赵家。 好戏还没开整呢,两大靠山都没了。单单靠个檀家,他怕是不成了。 那……陛下易储的心思,难道又转到了七殿下身上? 也对,铁打的大姐姐,流水的萧家男儿嘛。 她只要跟在大姐姐屁股后头站站桩,刷刷脸,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明月想明白这茬,带了几分好奇探问:“太子殿下那里,就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没有。”咬金压低声音,“太常寺择定的大婚吉日被殿下几通驳斥,如今已越过大姑娘的好日子,提前到今冬十一月呢。” …… 东宫之内,太子萧仁光正为此事憋火。 好不容易说服父皇,将骠骑将军之女立为了太子妃,他还当这一局要赢定了。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草鬼案”,竟叫父皇为个死了十九年的女人,无情翻脸,连他这个太子的母族都能狠心拔除了。 眼瞧着要胜的局,愣是叫七弟捡了便宜,险些就与他旗鼓相当。 万幸的是,萧珩这小子感情用事,竟一意求娶了虞太傅的孙女为妻。 区区没落文臣之后,能成什么事? 萧仁光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问:“孤记得,皇后择选的侧妃之一,乃是虞家女?” 贴身伺候的内侍弯了弯腰:“回殿下,太傅府选入东宫的有两位姑娘,二姑娘虞明汐为侧妃,乃是皇后殿下名义上的养女;三姑娘虞明笙为孺人,是长公主大摆洛阳水席那日,殿下您亲自选中的。” 萧仁光“哦”一声,想起来那对姐妹花。 瞧着都是泥捏的性子,好掌控得很。倒正适合安排去离间七弟夫妻俩。 秋风萧瑟,一眨眼,便将建康城内的黄叶卷落于地。 才入立冬没几日,京城各处差役便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张灯结彩,预备着欢庆太子殿下大婚。 十一月十一,骠骑将军之女檀兮以太子妃礼,正式嫁入东宫。 小半月之后,两位侧妃,并五位孺人、选侍、淑女们,以一台小轿走角门也送进了东宫。 虞家二姑娘三姑娘才一下轿,便同鹌鹑似的,将二太太讲授的那些术啊策的全忘个干净,只想着龟缩起来。谁知,太子殿下一脚迈入后院,头一夜便挑中了虞明汐这个侧妃。 一连三日,萧仁光都宿在了明汐那儿。 三日后回门,原本没有妾室的份儿。可萧仁光竟大发慈悲,准许明汐带着妹妹回家一趟,并特意点明,要她给将来的七弟妹带份大礼。 虞明汐眼神光一闪,藏起眸中那点不甘和妒忌,低低应了一声。 回门当日,二太太难得穿得张扬艳丽几分,立在一众女眷之间,甚是扬眉吐气。 她养的姑娘出息了啊。 压过三姑娘一头不说,竟还能勾得太子爷留宿三日……看来,她这个当娘的没白教! 二太太这里沾沾自喜,恨不能将那点内宅里的“风光”摊开来炫耀给众人。 毕竟,她这个女婿可是一国储君。 别看她女儿如今只是个侧妃,等将来太子登基,凭这份回门的荣宠,明汐指不定还能当个贵妃呢。 虞明汐没有理会二太太的吵嚷炫耀,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留意着。瞧见大姐姐与五妹妹相继离席更衣,她也连忙追了出去。 “大姐姐留步。” 虞明泽听到这一声唤,无奈给明月递了个眼神,回眸温和道:“二妹妹,可有事?” 明汐而今梳了妇人髻,盈盈一礼,瞧着竟比明泽还成熟不少。 “原本,当送大姐姐先出阁的,只是殿下提早大婚,我这个做侧妃的实在也没得选……还望大姐姐莫要怪罪妹妹。” 虞明泽浅笑:“二妹妹太客气了。” “殿下亦是这般想法。他还说,从前幼时曾与诸位皇子得过祖父一段悉心栽培,与大姐姐更是同窗之谊。因而,特意备了份出嫁礼,托我带给大姐姐。” 虞明汐侧目递个眼神,贴身丫鬟便将酸枝木匣子呈上来,里头赫然是一套带着分心、掩鬓的金凤簪。 比这套规格稍高一些的挑心凤簪,大婚前已经送去给了太子妃。 虞明汐根本没想到,殿下竟会送大姐姐这样贵重的礼。 明泽和明月都将二姑娘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 片刻沉默后,明泽开口推辞:“太贵重了。当年祖父教习四书,我也不过是旁听两日罢了,担不起殿下这份同窗之谊。二妹妹还是带回去,替我与殿下道谢便是。” 重来一世,萧仁光果然还是那副利用女人成大业的德性。 倒是难为了他,还能费劲儿想起幼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不过,这也给明泽提了个醒。 她与萧珩,当是幼时便相识的。 虞明汐还想说些什么,又被明月笑嘻嘻的两句话堵了回去:“二姐姐,心意到了便好,东西还是拿回去吧。前儿,七殿下才给大姐姐送来一套点翠花钗彩冠,大姐姐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准姐夫呢。” 明泽无奈,只好配合着妹妹侧过身,佯装娇羞。 虞明汐怔怔瞧着,咬了咬牙,将满腹委屈和一丝丝艳羡吞下,勉强扯出个笑脸,道:“好,那我便听大姐姐和五妹妹的。” 她匆匆行了礼,带着丫鬟转身回了席间。 等人走远了,虞明泽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二妹妹被架到了火上,只怕要与虞家离心了。” …… 腊月初三,建康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轻柔的雪粒子飘落在地,不过两个时辰,就铺满了一层银白的霜被。虞明月披了件裘衣,戴着兜帽,立在雪地里头和漱玉玩闹。 咬金从二门上飞奔而来,脚下一个不留神,滑铲摔到了明月面前。 明月和漱玉笑得前仰后合,连忙上前去扶。 咬金扒拉扒拉脸上的雪和泥,没好气道:“姑娘还笑呢。宁国公夫人请了媒人上门提亲,如今都已经到存厚堂了。太太派严妈妈来问姑娘,这门亲事,您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第19章 宁国公府?提亲? 明月立在雪中不禁打了个冷颤。 谢西楼这莽夫手脚还挺麻溜,只是,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提前跟她知会一声呢。 好在,纳采礼乃是六礼之初,一般用不着男方家人到场,只需遣了媒人携版文和馈赠礼上门,得到女方父母答复即可。 所谓纳采版文,不过是太常寺遵循礼制编出来的一些套话。 版文内,上下左右得要书写礼文,还需记上新婿父亲名讳,再以皂布包裹,白绳缠绕,闹得像是公文封章一般。 明月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倒是问起了宁国公府此番带来的馈赠礼。 咬金搓着手,一样一样往外报:“礼单用白缯包起来,奴婢也不曾瞧见。不过,国公府的下人跟在那媒人身后,牵了羊,奉了酒坛、笥奁,还抬着几口笼子,里头约莫能瞧见猪和大雁。这般纳采礼可不轻了,足见国公府诚意。” 不错不错。 谢西楼果然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穷得响叮当的门面世子爷。 虞明月最后那点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笑着帮咬金拍了拍身上的雪,打发她去存厚堂回话:“告诉太太,今儿后晌,我想吃酸梅猪扒了。” 咬金闻言噗嗤笑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打趣儿:“太太若装听不懂,将人家送来的猪退回去,姑娘可别怪罪。” 虞明月蹲下身,抓起一捧松软的雪,冲着咬金扬过去。 …… 雪碴子砸在窗扇了,发出一声闷响。 四太太正跪在佛龛前捡豆子,听到响动,缓缓从蒲团上起身,走到后窗处,拉开一点缝隙。 外头是她那陪房,拢着手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着,瞧见窗扇开了,连忙将油纸包里还热乎的烧鹅递过去。 素了这么些日子,四太太实在受不住了,当着佛祖的面就扒拉开油纸,撕扯着鹅下庄啃起来。边吃还边口齿不清问:“如何了?” 陪房:“……审刑院下手狠辣,只怕、只怕康家姨母是撑不到回湘州了……太太还是早些有个准备,我听说,陛下要将康氏抄家流放,只是如今年根底下,又逢太子大婚,暂且不愿动作罢了。” 陪房言行间,句句都将四太太从康氏一族中摘出来。 四太太心知不妙,鹅都不吃了,哽咽着道:“……此事我知道了。这段日子,璋哥儿可曾回过家?” 她被老太太罚来小佛堂时,不过九月初,如今都已经是腊月了。整整三个月,除过明淑悄悄带着松子糖来探望,老爷和儿子竟连面都未曾露。 陪房沉默片刻,打着磕巴道:“太太,三爷许是学业忙……” 四太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罢了,那本就是个冷心冷肺的读书人。为着功名利禄,此刻怕是恨不得跟我这个母亲撇清干系呢。还是淑姐儿好啊,知道疼人。” 佛堂内熏着瓣香,说是能清心静气,灭除烦扰。 有一瞬,四太太忽然觉着,如大房二房那般,栽培姑娘嫁个高门也不错。 不远处,依稀可闻丫鬟们的喧闹声。 四太太倚着梁柱,问:“听着像是宁寿堂的动静?难不成,那老虔婆蹬腿了?” 陪房吓得白了脸:“太太慎言……今儿是宁国公府请了媒人上门送纳采礼,想为世子爷迎娶五姑娘。这会子,怕是三房将版文给了老太太过明路呢。太太,为着咱们六姑娘,您也得想法子从这小佛堂回去呐。” 四太太直勾勾盯着佛龛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 是啊,明月那丫头好吃懒做,都能嫁给宁国公世子。 为着明淑的好前程,她得早出佛堂才是。 …… 宁国公府的人,一个两个办起事来都是风风火火的。 腊月初三送了纳采礼,才得女方父母点头,没过几日,便又请媒人登门来问名了。 问名是六礼中的第二礼。除过姑娘家的名讳,连同生辰八字一道都要记在一张信笺上,封严实了交由媒人带回给男方家,以便后续纳吉。 两家人心知肚明,走到这一步,两个孩子都是乐意的,那问名纳吉之流,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祖庙占卜八字,怕有个什么妨夫、相克之象? 都不碍事,宁国公提刀往那一站,算师嘴里就只被允许吐出俩字—— “大吉!” 虞明泽难得来明月院子里坐一坐,听妹妹提起谢家这一出,眼泪花儿都快笑出来了。 她捂着肚子叹道:“能有这样明事理的公婆,又与崔家大姑娘做妯娌,往后真嫁过去,姐姐也能放心些。” 明月吭哧吭哧,将炭盆里新爆的栗子剥开,塞进嘴巴里。 “大姐姐如今说起话来,怎么也同我娘一般了。婚期少说也得拖到后年,到那时我才年满十五出阁,嫁人的事……还早,还早呢。” 要是告诉大姐姐,往后有个时代,三十岁才婚嫁的姑娘一大把,甚至不乏一生潇洒独身的,她是不是得原地揭竿起义去? 明月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对着明泽笑得又甜又烂漫。 明泽无奈摇摇头。 这还是个顽皮丫头呢。 只可惜宁国公府如今站了七殿下,与太子一脉已是暗潮涌动,未必……能等到明月长大再完婚。 她没提起这些扫兴事,宠溺地捏了捏妹妹的鼻尖:“世子那样的文武双全之辈,满京城打着灯笼也寻不着下一个。偏偏旁的贵女都入不了他的眼,就只心仪你这特立独行的丫头。” 虞明月听到特立独行,只想起来谢西楼送她那一匣子大螃蟹。 气势汹汹,横行霸道的。 可见,谢二是喜欢凶婆娘。 明月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边暗自咋舌,一边又庆幸能嫁个耙耳朵。 耙耳朵好啊,能叫她省不少事。 …… 腊月二十五,赶在年根儿底下,东海王府清点好聘礼,派人来虞家纳币。 聘礼统共六十四抬,在大晋朝上层贵族中,已经算是给了“全抬”的荣光。有些稍逊一些的官宦,只能出得起三十二抬,也唤作“半抬”。 比起明泽的嫁妆,这六十四抬的确是稍逊一筹。 可那些嫁妆也是人家七殿下一手准备的,虞家自然不敢有异议。 宁国公府原本铆足了劲儿,赶着要在年前下聘。 听说七殿下是备了嫁妆又备聘礼,将准王妃捧在手心上宠着,国公夫人连忙将人拽回去,给了爷俩后脑勺各一巴掌。 谢西楼像是被蚊子挠了一下,嬉皮笑脸坐下来,问:“您还打算跟七殿下较劲儿呐?” 国公夫人瞪一眼儿子,知道他一贯没个正形,懒得搭理。 国公爷却捂着脑袋问:“夫人,那咱们也给明月备嫁妆?” “备什么备!那虞家大房不是真心待大姑娘,处处刁难,七殿下出面护着,那是给人家大姑娘撑腰的。三房一家子又没什么龃龉,关系处得好好的,你突然插进去备嫁妆,人家还当你要抢女儿呢。” 国公夫人食指点着国公爷的额角,恨不能给他点开窍了。 “总之,下聘的礼单由我把控,你们就别添乱了。” 既不能在嫁妆上表诚意,那就只能加厚聘礼,给个“双抬”了。 …… 年节上忙忙碌碌,到了初七,一场瑞雪纷扬而至,足足下去四五日。 没过脚踝的银白堆积在道两旁,阻了出行探亲,反倒叫人能关起门来围炉吃糕、团圆宴饮,与家人好好说会子体己话。 明月乖乖缩在屋里头,与几个丫头和祝嬷嬷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她兴致上来,还学着家中兄姊,给自个儿的小院也取了个名字。 唤作“三室一厅”。 漱玉她们听了之后,都忍不住笑成一团。待瞧见明月当真写了幅字要挂在二门上,一个个连忙撒娇卖懒的,抱着胳膊求姑娘三思。 虞明月最喜欢逗她的小丫头了。 这般玩闹了几日,等十五上元灯会,虞明泽过来寻妹妹时,还真瞧见了二门上“三室一厅”四个大字。 明泽憋着笑,夸道:“形散意不散,五妹妹的字又有进益了。” 明月才被丫鬟们架着换了一身杏红衫子石榴裙,外头罩上蓬软的白狐裘,越发衬得整个人鲜活明亮起来。她是有多少夸赞都来者不拒的,扬起下巴,笑嘻嘻道: “还是大姐姐有眼光。” 今儿上元夜,乃天官赐福的日子,各地里社都会举办祭祀盛典,彻夜燃灯至天明。建康作为京师,每年更是会提前命匠师们制好各式各样的灯,悬挂全城。官府、寺庙也会出面备些字谜,胜者便可以得到特制的莲灯、菩萨灯之流。 今年,明泽和明月都已议亲。 虞家便随了南晋风俗,允准她们与将来的夫婿一道去逛灯会。 马车出行,约莫一刻钟,便停在了王家香铺的岔道前。 这地方处在灯火闹市,每年的杂戏、灯烛都最为新奇。明月率先跳下马车,回眸想去接应大姐姐时,却被旁边的七皇子抢了先。 虞明泽微怔,无奈一人一手,将自个儿平等分配给两人。 谢西楼懒洋洋在旁瞧着,笑道:“殿下,你可输了。我就说五姑娘不一般吧?” 下个车,不仅用不着男人扶,还能跟男人抢着扶女人。 萧珩淡淡觑一眼虞明月,从袖袋里掏出几枚海棠式的金锞子丢给谢西楼。 明月挑了挑眉梢。 谢西楼倒是挺上道,不等人家发问,就借花献佛地叫明月吃什么买什么都别客气。 行走茶坊酒肆间,香味扑鼻,自少不了慰劳慰劳五脏庙。逛到最后,就连萧珩都跟着吃了不少东西。 明月吃饱喝足,才想起正事:“今儿上元夜,咱们是不是也该放灯啊?” 谢西楼早有准备,提着灯从摊贩处踱来,将挑杆递给明月:“这灯个儿大明亮,五姑娘瞧瞧中不中意?” 虞明月:“……” 好嘛,搁着满铺子的兔儿灯、菩萨灯不挑,你非得挑一盏飞天夜叉灯! 她一脸凶巴巴假笑:“我看世子挺喜欢这夜叉,要不留着自个儿用?” 谢西楼轻笑一声:“……的确喜欢。” 虞明月觉着这人多少有点不对劲,嘟嘟囔囔的,提着自个儿的特大号飞天夜叉遛了。 放灯放灯! 只要她不尴尬,她和灯就是最靓的崽。 另一头,萧珩摇头无奈笑笑,也为明泽挑了一盏灯。 他挑的是最朴实无华的平安灯,仔细一瞧,上头还有大昭寺僧人手抄的药师经。他亲手将灯点亮了,递交到明泽掌中。 “愿王妃岁岁平安,所得皆所愿。” …… 上元佳节,外头灯彩堆叠,萧鼓间作。 虞家东院里,下人们却已乱成一团,个个儿抱着水盆、提着水桶,来回奔走于水井和小佛堂之间。 小佛堂火势滔天,不知哪处的梁塌下来,引起一阵喧闹。 四老爷远远立在一边,奋力嚷道:“快些,再快些!母亲与太太究竟在不在里头,你们可查探清楚了?” 第20章 火树银花, 灯山星桥,今夜燃灯五万盏; 虞家小佛堂那一点微弱的火势,很快就湮灭在上元灯会的繁荣里。 虞明月吸着鼻子, 闻到了鹊楼独有的荔枝馒头味儿。 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如何存下来去岁的荔枝,量还定然不小。只因这馒头须得以荔枝鲜榨出水, 和着酥酪蒸制才能成。 明月一脸向往。 余下三人却实在吃不下了,连忙嚷着“祈愿放灯”, 将人拽到了祈愿笺的摊贩前。 谢西楼这回学乖了,挑了个兔儿造型的信笺, 笔走龙蛇, 写下六个大字—— “吃吃,喝喝,睡睡。” 明月:“……” 出门在外,都得有个贵女人设,瞎说什么大实话! 果不其然,明泽瞧见这份朴实无华的愿望, 不免轻笑起来,就连七殿下都抿了抿唇藏起笑意。 好在,两个年长的没再逗弄小姑娘。 萧珩寻了张莲花笺, 问明泽要不要亲自写上心愿。 虞明泽侧目望去,瞧见萧珩正仔细为她挑选用笔, 脱口而出:“殿下帮我写吧, 什么都好。” 萧珩取笔的手一顿,颔首应好。 等明月她们在前头嬉笑跑远了,虞明泽捧着手上的莲花笺,竟久久不能回神。 那上头只写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她忽然就记起来了, 与萧珩的相识之初。 至元七年,祖父带着皇子们入虞府时,她不过五岁。在一众修学者中,唯有她与萧珩年幼身弱,不爱言语,暗地里受过不少欺辱。 后来,她用计护过萧珩一次。 萧珩曾问,想要什么报答? 她说,烦请诸位殿下,别再来虞家。 那日,八岁的萧珩眸子黯下去,也如今夜一般,回了四个字:“如你所愿。” …… 亥时前后,许是萧珩出行太久,病情反复起来,不得已先回了王府。 明月和明泽则由谢西楼护送回家。 进了府门,就瞧见东院的粗使仆役们抬着几节烧焦的长木,往角门方向去。 虞明泽蹙眉将人拦住,问:“发生何事?” 仆役们恭敬垂首,有个腰身粗壮、脸色赤红的婆子开口:“两位姑娘才从灯会上回来,怕是还不知晓,小佛堂忽然起了火,老太太与四太太在里头供经文,一时竟被困住了。好在天爷保佑,是咱们四太太烧伤了半条胳膊,才能背着老太太出了火场。” 明月不由扬起眉梢。 四太太救老太太?这是什么婆媳情深,生死与共的戏码啊! 这么大一出戏,怎么就没叫她们姊妹俩瞧见呢。 明泽将妹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伸手捏了捏她,示意收敛些。面上则带着几分焦急道:“即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可有请相熟的太医来瞧瞧?那纵火的人抓到了吗?” 婆子挠了挠头,一问三不知。 这些话,都是四太太的陪房叫她们往外头传扬的,还因此得了棉布和一串沈郎钱。再多的,她们可就编不出了。 明泽心中有了底,拉着妹妹一道往宁寿堂去。 老太太既然受了惊吓,她们做孙女儿的,自然该去请安问候一声。 亥时末,街市上的吵嚷都渐渐平息了,宁寿堂内倒还热闹着。 大老爷兄弟几个都在正厅坐着,除过受伤抬回院里的四太太,其余三位太太也都到场了。东稍间内,请了位擅长诊断外伤的坐堂医,正给老太太细细把脉。这个时辰,他们是没有排面惊动太医的,只能暂且将就着,撑到明日再说。 好在,老太太的伤势不严重。 老郎中给开了两副汤药,一罐涂抹的膏药,便拱拱手去瞧四太太。那位伤重,半条左臂都没一块儿好肉,竟还在三槐堂晾着呢。 明月两人到的时候,正赶上姚老太太醒来。 老太太这会子虚弱得很,喝了参汤,挣扎着坐起身,看向大房一家子的眼神满是怀疑怒色。 “程氏,你可知错?” 大太太无辜地瞧一眼大老爷:“母亲,不知媳妇儿何错之有啊。” 老太太将枕边的玉络扯出来,丢在大房夫妻俩脚边:“你自己可瞧仔细了,是不是你那陪房的东西?” 大太太打眼一瞧,脸色已是发白。 她带来府里这几个陪房,确有一人最擅长编珠络。 珠络这东西分两种,一种是装饰性的“绦子”,配上璎珞玉饰、香车宝马瞧着精致些;还有一种就是实用性的“套子”,平日里装个扇子什么的。 宋妈妈亲手编的玉络花型繁杂,向来只供大房自己人用罢了。 虞明泽瞧着母亲不说话,暗自叹了口气,蹲身将那玉络拾起来。 玉质粗糙,摸着像块儿下等料子。 怕是府中哪个下人的。 她面上不显,笑问:“这不是宋妈妈的手艺吗?也不知帮谁打的络子,怎惹得祖母这般生气?” 姚老太太睨了明泽一眼,顾忌着她如今的身份,没将话说的太难听。 “今日在小佛堂敬香,我与老四家的都亲眼瞧见了,正是这玉络的主人鬼鬼祟祟,在后窗不知做了什么,我便昏了过去。后来佛堂起火,若非老四媳妇将我背出,只怕老婆子的命,就得交代在里头。” 大老爷和大太太听得这话,颤着心肝儿连忙跪地,大喊冤枉。 姚老太将手一摆:“行了,知道你们不敢有那个心思。但大房如今管着家,叫底下人钻了空子闹出这般糊涂事,便是掌家不利。年后,明泽也就到大婚吉日了,祖母知晓,你又要操心着家中庶务,又得顾及嫁娶之事,难免有个疏忽的时候……罢了,明儿你便将对牌钥匙交到钱嬷嬷手上吧。” “府中如今除了家生子,还有不少外头买来的的人口。今日被那贼人逃脱,又没看清脸,免不得要将东西二院仔仔细细筛查一遍。”老太太闭目靠在大迎枕上,似是舒了一口气,“康氏此番救我出火海,是个好的。既已反省了数月,也该回去三槐堂做她的四太太了。” “筛查人员进出的事,我看,就交给她去办吧。” …… 正月还没出去,虞家便关起门来,将东西院上上下下过了一遍筛。 大太太从前安插的眼线人手,这回没少被发卖;就连二房三房也跟着受了牵连,拎出去几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倒是老太太口中的贼子,一直也没能指认清楚。 二姑娘远在东宫,不曾听闻这档子事。便是听说,此刻怕也顾不上。 太子殿下已经有小半月不曾来过了。 虞明汐心中很清楚,先前是殿下用得着她,才给她宠爱与荣耀。可她回门一趟,差事办砸了,就只能尝尝被冷落的滋味儿。 眼瞧着三妹妹都有了恩宠,她却只能独守空房,当真是不甘心。 殿下的恩宠,迟早都会流向别处,可若是能有个孩子…… 她在这东宫,才算是真有了一份倚仗。 鸟鸣啁啾,正院里,太子妃檀兮正逗着一只八哥。 她那贴身老仆端着一碗燕窝羹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檀兮便搁下喂鸟的长勺,取过帕子净了手,坐下来用羹。 “可打听清楚了,那虞氏寻的哪家郎中,开的什么方子?” 老妪沉着脸,满目唾弃:“是街市间鼎鼎有名的游医,说是用了他的药,三次之内必中,还很大几率能得个男孩儿。” 檀兮闻言嗤笑一声。 虞氏还真是个蠢的,也不知太傅府是如何养出这般贵女的。 殿下如今一心关注着夺嫡之事,容不得半点风吹草动。虞氏想在这时候,越过她这个太子妃生下长子,也不瞧瞧父亲安插在东宫的耳目答不答应。 殿下是元后嫡子,继承大统乃是顺应天时; 可偏偏有那碍眼的庶子,总来挡他的道。 更何况,得父亲与那位大人混淆视听,殿下竟当真以为,是虞家姑太太害去他母亲性命…… 想到这儿,檀兮笑问:“你猜,虞氏若真怀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子,殿下可还愿意留着她?” 老妪眸色微变,垂眸赞一声“姑娘高明”。 碗里的燕窝也才用了一口,檀兮便撂下汤匙。 “罢了,你就去帮她寻个机会,尽快‘怀’上吧。” …… 眼瞅着正月出去,到了虞明泽大婚的日子。 按规矩,往日里走动密切的亲属和闺中密友们,这一日都得来向新娘子赠送财礼,也被称作“添妆”。 添妆多是图个好兆头,为新人添福添喜。 因而,今儿一早天还未亮,明月便早早带着两个姊妹来了青箱居。原以为是到的最早的,哪知帘子撩开探头进去,几位太太竟都到了。 一群姑娘妇人们登时围满了屋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虞明月挤着人堆儿,将自己偷偷塞到明泽跟前。明泽这会儿正忙着梳发髻上妆,顾不上她,她就乖乖搬了个绣凳坐在一边瞧着。 等最后一只金簪上了头,调整好花冠,虞明泽对着镜中展露笑颜,问明月:“好看吗?” 明月重重点头:“大姐姐美极了!姐夫见了定然要被美晕过去。” 虞明泽笑意加深,隔着镜子嗔一眼:“油嘴滑舌。” “那可没有。”明月笑嘻嘻起身,凑到她耳畔悄声道,“大姐姐,我也准备了添妆礼,你想不想瞧瞧?” 虞明泽诧异地望了妹妹一眼,又回身看向外间。 几位太太谈笑风生,另外两个妹妹也各自喝着茶水用着糕点,不曾注意她们。 她这才低声道:“旁人都是姐姐为妹妹添妆的,哪家像你这般……” “大姐姐看了一定喜欢。” 虞明月也不多话,从怀中掏出几个小木匣。她算不上有钱人,因而准备的匣子就是普通匣子,比不得七殿下和谢二,一出手都是什么鎏金、酸枝木的。 但里头的确是好东西。 一个搁着特殊烧制的银筷银勺,天下奇毒,就没有它验不出的; 一个是嵌绿松石戒指,手指推动机关,就能射出三枚带了迷药的银针; 还有一个,则是她亲手画了花样的腰封,解下便是软剑。 明月一一介绍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虞明泽。 怎么样怎么样,看了那么多小说电视剧,聪明的脑瓜总算派上用场了吧? 阿姐快夸我! 虞明泽扶着额头,颇有几分感动和哭笑不得。 外人都当她大喜出嫁,可只有五妹妹知晓,那是去龙潭虎穴里走一遭,有几分尊荣,便有几分险阻。 她喉间哽咽着,将几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揽在怀中,又拉着妹妹的手紧紧握住。 今日大喜,新妇不可垂泪。 可五妹妹这份心,她实实在在记着了。 姊妹俩谁也没有言语,一双手紧紧交握片刻。 明泽好容易稳住情绪,侧目笑着吩咐:“漱玉,快去将东西取来。” 漱玉“哎”一声,很快从碧纱橱取了个锦囊出来。 虞明泽将东西悄悄塞到明月手中,压低声音嘱咐:“王府进出的牌子,你收好莫叫他们发现。往后遇了事,来寻姐姐便是。” 添妆把盏二三之后,新妇便要拜别家人,乘坐喜轿离家。 明澈和明璋都提前从书院请了假,特意打马归家,赶着来送一送大姐姐。 虞明瑾去年末已在京郊大营当值,虽只是个从九品的陪戎副尉,却也憋着一股劲儿。这几年西北再起战事,他就自请前去,拼一份军功,日后才好为大姐姐撑腰。 这些盘算,他从未宣之于口。 只主动领了背大姐姐出门上轿的差事。 从前厅到虞府大门外,不过百二十步。 虞明瑾走得很慢,也很郑重。 明泽先前该交代的,早已都交代给他。这会儿倒是卸下一身重担,没什么再想与弟弟说的。 人到花轿前,明瑾缓缓将她安置进去,只闷声留下一句话。 “大姐姐,照顾好自己。” 明泽怔了怔,神色复杂,忍不住顺着喜轿的窗缝向外望一眼。 明瑾的背影似乎挺拔了许多。 当是……真的长大了。 这样也好,日后诱哄着祖母分家分院,她便能更放心些。 …… 按着南晋朝的婚嫁习俗,女方只通过文定、出阁二喜与男方亲眷走动,待到男方家主办新婚宴,却是该回避的。 以此,来宣示男子婚后的主导权。 可若是有情人爱敬妻子,想予以足够尊重,便又有不一样的做法。 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今日东海王府设宴,虞明月一家竟也在邀请之列。 萧珩特意命人将宁国公府与虞家三房设在一处,便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 宁国公世子与虞五姑娘已经议亲,听闻陛下近日又过问此事,催着二人将亲事尽早办起来,越快越好。估摸着要不了几个月,这两家人就是一家子了啊! 七殿下是陛下的心尖肉; 那宁国公五万北府兵也不是吃素的; 他们吃饱了撑着,才会去招惹虞家三房! 于是,虞明月得以坐下来,痛痛快快用了一餐美食。 平日里,祝嬷嬷早就将她的嘴巴养刁了,大宴上的菜须得色香味俱全,才愿意多用几口。谁知,七殿下府上的厨子是真不赖,叫她一轮轮吃下来,竟也没觉着腻味。 大姐姐日后有口福了。 宁国公兴冲冲戳了戳自家夫人:“你看明月丫头,多能吃。” 孟夫人在桌下抬腿,给了宁国公一脚:“……吃你的饭。” 别再把小姑娘看得不好意思了。 建康城内不乏官宦之后,名门贵女。可孟夫人看得多了,总瞧着她们都似枯木一般,全然失了鲜活气儿。 明月这样便很好。 谢西楼不知自家爷娘的心思,只刻意挑了虞明月右手边的位子坐,而后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取出一双银箸。 虞明月吃肉的动作顿住,眯起眼仔细打量。 这食箸上头的花纹……挺眼熟啊?哎嘿,谢二食指上那枚戒指更眼熟,只不过从绿松石换成了红玛瑙。 就叫他帮忙寻巧匠打一套东西,这人怎么还偷着自留一份呢。 堂堂世子爷,脸都不要了。 虞明月呲了呲牙,给他递个鄙夷小眼神儿。 谢西楼瞧着便要乐,顾忌着两人父母都在,轻咳一声,掩唇委屈道:“五姑娘只心疼大姐姐,也不知顺带着可怜可怜未来夫婿。” 明月:“……” 我大姐姐嫁人,难不成你也要嫁人? 见小丫头完全不开窍,只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看,谢西楼反倒不好意思了。 借着两家互相敬酒、亲近攀谈的机会,他举杯,低声道:“上元那夜,殿下并非旧疾复发,而是被府中眼线下了毒手。此毒无色无味,慢性发作,好在察觉的早,已将后厨上换了一波人。” 明月听得这话,顿时全身紧绷。 若是那一夜,背后人下狠手毒死了七殿下,她和大姐姐,乃至整个虞家岂不是得背锅? 东海王府赶在腊月中旬将将完工。 七殿下从前的仆役们,定然是可信的。但王府规模更大,需要的仆从也多一些,难免在短期内被人钻了空子。 再往深了想,毒手都能伸到殿下这里,难保就不会伸向她们三房。 毕竟,她与宁国公世子议亲,又与大姐姐交好,本质上,就会让宁国公府与东海王府形成更可靠的姻亲关系——连襟。 不愿促成这桩婚事的,定然不少。 虞明月无声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命人多打几套匙箸,送去给姐夫吧。” 想了想,又缩着脑袋补充:“要不,给你我两家也留出几套?” 她这副鹌鹑模样,叫谢西楼终是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双粗粝又修长的指尖捻动着,化为眸底无可奈何的服软。 “好,谨遵姑娘之命。” …… 近日虞府好事不断,叫邻里两户官宦家都不免羡慕着嘀咕起来。 这不,才送了大姑娘嫁入王府,紧跟着,宁国公府的聘礼就送到家门口了。要不怎么说,虞家的姑娘们个个儿都随了他家姑太太呢。 宁国公世子今日这纳征之礼,可比王爷还气派一筹! 外头人不知明泽的嫁妆内情,只当东海王给了六十四抬“全抬”下聘,已是足见诚意。 哪知,这宁国公夫人更是抬爱未过门的准儿媳,此番,竟越过礼制给了“双抬”的荣耀。 整整一百二十八抬聘礼,光是进门过礼单,都用去将近一个时辰。 有孟夫人亲自坐镇,礼自然是走了正门,再送到三房院中的。 姚老太太看的眼热,也想从中插一脚,却被孟夫人笑吟吟四两拨千斤,压得动弹不得。 “老太太年岁也大了,儿女事忙了一辈子,如今孙女儿的婚事,且叫他们为人父母的自去打理吧。明月和西楼这桩婚事早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总该多几分体面不是?” 借着话茬,孟夫人又借口想去西院瞧瞧,与三太太周氏相携,出了宁寿堂。 难得瞧见老太太憋屈,周氏用帕子沾了沾唇角,掩住笑意。 入了存厚堂,没有外人,便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孟夫人啜茶,笑道:“今日来之前,西楼还曾拦着我,要转送给明月一件东西。我瞧着此物也还算配得上纳征之礼,便一道带来了。劳亲家太太捎给明月吧。” 话毕,大丫鬟奉上怀中鎏金匣。 虞明月就藏在座屏后头吃瓜,瞧见这眼熟的鎏金匣子,眼角难免跳了跳。 谢二爷挺喜欢金子啊? 好巧,她也是。 周氏在孟夫人示意下,打开匣子瞧了一眼,连忙又给关上。 里头满满都是地契、商铺、钱引,隐约还能望见一柄私库钥匙。 老爷的私房钱都没给她上交过。 这实在太贵重了。 孟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周氏手背,掩唇笑起来:“西楼从小到大,家中给去不少金银财物,加上他自个儿军功挣的,陛下与太后的赏赐,堆在私库里头的确不算小数目。可这孩子,天生不懂花钱享乐。如今,能瞧见他为个姑娘翻箱倒柜寻宝贝,我倒是欢喜得很。” “国公府家风惯来如此,亲家太太,安心收着便是。” 孟夫人实在磊落又坦诚,周氏晕头转向的,只好道谢接过来。 虞明月听着两位长辈的对话,越发对这位未来婆婆有了好感。 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打量过去。比起大姐姐婚宴上的华服美饰,还是今日大气舒展的装扮更适合孟夫人。 威风的像个女将军一般。 孟夫人习武多年,一下子就留意到座屏后蛄蛹的小脑袋。 她微微弯起唇,也不戳破,继续道:“还有一事,望亲家太太见谅。” “原本,请期之事该国公府择选婚期,与虞家商议后再定下的。可这段日子陛下身上不大好,总念叨着要小辈们多以喜事冲一冲。我怕,两个孩子的事,终究要交由太常寺手里择定吉日了。” 周氏垂眸,藏起满目无奈不舍:“夫人放心,这件事,我与老爷早有准备。” 与宁国公府的婚事,早已不单单是儿女亲事,而是党争站队。 若想明月安全些,还是早入国公府为宜。 …… 三太太想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还是起身来寻明月。 进了屋,就瞧见虞明月正抱着一匣子契书傻乐呵。 三太太气笑了,伸手戳了戳女儿眉心:“小钱串子!还没过门,就盯着世子的体己钱了,往后可还了得?” 虞明月顺势打个滚,扯着三太太坐在榻边,顺势搂上去:“男子赚了金银不上交,拿着做什么?狎妓赌钱吗?您将咱们虞家的老少爷们一个个拉出来瞧瞧,有哪个是会用钱过好日子的。” 周氏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钱财不就是叫人过得更好的玩意儿,男人却大多没有这个本事。赶明儿,她也将老爷的私房钱收一收。 娘俩又聊了几句闲话,周氏瞧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就释然笑起来。 明月比她以为的还要通透许多,是她多虑了。 当娘的总觉着孩子还没长大,不愿意撒手。如今瞧着,明月却是能飞在外头的。 周氏有几分伤感,别开眼,就要下了榻回屋去。 虞明月扑上来,从后头将周氏一个反扣,娘俩便一同躺平了。 明月才用了力气,小脸红扑扑的,笑弯了眼:“娘,好久没一起睡了,今晚搂着我给您讲鬼故事?” 周氏忍不住笑起来:“去,别胡闹,上回那个投井的叫我三五日没睡着觉。” 她嘴上说着,却伸开臂膀将女儿揽进怀中。 总归,她愿守着这方老巢。 …… 次日一早,虞明月从美梦中醒来,周氏已经起身用早饭了。 祝嬷嬷拿鏊子煎了笋肉、鱼肉两样“夹儿”,又以应季的时蔬卷了两碟子春饼,搭配一小碗菌菇排骨粥,刚刚好。 虞明月爱吃春笋,这时节的嫩笋便更喜欢了。 周氏特意给她多留着两个笋肉夹儿。 母女俩正说笑着,严妈妈从外头进来,脸色不是很好:“太太,二房出事了。” 二房成日里摔摔打打,三房离得最近,早习惯了。可自从二姑娘三姑娘婚配东宫后,二老爷就改了性子,再没去外头拈花惹草,闹出是非来。 今儿这又是为的哪出啊? 严妈妈:“太太忘了,去年春末,二老爷养在外头那个有了身子,二太太无奈将人接回来照料。” 周氏记起这茬,隐隐察觉不妙。 原是昨夜那下女发动了,因只是个贱籍,二太太没扰着旁人,私下寻了郎中稳婆,折腾一夜,到底还是生下个女孩儿。 二老爷一听报讯,扭头便走了。 二太太听着孩子啼哭也是烦,恰逢那下女讨要姨娘名分,争执拉扯间,二太太的陪房就失手勒死了人。 再隔了半个时辰,二房竟传出消息,说那女婴体弱,也夭折了。 动静闹得太大,压根瞒不住下人院。 二太太略一合计,便打算将大伙儿都拉下水,解决这个大麻烦。 周氏听了始末,冷笑一声:“如今家里四个姑娘都许了王公,她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恃无恐了。” 尤其明月的婚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万不能出岔子。 “二房和家里头我去应付着,你立刻备马车去东海王府寻明泽。”周氏拉着女儿起身往外送,“记着,这件事你得和你大姐姐商议好了,站在一处。” 她将明月向外一推,气势骤然转变,带着严妈妈就往宁寿堂去。 “你派几个壮实的婆子去寻那女婴,想必还能留口气儿。我倒要看看,今日二房杀人弃婴,老太太还能和稀泥装不懂不成?若不给个说法,我三房便分出去单过!” …… 虞明月没套马车。 时间紧任务急,她只戴着幂篱,就往后院马厩寻了匹温驯的小马,直奔王府去。 虞明泽才过新婚,正与宁姑带着几个丫鬟熟悉府中庶务。听是妹妹来了,搁下手头的事情就往外迎。 明月喘匀了气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完,又添一句:“娘让我跟大姐姐站一处。大姐姐,我站哪儿?” 明泽不免笑起来,知道妹妹这是在有意安抚。 她开始给明月分析:“那人虽是贱籍,却始终不是家生的奴婢出身。往日里,谁家若打死了奴仆,官府都要查清楚缘由才肯罢休,更不要说,这是个双身子的人了。二太太是想用几个高嫁姑娘的名声地位,来赌,老太太会保下她。” 这也是明月犯愁的地方。 她皮子厚倒无所谓,嫁不嫁谢二也都没差。 可大姐姐不一样。事情传扬出去,只怕他们夫妻俩腹背受敌。 正胡乱想着,明泽忽然柔和了眸子,轻声问:“若将事情闹大,你怕不怕?” 明月一怔,连连摇头:“我有什么可怕的。” “世子那里也不怕?” “若为旁人惹的事就要退婚,这般男儿,不嫁也罢。” 明泽听到答复,一脸欣慰和赞赏地看着妹妹:“好,你既不怕,那我们就借着此事,与二房四房切割分家吧。” 虞明月不是真傻的小姑娘,当即明白了明泽的意思。 她们不怕闹大,老太太却舍不得荣华,是万万不敢的。 以此要挟分家之后,再大的雷被人捅出来,也没有他们大房三房的事儿了。 明泽唤青锁取了纸笔,开始写书信。 “待会儿,你将我的手书带回去,想来祖母也不敢过分为难。” “东院地界大,就让二房和四房带着祖母去过,咱们两家住西院。分家的事一经落定,就叫人尽快将界墙砌出来,原先留好的角门都封上,往后也不必走动了。” 说到这里,她停笔望过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虞明月狡黠笑着接话:“我知道,分家得闹大一些,最好敲敲砸砸摔摔打打,能叫左邻右舍都明白,咱们跟他们势不两立!” 只要脑子里想着钱财吃喝,这点戏,她还是能演的。 明泽被这直白又生动的描述逗得一乐,笔下不停,嘴上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叫她忧心的亲事。 “听世子爷跟王爷说,陛下有意叫你二人今秋就完婚。” 五妹妹今秋也不满十五岁,谢二爷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真早早成了婚,可该如何是好? 虞明泽今日穿一件银朱抹胸,泥金绯罗褙子,底下是百迭裙,颇有几分从前未曾见过的轻盈妩媚之色。 就连蹙眉书信,都有种吸引人的韵味。 虞明月瞧了会儿,忽然贼兮兮偷笑起来。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七殿下那样羸弱的身子骨儿,竟还能跟大姐姐圆房? 啧啧,好励志的姐夫,感人泪下! 虞明泽写好了信,抬眸瞧见妹妹那副怪异模样,不禁又开始犯愁。 五妹妹年纪虽小,看的话本子却多。 可不要婚后将谢二带坏了去。 …… 三个婆子从西角门出来,半张脸蒙着巾帕,鬼鬼祟祟追上了二太太的陪房。 她们太太说了,那刚出生的女婴八成还没死,救回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三房的主子们都是顶顶好的人,那宁国公府更是千年难遇的好姻缘。老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这些个鸡犬生下的小鸡犬,可不就指着五姑娘一朝飞升,好跟去国公府过好日子呢。 一想到儿孙前途,婆子们个个打了鸡血似的。 二房那人没甚防备,急匆匆走到一户破败小院,推开门,就能听到里头微弱的婴儿哭声。 三个婆子掀了头巾冲上去,掐喉的掐喉,绑腿的绑腿,剩下那个直接将汗巾子团了团,塞到那陪房嘴里。 女娃娃还活着,只是才出生半日,就受了这许多磋磨,瞧着蔫儿的很。 如今虽是仲春,风里却还带着几分寒意。婆子们寻了几块棉布给裹上,抱在怀里就往府中赶。 才到门外,却被三五个丫头拦住。 打头的老妪自称是太子妃身边人,要她们将孩子交出来,必有重赏。 三个婆子面面相觑。 这话说的……谁能信啊。 太子妃金尊玉贵的,又不是生不出娃娃,咋还抢一个外室女呢?再说了,这是二老爷的种,拿回去太子也不能认啊! 于是,几拳下去,将四个柔弱的丫鬟都放倒了。见那老妪穿锦着缎,身份好似不一般,到底没敢下重手,只拽着跟二房的陪房一道,绑在树上了事。 那老妪气不过,扯着嗓门大喊一声:“胆敢辱我檀家,将军和太子妃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婆子震得耳朵疼,抬了左脚脱下一只破洞袜子,塞进老妪嘴中。 天爷祖宗哎。 不放过就不放过吧。 她们五姑娘泼天的富贵,可算是保住了! …… 坐拥泼天富贵的虞明月,此时还不知她们三房有这般捅破大天的神勇婆子。 她学骑马不过数次,方才情急之下去王府求援,一路出奇的顺畅。可这会子缓过神来,额头便有些冒汗了。 眼瞅着都到家门口了,这马是怎么停住来着? 瞧见门前有人刚下马,似乎是要进府,虞明月连忙开口求救。待那人回头,才发现竟是谢西楼。 明月诧异:“你来干什么?退婚啊?” 谢西楼手上忙着勒马,眼里还得关注着虞明月别摔下来,好气又好笑道:“五姑娘现今想退婚可晚了,陛下已经下了旨,要你我秋八月完婚。” 马打着颠儿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 谢西楼伸出手,明月这回也没再拒绝,借着他的力下了马。 “这事大姐姐方才已经告诉我了。”明月打量着谢西楼的神色,断定他并不知晓虞家的事,便问,“那二爷来做什么,总不能再送个什么库房的钥匙来吧?” 谢西楼站的更近一些,别开眼:“我是……想叫五妹妹不用害怕。你未满十五岁,许多事情原本该是慢慢来的,只是如今形势逼人,只好委屈你早一步入国公府。但无论如何,请五妹妹相信,我不会逼你做不想做的事。” “你若不信,谢西楼也可以在此立重誓——” 虞明月终于听明白了,耳根子噌的红起来,眼神飘忽不定,避开与谢西楼对视。 “……二、二爷别说了。婚期的事,我和爹娘都没什么意见。” 看到姑娘红扑扑的脸颊,略微下垂的小鹿眼,谢西楼竟莫名没那么别扭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抚了抚明月柔软的发丝:“好。往后别这样骑马了,没人在跟前容易摔着。” 虞明月觉着自己就像被哪位高僧点化了,整个头轻飘飘的。 晕乎两秒,总算还记得大姐姐交予的重任。 她当即醒了神,雄赳赳气昂昂越过谢西楼,直冲府邸内跑去。 临进门,还记得背对人家挥挥手:“二爷回吧,成亲以后有的是机会聊!” 谢西楼沉默半晌,终是化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笑。 这小螃蟹,耀武扬威地举着钳子,也不知又要去收拾哪个? 第21章 宁寿堂西稍间里飞出一只臭鞋。 自打老太爷离世, 姚老太太就猴子翻身称了王,颇有几分得势猖狂。这阵子称病人越发懒散,总不好好洗干净脚, 虞明月侧身躲开时,还能闻到一股发了毛的抹布味儿。 她默默往边上退了一步。 老太太躺在榻上,捏着明泽的书信, 气不打一处来:“二房的事揭露出去,她东海王妃能得什么好?这般急着要分家, 当真是养出个白眼狼来!” 四太太坐在榻边,小心抚着背劝了几句。 分家? 分家好啊!大房三房若能自愿去西院, 那就更好不过了。虽说往后要带着二房过日子, 可也算是坐实了与东宫的姻亲关系,待明淑大一些,也能仔细挑个好夫婿。 四太太不经意间撩了袖子,露出左臂上可怖的疤痕,这才靠近老太太低声说小话儿。 “母亲当知晓,如今前朝紧张, 东宫与七殿下不对付。大丫头心野了,跟二房反目那是早晚的事,可咱们虞家累世簪缨, 总不能被她拖累了去。依我说呐,早早分家才算妥当。今日瞧着咱们是受了一肚子憋屈, 可只要保着二房不事发, 明汐丫头过得好了,不就是咱们虞家好吗?” 这话说到了老太太心坎儿上。 若不是为了虞家荣耀,她早就一口否决分家的要求了。这会子闹开,也不过是想着压制大房和三房, 好给他们少分出去些家产。 提到家产,老太太不免扁了扁嘴唇。 五丫头的聘礼她是不敢指望; 可大丫头是老婆子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王府给的聘礼,少说也该分来一半吧? 姚老太太盘算的正好,三太太便带着几个立大功的婆子进了院。 “母亲,请母亲做主啊,这天底下当真是没王法了!” 三太太抱着孩子,进来便将二房如何杀人弃婴的罪证一一呈举,末了,还把那绑在树上的陪房也给押送过来。 老太太恶狠狠瞪一眼坐在边上喝茶的二太太。 用些阴司伎俩便罢了,怎还不做干净些,被人抓着把柄? 二太太从前可是靖安伯府宠大的小女儿,这些年为着二老爷干尽了乌糟事,她还觉得委屈呢。 于是一脸愤愤望着老太太:“母亲——” “你别说话。” 免得失言,将二房里外卖个干净。 二太太将牢骚咽回去,怒视她那陪房。 姚老太太倒是镇定下来,问:“你想如何处置?” 三太太已从明月那里听说了分家之事,索性直言:“我费心寻来人证物证,自是想要呈与母亲寻求庇佑的。可若母亲不愿秉公处置,便是为着老爷前程,三房也绝不敢再与这等杀人弃婴者同吃同住。” “人证物证可以交由母亲,还请您做主,分了这家吧。” 姚老太闭目,扯着偏薄的唇角冷笑。 原以为周氏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没成想,竟敢拿二房的短来威胁她分家了。 她斜了眸子又觑一眼明月。 偏偏大丫头和五丫头都是不要脸皮的,分毫不怕事情捅出去。这个家今日要分,只怕还得公公正正、不偏不倚地分出一半去了! 姚老太太的心在滴血,只能用梦幻泡影般的贵妃之位来骗骗自己。 忍,忍过这两年,太子登基便好了。 三太太四太太心思活,都提前命人去请老爷们回来,这会子便已经到了门口。 二太太懒得去请二老爷,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倒是大房两口子,此刻还被瞒在鼓里。 老太太挥挥手,唤人去请。 三个兄弟是前后脚进的宁寿堂,三老爷和四老爷约莫知晓是为着分家的事,只大老爷虞青川稀里糊涂的,还跟着两个弟弟开玩笑。 四老爷实在瞧不过眼,叹了口气:“大哥,你可长点心吧。” 终究是一个娘生的,当哥的惨遭“驱逐”,当弟弟的也于心不忍呐。 兄弟三人各怀心思,才进稍间坐下来,老太太就宣布了分家之事。 祖墓、坟山、地望是没法动的; 另有虞家名下的养赡田和祭田,朝廷也不允许分割。便打量着折成差不多的京郊水田,以奁田名义兑换给大房和三房。 除此之外,便是明面上能分割的财产了。 虞家数代累积的田产、庄园、商铺、地契、金银等物,都得一分为二。因是将嫡长子撵去了西院,等同四房当家,老太太心中多少有愧,还特意多挑了几个好庄子和红火铺面补偿。 免得叫外人说她心偏。 这老太太可精着呢。 她那嫁妆是一分一毫都不打算动的,就连先前给明泽的几套头面,也恨不得开口要回来。 虞青川听母亲报了一连串,惊得目瞪口呆,再一瞧弟弟弟妹四平八稳的反应,这才有几分回过味来。 合着分家的事,就他们大房不知道? 虞青川怒而拍桌。 老太太淡淡望过去:“分家之事,是你明泽提起的。她亲笔信尚在此处,不信大可瞧瞧。” 虞青川接过信件,飞快扫视,然后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分、分就分吧,去西院也能清静些。 见众人都无异议,老太太便想将人打发走,好好睡一觉。 先前默不作声的虞明月这时忽然开口:“大姐姐说了,公中财产对半开,但从前几位太太嫁进门后,有些家仆、私物归了公,却是要重新捋一捋的。” 这话……明泽其实没说。 但明月这会子狐假虎威,忍不住就顺势掰扯:“我外祖家一贯好吃,因而母亲出嫁时,特意为她挑了几位擅做大菜的灶房娘子。从前,只因祖父喜欢她们做的菜式,便都留在公中,其中一位还送来宁寿堂小厨房,如今却是该回西院了。” “另外,大伯母进门早,两院公用的大厨房是她出钱搭造,里头两炉七星三眼灶,五口大镬子(锅),连同一应蒸煮煎烤炖的家什都要归西院。这也不费什么事,大厨房本就搭在西院角门边,到时清点了肉菜,分出一半送来东院便是。” 明月舌灿莲花,绕得老太太她们头疼。 左右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也就五丫头贪吃才会在意。 老太太做主摆摆手:“都留着给你们吧。” 分家之事,到此便算敲定了。 虞家没有舅爷、姑爷来主持商议,便只能请了同宗的耆老来帮着立下书面契约。 这样的正式场合,明月没跟去凑热闹。 她吩咐严妈妈上外头街市,买了足够搭界墙的砖石,另寻来几个砌墙抹平的泥瓦匠。 只等三太太三老爷从东院回来,冲她点点头; 虞明月当即吆喝一声,叫匠人们开工干活儿。 东西两院之间的旧墙,还是十多年前老太爷在世时修葺过的,而今墙身早已有了裂缝,斑驳陆离。 明月跟大房打了个招呼,索性就从西院内紧贴着旧墙新砌一道界墙,也免得再去过问老太太的意思。 今日来的匠人,一个二个都是大嗓门。 你吼一句,他传一声。 抛砖封门,和泥抹平,不过大半日的吵嚷,就叫左邻右舍都知晓了“虞家嫡长子虎落平阳,搬去西院,还被逼得在院内砌界墙”的事。 老邻居们撇撇嘴。 难怪呢,那姚老太太心偏了几十年,如今可算是如愿,将她那小儿子小孙子搂在怀里喽。 也不知分了家之后,两院之间能消停几日? …… 鸡鸣三遍,老太太才从睡梦中醒神。 她照例唤了钱嬷嬷来服侍起身,换好衣衫,便坐在妆台前等着净面洁牙。 过了小片刻,大丫鬟捂着脸从外头跑进来,似是气哭了:“老太太,婆子们今晨照旧去大厨房取热水,谁知,西院却将角门封死了,还砌出一道新界墙来。奴婢想与他们理论一二,却被骂‘不知羞,连个热水都要蹭他们的’。” 姚老太太哪里还不明白,她是被明月摆了一道。 若非宁寿堂还搭了个小厨房,今日她就得洗不成脸,吃不成饭了? 老太太气得天灵盖儿都要冒烟,一边骂着“孽障生下的小孽障,还想翻天不成”,一边吩咐钱嬷嬷:“去,叫小厨房烧热水,备饭食。” 钱嬷嬷搓着手,一脸尴尬:“老太太,热水倒是能烧,但……管着小厨房的杜娘子,昨儿后晌就被调回西院了。如今还没寻到合适的接替人选。” 老太太:“……” 还真没饭可吃了? 不洗脸的老婆子怒火冲天,叫钱嬷嬷扶着踱到院外,正遇上两个同样没洗脸的媳妇儿,聚在西墙根儿破口大骂。 主要是四太太康氏在骂。 二太太到底顾忌身份体面,只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几句。 初夏的清早,蝉鸣声未起,东院便嚷嚷得热闹非凡。 虞家东邻是位老御史,姓林,在朝中乃是出了名的公正严明。 林御史一早就听说了虞家在闹分家。对老太太撵走大房,还逼得人院内砌界墙的事也是颇有微词。只不过看在已故老太傅的面子上,才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这会子,听到两位太太大骂着“没热水洗脸”,林御史的犟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虞家家大业大,金银玉石数不胜数,还有满宅邸的下人伺候着,就供不出几桶热水? 非得欺负大房给你们烧水伺候着? 再说,虞家那点老脸早被你们丢没了,还洗个毛呢? 林御史挽起袖子,洋洋洒洒一落笔,将姚老太太和她小儿子给告了。 …… 西院如今有七位技艺高超的灶房娘子,三房留了两个擅做南北各地小吃甜食的,余下五位都去了大厨房各展身手。 今日早饭用的软羊面,便是擅长北地菜的胡娘子所做。 一碗热热的羊肉臊子汤面,入口烂软,如同煎酥,连吃带喝之后,额间薄薄出上一层汗,反倒通身舒泰。 咬金将林御史状告老太太的事说了,搓搓鼻尖笑道:“奴婢功夫不错,今晨特意上了界墙去瞧。老太太被陛下下旨一通责骂,脸都惨白了,还得咬着牙接旨谢恩呢。” 明月活动活动身板儿:“陛下没反对分家的事?” 咬金连连摇头。 虞明月便高兴起来。这算是御前过了明路,往后二房再有倒霉事,休想扯着她们。 咬金吃了两颗葡萄,又想起件趣事,乐呵呵道:“姑娘也知道,大太太原是不乐意搬来西院的,哪知这才住了三五日,今晨却夸赞起来了。” 大房过来,住的是二房原先的地盘,三房还如原样住在西夹角。 二太太夫妻俩为了生儿子,在清心堂又是种枣树,又是栽石榴的,总盼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这会儿被大太太嫌弃院里乱糟糟的,叫人将几颗树都挖了,又送去东院。 明月好奇问:“大伯母夸的什么?” 咬金憋不住笑了:“大太太说,西院上头没有宁寿堂,味儿都好闻了。往后也不用晨昏定省,不必做什么都被管着骂着,舒坦。” 这话像是大伯母说出来的。 总归,她能想明白这件事,就叫人暂且安心了。 至于往后西院谁来管家,三房和大房要不要分开,分多分少,虞明月却是懒得去琢磨。 眼瞅着八月就要出嫁了。 娘叫她绣的嫁衣,可还停在第一针呢,这该如何是好。 虞明月双手撑着脑袋,满面愁容叹了口气:“要不,叫谢二去外头寻几个绣娘?” 漱玉:“……” 姑娘如今用世子爷还挺顺手的。 主仆俩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咬金又不知从哪个旮旯打探消息回来,抹去额头的汗,灌了一杯茶水,道:“外头都传,二姑娘越过太子妃先有了身孕,还是个男孩儿。” “如今,朝中各路群起而攻,说太子殿下耽于女色,不合礼法,且纵容虞侧妃母家行凶包庇,正逼着陛下彻查问责呢。” 第22章 入夜, 东宫烛火冥暗。 萧仁光今日宿在孺人虞明笙屋中,听到外头有动静,起身披了外袍, 往西稍间小书房去。 更深夜阑的,那虞三睡得正沉,倒也不怕她偷听说话。 小书房内一灯如豆。 暗卫跪地, 将数月来虞侧妃是如何算计着得宠怀孕,虞家二房又是如何杀人弃婴, 甚至太子妃在背后如何推波助澜,都一一呈禀给主子。 萧仁光静静听着, 逐渐攥紧了掌心。 骠骑将军好大的威风。 将人安插进东宫, 连遮掩都不愿,这是捏准了东宫离不开他。 他扣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圈一圈转动:“今日朝中施压,檀将军可曾替东宫分辨一二?” 暗卫:“未曾。外头都传扬檀家因此事恼了殿下,陛下似乎……亦有几分动摇。” 萧仁光不免眸底一紧。 母族受挫,萧珩崛起,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确不能再失去妻族的支持了。 檀宗霆的意图已经很明显—— 他要储君低头示好。 惯来高傲的太子殿下闭目嗤笑一声,思索半晌, 才哑着嗓子问:“先前给老七备的毒,可还有富余?” “尚存。” “那便取来, 给虞侧妃用上。她家中五妹再有一月就要嫁入宁国公府, 等到回门那日,送侧妃也回母家,好好热闹一场吧。” 昏黄微弱的火苗,被一息吹灭。 东稍碧纱橱内, 虞明笙光着脚慌忙睡回榻上,佯装睡熟,一颗心却止不住的扑通扑通狂跳。 殿下要害二姐姐,甚至想累及整个虞家? 这份杀心究竟是何时起的。 从二姐姐有孕,还是那日洛阳水席?抑或从一开始,她们姊妹就只是注定要牺牲的棋子。 她在母家一贯人微言轻,二姐姐又是个十头牛拉不回的犟种,便是明日一早去报信儿,怕也不听劝,反而拖累自己暴露了。 虞明笙心下焦急着,忽然想起闺中受欺,淋着大雨被明月请回院里的事。 她心念一动。 要不,寻机会给五妹妹去讯试试? …… 天儿一热起来,人就容易犯懒。 虞明月不想动弹,可偏偏,三姐姐差人送来几盒新样式的胭脂水粉,里头夹带的东西叫她没法儿偷闲。 思来想去,此事不小。 还是得跟谢西楼先通个气儿,再决定要不要告知姐姐姐夫。 婚嫁六礼如今只剩“亲迎”。 按照习俗,临近婚期日,新妇是要避免与郎婿见面的,免得冲破了婚后的好福气。 什么福不福气的,先活着才有命享那个福气。 吩咐咬金悄悄走了西角门,绕去国公府给谢二递话,要他未时正刻在鹊楼见。 谢西楼这头才练兵归家,听决明传了话,当即脱下软甲,换上一身锦袍,嘴上还要念叨一句“成亲前,不宜相见”。 话是这么说,腿底下倒是跑得快; 决明一个愣神,险些没追上。 明月来时,谢西楼已经干坐了半个时辰。 她今日特意戴了幂篱,担心被外人瞧见拿去做文章,进了雅室也不曾摘下。 谢西楼勾着脖子多瞧了一会儿,连个鼻孔都看不见,面上喜色变淡。 虞明月没发现,坐在他对面,将三姐姐的传话一五一十讲了,问:“虽说如今与东院分了家,可若真冲着我回门的日子来,整个西院都脱不了干系。” 谢西楼蹙眉,显然也没料到太子会对自己的血脉下毒手。 如此狠辣的储君,他日登上大宝,谢家还能有个好? 他摇摇头:“七殿下近日觅得一位神医,正用了新方子,颇具成效,王妃操持里外帮着隐瞒,只怕难以分神兼顾虞家。这事儿先瞒着他们,明日,叫决明将制好的银箸银匙,连着暗器一道给你送去府里。” “另外,既然知晓了他要用什么毒,事情可就好办多了。”谢西楼轻笑着,变戏法一般从袖兜掏出一只小葫芦,“这是上次殿下中毒后配制的解毒丸,怕我也中招,便随身带着。你收好了,咱们也好趁机立功,跟陛下表表忠心,再反咬一口不是?” 明月:“……” 太子不当人,你却是真的狗。 好就好在,这狗是跟她站一边的。 虞明月隔着幂篱那层薄纱,神色复杂地望一眼谢西楼,莫名竟生出一丝安心感。 安心? ……也、也对,狗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嘛。 将心头那点异样草草掐灭,她伸出手晃了晃葫芦里的药丸子,问:“都给我了,二爷还有吗?” 谢西楼闻言,肉眼可见的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雀跃,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五妹妹终于肯关心我了?” 看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明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却隐隐有几分受用。 盛名在外的宁国公世子,鹤骨松姿,文武两全,受到多少贵女倾慕,私下里竟也有这般……凡人姿态。 是个沾了人气儿的便好; 成亲后,她也能活得更舒坦些。 雅室内竹帘半卷,恰逢一缕夏风迎面吹来,将幂篱缓缓撩开。 谢西楼惊鸿一瞥,只瞧见明月含羞带臊地瞪他一眼,随即半垂下眸子,弯了唇角,带着颊两侧的小小梨涡若隐若现。 他又多瞧了一眼,趁人察觉前,慌忙伸出手,将两抹轻纱紧紧合拢。 虞明月:“……” 谢西楼:“……我是怕唐突了五姑娘。” 明月憋着笑,歪着头打量他半晌,逗问:“这会儿子工夫,二爷怎的生分起来,不喊五妹妹了?” 谢西楼也不好意思说,先前那是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她。 索性轻咳一声,正色道:“的确是我逾矩了。如今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受到的礼制约束更多一些。纵使我和国公府不在意什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可世人悠悠众口,只唾沫星子,怕就能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活活逼死。” “既真心以五姑娘为妻,我总该……为你考量的更周全些。” 虞明月鲜少见到谢西楼正儿八经的样子。 许是因为,少时便被丢去西北,见过生死、历过苦难、识得家国情怀,才叫他平日里刻意藏锋,只显露出几分随性不羁。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内里却拥有这个时代男子鲜见的品性。 她似乎捡到宝了。 明月莞尔一笑,掀开幂篱一角望向谢西楼,轻飘飘假嗔了句:“呆子。” …… 呆子回到国公府,衣衫也不换,坐在书案前头,发出今日第十六次低笑。 大晚上的,决明听得实在瘆得慌,蹑手蹑脚送了杯凉茶过来:“二爷,您别笑了,今儿晚饭用什么,您倒是给句明话啊。” 谢西楼瞟一眼窗外天色,回过味来。 想了半晌,道:“五妹妹爱用北地小食,叫厨房挑几道拿手的送来。” 决明::“……” 五姑娘爱吃人家在自个儿家里吃,您吃上一桌,还能送她肚里去不成? 也罢也罢,好歹是愿意用饭了。 决明就这么看着自家二爷好似害了相思病一般,每日练兵一归家,就掰指头数日子过活。 八月初三,处暑才过,孟秋凉风起。 谢西楼总算是等到了大婚吉日,去亲迎心仪的女子。 明月这里,却因着还没睡醒,未见流露出半点欢喜来。 实在是亲迎之礼太过繁琐了。 昨儿的“铺房”虽没叫她操心,自有国公夫人请了全福人去操办。可对她这种到点倒头就睡的人来说,“上花夜”实在难比登天。 上花夜便是亲迎礼的前夜。照例,当由族中太太为新妇亲手梳头,哭嫁并守夜。 虞家才分了家,重任自然落到了大太太头上。 于是,这一整夜,大太太和明月都在频频的哈欠声中度过。就连那点晶莹的泪花,也全是困出来的。 卯时初,大太太为明月戴上最后的翠羽头冠,又一一收了诸位亲长的添妆礼,把盏对饮一二。 虞明泽昨夜就回了家。 她仔细想了数日,还是决定给妹妹的添妆礼送最有用的金银。 整整一箱沉甸甸的金锞子银锞子带去国公府,是救急也好,吃喝也罢,总归能给妹妹添一份底气。 辰时一刻,明月便要由哥哥背着上花轿了。 出外求学一年,虞明澈长高了不少,已经能将妹妹稳稳当当背出门去。 送入喜轿那一刻,明澈忽然生出万分不舍,不愿放妹妹去嫁人为妻了。 明月隔着一柄喜扇,轻轻点了点明澈的额角:“二哥哥,秋闱之后,我还想吃崔婆婆家的旋炒银杏。” 虞明澈哽咽着,将妹妹安置入轿中。 “好,还有糖炒栗子,二哥哥都牢牢记着呢。” …… 宁国公府内,大摆喜宴迎宾。 前头再如何喧闹吵嚷,灌酒嬉笑,却是不用新妇再操心了。 虞明月饿了一整日,这会儿只想寻一些吃食。 有咬金在外头看门,漱玉帮她先摘了大冠,那东西太沉,压得人脖子生疼。 主仆俩寻了一圈,喜房里头竟只有一壶茶水。 实在饿的两眼发绿,明月索性盯上了床榻。 时人有坐床撒帐的习俗。乃是新人成婚夜前,由多子多福的“全福人”往婚床上抛洒枣子、花生、桂圆之类,以祈福辟邪的礼仪。 这会子也顾不得什么礼了,她盘腿往榻上一坐,捡一把花生枣子就吃起来。 谢西楼佯装醉酒,提早归来。 一进门就瞧见明月剥花生壳剥的正欢快。 他挑眉冲着漱玉摆了摆手,行至榻前,俯身撑在帐架两侧,将明月圈在方寸之间,笑道:“我还当哪个山匪头子闯了喜房,原来,竟是咱们二奶奶。” 虞明月绷着身子回眸,瞧见是谢西楼,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儿。试探问:“二爷喝醉了?” 谢西楼垂眸笑起来,顺着她的意:“嗯。” 明月闻言,暗自舒了一口气。 醉了就好。 喝醉酒的男人,都不行。 第23章 一对儿喜烛燃爆灯花, 为这满室的静谧徒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床帐方寸之地,实在逼仄,即便刻意移开视线, 似乎也免不了感受到二爷的呼吸和心跳。 虞明月下意识往后倾了倾身。 随即,那饿瘪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唱起了抗议歌。 “咕——咕咕咕——” “咕咕————” 谢西楼终于没法装醉,弯着腰轻笑了好一会儿。 见明月眼刀子瞪过来, 才连忙温柔找补:“咱们二奶奶劳苦一整日,定然是饿着了。我已经叫决明先去厨房取菜了, 国公府的灶房娘子中,也有一位北地过来的, 且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他一边说, 一边自然而然伸出手,牵着明月挪到床边,又蹲身帮她穿好鞋子,一同往外间去坐。 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实在太过熟练,宛若老手。 可明月心里头明镜似的。二爷拉着她的手,没几秒就紧张到要冒汗了, 连同耳朵尖儿和后脖颈,也已经泛起了一层红晕。 ……这怕是个比她还要白纸的小学鸡。 她借着喜扇掩唇轻笑,才一落座, 外头叩门声响,是决明拎着五层的大食盒回来了。 大婚当日, 新妇“不食少饮”乃是老规矩。 怕外头那起子长舌的瞧见, 决明一路都贼眉鼠眼的,顺墙根底下速速溜回来。 今夜夜宵以清河的下酒十五盏为主。 主菜是螃蟹酿枨,鸳鸯炸肚,另有炙炊饼脔骨、肚胘、润兔小三样做插食。除此之外, 饭后还给备了一碟子番葡萄、大金橘和榆柑拼盘。 虞明月肚里的馋虫被勾出来,眼巴巴瞧着满桌佳肴,十分敷衍地客气相邀两句,就大快朵颐起来。 她是真饿狠了。 谢西楼怕将人噎着,在旁又是倒消食茶,又是去螃蟹壳的。决明都没眼看自家二爷,悄默声儿的退出屋外守着。 吃饱喝足,缓慢走动几圈。 又唤两个丫头进来,帮着卸去钗环梳洗一番,也便差不多该就寝了。 虞明月悄悄瞥一眼同样只着中衣的谢西楼,飞快别开脑袋。 真到了这时候,才发觉古人可真是生猛。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陌生人,掀开盖头后,立马就能睡一个被窝里去。 她忸忸怩怩,在妆镜前磨蹭着。 谢西楼看在眼里,凑过来弯腰附耳,笑问:“二奶奶还不睡?” 明月望见镜中那对“佳偶”,莫名心虚地轻咳一嗓子:“二爷请便,我……我倒还不困。” 说完,忍不住打个哈欠,眼里涌着一包眼泪花儿。 虞明月:“……” 死嘴,秃噜快了。 谢西楼不再逗她,站直了身,正色道:“明月,我没打算食言。只是大婚当日,总不好丢下新妇宿在外头,免得府里下人拜高踩低闹得你不痛快。你安心去睡,我在西稍的弥勒榻上将就一夜。” 明月眨眨眼,颇有几分诧异。 弥勒榻尺寸短,娇小的姑娘在上头午间小睡倒还凑合,二爷蜷在里头,只怕成了婴儿床。 然而,谢二压根儿没给开口的机会,卷了床喜被,就雄赳赳气昂昂往西稍间奔。 临去前,还故意伸出狗爪子,揉乱了她刚梳柔顺的头发。 虞明月:“……” 这不是贱兮兮小学鸡是什么? 哼,他就活该睡个婴儿床。 …… 宁国公府往祖上数三代,就未有过晨昏定省的破规矩。 婚宴时,孟夫人早早儿派了身边嬷嬷来告知。怕明月拘束,还特意跟她提起长嫂——崔元真进门时也是如此,要她不必担心,都是一视同仁的。 有这份福气,新婚第二日,明月才得以睡了个囫囵觉。 醒来时,谢西楼已经不见踪影。 咬金笑盈盈绑了帐幔,低声道:“姑爷卯初便上值去了,出门前还特意叮咛,说姑娘昨夜累着了,须得多睡会儿,早饭便要小厨房弄几样清淡的,晚些时候送进来。” 虞明月“噌”的红了脸。 ……罢了,被误会就误会吧。顶着个被二爷捧在心尖儿的得宠奶奶人设,往后,也好作威作福不是? 晌午用过饭,明月在院里转了一圈,熟悉熟悉新地盘。 宁国公府是四路五进的大府邸。 大晋朝以东为尊,长者居之。因而,国公爷夫妻俩住了最东侧的“藏春坞”,长子谢长简则住西一路的“雪砚斋”,谢西楼虽贵为世子,倒并不挑,只挨着他大哥又往西择了“苔园”。 苔园临水,统共五进。 过了垂花门,入院便见穿堂。二进院是面宽三间的外客厅,再往后则有五间正院上房,东西穿堂,以及花厅连带着后罩房。 过门之前,在苔园伺候的人本就不多,拢共十三人。可若加上此番带来的陪房们,怕是足足要有三四十人。 虞家带出来的人手,也不都是用惯了的。 譬如那三个寻回七姐儿立大功的婆子,从前就不是跟着她的。 这林林总总许多人口,等回门之后,还得好好观察一阵子,再行安置。 后晌,秋老虎的威力没那么猛了。 孟夫人特意将明月叫过去,又是塞金银首饰,又是给胭脂布料的,临走前,还念叨着想给她寻一条好皮鞭,平日里晨起练套鞭法,比打拳更强身健体。 最重要的是,女子手里有兵器,也能镇住夫婿。 虞明月眼前一亮,可耻地心动了。 入夜,谢西楼抱着被褥,又美滋滋睡去了西稍间。 也不知二爷是为着给她做脸,还是天生癖好,爱睡那小萝卜坑儿。 总归,她倒是睡得莫名踏实。 与在家中无异。 …… 新婚三日回门,虞明月特意换了身好跑路的衣衫。 新的银匙银箸是早就打好了,可惜东宫管制甚严,递不进去,只好交由三太太保管。回门宴终究要设在西院,一应菜品、器具,都需得万分仔细才是。 谢西楼一上马车,就瞧见明月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笑问:“二奶奶坐镇后方,欲杀杀哪个威风?遣末将前去迎敌如何?” 明月总算被逗笑了,嗔他一眼,将角落里堆着的回门礼往他身上丢。 “这一个月来,三姐姐明里暗里几番劝谏,都没能拦住二姐姐用那毒鸡汤。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玩笑。若二姐姐真在西院落了胎,我……我……就带着爹娘连夜离开建康!” 憋了半晌,憋出这么句没出息的。 谢西楼乐不可言,半晌,才从怀里掏了两包药粉出来。 “这里头是天南星、雷公藤、马钱子之类的毒草,七殿下请神医酌量配得,当与太子那里的毒药是同一种。另一份则包了泻药。” 明月挑起眉梢:“你是打算先发制人?” 银箸自证清白,总归不如占着先机,倒打一耙。 若咬死了有贼子要谋害虞家阖家性命,此事就算闹到御前,说破大天去,也得是她家受了委屈。 谢西楼懒洋洋支着下巴,眼神缠着明月,笑赞:“二奶奶果真聪慧过人。” 明月低眉莞尔:“比不得二爷这老奸巨猾的。” 至于这泻药用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那就得看看,都有谁同二姐姐一道来西院凑热闹了。 …… 东院那头,闲着没事儿的人还真不少。 听说五姑娘已经带着新婿进了门,下人们连忙飞奔回去通风报信。不过两刻钟,姚老太太便领着二太太赵氏过来了。 虞明汐如今有着身子,虽才满三个月,却因太子“宠爱”,坐了步辇跟在后头。 下了辇,她双手扶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有几分藏不住的扬眉吐气。 自从有孕后,殿下对她百依百顺,连母亲都对她温柔了许多,是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 三妹妹总说,母亲被父亲逼得左了性子,说的话不可全听;近日又总是满含酸味儿的,暗示殿下不值当托付。 好在她一句也没信。 她虞明汐能有今日,全靠了殿下和母亲啊。 一群人相继见礼,寒暄起来。 东西两院虽说分了家,也因此闹到御前,叫老太太失了脸面。可今日过来到底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姚老太太也想借机瞧瞧,西院两房过得如何了。 若能事事不如心意,她也好顺气儿些。 可惜,她那点盘算终究落了空。 三太太本就是通透人; 那大太太被明瑾成日念叨着,竟也能放宽心,有滋有味地跟着乐呵两声。 最憋气的是,她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子,还得遵循礼制对着明月一个丫头行礼,尊称一声“世子夫人”。 但也实在没辙儿。 按例,国公府世子视同从一品,其正妻乃是朝廷命妇,享同“二品夫人”诰命。虽说比不得明泽的亲王妃待遇,但碾压东院,却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姚老太太只在做媳妇的时候,才被请封过四品恭人的封号。 后来,老太爷官儿越做越大,却是不肯再给好处。被老太太缠得紧了,还说:“日后,再请陛下为你诰赠个三品淑人。” 诰赠是针对死人的。 老太太险些没气个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说话间就到了开宴时候。 今日却与寻常不同,先上了几样酸咸小食,和一道羹品——奶房玉蕊羹。 老太太牙口不好,吃不来那些个酸倒牙的东西,倒是爱用这味羹,索性多喝了两碗。 二太太也跟着用了一碗。 碗才放下,两人就捂着肚子叫嚷起来。 虞明汐登时绷紧了身子,怒目望向明月:“你、你们对祖母和母亲做了什么?” 若非她从小喝不得羊乳,方才是不是也中招了? 明月也不甘示弱:“没想到,二姐姐今日寻上门来,竟是来找妹妹的不痛快。” 借着和人争执的时机,她脚底下使劲儿踹了踹谢西楼。 谢西楼腿上吃痛,面上却分毫不显,起身一甩袖子,将那份无色无味的毒药撒在吃了一半的酸咸小食上。 随后,十分上道地将明月护在身后:“侧妃这话,是要替太子与宁国公府为敌了?” 虞明汐倒还没有那份胆量,扑去二太太身边抹眼泪。 很快,专为七殿下诊治的薛老神医就被请了过来。 薛老爷子鹤发鸡皮,已过古稀之年,得了萧珩的授意,还得陪着世子爷演这一出好戏。 他挨个儿把了脉,又一一验过桌上吃食,断定虞家人是中了毒。 于是,惊慌失措的大太太、满面担忧的三太太几人,各自被发了一枚没甚大用的山楂丸; 老太太和二太太则是止泻收敛的药丸; 唯有虞明汐不同。 薛神医抚了抚胡须,深深瞧她一眼:“侧妃这毒用量少而精,至少已中了月余,还须提防着日常饮食呐。” …… 有薛神医亲自出马,虞明汐捡回一条命。 只是腹中胎儿受了侵害,已经坐不稳,即便用药强行生下来,怕也是个病秧子。 外头风言风语传着,说虞家四个姑娘嫁入皇室,怕不是得罪了哪个眼红的,竟想造个灭门案出来。 姚老太太这一下午出恭虚脱,躺在床上,哭起来都是气若游丝的。 “唉,都是儿女债啊……” 二太太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顾念着明汐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挣扎着爬起身,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你听我的,立刻回东宫去。你是太子殿下当成宝护在手心里的,先前言官们论罪于你,不也被殿下压制下去了?你这一胎,必得他亲自来保。” 虞明汐晌午听过薛神医的话之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见二太太还这幅打算,她脱口问:“可若是殿下下毒呢?” 这一瞬,她脑海清明,将三妹妹一月来的所有异常捋了一遍,便得到了答案。 是,就是殿下想要杀了孩子,甚至杀了她。 二太太闻言惊慌起来,手底下也没个轻重,几个巴掌抽在明汐的嘴唇上。 “你胡说什么!你是宫中亲封的侧妃,又是皇后养女,谁敢要你性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跟殿下耍小性子了?即已出嫁,便该以夫为尊——” 虞明汐听厌烦了这些话。 她打断二太太的喋喋不休,木着一张惨白的脸,哽咽问:“回去后,若女儿丢了性命呢?娘可会后悔?” 她已经有十一年未曾开口唤过“娘”。 五岁那年启蒙开智,她愚钝至极,没能博得父亲的关注和停留。是母亲说,她这样的蠢丫头,不配叫娘。 今日她终是忍不住喊了。 可母亲高高在上地靠在榻上,动了动嘴皮,没有任何回话。 在母亲眼里,终究没有她。 …… 虞家被投毒的事情还在发酵。 七日之后,东宫派了个宦官来东院,告知二太太和老太太,说: “虞侧妃回东宫当夜,不慎摔了一跤落了胎,太子殿下痛心之余,叮咛她调养好身子,奈何侧妃钻了牛角尖,又恰巧染上一场风寒,不吃不喝,不肯用药,今儿一早便去了。” 二太太只穿着家中常服,怔了半晌,问:“天使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 那宦官又好声好气的重复一遍。 末了添一句:“还请太太节哀。” 这几个字一出口,二太太便像是发了疯。她扑上去,揪着宦官的衣领子要见她的女儿,要带她的女儿归家。 宦官眼中透着怜悯:“太太,东宫禁地,您万万去不得。便是想法子进去了,虞侧妃的尸身,也只能留在皇家坟茔呐……” 二太太嚎啕大哭出了东院,一身简服未换,车驾未套,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去皇宫。 钱嬷嬷红了眼眶想要追上去,却被老太太拦住。 许是想起那同样陨落皇宫的女儿,她瞧着沧桑老态几分,垂下眸子道:“随她去吧。能发泄发泄,才好活下去。” 正午的烈日底下,二太太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 从前,她是尊贵的靖安伯嫡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自从嫁入太傅府,做了这二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名唤赵若芙。 芙蕖本该出淤泥而不染; 可她却将唯一的女儿葬在了泥塘。 永安宫内。 大长秋匆匆进殿,弓身禀告:“殿下,东宫虞侧妃身死,其母跪在宫城外久久不肯离去,直言要见您一面,求您为虞侧妃做主呢。” 褚皇后才哄着女儿午睡片刻。 闻言,起身去了明间,才开口道:“她母亲,我记得是……靖安伯嫡次女?” “正是。” “靖安伯也老了,如今再不能为陛下驰骋沙场,他家长女还与夫婿常驻边关,是没底气惹是生非的。不必理会。” 不过,这虞二姑娘当真是不中用; 比不得当年她姑母的一根头发丝儿。 像贤妃姐姐那样的好棋子,死了可惜了。 …… 二太太是被虞家的下人们架回去的。 几个粗使婆子将人夹在中间,抬上马车,怕不小心伤着主子,还特意挑了身上肉又软又多的挨着她坐。 须臾,马车停在东院门口。 她恍恍惚惚被人背着下了车,瞥见西院门口,三太太正抱了个襁褓里的婴孩遥遥看着。 婴孩…… 二房的确有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 她叫,叫什么来着?叫———— 二太太甩了甩头,忽然看到那孩子伸着手,对自己露出笑脸。 像极了明汐小时候。 对了。 对了对了对了! 她是叫明汐啊!是她的明汐! 她从婆子背上挣扎着下来,一瘸一拐,状若疯癫地直奔三太太过去,眼里只容得下怀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明汐,明汐,是娘啊,娘来接你回家了。” 她跪了大半日,滴水未进,这会儿脚下一个踉跄,竟然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 襁褓里的女婴看着她,兴奋地叫嚷大笑。 二太太失声痛哭起来。 第24章 暮色四合时分, 谢西楼从外头打马归家,直奔苔园。 明月正歇在软塌上翻看几册风物志,见他进来, 阖了书笑问:“二爷怎的这般匆忙?衣衫也不在前头换了,还打算要出门?” 谢西楼握住明月的手,折身便往外走:“是要出门一趟。漱玉, 将二奶奶的披风拿来一件,你们都守在家中, 不必跟着。” 虞明月不知他是什么缘由,但也没多问, 跟着出了门。 拴马桩上是那匹顺拐马。 谢西楼抱着她上了马, 将人圈在怀中,打马飞奔而去。 虞明月侧身靠坐谢西楼身前,披风上的兜帽隔绝了秋日略带凉气的风。骏马疾驰,颠簸不已,她只好伸出手指,捏住谢西楼腰间的蹀躞带。 谢西楼单手控着缰绳, 拉着她紧紧搂住自己的腰。 明月被拽着,径直扎进了坚实的胸膛。 谢西楼压低声音:“明月,你二姐姐去了。” “东宫那头给出的说法是先落胎, 后伤寒,一时想不开才没撑过去。萧珩只派了个宦官, 去虞府草草报讯儿。听决明说, 二太太已去宫城外闹过一场,人不大正常,这会子竟又去了西院,与丈母争夺一个女婴。” 明月听着这番话, 不由将谢西楼揽得更紧一些。 她与大姐姐都心知肚明,二姐姐或迟或早,总会走上绝路的。 她还正当华年,却被一些后宅事裹挟着,修成了今日这般不听劝的性子。若二太太亲自来劝,结果是不是能有不同?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明月没法不惋惜。 她忽然又想起,二姐姐名字里的“汐”字,还是祖父在世时亲自给定下的。 滟滟潮与汐,来往亦何为。 夜间的海潮气势磅礴,有万象更新的好意头。 可惜,直到最后,二姐姐都没明白那份寄予,生出只为自己而活的勇气。 明月吸了吸鼻子,将头埋在谢西楼胸前,闷闷道:“二爷,再快些吧。” …… 西院内,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二太太哭哭啼啼回家一趟,寻了老太太来为自己做主,非要将“明汐”抱回院里去。 老太太心知肚明,那是外室生下的七姑娘。 原先分家那日,三太太将孩子寻回来,二房也没吭声要领回去。三房满心觉着造孽,便好生带在身边,照养了小半年。 偏偏明汐死了,知道将孩子要回去了? 三太太平日里是顶好的脾性,与谁也不曾红过脸,这会子忽然言辞尖锐起来:“孩子生下这半年来,二房可曾给添过一件衣,制过一双鞋?二嫂怕是都不知晓,这孩子现如今有自己的名字,唤作明景吧?” 二太太听到这陌生的名字,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她只要明汐。 只能是明汐! 姚老太太余光瞥一眼赵氏,蹙了蹙眉头。 明汐死了,若赵氏再疯疯癫癫的,保不齐,那靖安伯爵府真要打上门来。 她递个眼色,钱嬷嬷便喊了外头几个婆子进门,打算抢人。 虞明月却先婆子们一步,迈入了殿内:“宁国公府的人马即刻便到。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动我西院人一根手指头。” 婆子们犹豫片刻,瞧见主子铁青的脸色,又悻悻退出去。 明月却不打算再顾忌什么。 今日是虞家内宅事,她不愿谢西楼夹在中间为难,只许他在院中守着。即便如此,也足够心安了。 她冷笑一声,鄙夷问:“将我二姐姐逼死了,便打算再领个孩子回去,原模原样照着捏泥人吗?” “二太太莫不是以为这是在街市上买畜生?死了一只,就再补上一只。人不是猪,也不是鸡鸭,养大了立马就盘算着出栏卖出去,能得多少好处。二姐姐今夏才刚满十六岁,这般丢去性命,二太太竟也不反省反省己身,生出半丝悔意吗?” 赵氏摇着头,目中多了几分惊恐和难言的痛苦,却不知该作何辩解。 明月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二太太可见过姐姐婚后写的词曲?不如我念给你听:苏小小,张好好,千金买笑,今何在玉容花貌?1可听明白了?她根本不愿再入东宫。是你将她亲手推入泥沼,是你,害死了明汐。” 她扯了句谎话。 这词曲并非二姐姐所作,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 但是,定能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叫赵氏每每想起便心痛懊悔,午夜梦回,都恨不能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除此之外,她也无法再为二姐姐做更多了。 外头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下来。 虞明月借着国公府的威势,撵走了东院的“伥鬼”们。一脚迈出殿门,就瞧见谢西楼立在院子正中间,负手仰面,似乎正欣赏最后一分夕阳西下的暮色。 她不自觉柔和了眸子,凑上前问:“二爷瞧什么呢,竟入了迷?” 谢西楼垂眸望进她眼中,半晌才弯起唇角,摸了摸她的头顶:“明月保护了七妹妹,做得很好。” 所以,莫要在心里留着任何一丝丝自责了。 …… 一整日折腾下来,虞家也没耽搁正事,在府门挂起了白。 东宫这头,却是半分表示也没有。 死了个有损殿下声誉的侧妃,且还越过太子妃有了身孕,想想也知道,是个没福气的。 宫里伺候的都是人精。 甭管什么虞侧妃张侧妃,只要身死,便是一捧黄土做了古,什么身后荣耀都是虚的。 更不要说,殿下对虞氏似乎还有些恨。 虞明笙枯坐在窗边,看着院中盛开的桂花树,已经足有两三日。 她跟二姐姐刚嫁进来的时候,因姐姐得宠,也曾受益过了几天好日子。那时候,她们便约定说:等到院中桂花开了,就亲手做姐姐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再取了酿好的青梅酒来共饮。 如今青梅酒酿成,桂花也开了。 姐姐却已不在。 她心中有几份伤感,更多的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太子殿下对她们从未有过半分真情。 二姐姐虽急功近利,得罪了太子妃,却并非她丢了性命的根本原因。只怕,其中根源有二。 一则,二姐姐是褚皇后养女,殿下却是先皇后之子,对继后表面逢迎实则提防,二姐姐以这样的身份入东宫,本就犯了忌讳; 二则,东宫和骠骑将军之间有隐秘旧事。虽不知为何事,但当年定然牵扯到了虞家,致使殿下对她们竟有隐隐的……恨意? 她到底只是个孺人,所知所闻受限,也只能猜测出这些罢了。 若殿下果真恨了虞家,姐姐的死便不足以叫他消气儿。 恐怕,也会对她下手做些什么。 虞明笙没有猜错。 等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傍晚,萧仁光身边的中官亲自过来了,手上奉着托盘,里头是一碗汤药。 中官笑眯眯的:“虞侧妃为孩子丢了性命,殿下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唯恐孺人也出了事,日后无颜面对太傅府。还请孺人日后都用了这碗凉汤,也好叫殿下安心呢。” 虞明笙抬眸瞧一眼汤药,心中发笑。 她认得这东西。 姨娘便是烟花柳巷里走出来的。曾经说过,鸨母会将酒麹和无灰酒调配出一种汤药,称作“凉汤”。按时服用数月之后,此生再无子嗣。 殿下竟用这样下三滥的东西来对付她。 可还真是……恨极了虞家。 虞明笙深深望向中官,瞧出他眸底的不怀好意,起身盈盈一礼,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用罢,还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可怜模样:“只要殿下睡得踏实,明笙每日定会乖乖服用汤药。还请常侍回去带句话,殿下挂念姐姐,也莫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姐姐从前最爱用青梅酒和桂花糖糕。我这几日做了一些,也请常侍一并捎带回去吧。” 她如今孤身一人,腹背受敌,不敢与东宫硬碰硬的。 只好先装痴卖傻了。 若能用姐姐生前喜欢的吃食,恶心太子殿下一番,那便再好不过了。 虞明笙实在没想到,她跟着姨娘学来的装乖卖惨小手段,竟还真的蒙蔽了太子。 这段日子,萧仁光与太子妃檀兮时有争执。 事后,便总会怒气冲冲宿在她这里。 太子说喜欢她酿的酒,但不喜欢青梅酒,换成秋日盛开的菊花,酿出金菊醇醪便好了。 虞明笙听了便温柔道:“殿下喜欢,妾明日便取了槐花蜜和黍米来酿。” 萧仁光笑:“孤明日命人送几盆上等傲霜□□来。” 他很是享受女子完全的顺从依附。 在檀兮身上,却只能感受到骠骑将军施予东宫的压力。 这般蛰伏下来,隐忍数日,虞明笙终于得了个好机会。 殿下宿在她这里久了,便将一些公务带来处置。有时候,也会叫内侍、暗卫们就在东厢的小书房里回话。 她大着胆子再度上前,偷听到了一些事件的始末。 原来竟是这般。 当年先皇后诞下太子殿下时,正逢陛下在外祭祖,身边只有母家赵氏夫人作陪。后来,元后产子血崩而亡,陛下虽也疑心,命人彻查,却因没有任何破绽只好作罢。 那日,正是檀将军当值戍卫宫城。 这么多年来,檀将军与赵氏一族联同,满口咬定是虞贤妃害死了元后。太子竟也毫无疑心,就这般信了。 难怪……难怪总能感到他对虞家似有压不住的恨意。 虞明笙稳住心神,蹑手蹑脚回了后头殿内,装作在制金菊醇醪。 这东西她每过一两日,都会给太子用一些。里头不止是酒,还添了鸨母常用来惩罚龟奴的“软根儿汤”。 顾名思义,就是让男儿软根子的毒物。 她加的量不多,但长年累月喝下来,定能叫萧仁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断子绝孙。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 当务之急,是将探听来的秘密速速传回给虞家。 此事不像先前,她不敢轻易用胭脂之类的小物夹带字条,生怕被人发觉,害了整个家族。 要想办法出去,亲自见大姐姐和五妹妹一面。 第25章 明月这里, 也是挂心明笙的。 薛神医用药颇见成效,七殿下的病情已有好转。也是时候去问问大姐姐的意思了。 她正打算备车走一趟东海王府,虞明泽却已到了国公府。 国公爷夫妇这几日不在京都, 去了庄子上采收。明月从苔园匆匆赶过来时,是大嫂在替她招呼着。 虞明泽和崔元真也算旧相识,正饮茶攀谈着。 见明月过来, 崔元真起身笑道:“你们姊妹先聊着,谢长简那根木头昨儿被同僚欺负, 竟撞破了脑壳,我这几日得亲自送他去官署。” 明月禁不住笑起来:“崔姐姐早去早回, 可莫要将那帮文人吓破了胆。” 崔元真冲背后潇洒地摆了摆手, 示意不必担心。 厅内冷清下来,虞明泽与明月对视一眼,先叹了口气。 “二妹妹的事我已听说了……萧仁光那个人,便是与他做个劳苦功高的幕僚下属,恐怕都难得善终,就更不要说, 只是个女人了。他实非良人,也不知三妹妹这会子孤身一人在里头,究竟如何了?” 看明月也一副担忧的模样, 明泽斟酌片刻,又道:“二妹妹头七过了, 但咱们到底也没正式祭拜过。不若就请殿下以此为由, 邀了太子和明笙一道出来,去王府小聚片刻?” 即便,暂且还不能为二妹妹讨还公道; 可有王府和国公府背后关注着,萧仁光也不好再对三妹妹出手。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虞明笙在东宫听闻此事, 已是两日之后。 萧仁光半开玩笑地试探:“孤的笙笙一介卑贱庶女,竟与嫡女们相处如此融洽,本事可真不小啊?” 明笙面上的意外惊喜却是作不了伪。 她的确不知情。 也很高兴,能有这等时机与姊妹们见一面。 萧仁光心中那轻微的一丝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左右不过是一场鸿门宴,在这京都之内,七弟还能将自己这个储君给杀了不成? 八月十二,太子携了虞明笙,准时出现在东海王府。 今日是为缅怀亡人才相聚宴饮,因而,王府准备的一应菜品皆为素食所制,就连酒水也是郁金草与黑黍酿成的,味道属实算不上好。 萧仁光有心推辞,可人人都为他的侧妃惋惜敬酒,不得不饮。 两轮下来,便有几分想吐了。 中官善解人意,连忙上前,扶着太子殿下去更衣。 碍事儿的人终于支开,三姊妹总算能聚在一处,说几句小话。 虞明笙不敢耽搁,附耳尽力压低声音,将自己听到的昔年秘闻,一字不落全都讲给明月两人听。 语毕,又添上几句自己的猜测:“赵氏一族与檀将军合谋误导太子,只怕元后之死还藏着什么隐情。他们一力要虞家背锅,或许,与当年姑母在宫中行事有关联?” 三人心知肚明,姑母最大的荣光,便是发现了六宫殿墙内掺杂过多的水银、朱砂等毒物,破开了宫中留不住孩子的谜题。 那时,她才从宫中女官破例升为昭仪不久。 因这一份护佑皇嗣的大功,才被太后亲下懿旨,封为四妃之末的贤妃。 明月蹙着眉与明泽交换个眼神。 难不成,姑母的死,也牵扯进檀赵两家之间? 萧仁光脚步虚浮,被中官又仔细搀了回来。 他看起来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撑着头倚在桌上,昏昏欲睡。 虞明泽既已确认明笙安全,也失懒得再与这混账虚与委蛇,索性拿七殿下的身子做个幌,将聚饮就此作罢。 …… 夜里忽然下起了小雨。 虞明泽躺在榻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竟无法入眠。 前世,她是稀里糊涂病死的,死前也只知萧仁光恨极了虞家。 如今三妹妹冒险窥得几分真相,竟叫她没来由地,忆起了一些早已模糊的旧事。 从前,她也曾用了祖父一幅字画,与车骑府交好。 那会儿与她亲近的却是崔家二姑娘。 崔将军和夫人乃是忠义之辈,家中几个子女亦教养得好,只崔二稍显娇气一些罢了。 后来,陛下病重,对萧仁光这个太子也愈发不满,几度想要易储。朝中局势晦涩不明,车骑府因与宁国公府结了姻亲,原是要拧成一股绳,站在七殿下那头的。 却因为虞家,崔家左右为难,选择了中立。 谁也没想到,萧仁光登基之后,却小肚鸡肠地对车骑府怀恨在心。 他翻出崔将军的旧案,寻个由头收了兵权,将他们一家打发去了凉州边境,驻守武威郡。 那是个战乱之地。 再听到崔家的消息,是武威郡姑臧城破,崔家上下一百二十八号人口,除过已经嫁入国公府的崔元真,全员战死边城。 崔二那么怕疼的姑娘,竟也一意迎战,死于城门前。 这一世,五妹妹与崔大姑娘做了妯娌,她也选择了七殿下,崔将军当不会再有为难了。 虞明泽望着帐幔顶端,无声叹了口气,小幅度地翻转身子。 “睡不着?” 萧珩不知何时醒过来,由着她愁了许久,这会儿才淡声发问一句。 明泽半侧睡着,稍一抬头,就能望见萧珩白日里刻意藏起的白发。 薛神医说过,这回的药虽能叫殿下看起来大好,却也有一些旁的坏处。她问过几次,殿下都不肯如实相告。 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那缕白发:“只是想起从前,有些感怀罢了。” 萧珩只当她是思念亡妹,沉默半晌,忽然语气生硬地问:“本王早生白发,王妃可会嫌恶?” 明泽怔愣片刻:“殿下沈腰潘鬓,即便是白了头,也如仙人之姿,怎会嫌呢。” 萧珩轻笑一声,看起来对这话极为受用。 明泽却是抚着那缕白发,眼中生出几分心疼难受来。 她是一朝被蛇咬,实在有些怕了。 因而重来一世,即便嘴上说着要为殿下马首是瞻,入他帐中做个幕僚,但实际呢?畏手畏脚,有所保留,未曾尽过力去扶持。 萧仁光的事叫她觉着,女子绝不可全心全意只顾扶持夫婿。 可萧珩终究与那庸才不同。 新婚大半年,殿下从未要求妻族给予什么助力,连打理王府内的庶务,他都会真心诚意道一声谢,说“叫王妃受累了”。 正如五妹妹说的那般—— 既然已经选择了他,付出和接受便都要坦荡一些。若连这点信任都不愿再给,终究,她还是会一败涂地。 虞明泽整理好思绪,在暗夜中缓缓坐起身。 “今日三妹妹之言,殿下已经知晓了。我有一策,想要顺势献给殿下。” 月色透过半开的窗扇洒进屋中,叫萧珩一眼就瞧见了明泽眸中那份坚定。他坐起身,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总算,等到她愿意敞开心扉了。 “是何计策,说来听听。” “二妹妹的母亲乃是靖安伯爵府嫡次女,出事那日,她曾自报家门,想求皇后出面为明汐做主。只可惜,永安宫未曾给过回应。殿下可知这其中的蹊跷?” 萧珩道:“本王记得,靖安伯赵士祯与太子母族祖上乃是同宗,只不过,一为嫡系长房‘大宗’,一为旁支‘小宗’。” 靖安伯祖上便是那小宗。 因跟随太祖有从龙之功,封了爵位,才逐渐能被本家放在眼里。 赵皇后出事前,靖安伯与赵氏一族来往还算密切; 如今,怕只能越发疏远了。 萧珩思索片刻,似乎猜到了明泽的用意:“你是想要借机拉拢靖安伯?” 明泽见七殿下一点就透,笑容也越发轻快。 当年为了说服萧仁光重用靖安伯,她可没少费唇舌,脏活累活都由她来奔走,最后却还不落好。 她摇摇头,将蠢材抛之脑后。 “殿下或许不知,靖安伯其人十分擅长研制火器。先前,我有幸跟着二妹妹瞧过一眼他主绘的图样《神器谱》,其中对迅雷铳、擎电铳的构造、制法都做了详细说明,一气最多可以连发十八弹。殿下觉着,这般大才,可以留给太子吗?” 前世,靖安伯呈献完整的《神器谱》之后,便被陛下特命统领火器营。 萧仁光最终能以铁血手腕夺权,少不得靖安伯的支持。 可这一世,没人从旁提点着,太子殿下竟亲手毒杀了靖安伯外孙女。 他这是上赶着,要将火器营往她们怀里送啊。 萧珩听到火器二字,眸光微动,看向明泽的眼神越发柔和赞赏。 “王妃身具统帅之才,本王任听调遣便是。” …… 七姑娘明景近来总是夜咳。 谢西楼听说此事,特意从军中寻来一些百家布。说是小孩子穿这东西缝制的百家衣,身体才会康健。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特意往碧纱橱藏了一些布料。 明月满脸疑惑:“二爷不是要给明景,留出一半做什么?” “等咱们……”谢西楼似乎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推着明月往外头走,“……往、往后你就明白了。” 明月脸上微红,没好气嗔他一眼。 成亲不过十余日,她便往虞家跑了三回。好在国公爷和夫人在外游山玩水,也没心思跟他们计较这些。 到了西院,三太太正带着明景赏秋菊。 明月将谢西楼和那些五彩斑斓的花布都丢给娘亲,转身去了东院。 大姐姐还有话带给二太太呢。 不过几日未见,赵氏似乎又瘦去一圈,两眼乌青,瞧着便知没睡过好觉。若再这么熬下去,只怕人真的要没了。 虞明月静静立在殿门处,看她用心擦拭佛堂的每一处,而后跪下开始抄写《往生咒》。 往生咒统共五十九字。 赵氏抄了一遍又一遍,似是寻求安慰和解脱。 明月迈步进去,蹲在赵氏眼皮子底下,撑着脸轻声问她:“二姐姐的尸骨至今都不知葬去何处,太太是觉着,抄几页经文便能安心了吗?” 赵氏手下一顿,满面苦楚:“……我甘心陪着明汐一道去了。可那又能如何,不也依然没法带她回家吗?” 虞明月细细瞧了半晌,从那双不见半点活人气的眸中,隐约能瞧出死志。 她蹙眉,夺了赵氏的笔:“七殿下想要见见靖安伯。” “太太若还想着二姐姐,叫她能够落叶归根有个去处,便好好拾掇妥帖了,回母家一趟,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告知靖安伯。” 她力气大,只一伸手,便将那支狼毫折成两半。 “往后几年,太太便得如常饮食,好好活着,才能叫靖安伯放下心防,与东海王府拧成一股绳。二姐姐的尸身能否回到虞家祖坟,此番,便全看太太的了。” 说完这些,明月利落起身,出了这烟熏缭绕的佛堂。 有二姐姐的尸身做个念想,赵氏应当是不会再寻死了。 …… 八月十五当夜,宫中要设中秋大宴。 陛下的身子近来有些好转,特意点了名,要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都进宫赴宴,除此之外,几位国公爷亦在受邀之列。 宁国公府却是有些特殊。 每年中秋,国公爷都要陪着夫人回乡祭祖。这件事陛下也是知晓的,索性大手一挥,点了谢西楼这个世子来代替。 新过门的世子夫人是何模样,老皇帝还未曾瞧过。 正好借着中秋宴,看看能拿住谢西楼这臭小子的,得是几条腿的螃蟹! 虞明月可不知晓自个儿被当成个稀罕物了。 她今日穿着命妇参加宫宴用的翟衣,脑袋上满是金翠花钿,实在难做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且宫宴上的菜重颜色、重刀工,却不怎么在意味道。她吃不来,索性就跟在谢西楼身侧,转转眼珠子,瞧一瞧热闹算了。 气氛和乐,酒正酣时,太子携太子妃起身敬酒。 太子妃檀兮常常出入宫廷,这会儿大方行礼后,笑道:“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儿臣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愿为父皇献一曲桓公所作《梅花引》,聊表心意。” 桓伊的曲子没几个人能弹出真意。 陛下大喜,命人速速取琴来奏。 虞明月还是头一次近距离瞧见这位太子妃。没想到,骠骑将军府养出来的女儿,走起路来竟是这般……丰姿绰约,婀娜妩媚。 跟崔姐姐那扛着刀走过来的架势截然不同嘛! 她收敛好神色,悄悄又多瞄一眼。 身旁谢西楼挑了眉梢,凑过来小声咬耳朵:“二奶奶瞧什么呢?都看入了迷。” 往后,他除了提防男子,还得提防女子不成? 虞明月机警地瞥一圈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掩唇小声道:“你看太子妃的步态……” 谢西楼臭着脸:“那又如何?你若喜欢,我也可以会。” 明月嫌弃:“……二爷会的,怕不是先秦小狗步?” 小两口偷偷摸摸拌起了嘴,丝毫没注意到,上首的帝王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二人。 檀兮一曲奏罢,老皇帝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弹得什么玩意儿,朕是一点儿也没听明白。 还不如逗逗谢西楼。 帝王伸手点着虞明月,笑道:“这就是宁国公世子刚过门的新妇了吧?走上前来,叫朕瞧瞧。” 明月暗暗瞪一眼谢西楼,连忙又做出一副沉稳的模样,行至殿前欲要叩拜。 老皇帝抬手免了她的礼,笑问:“你跟谢西楼方才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些什么呢?朕瞧着他脸都气黑了。” 虞明月眼观鼻,鼻观心,见老皇帝一副看笑话的姿态,便知没什么打紧的。 她索性编瞎话:“回陛下的话,臣妇方才是与世子说起秋闱之事。” “哦?谢西楼竟愿意参加秋闱?”帝王表示不信。 “世子只说他若参加,必在我二哥哥三哥哥之上。臣妇便回他,秋闱三日后开试,他连门儿都摸不进去。” 老皇帝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谢西楼这小子也有今日。 就该他的! 笑够了,帝王别有深意问:“朕记得,虞太傅家中几个孙辈读书都不错?他那长孙怎么不参加正科?” 虞明月眨眨眼,垂下眸子。 她记得原著中有这么一段剧情。 大哥哥被陛下关注过问一句,惹得大房夫妻俩蠢蠢欲动,竟敢在科场犯下舞弊案。这一罪行,也成为虞家后来被抄家流放的重要导火索。 几乎只是一瞬间,明月心中便做好了决断。 她抢先一步,替中官答话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三位哥哥中,唯有大哥哥不擅舞文弄墨。从前每逢书塾小考,大哥哥都是丙丙丁丁的打在大伯父脸上,响个不停歇。陛下……难不成也想听这个?” 帝王诧异一瞬,继而哭笑不得摇着手:“朕可不想听。” 殿前欢声笑语一片。 下首处,虞明泽压住眼底的惊疑,怔怔看着明月的背影出神。 明瑾最大的灾祸,便是科举舞弊。 五妹妹她…… 莫不是同自己一样,也得了什么机缘? 第26章 亥时二刻, 宫宴方才散去。 东海王府距离宫城较近,人员又简单,虞明泽便开了口, 邀请五妹妹与妹夫一道留宿。 明月悄悄瞥一眼萧珩,见姐夫面上并无不喜之色,欢喜答应下来。 到了就寝时候, 虞明月抱着明泽非要睡一屋,谢西楼摸着鼻子被撵了出来。 萧珩满脸看笑话, 瞥他一眼:“莫寻本王。” 谢西楼:“……” 想多了!他才不会抱个男的睡。 等碍事的两位爷都走干净了,虞明泽拉着妹妹坐下来, 犹豫半晌, 却只问:“你素来都是偷闲躲懒的性子,若非火烧眉毛,从不干涉他人因果。今儿在殿前,怎么想到提起秋闱和明瑾?” 这话试探的足够明显。 若明月当真知晓舞弊案,她的眼神、语气、动作便该与往常有所不同。虞明泽自信,能够分辨出妹妹的异常。 谁知, 虞明月却歪头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回来。“大姐姐觉着,是因为什么呢?” 虞明泽被噎了一嗓子, 答不上话来,只好食指点着妹妹额角:“小滑头。” 明月却眉眼弯弯笑起来。 难怪她心底里一直觉得奇怪呢。 大姐姐忽然之间就转了性子, 不愿入宫做女官, 也不嫁太子,反而挑中了七殿下。 以前看原著的时候,她就隐隐发现萧珩对大姐姐的关注度不太对劲,只是作者一直也不点明, 外加剧情上太子屡屡犯蠢,叫大姐姐受了委屈,她也就没再在意什么男配的单相思。 大姐姐这一连串的背离剧情,嫁给萧珩,恐怕都是为了逃离原著结局。 那个她没看到的结局,想来并不好。 而大姐姐正是因此重生的。 想想也对。那些虐身又虐心的降智剧情,连她这个读者都气不过,在评论区指指点点。 大姐姐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想要摆脱这离谱的命运操控者,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虞明月忍不住倾身上前,张开怀抱,将明泽轻轻揽住。 “大姐姐别怕,这一回,我陪着你。” 虞明泽即便早已有了猜测,听到这句话,还是难免心神震荡。 原来这般离奇的事,不止她一人撞见; 这刀山火海,也不再是她一人闯。 她伸手拍了拍明月的背,终于能够完全坦然的敞开心扉。 夜已经深了。 窗外是尚存一丝暑气的秋风。 姊妹俩躺在榻上,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坦白。 明月翘着二郎腿,忽然开口:“大姐姐,你听过灯花婆婆的故事吗?” 明泽摇摇头,这种时候,五妹妹怎么又想起志怪故事了。 不等人回话,虞明月就兴致勃勃讲起来《酉阳杂俎》中的一则小故事。 说这唐代有个叫刘积中的,在朝任职谏议大夫。他妻子久病不愈,有一天夜里,灯芯里突现一白发老妪,为其施法治病,要求每日供奉酒食即可。 刘积中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口答应了。 后来,刘妻病愈,老妪又两度登门,要刘家代为说媒。说是说媒,也只需要刘家以桐木雕两个人偶,再入梦去为新人铺床罢了。 可刘积中心生厌烦,待老妪二次登门,便拒绝了。 没几日,刘积中的妻子暴毙,连同家中姊妹也生起了怪病。 虞明泽听得入神,见明月不吱声了,说:“事情到这儿,总觉着是那刘家不讲恩义。后来呢?” 明月意味深长笑笑:“后来呀,靠着一位死去的朋友相助,刘积中才发现,那老妪竟是只白蛾,家中姊妹妻儿生了怪病,本就是它在捣鬼呢。” “大姐姐,你跳出来再回头看看这个故事,可曾悟出什么?” 虞明泽知道,明月这是借着志怪故事,在提醒她前世之事。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试图挟恩以报的做派,的确叫她想起一人—— 是褚皇后。 …… 两日后,秋闱开试。 要用的笔、墨、砚、水注、镇纸等物,明澈都早早按照官家要求备好了。至于食物饮水,他则打算轻装上阵,只带些干粮、糕点之流,最多带上几片熏腿肉,嚼来提提精神。 三太太却不这么想。 秋闱统共九天八夜,八月十八日、二十一日,二十四日各一场。这期间,拼的不只是学识才能,还有精力体力。 于是,什么小风炉、炭盆、水筒、竹钉、营养耐放的熟制品,都被一一装了进去。甚至还细心地准备了一卷油布门帘和搁脚板。 明澈笑着瞧过,确认都是不违制的小玩意,便都带上了。 另一头东院,虞明璋的笈囊却收拾的并不顺利。 前儿早晨,他便叮嘱四太太寻来油布帘子防风防雨,烛台也要多备两盏,还有那枕头,必得是不高不低的竹枕才行,他睡不惯过硬的瑶枕。 四太太对儿子的事情不比从前上心了,点着头满口答应下来。 今晨一瞧,竟是哪个也没备好。 虞明璋顿时怒火冲天,将春生一脚踹翻,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四太太也恼了:“你指桑骂槐的说哪个呢?” 母子俩气氛不对,四老爷却只埋头用完粥底,淡淡道:“行了。明璋科考是大事,你做母亲的没准备好一应物件,便少说几句吧。” 四太太早已将这对父子看透,这会子却还是感到坠入冰窖一般彻骨的寒意。 于是,她窝在家里没去送明璋。 虞明璋装着一肚子气下了马车,就瞧见三房全员出动,连出嫁的明月都来送她二哥哥进贡院。 他冷哼一声,垂眸越过这家人。 等到放榜那日,有他虞明澈哭的时候。 九天八夜的秋闱,本就是是一场耗费心力的荣耀之战。许是时运不济,今年京师内还偏偏遇上了一场大暴雨。 暴雨下在第二场试,一整夜过去,只着单层衣衫的学子们便有一小半都被冻出风寒。 明澈因为有炭盆和油布门帘,半点也没受影响。 明璋可就惨了,他身子本就文弱,染上风寒三日后,竟还发起了热。 等到出考院那日,虞明璋活像是个逃难出来的。才走到自家马车前,就一头栽下去晕倒了。 …… 秋闱这几日,明月在熟悉苔园内的庶务。 国公府人多事杂,暂时还用不着她来打理,但孟夫人有心栽培教导,遇上那些高门来往的事务,便会将她叫过去在旁学着些。 这么一来二去的,管好苔园那几十号人,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漱玉和咬金的身份不变,依旧是近身的大丫鬟; 祝嬷嬷年纪大了,明月不忍心叫她在小厨房操劳,便只许她教了底下人去做,其余时候都在屋里头陪着闲聊。 至于灶头的事,则分派给家中带出来的胡娘子和宋炊子。 谢西楼原先的人手良莠不齐,未经好好调教。想来,是这位世子爷深陷西北大营三年,又不讲究吃穿,才叫家中的奴仆生出怠慢之心。 依她说,那二门上管着粗使丫头的姚婆子,就不算个好东西。 收拾下人也得挑个好时候,虞明月暂且还打算留着姚婆子。 秋闱结束前两日,咬金来寻虞明月,支支吾吾的告了两日假,匆匆出了国公府。 她将这些年攒下来的月例都换成了银钣,沉甸甸的装满一整只锦囊。这会儿被揣在怀里,随着跑动一坠一坠的,叫人心安。 大妈妈(祖母)昨夜病的厉害,爷爷若非寻不到法子,也不会托人来给她带话。 咬金先奔去城东,寻了那位有名的坐堂医,将人连拉带拽地领去南郊穷人窝里。老郎中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在满地杂乱还泛着酸味的破屋里头,为躺在土炕上的老太搭脉诊病。 “这是外感风邪导致的痹症(关节炎)发作。老人家阴雨天身上骨头疼的厉害吧?” 炕上老太点了点头,心虚地瞧一眼孙女儿,没敢再多透露什么。 老郎中见得多了,也不多问,先开了治愈风寒的方子,叫咬金煎药三日,之后再换上对症痹症的膏药,每日涂抹。 这个病多是劳累出来的,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缓解疼痛。 咬金将人送出去,再回到屋中,爷爷已蹲在炉子上热起了荞麦做的水围城。 这东西只有她们凉州地界的人才爱吃。 说白了,就是荞麦磨了面,搅成的浆糊糊,民间也叫作“搅团”。 搅团沉在锅底的部分,方言唤作“丢丢”。因会缩成一团,怕家中小孩子吃了长不高,都是铲了给老人用。 咬金没吭声,接了缺角的大汤勺,给大妈妈和爷爷先舀上,最后的丢丢搁自个儿碗里。 她一边唏哩呼噜吃,一边问:“大妈妈病着,弟和妹呢?” 老爷子叹口气,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炕上的老太抹着泪唾了一口:“那个挨千刀的,将你留给我们的银钱都偷了去赌,输个精光不说,还倒欠人家百贯钱。前几日,那赌坊泼皮来,说要拿幺姐儿抵债,我们哪里还敢叫她留在屋中。” 咬金吃不下了,拍着桌子站起身:“妹呢?” “后院茅房边上,我为着今年冬日里藏几个毛芋,挖了个地窖……” 咬金黑着脸,便去那臭烘烘的地界救她小妹。 她还记得,幼时爹娘做个行脚商,赚了些钱,又有一把子武力,便举家迁来京都过好日子。后来,娘因难产而亡,爹也不慎惹怒权贵送去性命,她为了一家子的生计,才咬咬牙在大雪天里插标卖身。 若不是遇上姑娘,她早便死了。 …… 秋闱放榜定在了九月十五日。 才从贡院回来,三老爷和三太太便紧张兮兮凑上来,轻声问询:“如何啊?” 明澈气定神闲,只低调答:“今年出题颇有巧思,但应当错不了。我买了妹妹爱吃的旋炒银杏,今日,喊她回家一道用饭吧。” 这便是能中举了。 三太太高兴得很,唤奶嬷嬷抱了明景去碧纱橱睡一觉,又吩咐大丫鬟去请明月归家。 还不等丫鬟出二门,明月已经先一步到了:“料到二哥哥会给我买玉石炒货,我今儿一早特意留着肚子,只等着吃这顿呢。” 三房关起门来,欢天喜地地庆贺一场。 三太太有意说起大爷虞明瑾议亲的事儿,明澈便又被众人好一番调笑。 待到酒足饭饱,明月借口小憩回了闺中的院子。 这里头每隔一日都有婆子进来仔细打扫,因而,还跟她出嫁前一个样子。 明月进了稍间,便靠在软塌上,又唤咬金过来坐在脚踏前,这才问:“你今儿回来可不对劲。上错了一次盏,还夹了一箸我从不用的菜,心不在焉的。告假这两日,你都去哪儿了?” 咬金忽然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瞒着姑娘。姑娘也知晓,我家中双亲虽身亡,却还有年迈的祖父祖母要奉养。这些年攒的银子,有一半我都送回家去,就是希望他们过得好一些。谁知……” 她那弟弟竟是个吸血的。 咬金一贯是坚韧开朗的性子,这会儿说起家中乌糟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奴婢弟弟不是个能改好的,若再留在身边伺候姑娘,往后许会给您带来麻烦。还请姑娘……允准奴婢出府。” 她说完,冲着明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辈子欠姑娘的,怕是还不清了。 明月见这丫头伤心得不得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将人拉起来硬是按在榻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谁准许你出府了,当国公府是你想进便进、想走便走的地方?” “再说了,那不成器的东西欠下百贯钱,你出了府,莫不是打算卖苦力去帮他还债?我将你带在身边仔细教养,可不是为了看你今日这般自甘轻贱的。” 咬金哭得眼泪鼻涕成一团,囫囵道:“可幺妹儿被盯上了。奴婢脑子一直就笨,想不出好主意……” 明月轻轻抚着她后背,垂眸思索起来。 按照大晋朝的律法,收债人若有字据契书在手,寻不见欠债人时,问欠债人的血脉至亲讨要债务,也是合情合理的。 咬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腿脚不便的祖母,连夜跑路怕是不现实。 那么,赔钱弟弟欠下的这一屁股烂账,便只能暂且先认了。 不过,账既然认了,这亲也必须得断。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且看看愿不愿意。”明月仔细打量着咬金的神色变化,道,“这百贯钱先由我来替你出了,只是必须是以你弟弟身死的名义还上债务。明儿一早,你带了人户产业簿,去官府做个公正,将你弟弟按亡丁消去。等还清了债务,他若再冒出来惹是生非,也与你家中人毫无干系。” 咬金听得眼前一亮,但还是带了几分犹豫,问:“他是爹娘留下的唯一男丁,这……能行吗?” “这就要看在你心中,是祖父祖母和妹妹重要,还是这个丁重要了?” 明月垂着眼皮,不打算干预她做决断。 约莫两息的工夫,咬金便攥了拳头发狠道:“我听姑娘的!什么丁不丁的,日后给幺妹儿立女户,我再努努力,家中照样能过好日子。” 虞明月松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咬金的脑袋:“好姑娘。” “你且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沉没成本都不参与重大决策,已有损失不影响当期决断。” 咬金挠挠头:“……姑娘又说这些难懂的话了。我听不懂,还是背下来吧。” 虞明月哑然失笑,也不着急跟她过多解释。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主仆俩又恢复了以往的俏皮劲儿,咬金还张罗着要给姑娘写张借钱的契书。 明月笑睨她一眼:“得了吧,你那身契都在我手里呢。” 屋外,二太太在游廊底下已经站了好一会儿。 听说五姑娘回了西院,她今日是特意前来帮父亲递话儿的。这院子如今也没个人守着,她一路进来,不小心便听到了主仆俩的悄悄话。 丫鬟没听明白的那句,尤其给了她当头棒喝。 她其实早就后悔嫁给虞青桥了。 头两年,她是不愿做个下堂妇被其他贵女瞧了笑话;后来日子越过越久,她赔上的青春也越来越长,便彻底打消了离开虞家的念头。 而今,她赔上整整十八年,还有亲生女儿的性命,竟还打算留在虞家吗? 一开始就选错了,总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二太太转过身,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大跨步迈出了院门。 她要请父亲再坚定一些,将绘制好的《神器谱》献给七殿下。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同虞青柏和离,带着明汐的尸身回赵家。 乌烟瘴气的虞家本家,恐怕没法叫她女儿的魂魄安息。 …… 次日一早,宁国公府。 明月昨夜没睡好,今晨醒的晚了些。 她估摸着时辰,伸个懒腰,正要过问咬金的事情办得如何了,漱玉便从外头进了稍间,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虞明月扬了扬眉梢:“你就不是个能藏事的,外头怎么了?” 漱玉回禀:“姑娘,国公夫人有一位远房亲戚擢升为京官了,听说品级还不小。前两日刚入京中,今儿便特地前来拜访夫人。” 明月倒没听说过孟氏还留下什么亲戚。 嘴上笑道:“母亲能有个血脉走动走动,这是好事啊。” “就怕夫人是一门心思的会亲,人家却是不怀好意呢。姑娘可知,今日那位远房太太特意带了位表小姐来,听闻还未曾议亲,打扮的倒是艳丽得很。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来选美献艺呢。” 虞明月来了兴致,满含惊奇地“哦”了一嗓子。 谢西楼那狗性子,也能冒出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出来? 第27章 稀客来访, 又指明了想要见一见世子爷的新妇,虞明月怎么会躲在苔园不见呢。 她特意换上一身内敛且不失华贵的银朱色长褙子,底下是粉米的石榴裙。由着漱玉取了簪钗、排插和各类佩件, 绾了个颇显气韵的双蟠髻。 起身,前往藏春坞见客。 宋家今日来的是当家太太,约莫四十来岁, 虽跟随夫婿在西南虫瘴之地赴任数年,那一身皮子却保养得当, 风韵犹存。 她身侧,则端坐着那位表姑娘。 虞明月借着见礼的工夫, 悄悄打量一番。 表姑娘蛾眉皓齿, 仙姿玉色,尤其那一身书卷气甚为打眼儿。反倒衬得边上那宋家太太略显市侩了些。而且,这母女俩坐在一处,竟也无半分相像之处。 明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对着宋家姑娘颔首一笑。 原本气氛是和乐的,却不知那宋家太太学的哪门子做派, 对着明月上下打量一番后,竟带了几分嫌弃开始上眼药:“我说大姑子,世子爷这门亲事可是亏了啊。瞧瞧虞家姑娘这屁股还没有银盆大, 不好生养的。” “还有啊,这女子进了夫家的门, 就该学着伺候公婆, 服侍夫君。她这般盛装打扮着,进门好一会儿,也不说给婆母奉茶布菜。哪里像是能伺候人的样子?” “这新妇学不会吃苦,大姑子你可就要操劳了。” 宋家太太就好像那市井里头挑瓜捡菜的妇人, 对着明月一番评头论足,末了,还要狠狠离间这对婆媳的关系。 虞明月抬眸看一眼上首,婆母眸中已有藏不住的愠色,对着她点了点头。 有人撑腰,便不虚了。 明月道:“刚过门的时候婆母便对我说,这没本事的人才爱炫耀吃苦,她遭了罪、受了难,回头将这些苦和难都恨不得用金银裱起来,好叫人觉着她们值钱又金贵。” 见宋家太太似乎要翻脸,她又招手唤来漱玉:“将那碟儿糖醋小排给宋家太太换过去。太太在家中吃惯了苦头,怕是没尝过甜的,叫她也见识见识。” 漱玉憋着笑应一声,将糖醋小排搁在了宋家人面前。 宋家太太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却没有丫头片子的伶牙俐齿,不知该如何反驳。 虞明月极度平静地望着她。 直盯得宋家太太浑身发毛了,才莞尔一笑,轻飘飘道:“方才太太还提到生养。须知这生下来容易,养育可就难得多了。若一个养不好,长大了不知羞,登门做客便敢当众评议主人家的屁股,岂不丢去阖家颜面?” 殿中伺候的丫头婆子都小声轻笑起来。 表姑娘趁人不备,忙用帕子沾了沾唇角,藏起那一丝丝笑意。 宋家太太恼羞成怒,指着明月问孟夫人:“大姑子,这样的世子夫人,往后如何能行走权贵之间?再说了,世子跟前也没个像样的贴心人呐。” 她一把扯过身旁的便宜女儿:“蕊姐儿知书达礼,自小又与她表哥有几分情意,若进门做个贵妾,也好帮着大姑子打理府中上下不是?” 说到“几分情意”,她还得意洋洋瞥了虞明月一眼。 表姑娘则在身后对着明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相信。 孟夫人原本是想要给宋家留些情面的。 宋时文毕竟是姨母唯一的儿子。又是多年未见,初次登门,即便有诸多冒犯,她看在死去姨母和母亲的份儿上,也愿忍让一时。 可他们竟蹬鼻子上脸的,打起了两个孩子的主意。 想到宋家此次擢升实在有几分蹊跷,孟夫人沉了脸,斥道:“我宁国公府自建朝以来,就没有过纳妾的规矩。宋家而今显耀,已是位至副相,怎忍心将好好的嫡小姐送出去做妾?真是不怕人笑话!” 她再不给人说话的机会,背过身摆了摆手,唤婆子送客。 …… 虞明月回了苔园,坐下来还是觉着燥热,索性倒了杯凉茶喝。 婆母今日是真被气着了。 不过顾及她的感受,才特意拉着多解释了会儿孟宋两家的关系。 孟家上一辈原是生了两女一子,长女是孟夫人的母亲,次女便是嫁去宋家的姨母。 永安初年,孟将军与长子在战场不幸身亡。恰逢孟夫人的母亲与父亲和离,她便跟着母亲回了孟家,改姓为孟。 而孟夫人的姨母嫁去宋家多年,只得了一个男儿,取名宋时文。 孟夫人与宋时文,便是表姐弟的关系。 说起宋时文,孟夫人似乎有些难以评价。许是两人来往不多,实在没有过多了解。只提起宋时文原本也是京中五品小官,正值升迁前夕,不小心闹出了人命官司,害死个凉州来的商贩,这才被贬去治理戎、泸二州。 此二州临近大理国,兵荒马乱,蛮夷之地,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宋时文便有天大的能耐做出了一番功绩,也不该一跃擢升为兵部侍郎参知政事,列为副相。 本朝,副相与宰相须得轮流参与国政谋划; 可以说,副相成为了分化相权的一个最重要制约者。 赵蕈被卸任大相公之后,陛下点了一位从不参与党政的诤臣接替顶上。 太子和赵家不会任由相权完全脱离掌控。 只怕,宋时文是不可能再与宁国公府一条心了。 虞明月两杯凉茶下肚,头脑愈发冷静,将孟夫人说的话在脑海中一一过了遍筛。 如今的宋家太太是宋时文贬官后,在戎州另娶的继妻; 而表姑娘宋蕊的亲生母亲才是元妻。 宋蕊的生母受不住戎州地界的毒瘴,早早抛下幼女去了。因而,宋家太太在得了丈夫暗中示意后,才会迫不及待的想将继女塞进国公府做妾。 宋时文和他背后的主子,需要一个能探听国公府消息的内应; 这个内应最终的下场不会好。 宋家夫妻舍不得亲女,便选上了宋蕊。 虞明月想明白这一层,暗自唾了声“人渣”。 关系理清,往后再如何对待宋家人,对待宋蕊,她心中便有了底。 只是歪头琢磨半晌,仍觉得有哪处细节被忽略了。 “姑娘,姑娘,这是我大妈妈春日里酿的杏儿酒和梨酒。都是特意洗刷干净的坛子,低温窖藏了大半年,想请姑娘尝个鲜呢。” 咬金满面欢喜,打了帘子从外头进来,怀中果真抱着两只酒坛。 虞明月被这一打岔,暂且将宋家抛之脑后,招手笑道:“好好好,家里有这样的好东西,从前也不见你拿出来。非得掏出百贯钱才能喝到。” 咬金知道她家姑娘爱说逗趣儿的话,闻言也跟着笑起来。 大妈妈和爷爷是满心感激着姑娘的。 只是姑娘这样的贵人,他们实在从未接触过。也不知能拿什么表达谢意。 虞明月开了一坛杏儿酒,闻到那股醇正的果香味儿,当即犯了馋,招呼漱玉快快去取三只酒盏来。 果酒下肚,喉间沁凉香甜。 明月舒坦地叹了一嗓子,问咬金:“瞧你这副模样,事情当是办妥了。我叮嘱你核验好的户簿、契书可都验仔细了?” 咬金兴奋点头,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又掏出人户产业簿和赌坊契书,请姑娘亲自过目。 虞明月好奇接过来,打开一瞧,上头登记着凉州郑氏一家的人口情况。咬金那已经身亡的父母、连同她胞弟都被官府划了红线,盖上印信。 咬金,也就是户簿上的郑大妞已经迁出,成了太傅府三房的奴籍。 整个人户薄上,如今就只剩下三个活人。 明月问:“你爷爷老迈,日后要如何?” “我跟大妈妈和爷爷商议过了,就按姑娘说的,抓紧让幺妹儿立个女户,便是花些银子也使得。” “女户虽说田产要少去一大半,赋税却也低了不少。爷爷的身子本就种不了几亩地,够半年嚼用便足够了。幺妹儿经此一事也长大了,这几日出去支摊儿卖五色馉饳(馄饨),竟也能赚十几个沈郎钱了。” 咬金兴致勃勃说了一通,忽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涩地挠了挠耳朵:“姑娘,奴婢话太多了,不该说这些。” 虞明月摇了摇头:“你和漱玉都是跟我一道长大的,说是姊妹也不为过。你的亲人在外头过得好,我自然为你开心。便是日后,你们想要出去——” 俩丫头听这话立马不干了,围上来坐在脚踏前头,委屈得就要落下眼泪来。 时移世易,外头的人变了,她们同样也在变。 如今,姑娘便是顶顶重要的人。 虞明月被两个丫头哭得笑起来,甜言将人哄好了,又问:“从前只知道,咬金插标卖身是为了葬父。你爹娘……究竟是如何走的?” 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直觉,想要问问此事。 咬金怔了半晌,才低着嗓子:“那时年幼,其实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我爹做生意不慎惹恼了哪位京官,等我和爷爷赶到时,爹已经只剩出气了……” 她又故作轻松道:“不过,那京官因害死了我爹,亦被判了贬去蛮荒之地。想来,这会儿应当已经搭上一条性命。姑娘和漱玉也不必为我难过。” 虞明月听到此处,眸光微闪,轻声问:“那京官可是姓宋?” 漱玉在旁听着,一张脸顿时惨白。 …… 谢西楼回到苔园,廊子底下已经亮起了两挂灯。 回府的路上,他就听决明说起今日宋家寻上门的事,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什么宋家王家的,他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尤其是那位“颇有情意”的宋家表妹。谢西楼自问长这么大,与他有情谊的同辈,唯有大哥和七殿下两人。 最多再加上个决明! 他怀里抱着新出锅的玉石炒货,扬起一个自认温柔的笑容,一脚才踏进门,就听屋中传来清清冷冷一句话。 “我这几日身上实在不舒服,还请二爷宿去前头吧。” 苔园统共五进,自打明月进门,前头三间便都做了会客用,小书房一时半刻也没腾出手布置。 叫他睡去哪里,睡在待客用的几张玫瑰椅上吗? 谢西楼叹了口气,转进稍间内:“二奶奶恼火那宋家,怎的连我也受牵连……” 待他看清明月那双泛着盈盈水色的红眸,先是一怔,继而连忙转了话锋:“即便要牵连,妹妹是打也好骂也罢,只千万别哭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我、我当真不记得这宋家姑娘,哪里有什么情意啊!” 虞明月才和两个丫头,为着郑家旧事哭了一鼻子。 听了谢西楼的话,抬眸薄嗔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甩在他脸上。 还想看她争风吃醋,为情所伤? 呸,做梦! 第28章 谢西楼接住了那方绣花手绢。 揣进自个儿前襟。 手绢是明月亲手绣的喜鹊登梅花样, 比他先前绣的一对儿鸳鸯脂粉囊可好看多了,上头隐隐还泛着波弋小国才产的茶芜香气。 他笑道:“还从未收过妹妹缝的贴身小物,今儿既然丢在我脸上了, 就算送我的。” 虞明月被谢西楼这一通过于流畅的动作惊到,使劲儿眨眨眼,才咬牙切齿冒出一句:“二爷的脸皮, 可真比建康城的城墙还要厚。” 见姑娘还愿意说话,两个丫鬟互相挤眉弄眼的, 悄悄退了出去。 谢西楼趁势坐在床榻边,轻轻推了推明月:“皮糙肉厚的, 才好叫你出气不是?二奶奶若还不痛快, 便打我一顿消消气儿。打完之后,也好给我个机会分辨两句,可不能二话不说就将我撵出去了。前头院子人多嘴杂的,万一传扬出去,给你添堵不是?” 一般来说,下人们都被安排在花厅后头的倒座房里住。但也有二门上值夜的婆子丫头, 是卷了铺盖睡在穿堂前的更房里。 今晚,正轮到姚婆子上夜了。 虞明月扬了扬眉梢,倒是没再嚷着叫谢西楼出去睡。 姚婆子嘴巴大, 又爱倚老卖老,捅到藏春坞那头, 脾气再好的婆母怕也对她生出看法了。 她不撵人, 谢西楼松了一口气。将榻边的花几拉近一些,油纸包打开,轻车熟路给明月剥起了栗子壳儿。 “二奶奶明鉴,宋时文在戎州呆了三年, 泸州又是三年,按常理此番述职之后,至多不过是调回京城做个四品官。但他面子大,得了赵蕈亲自作保,才凭白得来这副相之位的。” 太子没犯什么错,陛下自也有陛下的思量。 总不好叫东宫一党太过势单力薄了去。 虞明月嚼用着香甜的栗仁,脑子里又思索着这几句话,便没留意谢西楼是个顺杆儿爬,早已越坐越近了。 待她回神,吓了一跳。 谢西楼又解释:“二奶奶冰雪聪颖,自然明白,宋时文这时节要将女儿送来国公府做妾,打的什么主意。我与那位叫宋蕊的表妹,只幼时玩耍过两回罢了,当真没有旁的半分私情。” 看这呆子一直执着于说清楚和表姑娘的关系,明月不知怎的,后晌那点儿难以平复的燥热和火气,竟莫名散了个干净。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道:“那谁知道呢?今日冒出个表妹,明儿又不知该窜出什么了。二爷方才还唤我妹妹,可见,这妹妹与妹妹都是一个样的。赶明儿,就是都迎进门,我也拦不住。” 谢西楼自然听得出话里的阴阳怪气。 那宋家太太说话难听,决明学舌时,有些话都说不出口。他便猜也猜得出来,明月定然受了不小的委屈。 她虽不是由着人欺负的性子,但到底是因为嫁过来,才会受这份气。 谢西楼忽然变得正经了许多,眼中带着几分歉意,握住明月的手:“今日的确是我不好,做郎婿的,竟叫妻子受了外人欺辱。” 他捧起明月的手背落下一吻,垂着眸道:“不会有下次了。” 虞明月的心蓦地跳漏了一拍。 她忽然之间,想要将咬金和宋家的恩怨告诉谢西楼,听听他的主意。 虞明月被这种陌生的信任吓到了,许久,才红着脸支支吾吾推开他:“我这手上都是栗子味儿,二爷若是想吃,自己剥一个便是……” 说着说着她声音越发小了,瞪一眼谢二,翻个身躺下,只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谢西楼瞧了反而笑起来。 他心情不错,起身唤人打了水,洗干净手之后又绞了帕子,给虞明月也擦干净。 戌时正刻,一切收拾妥当,谢西楼绕去屏风后头换了中衣,顺势坐在榻上,前倾着半个身子看向明月。 虞明月震惊,手底下悄悄扯紧了锦被:“二爷这是做什么?” 谢西楼没吭声,又贴近几分,直逼得小姑娘面红耳赤快要伸爪子挠人了,才抱起贴着床榻内侧放的被褥,轻笑一声起身离去。 “二奶奶压着我的铺盖不撒手,怎么还恼了呢?” 虞明月冲那背影抬手丢了只扇子。 有一种人,天生就欠儿欠儿的,说的应当就是谢西楼了。 …… 虞明月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大亮了。 咬金昨夜怕是没睡踏实,两个眼睛核桃一般肿得很高。怕姑娘担心,刻意将头低低垂着,进屋送了水便又出去。 虞明月没拦着,只装作不知。 当年的事情还需要告知大姐姐,请她代为查清楚。在此之前,便只能叫咬金隐忍着些了。 等到收拾妥帖,婆子丫头们都退出去,漱玉这才凑上前禀报:“昨儿夜里姑娘和姑爷闹得动静不小,加之决明又在前头书房忧心忡忡地,是不是出来张望几眼,被姚婆子她们撞见了。今晨一早,原先在苔园伺候的人便传出一些说词……” 明月听是姚婆子,挑眉问:“哦?都说些什么?” “左不过是怨姑娘太凶,压着世子爷一头的浑话。” 漱玉满脸无奈叹了口气:“二门上的丫头都归姚婆子管着,这话也只能是她教唆的。她一个老虔婆倒还不打紧,奴婢是担心粗使丫头和婆子们回了下人院,乱传出去,赶明儿姑娘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虞明月本也打算将这个害群之马揪出去。 拍拍漱玉道:“她一个管着前院的,妄议主子房中事,真当我是吃素的?你去将姚婆子叫进来,再将传谣言的下人们都聚集在正院外,我自有法子收拾她们。” 漱玉板着个脸去前头寻人。 姚婆子守了个大夜,身子撑不住,这会儿已经在更房里头睡得打鼾了。漱玉可没对她客气,伸手大力将人晃醒了,凉凉觑她一眼,道: “大白日的你倒比主子还睡得踏实。快些起来,咱们二奶奶要见你。” 这婆子候了这么些日子,总算等到新过门的奶奶传唤了。 她喜气洋洋下了炕,就着盆里头的冷水抹了抹脸,又抿好头发,就跟在漱玉后头往正院去。 早就说嘛,二奶奶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还没什么当家主母的手腕。 只要苔园稍一生脔,少不得要倚仗她这样的老人。 等日后,她陪着二奶奶久了,国公爷再一过身,她就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姚嬷嬷了。 姚婆子想得挺美,进门还呲着牙冲虞明月笑呢。 明月抬起眼皮打量一圈,也不急着叫姚婆子起身,缓缓问她:“听漱玉说,前院有下人传谣造谣,你可知她们都说些什么?” 姚婆子装得清清白白,将头一摇忙道:“二奶奶明鉴,奴婢是成日里埋头做事的,哪里知道这些个。” “那便说与你听听。底下人都传,世子爷放着满城的高门贵女不要,偏生倾心于我,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可见,是我这个奶奶有些狐媚子手段?” 姚婆子心中一惊。 她是传了些不好的话出去,可没有这一句啊!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说未来当家主母是狐媚子 其实谁也没传,都是虞明月瞎编的。 老婆子日常里耍些小伎俩,她都睁只眼闭只眼,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没急着出手收拾。而今可好,才进门一月出头,就敢舞到她头上了。 明月昂首正坐在玫瑰圈椅上,对着漱玉挥了挥手:“二爷信重你,叫你管着二门上的人,我便也没调你去别处。可现下前头传出这样的流言蜚语,我便不得不问问,什么叫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 话音落,漱玉已行至姚婆子面前,扬手狠狠给了两巴掌。 姚婆子瞪圆了眼呆坐在地上,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明月笑了笑,轻描淡写问:“这一个巴掌,你看拍的可响?若是还嫌不够响,漱玉——” 不等漱玉动作,姚婆子连连叩首求饶起来:“响!响!响!求二奶奶给奴婢一个机会,我定将外头那些个嚼舌根子的收拾妥帖。” 虞明月嗤笑一声,对着外头廊子下扬了扬下巴,问:“你们都听到了?” 明间的门大开着,姚婆子听到齐齐整整的“是”,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正与那些或怨恨、或愤慨的眼眸撞个正着。 她惊慌失措,还想要说些什么弥补。 明月却再也没给机会。 漱玉得了眼神示意,走到门外敲打:“今日你们若想将功折罪,也莫要再藏着掖着了。姚婆子这些年干的乌糟事,有一桩算一桩全都抖搂出来,若指认得多,咱们二奶奶指不定还能大发慈悲,将你们调进院里来伺候。” 外头低眉臊眼的丫头婆子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劲儿。 姚婆子不仁在先,可别管她们不义。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将这恶仆的罪行捅出来,生怕说的慢了,头功就要被人抢去。 虞明月在里头听了一会儿,垂眸心中叹气。 谢西楼久不在京中,这些人都已不知何为规矩了。要调教这样一批“野马”,还不如从外头寻些年纪小吃不饱饭的,只要本分肯干活儿,苔园就能好好养大她们。 拿定主意,虞明月叫漱玉将人都带下去。 祝嬷嬷和另一位陪房妈妈已在后头备好了纸笔印肉,自会拿了证词,安顿好她们。 至于姚婆子…… 明月垂眸,笑着询问她:“是你自个儿去藏春坞找夫人坦白领罚,还是我亲自送你过去?” …… 姚婆子这些年贪墨不少,又暗地里惹出不少是非,下人院几回打起来都是她在背后搞鬼。最终,孟夫人狠狠将她打了二十个板子,赶出国公府去。 苔园这里,除过明月带来的陪房们,余下的丫头和粗使婆子也都做了调动。 勉强还算本分老实的,就留着去照看“鹿苑”里头的花草鸟兽; 至于那起子心思重、又爱偷懒的丫头,则只有打发卖给了牙婆,叫她们去寻下家伺候。 处理好这些事,苔园里头总算是清静下来。 虞明月伸了个懒腰,带着两个丫头舒舒服服围坐在花厅里头,打算吃个串儿。 小厨房的胡娘子早就备了牛羊肉和各色素菜,羊舌签、奶房签和肫掌签是必备的,除此之外,还特意弄了几道北地风味的小食,像是猪胰胡饼、肉盦饭之流,连咬金家送来的梨酒都用温碗热着,好好庆祝一番。 吃饱喝足了,她们仨人就喜欢靠在一处,赏月、数星、吹牛皮。 咬金今日多了几分伤感,说起什么都透着一股悲伤。 虞明月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丫鬟,心里早就把她当自家姊妹一般。她揉了揉咬金的发顶,道:“亲情之重在于‘情’字,而非是还恩。好咬金,你已经做的十足好了,若没有你插标自卖,郑家这会儿怕已是满门白骨了。” 咬金喝个果子酒似是醉了,怔怔看着姑娘傻笑。 明月掐了掐她的脸颊:“这世道,男子本就在走一条顺畅大道,女子的路却要艰难晦暗许多,何必再给自己徒添枷锁,庸人自扰呢?” 那两颊飞红的傻姑娘已经听不明白这些话。 只笑嘻嘻歪着头,囫囵道:“谁说男人都坏,姑……姑娘的相好就不是!” 漱玉没憋住,吭哧笑出来:“姑娘和姑爷都成亲了,还相好呢。” 虞明月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谢西楼身上,总觉得叫人脸皮子发烫,便拧了咬金的耳朵假意斥她。 咬金一点儿也不疼,还嬉皮笑脸的:“那相好处处都记得姑娘难处,明明是个……嗝,行军打仗的人,还肯花心思,将姑娘放到心尖儿上,我、我放心他。” 虞明月被这话闹得哭笑不得。 什么放不放心的。 说得好像你是他丈母一般。 但是莫名的,她也柔和了眉眼,仰头看着秋风中盛放的桂树撒落一地,披上满身的月光。 明月莞尔,低声喃喃:“是啊,因为做他的妻子,我可以一直与他平视。” …… 九月十五,正是秋闱放榜日。 没钱的穷学子早早聚在贡院外,等着官家张榜。有钱些的人家也提前派了书童小厮们守在榜前,等着一睹中榜举子们的名讳,好早早回府禀报喜事。 西院这里,三房派了明澈的贴身书童木秀过来; 东院则出了两个人。除过明璋的书童春生,老太太还特意寻了个腿脚麻利的识字婆子,仔细来瞧瞧两个小爷的张榜名次。 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才有几分悔意的。 尤其这次秋闱,明璋才一出贡院就昏倒在地,高烧用药施针足足四五日,才勉强叫人清醒过来。 老婆子算是看出来了,明璋就没那个命。 平日里再有学识又如何?这一到大考就出岔子的毛病,可不能叫虞家再度翻身,光宗耀祖。 正琢磨着如何跟西院修复关系,外头婆子满面喜色,跑得像是飞一般奔进来:“老太太,中了中了!当真是中了大喜,咱们二爷竟不声不响拿回个解元啊!” 这便是头名了! 老太太闻言,昏黄老眼一瞬间都发亮起来:“可看清楚了,真是澈哥儿的名字?” “上头清清楚楚写了二爷的名讳、年龄、字号、出身,错不了!” 老太太高兴极了,起身双手合十念叨:“哎哟哟,菩萨保佑,虞家的列祖列宗尽可以安心了,家中孙辈这是又要出个状元呐。” 她将天地神佛拜了个遍,这才想起抛到脑后的亲亲孙子。 “明璋呢?明璋是亚元,经魁,还是亚魁?” 婆子面露难色,铺垫道:“咱们三爷运道不好,此番染了风寒,又发着高热,能坚持考完满场已是十分不易了……” 老太太蹙了眉:“究竟是多少?以明璋的实力,便是病得昏了头,也总该能中榜吧?” 婆子垂下头,低声:“三爷离着中举,只差……一个名次。” 姚老太太听到这话,怔怔眨了眨眼,一屁股又跌回到扶手椅上。 完了,四房这回是真靠不住了。 难不成,她真得拉下老脸,去贴着三房和大房? 三槐堂这里,四太太与四老爷早已为这件事吵翻了天。 四老爷虞青川反复问了春生几次,确认明璋竟落了榜,抬手就将茶碗恨恨摔在了地上。 春生的手被划出几道血口,却也不敢动弹半分。 四太太冷着眼从旁道:“差着一名也是没考中,怪得了谁?先前考麓山书院便没中,如今秋闱又是不中,我看啊,即便再等三年,他也未必有那个命。” 虞青川听不得这些丧气话,怒火冲着四太太而来:“早就叫你帮着收拾笈囊,你若像三房那般,早早给他备了炭炉、油布帘子,那解元的位子轮不到他虞明澈去坐!” 四老爷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满口都是“妇道人家坏大事”“头发长,见识短”之流。 四太太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等他念叨够了,这才幽幽开口:“你当解元是那么好拿的?” “我听人说,明瑾如今出息了,调去北府军的积弩营做了射声校尉。这可是北府八校尉之一,往后但凡能立军功,明瑾可就翻身成了朝中武将。如今,他这样的纨绔子竟都能与尚书府议亲了。” 见四老爷黑着脸不说话,四太太心里便更舒坦了。 又道:“那明澈中了解元,多得是官宦之家榜下捉婿。说不定,不用等明年春闱,媒人就该把西院的门槛踏断了。” “唉,也不知明璋的婚事拖到三年之后,能不能有个好?” 四老爷终于听不下去这番阴阳怪气,甩袖出了屋门。 殿外,虞明璋惨白着一张脸静静伫立着,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怨毒和不甘。 第29章 明澈考中解元, 的确是件喜事。 三太太顾念着明年二月的春闱,没敢太过喜形于色,只笑着问明澈想要什么, 尽管拿老爷的体己钱去买。 三老爷虞青柏在边上绷着一张脸,僵硬又心疼地点着头。 虞明澈见状,忍不住笑起来, 只要了几册新刊书目。 合计不到一贯钱,当不算贵。 三房一家正和乐融融, 严妈妈从二门上过来,一脸古怪禀报:“太太, 老太太从隔壁东院过来了, 说是……要给二爷贺喜。” 周氏面上的笑瞬间淡下去,垂眸思索片刻,吩咐严妈妈:“你走一趟清心堂,将大太太和明瑾一道请来,就说老太太有好事要宣布。” 从前没分家的时候,大房和三房就没沾过老太太的光。如今都分了家, 自然更不指望。 只要大嫂从中搅和搅和,老太太纵有算计,也得衡量一番。 周氏暗自叹了口气, 嘱咐明澈继续做自己的事,带着丫鬟去了前头会客。 姚老太太没见到明澈, 面上略有几分失望。 她对着三太太倒也不含糊, 开门见山道:“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原是跟我提过一嘴,说明澈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却是个有大才的,这般跟着家里的姑娘们从了水字辈, 总归不好看。” “他生前便为明澈择了一个‘琮’字,依我看,便趁年前将名儿给改了,往后上了族谱宗谱……” 原来是奔着明澈前程来的。 从前,因着老爷是庶出子,她用尽了手段不叫两个孩子从玉从水。这会儿却又扯着老太爷做遮羞布了? 周氏皮笑肉不笑道:“两个孩子使唤十余年的名字,早便习惯了,哪儿用得着再大费周章的。再者说,单单明澈改回去从了玉,明月呢?也没跟着从姑娘们的水字辈不是?这兄妹俩关系一向好,明澈定然不愿意为个称呼,叫他妹妹伤了心。” 姚老太太一脸讪讪,显然是忘记了明月这茬。 但她向来脸皮厚,也沉得住气,默了片刻就顺着周氏的话退让:“这也没什么难的,明月毕竟是高嫁,从水若挑不出好字,便跟着明澈从玉也使得。我看呐,连音都不用改,就唤作‘明玥’如何?” 周氏觉得老太太怕是失心疯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她为何愿意让步至此来拉拢。 老太太今年六十有五,眼瞧着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她是怕擅作主张分了家,可分出去的西院却越过越好,东院两房扶都扶不起来,到了地底下没法跟老太爷和虞家列祖列宗交代。 呵,原来她也有怕的时候。 周氏不接话茬,姚老太太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 正欲再问,外头传来大太太的声音:“哟,老太太说要公布好事儿,就是给明澈和明月改名儿?那咱们瑾哥儿也升了射声校尉,明泽又是东海王妃,老太太打算给个什么好呢?是将东院换给咱们住,还是直接将那两房撵出门去?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空手套白狼吧。” 大太太跨进门来,笑盈盈和周氏打个招呼,便坐在她上首。 明瑾也在后头跟着,面上瞧着沉稳,实则竖起耳朵在听她们打机锋。 他比起从前多了几分男子气概,只是一回到内宅,还是喜欢凑在女人堆里,听听“稀奇古怪事”。 姚老太太一瞧这架势,便知今日怕是拉拢不成了。 她也不接大太太的问话,只笑呵呵问了明瑾几句当值的差事,顺势道:“那李尚书家的姑娘,出身好模样好,是最看重门风家规的了。瑾哥儿往后可要仔细着在外头的声誉才是。” 虞明瑾一一应是。 大太太程氏免不得撇开头,翻了个白眼。 只要老太太不在,他们西院的门风清正得很呢! …… 天儿一日日凉下来,眨眼就是橙黄橘绿时候。 靖安伯爵府总算绘制好了完整的《神器谱》,通过二太太赵若芙,转交到了东海王府。这是他们的一腔诚意,余下的,便要等着王爷定下日子约见了。 明月为此亲自来寻了虞明泽一趟。 一则,是想看看大姐姐会不会建议七殿下重用靖安伯; 二来嘛,她还想请姐姐帮着查一查,当年宋家和郑家究竟因何起了矛盾,竟然闹出命案。 这是过去许多年的旧事,凭她如今的能力,怕是查不出有用的线索来。 东海王府占地甚为广阔,当初营建时,便特意留出西边三分之一大小的地界,专程为王爷修了座山水园子,里头囊括田舍、荷池、溪流、花田、栈道等造景。 陛下说了,七殿下身子弱,有山水风光相伴,叫他病情也能好转许多。 虞明泽今日便是在山水园招待明月。 茶房外是野鸭湖,湖边有竹林。丫鬟们送了风炉茶水和干果糕点进来后,便远远在湖边守着。 四下无人,明月便放心问话:“大姐姐,得了《神器谱》,七殿下还会用靖安伯吗?” 明泽笑睨她一眼:“殿下并非短视之人,火器营交到赵士祯手上,才能变成有力的杀器。既然要拉拢靖安伯府至同一战线,这点信任,殿下还是肯给的。” 况且,比起前世的不情不愿,赵士祯这一世已经算足够有诚意了。 他双手奉上毕生心血,那东海王府自然也不会辜负。 虞明月松了口气,转而又提起咬金父亲与宋家的事。 “宋时文当时正值擢升前夕,若说是失手闹出人命,我可是不信的。咬金她们家虽住在京中,做的却是行脚生意,主要贩卖老家凉州武威一带的酒水、熏醋和秃头麦之流。郑家这生意,怎么会碍了宋家的事儿呢?” 明泽送了杯酒入喉,微微蹙眉。 这事儿听来的确有几份蹊跷。上一世,她竟从未留意过宋时文这个人…… 明月凑上前,又贼兮兮道:“想必大姐姐已经听说了,宋家要将个表姑娘塞给谢西楼做贵妾,我这里能挡着一时,也防不住他们从旁打别的主意啊。既然他已经是太子一党了,咱们查清楚他背上的命案,当算得上是未雨绸缪吧?” 她把替咬金报仇这事儿,说得特别大义凛然。 明泽难免被逗笑了,伸手戳了戳明月的眉心:“小滑头。一张嘴全用来哄着姐姐了,怎么不去哄哄你那郎婿,我看世子爷倒是巴不得为你鞍前马后呢。” 明月犹豫一瞬,故作不在意地笑道:“那到底是他的母舅家,而天平另一方不过是我的婢女,只怕便是有什么真相,谢二也不愿寻到了。” 明泽听到这话一怔,继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五妹妹看别人的事都能通透机敏,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反而迷糊呢。 她分明,早就是天平上最重要的砝码了。 …… 郑五郎摇摇晃晃出了酒肆,打个臭气熏天的酒嗝,便从腰间数出几个沈郎钱,往摊贩那里买了几个肉饼子,油纸一裹往家去。 他在这花街柳巷躲躲藏藏,也过了快有一月。 如今身上的银钱见底,想必,家中幺妹儿也该被赌坊抓去抵了债资,他便可平安回家歇息几日了。 郑五郎哼着小曲儿,两颊酡红,只盘算着给老两口丢一块肉饼哄哄,幺妹儿的事也便过去了。 待他走到破旧的小木门前,抬手正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那上头竟然落了锁。 还是一把大铜锁! 郑五郎一下子醒了酒,双目圆睁,连门带锁反复侍弄,摔得“哗哗”作响。 隔壁门打开,一老妇极不耐烦地探出半个头:“吵什么吵,那户都卖出去了,你扒拉门是想进去偷呐?” 郑五郎不可置信凑上去:“卖出去了?谁卖的?这是我郑家的老屋!” 老妇瞧见他活像是见了鬼,怪叫一声,径直摔上门跑回屋去,哭天抢地地唤着“当家的”。 郑家五郎不是都死了吗?上月,她还看见老两口在门上挂了白呢! 青天白日的,可真是见了鬼了。 郑五郎被摔了一门板的灰,骂骂咧咧两句,又踉跄回了自家墙底下,打算翻墙进去瞧瞧。 他才二八年华,却因成日偷懒、喝酒赌博玩废了身子,连个一米多高的夯土墙都撑不住身攀上去。 过了约莫一刻钟,郑五郎终于气喘吁吁坐上墙头。 他正要跳下去。 墙下忽然有人开口搭腔:“敢问,这是从前做行脚生意的郑家吗?您莫非就是郑奇唯一的儿子?” 郑五郎眯着眼打量过去,那人体格肥硕笑呵呵的,穿的是富贵人家才用的绸缎,拇指上头还戴着个成色不差的扳指。 郑五郎眼头亮了,忙答:“是,唤我郑五郎便可。” 来人拱手便笑道:“我家老爷想请五郎进府一叙,看看有没有机会,将从前合作的凉州生意再拾起来,共分一杯羹。” 郑五郎心里头激动又雀跃,面上却还装的冷静。 从墙头滑落下来,探问:“你家老爷是……” “正乃当朝副相——宋时文,宋老爷。” …… 虞家西院门前,一对儿老夫妻闹得正欢。 陪房妈妈匆忙禀了大太太程氏,不一会儿,便得了程氏允准,要将这对闹事的老两口请进门去。 那妇人一听要进门,便抱着门外的柱子一屁股坐下来,痛哭流涕起来。 “我可怜又苦命的女儿啊。人家虞家大爷如今是出息了,只等着与尚书府议亲,全然忘了当初是如何花言巧语、满口承诺,骗去个黄花闺女的身子啊!” 这会子工夫,门外已经聚了不少百姓。 左邻右舍的官宦家也都伸长了耳朵在听着。 陪房只怕传扬出去说不清楚,拉下脸怒道:“你这黑心肝的老妇,可莫要满口胡言攀扯我家大爷!” 那妇人猛地从地上坐起身,撒泼大骂:“谁攀扯了?啊?你回去问问虞家大爷虞明瑾,去年春日里,是不是强行要了我家青杏?你看看他听了青杏的名字,再敢不敢这般硬气!” 陪房听到“青杏”二字,脸色不是很好。 当年大姑娘私下里摆平此事,大太太没少打探,还嘟囔过一嘴,嫌姑娘手段太柔和,给瑾哥儿留下后患。 如今一瞧,可不就是个心头大患嘛。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事儿只怕明日就能传扬到尚书府耳中。 陪房将心一横,命左右两路婆子上前,将老两口从胳膊肘一架便抬回了西院。 大太太与三太太正在前厅候着。 这两口子本也是虞家家生子,只因犯了错罚去庄子上做活儿,府中下人们才瞧着脸生。 可大太太进门早,却是认得的。 她兜头盖脸一通骂,叫青杏的爹慌了神,这才连连叩首说了实话。 他们一家三口本已去了临安置地,又在书院边上支起个食摊儿,日子倒也过得松快。 可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前阵子,竟叫檀家的人寻上门来,绑了青杏不说,还威胁他们老两口上虞家门前去闹。 若不能搅黄了虞家大爷的婚事,便要青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大太太听到“搅黄婚事”,气不打一处来,早已不会思考了。 三太太却蹙眉拉了她一把,掩唇低声道:“大嫂,能认得青杏一家的必得是虞家自己人。你且仔细想想,出没临安的人选。” 这话几乎是明示。 临安就一个万松书院出名,除了四房的虞明璋,还能有谁! 大太太怒极反笑:“好啊,他这是自己中不了举,便眼红起咱们两房了。” 至于虞明璋究竟是如何与东宫搭上架的,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 她只知晓,瑾哥儿好好的一桩姻缘,怕是要被毁了。 消息不过半日,便传到了李尚书的耳朵里。一个时辰后,媒人就将纳采时送去尚书府的礼照着单子退了回来。 “这纳采礼原是不用退的。只是李尚书讲究,不愿白白占人便宜,还请太太清点一番,我也好去回个话儿。” 大太太哪里愿意,才要无理耍赖,虞明瑾便进了门接话: “此事原是我不对,还请媒人将这一点礼送回去,代我向李尚书赔个不是。一并告知他家中人,明瑾年少荒唐,犯下过错,自该承担这份责,便不耽误二姑娘寻一位如意郎君了。” 他说完,深深向媒人揖手鞠躬。 媒人本是带着李家满腹怨气来问责的。见虞家大爷这般诚恳知错,反倒不好怪罪了。无奈叹了口气,抬着礼又往尚书府去。 大太太还想拦着,又被明瑾一把子拽回去。 “太太,李尚书是最看重声名的了,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莫要强求。” 大太太憋闷极了,一屁股坐回玫瑰椅上,甩着帕子又要抹眼泪。 谁知明瑾却蹲身下去,将吓得不敢说话的老夫妻扶起来,问:“可知青杏现在何处?” 青杏她娘一愣,颤着声满含期盼道:“就在檀将军府中。他、他们说好了,大爷的亲事一黄,就将青杏放出来。” 虞明瑾起身,甩了袍角出门:“我去接青杏回来。” 大太太陡然瞪圆了眼,往外头追了两步,哪里还有半点明瑾的影子。 …… 夜里刮起了妖风。 虞明笙从榻上起身去关窗,瞧见书案前的纸册吹落了几张,掌着烛火蹲身去捡。 身后,太子忽然用力拽着她的胳膊,将人带回自己怀中。 “夜半三更,笙笙不陪着孤睡觉,要做什么?” 虞明笙抬着下巴点了点窗外,佯装委屈:“殿下睡得正香,也不瞧瞧外头多大的风。妾想关了窗,又望见殿下的东西吹落一地,帮着捡起来也是错了?” 萧仁光沉沉笑了两声,牵着明笙往床榻上去:“不必管它。明日一早自有人收拾。” 虞明笙娇柔应和,倚着太子的臂弯,瞧见那扫落在地的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账目,底下落款处,则是一个唤作“郑奇”的人名。 她不敢多看,只将名字记下来,一个倾身躺在了太子怀中。 两人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太子心随意动,又缠着明笙要了一次。 虞明笙一边配合着做作演戏,一边在心中给他算着时辰。 不多不少,刚好半盏茶完事。 比起上回,似乎又快了七八息的工夫。 看来,她加在酒水里的软根儿汤已见成效了。 虞明笙心情愉悦,放在萧仁光眼中,那就是对他全方位的认可。 他免不得自傲起来,跟明笙多说了两句:“过了今日,孤怕是不能日日过来陪着你了。” 虞明笙知道太子好哪一口。 配合着抬眸娇嗔:“殿下这是腻了妾吗?” 萧仁光果然大笑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低声道:“太子妃昨儿才诊出有了身孕,还不满一月,孤少不得要去正宫那里坐一坐镇,关心关心。笙笙,可会吃醋啊?” 虞明笙先是惊讶掩唇,继而满含喜悦地挤出两滴泪,激动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东宫这回可算是要让陛下抱到皇长孙了。殿下要做父亲,妾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吃味呢。” 甜言蜜语好一番哄骗,直骗得太子睡着了,唇角都还带着几分笑意。 虞明笙这才从假寐中缓缓睁开了眼。 呵,当父亲? 软根儿汤最大的特性,便是服用期间即便能行房事,却绝不可能让女子怀有身孕。 这两个多月里,殿下从金菊醇醪品喝到了兰芷琼浆,几乎一日都未曾断过。 也不知太子妃这不足一月的身孕,是从何处得来的? 虞明笙瞥一眼太子殿下那黑中带绿、绿到发慌的头顶,心满意足闭上眼入眠。 这么大一桩皇家丑事,她可得快些告知五妹妹才是。 第30章 虞明月听说明瑾亲事被搅黄了, 已经是两日后。 到底还是亲兄弟,且明瑾这一年多来的确有在改好,她便打个招呼回了虞家一趟。 门口正遇上明泽下马车。 虞明泽瞧见明月自是欢喜, 拉着她一边往进走,一边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讲。 明月诧异:“当真瞧见,是大哥哥亲自将青杏抱下马车的?” 虞明泽叹了口气, 低声答:“门房上瞧得清清楚楚,就连内院的丫头婆子们都生出许多闲话, 应当错不了。” 那的确是够出格的。 明月不免咋舌,想到一种可能:“大哥哥莫非是想要娶青杏。” 虞明泽心底里也是这般怀疑的, 只是没说出口。便只好给妹妹递了个眼神, 唤她一道去清心堂瞧瞧。 两人刚过了垂花门,便听到院里吵吵嚷嚷地闹得厉害。 连花瓶都摔了两只。 紧跟着,大老爷怒火冲天的声音传出来:“你当你是执掌整个北府军了是吧?啊?还不愿联姻,如今是我们求着人家名门闺秀嫁给你!你不想着如何扭转自个儿的声名,竟还要娶这个青杏进门……” 屋里头传来两声闷哼,听动静, 当是大老爷又动手揍了明瑾。 虞明泽蹙眉进去,问:“老爷好大的威风,竟还想着执掌北府军了?五妹妹, 回头问问世子爷,可愿意跟老爷一较高下。” 明月憋着笑, 口上含糊应一声, 将明瑾扶起来。 大老爷虞青山却气黑了脸。 他一个宗正寺官署里打理文书的小文吏,枪能不能扛起来都是问题。明泽这是偏袒明瑾,故意落他的脸面呢。 虞明泽却懒得去看大老爷的脸色,只问明瑾:“旁的事我也不干涉, 单只问你一句,你是被人捅破此事才打算纳了青杏,还是……” 虞明瑾抬手起誓:“大姐姐信我一次,我是真心悔过,愿以青杏为妻的。” 他瞥一眼又要动怒的大老爷,连忙补充:“除过我的意愿,当然也有其他考量。姐姐和殿下背后如今已经站着北府军和车骑府,听闻陛下又打算叫靖安伯执掌火器营,这便是占尽先机的好时候了。这时节,我若一心寻个高门贵女结亲,攀上朝中政要,怕是会叫陛下疑心七殿下别有用心。” 昔年虞家式微,便是先祖咬牙跟随帝王打下江山,才得今日荣华。 而今他不过是依着前人足迹,再行一次罢了! 虞明瑾一双桃花眼中,多了几分从前未曾有过的韧劲儿和血性。与他的长相不那么般配,却叫人安心顺眼许多。 明泽心下了然,弯唇笑道:“毛头小子,你一口一个娶的,也得问过青杏和她爷娘的意思才是。” 毕竟,明瑾对青杏而言,可非意中良人。 青杏的反应却是出乎姊妹俩意料,竟带着几分羞涩,欣然应允了。 许是明瑾与从前大不相同,值得姑娘托付终生了;又或许外头种田摆摊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再或者……青杏年纪也大了,眼瞅着到了二十还难觅良缘,索性也就认命了。 她是心中有数的,没敢想着做正头奶奶。 可明瑾如今一心扑在骑射上,对花前月下的事儿半点没兴致,又因为心中亏欠青杏,执意要以她为正妻。 大老爷和大太太听过儿子那番言论,倒是不再拦着他娶。 只是到底不甘心,要求为青杏寻个好一些的身世,先纳为贵妾。日后,若是七殿下当真……咳,那明瑾想寻什么样的主母都能寻得来。 明泽劝着明瑾道:“过几日,叫五妹妹的长嫂出面,请崔将军将青杏记做远房养女,先以贵妾的身份迎进门来。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你能立起来,家中做主的终究还是你。青杏是个好姑娘,你叫她这么不伦不类住在府外头,时日久了,她爷娘听多了闲言碎语是会伤心的。” 这话也的确在理。 日后,若是明瑾真有出息,却不愿再以青杏为妻了,也只能证明今日不过是逞一时之勇。 青杏即便做了正头奶奶,怕也有一堆苦头要吃。 虞明瑾心头一震,念着青杏姐姐,这才点头应下来。 青杏进门定在了十一月末。 大太太心中觉得憋屈,又不愿欺负儿子的妾室发邪火,索性带人寻到了东院三槐堂。 四太太正叫人取了几匹新花样的绫罗绸缎,预备着给六姑娘明淑做几身御寒的冬衣。 大太太进门瞧见了,奚落道:“哟,四弟妹还有闲工夫看料子?可知你儿子背后干尽了损阴德的事,硬生生将明瑾的婚事搅黄了去!” 四太太叫人将淑姐儿带出去玩,这才淡淡问:“大嫂怎知是明璋做的。” “那青杏一家逃去临安一年有余,又在万安书院外头支了个食摊,日子过得好好的,莫名就被人捅到了檀家跟前。能知晓虞家秘闻,又时常出没临安的,除了你那好儿子还能有谁?” 搁在以前,四太太必定要呛一句“谁叫你家瑾哥儿犯下那糊涂事呢?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可斗了这么多年,她得来的却是母家流放,夫君厌弃,儿子轻视。 如今只剩下一个淑姐儿,她不愿再折腾了。 四太太叹了口气,道:“难怪近日他不用功读书,总往外头跑,原是折腾这些小把戏去了。不过,大嫂来寻我可是寻错了,我这母亲,可不被虞家三爷放在眼里头。大嫂不若去他那芝兰院出手教训一遭,想来,老太太也是会装聋作哑的。” 康氏忽然性情大变,大太太还真被唬住了。 指着她无言了好一阵儿,才甩着袖子骂声“晦气”,风风火火出了门。 陪房瞧着人走远了,小心问:“太太,咱们就当真不管三爷了?” 四太太耷拉着眉眼,比对着手头两匹布:“老爷不是恼了我,嘱咐近日都得闭门思过吗?我如何管得了三槐堂外头的事。” “若非我母家都被牵连去坐牢的坐牢,流放的流放,老爷也不敢这般看轻我。”四太太坐下来,自嘲一哂,“儿孙自有儿孙福,且不该为了儿孙自断后路。明璋那般性子我这个做娘的也算看透了,也就是淑姐儿……” “且看看这两家斗法,能不能趁势为淑姐儿定下个好人家吧。” …… 腊月二十五,建康城内的年味儿越发浓厚起来。 这几年西北各方势力安定不少,朝中倒是再没为此发过愁。只是今年特殊,将要新年了,西南却传来快马飞报,说是大理国一言不合又反了,扯着兵马直攻戎泸二州而去,以两州的兵力,只怕抵挡不了多少时日。 南晋建朝之后,大理国也曾有过一次反抗,后来被太祖打趴下了便臣服自称附属小国。这么多年下来也有过几次小打小闹,但都不打紧。这回怎么就真刀真枪地来拼命了? 陛下近日咳喘不止,宫中也没人能探听出来老皇帝身体的真实状况。 好在,将将赶在年根儿底下,总算下了一道明旨: “着宁国公世子谢西楼为卫将军,领北府军三万为主将;车骑将军为副将,领五路牙门将(野战军将领)配合主将伏击大理国,力求一举击败。” 圣旨传到京郊大营时,谢西楼已经在点兵了。 对他而言,亲自领兵出征都是早晚的事。 西北大营那三年,只叫他在底层积攒了足够的威望与功勋,但正经八百地作为将军打一场人人称赞的胜仗,才是在朝堂上的立足之道。 只是,叫谢西楼有几分意外的是,虞明瑾竟敢自请上阵。 这是明月的兄长,七殿下也会时不时问几句他的近况。谢西楼单手扶额,有几分苦恼地苦笑着。 罢了,大舅哥愿意上进,总该给个机会不是? 自个儿只好多留神照顾几分,免得他丢去性命,惹得某人哭了鼻子。 掌灯时分,谢西楼总算忙完军务,骑马归家。 虞明月已经听说了出征之事,特意叫小厨房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等着谢二回来一道饮用。谁知这一等,竟不小心趴在桌前睡过去了。 谢西楼在前头换了常服,进门瞧见这一幕,连忙冲着两个丫鬟抬手示意噤声。自个儿蹑手蹑脚凑在明月身边坐下来。 熟睡中的姑娘比起从前,似乎更添几分动人心弦的美。 谢西楼一时看入了神,明月睁开眼醒过来,便猝不及防望进一双深情的眸子。 这双眼里,似乎只能容得下她一人。 虞明月觉着耳根子烧得慌,连忙坐直了身子,问:“二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谢西楼瞧她一眼,又变成那副自由散漫的笑脸:“二奶奶睡得直打呼噜,我一时好奇,凑近了听个新鲜。” 虞明月一听变了脸,上手就去掐他。 许是天生欠的,谢西楼竟也不躲开,由着明月小猫挠痒似的给他两下子,反倒更开心起来。 闹腾够了,谢二这才拉着人往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坐下。 “瞧瞧,二奶奶难得疼我一回,想来是知道出征的事儿,盘算着为我饯行了?” 提及正事,虞明月也懒得搭理他嘴上没个正形。 点点头道:“今儿晌午只听婆母说,陛下下旨命你做主将,却不知究竟何日启程。我怕赶不及同你一道过年了,便叫人备了酒菜,就助二爷……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吧。” 谢西楼听着这半藏半露的话,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 他坐得更近一些,拉过明月的手:“的确是不能陪你过年了。大军腊月三十启程,如若顺利,明年春闱发榜之前,定然能归家。” “我不在家,二奶奶凡事且先记着账,忍一忍,待我回来再为你一一报复回去。” 虞明月含羞带臊,嗔他一眼:“我才没有那么娇蛮!” 谢西楼轻笑:“我倒宁愿你再娇蛮一些。” 两两相望,眸中皆是情意。 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鹅毛大雪,几个丫头们在院前小声欢呼着,说要给姑娘堆个雪人出来。 虞明月瞧一眼窗外,对谢西楼莞尔笑道:“今夜大雪,想必来年定是个丰年。那就提早祝二爷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谢西楼眸光微闪,看向明月的眼神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深情,以及一丝丝几不可查的占有欲。 跟随父亲习武数年,西北大营又是三年,已经许久没听到这么简单的祝福了。 只要平安快乐,就足够么…… 这般想着,谢西楼一手摩挲着明月的指腹,另一手早已不由自主地轻轻扣着她的下巴,倾身上前落下一吻。 而后,贴着她低声咬耳朵: “岁岁年年,二奶奶快活,我便快活。” 第31章 新年伊始, 东宫的气氛比往日更活跃些。 太子妃的身孕已满三月,胎象安稳下来,人也能吃得进去东西不再吐的厉害了。太子这几日除过去宫宴上露露脸, 几乎全天都陪在身边。 太子不过来,虞明笙却想着法儿派人去给他送温暖。 今日是一盏去火的梨羹,明日是补身的乌鸡汤, 叫太子殿下心中生出一丝丝愧疚来。 正月初三,萧仁光主动过来她院子, 说:“初七人日宴,太子妃有着身孕不方便出席, 便由笙笙随孤一道去, 也好给你解解闷儿。” 虞明笙惶恐问:“那张侧妃……” 太子蹙眉:“她代太子妃出席了除夕大宴和家宴,足够风光了,还不敢忤逆孤的意思。” 明笙羞怯笑着点头,倚在太子肩膀上。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倒方便了她往外头递消息。 新春宫宴分为好几轮,七殿下和大姐姐自然要出席每一场, 除此之外,初七那场“人日节”大宴,还有被陛下亲自点名的五妹妹一道参加。 保险起见, 宫宴那日,虞明笙只带了打小就伺候的丫鬟小桔。 酒至酣处, 席间一片和睦, 歌舞升平。 明笙给小桔递个眼神,丫鬟会意,擎着一壶好酒退下去。趁着太子爷被人团团围住,应酬不过来, 小桔连忙拐道去了虞明月的席位边,将一壶酒水连同压在底下的字条一并奉上。 她垂着头,如蚊子哼哼:“五姑娘,三姑娘说这酒入味,请您一并尝尝。” 说完,连忙直身走远了。 虞明月今日独身赴宴,反而没什么人注意这头。她浑不在意地吃吃喝喝好一阵子,这才借着口干饮酒的时机,悄无声息将那字条藏在袖中。 及至午后,宫宴方才作罢。 虞明月挽着明泽一道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车驾,将萧珩撵去后头那辆国公府的马车上。 见四下安全了,明月将字条递给明泽。 明泽才瞧了一眼,瞳孔骤然放大。待仔仔细细看完,便顺手将马车上的香薰炉子打开,盯着字条焚干净了,这才盖上盖子。 “三妹妹托人送来的?可能保证消息是真?” 虞明月答:“是自小在三姐姐身边伺候的小桔借机送来,我瞧过三姐姐的神色,当是真的。” 虞明泽闻言便蹙起了眉头。 东宫夫妻俩本就是两条心,檀家闹出这样的丑事,倒也不算稀奇。这事儿可以暂且压着,日后拿来当作压垮萧仁光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檀家伙同赵家、宋家一道贪墨的账目上,为何会是郑奇签字画押? 咬金的父亲莫非早就认识宋家人了? 明泽斟酌着用词,试探问:“五妹妹可知道,咬金家中这门生意何时做起的?” 虞明月在大宴上就想到了这一点,见大姐姐与自己思路类同,神色也严肃起来。 “咬金原叫郑大妹,她双亲本是凉州武威一带的行脚商,以往做过最远的生意也就是到洛阳,后来咬金七岁那年,不知他们得了什么机缘,竟能带着一家老小迁来建康城落户。” 虞明泽听到凉州,脸色已经不是很好。 先前五妹妹说起过,咬金父母主要贩卖老家凉州武威一带的酒水、熏醋和秃头麦之流。 这秃头麦,便是凉州驻地将士们的主要口粮。 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事关重大,一时不敢宣之于口。 有些话不方便在车上讲,到了王府后,立马打发王爷去寻薛神医用药针灸,姊妹俩则关起门来说几句交心话。 萧珩是一脸郁闷地走远了。 明泽想了片刻,正纠结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 明月忽然问她:“大姐姐记不记得,孟氏父子南凉一战,是被困三十日缺少粮草辎重而败?” 虞明泽被妹妹提醒着,想起的确有这么档子事,心头越发寒凉起来。 莫非,连宁国公夫人的母族都深受其害吗? 她不再犹疑:“五妹妹可还记得车骑府日后的下场?” 明月当然记得了。 崔家于姑臧城灭门,就是让她在评论区暴走的直接原因。 那时候,她只忙着质疑,为什么跟女主关系好的人最后都落了个悲惨下场,女主看似赢了,但细究起来,好处似乎全落在了男主一人头上。 而今,听大姐姐重提往事,虞明月忽然福至心灵。 “若是……连崔将军一家全员战死,都是被檀、赵、宋三家设计好的。那太子殿下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儿呢?” 她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虞明泽原本觉得萧仁光这个人只是不适合做郎婿,他毫无仁义之心,更从未念过身边人的好。 可如今看来,因为莫须有的污名,要致虞家于死地的是他; 一心设计害死崔家满门的亦是他; 纵容身边重臣贪腐,啃食人血馒头的更是他。 明泽有些疑惑,为何前世她百般聪明,竟丝毫也未曾发觉萧仁光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根本就不配做万千子民的储君。 虞明泽睁开双目,语气冷淡中透着一股子狠意:“近十余年间,西北一带战事总无应援,粮草辎重每每都要出岔子,到不了边防将士手中。想来,这些饷银的去路定然会留下一些痕迹,若有心去查,也能顺着蛛丝马迹扒他个干干净净。” “五妹妹安心,前世犯过的错,姐姐决计不会白白受一遭。朝中能与檀、赵、宋三家私下往来的官员,我心中已有名目。待我写出一张单子,还得要妹妹帮着添补几笔了。” 这是两人头一次将话挑明了说。 虞明月也没再多解释,紧紧握着明泽冰凉的双手:“大姐姐,咱们都在,这次会不一样的。” …… 夜里又下起了雪。 明月从噩梦中惊醒时,口中竟喊着谢西楼的名字。 原著中对宁国公府描述不多,即便有剧情涉及到,也多集中在执掌五万北府军的宁国公谢辞身上。 谢西楼在里面几乎是个隐形人。 因而,明月并不知道,谢西楼原本的结局是如何。 他们俩相识将满两年,成亲也快要半年了。虞明月自问向来能够掌控得好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决定嫁给谢西楼时,也打的是相敬如宾、和睦共处的主意。 可不知何时起,她似乎对谢二有了更多的期待。 戎泸二州在宋时文手里时,大理国安静的像只猫儿。 如今宋时文刚来京中赴任,西南便想着法儿将北府军调出城去。她既担心京师重地有人包藏祸心,又有些担心…… 谢西楼会被有心人算计,遇到危险。 “唉。” 虞明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儿晚上是咬金值夜,从外间举着油灯进来,揉揉眼睛笑道:“姑娘做噩梦了?怎么喊得还是姑爷的名儿?” 虞明月听出咬金在笑话,轻轻拧了她腰上的肉:“坏丫头,怎么,我还不能梦到暴揍二爷一通了?” 咬金是长了痒痒肉的,笑着连忙躲开,回头调侃:“依我看呐,姑娘就是想姑爷了,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烛光远去,稍间内重新恢复为一片晦暗。 明月躺在榻上,莫名想起谢西楼在大雪夜落下的那个吻,心上没来由的一阵发烫。 她似乎,真有点想他了。 …… 宋家在京中买了一户大宅院。 虽比不得顶顶富贵的公府王府之流,但在刚擢升进京的小官中,却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富贵。也没听说过戎州有油水啊,怎么宋副相才一回来,出手这般阔绰? 官宦人家,心里再多嘀咕,面子上还是装得过去。 郑五郎哼着小曲儿从宋家角门出来,心里头别提多美了。 两个老货怕是听了大姐的撺掇,竟瞒着他卖了房跑路去。也是他吉人天相命不该绝,这时候碰上了宋家贵人,还是从前与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大官儿呢。 郑五郎觉着,他怕是要自此走上发财路了。 他老子娘走得早,那时他都不满三岁,怎么死的都记不得了。 只是那位姓宋的大官说,与父亲从前同做凉州生意,想重拾旧业,该给的方便都会给,他便满口应下了。 未时一刻,郑五郎抵达官署,打量着按照宋老爷的指点,兑换通关市券和过所之类的文书。哪里想到,办差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他半晌,才神色古怪道一声“死人办不了”。 郑五郎勃然大怒,追问为何。 那人却不肯明言了,只道:“你且回去,瞧一眼你家中的人户簿便明了了。” 本来嘛,大晋朝商户要按规矩走流程,人户簿是无论如何也得递上来的。 郑五郎咬咬牙,决计请宋老爷帮个忙,寻到那反了天的老两口,顺带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都夺过来。 虞明泽这头进展飞速。 有她和明月把关,一份贪腐人员名单交到了七殿下手中,暗中派遣人手调查起来。 多亏了萧珩如今执掌着铨曹四选,在各地中下级官员中有些耳目,此事进展便有如神助。 凉州的人顺藤摸瓜,查到那郑家背后的行脚生意的确古怪,走量巨大,数年前在洛阳城中倾销一空,走的还是洛阳姚氏的门路。 除此之外,名单上的官员家眷们,或多或少都沾染了印子钱或私盐中的一项。 想来,檀家他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拉拢腐蚀朝廷官员,结党营私的。 虞明泽听得越多,越是心惊。 “殿下可信我?我从不知,这事儿竟还与老太太的母家有关。” 萧珩眼疾手快,扶住明泽没叫她蹲身行礼,只蹙眉道:“我一直深信王妃,才敢将这些毫无保留的说出来,是王妃不信我罢了。” 虞明泽一时语塞,也不好说是前世被萧仁光的疑心折腾,才成了这幅惊弓之鸟的样子。 萧珩也不跟她计较,无奈道:“罢了,王妃打小就是这副事事算清楚的模样。只要我不与你分得太清便是了。” 明泽压着心头那点异样:“殿下查清了真相,可寻到足够的人证物证?等到这些蛀虫蛀空了国本,大晋又还能屹立多久呢?” “殿下,若有把握,是时候向陛下禀明太子的所作所为了。” …… 宋时文发现了郑五郎“已死”的事情。 这件事不难查,查到最后,发现背后有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影子,宋时文便知不妙。 他一贯谨慎,当即走了一趟骠骑将军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檀宗霆。 檀将军很快就得了凉州那头的眼线来报—— 他们被人查了,郑家已经完全暴露。 武威郡的主簿是赵家的人,询问是否要一把火烧去当年遗存下的文书。 檀宗霆却不慌不忙摆了摆手,示意各处眼线照旧,自个儿骑着快马,走了一趟东宫。 只烧了物证有什么意思? 皇帝病了,也老了。 趁着北府军主力不在京中,他要“请”太子殿下先发制人,逼宫上位。 第32章 东宫这头, 太子却被檀宗霆的话惊到了。 他是对父皇有几分不满,也不认为七弟这样的病秧子就更适合做储君。可即便他有一肚子弯弯绕和小伎俩,却从没想过要对亲生父亲兵刃相向啊。 想起少年时候挨的那些打, 他便生不出半丝忤逆父皇的心来。 萧仁光从震惊,害怕中回过神,蹙着眉头看向檀宗霆——这个名义上的岳父。 位高权重的骠骑将军, 究竟是何时起了这份心思的? 一贯自傲的太子殿下这时候才知道后怕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养虎为患。 难不成,檀家还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萧仁光紧盯着檀宗霆的表情, 问:“将军要我逼宫上位,就不怕百年之后, 史册上将你我骂个狗血淋头吗?” 檀宗霆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这帝位终究要改姓, 到时候也少不了史官辱骂。他若在意这点事,就不会走到今天了。 嘴上,他还是如往常那般糊弄着:“殿下应知成王败寇的道理。今日若不能狠心抢夺先机,只怕七殿下那里就要拿着我们的把柄做文章了,若昔年旧事一并都捅出来,陛下震怒之下, 殿下的储君之位还能不能保住,可就难说了……” 萧仁光垂下眸子,眼皮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孟家南凉一战, 是檀赵两家瞒着他先斩后奏的。但当年那一笔的确敛财不少,为他拢了不少人心, 自尝到甜头以后, 他便默许檀赵两家又拖了宋时文下水,继续为恶。 反正,作恶的都是底下人,他哪里能一一管得住。 这次逼宫当也是一样。 檀宗霆是老狐狸了, 哪里看不出这草包的心思,藏起眼中的讥讽,躬身淡淡道:“殿下若是狠不下心,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待他日事成,再请殿下移步出这寝殿吧。” 他说完,丢给贴身伺候的中官一记眼刀,揖手出了门。 刘常侍触及那目光,不由缩了缩脑壳。 怕是从今日起,寝殿守卫就得加强了。除过彝斋、小书房新益堂,殿下也……不宜再踏出门一步。 …… 二月初三,赶在春闱开场前,萧珩进了一趟宫中。 晨起卯时便出门的,一直到后晌宫门快要落锁才归家。他脸色阴沉,对宫中的事情只字未提,外头却隐隐有了风声,说陛下因不满七殿下恶意挑事,勃然大怒,命他归家反省半月。 半个月,算是给檀赵几家留足了时间。 萧珩一直板着脸进到后宅,见了明泽,才终于卸下心防,疲惫又温柔地笑起来。“王妃久等了,父皇已经下达府内禁闭的口谕,明日一早也该派人通知宁国公府,等着好戏登场吧。” 虞明泽关心地多瞧了两眼,见殿下没什么异常,点头应声。 次日卯正,东海王府统管后厨采买的人便去了一趟西市。 王府每日饮食里头,主子们用的都是自家庄子上送来的新鲜肉菜,下人们的口分则是选了店家长期供应的。 今儿要去的孙家菜店,也做宁国公府的生意。 案板上那点儿事,也没人会偷听,消息就穿插在里头递了出去。 虞明月当机立断,请大嫂崔元真一道去了一趟藏春坞。 国公爷与孟夫人正在后头园子里对练过招,听说两个儿媳妇过来,连忙搁下兵器,换了身衣裳前往正院。 四人坐下来,三个都是习武的,不习惯身边时刻有人伺候着,丫鬟们奉了茶便退出去。 虞明月平心静气,将东海王府这阵子查到的事情一一挑重点讲了,见孟夫人神色越发严肃,又善解人意补充道: “大姐姐说,宋家被檀赵两家吸纳,应当是在南凉一战之后,那会儿他们已经想法子在洛阳将赃银倒手了。母亲,孟家的事……宋时文应当还是没有参与的。” 孟夫人气得攥紧了拳,牙根子里挤出话来:“呵,即便他没有谋害外祖父与舅父,这些年不也为虎作伥,不知害去多少边城百姓和将士性命。” 她恨不得提枪登门,亲手了结了宋时文。 虞明月低声:“母亲别急。七殿下早就寻到人证物证,已秘密呈禀给陛下了。” 联想到这两日朝中的流言,国公爷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引蛇出洞?” 虞明月点头:“还请父亲与崔将军配合演一出,等他们露出马脚,再行善后。” 这也是今日为何要叫崔元真一道来听。 她是崔家长女,与谢长简大吵一架,愤愤之下回了趟娘家,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的。 至于宫中,想必殿下与大姐姐已经有了安排。 ……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当日。 诸府衙为礼部让道主持这场会试。今年的主考官有四人,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荣侍郎为首,主持这项全大晋举子们瞩目的礼闱。 同秋闱一样,春闱也分为三场试,分别是二月初九、十二日和十五日。举子们需要在号舍内完成四书文、五经文、次场考论、以及诏诰表等公家奏文。 虞明澈今日也要参加春闱。 隔壁东院的这回倒是没再闹出什么动静。先前,明璋背后搞小动作毁了大房姻缘,被四太太当个甩手掌柜,甩到了四老爷和老太太跟前。四老爷到底没忍住,给了明璋一巴掌,要他滚回书院去了。 至于老太太,也不知人老糊涂了还是如何,竟想借着这档子事,亲自给明瑾和明澈两个孙儿挑新妇。 大太太和三太太哪里肯应,装病将上门传话的钱嬷嬷打发了。 哎呀,这不跟老太太一块儿过日子就是舒坦呐。 大太太通身舒畅,连带着看青杏这丫头都顺眼起来。到底是儿子指名要的人,只要他喜欢,只要姚老太不插手。 程氏竟觉着也不错。 眼瞅着三房的明澈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那明月两口子也帮衬了七殿下不少,大太太总算通了人情世故一回,派贴身伺候的嬷嬷走一趟,给明澈送了年糕和粽子。 年糕寓意“年年高升”,粽子则取“高中榜首”之意。 三太太对孩子们从无束缚要求,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反倒被程氏那嬷嬷唬得一愣一愣的。 虞明澈见状笑弯了眉眼,接下两碟子吃食,真心实意道谢:“借大伯母吉言,待春闱高中之日,也该是大哥哥西南大胜归家之时。到时,咱们家中再一道庆贺。” 午时正刻,贡院大门沉沉阖上,落了三道锁。 午时五刻,已经卸任宰相的赵蕈亲自出马,借口陛下与太子殿下有春闱相关的要务公布,将朝中四品以上文官滞留宫城内。 春闱可算建康城的大日子。 这九日里,若没什么急情大事便都需给举子们让道。因各地的举子们都要赶在二月前入京,建康城内防卫虽有加强,人手却并不足。 最终,是陛下拍板了抽调禁中戍卫去巡城。 午时六刻,城门交接班时分,檀宗霆手下三万人马秘密从京郊赶来城西,换上了北府军的“黑虎旗”,佯装大捷归京。 西城门今日本就被换了班,是檀家自己人把守。 于是,大军悄无声息入了城门,一部分直逼宫城,另一部分则悄悄分为几路,将东海王府、宁国公府、车骑府、靖安伯爵府等王公府邸团团包围。 同一时间,中书门下官署落锁。 一帮老大人们这时候自然反应过来,赵蕈与檀宗霆怕是起了反心。可文官能做什么?只有几位不怕死的谏官,隔着厚重木门据理力争,将檀赵两家骂出朵儿花来。 年将七十的直臣老宰相忽然开口问:“有谁见过宋副相吗?” 宋时文此刻正跟随在檀宗霆身边,带刀直逼帝王所在的承德殿。 自上次归京大捷,骠骑将军被封为广平候之后,陛下便恩准唯檀将军与宁国公二人可以佩刀入殿前。 此刻行至寝宫,却实在不妥。 檀宗霆浑不在意,笑道:“禁军也并非全然拧成一股绳。策反的那几人即便不出力,只拖住外头,也足够咱们擒贼先擒王了。” 宋时文到底是文臣,哪里见过这场面。 只好腿肚儿发颤跟上,心却说,咱们不才是贼子吗? 檀宗霆早有耳目来报,说老皇帝的身子前年便已垮了。不然,也不会借着杨淑妃被投毒一案肃清朝纲,又牢牢把控住撰写起居注的人手。 他拔刀喝退殿前太监宫女,一把推开大门,打算亲自确认一番。 已经将要二月中旬,殿内的火龙却还烧得奇旺。 帝王躺在榻上,背后靠着大迎枕,在明黄中衣映衬下显得脸色枯黯无比。虽然没咳没喘的,明眼人却瞧得出来,的确已是行将就木之人。 檀宗霆笑起来,一脸猖狂:“听闻陛下病重,已是咳出了血,臣特来探望。” 他腰间佩刀已经出鞘,就这般直挺挺地站在龙榻前,自上而下俯视着帝王。 老皇帝却不急不躁,淡声问:“卿家中世代武将,为何要贪取边将军饷?” 檀宗霆冷笑一声:“陛下还记得臣乃武将世家?那定然还记得太祖入京建立大晋时的承诺吧?昔年王马共天下,你萧氏一族也曾承诺若问鼎江山,这山河便有檀家一分。可如今呢,连个大将军之位都一直未曾兑现。臣不过取用一些金银之物,陛下竟也不肯吗?” 老皇帝道:“太祖从未偏颇一人。昔年孟、谢、崔、檀四家全力追随,萧氏一族善待至今。檀宗霆,比对宁国公和车骑将军,你还不知自己差在何处吗?” 檀宗霆听到这句话却生出几分恼意,一刀将桌上茶具劈成了两半,砸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谢辞和崔放,那就是两个孬种!北府军若在我手,这天下早便易主了。” 帝王笑起来,叹息一声:“你当真不知朕为何不肯再予高位吗?你这心养歪了,早已不知高位者该有的仁义之心,对百姓来说便是天大的坏事。” 简而言之,他是不配待在大将军的位子上。 檀宗霆家中有祖训,的确提起过“仁义”二字,可他浑不在意,也不愿再听老皇帝的苦口婆心。 他回首,叫宋时文将笔墨备好,提了刀架在帝王脖子上,逼着写禅位诏书。 还特意要求,萧仁光继位的同时,便要以太子妃腹中的孩子为皇太子。 老皇帝心头一动,问:“你怎知,太子妃腹中就是皇孙?” 檀宗霆扯着嘲讽笑意:“陛下这多年来见识了不少宫闱手段,难道还不懂吗?即便不是,他也必须是。” 帝王终于露出十分失望,闭目道:“朕念在你祖上丰功伟绩,本想给你一次机会。” “可你是当真该死啊。” 话音落,利箭破空声响。 檀宗霆还在大笑,便被谢西楼一箭射穿了脑门。 第33章 檀宗霆倒下时, 脑袋上的箭羽还在轻颤。 谢西楼从外头进来,穿着一身宫中内侍的圆领袍,鹿角长弓在手, 向榻上的老皇帝问安。 帝王摆摆手:“朕就知道你小子能及时回来。西南那边如何了?” “西南之乱不打紧,这些年宋时文打理戎泸二州,大理国应当收了不少好处, 因而才想以四处作乱拖住北府军回朝。好在,出征前靖安伯给了一批火器, 那迅雷铳一气连发十八弹,大理主力又被我们包了饺子, 哪儿还敢接着闹呢。” 谢西楼说着, 召来两个同样乔装打扮的精锐,将檀宗霆的尸身先抬出去。 这里到底是帝王寝殿,血腥气过重,对陛下的病情恢复也不好。 老皇帝倒不在意这些,就着中官的手将汤药喝了,抬眸吩咐谢西楼:“西南安定便好, 宫里叛变者是少数,交给崔放和五路牙门将便能应付,你带大军快去东海王府和国公府驰援。朕怕檀宗霆会对老七下死手。” “是。” “另外, 所有涉案之人都先关押起来,其后交由大理寺和审刑院公审。”帝王咳了数声, 未曾遮掩唇角血迹, 叹道,“趁还有时间,朕要将背后的蛀虫们一个一个都给揪出来,还百姓一份清明。” 从宫中一路快马飞驰, 赶到东海王府,便瞧见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檀宗霆手下的弓兵已经准备好火箭,只等一声令下,便火海里烧死七殿下一家。 谢西楼瞧见他们耀武扬威地顶着北府军的“黑虎旗”,心头一阵火大,嘱咐身边精锐:“陛下只说了阻止内乱,可没说不许揍他们。晚上带回大营,你们好好练练。” 精锐们眼中跃跃欲试,闪着兴奋的光芒。 人人都说北府军天下第一,檀将军的兵却从不服气。 今儿晚上就叫他们知道厉害! 谢西楼的枪头挑着檀宗霆的人头,手中高举着圣旨,一声令下,那些叛军便被包围起来。 见到将军都已经被射杀,底下人一脸灰败,束手就擒。 谢西楼担心国公府也被那些人用火箭对付,连七殿下都没见一面,隔着大门冲萧珩夫妻俩招招手,快马回了宁国公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边情况却是反的。 宁国公府占地巨大,平日里人不多,可今儿却跟个聚宝盆一样,从里头源源不断涌出北府军来。外头包围他们的兵马不过一千人,宁国公生生放出来三千人手。 也不知这一晚上国公府里头得多热闹! 宁国公府府门大开,国公爷和孟夫人都穿了软甲战袍,提着兵器出门迎敌; 大奶奶崔元真今儿也终于可以露出本来面貌,扛刀跟在身侧; 大爷谢长简实在手无缚鸡之力,倒想出门与全家共进退,被崔元真一记手刀劈晕过去,绑在床架上了。 谢西楼如若到的晚一些,他老子娘只怕就将叛军全都杀了个干净。 吓得谢二连忙将银枪上的人头一甩,从高空抛去,又宣读了圣旨,这才叫北府军善后,带着叛军出城回营。 这个过程中,谢西楼的眼神在府门前搜寻了无数次,都没能寻到虞明月的身影。 他有些急了,跳下马直奔宁国公夫妇,头一句便问:“娘,明月呢?” 孟夫人笑吟吟看向门那侧。 谢西楼顺着望过去,才瞧见虞明月鬼头鬼脑的躲在一边,借着公府大门当掩护。她十个手指头上戴满了各色戒指,仔细一瞧,还是先前寻人特殊锻造的暗器戒指。 这丫头,约莫是准备等着开打之后,躲在后面放冷箭。 谢西楼好气又好笑,抬手想给明月一记暴栗,真要落下时却又舍不得,只好无奈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又不会武,怎么就不学学兄长,乖乖呆在屋中呢。” 明月捂着脑袋,瞪他一眼:“兄长可是被崔姐姐打晕过去,绑在床头的。” 崔元真一脸骄傲:“谢长简那呆子,哪儿有明月妹妹机灵。” 谢西楼:“……” 看见明月略显委屈的眼神,谢西楼一双眸子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国公爷夫妻俩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哪里还能不明白,笑呵呵相携去了府门外。 三千北府军还在外头待命。 虽说,这是陛下和七殿下提前授命,允准他们分批将人手藏在府中的。可谋反之事今日便能落定,宁国公府也得自觉些,好叫皇室安心才是。 该散的人都已散去。 谢西楼不再收敛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把将明月揽进怀中,即怕力气过大伤到她,又觉着搂在怀里也差了点意思,妄想更亲密一些。 虞明月下意识地双手揽了谢西楼脖颈,将脑袋埋在他怀中。 嗯……这汗味儿! “二爷几天没擦洗了?” 谢西楼没想到得来这么一句问候,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搂着腰的手可未见放松,反而更嚣张地收拢几分。 “二奶奶这是嫌弃上了?可惜晚了,这会儿且忍着熏一熏吧。” 虞明月一听这话,挣扎起来,觉着谢二这厮是不是又故意欺负人玩儿呢。 谢西楼无奈轻笑起来,伏在她肩头,认输一般:“明月,这么久没见,我实在想你了,就让我多抱一会儿。” 虞明月心头猛地一跳,泛起一阵阵涟漪。 她很没出息地放弃了挣脱这怀抱,轻轻“嗯”一嗓子。 “傻子,我也想你了。” …… 春闱九日,贡院大门重新打开,外头已经变了天。 檀、赵、宋三家该抓的全抓了,该查封的查封,除此之外,虞明泽姊妹俩联手搞出来的那册贪腐名单也被递交到了帝王手中。一时之间,朝中牵扯其中的官员被查了个清清楚楚。 七年前的郑奇案又一次重提再审。 宋时文是个软骨头,大理寺还没用什么刑,只饿了他几日,便全都招了。 南凉一战,孟氏父子的确是被檀宗霆算计,才会战败遇害。 宋时文虽然没有参与那件事,却也听说过,檀宗霆和赵蕈当年在凉州挑中了郑奇,就是看他老实木讷,身无倚仗,却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即便是日后反应过来不对劲,他们拿捏着郑奇的家人,他也翻不出大天去。 可谁也没想到,郑奇妻子难产离世前,叮咛他回头是岸,多为孩子们积福。 也是这么一句话,叫郑奇生出了反抗之意。 这么多年下来,他虽是被骗着走上这条路,却也良心有愧。除过迁居建康买了一座城郊破屋,其余檀宗霆分给他的财物,尽数捐去了孤独园和慈幼局。 郑奇想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 他自小对数字敏感,只要是看过的账目便能做到过目不忘。于是,他将南凉至洛阳的所有账目全都默了下来,统共三本账册,全都藏在不同的地方。 狡兔三窟的道理,也是他亡妻教的。 郑奇做好准备,寻上檀家,想要分道扬镳。 他升斗小民,没想着能和位高权重的宰相与将军抗争,只想给自个儿留条活路,好好将儿女养大了。 赵蕈被他拿着把柄,做主将人放了。 可谁知,郑奇才出了檀家门,檀宗霆便给宋时文去了信,要他务必弄死郑奇。 宋时文当时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咬咬牙,让手底下人将郑奇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儿。 檀宗霆趁着这个机会,从郑奇家中寻到了一册账目,又在他凉州武威老家寻到一册,可这第三册……时至今日也未曾寻到。 如若账册面世,檀赵宋三家定罪便能又重一层。 虞明月将这事儿细细说给了咬金听。 咬金抿着唇,许多幼时淡去的记忆犹如开闸放水一般倾泻而出。她面色越发不好,被漱玉扶着,半晌才能吐出一句: “姑娘,我娘的坟……就在江北老山深处,那儿荒无人烟,悬崖峭壁林立,却有一片我爹手种的油菜花田。” 第三册账目,应当就在花田中心埋着。 …… 谋逆案和贪腐案同时有了重大进展。 东宫这头,太子却已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此番逼宫他被困寝殿,周围全是檀宗霆安插在东宫的人手,反而叫他在满朝文武的炮轰中,能够扯着“被软禁”的由头苟延残喘。 这几日,所有能够暴露东宫,拉东宫下水的证据,都被萧仁光烧了个干净。 可即便如此,外头还是传来“郑奇藏匿第三册账目已寻回”的消息。 萧仁光闷在书房内,狠狠砸了两只花瓶发泄。 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些账目往来,东宫是逃不过去的。不只东宫,这些年明里暗里投靠于他的党羽,只怕一个也逃不掉。 没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他这储君还能做什么呢? 萧仁光两日夜未曾吃喝,想到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打算用这个皇长孙来求得父皇心软。 另外,还得明笙帮他一次。 只要虞家自己的女儿反咬一口,说他家大姑娘和五姑娘包藏祸心,蓄意陷害东宫,一时之间,储君的位子应当也轮不到老七来坐。 萧仁光打定主意,将太子妃和虞明笙分别寻来,好言好语诱哄。 檀家已经倒了,太子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不比从前那般强势。很快就答应下来,也希望能借此东山再起。 虞明笙听闻要去面圣,眼神一闪,竟也满口应下来。 萧仁光心中大动,看明笙的神色越发温柔,拿定主意若能扛过此劫,就立明笙为侧妃。日后登基,笙笙便是他最宠爱的贵妃。 次日一早,卯正。 明笙梳洗装扮一番,极尽庄严肃穆,由中官护送着,只身前往御前。 老皇帝身子不好,这时辰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她便跪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 等人醒了,得知这位虞家的孺人等候多时,帝王沉思片刻,道:“既是虞太傅的孙女……召进来吧。” 虞明笙进门,行大礼跪拜,开门见山道:“陛下,虞家三娘明笙,状告东宫太子太子妃混淆皇室血脉,期满圣上;又残害忠良后代,毒杀我姐姐和腹中孩子。” “另,姑母虞昭含冤而亡,还请陛下开恩,为虞家做主。” 第34章 虞孺人在承德殿呆了至多半个时辰。 她走后, 陛下屏退左右,独个儿坐在先皇后画像前许久,直至午正, 身边的中官前来劝着用膳,老皇帝才以手覆面,下定了决心。 “叫底下先别忙着定罪, 传朕旨意,着大理寺卿和审刑院知院官亲自去详查元后之死。赵家和檀家当年的话, 朕不信。另外,顺着这两家往宫中安插的眼线, 查一查虞贤妃的死, 是否真有蹊跷。” 中官一震,连忙遮掩了眸中情绪,应声退出去。 待那四扇门重新掩上,老皇帝叹了口气,召来暗卫:“你去暗中查清楚太子妃腹中胎儿,务必保证萧家血脉, 莫叫人混淆了。” 暗卫应和,问:“若有误……” 老皇帝冷冷瞥一眼透过门窗映进来的蝴蝶影子:“那便都不必留着了。” 想到虞明笙方才所言,他又添了句:“派几个人去东宫, 将虞孺人禁足守着,朕要她活着。” 若孽子果真害去老太傅一个孙女儿的性命, 这另一个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下来。 大理寺和审刑院憋足了劲儿去查案。 从前被无处不在的党争压着, 哪个案子办得都憋屈,明明查清楚的最后也得不了了之。这回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以正朝纲风气了。 不过七日,京中便又爆出惊天消息—— 六宫殿墙里头添加了致命的水银、朱砂等物, 竟是因为先帝晚年痴迷炼丹引起。 虽说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害得他们萧家子嗣单薄。但究其根源,一步步引诱先帝修道炼丹的,还是赵家和檀家。 另一头,暗卫那里也有大收获。 他们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只抓了太子妃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老妪,想要查清腹中孩子的来历。谁知这老妪知道的还不少,一番酷刑都没撬开的嘴,在得知唯一的孙女儿被控制后,便什么都往外头倒出来。 “姑娘的孩子,是外头养的面首的。那男宠与太子殿下有五六分相似,孩子日后长大了,也不会暴露。” “赵皇后当年生产之日,本已平安诞下小皇子。只是皇后与赵家夫人起了争执,要赵家回头是岸,否则就亲自揭发,这才被赵檀两家联手喂了毒,造成血崩而亡的模样……” “除过这两家,内廷亦有人出了力。便是……今日的褚皇后。” 老妪将自己知晓的一字不落全都交代了,末了,气若游丝想要讨个好儿,叫暗卫放了她孙女。 这事儿越闹越大,暗卫哪敢做主,麻溜回禀了帝王。后晌天将黑前,老妪连着她一大家子就都进了天牢。 万幸的是,孙女儿不在里头。 老皇帝愿意给她个机会。 只要她供出更多人证,签字画押坐实几家罪名,留她孙女一命,倒也无妨。 姓温的老妪涕泪横流,冲着东宫方向狠狠磕了十数个响头,招了。 …… “论起来,褚皇后的身子坏得也蹊跷。一连数年未曾有孕,终于生了安定公主之后,便被太医断言再也无法生育。太子虽一心防着她,心底里却也没将这个继后真当回事。” 马车上,虞明泽将连日来的进展分享给明月,免不得叹了口气。 虞明月用着小矮桌上的干果,随口问:“陛下查明之后,褚皇后就没为自个儿分辨几句?” 明泽摇摇头,眼神一晃:“你可还记得教过咱们宫中规矩的徐嬷嬷?” 明月点点头。 “徐嬷嬷也站出来作证了。不止是为元后,还替姑母说了话。” 按照老嬷嬷的说法,从前虞昭还是个昭仪时,与时为从一品淑仪的褚皇后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后来,虞昭仪因功晋封四妃之末,品级就越过了淑仪,成为正一品。 那时起,两位贵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 徐嬷嬷伺候过虞昭两年多,最后那段日子,也是她一路陪着。 她说,虞贤妃的病是忽然之间来势汹汹,不过几日,就头疼得起不来床了,再后来就说起了胡话无法进食,到最后喝不下水时,她便知道,主子熬不过去了。 太医那里一开始给开的风寒药,后来,加上了止痛药,到最后用上了鬼门十三针。 这是一种针对癔症专用的针灸法。 徐嬷嬷疑心了褚皇后这么些年,终于能够光明正大说出来。 虞明月听过前因后果,便猜到了今日出行的目的地。 是大理寺水牢。 水牢建在地下深处,统共要过六道关卡。 今日虞明泽带了圣上手谕,才能与妹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关押赵蕈的地方。 檀宗霆已经死了,她们只能找赵蕈对质。 一片黑暗中,只余三五点烛火照亮前方。赵蕈戴着脚镣手铐,铁链拖行在水中发出阴冷的声响。 虞明月擎着一盏油灯,将他那张满怀恨意的脸庞照亮了。 赵蕈眯着眼躲开光源:“你们来做什么?” 相比昔日宰辅的警惕,明泽却是放松淡然的。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在赵蕈脑海中炸响。 “洛阳城东东三坊的周家小爷周如意,今年可有十二了。想不到吧?他虽然随了母姓,却还是被我寻出来了。” 赵蕈眼底里的悠然自得通通消失不见,他拖着链子涉水而来,将铁牢门晃得作响。 “你想做什么?你这毒妇!你敢动他一根毫毛……” “这段日子,大理寺查出来的罪行的确不少。”虞明月伸手,用油灯烫了赵蕈一把,笑道,“可他们没查到的罪恶呢,就不算在你赵家头上了吗?” 她回忆着原著里提到过的一桩桩罪案,故意露出掌控一切的志得意满,想要诈赵蕈。 这样的表情通常只出现在高位男子脸上。 赵蕈的心一下子慌了。 他听着虞明月爆出“赵家贩卖底层良籍女子,取乐官员”的事,又点明“盐铁交易”的线路,甚至连他与檀宗霆密谋着“卖兵器给西域,栽赃靖安伯”也能说出来。 在这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叫人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看到烛火拉进,照亮虞明月姊妹俩那充满了谋算的眼睛。 “如今,赵相可愿开口做个交易,用你造假账私藏的粮食金银……以及,虞贤妃身亡的真相,保下周如意一条命?” …… 东宫内只余一片萧索。 太子妃檀兮死了。 她身孕不满五个月,却在寝殿内不明不白地病死。病亡不过一个时辰,就被御前的人带走处置妥当。 在宫里当差的没有蠢人,谁也不敢多说多问,只当这位没存在过一般。 太子萧仁光却将自己关在彝斋内,不吃不喝,疯疯癫癫哭闹了两日。 二十年过去了,他竟蠢到今日才知晓,害死亡母的便是他最最倚重亲近的人! 为何如此啊?赵家可是母后的母族,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 为何要对她下毒手啊! 萧仁光哭哭啼啼想着亲娘,一时又念起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太子妃,还有那腹中的小杂种,气得恸哭低吼一声。 没了,一切都没了。 储君之位没了,他的女人没了,儿子也没了…… 这回连雄风都没了。 他这辈子不可能有后了。与皇位也再无半点可能。 就这么浑浑噩噩又过了三五日,萧仁光终于等来御前传旨的中官。 老皇帝对他失望透顶,不愿相见,只手书一封“废皇太子为庶人”的诏书,其中提到他“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朕决意废储,幽禁其于京郊婺园三省堂,终身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帝王还特意在这份诏书上提到了相关人员的惩处。其党羽檀宗霆诛九族,赵蕈诛三族(靖安伯爵府除外),宋时文一家抄家流放…… 东宫内,除孺人虞明笙放归母家,所有人员一道跟随迁往婺园。 萧仁光听到此处,便是再蠢的脑子也已经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贱人”。 虞明笙却正好要来寻他。 她这些日子有御前的暗卫守着,吃得好,睡得好,一想到要报仇雪恨,只恨不能放他一夜烟花炮仗! 明笙吃饱喝足了过来,气色红润,力气也足。 因而在萧仁光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给她一巴掌时,便能抢先一步将他扇得趴在地上。 想到这辈子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虞明笙眼中流露出几分憎恶,一脚狠狠踩在了萧仁光的脸上。 她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庶女。 姨娘这辈子,大部分的见识都来源于风月之地。那里的女人都懂得女人的苦楚,更看清大部分男人剥干净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姨娘身无所长,却不愿她再在这两样上栽了大跟头,因而事无巨细,都会一一教导。 多亏了这些高门瞧不上的“下三滥”,她才能一路活到今日归家啊。 虞明笙心中千般感慨,将脚下的绣鞋又狠狠蹍一蹍,直到萧仁光的脸已被踩得变形了,她才半俯着身子,自上而下审视他问: “我二姐姐的尸身,你究竟埋在何处?” 建康城东北方向,有一座栖霞山。 虞明笙万万没想到,萧仁光竟然没有将二姐姐的尸身暂且安置在皇陵附近,而是随便派了几个人,将她草草埋在栖霞山山脚下。 黄土湿泥,连个碑石也没立。 花去大半日,虞家从外头雇来的人手才挖开土坟堆,小心将棺材抬出来。正欲问这东西要葬入何处,二太太便已经轻轻抚摸着棺材,趴在边上失声痛哭起来。 虞明笙看到那口寻常桐木做的棺材,垂下眸叹了口气。 梅姨娘就站在身侧,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里早已蓄满泪水。 看着二太太这般痛苦,梅姨娘只庆幸老天还肯给她一次机会。 这回,她说什么也不会再放开女儿了。 …… 三月初九,春闱张榜之前,陛下一道立储诏书,又惊得满朝震荡。 七殿下萧珩毫无意外,成为了新任储君。 这两年来,支持七殿下继位的文臣武将越发壮大。废太子倒台后,即便三皇子、五皇子想要争一争,也实在没什么能力与老七抗衡。 叫王公大臣们震惊的并非是太子人选,而是陛下在诏书后多添了一句: “若太子不幸早亡,由太子妃腹中子改封为皇太孙,继承大宝。” 谁也不知道,虞明泽究竟是何时怀上的。 但以薛神医把脉探男女的本事,这一胎恐怕至少已经满了三个月。 就是不知,新任太子的身子状况究竟如何了? 事实上,萧珩如今的白发已经完全遮掩不住,但他除了这一头白发,却瞧不出哪儿有不痛快,索性就这么敞亮着束了冠,由着内外朝去猜测。 父皇的旨意他已经求来。 余下的,便是尽全力多活一阵子。 至少,也要等到明泽平安诞下孩子才是。 第35章 明汐必须要葬入靖安伯爵府的祖坟。 二太太与二老爷和离的事早便提上日程。东院那头万事还得姚老太太做主, 只不过,洛阳姚氏被牵扯进孟氏南凉一战,帮着檀赵两家兜售武威秃头麦, 贪了不少。 姚老太太一心倚仗的母家倒了,可人家靖安伯爵府却是越混越出头。 这回,便是心里对赵氏有万般不满, 她也只能讪笑着与靖安伯夫人坐下来,商议个体面些的结果。 谷雨当日, 二太太终于能在族中耆老的见证下,与二老爷领了那一纸和离书。 她的嫁妆这些年为家中花去不少, 只是不愿再跟虞家掰扯, 没提这茬,余下的尽数带走便是。虞明汐的尸身本不算什么大事,谁知,二老爷却在这时候争了一把。 “明汐是我的女儿,虞家的孙女,怎能葬入赵家坟, 你真是胡闹!” 二太太,不,是靖安伯的小女儿赵若芙, 此刻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 七姑娘如今还在三房养着呢,也不见虞青桥提过一句, 是“他的女儿”。 这么多年了, 他何曾将姑娘当过亲骨肉看待? 赵若芙恨恨看着二老爷。 二老爷忽然想起明汐刚过世那阵子,这疯婆子日日拿着一柄剪子四处乱绞,说要给她女儿做新衣裳。 有一天夜里,险些连着中衣将他的命根子绞了去! 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敢再争,挥挥手示意耆老们快些结束。 明汐的尸身已经先一步送去了赵家祖坟。 赵若芙命陪房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连着女儿往日穿的用的一并带走。随即,独自一人去了趟偏院。 梅姨娘如今带着明笙住在那里。 见主母忽然过来,母女俩都是一怔,谁知赵若芙竟对着她们揖手行了大礼。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赵若芙从袖中掏出梅姨娘的卖身契,妥善交到明笙手上。 “虞青桥当年将你娘赎回来,靠这东西留住了她。后来,你娘有了你,就再没想过逃跑。明笙,你是个有福气的,也有能耐,离开虞家也能带着你娘过得很好。” “这东西你收好了,早做打算。” 她似乎想要摸摸明笙的脸,最终控制着自己,将掌心一点一点收拢回去,转身出了院门。 这一恩还清,她与虞家再无瓜葛了。 …… 虞明笙是夜半带着姨娘跑的。 前儿晌午,她路过宁寿堂,还听到老太太有气无力地训斥着二老爷,要他赶紧再为自个儿寻一门亲事,甭管是给年纪大的做个填房,还是再送去做妾,总归,虞家如今不能养废太子的人。 她对这盘算毫不意外,吸了吸鼻子,麻溜回偏院知会姨娘收拾细软。 外头天大地大,自有她们母女的活路。 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喊亲娘做姨娘了。 西院听说这件事,人都已经跑得不知踪影了。三太太担心这母女俩在外受人欺负,派人转告了明月,叫她有门路也悄悄寻一寻,暗中帮衬着也好。 四月初,春闱终于放榜了。 贡院门口人山人海,有等着看中没中的举子们,也有榜下捉婿的富贵闲人,连摊贩都乐得往这附近挤一挤。 今年的春闱可比往年难多了。不止是题难,被逼宫叛变的大动静一影响,许多人心不够定,连往日的五成都没发挥出来。 虞明澈却是难得沉下心应试的那个。 外头的事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好的就是眼下这点笔墨功夫。 他心性好,书读得又扎实,今日榜上有名也是自然的。只是出乎三房一家子意料的是,明澈小小年纪,竟然能取了第六的好名次。 虞明澈足够沉稳,这时候还能自谦,说考场上许多人失常发挥,叫他捡了漏。 会试闯过去了,之后还有殿试。 陛下这阵子雷霆手段,处置了不少人马,只是身子骨越发差了。许多中了榜的人都在传,说若是殿试才过,陛下就驾崩了,他们这届的仕途恐怕要难熬一些。 虞明澈想了想,觉得那都不是自己该担心的事。 先全力拿个好名次,入了陛下的眼再说。 四月二十一殿试,往后三日是阅卷排名,二十五日便会举行传胪典礼。 传胪官唱名之后,明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一甲第三名? 他竟是探花! 虞家又出了个能扛大梁的后生,不仅是新科探花,还是帝师翟先生的学生,往后自有无量前途呐。 一时间,西院每日迎来送往,都是上门说亲的媒人,门槛都要被踏断了去。 赶在这时候,老皇帝竟是一病不起。 他这把老骨头已经撑不住了,能为老七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处置了褚宣。 之所以将废后的事拖到今日,不过是顾念着尚且年幼的安定罢了。父皇离世,母后又被废“病逝”,也不知这孩子面对变故,还愿不愿对兄嫂敞开心扉? 老皇帝咳了几嗓子,又是一团血迹晕开在帕子上。 他知道自己考虑不了那么多,摆摆手,命中官去送褚宣最后一程。 他要褚宣意外病逝,再也不能葬入皇陵。 …… 五月初八,先帝驾崩第二日,新皇萧珩登基,改年号为熙和。 熙和元年五月十七,新帝大封功臣。 卫将军谢西楼平定西南叛乱,护驾有功,其亲眷亦拨乱反正,劳苦功高。特赐国公府不降等袭爵三代,谢西楼之妻虞明月,由二等郡夫人进一等国夫人诰命,虞氏母封赠正三品淑人。 车骑将军崔放进封西乡侯,不降等袭爵三代; 靖安伯赵士祯进封靖安侯,此后随代降等; 虞明瑾西南和护驾皆有功劳,被点为偏将军。这虽然是个军中副职,却是车骑将军的副将,往后前途不小。 此番封功最叫人惊讶的,便是出了一位女侯。 虞家这次被封的人不在少数,加上一个新科探花已经足够打眼,谁知,陛下还是执意以出逃的三姑娘虞明笙为勇毅侯,封户两千。 一时间,朝堂上炸了锅,跳脚的酸鸡不在少数。 萧珩却只用了一句话,便堵上悠悠众口。 “若非勇毅侯查出南凉一案账册,揭发废太子夫妻,众位哪有今日安定朝堂?我朝对有勇有谋的忠君爱国之辈,向来重用厚赏。怎么换成个女子,诸卿便要苛待不成?”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没人肯承认自己的冠冕堂皇。 左右不过一个无实权的女侯,封便封了吧。 他们哪里知道,这一步退,往后便要被陛下逼着步步退。 今年八月,夏汛来得猛烈无比,黄河沿岸的河南府路以及长江下游的广南东路,都爆发了不同程度的水患。 万顷良田被淹没,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水患和灾荒的压迫下苦苦挣扎。 虞明泽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即便穿着宽松,也能瞧出尖尖的肚子向前探出。 她扶着腰迈进殿门,正批阅奏折的萧珩连忙起身,将人亲自接过来扶着坐下:“外头雨大,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明泽看到萧珩又瘦了一圈的脸,笑了笑:“听说陛下忧愁两河沿岸灾民,一直不肯用膳,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 萧珩默了片刻,招呼内侍立马上午膳,点的都是明泽如今能吃得下的开胃菜。 新帝今年秋才要满二十二,白发却已生了满头。 明泽伸手抚摸了一把,那些银丝的质地摸着似乎还很坚硬,像是个康健之人才会拥有的发质,她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敢微微放下一些。 “先前,我和五妹妹用赵蕈的逃生子相威胁,换来的不止是姑母的死因,还有赵檀两家造假账后转移的金银、粮食,粗盐。这几个月忙着,便将此事忘了。如今两河有难,陛下,还是将此物充公,用作赈灾吧。” 那些东西加起来,是一笔堪比国库赈灾银的数目。 想来,应当能够安稳度过这次天灾。 大半月之后,两河水涝的事圆满解决。满朝夸赞皇后殿下一片仁心,乃万民之福时,萧珩却冷不丁提出,要与明泽“二圣临朝,共治天下”的事。 新帝的态度很坚决,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满朝上下为此事又是吵吵嚷嚷五六日,直到九月中旬,中宫终于有了发动的迹象。 明泽这一胎怀得出奇的顺,既没有孕吐,也没有烦躁睡不好觉,就连生产前后也只用去四个时辰。 老嬷嬷们都说,这孩子定然是来报恩的。 一如薛神医把脉所言,这一胎是个皇子。 萧珩来来回回在屏风前走动着,嬷嬷将孩子抱出来,他也不瞧一眼,抬脚便往殿中去:皇后如何了?朕要看看她。” 谁也拦不住,只得叫帝王进了这血污之地。 萧珩看到明泽苍白的脸色,下意识紧紧握着她的手,颤着声低低反省:“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只要有这皇长子在,他也能安心了。 熙和元年腊月,小皇子满了三个月。 小家伙身子十分康健,还是个吃饱了就睡的年纪,由几个嬷嬷照顾着。虞明泽的身子在这几个月的休养中,也基本康复过来。 其间,萧珩病倒过两次,日常的奏折审批全权交由明泽负责。 一来二去的,朝臣们发现这位皇后殿下的能力似乎的确不差,加上新帝又病弱,小皇子也年幼,索性默认了“二圣临朝”的提议。 主要是谢家和崔家重兵坐镇,虞家又崛起两名新秀,连着一贯古板的老宰辅也站在那头。 朝中剩下的人便也不敢存着对抗之心了。 腊月三十,薛神医进宫一趟,萧珩的病情有所好转。 虞明泽终于确定下来,薛神医的施针用药猛烈,短期内瞧着人像是大好,长期却是毁人根基的毒辣法子。 她寻上了萧珩,直言疑问。 萧珩却只笑着,伸手拉她坐下:“今日除夕夜,病着怎么好过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一桌时鲜,没有辣味过重的菜品。 这是记着她的脾胃不和。 虞明泽在虞家长了十六年,从未有哪个年,是父母兄弟亲手下厨为她专门做菜的。她有几分新奇,又藏着说不出的感动。 连忙道:“过几日,我请教了五妹妹,也做几道陛下爱吃的菜。” 她一贯如此,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恨不能回报十分。 萧珩笑得格外温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看着她用膳。 因在孝期内,今年宫中不设宴。所以这般大的年节,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竟过得意外温馨和谐。 出了正月,便要开春。 萧珩的身子似乎也就好了那几日,又在朝会上再度复发了。二十出头的皇帝,连着咳了小半晌,竟是喷出血来,那血迹溅在龙椅上,叫底下的臣子们吓得跪了一地。 承德殿内,太医来了,又跪了满地,束手无策。 薛神医被紧急召回京中,才一把脉,就叹了口气:“当日用这猛剂,草民便告诉过您,即便精心养护也只得三五年正常人的寿数。可您倒好,不如常饮食,不规律作息,如今草民也没辙了!” 萧珩躺在榻上,只弯唇笑:“朕为她多平一分事,她日后便少操一份心。” 薛神医气得牙根痒痒,却还是取了银针出来:“此针法最后一针,为你尽除苦痛。若还有什么想说的,早些与皇后说了吧。” 虞明泽一直躲在殿外。 等薛神医满头细汗出了门,她便上前揖手,深深行过拜礼。 殿内燃着木香,格外叫人心安。 明泽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心头更难受一分。 从萧珩请先帝立下那份诏书起,她就已经可以确定,两世的萧珩都是心悦于她的。可这一世,不过数面之缘,为何也愿意待她至此? 虞明泽用了五十二步走来,坐在榻上,轻轻靠在了萧珩怀中。 萧珩这会儿不用对抗疼痛,说话也有几分精神:“你都听到了?” “嗯。” 明泽没有问话,只是静静的,萧珩便知她又钻了牛角尖,在责怪自己。 前世,每每家人亲友离世,她也如此神态。 萧珩叹了口气,心疼道:“明泽,还记得你在鹊楼,自请入我麾下的事吗?” 虞明泽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只点了点头。 萧珩道:“从你设法不做女官,我就猜测你也是重新活过的。鹊楼那日,我越发确信,我们是一样的。” 萧珩演了两年多,隐藏了两年多,这一刻终于能做回完整的自己,暴露出眸底的深情缱绻来。 虞明泽却已经被惊住了。 “明泽,听我说……”萧珩费尽力气,轻轻抚着爱妻的发顶,“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奇女子,有这世间男子无可比拟的能力品性,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过得好。前世,萧仁光若没有你在侧辅佐,他即坐不上帝位,也无法压住那些各怀心思的老臣。” “可最让我后悔的,便是前世默默退出了储位之争,成全他与你结缘。那日风大雪急,我闯宫进去,却只看到你病死在卧榻上的样子……我,杀了萧仁光……但即便他死了,你的手也一直捂不热,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绝望吗?” 萧珩似乎在笑,听在虞明泽耳中,却宛如字字泣血。 前世的事,她如今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可面前的男人,整整两世,似乎都被困在了那个她死去的大雪夜。 屋檐上的寒冰终于化开,顺着明泽的眼角一滴滴落下来。 没有声息,却叫人瞧着心疼。 萧珩的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只好摸索着帮妻子擦了眼泪,安抚着她。 “你都不知道,睁开眼重来一世,在车骑府再次遇见你,我有多欢喜。” “明泽,我本也不是长命之人,就让我陪你一遭吧。” “能够陪你一阵,这短短一生,便知足了。” 熙和二年春,冰雪消融,万物生发。 虞明泽埋首在萧珩冰凉的怀中,终于明白了,无论如何都暖不热一双手的滋味。 第36章 大晋朝的景帝陨落了。 这是一位广施仁义, 敢作敢为的帝王。直至离世前,还特意留下一道遗诏,让臣子们面面相觑, 再度犯难。 他说二圣临朝,共治天下的局面来之不易,朕身死, 天后仍在,诸卿需如信服朕一般去信服天后。 这可叫人犯难。 皇帝的确立了才不满半岁的皇长子萧祈安为太子, 可也在遗诏中说的清清楚楚,要皇太子满十四岁之后再登基亲政。 届时, 天后才有可能退位称一声“太后”。 有人想要提出质疑, 紧跟着第二道遗诏又掏出来—— “命中书令章佟为大相公、卫将军谢西楼为大将军,并列为辅政大臣,直至太子登基之后交还政权。有以下犯上、构陷天后者,予谢西楼先斩后奏的处置权。” 不仅群臣震惊。 老三老五原本还有歪心思,这会儿可全然没了。 大相公章佟虽支持天后执政,但为人一贯公正不阿, 不偏不倚,群臣们跟着他是信得过的。 可这位老相公今年已有七十,在先帝一朝就白发满头, 如今新帝又死了,指不定还能撑个几年。 到时候, 辅政大臣就剩个北府军头子谢西楼, 那还不成了天后的一言堂? 他们不愿信任天后虞明泽,明泽却愿礼贤下士。 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伤里。 这个王朝有如今的安定,是萧珩付出了生命,是她与两位妹妹耗尽力气才得来的。她不能一蹶不起, 就此让之前的心血白白流失。 那样,她无颜面见夫婿。 也无颜面对大晋的万千子民。 明泽住进了帝王寝宫承德殿,亲手写了一册诏书,递到章佟手上,笑道:“诸卿担忧时日一久,我不能按照遗诏所说,还朝于太子,所以才不肯真心为政。今日,这诏书便是我的保证,还请大相公做个见证。” “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泽愿担万民之盼。” 章佟瞥见诏书上不留一丝退步的承诺,略怔了怔,肃然起敬,对着明泽躬身一礼。 “老臣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没什么好怕的,愿随天后走一遭,看看如何叫大晋变得更好。” …… 虞明瑾升了偏将军后,给说媒的人就又多起来。如今新帝病逝,天后掌权,谁都知道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弟弟,门前越发没个消停的时候。 西院如今换了新地方,住距离皇城最近的茂德坊。 大房和三房两家挨着,各自开了门,中间又是互通着以花园相连,连吃喝也如从前一般,还走公中大厨房。 大太太磨了两年性子,也算明白事儿了。知道明泽和明月如今绑的紧,两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谁也不能落下谁。 对于女儿掌权执政,她除了诧异,更多则是迷茫。 她不明白……寻常女人死了夫婿,多是泪涟涟地守寡带孩子,为何明泽竟一窜窜到了至高位,掌管着天下的生杀予夺。 她的姑娘,竟也有这般心思吗? 大太太越发看不懂女儿。但好在,她不是个钻牛角尖为难自己的性子,想不通的,便丢去一边。 这会儿,明瑾的婚事才叫她操心呢。 原先有意向的人家没几个好的,明瑾不要,她便也利索拒绝了。可今日登门的竟是王尚书的夫人,就叫大太太有些意动。 王尚书执掌兵部,为人中正,此番因积极配合天后掌权,有望升任去统管枢密院。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西府宰执,从前公爹也不过做到这个位子。 大太太有心结交,这回却不单单为明瑾,也为明泽和全家多个保障。 虞明瑾下值回来听过,瞧一眼伺候婆母用茶的青杏,摆摆手道:“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并称东西二府,分掌军政大权,太太这时候与王家结亲,是要将姐姐架在火上烤吗?姐姐如今是执政者,若一味结交姻亲做大势力,日后归还太子政权,恐怕不美。” 至于如何在不拉帮结派的前提下,处置好政务,安定人心,那便是大姐姐的本事了。 她一贯擅长这些,明瑾自认没有这个脑子,不该瞎操心。 说完该说的,虞明瑾拉着青杏坐在自己身侧,正视大太太道:“母亲,虞家不能再去更高的地方了。日后,我也只打算与青杏相守。她才有身孕,您一屋子的丫鬟,若是眼里没活儿,我便替您寻几个好的来。” 大太太一怔,她是真没听说这事。连忙问青杏:“真有了?” 青杏点点头。 大太太急了:“你这丫头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几个月了?也不知坐没坐稳……宋妈妈,快、快去请太医来。” 见婆母忙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青杏对着明瑾笑了笑。 有大爷愿意体贴,这日子倒也有些盼头。 隔壁院子里,三太太也在为着婚事发愁。 虞明澈这小子实在能藏。打去岳麓书院读书起,便对恩师蔺先生的孙女儿蔺宁动了心。 可他偏偏一个字不透露,等高中探花,又在翰林院内编修一年,这会子才被调入中书门下出任从七品的左司谏。司谏主管督察吏民过失,讽谏规谏,与翰林院编修虽是同一品级,上升路径却大有不同。 虞明澈也是这时候,才敢跟三太太提出去蔺家提亲的事儿。 三太太听得满头雾水,问:“你喜欢人家姑娘,蔺先生可知道?那姑娘可曾察觉一二?” 明澈摇摇头,像个呆头鹅。 三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都不知会,就敢闷头考啊升啊的,回头人家姑娘嫁人生子了,他哭得鼻涕掉嘴里都没用! 三太太实在嫌弃,连忙亲自盯着备了份纳采礼,下聘书,再请了媒人前往湘州。 好在,蔺先生那头是愿意的。 他年纪大了,蔺宁的父母却因病走得早,叫他一把年纪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孙女儿。 虞明澈性情好,学问好,人品也贵重,虽说虞家如今门第过高了些,可孙女儿的婆母却是清流周氏出身。 那是他的老友了,那家人除过好吃了些,门风绝对清正。 蔺先生心生欢喜,备了二两小酒,好好喝了一回。 孙女儿嫁去建康,他这把老骨头倒还硬朗,便也跟着搬去建康城,为孩子们撑撑腰吧。 …… 虞明月最近闲来无事,命人折腾半晌,搞出几幅麻将和扑克牌。 宁国公夫妻俩甚是喜欢麻将,拉着几家武将支摊子; 三太太带着七姑娘也会玩儿扑克,明月教的二十四点游戏,小姑娘很是上手。 至于送去宫里的两幅,却没怎么动过。 这次进宫一趟,明月才发现,大姐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萎靡不振。 上月,她才命户部重新彻查人口,丈量土地,一步步进行温和的土地改革。 另一方面,又抓紧重组盐铁司,将举国茶、盐、冶炼、矿产四项单独列出来,出台新法度,其税收也需每年由盐铁司和度支司双重核查。 最重要的是,她还将立女户的条件放宽,并允许豫章胡氏创建华林书院,专供天下致学女子入学就读。 这每一项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大姐姐却笑说,能顺利施行新政,多亏了惠帝和景帝在前严查严打贪腐。 虞明月看着那副笑容,忍不住想到,将来若是小糖兜继位了,可还能延续这份对天下女子的“善”。 虞明泽比起从前,似乎越发容易猜透人心所想。 只是对着妹妹,她不愿藏着掖着,还如从前一般笑着刮了刮明月的鼻子:“别瞎担心了。糖兜的乳名是你亲自取的,又在我身边养大,还没自信将他养成好男儿吗?” 虞明月望进那副熠熠生辉的眸中,不禁笑起来,抱着明泽不撒手。 大姐夫死了,却的的确确还活在大姐姐心里。 所以,她只要心气儿没散,无论何种境地,一个人也能活出两个人的精彩。 虞明月彻底安下心,回了宁国公府,衣裳一换门一关,跟漱玉咬金她们打起麻将来。 这些日子,二爷借着跟她学打扑克牌的名义,总是一打打到深夜,顺势就赖在榻上不走了。 成婚将满两载,除过外出打仗,宿在军营和小书房的日子,二爷都本本分分睡在那方小小的弥勒榻上。 她要寻人换一张,二爷也从来不肯。 明月心里什么都明白,也知道既然做了夫妻,就没有一直分床睡的道理。 索性,就顺势让谢西楼上了榻。 她是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二爷……似乎不是那个打算。 有好几回,她都感觉出二爷拉不住闸了,谁知他却翻身下床将烛火吹灭,哑着嗓子要她先睡,自个儿去净室冲凉水澡了。 虞明月思来想去,只能默认谢西楼不大行。 八月的秋老虎还带着十分燥气,谢西楼从军营回来,照例在前头洗干净了,换上一身舒适常服,才转身去了正院。 趁着明月不在,他鬼鬼祟祟摸进稍间,开了妆镜前的莲花匣,将一包什么东西嗖地塞进去,连忙阖上。 稍间的窗半开着透气,因而漱玉站在外头浇花,轻易就看到了姑爷的举动。 她也不吭声,等到后晌,虞明月和崔元真妯娌俩从外头打马球回来,才悄悄将这事儿说了。 “说不准,是姑爷给姑娘藏了什么惊喜呢。” 三个人笑笑闹闹,凑到妆镜前头开了匣子。 却是一只脂粉囊,里面只装了十几只半透明有弹性的皮套,形状像是军中用的水囊,大小却要小许多,也不知二爷拿这东西做什么? 咬金有时回家,能碰上大妈妈和爷爷在杀猪。盯了半晌才不确定道:“姑娘,这好像是猪脬……” 虞明月耳朵尖通红,早已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天杀的,偷偷摸摸搞出十几个套儿,放在她梳妆台做什么,生怕丫鬟们看不到吗? 她挥手撵两人:“说不准是二爷出征用的,别闹了,去小厨房要几盏酥山来,我有些热得慌。” 晚上,谢西楼从外头才回来,便瞧见明月盘腿坐在榻上,直勾勾瞪着他。 那眼神就像狸奴挠人,直叫谢二心痒痒。 他笑着凑上前,问:“二奶奶闲着无趣,我陪你打扑克?” 明月哼笑,将锦囊里的东西丢到他面前:“也不知二爷是想打哪门子扑克?” 谢西楼就不知脸皮为何物,笑着将东西一把子捞起来,去寻水泡着:“看来二奶奶知晓这好东西,那便好办了。” “我请教过几位京师有名的女医,她们都说,这高门大院的贵女们嫁人过早,身子还没长开,最是容易陨落在生产一事上。即便侥幸熬过去了,于身体上也有各种亏损,吃足了说不出的苦头。我实在怕你出任何差池,便一直没敢……” “后来,跑的次数多了,有一位女医便推荐我用猪脬制出此物,说只要我不嫌碍事,便不会叫二奶奶怀上。” 谢西楼笑着坐下来,看向明月:“我心想,我有什么碍事的,还得看二奶奶嫌不嫌弃才是。你说呢?” 虞明月没想到,他一直忍着竟是考虑到这些。 谢西楼口中的所谓“女医”,因擅长看的都是妇科,地位便一贬再贬,与下九流同属一个行当。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肯屈尊降贵,多番亲去请教,且事事以她为优先,虞明月怎么会不动容。 她与谢西楼对视好一阵儿,轻声问:“二爷这些日子可有被人笑话?” 谢西楼逗她:“我怕也只怕二奶奶一人,谁敢笑话我?” 明月果真被逗笑了。 扬手推了他一下:“你泡的东西……” 说完,她自己也害羞起来,侧过身不看谢西楼。 谢西楼听明白了,盯着明月看了两息,转头去取温水泡开的玩意儿。 柔软的猪脬撑开,可以撑到很大幅度,有些像明月那个世界的气球,质感却不大相同,厚度也更为轻薄些。 谢西楼握着这东西,凑上来低声笑问:“二奶奶,今夜果真愿打扑克?” 虞明月抬眸瞪了他一眼,眉目间有从前未有过的风情。 于是,两人开始打扑克。 洗牌,发牌,磨去好一阵儿功夫,声都磨软了,开打。 谢西楼三带二来势汹汹,却没想到明月并非这时代的女儿家,不会完全循规蹈矩,留了钓饵骗他上钩,一点点咬紧。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约莫大半个时辰,终于在炸弹和一串链子中,圆满结束了这局势均力敌的扑克。 榻前烛火微晃,隔着一层纱帐,光线柔和温馨。 明月躺在榻上,想了想,侧目看向谢西楼:“二爷,我如今的确很喜欢你,但还没到愿意舍命生孩子的地步。大姐姐那样好的身体,生小糖兜又顺,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一遭,我实在害怕。” 谢西楼将人搂过来,直言:“我比二奶奶更怕。你不想生,我反倒松了口气。” 明月又问:“可父亲母亲那里已经有意,要你年底就承袭爵位。到时候如何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他们为国事和军营操心了大半辈子,如今好容易卸下担子,可以去游历名山大川,才不会再管儿女事劳心呢。”谢西楼侧过身,看着她笑道,“明月,没人能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也不行。你放宽心些。” 虞明月的心忽然就完全落定下来。 她往谢西楼怀里又靠了靠,闷声到:“谢二,我好像又多喜欢你一点了。” 每天,都比前一天多一点点。 谢西楼笑得很不值钱的样子,揽着明月的肩,亲了她额头一下:“虞五姑娘愿意赏脸,我求之不得。” 何其有幸。 他心尖上的那轮明月,终于也愿照亮西楼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