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欲》来自www.aqtxt.net   《猎欲》作者:绊倒铁盒 简介: 侧写师宋明栖名校毕业、生活精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修理工按倒修理。 几个月前他为警方出具了一份嫌犯侧写,按照该侧写被带去警局问话的小区维修工周羚在两小时后即被释放。 然而宋明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跟踪他,也观察他,目睹眼前的男人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露出深色的背肌和伤疤。他判断他是一个寡言强壮的危险分子,并致力于将他送进监狱。 直到有一天,他被这个危险分子屈辱地压制,他看着面前这个人紧绷的大臂和毫不费力的表情,心存侥幸地想起自己曾为警方出具过,关于罪犯有功能障碍的那条侧写。 可等周羚抽出皮带,他才知道,自己的这条侧写与周羚南辕北辙。 —— -综上所述,你具备潜在的犯罪心理特质。 -我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的选择,而不是我的思想。就像我现在脑海里有一百种惩罚你的想法,但我没有做,你就不能逮捕我,宋侧写师。 —— “你从刀锋跳到我的身体上,你是欲望。” *周羚x宋明栖 *穷攻富受。攻有前科,服刑有原因,很会玩小匕首 *《暗癖》同系列文,感情流,非刑侦。张力拉扯,体型差。不专业勿考究 标签:张力、强制、强强、女装、感情流不是刑侦、给年下攻启蒙、一点训狗、he 第1章 楔子 ——其实,变数是一种积累,不是发生在一瞬间。 “昨晚就释放了?”宋明栖举着电话,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是说前面几条都符合吗?” “宋老师,我们综合研判过了……” 屋外雨声淅沥,电话那头警员覃淮生仍在滔滔不绝,此时突然响起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宋明栖皱了皱眉,这通电话短时间内结束不了,他只好一边接听一边走过去开门。 袭过一阵穿堂风,门外空空荡荡,只有地上一圈湿嗒嗒的脚印,很快从右侧闪过来一个高大人影,把宋明栖吓了一跳—— 原来是一个肩膀上挂着工具箱的男人。大概是冒雨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内穿的白色背心洇湿后自动产生某种紧身效果,更能看出健壮的身形和胸肌夸张的轮廓。加之鸭舌帽压得偏低,五官隐在阴影里,总之不是那种令人很有安全感的形象。 “您好,维修。” 这时宋明栖才注意到男人工装外套上印着的物业logo,立刻放松了不少,让开了门口。 十多分钟前,他报修水管堵塞,这个人应该是物业派来的维修工。 他随意扫了他一眼,捂住手机通话口,对人指了指厨房的位置,示意他自己过去。 屋内忽明忽暗,电视机正在播报每日新闻,电视柜旁整排书籍和黑胶唱片,高低错落有致,笔记本电脑就支在餐桌上,旁边立着一块翻转过去的白板,整个房间的陈设整洁到可以用病态二字来形容。如果一定要说什么东西在秩序之外的话,那就是白板上的黑色字母吸铁石。它被随手摆出两个不太整齐的单词——ted bundy。 维修工收回目光,例行公事般地低头戴鞋套,他身高很高,工装靴看起来很大,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擦肩而过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以及上面难以避免的污迹令宋明栖皱了皱眉。 不过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上面,在看到男人在橱柜前蹲下后,他快步走到阳台低声继续这个电话。 “可是覃警官,按照你们的说法,现在排查剩下的4个人里,只有周羚身上有外伤,最符合我做出的侧写画像。” “宋老师。”覃淮生遗憾地重申,“他真的有不在场证明。” 一个月前,附近的矿业家属楼发生命案,一位名叫余曼音的独居女性惨死家中,盆骨骨裂,死因窒息,有遭遇侵犯未遂的迹象,双唇被棕色和绿色的水彩笔涂抹,不少色块完全超出唇线轮廓覆盖到下巴上,看起来歪七扭八,十分诡异。 现场经过激烈打斗,斗柜翻倒,茶杯摔碎,一地狼藉,在这种情况下,入户门却完好无损,且现场没有提取到任何有效的指纹、脚印。 由于矿业家属楼属于巷子里的老破小,独楼独栋,没有物业管理,更做不到监控覆盖,死者的亲友关系简单,经排查均无嫌疑,调查陷入僵局,没有任何进一步线索。 广南是沿海城市,但治安还算不错,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舆论一时甚嚣尘上。北二街刑侦支队迫于破案压力,在广南公安的推荐下,邀请广南大学宋明栖研究员作为案件顾问,提供犯罪心理方面的意见,希望能够早日锁定真凶。 根据现场物证和已有线索,宋明栖花了三天时间,给到警方一个初步画像—— 1.身高180以上,长相英俊或受人信赖; 2.社会流动人员,对周边环境熟悉; 3.反侦察意识强,有案底,作案后身上有死者造成的反击伤; 4.长期性功能障碍。 当警方通知他排查到一个有过案底、名叫周羚的务工人员时,是宋明栖觉得最接近真凶的时刻。 然而。 “案发时间,周羚在家属楼附近帮一个商户维修,在维修过程中发现缺少一个水阀配件,又去旁边的五金商城购买,购买小票、维修单,都能对上,出入五金商城的监控也没问题。”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五金商城后巷没有监控,你们怎么保证他没有借这段时间离开作案,再回来。” “有这个可能性,里面的小商户很多,现在不确定他在商城里的动线。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时间太赶,再加上我们没有其他进一步证据,只能先释放。”覃淮生解释。 宋明栖想了想:“那最后一条呢?他符合吗?” 电话那端短暂沉默了一会,才继续回答:“没有相关的就医记录。” “就不能想办法让他证明?” 年轻的警员摸不着头脑:“什么办法?” “医院生殖科应该可以吧?我记得他们有那个什么取……” “啊宋老师……”覃淮生大惊失色,生怕在电话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词汇,“我们没有权力强制让他就医的。” “那我明白了。”宋明栖说。 覃淮生刚松了口气,就听电话那端继续说道:“我联系一下我从医的朋友,问问他有没有其他办法。” “……” 其实覃淮生负责和宋明栖对接已经有一段时日,但还是常常觉得这位宋老师的较真难以招架。 他偷偷听队长李诚阳抱怨过,如果不是上面施压,他不会求助侧写。李诚阳是个老刑侦,对国外的这套犯罪心理理论很有成见,认为只有传统的地毯式走访和生物学证据才能锁定真凶。因此他交代覃淮生,宋专家要什么配合即可,但不用被他影响侦办思路。 想到这覃淮生也不再多做反驳,只是客气道:“好吧,如果您还有其他可以进一步锁定嫌疑人的侧写,请随时和我联系。” 宋明栖听出这就是暂且搁置的意思,便答应下来,挂断了电话。 他大学时就师从赫赫有名的犯罪心理学专家熊玺,跟随导师研判案件,到如今已有八年。 全国研究犯罪心理理论的不在少数,但真正有实际案件经验的凤毛麟角。他协助破获过一些案件,大部分凶手并不像美剧里刻画的那样富有戏剧性,他们的原生家庭、教育背景、生活状况、身体疾病和犯罪动因紧密相连,心理不难揣测。通过凶手在现场呈现的行为模式,推断他的信息也是一种非常科学的心理研究方式。 因此宋明栖相信自己的推断。 他望向窗外濛濛细雨,玻璃倒映出一张没什么头绪的面孔,直到扳手和工具箱碰撞的金属声传来,他挥去思绪朝客厅走去。 除湿机持续发出白噪音,室内的闷热令人不快,电视机恰好播到“矿业家属楼命案全力侦破中,警方重金悬赏线索”的新闻。 不知何时维修工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立在餐桌边安静等待,那件工装外套系在腰间,背心外的小麦色肌肉带着汗意的光泽,肘部、下颌都有隐约可见的淤青。 宋明栖后知后觉把陌生人独自留在客厅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他发现,这个维修工正盯着他没有关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看得很入神,以至于他走出来都没有察觉。 “修好了?”对自己的隐私被侵犯感到不悦,宋明栖走过去啪得一声合上了电脑。 “嗯。”男人将手插进裤兜,掏出一张完工单据摆到餐桌上,示意对方可以签字。 宋明栖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业主,他走进厨房认真检查——水流恢复顺畅,地板也被简单清洁过,疏通出来的垃圾放进了正确的厨余垃圾桶。活儿倒是干得挺漂亮的。 “帮我带出去扔掉吧。”宋明栖拧着眉将垃圾提出来,递给维修工,“可以给你签字。有笔吗?” 帽檐下的男人好像笑了一下,根本没有尝试寻找,便平静地回答:“忘带了。” 一种职业的直觉令宋明栖的眉心一跳,他在餐边柜上摸到一支弹簧圆珠笔,神经质地摁压了几下缓解这种不安,也顾不得浏览内容,低下头一挥而就,却不知道自己的后脑和凸起的颈骨在签字时一览无余,男人睨着视线冷冷看着。 很快宋明栖重新直起身,后退一步和对方拉开距离。 维修工身上过高的体温,以及某种并不难闻,但极具荷尔蒙的汗味令他不适。他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群接触。 宋明栖快步走到门前,打开家门:“慢走。” 男人第一次稍稍抬头,竟然是非常年轻的一张脸,鼻梁高挺,有一对黑而深的眼睛。他就这样看了他一眼,顺从地走出门外。 送客后,宋明栖回到白板前,将有字的那面重新翻转回来。 上面贴满了现场照片、被害者特征,以及侧写结果的推演过程。 箭头、点与线穿插交错,最右侧的“水彩笔”三个字被圈起来,旁边的硕大问号表明这是悬而未决的关键疑点。 他低头发送了一条微信,随后继续陷入对案件的沉思,就好像刚刚的打扰不过是落入池塘的一小滴雨水,未掀起任何多余的波澜。 大部分人都不会留意。维修工、快递员、外卖员、快车司机,他们是生活的服务者,一秒钟的传递,十分钟的检修,十五分钟的短途,短暂际会,面目都不必留下。 门在身后砰得一声关闭。维修工重新套上外套,随手摆正胸前狭长的铭牌。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周羚。 第2章 索书号 “性功能障碍是性行为和性感觉的障碍,常表现为性心理和生理反应的异常或缺失,是多种不同症状的总称(我百度的)。大部分患者因为羞耻不会主动来就医,基本上很难发现。” “sorry,我刚做完一台血管瘤剥除手术,才看到你的信息。” “怎么了?你男朋友不行?” 翌日中午,接连收到三条新消息的宋明栖盯着和霍帆的聊天界面,反省自己到底是有多愚蠢,才会向一名把百度内容复制给自己的医生求教。 霍帆是宋明栖在广南大学读书时的同窗兼好友,和宋明栖学习心理学不同,霍帆学的是外科医学专业,两个人相识于一节通识课程,很快便一起探讨学术问题,争夺图书馆之星。 在大学时两人的名字常常被一同提起,不仅因为他们特别的性取向,还都是公认的ek,即众人眼中的学术变态、社交白痴。 霍帆毕业后去美国留学,现在在美国的一家私立医院担任外科大夫,而他的男朋友james正是生殖科的医生。 “我目前单身……”宋明栖老老实实回复。 “我以为是那个在图书馆和你用书传纸条的boy上钩了。”霍帆发了一个惊讶的猫猫头,“你不会还在跟人玩纯爱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聊天内容仅限兴趣爱好。”宋明栖揉了揉被眼镜压酸的山根,“而且我上周都没空去图书馆。” “ohgod!那难道是你不行了?i’msorry!”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文字霍帆发出来却自带语音效果,“不过没关系的宋明栖,莱特有多动症,霍金有渐冻症,你这个病问题不大,不会影响你成为伟大的研究员。” 宋明栖无奈地重申,“霍帆,我在出侧写。” “也对。”霍帆说,“你是0,不行有什么要紧呢?刚才忘了,吓我一跳。” “……”宋明栖今天第三次深呼吸,“所以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确认?” 过了一会霍帆回复:“刚刚james回我说,30岁以下男性,一个月5-8次是正常频率,可以看看他的频率咯。” 宋明栖把刚刚霍帆发来的问号猫猫头又发回去:“我怎么看?” “我怎么知道?”霍帆说,“要么你认识他对象,要么你变成他对象。” “不过……”他继续说道,“一般这类人很排斥异性接触,因为他不能满足对方的需求。而且从美国的司法体系讲,这些都没办法作为证据。我觉得把这个作为突破口,性价比不高。” 宋明栖回复:“好吧,谢谢。” 霍帆说:“对了,我正好有件私事想问你。” “你说。”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我怎么能看出james在床上说我很棒的时候,是不是真心实意的?” 要是换别人霍帆可能已经被拉黑十次了,但只有宋明栖把这个问题当作学术问题在探讨,他认真想了一下:“可以去看保罗·埃克曼的《说谎》。” “好的谢谢。”霍帆委婉地说,“咱们就是说,有没有稍微浅显易懂一点的。” “那就米兰达·道尔《谎言心理学》,谎言63。” “63……好的,我会去看一下。”霍帆连发两个点赞表情,表达如获至宝的心情,“谢谢dr.宋!” 这次包袱埋得太深,无法立刻看到霍帆的反应,令宋明栖有些惆怅。 按灭手机后,他换上衬衣,往包里装了上上周借回来的两本书,准备开车去图书馆。霍帆提醒了他,因为研究新的案子,他除了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已经一周没有出门。 广南市图书馆建于1988年,总共三层,楼体不高,像一册打开的图书,上面的金字是广南大学的上一任老校长所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宋明栖将借出的书籍归还后,直奔二楼的外国文学分区,走入林立的书架之中,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他想看的书依然在架,并没有被借出,他松了口气,照例将这本东野圭吾的《恶意》抽出来,走到落地窗边的桌椅坐下细细翻看。 在自己上一次夹在里面的批注纸上,他如愿看到了另一个陌生读者给他的留言—— “书呆子,你了解ted bundy吗?” 这个读者就是霍帆口中的图书馆boy。 他们第一次发生交集可以追溯到四个月前。 广南靠海,天气极不稳定,短时极端天气说来就来。那天他开车去赴一场讲座,眼看着从晴空万里变成乌云密布,紧接着一场瓢泼大雨混杂冰雹从天而降。 地面立刻积起不浅的雨水,车玻璃劈啪作响,水流蜿蜒,一点视线都捕捉不到。宋明栖迫不得已只能暂时停车,钻进最近的市图书馆消磨时间,等待雨势变小。 一般来说,他在图书馆更倾向阅读心理学方向的专业书籍,不过那天他等雨停就要着急离开,于是选择了有消遣性质的外国文学,打算随便看看。 到卫生间擦干外套后,宋明栖随意翻阅着书架上的图书。 当他翻开《恶意》这本书的时候,有一页纸飘落了下来。 捡起后他发现这是一个陌生读者做的摘抄和批注,夹在大概三十页的地方,显然他目前还没有读完。 上面的字迹非常潦草,甚至算得上狷狂。按照多年的教学经验,宋明栖猜测大概是一个男青年。 不过最吸引宋明栖注意的是,这位读者摘抄的内容都非常特别。 比如“您有什么话想对杀害日高先生的凶手说吗”“发现尸体的人”“日高是怎样被杀死的”等等,显然这些并不是什么金句,也不是推动剧情的重要段落,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但这个读者在书写的时候力透纸背,还在后面打上了一连串大大的问号。 宋明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抄录它们,觉得有些古怪。 雨势渐渐变小,出于某种直觉,他从自己的笔记本上也撕下一张纸留言: “您好,能否和我分享一下阅读感受,以及这些句摘的妙处?” 他将这张纸同样夹进书里重新放回到书架上,走出图书馆以后,他忙于工作,很快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一个星期后,他照例来到图书馆借阅,从洗手间出来时无意间看到外国文学专区的牌子,这才想起了那本书。 怀着某种期待的心情,他将它抽出来,看到那个读者竟然真的在他的留言后面回复了。 “这不是摘抄,只是我在思考时需要随手写点东西。” “阅读感受不是太好,外国译本对我来说有些难度,很多东西我没有见过,比如八重樱。” 宋明栖想了想,掏出钢笔在后面写道:“索书号,可以看到八重樱图解。” 一个星期后,他再次收到这个读者的回复—— “你知道nerd是什么意思吗?” 宋明栖的人生中收到类似的评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不太友好,但不至于感到生气。 “你觉得我是书呆子。那你是什么样的人?”出于某种反击心理,宋明栖继续写道,“你二十出头,男性,也许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儿时可能是左撇子,后来被矫正,身高应该在180以上?” 陌生读者:“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附画一朵愤怒的小火苗)” 宋明栖:“从笔迹和语言习惯里得到的,至于身高,因为这本书放在最高一层的书架上。” 陌生读者:“你有点厉害。不过书呆子,我说没见过八重樱是想去亲眼看看,而且我上网搜一下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看图解?” 宋明栖:“在图书馆的时候,我更喜欢用一本书检索另一本书,因为与此同时,还可以获得另一本书里的知识。而且我相信来图书馆阅读就是因为手机检索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陌生读者:“嗯,如果这么说的话,是这样。我的问题就没有办法通过手机解答。” 宋明栖:“什么样的问题?或许可以说来听听。” 陌生读者:“比如,我想知道,能不能让狗开口说话。” 宋明栖:“科学层面还是玄学层面?为什么会这么想?” 陌生读者:“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它年纪大了,快死了。” 宋明栖知道有些人视宠物如家人,但动物的生命相较人类非常短暂,这一点令人心生不甘。 他回复道:“读过《巴别塔之犬》吗,你或许应该去读一下。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在外国文学西侧第三个书架第二排第五本。” 陌生读者:“谢谢推荐,看完了。一个语言学家,因为妻子死亡时在现场目睹一切的只有一条狗,所以他毕生致力于让这只狗开口说话,讲出真相。但他最后发现,沟通的壁垒并不在于物种,尽管他是人类,他依旧无法听懂他的妻子。很有意思的一本书。” 宋明栖:“所以狗是不可能开口说话的,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人。” 陌生读者:“嗯,在人。我会让人开口说话的。” 宋明栖的本意是希望他解开心结,更关注和身边的人交流沟通,这样就不会过度依赖宠物。但这个人似乎完全不是这样理解的。 宋明栖:“什么意思?” 陌生读者:“没什么,书呆子,还有其他书可以推荐吗?” 宋明栖猜测他是一位悬疑推理爱好者,于是便推荐了斯蒂芬金和柯南道尔的其他著作,也慢慢教会他如何认识中图分类号,怎么在图书馆检索到自己需要的信息。他们一直在这一本书里保持着每周一到两次的低频交流,这在互联网一秒即达的时代不可想象。 宋明栖和霍帆提起过,他对这位读者很有好感,因为愿意慢下来的人不多,除了第一次嘲讽他是nerd以外,没有再觉得他是个疯子。因此他也很乐于同他分享知识—— “ted bundy(泰德·邦迪)是美国历史上智商最高的连环杀人犯,长相英俊,很有迷惑性,所以他总能轻易得逞和逃脱逮捕,最后是因为咬痕比对的关键证据而被逮捕的。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沉默的羔羊》这部电影。” 写完这段话后他又推荐了几本相关资料,然后将这本书重新插回角落里。 都说相由心生,但容貌和心理往往并不相关。 宋明栖时常忍不住根据字里行间的语气与情绪猜测这位陌生读者的样貌,或意气风发,或身材健硕,但最后又不得不承认这些都缺乏依据,不过是他理想型的投射罢了。 他又借了几本学术方面的书便离开了图书馆。一连几天台风,幸运的是今天天气不错,他承认有时候确实需要出来走走,对于开阔思路很有好处。 不过这种好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就在宋明栖上车的时候,手机震动一声弹出了一条短信—— “请您为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 7月13日为您检修的人员:周羚。非常满意请回复1,满意回复2,不满意回复3。感谢您对馨城物业工作的理解与支持!” 第3章 刺头,暴力狂 他对着这条短信,把快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憋了回去。 警方有保密义务,因此关于这个嫌疑人周羚,宋明栖掌握的信息寥寥无几,更没有想过他就在自己的小区物业工作。他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只是重名,毕竟这个名字并不罕见。 宋明栖立刻启动汽车回家,到物业中心确认这件事。 他在四季小区已经住了五年,很少去物业中心办理业务,如今大部分业务都可以线上操作,就连物业费也完全可以扫码支付,对于他这种不喜交际的人来说,非常便利。 宋明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总之一位笑容可掬的杨姓经理接待了他。 “宋老师,您对我们的维修师傅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投诉的哈,我们一定为您服务到位。” “我不是想投诉,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个人信息。” 这种诉求可以说是非常古怪,杨经理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不太好吧……” “业主有知情权。”宋明栖说着看向旁边另一位正在办业务的女业主,“到底是什么人在为我们工作,我们有必要知道。” 女业主莫名其妙地回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那倒也不是很必……” “你看。”宋明栖立刻说,“这位漂亮的女士也这样认为。” 女业主不说话了。 “……”杨经理为难了好一会,“那给您看看他应聘时的简历吧,别的真不合适了。” 这份简历内容单薄,周羚面无表情的一寸照片贴在右上角,留着一个不好惹的寸头,最基础的白色t恤也没能使这张面孔上的立体五官变平淡,学历是高中毕业,饶北人,属于流动务工人群,与警方调查的周羚确实可以对得上号,不过上面并没有任何关于案底的记载。 当然馨城物业也不会承认他们聘用了有案底的人,而宋明栖毫无办法,他在这只是普通业主,没有执法权。 不过可能是他身为老师的职业和斯文的气质让杨经理动摇,总之他又花了一番功夫,还是旁敲侧击打听到一些消息。 比如周羚的住所竟然就在他家楼栋对面的地下室,还比如这个人为人孤僻,除了和同在物业的维修工蒋铭宇是老乡,姑且说得上几句话以外,算是完全独来独往。旁的信息就再也没有了。 他想过这个人的资料会很少,但没想过会这么少,以至于他带着满肚子疑问过去,又带着满腹狐疑回家。 宋明栖洗净手,一边给咖啡机加水布粉,一边思考。 周羚的案底究竟是什么?一般劳改人员出狱后都会选择回到老家,或者换一个小城市生活,很少有人会留在熟人多,且生活成本高的大城市。周羚出狱后,为什么会留下来? 身高方面,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周羚绝对有185以上,外貌条件不差,胳膊上还有伤,虽然不排除他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很容易磕磕碰碰,可是下颌上的淤青还是很难用工伤来解释。 这样分析下来,警方最初的怀疑不无道理,这个维修工已经命中三条,至于最后一条。 他无法确定。 按下咖啡机的萃取按钮后,他拿起手机翻了一会通讯录,给一个叫胡凯的朋友发送了一条信息。 “能帮我查一个人吗?叫周羚,饶北人,大概二十多岁。” 这个胡凯之前在广南监狱借调工作过一段时间,干一点文职,或许能帮忙打听到周羚的案底。 宋明栖绕这么一大圈打听消息,也是因为他能感觉到北二街支队对侧写方法不太信任,所以他不是很想再通过覃淮生那边的渠道。既然警方已经将周羚排除在外,加上一些不成文的保密要求,他再因为自己的一点疑心就刨根究底,感觉是在质疑对方的工作,只会加剧矛盾。 之后他等待了一会,没有等来胡凯的回复,只好先做一点别的工作转移注意力,可他过一会就忍不住看一眼手机,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 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宋明栖想了想,干脆再次拨打了物业电话,报修客厅吸顶灯,点名要求周羚上门服务。 物业管家回答:“周羚目前安排了别的维修工作,要不要我这边派其他工人上门,这样会快一点。” 宋明栖拒绝了:“没关系,我可以等。” 今天确实要格外晚一些,直到晚上七点宋明栖才等到了敲门声。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两下,他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胡凯发来的消息—— “宋老师,库里有三个周羚,不过饶北人就一个,可惜没打听到太多,你也知道,他们有规定。” “听说这个人进监狱的时候刚成年,当时就是个刺头、暴力狂,在牢里经常打架,要不是看在年龄小,才没延期。” 能在狱警眼里都称得上暴力狂的,那该是多么危险的一号人物。宋明栖不由得放缓脚步,看着这行字深深皱起了眉。 敲门声又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像一种怪异的催促,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超负荷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房门。 那天来疏通管道的维修工就站在门外,依旧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胸前的铭牌端端正正,确实写着“周羚”两个字,宋明栖也想不通自己之前怎么会忽略掉如此重要的信息。 这次他吸取教训,经过一番认真打量,他发现这个维修工确实比想象得要年轻,颈上一根银链若隐若现,通身的工装外套和工装裤十分衬他,整个人显得格外挺拔。只是不知道今天他是从哪家赶过来,衣服上灰扑扑的,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看起来整洁。 “您好,维……” 这一回还不等对方说出“维修”两个字,宋明栖就已经脱口而出:“灯坏了。” 周羚仰头,目光投向房顶,客厅仅靠玄关和走廊的灯维持照明。 “嗯,就是这个。”宋明栖说着侧身将人让进来,周羚敏锐地发觉对方在他身后留了门,并没有关严。 开放空间令人更有安全感,显然宋明栖觉得和他共处一室非常危险。 周羚感觉很滑稽,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工具箱放到地上,抬头看了一圈:“开关是这个吗?” “对。”宋明栖佯装镇定,抬手开关了两个来回,“你看,现在不亮了。” 周羚走过去拉下电闸,说:“借把椅子。” 一双略旧的工装短靴套着鞋套踏上餐椅,周羚站上去,裤腿在靴口处束得很紧,令小腿看起来凶悍有力。屋内昏暗,只剩下阳台投进来的橘色余晖,又将周羚的身形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影。 宋明栖站在椅下,仰视时这人的轮廓更高了,甚至有种骇人的效果,他感觉他的双臂环绕后大概能塞得下两个自己。但很快他又抹去了自己这一荒诞不羁的想象。 周羚卸掉灯罩,里面有一些死掉的蛾虫,“什么时候不亮的?” “今天下午。” “这灯装了多久?” 周羚打开手电往里照,一眼就看到断了一根线的镇流器。切口是被人为割断的。 “三年吧。”宋明栖仰着脸说,“怎么了?” 第4章 写信表达我的仰慕 手电的光柱从灯上移动到宋明栖的脸上,周羚垂着视线盯着他,毫不心虚且神情倨傲的一张脸—— 皮肤白皙细腻,五官精巧,头发简单抓过,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细边眼镜,一看就是出门有车开,进门有空调的那种白领,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精英气质。 气氛突然安静了一会。在这样的沉默里,宋明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鼻尖正对着这个人的裆部,轮廓看起来很鼓,他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光柱又移开了。 稍倾,周羚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边清理灯罩一边说:“镇流器坏了,要换。” 宋明栖根本搞不清品牌与参数,自然不可能自己去买:“多少钱,你帮我带一个吧。” “一般的30,好一点的60。” 宋明栖说:“加一下微信我转你。” 周羚掏出手机,不知道是几手的,看外壳的陈旧程度至少使用了六七年。递出二维码的时候,宋明栖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得很短,手很粗糙,分布着一些细微的伤痕,虎口处一个字母y形状的黑色纹身,而中指、食指和拇指都有不同程度的指茧。 好友申请通过得很快,周羚的头像是一把吉他。 对一个维修工来说这把乐器好像有点太过文艺了,宋明栖皱了皱眉,这影响了他对这个人的判断。 “我给你转70,多的10块钱算跑腿费。” 周羚没有点开红包:“物业有统一标准,我只收60。” 多给小费竟然会被拒绝,宋明栖有些意外,不可思议地笑了:“我又不去投诉你,而且其实你买个30块钱的回来,自己吞30我也不会知道。” 这话里有对这个行业的偏见,以及微不可查的轻蔑。但周羚没动。 眼前的两瓣嘴唇线条分明,开开合合间声音好像变得空荡。周羚看着他那张摆出高高在上神情的脸,脑子里闪过几天前在宋明栖的电脑里,看到的那个word文档。 那是一封正在拟写的信件,寄往广南监狱,收件人是吴关—— “吴先生: 您好!再次写信表达我的仰慕,您所做的是一场完美犯罪。 三个月后是您出狱的日子。在此之前希望您可以允许我和您见一面,我想当面倾诉我的崇拜。” 不知为何周羚的眼神蓦地冰冷,手指指节泛白,攥紧了手机的边缘。 宋明栖立刻噤声,正准备悄悄往藏有电击器的抽屉挪动几步,周羚忽然垂下头,抄起工具箱,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紧接着宋明栖的手机收到了红包被接收的通知。 从刚刚故意刺激周羚的反应来看,可能是年岁渐长,他比胡凯反馈的情况要稳定不少,至少拥有一定的情绪控制能力,而且应答自如,是个思维敏捷却不外露的人。 这样的凶手留下的现场往往是井然有序的,克制的。这与矿业家属楼的现场照片截然相反。 宋明栖只是短暂疑惑了一会,很快便告诉自己不应该过早下结论。因为人性是复杂的,也有不少罪犯在日常生活中是热心的邻居、和蔼的父亲、温柔的丈夫,只有面对会引起他神经质的特定类型时,才会呈现出歇斯底里的一面。 宋明栖是男人,自然不是矿业家属楼案凶犯的目标对象。 周羚会有此理智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半小时后,周羚折返。宋明栖之前走过到五金商城的这条路,花费的时间差不多,证明周羚中途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周羚将一张小票扔在桌上:“75块钱的镇流器,我给谈到了70。” 意思是他一分钱也没赚。 宋明栖哭笑不得,等再抬头时,周羚已经登上椅子,兢兢业业地替换镇流器。 “你叫周ling?”宋明栖故作不知,“哪个ling,数字零?” “羚羊的羚。” 宋明栖的脑子里瞬间产生了奇妙的联想,因为羚羊看上去温驯无害,实则是一种跑得很快的动物,面对威胁还会疯狂地攻击。 他紧接着又问:“干你们这行一个月能赚多少?” 其实宋明栖说这话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语气,但周羚莫名觉得有些居高临下。他专注地拧好一个细小的螺丝,过了一会才回答:“1800底薪。根据一个月接的单数再算绩效。” “一般能赚多少?” “三四千。” “在广南够花吗,想成家立业比较困难吧?” “我没这个打算。” 宋明栖闭了闭嘴。什么样的人会对未来毫无打算,除非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触及谷底。比如他有案底,更或者,他穷凶极恶,随时打算再次犯罪。 周羚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下来,抬手去按开关面板。他的手指沾了不少灰尘,呈现出一种青灰色。 “你手不干净。”宋明栖紧急上前一步阻止,“我来开。” 周羚悬空的手臂重新回到身体一侧,指腹相搓了一下,后退半步给宋明栖腾出地方。 啪嗒一声,灯亮了。 “有抹布吗?” 宋明栖不喜欢已经脏掉的东西反复搓洗利用,他走到餐桌边抽出一张湿巾递过去,周羚伸手来接,不小心握到他的手指。 好硬朗的一双手,宋明栖相信,除了拧扳手和螺丝,这双手握住一个人的脖颈时,也足以毫不费力将它拧断。 不过现在的周羚只是随意揩着手,顺便把餐椅上的鞋套印给擦干净了,最后用湿巾将坏掉的镇流器包住:“我带出去扔掉。” 在这之后宋明栖又找周羚修过几次东西。 周羚话很少,但或许是为了好评,宋明栖的问话他基本还是会给予简短的答复。而在工作方面,他总能神奇地将坏掉的东西恢复如初,会主动带走垃圾、清理灰尘。脏活累活他自己扛,还你一片洁净空间,总的来说他是一个会令业主满意的修理工。 在宋明栖发现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拆之后,他在电动晾衣架里的电路板上做了一点手脚。 当周羚走进阳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整个窗台的多肉植物,第二眼则是悬挂在那里的浅咖色男士内裤,周羚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不过由于它正好在电机下方,总是难以避免,宋明栖敏捷地将它扯下来随手塞进衣柜。 “……你帮忙看看,需要梯子吗?” 周羚发现宋明栖面上如常,耳根却缓慢变红,直男一般可不会这样。 “一个矮凳就够了。”周羚说着放下工具箱。 这次的问题比较棘手,周羚用螺丝刀在里面捣鼓了很久,最后将刚刚拆下来的外壳重新安装回去:“里面的电路板坏了,你要找厂商。” 宋明栖仰头看他:“你修不好吗?” “嗯。” 他把手擦干净,然后照例递过来一张工单。宋明栖在上面签了字,随口抱怨,“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东西总坏。” “人为损坏,厂商不保修,还会收取双倍的维修费。”周羚表情淡漠地拿起工单,“宋先生,您最好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第5章 研究方法一:跟踪观察 周羚比想象的要敏锐。 被他轻而易举地拆穿后,宋明栖惴惴地想,如果这个人真有点什么问题,那么以维修为借口接近他已经不能再打探出什么。 不过恰好周羚居住的地下室入口就在宋明栖这幢楼的对面,非常方便他观察。 很快他就发现周羚并不算完全的独居,他还养了一只年迈的黄狗,每日跟着他一起进进出出,有时周羚会在门口的空地上和它嬉戏一会,他不厌其烦地将一只破网球一次次扔出去,这只黄狗也总会兴高采烈地将它捡回来。 除此之外,他确实算得上独来独往,一天跟别人都说不了几句话。 白天的工作时间,周羚不仅给宋明栖所在的小区维修,他还接附近小区的单。忙的时候是真忙,盒饭要坐在台阶上扒拉着吃,吃完就要赶去下一家;闲的时候就会跟其他讨生活的维修工一样,蹲在物业办公室旁边的昏暗通道里等活。 不过真要说一样也不一样,他蹲在那的时候没有多少赚钱的迫切,手里漫不经心转着一把木柄的小匕首,手指非常灵活,刀刃的虚影寒光乍现,好几次他都以为周羚要割伤自己,不过最后证实是一种多虑之下的错觉。 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十分可疑,但到目前为止,宋明栖还只是处于一种观察者的状态,对周羚的态度也非常客观,宋明栖不想轻易排除其他凶手作案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他到矿业家属楼和五金商城附近,打算再实地研究一下犯罪动线。 经过几轮往返,他认可警方的结论,想要通过后巷往返确实很赶,但周羚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按照步幅约等于身高*0.41的计算公式,还是有可能做到作案后返回。不过疑罪从无,除了一些猜测,宋明栖承认,他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 就在这时,在最接近犯罪现场的地方,他再一次看到了周羚。 天气异常炎热,这个维修工满头大汗地站在家属楼对面的小店门口买水,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就系在腰上,露出深色的背肌和一道表皮微微鼓起的陈年伤疤。 柜台上一台风扇正在来回摆动,每次摆过去对准他,他的背心就会被风吹得鼓胀,眼睛也微眯,等到第二次对准,店主从里面的冰柜处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他付完钱,仰头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或许是发现不够解热,走下台阶时,他把剩下的水全部浇到了头上。 那种爽快的感觉令五官短暂地皱缩起来,变得极富攻击性,很快他甩了甩头,又囫囵摸了一把头发,捏扁的矿泉水瓶咣当一声坠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宋明栖远远看着,只觉得这个人每一处都透着野性难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周羚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对面的矿业家属楼。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然后才阔步离开。 根据宋明栖的分析,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是一个自恋型罪犯,这样的罪犯会经常回到作案现场,回味自己作案的过程。 而周羚每天徘徊在周围几个小区之间,越看越像这样的人。 他身上有太多危险元素得不到解释。往往越是讷言的人,越是九曲回肠。 周羚无疑是个寡言强壮的危险分子,宋明栖越来越相信,他要做的只是找到他的把柄而已。 说到把柄,还有一件事非常奇怪。 周羚每周四都有一天调休,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地下室里,傍晚才出门。 第一个周四,宋明栖猜测周羚不过是出门消遣,吃喝嫖赌抽,大概率沾一样,总不能免俗。可蹊跷的是,第二天他发现这个人脸上的伤竟然又增加了几处。 宋明栖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覃淮生,向他确认昨夜到今天有无新的恶性案件发生,覃淮生感到非常奇怪:“目前没有接到这类报案,怎么了,宋老师?” 宋明栖张了张嘴,想象了一下如果说自己猜测周羚昨晚跑出去杀了人,无凭无据的,只会引人发笑,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没什么,没有就好。”宋明栖松了口气,“谢谢覃警官。对了,之前对周羚的调查还有后续吗?” “他的社会关系挺简单的,基本已经排除掉了。”覃淮生说,“剩下的几个人也缺少确凿证据。同时我们也确定了其他侦查方向,在广南的机场、汽车站、火车站进行搜索和排查,可能需要比较久的时间。您如果能够再帮我们缩小一些范围就更好了。” 在侧写没有突破的时候,多个方向并行是好事。但周羚身上绝对有问题,宋明栖确信这一点。只不过现阶段多说无益,他打算通过他的调查,向警方出具一份有关周羚的个人心理报告,证明他的有罪推论。 “好的。”宋明栖模棱两可地答应下来,“我还在努力。” 他举着手机走到窗前,用手指挑开两片百叶之间的缝隙,看向对面楼栋地下室的出口。黑洞洞向下延伸的阴湿台阶,不知道掩藏着怎样一个世界。 不过监视周羚的行动不能每天进行,他的正职是广南大学心理学院的教师,他有科研工作,还要上班。 最近心理学院的老院长退休,要空降一位新院长,大家惴惴不安,都装作异常忙碌的样子,好证明自己的工作不可取代。宋明栖虽然无意奉承,但不得不被卷入其中,完成其他领导交办的一些没有意义的工作。 为了解决和周羚之间的时间差,他在窗前架起一台摄像机,打算记录一些画面。 但回看录像时发现,距离太远,拍到的东西难以分辨,就算在能够勉强分辨的画面里,周羚就像一只工蚁一样,每天两点一线,出门上班,回来睡觉,没什么有效信息。 他意识到需要一个接近此人的契机,但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周三晚上在小区门口,他无意间目睹了周羚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上了一辆拉货的小汽车。 这群人里有大花臂、有美式前刺发型的黄毛,在宋明栖眼里完全就是黑社会团伙,拉帮结派地要出去火拼。其中一个人宋明栖在物业办公室的墙壁上倒是看过他的照片,叫蒋铭宇,是周羚的同乡。 上了一晚课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宋明栖立刻开车跟了上去。 十分钟后,车辆停在了唱靓ktv的门口。 宋明栖将车停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勾肩搭背、吵吵嚷嚷的一群人下车走进了ktv的大门,周羚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跟在后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宋明栖戴上墨镜遮掩面孔,也跟了进去。 唱靓ktv不是什么高消费场所,鱼龙混杂,烟酒气刺鼻,红蓝色的灯斑在泛黄的壁纸上闪烁,宋明栖的反胃感加剧,快步向里走去。 晚上戴墨镜本来就奇怪,路过的人不时侧目,宋明栖没有功夫理会,紧紧盯着前面的一行人,走进二楼的包厢。 服务人员进出了几回,抱了两箱啤酒又带进去几个女孩,里面开始传出喊麦声,操着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构成了这种宋明栖难以理解的音乐形式。 一直等到暂时不会再有人进出,宋明栖才摘下墨镜凑了过去,门板上有一道狭长的玻璃,正好方便他向里窥探。 周羚坐在最左边的单人沙发上,有个波浪卷发的女人挤坐在他身边,正试图抱他的胳膊,周羚面无表情地让出了一些距离,女人的手落了空。 今天的周羚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颈间银色链条垂挂下来的坠子薄薄一片看不清形状。 他终于不再戴维修时的那顶鸭舌帽,五官在顶光下可以看得很清晰,也可能是氛围的原因,宋明栖承认他确实长了一张英气又冷峻的面孔,寸头比之前长长了一些,发色和瞳色一样乌黑,年龄二十出头,和他们学校的男大学生差不多。 其他人早就成双成对,搂抱在一起调笑。周羚长相不差,女人不死心地再次挤过去,抬手搭他的大臂,那里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看起来手感非常好。但还没碰到,就被周羚一把叩住了手腕,然后不留情面地甩开了。 ——功能障碍人群大都会排斥异性的接触。宋明栖又想起霍帆的回答。 周羚在这群食色性也的男女里,确实是个怪人。他不唱歌,也不说话,只是靠在沙发背里,肘搭在膝盖上,例行公事一般垂着眼皮放空,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很快沙发另一头就有人做起了更出格的事,故意亲得水声啧啧,惹得大家起哄起来。周羚的目光飘过去,只定了一秒就又移开了,然后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这是人在手足无措时会做出的掩饰型举动。 宋明栖突然发现,偷偷观察别人很有意思,像周羚这样看起来冷漠无情的人,竟然也会为目睹男女之事而不好意思。 当然,这也大概率意味着,他还是个处男。 第6章 是不想还是不行 是不想还是不行,这是一个问题。 比哈姆雷特思考的甚至还要棘手一些。 不过采用观察法的局限正在于,研究者处于被动地位,而在真正需要观察的特殊场景,研究者往往无法在场。就像现在宋明栖和周羚一门之隔,他找不到理由进去,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的行动。 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时更透彻理解这一犯罪心理学的金科玉律。 他别无他法地又偷窥了一会,直到发觉有脚步声停留在背后,他猛然回过身。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服务生狐疑地盯着他。 宋明栖匆匆戴好墨镜,故作镇定地朝对方摆了摆手:“没事,我找错地方了。” 不待人回应,他急忙朝楼下走去,钻进汽车里。 可就在他最需要逃离现场的时候,他的爱车竟然离谱地坏了。 其实前两天就有征兆,发动机的响声不太正常,但宋明栖忙于工作,选择了忽视,现在悔之晚矣。 宋明栖一边拨打拖车电话,一边看了一眼手表,估摸着周羚的聚会没有一个小时应该不会结束,他还是有充足的时间离开这里。 可没想到一刻钟后,他还是和提前离场的周羚打了个照面。 蝉鸣大作,四目相对,想当做没看到都不行。周羚除了目光定了一瞬,表情没什么变化,看上去并不想主动打招呼,也或许是觉得维修工和业主在小区之外就应该是陌生人的关系。但显然宋明栖并不这样认为。 “这么巧。”他硬着头皮寒暄,尽力扮演一个平易近人的业主,“你怎么在这里?” 周羚言简意赅:“同乡会,吃饭。” 宋明栖不以为意,拍了下引擎盖:“噢家里聚餐,我来买酒,结果车坏了。” 出来买酒会穿衬衣西裤?鉴于宋明栖有说谎的“前科”,周羚两手插兜歪了歪头,视线从对方沾有马克笔油墨的手指上掠过,表情看上去说不好到底信没信。 宋明栖只好讲:“这次是真坏了。” 不知道是哪个字令人忍俊不禁,周羚很浅地勾了下嘴角。 “报修了?” “打不着火。”宋明栖又一次看时间,“拖车还得二十分钟到。” 尽管已经是夜晚,在室外等待仍然像蒸桑拿,他被树下积蓄的热气熏得有些睁不开眼,不时扯动衣领获得一点流动的空气,锁骨从领口边沿露出来。 周羚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走过来,倾身向前时宋明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知道周羚按到车头哪里,引擎盖自动弹起一条缝隙,小臂紧绷,用力往上一抬,直接露出了精密复杂的五脏六腑。 周羚俯身查看,宋明栖洁癖发作,抬手拦了一下:“你衣服蹭脏了。” 周羚也不讲究,拽起衣摆顺着肩膀往上提,再往肩头一搭,宋明栖的视线还没准备好放在哪里,包裹在背心中的健硕肌肉就蛮横地撞进了眼帘。 这种充满力量的身材就算放到卢浮宫众多雕塑中,也是引人瞩目的存在,宋明栖默默垂下视线,努力将注意力也放在车辆的内部构造上。 周羚不时倾身越过宋明栖查看发动机的另一侧,那条银色的细链不时摆荡,直起身时又会紧贴在两块胸肌的中间。宋明栖的目光不时扫过去,但总是看不清楚吊坠,也不知道是不是引擎盖过热,反正宋明栖感觉越来越热了。 过了一会,周羚用指节分明的手指向里探了几处:“工具箱有吗?” 宋明栖快步到后备箱取来工具,周羚接过去捣鼓了一会,拧开两个螺丝,宋明栖完全搞不清对方在修什么,只觉得鼓起的肱二头和紧绷的背肌简直要把他顶开了。 不多时周羚直起身:“断缸了,可能是积碳。现在再点火看看。” 宋明栖回到车里启动汽车,果然好了。 “还是要去店里修,但开过去没问题。”周羚把引擎盖合好,“有纸吗?” 宋明栖递过来几张抽纸,周羚把螺丝刀擦干净放回去,又用那张纸揩手,发动机把手指染得黢黑,没有水擦不干净,只好又作罢。 晚上十点夜生活开场,树上挂着的成串小灯突然点亮,宋明栖看到周羚眼底映出几点微光,好像比平日戴鸭舌帽、穿工装来维修的样子要生动不少。 “多少钱?”他攥着手机从车里探出头。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周羚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厌烦,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掉了。 宋明栖一直觉得,钱能解决大多数问题。 在他小的时候,当他看到别人除了校服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他在饭桌上和父亲聊到这件事,宋盛成会问“多少钱”; 当他骄傲地同他父亲标榜自己又考年级第一时,宋盛成还是会问“要什么,多少钱”。 宋盛成最常展示的是他的钱夹,最少展示的是他的内心。 其实宋盛成明白宋明栖并不是想要钱,只是他既不想表现得漠不关心,也说不出“明仔真棒”之类感情充沛的话语。他受到的男性教育让他变成一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并且他坚信溺爱使人落后。总之对于这类摆不平的情况,他认为钱起到了恰如其分的作用。 当然,如果宋明栖的母亲还在,她会扮演好这个更加柔软的角色,绝不会像他这样冷硬蹩脚,他们该是多么父严母慈的一家三口。 可是没有如果,而且看起来宋明栖已经很好地接受了这个模式,以至于他不明白周羚明明看起来非常缺钱,可为什么不吃这套。 周五汽车终于维修完毕,4s店通知取车。宋明栖在店里例行检查后启动汽车,他打算去一趟超市,顺路去邮局寄信。 刚走到邮筒边,窗口的服务人员探出头来,遥遥喊了一声:“宋老师,直接给我吧,不用塞邮筒了!” 今天值班的是尤菲,算是熟人,宋明栖经常在她这里订购限定版本的收藏邮票。 宋明栖朝她点了点头走过去,将信件递进一小扇窗口。 尤菲接过握了一下,感觉比上一封又要更厚一点,她低头看了一眼信封:“吴关……还是寄到监狱啊?” “嗯。” 干这一行久了,寄到监狱也好,医院也罢,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尤菲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宋明栖五年如一日,有这种毅力干什么都会成功吧。 “如果什么时候收到回信了,我一定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 虽然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但宋明栖还是笑着扶了扶眼镜:“谢谢。” “对了。”尤菲避了避周围的同事,托着腮小声说,“我最近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刚搬来我家楼下……” 宋明栖立刻会意:“男朋友?” “哎呀,还不是呢。”尤菲不好意思地说,“正在了解,人蛮老实的,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宋老师,您是不是研究心理学的?有机会您给把把关。” 大部分人认为心理学在生活中最广泛的应用场景,一个是治疗抑郁、缓解压力,另一个就是攻略对象,看清谎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不过如果想对一个人有更科学的认知,最好还是让他去做心理评估测试,比如mmpi、hamd或者hama,都会比短暂的接触来得准确。 要是往前倒个几年,他一定会这样答复,只不过如今的宋明栖已经明白大部分人要的是算命,而非科学。 他早已掌握不扫兴的回答方式:“好啊,没问题。” 回家的交通一路通畅,进车库时路过物业办公室,好巧不巧看到周羚和几个工友并排蹲在外头的台阶上扒拉盒饭。 最刺目的是,他的鼻梁又紫了一块,宋明栖才恍然想起他忙得昏了头,昨天是星期四。 宋明栖故意将车停在他面前,摘下墨镜开门下车。 “没想到你连车都会修,确实是积碳,油门拉线也有一点问题。” 这种热情的当众盛赞,像一块石子落入湖中,立刻引起一众连锁反应。其他几个维修工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周羚,又好笑般地交换眼神,纷纷合上盖子站起来走开。 很快台阶上只留下置若罔闻的周羚,只是一味埋头吃饭。 他一侧的腮被食物充满,盒饭里只有清汤寡水的包菜和豆角肉丝,但他吃得很野蛮,狼吞虎咽的那种吃法,以至于给人一种非常好吃的错觉。 长久的无视令宋明栖感觉很没面子,他不太高兴地改变了话风,“但你蹲在这有点挡住入口了。” 事实上周羚所在的位置很偏,丝毫不影响进出,不过面对宋明栖的吹毛求疵和没事找事,周羚看了他一眼,还是选择忍让,又向旁边挪动了一小段距离。 过程中脖颈上的项链从稍低的领口滑落出来,宋明栖发现,那竟然是一小块吉他拨片。 “为什么不进屋里吃?”宋明栖问。 “我不是物业中心的人,只能在外面吃。” “对了,那天忘记问,镇流器是在哪买的?家属楼对面的五金商城吗?” 周羚速度慢下来,饭菜冷了,泛起油花,令人生厌,他将盒盖草草盖上了。 “嗯,五金商城。” “你经常去那?” “干我们这行,都会经常去那。” 周羚站起身,身量一下拉长,阴影彻底压下来,把宋明栖的呼吸也压停了一瞬。 但宋明栖只是短暂怔了一下,又继续追问:“你的脸好像受伤了。怎么伤的?” 空饭盒呈抛物线落进垃圾桶,周羚这次没有回答,抄起工装外套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好在这个问题宋明栖很快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此时的他眉头紧皱,掩鼻坐在地下拳击场里,忍受着满地的垃圾、酸臭的汗味和高分贝的嚣叫。 如果不是跟踪周羚,他大概都不知道广南东边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人群和蟑螂一样密集,空气湿热,地下场馆如同一个巨型通风管道。 他现在后悔没有换一套衣服出来,他的白衬衣和锃亮的皮鞋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需要一边观望场内,一边拼命忍住擦拭皮鞋的欲望,以及时常敏捷地缩头才可以避开周围人欢呼时挥舞过来的粗壮手臂。 “草,打他呀!” “他妈的,起来啊,站起来!” “ko了!漂亮!” 一局结束,场上血腥气浓烈,宋明栖看着拳击场地上那一滩黑乎乎的汗水和血水的混合物,忍不住有些反胃,耳膜也被震得生疼,鼓噪得像陷入深水,就在他打算出去透透气的时候,周羚从入口的一角出场了。 他一开始跟踪他到这里的时候还不确定,周羚到底在这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拳击游戏的组织者、策划者,还是参与者。 现在他知道他只是一个在拳击场挥洒血与汗,供人取乐的底层角斗士。 周羚赤裸着上半身,白昼一般的灯光令他的肌肉反光,深邃的阴影使形状更加可观。 比赛开始前,两人先碰拳示意。周羚的身材在宋明栖看来已经非常健壮,可他的对手竟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场较量,可以想见,注定会非常血腥。 哨声响后,宋明栖看到周羚扑了过去。 对方的步伐、出拳都是专业的,周羚相对来说,看上去要业余不少,但他年轻,也异常凶猛,显然在这种地方,不要命的才是最骇人的。对方措手不及,被一个肘击击中了下颌。 这一拳非常重,两个人都受到了差不多的力,神志有点涣散,僵持了一秒,周羚才乘胜追击。 不过专业的选手还是更有优势,他牢牢防守住了,两个回合后,周羚的体力明显下降,对手开始有序发力。周羚被一拳击中鼻梁,鼻血猛地冒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腹部,下巴和太阳穴。拳击台上频频响起皮肉撞击时沉重的闷响,周羚节节败退,被逼到拳击台的角落,用小臂竖在脸前避免被活活打死。 宋明栖发现,他下颌上青紫的部分原来正是头盔在下颌的系扣处,那里缺少防护,因此被击中后轻而易举地形成淤青。 周羚身上的汗水如同雨水一样滚落下来,又被脚趾在地垫上踩成黑污的一团,胸肌和额角的青筋都爆得很高,腹肌绷得泛红,宋明栖又联想起他身上那种很有侵占性的气味。 如果只是兴趣爱好,他完全可以去正规的拳击场,没必要拿命去搏;如果是为了不菲的上场费,宋明栖想不出周羚需要这笔钱的用途,毕竟他对人生没有规划,几乎不怎么开销,也没有亲近的关系。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就是周羚对这种程度的暴力有特别的狂热,他需要发泄,这令他亢奋。 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很快周围重新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周羚找到了一处破绽,将对方的双臂锁死了,再用小腿重重一铲。 两个人一起滚跌下去,哪里的骨头角度不对,令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痛苦,但厮杀时眼睛里又喷射出难以消退的怒火,他眼角猩红,野蛮地用小臂压住对方的喉咙,将人牢牢压在垫子上,像在进行一场虐杀。 场上的肉搏残忍程度已经超过了宋明栖能够承受的范围,不知道为什么,犯罪现场的照片在脑海里不断闪烁,和眼前的场景覆盖交替,他狠狠皱眉,离开了看台。 外面安静不少,今夜有风,月亮带着薄薄一层晕。 宋明栖在车里坐了一会,太阳穴还在砰砰直跳,他手指有点抖,低头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支弹簧笔按压了一会。按压声从疾速到逐渐平稳,宋明栖感觉好了一些,抽出酒精湿巾清理摸过看台的双手。 在反复的擦拭之下,冷白的指尖逐渐泛起了血色。他用湿巾又擦了一遍皮鞋,然后打开车门往巷子里的垃圾桶走去。 砰—— 背部突然被重重一击。 宋明栖闷哼一声,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地上叮铃哐啷地响了两声,可能是掉落的车钥匙。 肩胛骨的疼痛和手指滑腻恶心的触感一并而至,他知道自己扶到了墙砖上遍布的青苔。 第7章 你是有点变态 宋明栖痛苦地回过头去。 袭击自己的是一个光头,戴着金链子手持钢管,鼻翼肥厚,符合人们对黑社会的一切刻板印象,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人。 “你们要干什么?”宋明栖紧贴墙壁,不断深呼吸,逼迫自己赶快镇定下来,“我的钱包在车上,你们想要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拿。” 三个人齐齐大笑了起来,光头将钢管随手抛给手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揶揄道:“原来你有钱啊,你有钱你不下注?” 宋明栖猛地明白过来,他在这里是个生脸,他们觉得他身份可疑。 “……我只是路过想看看比赛。” “看比赛啊……”光头用他短而粗的手指揪住宋明栖的衣领往上提,在上面留下肮脏的指印,“你以为你是总裁啊?穿成这样来看地下拳击?死(sei)变(n)态(tai)!” 他操一口广南本地话,嘴里的气味令人作呕,宋明栖极力屏住呼吸,却不想屈服:“我不想惹麻烦,你最好也不要。” 光头再次大笑了起来:“我不麻烦,这里又没监控,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咯!” 笑声倏地断在半截,巷口一暗,一个高大身形将光线全部挡住了。工装靴踏在地上的动静不小,影子走近,面孔逐渐被破损晦暗的路灯照亮—— 周羚穿一条宽松的工装裤,一件背心,布满淤青的肌肉从衣料的边缘醒目地露出来。他双手插兜背着黑色的运动挎包站在那里,有种遮天蔽日的效果。 现在的场面很荒谬,宋明栖发现他的救命稻草正是他的跟踪对象。 “周羚!” 可对方只是淡淡掠了他一眼,眼神甚至都没聚焦,好像只是路过,并不打算多管闲事。 情急之下宋明栖挣扎着往前跌了一步,拦在了对方面前。巷子并不宽,周羚只好停下脚步。 “你们认识?”光头手指紧了紧将人往墙边又搡了一把,宋明栖立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不算认识,我们小区的业主。”周羚语气寡淡,冷漠无情,不过依然能听出他和光头早就相识。 宋明栖有自知之明,他和对方不过几面之缘,周羚会偏向谁不言而喻,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 “呵,业主。”光头啐了一口,“有钱人啊?跑到我们这地方干什么?别是条子的人。” 宋明栖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光头一拳锤在了肚子上。 “你他妈闭嘴,问你了吗?” 宋明栖的表情登时变得扭曲,好像还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周羚的手在工装裤宽大的裤兜里动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来这里干什么。” 光头再次把宋明栖重重往墙上一甩:“那行,打一顿就知道了。” “袁哥。”周羚忽然抬眼,“把他放了吧。” 光头感觉不可思议,随后轻蔑地笑了起来:“你在教我做事?” “我没有。” 他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周羚的肩膀:“你个掏下水道的,不是我们冯总给你机会,你能上得了台?” “我不敢,袁哥。” 周羚嘴上虽然一直在道歉,但视线是向下睥睨着的,瞳色很冷,看上去并不十分真心实意:“只是你们在这打架,会挡路,我要去那边取车。” “……” 这个叫袁哥的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了他一会,随后倒退一步,勉强让出了一点身前的空间。 “滚!” 周羚也不恼火,侧身经过的时候,宋明栖的手指恳求般地擦过他的手腕。但他无动于衷,依旧走过去了。 一道疾风朝面门而来,宋明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脱口而出喊了一声—— “周羚!” 有人发出“啧”的一声,带着点不耐烦。 拳头并没有如预料中的落下来。 等他慢慢睁开眼,发现面前的光头像见鬼一般瞪大了双眼。 周羚的小臂从后面紧紧勒住他的喉咙,左手执着一把匕首,直指他跳动的颈动脉。 “把他放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但语气和刚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压迫性极强。 光头莫名其妙,破口大骂:“你神经病啊,多管闲事?你又不认识他!” “他太吵了。”周羚比光头高出不少,控制住他就像捉住一只鸡仔一样轻松,“回头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别人要说是我干的。我不想惹麻烦。” 光头的眼珠斜在一边,余光死死落在刀尖上,连口水都不敢咽,战战兢兢地说:“那你先把刀收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不太好说。”周羚提了一下嘴角,“我被打了一整场,嘴疼。” “好好好……”光头发现跟疯子没办法讨价还价,讨饶地摆摆手,“我他妈走还不行吗?!” 匕首不知怎么在周羚手心翻了个花,他用刀背敲了一下光头的颈侧,从背后扔垃圾一般将人推开了。 冰冷的触感转瞬即逝,光头肝胆俱裂,捂着自己的脖颈,反反复复检查掌心,发现并没有血流出来,这才带着人慌不择路地跑远。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周羚利落地插刀入鞘,揣回口袋,又扔过来一道抛物线。 宋明栖下意识伸手一接,竟然是自己刚刚不知所踪的车钥匙。不过手感湿乎乎的,可能是沾了泥巴,他嫌恶地皱起眉,改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圆环的边缘。 “谢……” 周羚没耐心听,早就大步向前走去,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明显是一种轻视,但好在宋明栖只想要真相,并不在意尊严。他立刻拔腿追了上去,就连对方身上那种令人反胃的血腥气他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宋明栖又紧了几步,才得以和周羚并肩:“谢谢。”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纡尊降贵”,令周羚有些意外,因此他在今天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人—— 一侧眼镜腿歪七扭八,白衬衣脏兮兮的,衬衣下摆也挣出来一半,挂在皮带外面,皮鞋上的泥泞更不必说,丝毫不见平日的精致体面,高高在上。 周羚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点,表情也有所放松。 “你为什么在这?” 宋明栖短暂沉默,迅速判断了一下如果回答自己只是恰好路过,对方会不会相信。 答案是不会。 “我跟着你来的。”宋明栖干脆坦白。 周羚皱眉看他,在等他的解释。 “嗯……”他模棱两可地说,“我对你很感兴趣。”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 周羚嘲讽似地笑了下,但似乎牵扯脸上的伤口,立刻又不笑了:“哪种感兴趣?” 宋明栖没想好,他选择把问题抛回去:“你说呢?” 这个书呆子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此时这幅模样看起来很好欺负,因此说出的话显得轻佻。 周羚这回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脑子里又开始闪回那封信,觉得宋明栖这幅看起来易碎的身体,似乎非常喜欢追逐与他并不匹配的危险并且强大的对象。 如果把他的脑袋踩在脚下呢,他也会甘之如饴吗? “刚刚袁哥有句话说的挺对。” “什么话?” 周羚看着他慢慢地说:“你是有点变态。” 第8章 一米八孔武有力的女性 在宋明栖的记忆里,上一次被人说变态,还是大学被舍友知道是gay的时候。 取向自由,宋明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可耻的事。可它在无聊的大学生活里很快变成一些人的谈资,在宋明栖身处实验室处理小白鼠的脑脊液时,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在大学里疯狂传播,舍友纷纷提出抗议,申请转舍。 宋明栖很想说,gay不代表是个男的就要喜欢。不过他当时正在跟着导师申请核心期刊,没有时间跟他们周旋。 幸好他父亲只会将父爱体现在提供花不完的钱上,很快他就在学校附近租到了满意的住所,不仅得到了更安静的学习环境,还远离了这一歧视性的称号。 除此之外,他承认自己有一些洁癖,但在情感和床事方面的喜好都非常健康。因此一时并没有理解周羚的意思。 “人类一般不会经历变态的过程。”宋明栖回答,“我是说胚胎发育期内动物外形、结构发生变化,比如蛹或者蝌蚪。” 没有回应。除了单调的蝉鸣。 “对不起,我以为这个笑话会好笑。”宋明栖遗憾地说,“我现在是不是显得更变态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这句话说完以后,周羚好像笑了一下,但周围实在太暗,他无从确认。 直到从巷子的另一头穿出来后,才出现了几盏路灯。宋明栖这时才看清周羚确实被打得很惨,额角贴了一块创口贴,颧骨和鼻梁都是青紫的,嘴角还有干涸的血渍,看起来有些骇人,背心外露出的部分更是没几块好肉。 “对了,忘记问,你后来赢了吗?”宋明栖解释,“我中途先出来了。” 周羚冷嘲热讽:“看来你也没你说的那么感兴趣。” “什么?” 周羚又不说了,只答:“嗯,赢了。” 他轻描淡写,绝口不提最后一个回合的惨绝人寰。裁判是硬生生地从对方身上将他扯下来的。 宋明栖看着他走向一辆并不光鲜的摩托车,虽然发动机凶悍,高度和重量也与周羚的身高还算匹配,但车身明显是用旧零件重新组装的,在宋明栖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堆毫无安全系数可言的破铜烂铁。 “你要不要坐我的?”宋明栖还是小心翼翼捏着他的车钥匙说,“反正我的车要洗了。”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周羚偏了下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会说话的话,可以不说。” “脏和干净是客观事实。”宋明栖说,“我只对灰尘和细菌有意见,我不针对人,也不赞成为了表现得有教养,而勉强自己忍受,那很虚伪。” 周羚觉得他这番坦诚的说辞倒也挺有意思:“那如果情况不允许,一定要勉强呢?” “我接受过这类脱敏疗法,但收效甚微。”宋明栖回答,“我会感到恶心,极端的情况下还会呕吐。” 周羚明显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但宋明栖没有幽默细胞,周羚对他为什么需要做脱敏,以及为什么恶心呕吐统统不感兴趣。 “那我还是离你远一点。”他耸耸肩,戴上头盔准备离开,“省的让你反胃。” 可宋明栖再次喊住了他:“为什么来这种地方打拳?你不怕被打死吗?” 周羚沉默了一小会,“我需要习惯这种场合。” “哪种场合?”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的场合。” 宋明栖没听懂。 但来不及搞明白,对方已经抬腿跨上车。周羚就像一个顶尖车模,一个动作就令这堆破铜烂铁的拉风程度立刻呈倍数增长。 不过从这位“车模”嘴里说出的话并不如他的身材一样赏心悦目。他原地拧了两圈油门,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啪嗒一声叩上挡风面罩。 他不喊他宋老师,也不再喊他宋先生。他说—— “宋明栖,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发动机的轰鸣声逐渐拉远,吃了一嘴车尾气的宋明栖却并不认为自己在浪费时间。 他有理由认为,周羚会出手救他,完全是因为不想惹祸上身,毕竟他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人命,且刚刚被警察排除嫌疑,如果再惹上麻烦,很有可能重新进入警察的视野。 虽然目前仍然没有实质性证据,但伤疤,小刀,地下拳场。周羚身上疑点重重、扑朔迷离。 人是社交动物,几近于无的社交关系说明周羚准备随时断舍离,他在筹备一件大事。 宋明栖相信,就算退一万步,周羚不是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他也一定具备潜在的犯罪心理特质。他的大脑深处一定在预谋实施一场犯罪,只是还未扣动扳机。 只不过现在棘手的是,当观察对象已经察觉自己处于一种被观察的地位时,这种研究方法彻底失效。 宋明栖深夜难眠,除了科研任务还很少有这种令他头疼的事情。 条条大路通罗马,犯罪心理学的金科玉律也不止一条,思考了一个小时后,他打算做一个模拟实验,看看周羚在和犯罪现场相近的环境下,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缺少一个跟目标类型相近的人选。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认识的朋友,发现在自己匮乏的社交圈里,甚至挑不出一个熟识的异性,当然面对有可能穷凶极恶的罪犯,让别人以身试险也不是宋明栖想看到的。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屏幕显示..-..--.。 宋明栖是在大学时养成了用摩斯电码给通讯录备注的习惯。 自从舍友们知道他是gay以后,只要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无论上面出现任何人的名字,都可以编造出许多无稽之谈,尤其以打趣他和霍帆为乐。 不过要整治这群人,只需要动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智商和知识就够了。他们懒得看书,更记不住摩斯电码,很快便失去了兴趣,而这个习惯却被宋明栖保留了下来。 宋明栖刚拿起手机接通,霍帆语调夸张的声音就从麦克风里一涌而出—— “好你个宋明栖,用章节标题玩儿我!你给我说清楚,是他的*丸一般还是我一般?!” 宋明栖这时才想起当时随口抛出的关于谎言的玩笑,张嘴笑了一下:“是你想要简单易懂的。” “广南的风水一定有问题,怎么连你都学坏了!”霍帆想起二人不相上下的iq水平,最后决定在体能上碾压,“我圣诞节绝对要飞回去跟你打一架,你把搏击场地订好!” 宋明栖从床上坐了起来,将手机拿远了一些,但仍然能听到霍帆在持续输出一些怄气的幼稚言论。 “这些话我以为只能在幼儿园听到。”宋明栖笑得挺开怀,“不过如果到时候案子破了,我乐意奉陪。” 霍帆想起之前咨询他的事,决定暂时放弃争执:“怎么,还没有解决吗?” “还没。”宋明栖终于在床头柜上摸到了自己的眼镜,“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从作案手法上看,他应该是性功能障碍患者,但他大概率没有女朋友,我拿不到口供和证据,你说如果我找一个……” “打住打住。”霍帆看了一眼腕表,拉开更衣室衣柜的门,“宋明栖,排查线索这是警察要操心的事,你只需要提供侧写。” “现在就差证据。”宋明栖说,“我观察了他一段时间,我有种直觉,这个人有潜在的犯罪心理特征。” 霍帆没想到他已经私下做了这么多,立刻心有所感:“你老师六年前那个案子,你还过不去?”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才发现弹簧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自己手里,而他正在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按压着。 “过不去。”宋明栖说,“所以现在这个案子我也不会就让它这么过去。” 霍帆一边套白大褂一边说:“人都快出来了,你别想了。我跟你说,医者不能自医,和案件保持距离对你自己有好处。” “我知道了。”宋明栖说罢停了一会,可很快他又说,“那你有没有认识的女性朋友可以帮我这个忙?最好是平时有在练习自由搏击之类的防身术……” 霍帆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打住打住,你不会想找一个身高一米八,孔武有力的女性吧?” “虽然不是很符合受害者类型,但也可以试试。”宋明栖完全听不出里面的玩笑,竟然认真思考起来,“有吗?” “……”霍帆无语道,“我出国很多年了,大学我们两个天天一起泡图书馆,我去哪认识国内的女生?” “而且一定要说的话,我认识的人里最接近的好像是你。”他忍俊不禁地调侃,“你身高差不多,大学时候还练过攀岩,说到这个,你那时候歌舞剧反串的奥菲利亚,好多学弟在台下吹口哨,喊你靓女,还专门跑到班里来找你,结果发现你是男的,笑死……我……了……” 霍帆越说越慢,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宋明栖已经飞快开口:“谢谢!” “……操,宋明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疯……” 嘟—— 宋明栖挂断了电话。 第9章 研究方法二:旗袍实验 三天后的晚上,周羚交完一天的工单,走出物业办公室。 干了整日体力活,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外面又在下雨,他不喜欢广南的原因之一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水和永远在发霉的墙壁,尤其憎恶雨后绿化带里细细密密织网的蜘蛛,让人喘不过气。 他站在屋檐下发了一会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这是刚刚的业主递给他的,他不习惯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便随手接过。 说起来,学会抽烟是还在监狱里的时候。 那时他刚满18岁没多久,刑期不长,三个月就能出来。 其实在监狱,想混完三个月说长不长,夹紧尾巴做人,每天按照狱警的要求努力改造就可以。但他进监狱的第一个月,就发生了三次群殴,一次监室,一次食堂,一次图书室,而且次次都有他。 当他第三次被送进医务室的时候,狱医已经见怪不怪,可剪开囚服,面对周羚肩胛骨上将近十公分的伤口,还是倒吸了口凉气。 这是削尖的牙刷柄划刺形成的,而且显而易见会留下疤痕。 “俞医生,我可以换一间牢房吗?” 俞任知看了周羚一眼,眉眼非常年轻,估摸着刚成年,头发剃得露头皮,泛着青。 大家都知道,其实这小孩犯的不是什么大错,还有两个月熬一熬就能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在牢房里惹起争端。 “你想换到哪?”俞任知用镊子将浸透碘酒的棉球摁在伤口上,周羚的眉间立刻深深皱了起来。俞任知趁机开展思想教育,“知道痛还打架?一会还得给你缝几针。” 周羚缓了一会才说得出话:“能不能把我换到c区去?” 俞任知的手顿了一下:“你脑子也被打坏了?c区是重刑犯。” “但听说是一人一间……” “没有这么关的。”俞任知不由分说地打断了。 周羚不说话了。 准备针线的间隙,他听到周羚沉重的呼吸声,好像鼻塞,说不出话,在又一次重重呼出一口气之后,他把脸转过来,眼睛红红的,看着桌上摆着的银色打火机和半盒烟。 “俞医生,我可以抽一根吗?”又讲,“我不跟别人说。” 俞任知以为他怕疼,又心软,叹了口气:“想抽就抽吧,缝针的时候会好受一点。” 其实这是周羚的第一次尝试。他在电视上看过人抽烟,他装作老练的样子,打着打火机凑上滤嘴。 听人说第一次抽都会觉得很呛,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却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辛辣。只是舌头底下像含着茶叶似的,很涩、很苦。 他跟烟应该是有缘分,驯服得毫不费力。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狱里不总是有烟抽。抽不上的时候他渐渐开始怀念那种有一杆矛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感觉,异常尖锐的清晰。 两个月后周羚出狱。夏天变秋天。 三米多高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金属锈钝变形后的啸叫,外面的银杏树全黄了,他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走出去,里面装着他入狱前的旧手机和一点散钱。 一个老人喜极而泣地朝他奔来,他微微睁大眼睛,很快身影袭向他的身后,抱住了刚刚出狱的中年人,而另一个年轻人也被汽车接走了。 只有周羚是没人等的,他一个人沿着监狱的高墙慢慢走。 短袖在这个季节已经有点冷了,他缩了缩肩膀,踢开脚边的石子,也不知道该去哪,路过第一家便利店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个包子和一盒烟,还选了个最便宜的红壳打火机,然后在店外的台阶上蹲了下来。 点了两次才点着火。他看着里面的烟丝卷起来,泛着令人兴奋的红光。 本以为这一口下去绝对能让人飘飘欲仙、忘却烦恼,却发现跟在里面时的滋味不一样了,他茫然无措,这根烟也跟着茫然无措,无法替他找到出路。 再后来到处跑,打工卖苦力,等赚了钱买智能手机,看到网上说烟抽多了会手抖,还容易致癌,他就不怎么抽了。他还得熬着,还有事要做。他得活得比仇人长。 可到他今天真想抽的时候,才发现身上没有火。他低头闻了一会烟草味儿,又把烟重新揣了回去。 恰好兜里手机振动,他顺手掏出来看。 收到一条微信。 dr.宋:能否来帮忙搬个东西? 他没给这个人加备注,但8栋606的门牌号,70块钱的转账记录,以及宋明栖那张倨傲的脸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脑海里。 他不喜欢宋明栖这种人。一种直觉。 当然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喜欢或讨厌都不值几个钱,而业主的一个差评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扣掉他半个月绩效。所以尽管这句要求里意味不明,他还是朝8栋走去。 雨声声势浩大,通过楼栋之间的连廊,周羚还是难以避免地淋湿了,同时也觉得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穿来噔噔噔的声音,不像家居拖鞋,鞋底似乎很硬。 很快门被打开一条缝,里面灯光昏暗,周羚犹豫着走了进来。 “把门带上。” 周羚听到对方这样说,他反手带上门的同时,看到宋明栖背对着他朝卧室款款走去,面对着他的是大片裸露的后背,披散着长而直的头发。 …… 这场面实在太过怪异。 大脑立刻警铃大作,周羚的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离开,但出于某种难言的好奇心,他还是不自觉抬腿跟上,一直和宋明栖的背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位606的宋先生今日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印花旗袍,拉链仅吊梢在腰部的位置,而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细带扣在只手可握的脚腕上。 黑胶唱片机正在旋转播放,放在桌上的唱片套显示这是巴赫的作品,卧室开着昏黄的氛围灯,一盏香薰蜡烛明明灭灭,果香甜蜜暧昧。 “你吃晚饭了吗?”宋明栖再寻常不过地同他寒暄。 “嗯。”周羚比以往更寡言。今晚的宋明栖不像宋明栖,氛围有点要命。 这个要命的宋明栖装模作样地反手到背后够了一下:“你能帮我拉一下背后的拉链吗,不太顺手。” 周羚停下脚步,声音冷得有点不近人情:“不是说搬东西吗?” “是搬东西。” 宋明栖转到正面,旗袍领口居然有一片三角形的镂空,透出一块白得耀眼的皮肤,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单薄胸肌的前端一道浅浅的胸线。 也是这时周羚才意识到,宋明栖今天居然没戴眼镜,一双眼尾微挑的眼睛完完整整地露出来,眼白很干净,圆而钝的上廓,令卖弄风情也显得笨拙而纯情。 他连语气都格外客气,声音薄薄的,“客厅的单人沙发我不要了,想扔去垃圾站。但你正好来了,再帮我一点别的忙。” 周羚有点想笑,但还是顺从地慢慢走进来,宋明栖这才笑了笑继续道:“你别觉得奇怪,我在试下周学校演出的服装,我要客串。” 旗袍的开叉很高,坐下时难以避免露出轮廓紧凑的大腿。不过这似乎是宋明栖始料未及的,他慌乱地扯了两下裙摆,让它多盖住一部分腿侧,但还是十分勉强。 紧接着宋明栖把背后的长发捋到胸前,完完全全把脊背正对过来。他低头时后颈凸起一些,肩胛骨明显,但因为原本身材就有些削薄,因此十分笔直,皮肤白皙得令人眼晕。 “能看到拉链吗?” 宋明栖无法第一时间看到身后的周羚是什么表情,只能紧盯着地上的影子。属于周羚的影子静止了一会,才缓缓朝他的背部伸出手臂,如同一截生长的藤蔓。 宋明栖感觉背部不自觉发紧,可那截黑影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又停下了,周羚简短地说:“我去洗个手。” 他的声音比以往要低沉一些,随后宋明栖听到洗手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他攥紧手指,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边的枕头,下面放着那把电击器。 等水声完全安静下来,狭长的影子再次靠近,径直停在了他的背后。 肋骨一紧,应该是周羚提起了拉链,有手指在他的背上很轻地抚摁了一下,指腹上似乎有茧,那种酥酥麻麻的未知感受令宋明栖立起了鸡皮疙瘩,但应该是不小心的触碰,因为这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拉链缓慢往上闭合,衣量宽裕,并不紧张。 完全拉上以后,周羚看到这件旗袍自然而然掐出一道腰线,比刚刚往里窥看时,还要显得更细一圈。 宋明栖大方地站了起来,任人欣赏:“怎么样?之前就有人说过我扮女人很漂亮。” 他看到周羚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眼神转向客厅:“是哪个沙发不要了?” 宋明栖又笑了,他今天笑得很多,唇珠因为口红而反光,嘴唇薄薄的,勾起来的时候弧度清晰:“你该不会没交过女朋友吧?你多大年纪?看起来很帅啊,身材也好。” 宋明栖走近,搭上周羚的肩膀,对方身上潮湿的雨水味以及那种有攻击性的气息令他不自觉浑身僵硬。电光火石之间,他看到那根延伸进衣领深处的银色链条。 他瞥了周羚一眼,对方的颧骨发紧,回避眼神不去看他。 宋明栖觉得自己毕生看过的电视剧都在此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伸出两根手指,像小人走路一样一前一后走到周羚的锁骨,因为紧张而发凉的指尖,缓缓勾起那条项链…… 手腕被猛地叩住。周羚皱着眉制止:“宋先生……” 这样带有明确性别的称呼会破坏性幻想,宋明栖纠正道:“你可以叫我宋老师。” 又慢慢地继续引导:“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年龄比你大的还是比你小的?长头发?有女人味一点还是可爱一点?” “宋老师。”周羚微微低头,冷淡地直视他的眼睛,“你的高跟鞋踩到我了。” “……” 第10章 淡紫色簇拥的背部 客厅里空出来一块。 周羚把旧的单人沙发搬下去了,地板上留下一小片灰尘的遗迹。 宋明栖一把摘下假发,将磨脚的高跟鞋踢开,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胃部紧张到在痉挛。 怎么油盐不进这个人? 他看起来既没有失控,对他的挑衅也没有被激怒的反应,甚至认真洗手为他服务,就像每次来维修时一样。 但长发女性应该是他的理想型,他可以看到周羚在出汗,他绝对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宋明栖迫不及待地将今天的实验结果记录在案。 但作为个人心理档案,缺失的拼图依然很多,比如周羚的家庭、喜好、语言模式及行为模式等等,光标最终在空白处停了下来,闪闪烁烁,等待新的内容补充进来。 而此时浑身是汗的周羚终于在床头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打火机,上面的花纹磨得看不清,就在他以为并不能打着的时候,火星带出火苗,他低头点燃那根烟。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心跳恢复了正常频率。 他仰靠在铁架床上,后脑钝钝得痛。低矮的天花板泛黄,不知何时又洇湿了一片,空气里好像能挤出水一般闷热潮湿,大雨仍在继续,地下室的入口处堆满了防汛的沙袋。 但他脑子里好像还是暖的亮的,那间卧室、蜡烛、音乐,和淡紫色簇拥出来的背部。还有那种触感。 宋明栖今天很不一样。 之前两次维修,或许是嫌他脏,宋明栖总是谨慎地同他保持距离,但今晚他似乎格外慷慨。 他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去摸他,他一定会用力地推开,眼睛瞪得很圆,露出意外或恐惧的神情,他会破口大骂,那张精致的脸和修长的脖颈会羞恼地生出薄红。 但这个人惯来惺惺作态、装腔作势,他向罪犯表露崇拜,没准他喜欢被人粗暴地对待。如果抓着发根把他的头往下压,长发会从指缝间滑落下来,再往下可以摸到他细瘦的脖颈,圆润的喉结会随着他的哭叫滑动…… 很奇怪,他平时是不会琢磨这种事的。慢慢的,他把手伸了下去。 床架的金属细微地摇摆摩擦,粗喘声混杂着雨声,由滂沱到淅沥。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烟也抽完,浑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他虚脱地盯着天花板,好像它慢慢往下坠直朝自己压过来,令人喘不过气。 被抽空之后他懊悔,欲望肮脏,令人作呕。他又厌恶自己,因为这个人是给吴关写信的宋明栖,而且他在做一件没有意义又很糟糕的事。 所有能获得快乐的事,在他眼里都是不该。因为它们会消磨他去做那件事的决心。 头顶唯一的灯灭了。又停电了。 周羚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之后宋明栖有两天没有去看窗户对面的地下室,哪怕在给多肉浇水的时候,也会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窗外。他觉得有点尴尬,高跟鞋和旗袍也被他扔进了斗柜深处。 这个实验确实卓有成效,但他无法一直以这种形象和周羚接触,他不能这样出门,毕竟还不想社会性死亡。 这段时间里他也尝试考虑了案件的其他可能,最想不通的还是死者嘴唇上的颜色。 从现场的种种迹象看,凶手杀人后心情非常愉悦,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欣赏着尸体,直到他发现了一盒全新的水彩笔,当他撕开塑封后,面对琳琅满目的颜色,突然产生了涂抹尸体的想法。 为什么选择嘴唇? 涂抹嘴唇大多数时候代表一种美化或忏悔。但是面对各种颜色,凶手选择了违背常理的绿色和棕色,在房树人实验中,这两种颜色甚至都不用于绘画活物,和美更是大相径庭。 更何况从现场的虐杀性质看,凶手对死者毫无悔罪心态,可以说是毫不在乎,又为什么冒着风险留在现场美化她? 这些问题宋明栖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他判断,这大概率是一种个人印记非常强的行为,无法被简单归类。它往往源于个人的经历、喜好、环境,但在缺少对嫌疑人的了解时很难找到头绪。 他需要一些新的灵感。 或许上天就是爱看狭路相逢的戏码,宋明栖在便利店外的停车场上偶遇周羚的时候,心想为什么想遇到的时候遇不到,不想遇到的时候偏偏送到脸上。 曝晒的日光下,一架橙色修车躺板从黑色路虎下滑出来,露出周羚汗涔涔且不算干净的一张脸,一双乌黑冷淡的瞳仁就这样自下而上和宋明栖对上视线。 …… 太巧了些。 宋明栖很是意外,他找不准现在该以什么样的关系和周羚讲话。毕竟上一回见面,周羚见过他的裸背,还帮他拉背后的拉链。 脑子还乱着,可脚却不受控制地先一步停下,他只得张嘴悻悻问了句废话:“修车?谁的?” “物业总经理的。”周羚只回答了一句就拿起扳手,继续忙碌起来。 周围安静了一会,直到再次听到便利店传出有人进出的门铃,周羚看到宋明栖的皮鞋再次停在眼前,随后笔挺的西装裤腿漾起皱纹,宋明栖蹲下身递过来一瓶水,水波在地面投射出一小圈晃动的光斑。 周羚推了一把车沿借力,整个人从车下钻了出来,背心上也脏兮兮的,汗湿后透出清晰的肌肉轮廓。他摘下沾满油污的白色粗线手套,默不作声用肘把水推开了。 宋明栖也不生气,直起身打量起这台近乎崭新又十分霸道的路虎,问道:“这车不太行啊,这么新就坏了?我之前还想过买一辆呢。” 周羚扫了他一眼,引擎盖庞大到几乎能躺得下一个宋明栖,他这样的身量并不适合这种体型的越野。 “太大了。”他说。 “什么?” “我说这车对你来说太大了。” 宋明栖纳罕地往车边靠了靠,像是在对比:“有吗?还好吧……” 周羚莫名其妙想起那天晚上的幻想,如果把宋明栖压在这辆车上,他就会知道,这辆车一点也不适合他。 第11章 钱又傻仔 想到这周羚有些心浮气躁。 他最近对面前这个人似乎关注得太多了。 周羚抬起胳膊从车窗伸进去按了一下喇叭,在相对安静的停车场声音不小,宋明栖被吓了一跳,立刻退出去几步,离车远了些。 周羚没有理会,一把扯下搭在窗沿上的工装外套,顺手系紧在腰间,锁上车转身朝便利店走去。 没想到宋明栖也跟了上来,周羚皱起眉斜乜他一眼,对方镇定自若地解释:“我也要买一些日用品。” 周羚没再管他,径直走向货架拿了一管牙膏,然后回到柜台要一包烟。 “要哪种?”营业员问。 周羚淡淡扫了一眼柜台,音量不大:“最便宜的。” 宋明栖也抱着一堆东西走过来结账,为了赶上周羚的结账速度,他挑得很快,甚至没有发现自己顺手扫进来一盒安全套。 货品堆在收银台上小山一样,宋明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请你吧,哪种最好?” 又是水又是烟的,没等店员张嘴,周羚先说话了:“为什么请我?” “你那天帮我搬了沙发,没收费。”宋明栖用广南话讲,“唔该雷。”(多谢你) 当然或许还因为踩了他的脚,但多谢比抱歉要容易说出口。 周羚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领情,不过也不矫情,稍一迟疑后手指在柜台玻璃上叩了一下,说:“拿盒利群。” 店员看起来不太高兴,嘀嘀咕咕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她转身拿烟的时候,周羚意外发现收银台上的货品里藏着一盒暗红色包装的安全套,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也不会不清楚这是什么,他很轻地皱了下眉,然后把视线移开了。 过了片刻,他垂着眼睛又问:“后来演出怎么样?” 宋明栖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场需要他男扮女装的“演出”,这当然是子虚乌有。 他只能煞有介事地回答:“还算顺利吧,反响不错,大家很喜欢。”停了一下又压低音量说,“你是不是也喜欢这种?” 周羚似乎没想到他会在公开场合谈起那晚的事,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但很快他干脆侧过身,直直看着他反问:“哪种?” 这回反倒是宋明栖先没抗住,他目光躲闪了一下:“长头发、穿旗袍的那种……” 周羚嘴唇翕动,好像正准备说些什么,可这时门铃一响走进来两个人,说笑声音洪亮,又异常粗鲁,扰动一屋子的空气。 宋明栖立刻认出来其中一个是蒋铭宇。可周羚同这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扫码枪发出嘀的一声。 周羚抄起烟盒扬了下说“多谢”,然后掀开门帘阔步走了出去。 “傻仔。”店员一边为宋明栖的商品装袋一边嘟囔。 “什么?”宋明栖问。 “我说他是个傻仔。”女店员干脆大声抱怨,“钱又傻仔。你请他都不会挑,利群最便宜的。” 不知道周羚是有意替他省钱,还是只是恰好爱抽利群。但送人东西,尽心意而已,既然是周羚自己挑的,宋明栖无所谓。 况且相比那盒利群,他今日的冤枉钱主要花在了一些原本不需要的东西上,他回家收拾的时候才发现那盒多余的套,气闷地将它扔进了衣柜的抽屉里。 不过今天的偶遇的确给了他一点灵感,他发现自己之前太操之过急,其实想了解和接近周羚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比如还可以通过对周羚外围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 比如,蒋铭宇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他是周羚的同乡,也同是馨城物业的维修工,跟周羚说得上几句话,没准了解周羚的家庭背景以及成长经历,这些对完成心理画像的拼图至关重要。 拿定主意后,宋明栖立刻找蒋铭宇修了两回热水器。 很明显,周羚抬高了宋明栖对物业维修的印象。以至于当蒋铭宇带着一身烟味出现在他家门口时,宋明栖不满地皱起了眉。 不过毕竟有求于人,他仍然强压下胃内翻滚的感受,将他领到厨房维修。过程中,蒋铭宇踩破了自己的鞋套,也没有要换新的打算,就踩着一双脏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将身上那股像在回南天里沤了两个月的味道扩散到房屋的每个角落。 这个人和周羚完全不同,性格粗犷,做事粗心,他并不在意坏的是什么东西,也不会去怀疑为什么这个热水器一坏再坏,他只是捣鼓几下,拿钱走人,过程中也缺乏礼貌、言谈粗俗。 中间宋明栖试图和他打听周羚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场合不对,蒋铭宇没打开话匣子,只说是一个不太相熟的工友,宋明栖也不好再打破砂锅问下去。 每次蒋铭宇离开后,宋明栖都要给家中狠狠消毒,点一支香薰,但是表面上他恭维他的维修技术,奉承他庸俗至极的爱好。 这个爱好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喝酒打牌。蒋铭宇对此极为热衷。 宋明栖立刻表示自己一个人在广南没什么朋友,希望有机会加入他们的牌局。 蒋铭宇起初很惊讶,因为宋明栖看起来职业体面,生活作风良好,完全不是那种混场子的人。但后来有个狐朋狗友点拨了他一下,他就打消了怀疑。 他又没什么好担心,相反,宋明栖看起来有钱,生活精致,又是个独居的闷骚男,家里成堆的书籍,每天不知道对着白板捉摸些什么。蒋铭宇知道城里人玩得很花,有的男人不喜欢女人,就喜欢和男人玩,还喜欢做下面那个,他自然也不介意从宋明栖身上占点便宜。 因此蒋铭宇给宋明栖回电话,约他三天后的晚上到唱靓ktv,跟朋友们认识认识,宋明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您让物业的兄弟们有空的都来,我请客。” 什么您不您的,跟他们这种人说话还用敬语,蒋铭宇觉得这书呆子简直好笑。 “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他举着手机笑容满面地从物业办公室往外走。 恰好周羚过来交单,他瞥了洋洋得意的蒋铭宇一眼,在过道错身时撞开他的肩膀。 之后的几天,宋明栖一直有点紧张。 他大学毕业就念研究生,中间出国交流两年,博士之后留校,几乎一直在象牙塔里,虽说他理论知识颇丰,但不擅长酒局,更没有太多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社会经验。事实上,他除了往返学校以外,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顶多是逛逛市图书馆,知识确如天堂一般令他平静。 比如今天在去ktv赴约之前他就打算绕道先去一趟,顺便看看那个神秘读者有没有新的回复。 可能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图书馆里人倒是不多,四周很安静。宋明栖迈上二楼,一如既往地翻开《恶意》这本书,看到神秘读者在纸上留言道—— “书呆子,我早就想问,为什么你对悬疑刑侦方面的知识这么了解?应该不止是爱好者吧?(笑脸)” 宋明栖看着这行字,笔尖悬停良久。 这次的问题跟以往不同。是一个分水岭。 在此之前,他和这位神秘读者从来只会分享图书馆里有趣的书籍,聊一些刑侦悬疑方面的话题,他大概知道对方喜欢跑步,对美食没什么兴趣,他们可能在字里行间对彼此都有一些猜测,但是从来不会逾越边界,探听对方现实生活中的事情。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神秘读者似乎想进一步了解他,对他燃起更多的好奇心。 宋明栖考虑了一会,既然他对这个读者有好感,不如将这个问题当成是一个拉近关系的契机。 他在纸上回复道:“其实我是一名研究员兼侧写师,所以算是爱好也是职业。你呢,大学生?” 其实这样不太明智。 对一个只在纸面上交流过的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职业和身份,对宋明栖来说,这也是头一回。 但希望对方真诚的前提是自己真诚。他对这个读者也一样好奇,不吝用自己的信息换取对方的。 他想,如果这位陌生的读者也愿意告知自己的身份,那么下一次他会尝试邀请他见面。 第12章 研究方法三:背景调查 “近日警方对地下赌博场所展开严打专项行动,扫清地下赌场、拳馆五座……” 宋明栖关掉车载电台,缓慢驶入唱靓ktv附近的停车场。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从包里翻出一板药片,再次确认了起效时间,摘下一粒扔进嘴里,仰头灌了口矿泉水。 做完这一切后,他打开车门朝ktv走去。过高的气温令烟酒气变得比平时更加无孔不入,宋明栖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狠狠皱了皱眉。 正是营业高峰期,过道里音乐声震耳欲聋,人来人往,服务生成箱成箱地搬运着啤酒。 宋明栖走到308包间门口时,隐约听到里面播放着一首他没听过的低俗情歌,另外还有蒋铭宇粗声粗气的说话声。 “操,她一个带小孩的,老子怎么可能真和她结婚,要不是看在她有几个臭钱……” 他正在胡侃,说自己刚踹掉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从高高扬起的声调以及并不详实的叙述里,宋明栖判断这是一段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个女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很快蒋铭宇话题一转,开始吹嘘今天他带来的哥们是个有钱人,完全是看在他的面子才花钱请大家喝酒。 不知道这段话蒋铭宇是不是逢人便说,以至于面不改色。其他人哄堂大笑起来,后面的话越说越难听,什么哪哪哪的有钱公子哥也是花钱找人*屁股之类的。愚蠢外化成不堪入耳的词句,宋明栖终于听不下去,猛地推开了房门。 话题戛然而止。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香烟的刺鼻气味和汗味。宋明栖感觉自己窒息了一瞬才逐渐恢复呼吸,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堆瓜子壳上。 “哟,宋老弟来了!”蒋铭宇和周围人对了个眼色,油光锃亮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笑意,拍拍身边布满陈年污迹的沙发,“快来坐!” 宋明栖动作迟缓地走了过去,勉强挨着沙发边沿坐下。但下一秒蒋铭宇就热情地将粗壮的胳膊搭上他的后颈。 “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陈志、张琼,那个是……”他俯身掸了下烟灰,“那个是陈哥的女朋友小可……” 烟雾缭绕,每个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宋明栖胃部翻腾,只感觉有许多色块在眼睛里晃,那个小可穿着一条纹样复杂的网格状黑色丝袜,尤其令人眼晕。 “玩牌就这么几个人?”宋明栖拼命吞咽了一下,才强撑着问,“周羚什么的其他人呢,怎么没来?” “喊了嘛,来不来不知道咯。”蒋铭宇说,“不管他了,你钱带够了吗?” “不是说了不赌钱吗?” “掼蛋嘛,是不赌钱。”蒋铭宇叼着烟蒂,慢慢地笑了,“但你不是要请客吗?” 宋明栖没犹豫太久:“嗯,带了。” “爽快!”那个叫张琼的人说着又喊服务员进来,“加一箱酒!今天一定让宋老弟玩得痛快!” 很快蒋铭宇给每人各倒了一杯啤酒,将宋明栖的那杯咣当一声放在了他面前。 宋明栖今天吸取了拳场的教训,穿得比较休闲,一件polo衫搭配卡其色长裤,虽然着装还算融入但气质掩盖不掉,他坐得端正,脊背很直,身材削薄高挑,简直像鸡群里的孔雀。 “宋哥,你的牌。”小可闪着眼睫看他,趁着发牌,故意摸了一把他的手。 “抱歉,您还是把牌发到桌上吧。”宋明栖向后靠了靠。 陈志嗑着瓜子,咧着黄牙笑:“怎么了?” 宋明栖垂着视线,十分绅士地说:“她碰到我的手了。” 陈志的笑容僵了一瞬,他怀里的小可头垂得更低,脸上青白交接。 等牌全部发完,陈志拍了一把小可的大腿,使了个眼色,小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不过宋明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认真码牌,计算扑克牌的数量,发现并没有少,对方发牌的手法也很不熟练,不像会出老千。 蒋铭宇性子急,嘴里催促着,又说:“喝酒啊。” 宋明栖在下车前吞了一粒解酒药,倒不怕被灌酒,但他此时被包厢里浑浊的气味弄得有点反胃,没有听话端起酒杯。 “你们经常来玩吗?”宋明栖状似随意地搭话。 “闲的时候呗。是打2是吧?” 蒋铭宇先手,甩了一张牌出来,“红桃4。” 宋明栖装作没有拢好牌,左手换右手,好几次差点把牌掉到地上。 陈志见状笑出了声,招呼大家来看:“你们瞧城里人,哪里都小啊,这么点牌一只手都捋不顺溜。” 其他两人的眼神也跟着落到宋明栖身上,直白地上下打量,从他的前胸和腰腹处擦过,很快也纷纷暧昧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宋明栖是足够钝感还是好脾气,也没多说什么,就斯斯文文地笑,好不容易把牌捋好,半站起身越过蒋铭宇抓瓜子时,又不小心把桌上的筛盅给碰倒了,骰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说抱歉,蒋铭宇大方地按了他肩膀一把,和陈志、张琼几个人弯腰捡了,直起身的时候他听到宋明栖问:“那个周羚,我也找他修过几次东西,从来都不好好说话。他是不是挺傲的,我看也不跟你们一块?” “他啊,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就有一次饶北老乡聚会,总要有人跑跑腿吧,我就硬拉着他去了,结果他妈的半天打不出一个屁。”蒋铭宇不太明白宋明栖为什么老对这块臭石头感兴趣,不耐烦地架起二郎腿,“不过也无所谓,我就忙不过来的时候让他帮我跑几个单子,反正他也不怎么说话,自然也不会说‘不’咯。” 他说罢大笑了起来。但宋明栖没笑,他扔出一张黑桃5:“你们都是饶北人?” “是啊。穷得要死,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来广南前你们就认识吗?” “嗐……不认识,都是村沟沟里的,谁认识谁?不过小地方闲话不少,我也是听人说啊……”蒋铭宇凑过来低声讲,“他是个怪胎、克星,他爸死了他妈跑了,孤家寡人。” “那他就没别的亲人了?” “噢,他是他姐姐带大的,后来他姐去城里打工,听说就是到广南这片吧,然后就找不到人了。” 宋明栖奇怪道:“什么叫找不到人?” “那谁知道。”蒋铭宇扔出来一张j,讳莫如深地说,“要我说就是故意不跟他联系,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罢了,一个女人带着这么个弟弟怎么好嫁人,赚点钱不都贴补他了?反正要是搁我,我肯定不会娶这样的妞儿,妈的败家!” 他说着粗鲁地吐了口烟,同样的背心穿在周羚身上是时尚单品,而在蒋铭宇身上就像捆肉粽的麻绳。他又把杯子往宋明栖面前推了推,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喝酒啊,不给兄弟面子?” 宋明栖心不在焉,加上说了会话确实有些口渴,便端起酒杯。 杯口搭上嘴唇,杯身的倾斜角缓慢增大,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突然感觉四周的视线纷纷投射过来,好安静。 砰—— 包间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把手重重磕到了墙面上,甚至反弹了一下。 门框里站着罗刹一般面色难看的周羚。 第13章 捅人喉咙的外科大夫 鞋底在地面摩擦出杂沓的鸣响,周羚的面孔跟着顶光的变化,忽明忽暗,错落不定,看起来阴沉可怖。 宋明栖被周羚拎着领口从包厢里一路拖出来,他左脚打右脚,眼冒金星。 路上好几个服务生曾试图阻拦,但在看清周羚的表情和身量之后,便纷纷躲开,选择了不要多管闲事。 宋明栖的肩膀在厕所门上重重磕了一下,感觉人还没落地,就被搡到了洗手池前,像一个任凭狂风摆弄的风滚草,浑身上下都是飓风过境般的痕迹。 他用手掌拼命撑住洗手台,又觉得很脏,但被人握着后颈按在那里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大腿结实有力地隔在他的两腿之间,体温透过休闲裤单薄的布料,滚烫。 “喝了多少?”他听到周羚的语速飞快,很不耐烦。 “一口?”宋明栖毫无还手之力,起床后精心打理过的后脑勺又被往下压了一下,“两口?我不记得了!” “吐出来。” “什么?” “给我吐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长时间低头导致脸部充血,宋明栖镜片下的双眼薄红,整个人都狼狈不堪。他用力推搡周羚的手臂,明明已经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可那截手臂如同巨树,纹丝不动。 他尝试哕了一下,但不行,“等一下……等……我吐不出来……” “再吐!”周羚不由分说,“什么人的酒你都敢喝?” 当一个人目标绝对明确的时候,其他的事情都不会干扰到他,因此周羚很不喜欢多管闲事,这是他五年来的行为准则。但当他听到蒋铭宇的无耻吹嘘后,还是动摇了。 他想看看这两个人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只不过和自己预想的冷眼旁观不同,他现在人在洗手间,压着宋明栖的后脑勺,想撬开对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宋明栖吞咽困难,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才过来……” 周羚嫌恶地打断了:“你就这么想被……” “我只是想认识你!” 周羚的动作突然被按下暂停键,后颈上的力道也有所松懈。 就在宋明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顺畅呼吸,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一只宽大粗粝的手牢牢钳住了他的下巴,伸进来两根手指,用力撬开他的齿关。 宋明栖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反抗过程中,屁股好像被人从背后撞了两下,他极力贴近洗漱柜的柜门躲避,可对方仍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虎口的那个y形状的字母纹身就在鼻尖底下飞舞,像一只蚊子一样好像在吸他的血。 下巴很快传来几近脱臼的痛感,周羚从后面整个人压住他,将他的上半身摁实在洗漱池的上方,手从后面绕到前面深入他的口腔,压他脆弱的舌根,抠他窒闭的喉咙。 他的动作简单粗暴,手指捅得很深,只两三下就立刻引起了咽喉的反射,宋明栖涕泗横流地剧烈干呕起来。 他可能是吐出了一些东西,也可能没有,因为眼镜腿完全是歪的,泪眼朦胧,头晕眼花,他看不清楚。 等好不容易吐完抬起头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周羚正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洗手,像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外科大夫一样面无表情。 “吐完了?” “嗯……” 与其说宋明栖“嗯”了一声,不如说只发出了一声呜咽。 可他此时也顾不上形象,把脸拼命埋进水流,过了一会才有气无力地问,“酒里到底有什么?” “听话水。” “你怎么知道?” “上工的时候我听他跟别人说的。” 周羚的指甲修剪整齐,水流冲刷之下,手背上的青筋和指节都很突出,宋明栖看到上面还有自己反抗时留下的齿痕。 不知道为什么,周羚所说的听话水好像流进脑子里去了,宋明栖感觉更热了,他向下扯了一把抵在喉结上的领口。这时他才发现周羚似乎是刚工作完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物业的那套工装制服。 “我以为你不会来。”宋明栖勉强笑了一下,“你在担心我?” 周羚冷声打断:“因为你很蠢。” “但我刚刚喝的是蒋铭宇倒给自己的那杯。”宋明栖的声音还是哑的,就像刚刚被捅坏了嗓子,“他弯腰捡骰子的时候我趁机换了。” 周羚提了下眉,略感意外,“……你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宋明栖又握着脖子干咳了两声,抱怨道,“你捅得好深。” “……” 这话听起来不对劲,周羚后槽牙紧了紧,回想刚刚自己做的荒唐事,也不自然起来。 二人又齐齐沉默了一会,狭窄密闭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宋明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的嘴角刚刚被扩得发红,嘴唇薄而润,上面的水分正在缓慢蒸发,周羚将视线从那里移开了。 “为什么想认识我?” “交朋友。” 周羚加以反问的语气:“交朋友?”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宋明栖突然意识到,周羚确实跟他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他沉默寡言,工作认真,容易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口袋里却时时刻刻揣着小刀。他不喝酒,很少抽烟,对金钱也缺乏正常的欲望,过着一种警惕又十分清醒的生活。像是低头饮水的羚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 除此之外,他的谈吐、行为习惯构成的画像都与长期从事服务行业的底层务工人员有不小的偏差。他是一个特殊个例,值得被研究。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你知道搜集癖吗?有的人搜集古玩,有的人谈恋爱喜欢集齐十二星座,而我喜欢搜集异类,认识一些特别的人。” 他眼睛里的水光甚至还没干透,说出交朋友的时候显得十分可笑。 周羚想起那个叫吴关的罪犯,大概也是他想收集的一员。如果只是出于愚蠢的猎奇欲,倒是变得好理解了一些。 周羚慢慢皱起眉:“你应该知道,异类一般都是很危险的。” 宋明栖微微抬头,又露出那种一以贯之的矜傲表情:“但我比较擅长处理危险。” 四目相对,眼珠错动,半晌后周羚笑出了声,低头翻覆了一下手掌,看向自己留有齿印的手指,还能回忆起刚刚捏住舌体时温热又滑腻的触感,以及被犬齿割咬时的钝痛。 他用指腹捻了一下那里,戏谑地说:“刚刚我把你压在这里的时候,你有什么‘处理’方式吗?” 宋明栖好似反应了一会,才在休闲裤的裤兜里慢慢掏摸起来,随后把什么东西举到对方眼前。 “这样算吗?” 周羚的瞳孔登时颤了颤。 因为宋明栖手里,正是他每日贴身放在裤兜里的那把匕首。 第14章 永远秉持个性观 宋明栖到底还有多少出人意料。 在和对方的相处中周羚第一次感到了棘手。 而宋明栖此时面无得色,就像路过走廊看到同学的削笔刀掉在地上,他随手捡起来一样自然。 “……”周羚夺过刀时的表情不算好看,“什么时候?” “你压我舌头的时候。”宋明栖耸耸肩说,“我挣扎得很厉害,所以掏你口袋你也没有反应。” 周羚后知后觉,如果宋明栖想,他刚刚也完全可以将这把刀插进他的身体。 宋明栖伸出手:“现在可以交朋友了吗?” 周羚突然发现他被眼前这个人骗了,他一直以为他顶着一个愚蠢又刻薄的脑袋,镜片下的那双眼睛干净得有点犯蠢。 可现在看,宋明栖自己也何尝不是异类。 周羚看了他一会,再开口时却问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地下拳场是你举报的?” 宋明栖不打算透露太多:“经营者会受到法律制裁。而且你放心,不管你之前跟他们签的是什么合同,违法的内容不受保护,你现在是自由的。” 又来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救世主一般的口吻。 周羚盯着这张脸,像盯着一张虚伪的面具。 宋明栖自己不是也崇尚犯罪吗,崇尚那种找不到证据的完美犯罪,现在却在他面前表演执掌正义天平的卫道士。 他想摸摸他的面皮,撕下这张面具,他的洁癖只令他的皮囊光洁崭新,里面或许早就流脓生疮。 “我没有被任何人胁迫。”周羚冷冷地说,“在你眼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只有一种活法,在垃圾堆里活着,穷到被人骗去打黑拳,以供自己吃喝嫖赌的开销?” 宋明栖未作回应。 周羚紧接着哼笑了一声,“你觉得你了解所有人?” 宋明栖怔了下,人类的揣度天生带有傲慢,蕴含恶意,偏见是最小范围的奥斯维辛。而踏入心理学殿堂的第一件事,就是需要摒弃成见。他自以为履行得很好。 “我没有这样认为,我永远秉持个性观原则。哦个性观是指,我依然视你为具有独特背景和个性的对象。”宋明栖再次向前递送自己的右手,“所以需要你给我一个了解其他可能性的机会。” 周羚沉默了很久,随后伸出两根手指,在洗手台的边沿抹动着缓慢靠近。 宋明栖的眼睑跟着往上提,紧紧盯着他,很快他的指尖离开台面伸过来作势要和他相握,可宋明栖下意识缩回了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宋明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举动。 周羚笑得连肩膀都抖动起来。 “我是维修工,掏下水道,除虫,马桶堵塞也会找我,我就碰一下公共洗手间的洗手台你都接受不了,你说你想和我交朋友?” 他慢慢地不笑了,“宋明栖,别把人当傻子。” 或许是职业习惯,又或许是为了赢得业主的好感,周羚在工作中一直尽量保持干净、得体,他包容他近乎严苛的卫生标准,这让宋明栖容易忽视他们之间巨大的鸿沟。 说到底,周羚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维修工,他每天接触的东西是这个城市最糟糕的一面,无法运转的电力,堵塞肮脏的管道,腐坏生锈的机械,全都是宋明栖避如蛇蝎,不会多看一眼,不愿多碰一下的。 不论他想接近周羚的愿望多么强烈,他都没办法克服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他甚至清楚自己的每个反应代表着什么,但他还是难以掩饰。本能是最不可违背的习惯。 就如同再狡猾、再善于伪装的罪犯也有他固定不变的行为模式和底层逻辑,这也正是犯罪心理学的根基。 宋明栖坐在一辆闷热的、恶臭的货车里。 38摄氏度的高温,车厢里布满排泄物。 宋明栖在黑暗里惊恐地睁着眼睛,他的手臂变短了,腿也变短了,他变成矮矮的一团,视力、听力、嗅觉都变得灵敏,耳边是密密麻麻的哭叫与呢喃,周围全是喊着要找爸爸妈妈的小孩。 他想起去年暑假跟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爸爸开车,他透过车窗看到高速公路上一辆载满猪猡的货车,脏兮兮的,笼子里的猪崽眼睛黑而亮,很好玩。此时他感觉自己也逐渐失去了人的特征,他蜷缩着,耳朵跟着车辆的起伏晃动,等待自己被宰割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突然停下来,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口音很重,完全听不懂,随后传来货车卸货时解开铁栓的沉重金属声。 他被烤得几近脱水,昏昏沉沉,嘴唇干燥得起泡,可还知道凭借本能往车厢深处爬,试图躲藏起来,地面湿乎乎的,不知道是谁尿了裤子,一股腥臊味,他觉得很脏,绞动手指在裤子上拼命擦拭着。 车厢的门咣当一声放下来,刺眼的白光令宋明栖暂时失明。就在这时,一只手凶狠地提起了他的后衣领,他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宋明栖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爬起来,在床头柜上慌乱地摸着,眼镜被打到了一边,最后才抓起胡乱按到眼眶上。他打开床头灯,找到了抽屉里的弹簧笔。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慢慢地,他找回了呼吸,一尘不染的地板和洁白柔软的大床提醒他,身而为人的尊严。 他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希望冷汗可以早一些干透。 人的本能不可违背。 宋明栖明白,他就是没办法在那个时刻毫不犹豫地握住周羚的手,就像周羚不可能遏止犯罪的欲望,他不会停止他的计划,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 那天在ktv发出的“好友请求”被拒,并没有让宋明栖一蹶不振。 西西弗斯会因为来来回回推动石头而产生无望的情绪,但宋明栖不会,他更像几行代码设定的程序,只要不断电,就可以不带感情地一直执行下去。 毕竟研究一个社会心理学案例动辄就需要几年的时间追踪,生物心理学走到临床更是要付出十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 宋明栖很有耐心,他没有那么脆弱,更不是第一次热脸贴冷屁股。 就比如今天,正是两个月一次的探监日。 宋明栖照例开车到广南监狱。门口负责登记的狱警已经和他非常熟识,照例将登记本和笔摆到他面前。 “0321号还是没有同意您的探监申请,您可以在这坐着等待,如果在探监时间结束前吴关改变了主意,我会随时通知您进去。” 每次来都会听到相同的话术,宋明栖早就从小有失落进化到心如止水。 “好的。谢谢。”他扫了一眼登记本,然后在空白行签下名字,携带物品处填写“无”。 “哎哎哎,里面可以坐着等,别把门口堵上了。”狱警朝后面招呼道。 等宋明栖直起身回头,门口空空荡荡。 “嘿,又走了。”狱警莫名其妙地走回来,和宋明栖闲聊,“不过也是常事,这里多的是想见面又不敢见面的人。” 宋明栖笑笑,走到一处空位上坐下,习以为常地掏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盏硕大的石英钟,指针走动,发出嘀嗒嘀嗒规律的机械声。 等待室逐渐从熙攘到冷清,每个人以各色表情进去又出来,不管是笑是泪,总有话得以说出口,也可以怀抱尘埃落定的心情离开。 傍晚西晒,橘红色的阳光逐渐充斥整间狭小闷热的等待室。一个小时后,石英钟停在了四点。宋明栖合上书,朝狱警告别。 狱警照例说:“两个月后见!” 宋明栖遗憾地笑笑:“不一定再见了。” 第15章 别用手,用嘴 这之后的几天,宋明栖往返学校上课,给大四学生开题,分析实验数据,偶尔去市图书馆。他的字迹下一片空白,陌生的读者迟迟没有带来新的回复,与此同时,也没再遇见周羚。 等到宋明栖意识到反常的时候,他查看立在窗口的摄像机,发现周羚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出入过地下室,更没有正常上班。 他到物业办公室询问周羚的近况,意外得知他前天和蒋铭宇一起出工的时候受了伤,整个星期都请假。 傍晚时分,宋明栖手里拎着果篮,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站定,深呼吸。 虽然他自己就研究心理学,但只要是人,总会被未知的恐惧所支配,他飘荡的思绪也会产生一些不受控制的幻想—— 1999年美国铁桶藏尸案,藏尸地点是地下室。 1991年法国穆然悬案,尸体被发现也是在地下室。 地下室是全世界刑事案件中最常出现的藏尸地之一,而面对眼前的这间,他忍不住猜测会不会也是一个黑暗的、充斥刑具的恐怖空间。 不过理智很快告诉他,每个月街道都会对地下室进行例行的消防检查,这里不太可能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他沿着通道慢慢往里走,采光极差,哪怕是晴天,走进去依然能感觉到闷热潮湿,一股泥土的腥气令人呼吸不畅,台阶的罅隙里冒出不少毅力惊人的蕨类和沿阶草。 说实话,他在这个小区住了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周羚,他可能不会意识到这里还住着人。 走到深处越来越暗,光线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盏灯罩破损的声控灯,灯泡昏黄,持续发出低频的嗡鸣。 面前的棕色木门油漆掉了不少,斑驳不堪,门锁处使用的甚至还是那种老旧的铁片搭扣。那里并没有上锁,但是宋明栖不确定这个门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一道锁,因此无法判断周羚究竟在不在里面。 他抬手敲了敲门。 听到几声响亮的狗吠,但没有人回应。 他把果篮换了一个手,加重力道又敲了几下。 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了,结果里面突然传来周羚的声音。 “谁?” “我。”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回答有点傻气,又高声加了一句,“宋明栖。” 这里本来就几乎不会有访客,宋明栖这个人来得更是意料之外。周羚安静了一会,才答:“门没锁。” 宋明栖就推门进来,屋内光线黑沉沉的,视线先被一个一米二左右的铁架床占据,周羚的左腿架在稍高一截的床尾上,上面的石膏白得晃眼,他的上半身则被褥子和枕头高高垫起来,手里一前一后好像晃动着什么。 还没等看清,一道冷光飞至,宋明栖下意识偏了下头。 等他回头看时,背上立刻生出一层冷汗—— 侧后方是一块悬挂的飞镖靶,刚刚从他耳边擦过的是一把真正开过刃的小刀,此时正中靶心。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狗吠声也跟着激烈起来,和刀柄的弹响一并拉扯心脏。宋明栖耳膜生疼,感觉呼吸不上来。 “珍珠,别叫。”周羚手指搭上嘴唇,喝止道,“嘘——” 他的指令效果显著,房间内立刻安静了下来。这只年迈的黄狗溜回窝内警惕地趴伏着,脊骨顶起薄薄一层皮肉。 “伤不到你的,我早就不会失手了。”周羚说着拿起床头的另一把小刀,像画手临摹一样眯起一只眼,朝宋明栖散漫地比划了一下,顺便将对方淡去血色的面孔尽收眼底,“嫌我脏,还这么怕我,来找我干什么?” 宋明栖心有余悸地抻了下衣领,稍稍平复后,走到一边把果篮放到摇摇欲倾的塑料折叠桌上,清了清嗓正准备开口说话。 吱呀—— 宋明栖跟着莫名的噪音缩了缩脖子,发现这回无事发生,又抬头看去,头顶的旧风扇锈钝得厉害,每走一圈就痛叫一声,运动的弧度也不在一个平面,像是随时会脱轨。 虽然起不到太多降温效果,但湿热的风还是被带得旋转起来,果篮里的热带水果散发着甜蜜气味,把手上银色的彩带被吹得左倾右倒,令这个果篮一看就价值不菲,简直和宋明栖本人一样在这间灰蔼的地下室里熠熠生辉。 尤其在中午吃剩的干馒头和泡面碗的衬托之下,更是讽刺。 周羚有些好笑地看着心有余悸的宋明栖。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受伤。”宋明栖终于顺利说出了此行的第一句话,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椅子,发现比预料的要干净,于是干脆坐下来,“所以觉得有必要来看望一下你。” 周羚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满脸写着不相信:“你知道?” “你把我从ktv带走,坏了蒋铭宇的好事,所以他们针对你。”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他们故意弄坏你的梯子或者只要轻轻一推,就可以让你摔下来。” 周羚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但看起来他早就知道,也没有想要一探究竟。 宋明栖结合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给予忠告:“陌生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往往是工友。如果你需要报案,我可以帮……” “不需要。”周羚打断了他。 “你害怕警察?还是不信任警察?” 宋明栖观察他的表情,可周羚平静无波。 “警察只认证据,没有证据警察什么也做不了。” “证据可以找。” 周羚冷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你真的相信所有的事都会有证据?” 从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来看,答案是肯定的。 只不过犯罪现场情况复杂,保护的程度,证据的提取、保存,每个环节都是变量,并不是总能提取到认定罪犯的关键性证据,所以才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悬案。 宋明栖不由得联想起悬而未决的矿业家属楼案,还有六年前,他的老师熊玺参与顾问却迟迟没有得到结论的案件。他不置可否。 “那好。”宋明栖接着说,“那你这个算是工伤吧,物业给你赔偿了吗?” 周羚皱了皱眉:“你怎么有点啰嗦。” 宋明栖不气反笑:“你多大?21?” “22。”周羚扬起下巴,分明的下颌线上能看出隐于皮肤下的青色胡茬,“怎么了?” “跟我学生差不多。”宋明栖说,“老师当久了,我的学生也就你这么大吧。” 多么好为人师又道貌岸然的一句话,以至于周羚笑出了声:“没必要装模作样。”他掠了他一眼,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沉重的腿部,坐直身体,“你左口袋里装的东西让我猜猜,是水果刀?螺丝刀?” 宋明栖低头看向口袋处凸起的弧度,沉默了一会,干脆主动卖出破绽。 “电击器。” 没想到对方坦白得这么快,周羚笑了起来,这回倒是放松警惕:“你会带着电击器去见你的学生?” “他们缺课三次或者批改他们论文初稿的时候,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 这句玩笑话让周羚再一次笑起来,甚至有些爽朗:“你说你是大学老师,教什么的?” “心理学。”宋明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犯罪心理学。” 周羚盯着他,眼神很紧,就在宋明栖感觉芒刺在背的时候,周羚又松懈下来重新靠回了墙上,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因为是别人口头通知我去的,我没有工单证明这是工作时间。”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好了,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宋明栖应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平心而论只是简陋,并不脏乱,唯一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是对面墙壁上擦得锃亮的旧吉他。 “一个月两三千,一个人花,感觉可以出去租个房间吧。” 在之前对周羚的观察中,宋明栖没有发现他有大笔开销,很少抽烟,也不喝酒,在拳场应该还有一笔收入,可是这间地下室以及他生活的拮据程度完全看不出这笔钱的流向,他接着问道,“伤筋动骨也只吃泡面?你的工资呢?” “像我们这种人,饿不死就行。”周羚声音又冷下去,“没你这么讲究。” 他也是从饶北出来以后才发现,原来对许多城里人来说,吃饭是一种享受,不仅仅是为了生存。 宋明栖显然就属于这类人,而且在他一番挑剔打量以后,大概率又要发表一些自以为怜悯的高谈阔论,然而—— 宋明栖解开袖扣,向上挽了两道:“光吃泡面不行。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知道是因为腿痛,还是觉得可笑,周羚没有出言阻止,他的视线跟着宋明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拿起苹果走到水池边,然后用指尖小心翼翼拧开锈迹斑驳的水龙头。 水阀太紧,宋明栖一下开过了头,水流哗啦一声冲出来,水表的指针忽地打向右侧。每一度都在周羚心里自动换算成钱。 他抿着嘴唇忍了一会,没忍住:“开得太大了。” “哦,抱歉。” 宋明栖小心翼翼调整了水流。水池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蓄水桶,墙角不知道为什么冒出来一截裸露的水管正在持续缓慢地滴水。 “这里是怎么回事?” “之前施工的时候铲漏了。”周羚坦然地说,人羞于在境况相近的人那里表现得不体面,可在阶级资本相差巨大的人面前,反而就没什么顾虑了,“我只能修到这个程度,现在这样可以冲厕所。” 宋明栖了然地点了点头。 装模作样,周羚想。像宋明栖这样的人,应该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受不了地跑出这间地下室,大口呼吸干净新鲜的空气。 但宋明栖的洁癖似乎引申到了苹果上,两分钟后他还站在那里反复清洗。 “不是要削皮吗?” 宋明栖说:“是,但削的时候手会先碰到果皮再碰到果肉,所以必须要洗干净。” 面对这种“歪理邪说”,周羚竟然一时很难反驳,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别的话。 关掉水阀之后宋明栖抖落苹果上残余的自来水,他今天穿白衬衣和灰色休闲裤,背影气质清俊,手臂用力时衬衣下的肩胛骨紧绷,臀胯也随之颤动。 周羚的视线在上面定了一会。等宋明栖转过身的时候,看到周羚正佯装低头把玩手里的小刀。 “刀借我。” 周羚没来得及反应,宋明栖就从他手里抽走清洗,顺理成章地像是回到自己家。 气氛有些安静,可以听到刀刃割过果皮和果肉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没过一会,周羚就皱起了眉:“你平常就是这样削苹果的?” 宋明栖停下动作:“怎么了?” “肉都削没了。”周羚朝前坐了坐,伸出手,“给我。” 让病号亲自动手怎么好意思,宋明栖争取了一下:“你这刀我用不习惯,让我再适应适应。” 周羚看了一眼苹果:“没剩多少给你适应了。” 宋明栖只好交出控制权,坐在椅子上看周羚就着床头的垃圾桶熟练地削皮,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时起时伏,果皮不间断,留出的果肉也比上面已经削过的半截大出一圈。 不同人的经验总有隔离,如果面对都市生活或象牙塔内,宋明栖会更加游刃有余,只不过现在面对基本的生存问题,怎么修理坏掉的水管,又或者让苹果去皮入口,那周羚显然更胜一筹。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生活这一艰难课题上,倒是早早的毕业了。 不过宋明栖并不觉得羞愧,只是一直盯着人的手看:“我听说,虎口纹身非常疼。” “还好。” “为什么纹y这个字母?”宋明栖试探着问,“女朋友?重要的人?” 整圈果皮应声断开,直直坠进垃圾桶。周羚提起眼皮,视线平行处,是宋明栖前襟上被自来水溅出的一小块湿渍。 “我觉得y这个字母很有意思。” 宋明栖紧紧盯着他:“怎么说?” 周羚的表情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他手上停了一会,在开口的同时才用力削下一块果肉,发出一声汁水充沛的脆响。 “y是26个字母中倒数第二个字母,也代表未知数……” 又来了,那种危险的感觉又出现了。宋明栖晃了下神,直到周羚将插着苹果的小刀伸到他的眼下。 “呵,开玩笑,都是我瞎说的……”刚刚紧绷的表情在这一刻忽然融化,变成了一张英气十足的笑脸,“吃吗?” 宋明栖客气道:“不了,买给你的。” 手臂仍固执地悬在空中,“不是你想交朋友?” 宋明栖安静了几秒才决定伸手去拿,快触及的时候,周羚晃了下刀躲开了。 “别用手,用嘴。” 第16章 难道你要看我上厕所 用嘴去就别人的刀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捉摸不透的疯子。 可宋明栖看着他的眼睛,立刻明白像周羚这样的人,需要建立一种绝对服从的模式,才能打消他过剩的警惕心。 此时的苹果不是苹果,它是解开周羚身上谜团的第一步。 宋明栖垂下眼睑,慢慢凑过去,低头用牙齿咬住苹果,张嘴时由于嘴唇的内收可以看清里面的牙齿和半伸不伸的舌头。此时锋利的刀刃离他的嘴唇只有一寸,他感觉自己的唇角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刀锋跟着走过来,撕开嘴角,痛感要晚一秒抵达,瞬间渗出湿漉漉的血腥气。他差点叫出来。 下一秒幻觉消失了,危机意识令大脑脑补过多。 事实是味蕾稳定地被果糖的甜蜜充满。他并没有被割破。周羚的手很稳。 直到那瓣苹果被宋明栖完全咬离了刀尖,周羚才收回手。 宋明栖的全面妥协很好地取悦了他。他又丢了一块给珍珠,自己才削了一瓣咬进嘴里,慢腾腾地咀嚼起来。 “我们从哪里开始?”周羚说,“做朋友。” 宋明栖殷勤地向椅子的前半截挪动了一下:“一般从互相了解开始。” “好,那你想了解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宋明栖飞快地从另一侧口袋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翻了几页然后停下来。 “你最近会突然头痛、胸痛,或者发抖吗?”宋明栖盯着他说,“没有、很轻、中等、偏重、严重,你选择?” 周羚皱起眉,狐疑地盯着他:“没有……” “会感到大多数人都不可信赖吗?” “没有。” 宋明栖在镜片后面不太相信地看过来:“没有?” “这是什么问……” “有对异性的兴趣减退或性行为减少吗?” 周羚安静了一会,“这都是些什么问题?” 宋明栖说:“scl-90。”他感觉对方可能听不懂,又贴心解释,“心理健康自评量表。” “你在给我做心理测试?” “我们搞心理学的是这样交朋友的,这样能最快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以理解成和很多人见面时先询问对方的星座差不多。”宋明栖握着钢笔,看起来很有说服力,随后视线重回到笔记本上,“所以有减少吗?” 周羚往前撑了一把,上半身完全压过来看纸上的内容,一时距离过近,宋明栖脊背完全靠进了椅背里,才发现根本无处可躲。 “怎么样算减少?”周羚的视线慢慢从纸面移到对方的脸上。 scl-90对宋明栖来说是入门级别,所有的题干和选项他都可以游刃有余地给出解释。但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感觉有些难以开口,尤其是一垂眼就可以看到周羚背心下的肌肉,在昏黄的光线里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他身上那种有侵略性的荷尔蒙在这间狭小的地下室里不断扩散。 “比如原来一个月10次,现在只有1-2次或根本丧失兴趣,当然也可能是一直都没有什么兴趣,觉得这种事很无聊。”宋明栖艰难地说。 但周羚的重点好像完全跑偏:“10次是正常频率吗?” “呃……理论上是。”宋明栖解释道,“不过现代人因为生活压力、工作繁忙,以及亚健康的身体状况,所以一般都到不了10次,5-8次吧,都很正常。” 当周羚露出半笑不笑的表情时,宋明栖才发现自己又被耍了。 他不太高兴地催促:“所以你现在可以选择了?” 可周羚回答:“我不知道。” 宋明栖神思不属地笑了一下:“怎么会不知道?” 周羚垂下眼皮,全部的果肉都被剔除出去,已经无法再对这块苹果进行任何一丁点切割,他遗憾地看着已经有些变色的果核,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发出咣当一声闷响。 “如果一件事你都没做过,你怎么知道无不无聊。” “没做过”这个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没有尝试过,一种是没有成功过。宋明栖正陷入思考,周羚又往前撑了一下,搬动自己的腿部,作势要从床上起来。 “我们还没有了解完。” 周羚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我要上厕所。” 宋明栖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我自己去。” 周羚想将他的行动扼杀在摇篮,可宋明栖听不进话,体贴地上前一步搀扶。 周羚低头望了一眼,一双没做过脏活累活的手,白皙修长,连指节的弧度都异常优美。他没打算把力道完全施加给对方,整个人扶着墙,往卫生间慢慢挪动。 卫生间和淋浴在一起,下水道难免反味,不仅窄小潮湿,还要跨上高半步的挡水阶,宋明栖感觉自己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早就胃部翻腾,满头是汗。 可直到站到坑位前,宋明栖还是没有离开,更令人费解的是,他一直低头看他的裆部。 周羚沉默了一会,直到被他看得也有点硬了才说。 “宋老师,难道你要看我上厕所?” 宋明栖本来就是为了验证功能障碍这条侧写才接近他一探究竟的,此时当真犹豫起来。 “你站得住吗?”宋明栖纠结不已,“要不要我扶着你来?” 周羚意外到扬起眉尾,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我记得你有什么应激反应。” “好吧,好吧……”宋明栖一连说了两遍好吧,既觉得很尴尬,又觉得错失机会十分可惜,“那你……小心一点。” 宋明栖只好转身走出去,把门带上的速度像慢动作,在逐渐变窄的门缝里周羚还一直盯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无机可乘。 门咔哒一声关严。 不知道为什么有个形状在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宋明栖只好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巴掌大点的地方本来就一览无余,藏不下什么秘密,就在宋明栖打算铩羽而归的时候,他意外发现塑料鞋架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显示寄信地址是广南静安福利院。 这或许跟周羚的身世有关。 宋明栖正在犹豫要不要拿出来偷看一眼的时候,里面响起了冲水声,周羚打开门,脚步一深一浅地出来了。 宋明栖只得拿起纸笔转过身:“我们继续?” 周羚耸耸肩拒绝了:“我还是喜欢普通一点的交友方式。” 宋明栖和霍帆的友谊是从抢答逻辑学课上老师的提问开始的,但显然它对周羚并不适用。 宋明栖抿了抿嘴唇,郑重其事地说:“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第17章 儿童不宜 回去后宋明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打电话给静安福利院。通过蒋铭宇的只言片语,他猜测周羚和他姐姐无父无母,或许儿时有一段在福利院长大的经历,如果是这样的话,想了解他的童年生活就变得容易起来。 不过事情没有他想的这么顺利。 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表示并没有在之前收留的儿童档案里检索到周羚的名字。 宋明栖有些意外,但还是追问:“那能不能查到其他渠道的交集?比如……有没有在您那做过义工?” 工作人员回答:“负责这项工作的老师这两天休假,可能需要晚点答复您了。” 暂时没获得有用信息的宋明栖做的第二件事是,咨询他带的学生们,课余时间都在做些什么。 学生们一开始拍着胸脯表示,周末足不出户,都在图书馆看书、写论文,在发现宋明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不是钓鱼执法之后,才纷纷表示周末会出校去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比如去外面的商场和朋友一起吃饭、看电影,打球或者打游戏。 说实话,自从他上一段恋情结束之后,这些事宋明栖很少做,就算是恋爱时他更青睐的约会地点也是古典音乐会、博物馆或者科技展之类的;同时他也认为这些娱乐项目放在一个有犯罪心理特质的嫌疑人身上也显得过于积极阳光了。但他还是打算从最简单的开始做起。 于是他不再送水果了,改送饭。 用饭盒装得好好的,两菜一汤,看起来像是专门在家中厨房亲手烹饪的爱心便当。 可当周羚打开盒盖时,一眼就看到上面铺着用胡萝卜、山药雕刻成的小太阳和兔子。 如果没有见识过对方削苹果的功力的话,或许还能勉强相信。周羚看了一会:“这是你雕的?” 宋明栖只好坦白:“粤诚湾酒店的病号餐。” “酒店做病号餐?” 宋明栖说:“好吧,儿童餐。”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下,这回不是电击器,而是随餐附送的一只黄色橡皮鸭子。捏住它的肚皮再松手就会发出“嘎”的一声爆鸣,珍珠从窝里弹跳了起来,激动地摇摆尾巴,转来转去。 他将小黄鸭摆在周羚的床头,“少油少盐,非常健康。” 如果是为了报答他从唱靓ktv将他带走,宋明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周羚不太领情地说:“拿走吧,你已经送过果篮了。” “我本来也是要吃的。”宋明栖自顾自从饭盒袋子里拿出两副餐具,“而且一起吃饭可以增进了解……和友情。” 饭菜的香气令珍珠蠢蠢欲动,在桌脚边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它的提前妥协让周羚的坚持像漏了气的皮球。 宋明栖给了它一块玉米:“它是叫珍珠?” 周羚行动不便,根本来不及阻止,珍珠已经狼吞虎咽起来。他只能接过筷子,慢慢“嗯”了一声。 “黄色的狗为什么要叫珍珠?” “珍珠不是颜色,是指它对我来说很宝贵。” 宋明栖不解:“它是什么品种犬吗?” “最普通的中华犬,流浪狗。” 周羚低头吃了一会,但好像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又重新抬起头,“如果是一个人叫珍珠,你会问同样的问题吗?” 这句话让宋明栖陷入沉思。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大概是她怀孕8个月时大着肚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树梢上一只在明亮日光里栖息的鸟。 之前想过的十个名字立刻统统不作数,最后定了宋明栖三个字。 母亲是美术老师,也是浪漫派,她觉得她的儿子会明亮安逸又生动。 尽管宋明栖后来不幸变成受害者,也饱受心理疾病的困扰,但这个名字告诉他,总还是有人曾经对他抱有美好的期待,也因此他一直没有走错过路。 同理,这世上贩夫走卒,芸芸众生,谁不是在亲人的满怀期待中降生,也总会有人视他为珍珠的。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不会。” 电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周羚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分食。 他吃得很快,还是在台阶上吃饭的那套习惯,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和别人一起坐在桌子边吃这样一顿饭,周羚觉得不太自在。 快结束时,宋明栖指了一下他的下巴:“这里。” 周羚拿手背蹭了一下,没有蹭到。 宋明栖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巾伸了过去,摘米粒的动作很轻,纸是无香的,并不刺鼻。 周羚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去,宋明栖可以看到他有些泛青的头皮。 宋明栖开始每天都来。 第二天的时候他带来了一本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他认为共享知识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所以为躺在床上的周羚倾情朗诵了其中几章: “大约在距今7万年到3万年前,出现了新的思维和沟通方式,这也正是所谓的认知革命……” “会发生认知革命的原因为何?我们无从得知。得到普遍认可的理论认为,某次偶然的基因突变,改变了智人的大脑内部连接方式,让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来思考,用完全新式的语言来沟通……” 宋明栖的声音平稳温和,算是清朗好听,但缺少波澜,听得久了就像摇篮曲。 周羚研究了一会夹在里面的借书卡之后,昏昏欲睡地表示:“我发现你的学生缺勤也不能全怪他们。” 在发现读书活动只是他单方面感兴趣,且对促进友谊的效果不太理想之后,宋明栖在第三天带来了一部电影。 他搬了架桌子将笔记本电脑支在床尾,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周羚一起观看。 这是一部有关梦境与时空循环的悬疑片,过程非常烧脑,周羚看上去终于有了些兴趣。 看了一会之后,宋明栖说:“这里不太合理。快动眼睡眠阶段被突然唤醒的话,应该会记得梦境的过程。” “快动眼睡眠?” “哦,这是一个特别的睡眠阶段,睡眠者的眼球会出现快速跳动的现象,呼吸和心跳变得不规则,肌肉完全瘫痪,并且很难被唤醒。”宋明栖兴致勃勃地解释,“你知道吗,50年代欧洲有一些文学艺术创作者灵感枯竭,就让自己处于睡眠状态,再安排仆人在快动眼阶段把自己喊醒,这样就可以将梦境记载下来。” “像德国化学家凯库勒就说,自己悟出苯环的分子结构,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梦见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 宋明栖在谈论这些时神采奕奕,他在舒适圈里相当放松,会比平时温吞安静的样子更有魅力。 周羚看着他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改变他命运的事,他或许会上一所大学,或许也会去听一听宋明栖的课,在阶梯教室的座椅上像其他的大学生一样举手提问—— “苯环是什么?” “苯分子的结构,噢,苯是一种有机原料,可以用来合成很多东西。”宋明栖把他的手夺过来,“大概是这样。” 周羚没有反应过来,手掌还维持着虚握的姿势。宋明栖将它抚平展开,这双手虽然骨节分明、富有力量,但上面的指茧和伤口像一个个树疤,很难说赏心悦目。周羚再次蜷缩了一下手指试图掩藏,但宋明栖已经强硬地在他的掌心里用指尖画了起来。 “一个正六边形。”他低着头把分子式一一标注,“明白了吗?” “嗯。” 宋明栖失笑:“嗯什么嗯,你都没有在看我的手,我脸上有字吗?” 周羚也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高中老师就经常说这句话。”周羚回答,“看黑板,不要看我,我脸上有字吗,这样。” 周羚居然在模仿他高中老师的语气,挺好玩的,那双惯常冷漠沉静的黑色瞳仁里也变得生动起来。 太近了。 宋明栖放开他的手,重新看回电脑屏幕:“对啊,你们做学生的怎么都不认真听讲?” 也不能全怪学生。 宋明栖的脸上确实有很多事情的答案。 过了一会,周羚才回答:“我刚刚在想,像你们研究心理学的,是不是跟电影里一样,可以控制梦境?” “潜意识深处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大部分人都在用显意识生活,我只是大部分人中普通的一个。不过梦境会反应出潜意识里的东西,周公解梦其实就是解的这个。” “那总是梦见河流代表什么?” 周羚把目光转过来,宋明栖对这种眼神很熟悉,就是大家看到路边算命的,闲得无聊姑且坐下来看你怎么掰扯的那种表情。 宋明栖问,“你是在河里还是岸上?” 周羚的表情让宋明栖有点看不懂,他说:“我在岸上,沿着河流一直一直走,大概是这样。” “一般有这种梦境的人大概率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正面对一个困难,但是没找到好的解决办法。”宋明栖讲,“不过这些说法其实不是科学,只是大数据。” 周羚一时没接话,宋明栖还想问点什么就没能问出口。两个人就又安静地看了一会电影,毫无征兆地,宋明栖突然问:“你梦到过除草、砍树什么的吗?” 屏幕的光影在周羚的面孔上闪烁,“这代表什么?” 宋明栖模棱两可地回答:“失控或者暴力。” 周羚看过来,这一眼激得他后背都跟着紧绷起来,他立刻接着讲:“这也是大数据说的,不是我说的。” “没有。”周羚答得很慢,“我没有梦到过。”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你都梦见过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就在周羚以为宋明栖睡着了的时候,他听到宋明栖回答—— “一辆货车。” “货车?这说明什么?”周羚难以置信地笑起来,“难道你上辈子是货车司机?” “不是。我在车厢里。” 周羚不笑了。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627儿童跨省拐卖案,你知道吗?”宋明栖神情平静地说,“我6岁那年,就在那辆货车里。” 当年轰动全国的大案,它的破获让12名儿童重回家庭,但同时也有5名儿童在残酷而漫长的转卖路途上失去生命。 周羚的眼神开始变得沉重,让宋明栖有些窘迫。 宋明栖从不避讳这件事,霍帆知道他儿时的遭遇,其他亲密的友人也都知晓。其中一类人比如霍帆,会用非常积极昂扬的态度安慰他,半玩笑似地说否极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一类人会露出非常遗憾同情的神情,“天啊”是最常用到的感叹词,然后就是“幸好你得救了”。 不过只有宋明栖知道自己并不“幸好”,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幸运的话,他的母亲就不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日夜忧郁自责,最终罹患胰腺癌去世。 不过总的来说,这两种场合他都已经游刃有余,可他没有见过像周羚一样的眼神。 那好像……是一种感同身受。 宋明栖只好无所谓地笑笑,来化解这种奇怪的气氛:“后来学了心理学之后就会发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 周羚不理解地问:“你研究这个,都没办法让自己痊愈吗?” “痊愈这个词其实并不存在,你只能无限接近于共存。”宋明栖解释说,“比如现在它已经不太会影响到我了,因为我找到了一些方式,比如尽量保持环境的干净,气味的怡人。” 周羚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宋明栖所说的应激反应和脱敏治疗是这么一回事。或许在他指控宋明栖带有偏见看待他的同时,他也在用偏见去看待宋明栖。 他现在只想让他回到自己光明的世界里去。 “我这里应该不符合你的卫生标准。”周羚将目光转回到屏幕上,“你明天不要来了。” “说起来,我明天确实来不了,要出一趟差。” “我是说以后也不要来了。” 宋明栖故意装作听不懂:“我只去两天。” 周羚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宋明栖又打断:“等你痊愈吧,你几号拆石膏?” “周六。” “那就周六再说。” 这一回周羚没有再坚持。 宋明栖也把视线重新投回电脑,却发现不知何时电影走起了感情线,男女主干柴烈火,搂抱着亲吻到了一起,并且很快跌跌撞撞进入卧室,一路留下二人的外套和内衣。 宋明栖有些尴尬,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余光感觉周羚没什么动静。但他又实在好奇,想知道功能障碍者面对这种镜头到底会不会产生反应。 他微微侧过头,去偷瞟周羚的裆部。 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一条浅灰色的亚麻短裤,非常宽松,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 男女主很快进入正题,喘息声将闷热狭小的地下室变得愈发难以呼吸。 宋明栖之前拉动进度条大概浏览过,当时没有觉得这一段激情戏这么漫长,因此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谁料到现在一分一秒都难熬,宋明栖在这一刻无比怀念《人类简史》带来的温馨、体面而又平淡的时光。 他口干舌燥,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透过杯沿又朝周羚那边瞥了一眼。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视线缓慢往上移动,他想看看对方的表情,却发现周羚手上正把玩着什么,另一只手托着下巴侧着脸,漆黑的眼珠也正对着他。 “宋老师,你用了我的水杯。” “……” 宋明栖错愕地看向手里,听到周羚在旁边继续说道:“下次不要再带这种电影来了……” “我是吃儿童餐的。”他捏了一下手中的橡皮鸭子,发出嘎的一声,“儿童不宜。” 第18章 宋明栖,我没听清 第二天宋明栖如期出差去闵田。 宋明栖在广南没什么亲友,也没有养宠物,所以出差或旅行对他来说一向是说走就走,他甚至有一个行李箱,里面放了一整套跟家中一致的日用品,就为了拉上可以随时出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非常心神不宁。他不仅要提前计划好周羚的午饭,还要同他报备回程的时间,并且争取进度按时回家。 候机时,他为周羚叫了一份餐,然后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接通得很快,宋明栖听到那边的呼吸声,但周羚迟迟没有说话,他不太有耐心地看了一眼腕表。 “给你点了午饭,我明晚返程,估计落地时间会很晚,我后天再找你。” 周羚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广播的杂音,他没有坐过飞机,但阅读和网络可以填补这一部分的知识空白,他感觉对方应该身在机场。 “嗯……” 周羚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另一个男人催促的声音。 “宋老师,我们要登机了。” 宋明栖答应了一声,紧接响起站起来的气声和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你刚刚要说什么?” 周羚突然换了话题。 “同事?” 宋明栖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谁。 “哦,是学生。” 他知道宋明栖没骗他,听声音确实很年轻,硬要说的话,可能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但他在阴暗的地下室,摔伤了腿,和宋明栖聊的是没铲干净的水管和需要节约的水费,而那位在宋明栖身边,和他一起飞往世界各地,可以和他对谈尤瓦尔·赫拉利和凯库勒。 周羚的语气不算太好:“我刚刚是想说,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没饿死。” 宋明栖不甚介意地笑了:“我的目标也不是让你有饭吃,是得好好吃。”嘀得一声刷完登机牌,他说,“那没事我先挂了。” 周羚就说“嗯”,随后电话断线。 周羚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然后打开浏览器搜索“闵田”两个字。 他的人生只在饶北和广南间消耗,像闵田这样发达的旅游城市,他没去过。百度百科如实地向他展示这里的地理位置,地势、历史沿革与特产,但不够,他还是没什么概念。 他转而搜索了广南到闵田的火车,行程6小时,车票335块,飞机是2小时,机票1700块。 他看着这一串数字,第一次觉得,好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不是从广南到闵田的一千公里,而是这1700元。 对宋明栖来说,往返闵田却是家常便饭,他的实验对象居住在这座城市,这一趟是去做回访。 一同随行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女孩叫崔贝贝,男孩叫洪晨,他们正在跟随宋明栖做发展心理学方向的课题研究。 这种类型的研究主要关注人类从出生到老年的心理发展过程,比如认知、情感、社会行为等等,回访方式也不复杂,主要是访谈、调研之类的形式。受访对象都是签过协议的,一般来说会比较配合。 经过一天的忙碌奔波,他们才登上回酒店的汽车,洪晨累得左摇右晃,眼皮耷拉着好像随时都会睡着。 崔贝贝倒是勤勉,还在将刚刚访谈的原始记录补充完整,然后排好顺序夹起来装进背包,她看了一会窗外好像在思考,过一会又偏过头,小声喊人。 “宋老师。” “嗯?” “您觉得,会不会其实我们的调研也在改变着他们的人生?” 宋明栖将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合上,给予了一个让对方展开讲讲的眼神。 “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研究原生家庭对人生重大决定的影响,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有意地去改变、扭转这种影响,好在我们的研究中体现更积极的结果?”崔贝贝低声分析,“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实验是不是对的,因为我感觉不够客观。”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点了点头:“这就是社会心理学研究的奇妙之处,它是一项漫长的、极富耐心的工作,而研究本身可能会改变一个人,哪怕它本身没有产生结论。” “其实你们这个研究课题涉及到两套理论——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的不幸决定的,是弗洛伊德;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改变现在以改变未来,甚至改变过去,是阿德勒。你们要研究的就是这两种观点间的博弈。哦对了,还有一个bbc纪录片叫《人生七年》,你可以去看看,也是类似的课题。” 崔贝贝认真听讲,直到手机震动打断了宋明栖的小课堂,他拿起来一看,是周羚发来的微信。 像周羚那种性子不可能主动联络他,如果发消息那多半是出了什么急事。 宋明栖急忙解锁屏幕,发现周羚发过来的完全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前天带来的苹果放哪了,我找不到了。” “……”宋明栖无语了一会,“桌上没有吗?” 周羚回复得很快:“没有。” “那柜子边上?” 过了一会。 “也没有。” 宋明栖干脆拨了一个视频过去,刚响两声又被周羚挂断了。 “算了。”周羚的消息又发过来,“不吃了。” 宋明栖狐疑地盯了一会手机屏幕,觉得还是再表达一下关心比较好。 “好吧,你晚上吃饭了吗?” “嗯。” 周羚又把天聊死了。 过了好一会,宋明栖的手机又弹出一条消息。 周羚:“你呢?” 宋明栖如实回答:“还没顾上,一会出去吃点。” “你现在在哪?” “回酒店的车上。” “带着学生?” “嗯。” “你晚上回房间给我拨个电话。” “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周羚回复:“还是想吃苹果。” …… 宋明栖皱着眉把手机屏幕倒扣在掌心,觉得刚刚这段对话非常莫名其妙。 “宋老师……”崔贝贝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师母啊?” “……”宋明栖气极反笑,“你怎么看出来是师母的?” “不知道,可能是八卦的dna动了。”崔贝贝偷偷咂舌,“您刚刚的表情就像那种晚上应酬的时候,被老婆催着回家的男人。” “……”简直无稽之谈,宋明栖淡下目光,“是一个实验对象。” “这个对象很麻烦吗?” “对象?什么对象?”前座的洪晨突然醒了,茫茫然环顾四周。 “睡你的吧!就知道听八卦!”崔贝贝没好气地搡他肩膀一下。 被打断后,宋明栖偏过头去,不打算再深谈:“不麻烦,可能就是进展不太顺利。” 汽车很快抵达酒店,三个人安顿好行李,然后搜索了附近的大排档吃了顿宵夜。宋明栖吃得不算好,只是勉强不饿。 回酒店后他立刻洗澡,铺好床铺,躺到床上时困得连眼睛都快闭上了,猛地又睁开,想起没有给周羚回电话。他要吃这该死的苹果。 做“卧底”果然也不容易,得事事有回应,件件有着落,他要和周羚做朋友,不能惹他不高兴。 宋明栖只能闭着眼睛拨通电话,刚响两声就接通了。 “我回房间了。”宋明栖的音色听起来非常疲惫,也不太清醒:“找到苹果了?” “没有。”周羚说,“还能在哪?” “餐桌下面找了吗?”宋明栖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转了,也没有思考为什么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屋子找不到一袋苹果。 周羚很快回答:“不在。” “你真的找了吗?” 他听到周羚的呼吸声,很慢,还有一点沉重。 “找了。” 宋明栖急于睡觉,只好昏昏沉沉地哄人:“那等我回去再吃吧,好不好,我买新的。” 对面的声音很软,很黏,相比宋明栖戴着眼镜看起来严谨又精明的样子,周羚更喜欢他困倦不设防的状态。 一个皮囊不错的笨蛋,他可以原谅他更多一些。 周羚“嗯”了一声,从床背滑进被子里,也闭上眼睛。 “好,那晚安。”宋明栖随口说。 可周羚没有挂断电话,又把眼睛睁开了:“宋明栖,我没听清。” “嗯?” “信号不好,可以再说一遍吗?” 宋明栖困得恐怕这时候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接近他,他都会说实话,更何况只是一句重复的道别。 “晚安。”宋明栖再一次说。 这次电话挂断了。 第19章 上火上得不轻 说实话,不管周羚有多先入为主地讨厌着宋明栖,他都得承认这个人和他以往接触过的人都不同。 像广南这样的城市,经济发达,文明宜居,看上去风光无限,摩天大楼里出入的都是富有教养、衣冠楚楚的人们,但没有人比周羚更清楚这座城市的背面,就像隐藏在水下的冰山,充满了顽固不化的成见和寒到骨子里的冷漠。 他18岁就在社会上跑,干苦力,给别人当学徒,因为年纪小,又是外地人,时常被克扣工资、遭白眼。 他太知道仗势欺人的人什么样,也见过那种天生垄断知识资源的人,在面对询问时流露的轻蔑。 可宋明栖不一样。知识在他这里很单纯,不是一种炫耀的工具。 他更像一扇窗。 他带来见闻,带来外面的空气,有时候还有清新的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沐浴液的气味。他来得越多,就令周羚对窗外的世界越向往,而他出差的这两天,这间地下室又变成黑洞洞的四面围墙,比以前更像一潭死水。 在宋明栖出现之前,这一切没有这么难捱。 周羚一次又一次朝靶心投掷着小刀,准心变得模糊,他为这种没有体会过的空洞而感到茫然失措。 宋明栖应该是昨夜落地广南,说好今天中午会来。 但从十点就开始下暴雨,周羚听着外面轰鸣不歇的雨声,觉得宋明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了。 想法刚从脑子里过了一下,门就被敲响了,宋明栖在外面喊:“我进来了!” 周羚扭头看向门口,先从门缝里伸进来一把黑色长柄伞,湿淋淋的,宋明栖拎着便当盒和一个塑料袋钻进门里,又把伞朝外面抖了抖,靠着墙边放好。珍珠从窝里跑出来,亲热地绕着他打转。 这段时间在珍珠眼里,这个香喷喷的人类和饭划等号,以至于它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宋明栖就激动地扑过来,把他的西裤糟蹋得不能见人。后来被周羚提着后颈训斥了一顿,现在只知道站起来搭着前爪乞食,完全没有骨气,真正的有奶就是娘。 而宋明栖也做出了最大努力,他已经可以伸出一根手指,勉强摸一摸狗头,他现在就是这样在珍珠的脑门上点了点,导致那簇毛的中间变成了一个凹陷的漩涡。 很奇怪的,周羚看着眼前这一幕,又觉得宋明栖不该来,这种糟糕天气他就应该安安稳稳、干干净净地在家待着,不该冒着着凉的风险,把昂贵的西裤弄得脏兮兮地跑过来。 但来都来了,他不想再说拒绝的话,尤其是当他看到宋明栖从缀满雨珠的塑料袋里往外掏苹果。 是他前天电话里说想吃苹果。 “……那边有毛巾。”周羚抬了抬下巴示意。 宋明栖走过去揩拭雨水,但雨实在太大,路上打伞都很勉强,衬衣几乎湿透了,湿黏黏又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引人瞩目的浅淡肤色和肌肉轮廓若隐若现,反而像极了一种诱惑。 周羚垂了垂视线:“你要不要去洗一下。”但他很快又想起,声音低下去,“不过只有前五分钟是热水……” “……”宋明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冬天也这样?” “嗯。” “没有热水器?” “消防的要求,地下室不让装。” 广南的冬天虽然不比北方,但最冷的时候也可以到8c以下,五分钟的热水显然不够洗一次澡,周羚恐怕早就洗冷水澡洗成习惯。 宋明栖很难想象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他将衬衣尽量扯离皮肤,退而求其次:“我还是烘一下吧,吹风机有吗?” 在周羚的指导下,他终于从橱柜最下面一层摸到了一个异常破旧的吹风机,打开时噪音大得像在开推土机,等衬衣吹到半干,宋明栖把吹风机关掉,感觉已经有些耳鸣,他按了按耳朵,然后带着里面的隆隆声再去把狗碗填满。 “今天上午去学校了,多耽搁了一会,不然能赶在这场雨前面回来。”宋明栖蹲在那里解释说。 “很忙?” 宋明栖差点忘记自己只是来完成观察实验,又把交心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被学生追着问问题。” 准备去洗筷子的时候,宋明栖发现周羚昨天好像没少忙活,后面厕所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溜洗干净的袜子和内裤,可能自己还洗过澡。 病号其实不必这么讲究,宋明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良好习惯。 碗筷很快摆好,可是今天的周羚神色恹恹,似乎没什么食欲。 “不饿?”宋明栖打量了人一会,随后抬起手。 只不过周羚太过敏捷,直接在半空中格挡住他的手腕,拒绝这种过分亲昵的动作。可不料宋明栖反应更快,立刻换上左手在对方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贴实的瞬间周羚脸上微小的不耐烦碎开,变成了一丝愕然。 宋明栖皱了皱眉:“你发烧了?” 周羚的手臂颓然落回到被子上,往下躺了躺:“小感冒。” 宋明栖一下就猜到了发烧的缘由,不由得摆出严肃表情:“你昨天就非得洗这个冷水澡?” “你管得太宽。”周羚别过脸。 不能因为孩子叛逆期就不管孩子,宋明栖默念教师准则,耐下心问:“吃药了吗?” “吃过了。” “多少度?” “没量。” “体温计呢?” “我这没有这种东西。” 失去准确数据作为参考,宋明栖的用药理论无的放矢,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了一会,发现确实没有医药箱之类的储备。 “你晃得人眼晕。” “去医院吧。”宋明栖提议。 周羚没有屁大点事就往医院跑的习惯,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他闭了闭眼,不领情地讲:“你最好坐下,要不然就回家。” 宋明栖只好走到暖水壶边,给周羚倒水,过程中有只蚊子好像在嗡嗡嗡地飞。他走回来,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颈侧。 周羚的视线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可能是因为发烧,眼神怔怔的,反倒看得他发怵。他稍微坐直了些,好让裤兜里的录音笔看起来不会突出太多——他需要记录对方的语言和行为模式回去分析。 “脖子怎么了?” “噢,可能被蚊子咬了。”宋明栖松了口气,略略偏头摩挲,薄薄皮肤下透出淡蓝色的血管以及一小块明显的红晕,皮下有薄薄一层出血点。 很特别的体质,相比蚊子包,倒更像嘬出来的痕迹。 周羚觉得牙痒。他上火上得不轻。 但无药可救。 第20章 你扮女人真係好靓 他迟迟移开目光,“那边的铁盒里有清凉油。” 其实宋明栖觉得并不需要,但为了避免周羚继续盯着他,他还是站起来去拿,铁盒上面的墙壁正挂着那把吉他。他又想起周羚心理侧写报告里缺失的部分。 “你会吉他?” 周羚很轻地“嗯”了一声。 “学校老师教的?” “自学的。” 周羚很聪明,他的理解能力和学习能力都有过人之处,高中毕业就没有再念书大概率是家境贫困使然,宋明栖觉得有些遗憾。 诚然,犯罪是个人的选择,没有任何理由可讲。但社会的漠视、亲人的缺位、教育的缺失,还是会加剧这种变化。 “有点想听。”宋明栖抬手指了一下,“弹一首吗?” 周羚讲:“我很多年没碰了。” “玩乐器跟开车一样,应该属于永久性肌肉记忆。” 周羚已经开始有点习惯这个人的聊天方式——好、不好,是、不是,喜欢、不喜欢,都需要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不是真的忘了。”他说,“我是在拒绝你。” “好吧。”宋明栖略显失落,“我一直认为会乐器的人特别酷。” “……”周羚深吸了一口气,“那你拿过来吧,小心一点。” 这个人的暴力基因倒不明显,明显的是反复无常。宋明栖根本不知道周羚为什么回心转意,走上前双手把吉他摘下来。不过不管对方有什么基因,反正宋明栖没有音乐细胞,他抱它的姿势像抱一个小孩,看起来有点滑稽。 周羚接过浅浅拨了几根弦,音色稍哑,于是又校准了一会,手法不太专业,但还算利落熟练,反而看起来有种老手的松弛。过程中周羚想食言,觉得自己会答应给宋明栖弹吉他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雨好像小了,你要不要回去?” 宋明栖听了一会雨声:“好不容易把衣服烘干,等停了我再走。” 周羚只好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再拨的时候,带出来一整段旋律,音色干净清亮不少。 宋明栖将手机静音放在一边,肘搭上扶手,像听音乐会一般做足了欣赏的准备。 “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起手的时候,宋明栖又指指他的脖子:“不用拨片吗?” “不用。”周羚说,“如果你再打断我,我就不弹了。” 宋明栖就不说话了,看着周羚低下头开始认真弹奏。他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周身的冷硬气质淡去不少,衣料的褶皱随着动作牵扯又舒展。 一段非常简单的旋律从吉他里飘出来,不断重复,一开始会弹错,后来就不会了。和弦走向有点像儿歌,但比儿歌又更深沉广阔。 周羚跟着旋律哼唱,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声音比他讲话时要低沉温厚—— “涧边草,漫天遍野的涧边草 山火深处走,水库岸边游,它总会长大的 涧边草,漫天遍野的涧边草 水泥地里埋,大雪纷飞处,它还会长大的” 颈间的银链飘来荡去,一小块拨片坠着它,影响着它。雨声轰隆作响,宋明栖撑着太阳穴,感觉自己跌进一片温煦而舒适的湖水里,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好像和周羚相处的时间,只有此刻,他完全放下戒备,他确信这个人不会突然跳起来,扼住他的喉咙,或者将刀刺进他的身体。 灵魂的交流在某一刻真实发生,共同砌筑一座巴别塔,原来不需要语言。 很快旋律告一段落,周羚按稳了弦,抬眼时宋明栖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泛着动物一般的光泽,睫毛低垂时会显得有些忧郁。 “这歌叫什么?” “就叫涧边草。”周羚将吉他靠在一边,又抚摸了一下琴身,“我老家的儿歌。” “你妈妈教你的?” 周羚恍惚了一会,就像在回忆:“我姐姐。她唱得比我好听。” 宋明栖想起蒋铭宇说过的事,他接着问:“她现在在哪,也在广南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宋明栖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周羚好像不想谈,他觉得很累,顺着床头躺了下去。 宋明栖俯下身,又一次摸了他的额头。烧好像退了点,皮肤上的汗挥发干净,只剩下凉凉的触感。 “现在应该是38度左右。”宋明栖根据经验判断,“你很难受吗?” 他的面孔就在周羚上方,洗发水或者清凉油带来清而淡的薄荷香气,令人安逸。退烧药的药效上来了,周羚感觉自己昏昏欲睡。 “没有。”他喃喃地说,“没这么矫情。” “这不是矫情。”宋明栖强调,“发烧严重的话会转成肺炎。我大学时候演奥菲利亚,零下三度躺在水里,后来烧了一个月才痊愈。” “哈姆雷特?” “对。”宋明栖略感意外,“我发现你知识量还挺丰富的。”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在自己读一些书。” “那挺好的,学习不是学历,而是一种能力。”宋明栖掏出手机,“对了,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剧照。”他别有用心地强调,“我在剧里是男扮女装。” “你看。”隔了一会,宋明栖把手机递过去,周羚勉强睁了睁眼,屏幕里的照片是他身穿一件玫瑰色的欧式礼裙躺在一条满是花瓣的河流里,栗色的长卷发,捧着花束的双手合十于胸前,晨光熹微,水波忧郁。 周围全是暗的,只有这张照片在发光。 宋明栖还在讲话—— “假发掉在脖子里很痒,同学当时还帮忙系了束胸,虽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束……” 周羚很难不去跟着想象裙子下面男性的特征,微微隆起的**,紧实细腻的腹肌与大腿。他对宋明栖产生感觉,他更热了。 他推开宋明栖的手臂,不再想看了。 宋明栖以为他很难受,将他头顶的枕头重新整理了一遍,过程中碰到周羚短而硬的头发,探身时腰身舒展开,细瘦的一截,再往下是笔挺的灰色西裤…… “你觉得怎么样?” 他听到宋明栖这样问。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宋明栖怎么样,他扮女人怎么样。帮他搬沙发那天宋明栖问过类似的话—— 怎么样?之前就有人说过我扮女人很漂亮。 周羚头昏脑涨,感觉自己又烧起来了,退烧药放了多久,到底有没有过期,他想不起来。 一段不算漫长的空白,但感觉就好像必须说点什么。 周羚干燥的嘴唇动了动:“用你们广南话说会好一点……” “嗯?”宋明栖直起身,看到对方把脸转向反方向,闭上了眼睛。 周羚用他不太熟练的异乡口音,一字一句小声说:“……你扮女人真係好靓。” 第21章 你不是有电击器吗 “枕头这样放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宋明栖的问题。 但周羚恐怕是烧糊涂了,说他扮女人很靓。 老实说,被一个有犯罪心理倾向的人夸赞应该是一件挺毛骨悚然的事,但偏偏周羚现在很脆弱,他不看他,好像在害羞,宋明栖反而觉得这样有点可爱。 “简内特·盖普尔有一项研究,相较于母语,使用外语会使人们得出更宽松的道德评判,产生距离感。”宋明栖笑了笑,“用广南话会让你觉得承认起来更容易?” 周羚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头歪向一边完全地睡着了。 眼珠一动不动,睡得很安稳,并没有进入那个什么快动眼阶段。 退烧药真是个好东西。 宋明栖脸上的笑意缓慢消失,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了他一会,眉眼松下来小孩一样,额头也会往他掌心凑。这样一个人,会杀人吗? 他说不准。 这一行干得越久,见得越多,就会发现世界上最深的深渊不是马里亚纳海沟,而是人心。 再加上结合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门锁没有遭到破坏,要让一个女性主动为一个男性打开家门,要么他有一个可信赖的身份,要么他有一幅让人很有好感的面容。而现在的周羚轻而易举地令他放松戒备。这正是可怕之处。 宋明栖立刻将自己拉回客观的位置,在确认周羚不会醒来之后,宋明栖悄无声息地走到鞋架边翻找,可是那个来自福利院的信封不见了,最下面一层的旧纸盒里只有一堆旧物,其中有一把木梳,雕着牵牛花,感觉像女人用过的东西。 宋明栖心里又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捏起来观察了一下,在齿缝里发现了一截非常短的碎发,他将它包在纸巾里装进了口袋。 虽然算不上一无所获,但带上门离开时还是有点沮丧。好在运气守恒,在回自己楼栋的小路上,他接到了一通等待已久的电话。 “您好,是宋明栖宋先生吗?”电话那边说,“我这边是静安福利院,我听同事说您在询问周羚先生的事。” 宋明栖就赶忙把上次咨询的问题又复述了一遍,不过得到的答案再一次令他意外,他连语调都提高了。 “您说周羚是福利院的资助人?” “是的,他每年都会汇款过来,前几天刚给他寄过回执。” 宋明栖眉头紧皱:“那您知道他为什么要给福利院捐款吗?” 电话那端响起了一阵敲键盘的声音:“这个不太清楚,反正前几年他还来做过义工,我们这的小孩也很喜欢他,不过今年好像就没怎么来了。” 雨水淅淅沥沥,宋明栖在单元门外收起伞,在脚边留下一小滩湿渍。 虽然确实有一些罪犯在未案发时寄希望于求神拜佛,或者做一些善事以求抵消罪孽,不过周羚看上去并不是这种惜命的罪犯。 他更冷酷、决绝,毫无悔意。他把开源节流执行地很好,没有欲望,生活极度节俭,除了每日工作以外还打拳卖命来赚外快,再将几乎全部的积蓄都捐出去,不给自己留退路一般在生活着,处处透着古怪。 宋明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阶段——周羚的心理学报告填补的部分越多,空白的部分也随之增多,根本没有短期内完成的可能。 时间很快来到周六。 下午是早就约好的一起去拆石膏的行程,他发消息给周羚说两点半去接他。不过在此之前他打算先独自去一趟矿业研究院。 宋明栖有一个计划,他打算把那天从梳子上获得的头发和余曼音的dna进行比对。他怀疑它属于犯罪现场,属于死者余曼音。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楚,不管周羚是否有功能障碍,都不如一份99.9%匹配的dna检测报告作为证据更加直接。 可如果交给警方,那证据的来源必须要合理、合法,才能走比对流程。 这根头发从哪儿来的?偷的。 和余曼音比对的依据是什么?他猜测。他推断。他认为。 总之没有证据。 周羚是已经被警方排除过的人,他暂时没有合理理由说服警方投入警力,对这个人重新调查,尤其是一想到覃淮生公事公办的面孔,他就觉得头大。 思考过后,他最终决定还是先自行调查,委托一家美国的dna鉴定中心进行鉴定。不过当务之急是,他缺少余曼音的生物样本。 犯罪现场的物品大多被痕检带走,而要进入现场多半又会惊动警方的人,最后他决定从余曼音的工作地点下手。 余曼音多年来一直在矿业研究院工作,是那里的实验员,如果不出意外,这里还会遗留着她的个人物品。 他提前约了一位余曼音的同事,虽然在电话中已有初步沟通,但见面时,这位女实验员还是对他坚持要过来一趟表达了不解。 “曼音的遗物,警方查看过一次,剩下的被她爸妈全都领走了,我们这好像也没留什么了。” 宋明栖提示说:“您再帮忙想想,任何东西都可以,梳子、水杯、唇膏……” “啊那你要这么说……”这位年轻的实验员拍了下脑门,“当时她好像有个水杯落茶水间了,过了好久才发现,之后就放仓库里了。” 她说着领宋明栖往仓库走,越走越深,直到走到一块标明登记室的地方,只开着一扇小窗,里面昏暗到仅能看清最近的一片区域,隐约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迟缓地朝窗边走过来,过了一会窗口出现了一小片藏青色的保安制服。 “你叫什么来着?”女实验员问。 “叫我小陈就行。” 女实验员向宋明栖解释道:“这是我们新来的仓库管理员,我还不太熟。”又接着对窗口说,“小陈是吧,我登记了哈,带人进仓库看看。” 里面伸出来一截男人的小臂,将填好的登记簿拿了回去,听声音非常客气:“好的好的。” 仓库里攒了不少陈年的旧物,空气里也漂浮着淡淡的霉味,两个人一起翻看了一会,终于在一个窗台上找到了一袋零碎,用矿业研究院的帆布包装着,旁边是一盆干枯的植株,叶子和枝干都呈现一种青黑色。 “就这个吧,陶瓷带花的。”女实验员翻了下袋子里的东西说,“上次余曼音的爸爸妈妈走后,我才发现漏了这个杯子和这盆杜鹃,就让人一起放到这里了。” 宋明栖简单查看了一下,确认这个杯子里的水痕应该是常年使用造成的,可以说有很大概率能够提取到生物痕迹。 他说:“可以都给我吗?我的工作证、教师证您都看过了。” “拿走吧。”实验员坦言,“你不拿我们也就处理掉了。” 宋明栖道谢,抱起那盆干枯的杜鹃和水杯向仓库外走去,登记室里已经空了。 女实验员一直将宋明栖送出门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几只黑橘相间的流浪猫在树下惬意地磨爪子、晒太阳,喵喵直叫。 “曼音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院子里的流浪猫都是她在喂。出事前几天她还跟我提过一嘴,说她妈妈身体不好,她最近打算换个工作,收拾东西回老家。”实验员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宋老师,你们一定再想想办法。” 那盆杜鹃在怀里发沉,宋明栖点了下头。 回到车里后,他用物证袋将水杯封好,花盆无处安放,只好放到副驾的座椅底下,过程中又碰掉了不少枯叶,他伏在地垫上收拾了一会。 等回家放下这些东西以后再出门,就比约定时间要晚了一些。 但其实周羚并没有把这个和宋明栖的约定纳入计划。 他没有依赖别人的习惯,何况贵人多忘事,如他所料,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也没有看到宋明栖的车。 大雨过后就是酷热,太阳如炭火在头顶炙烤着,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出汗,这个夏季最后一茬知了在拼命鸣叫。 周羚拄着拐杖慢慢挪到马路对面,其实走到一半他就看到打算乘坐的305路公交车正在进站,但他实在没办法走得更快。 等赶到公交站牌下的时候,只能看到车辆离开时留下的一串黑色尾气。 不过还没等他研究好别的换乘路线,一辆锃亮的别克一脚刹车停在了面前,窗户降下来露出宋明栖戴着墨镜的脸。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宋明栖刚刚见过受害者的同事,很难给眼前的“嫌犯”一个笑脸,他敷衍道,“中午开了个会。上车吧。” 周羚不为所动:“我自己去可以。” 宋明栖置若罔闻,只是扬了扬下巴,指着他手里的塑料袋:“这是什么?” “鞋。”周羚说,“拆完石膏要穿的。” 宋明栖点点头,把脑袋缩回去:“我明天洗车,上来吧。” 周羚不认为干净到反光的车有什么再洗的必要,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噢。”宋明栖又探出头来,车里的那只手好像摁了什么按钮,把手的位置弹了出来,“这是隐藏式把手。”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眼瞅着宋明栖的车会影响到别的公交车进站,周羚只好拉开后座的车门——这是把自己当司机,宋明栖的不高兴又多了几分,只感觉车后座往下一沉,门砰的一声关上。 宋明栖心不在焉地启动汽车。50米后一脚刹停。宋明栖看向后视镜,又加速倒回来。 周羚还杵在外面。 宋明栖无语:“你怎么没上来?” 周羚的表情也一言难尽:“我刚把拐放进后座,打算去副驾驶。” “对不起对不起……”宋明栖握着方向盘连声说。 副驾驶位跟着一沉,周羚坐了进来。 宋明栖一直认为自己的别克还算宽敞,可周羚挤进来之后,空间立刻变得局促,连带着气氛都有些难言的压抑。周羚的头发几乎贴着车顶,两条长腿在副驾驶屈着,压迫感极强。 宋明栖建议:“你可以把座椅往后调一点,按钮应该在右手边。” 周羚尝试摸索了一下,但好像没有摸到。 宋明栖深吸了几口气以摆正态度,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载朋友他会怎么做。 很快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去越过对方的胸前。周羚没料到宋明栖会亲自帮他调座椅,僵直了脊背没有动,鼻尖之下就是宋明栖乌黑且打理精致的头发,香波有种淡淡的松木味。 很快宋明栖就找到了按钮。 “这样行吗?” “可以。” 宋明栖直起身系好安全带,重新启动汽车。 日光刺目,沿路的香樟树叶片上闪着粼粼反光,眼皮底下猩红一片,周羚好些天没晒过太阳,用力闭了闭眼。 等绿灯的间隙,宋明栖听到一点细碎的咔嚓声,扭头发现周羚正低着头往笨重的石膏下面看。 那里正是刚刚安放那盆杜鹃的位置。 “是……枯掉的树叶?”周羚的语气里带着某种困惑。 叶片被完全踩碎了嵌进脚垫的缝隙里,看起来很难打理。周羚觉得以宋明栖的洁癖,这片叶子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他的副驾驶。 “早上帮同事搬了盆绿植。”宋明栖故作镇定地解释,又随手拧开电台,试图转移话题:“你感冒好了?” 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又想起周羚说他女装漂亮的事,虽然他觉得周羚当时半梦半醒,大概率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他作为清醒的听众,此时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周羚的呼吸也跟着慢了一拍,才说:“嗯,饭钱我下个月还你。” “你这个月出工没全勤,拿不到绩效吧,算了。”宋明栖大方地说,“再说朋友之间不谈这个。” “呵。”周羚哼笑了一声,低声重复了一遍,“朋友。” 宋明栖没听清,因为电台在播矿业家属楼案的悬赏信息。他走了下神,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方向盘:“这个案子离我们很近。” 周羚睁开眼:“嗯。” 宋明栖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装作在一心一意地开车:“一想到这个凶手还没归案,很可能就生活在我们身边,还挺可怕的。” “是吗?”周羚扬了下眉,半是玩笑半是嘲讽,“你不是有电击器吗?” “……”宋明栖尴尬地清了下嗓,“我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 周羚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身体,略高的体温一下变得很明显,空气都焦灼起来。 他语气微妙:“那你遇到危险怎么办啊,宋老师。” 第22章 高效液相色谱仪 饶北大山的风大概真有鬼斧神工,削得周羚的面孔硬朗分明,表情生动时尤其蛊惑人心,像那种混血男模。宋明栖干巴巴笑了一声,才逃出这种原始的吸引力。 “我这不是带了你吗?”他佯装若无其事般闲聊,“你觉得凶手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羚的身体又拉远了,抱着手臂看着窗外,反问:“你觉得呢?” 宋明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觉得他应该不太行。” “哪里不行?” “那里不行。”宋明栖扭过头,看了周羚一眼,“暴力是他缓解性压抑的方式。” 周羚抿了抿嘴唇。隔了好一会,他才开口缓慢地说道:“不知道。反正都该死。”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宋明栖很难判断他只是故意迎合舆论,随口评判,还是发自真心。 二十分钟的车程开得挺煎熬,宋明栖下车时才发现自己出了很多汗,衬衣贴在背上有点难受。下车时周羚没有让他搀扶,宋明栖只能在后面默默跟着他,看他拄着拐杖缓慢却熟稔地穿过人群。 “你那天来看病也是自己一个人?” “嗯。” “你腿都断了怎么上的楼?” 周羚看起来不太理解这个问题,“还有右腿。” “……” 宋明栖过了一会又说,“下次别逞强,给我打电话。” 周羚不置可否。他当然很清楚,这次宋明栖之所以事无巨细地替他安排,完全是因为他受伤与他有关。但下次?下次他联系宋明栖的理由是什么? 朋友? 宋明栖的语气太过自然,以至于周羚第一次短暂地生出对这段关系的信任,但理智很快回城,他知道对方不过是一句体现涵养、标榜慷慨的客气话,如果他自不量力、信以为真,那就真的是天大的笑话了。 到了三层,周羚坚持独自进诊室,宋明栖便到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等待,掏出手机来看。 路上就震动了好几次,开车顾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看。 空降院长最近履新任职,关于是否要申请增加博士生指标的事,院里自动分成两派,这件事本身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站队。宋明栖是老院长提携上来的人,但他不想站队,觉得很无聊,可这时候不表态也是错,两头得罪人。 于是在上周,时机非常微妙地,他被学校的学术道德委员会约谈了,理由是收到匿名信,检举他论文数据造假。 那篇论文是四年前发表在顶刊上的,影响因子非常高,为他赢得不少荣誉。当时的一小部分数据是由合作单位第六医院提供的测试数据,一般这种原始数据保存时间不会太长。这封检举是吃定了他没法立刻拿出来,至少可以给他带来一些麻烦。 他点开看了一眼下周需要提交的材料清单,竟然有整整一页纸,又立刻不耐烦地熄灭了手机。 周羚扶着墙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宋明栖脸上还残存着一丝厌烦的表情,在发现他时又隐匿了。 “怎么样?”宋明栖立刻站起来,西裤的裤脚落回鞋面,掩盖了皮鞋锃亮的光泽。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周羚,已经拆掉石膏,穿上一双刷得有点泛黄的运动鞋,整个人利索了不少,又问,“恢复得不错?” “嗯。”周羚说,“要适应一下。” 他走得很慢,两个人并行至扶梯前,周羚突然问:“工作上的事?” 宋明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嗯,新领导空降,有点麻烦。” 大学、上班、领导、空降,这都算是周羚不太熟悉的语境,他侧了下头:“怎么麻烦?” “权力和政治都很麻烦,我只是想做科研而已,有时候希望自己活在一座孤岛上,我应该会非常愉快。”宋明栖说到一半就发现自己的倾诉对象不太理想,索性笑了笑,“你年龄太小,可以不懂。” 听出对方言语里的轻视,周羚皱眉看他一眼,往前一步站到他前面去了。 扶梯缓慢往下,宋明栖站在周羚身后,视线缓慢升高,可以俯视对方的后脑勺,又直又宽的肩膀,后颈上露出的银链,以及旧旧的t恤背后肩胛骨中间被汗湿的一小块。 “你头发有点长了。”他低下头说。 周羚觉得耳廓很热,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上车以后,宋明栖很快启动汽车。 等待绿灯的时候,市图书馆的标志正在十字路口西侧熠熠生辉,宋明栖突然想起好多天没有去看那位读者的回复,书也没有还,这两天应该要抽空去一下。 “绿灯了。”周羚提醒他,在宋明栖重新踩下油门的时候,他问,“看什么呢?” “那边是市图书馆。”宋明栖随口答,“还不错,喜欢读书的话可以去看看。” 周羚肘搭在窗沿,撑着下巴,看上去兴致缺缺:“我没什么时间。” 宋明栖附和:“也是。” 这时候周羚才意识到一件事,来时的路上并没有经过图书馆,他警觉地直起身看向窗外:“你没有往回开?” 宋明栖漾开一抹神秘笑容:“载你去庆祝下啦。” 周羚看他兴致蛮高,也或许是因为知道他在为工作烦闷,便也没有再说扫兴的话。 车一直向市中心行驶,这里更靠近港口,汽笛声不绝于耳,从高架上经过时可以看到如织的船舶和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广南这个地方下雨时是真惹人厌烦,但连绵阴雨之后一个灿烂的晴天又叫人觉得前几日的沉闷值得。 最终在一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停了下来。周羚以为宋明栖要带他吃饭,毕竟这人的娱乐活动也就贫乏到这种程度,结果却发现两个人站在了一家电玩城门口,里面乒铃乓啷响个不停,电动音效的声音震耳欲聋。 而这一看就不是个宋明栖自己会来消费的地方。 “我听我的学生们说,周末会一起来这里打电玩。”宋明栖一边仔细研究操作说明,从兑换机里把游戏币抠出来,一边很大声地讲话,试图从周遭的噪音里杀出重围,“你会打游戏吗?” 周羚初高中的时候会跟其他同学一起玩那种插卡游戏机,后来就没有再玩过了,但他知道自己操作不错,因为他总是扮演那个带领别人取得胜利的角色。 不过游戏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周羚摇了摇头,余光发现一个小篮球朝宋明栖的脑袋径直飞过来,他敏捷地抬手接住,顺便还准确扔回了远处的篮筐里。 旁边的小学生们瞪着眼睛张着嘴,纷纷发出了“哇塞”的惊叹声。 “叔叔,你能帮我们投一局吗?”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跑过来,仰着红彤彤的脸问,眼里满是崇拜。 周羚皱了下眉,这人没表情时就有点凶巴巴的,小孩也跟着瑟缩了一下,没想到周羚的手掌落到他头上轻搡了一把。 “叫哥哥。” “噢,哥哥,你能帮我们投一局吗?” 周羚就慢腾腾地往投篮机边走,小孩这时候才发现他一只脚有点跛,又担心他刚刚的进球只是运气而已。 good! amazing! excellent! unbelievable! 投中的音效接连响起,周羚一个接一个往框里扔篮球,抛物线干净利落,这个游戏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行云流水、百发百中。 好多小孩围拢过来看,大多只到周羚的大腿高,看起来简直像周羚的挂件。胖胖的小男孩怀里抱着游戏赠送的硕大的航母模型,又眼巴巴地说:“哥哥,还能再来一局吗?我想要那个玩具手枪。” 周羚再次面无表情地说:“不行。” 小孩就又去拽宋明栖的袖子:“叔叔,你能让这个哥哥再来一局吗?” “……”还差出辈分了,宋明栖哭笑不得,弯着腰故作生气地说,“那你求他去,干嘛求我?” 小孩眼睛亮亮的,指着他的脚:“你穿皮鞋,他穿运动鞋,都是穿运动鞋的听穿皮鞋的。就感觉他听你的话。” 小孩的奇怪理论,没什么道理可讲。宋明栖只好说:“他才不听我的话。” “那他听谁的话?” 宋明栖反问:“你一般听谁的话?” 小孩掰着手指:“我喜欢谁就听谁的啊!听我爸爸妈妈的,听我哥哥的,还有我同桌的。” 宋明栖忍俊不禁,他看了周羚一眼:“那他也是。” “可那些人我又不认识……”小孩认真想了会,眼珠一转,决定舍远求近,“他喜不喜欢你?如果喜欢的话,他不就听你的了吗?” “……” 宋明栖无语了一会,然后直起身对周羚开玩笑说:“讲不通,给他再打一局算了。” 周羚回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把币塞进去,真的又帮忙玩了一把。这下小男孩左手右手都抱满了奖品。 两个人一起从小孩堆里挤出来,宋明栖这才发现周羚的手背上不知道被哪个小孩贴满了奥特曼贴纸,他笑着问:“这就是你的不会打游戏?” 周羚把贴纸一张一张撕下来,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他平淡地回答:“篮球跟刀一样,我只是扔得比较准。” 在满是儿童的电玩城里听他说起这样冷冰冰的字眼,脊背不自觉有点发凉,宋明栖扶了扶眼镜,看着他:“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练匕首?” “喜欢。” “就是问为什么喜欢。” 周羚将手插入裤兜,歪了歪头:“那医生为什么喜欢手术刀?” “手术刀是用来救人的。” 周羚的手指在口袋里撞到了冷冰冰的刀柄:“那你当我也是用来救人。” 不过显然宋明栖不这么认为,因为周羚一看就是只会将它用于犯罪和私刑的那种人。 他跟着周羚往前走去,走到一个投掷飞镖的机器前,这个飞镖游戏比投篮要难得多,因为这个圆靶在不断变换速度移动。 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突然对这种明显不擅长的游戏来了兴致,要了一把镖,瞄准后投了一个,可飞镖还没接触到靶面就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这个对你来说难度太大。”周羚抱着手臂,客观评价。 “但我想要那个东西。”再一次失败后,宋明栖指了指摆放奖品的货架,“这里竟然有thermo的hplc。” “什么?” 宋明栖镜片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高效液相色谱仪的拼装模型。” “……” 周羚愣了两秒才完成了对这句话的断句。但色谱仪是什么东西,谁要在电玩城赢色谱仪? 周羚沉默了一会,走到宋明栖身后:“那你要往前再走一点,鞋尖抵在那条线上,腿打开,然后用大臂的力量。” 宋明栖感觉周羚用脚把他的两条腿向外抵开,贴住了他的整片后背和臀部,他从后面抬高他的手腕,又用右手按了一下股二头的位置。宋明栖不是肌肉非常丰厚的人,肱二头虽然紧实,但也只是只手可握的一块。 靶面在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个狡猾的敌人。宋明栖的皮鞋被对方的运动鞋抵住,动弹不了分毫,他感觉有点紧张,偏了下头,看到了周羚由于专注微微抿起的暗红色嘴唇。 “就这样,扔!” 宋明栖跟随指令释放了动作,这一次确实比上一次好一些,但也只能有个四五环。 “确实太难了。”离获奖的目标非常遥远,宋明栖叹息一声,“你在这等我,我去买瓶水。你要喝吗?” 周羚点了点头。 等宋明栖回来的时候,发现周羚乖乖坐在长椅上,但是旁边多了一盒东西,他无聊地正在往纸盒上一下一下按着什么。 “这是什么?” 周羚把纸盒推到他身边,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你的模型。” 第23章 你是同性恋,对吗 后来他们又玩了一两种游戏,宋明栖没想到周羚这么有游戏天赋,或许学生的建议是对的,这个年龄的男生总是难以拒绝这种类型的娱乐,他感觉自己总算是做了一次成功的破冰,也对周羚的智力水平和反应能力有了进一步了解。 回程时迎着晚霞漫天,宋明栖把着方向盘问:“你真不吃饭?” “不吃了,不饿。”周羚回答。他不想再花他的钱。 隔了一会,宋明栖说:“你刚刚玩游戏的时候笑起来蛮帅的,你应该多笑。你第一次上门服务的时候就很严肃,我当时甚至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似乎为了迎合他,周羚紧跟着笑了一下,整张脸从面无表情到阳光帅气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 “担心……”宋明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羚提了下眉:“担心我冲进来强暴你?”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 宋明栖的心脏开始狂跳,手心出汗,他侧过头警惕地瞥了周羚一眼。 但很快周羚自己先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他往后舒服地靠了靠,整个人放松下来:“宋老师,是不是人的年龄和胆量成反比,一句玩笑话把你吓成这样……”过了一会他又看着他说,“正常来说,男人好像不会担心这种问题,你是同性恋,对吗?” 宋明栖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歪着头的大型犬一样,稳定而固执,但他不想回视,只是直直盯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嗯。” 这个回答过于简单,周羚看上去并不满意,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为什么会喜欢男人?” “为什么?” 宋明栖没太理解这个问题,真要说原因千头万绪,基因如此或者后天改变都有可能,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些针对此问题的研究报告和统计数据,但还没等他组织好海量信息,周羚先开口了。 “我是说,是受到什么打击才会这样?或者……” 宋明栖这一次主动打断他:“同性恋不是精神病。” 周羚沉默片刻:“那你们的生活和其他人一样吗?” 宋明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或许在他们务工人员的圈子里,这种现象的确非常罕见,或者这并不是一个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聊的话题,大多数人对此带有偏见,而跟宋明栖聊显然就合适得多。 “除了国内不能结婚,是的,没什么区别。”宋明栖回答道,“我们也会过正常的情感生活和性生活。而且这是我的私事,我不会影响任何人……” “我没别的意思。”周羚抢白。 两个人就都安静下来。 宋明栖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费解,他好像在说什么挽回的话,但为什么要向周羚解释呢,他怎么看待他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车辆缓缓驶进小区,傍晚时人流量不小,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在广场上嬉戏,喷泉不时高高涌起,掀起孩子们兴奋的声浪。 借着今天周羚心情不错,宋明栖尝试打听一些新的信息:“说起来,你骨折还一个人跑医院,你家人都不在这边?” “就我一个。”周羚回答得简短,“在楼背面把我放下来吧。” 他说着抬手指了一下没什么人的地方。 “为什么不直接停到前面?” 话一问出口,宋明栖很快就明白了,又说:“我没觉得载你有什么丢人。” 周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 到了地下室的门边,周羚先下车,宋明栖转道去地下车库。倒车时从后视镜看到周羚背对晚霞没入地下室的通道,像从光明里走出来,重新被黑暗一口吞噬了。 汽车缓缓停进车位。 宋明栖熄掉火,对着后座上那盒模型发了一会呆。他发现周羚在等待时,把贴在手背上的奥特曼贴纸都一一贴在了这个纸盒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周羚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他真的是无辜的吗,一个无辜的人身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这么多的危险基因?就算周羚不是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他身上也有宋明栖最熟悉的犯罪的气味,他闭着眼睛都能闻得出来。他需要知道他到底在计划什么,并且及时把这桩预谋犯罪扼杀在摇篮里。 但周羚似乎是影帝级别的,面对他的试探询问,无懈可击,从来不会露出破绽。 宋明栖有些焦躁起来,隐隐觉得朋友这层关系进展有点太慢,只要周羚的嘴够严,他根本无法知晓他的秘密,此外他也没能利用这层关系了解周羚在床上的表现如何。计划到现在好像进入了一个死局,宋明栖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推动它。 他将模型带回了家,晚饭后,坐在地毯上苦恼地拼装了一会。收到宋盛成消息的时候正好是九点整。 “明仔,给你邮了猪仔饼和一瓶霞多丽,三天左右收到。” 宋明栖对着手机屏幕,才意识到两周后就是中秋节。 宋盛成是一个非常老派的人,他对每一个节日和纪念日都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除了妻子的忌日,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缺席,提前邮寄礼物就是对自己缺席的补偿。宋明栖立刻就明白今年的中秋节他又将一个人度过,不过他早就不会再为这种事而感到沮丧,甚至一想到不必和宋盛成相对吃饭,尴尬寒暄,就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突然空出来的时间,倒是给了他一个新的想法。 第二天傍晚,他下班后路过地下室,打算看看周羚在不在。 门虚掩着没有关严,宋明栖敲了两声门,没有回应,他等了一会后干脆直接推开了门,发现周羚正站在镜子前自己给自己理发。 从镜子里看到宋明栖时,周羚的手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点不太自然,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早就不记得前一天说过他头发长的事情了。 “晚上没上工?”宋明栖走进来。 “腿没完全好,只排了白班。”周羚提了下眉尾,看起来不太高兴,“你怎么不敲门?” “我敲了,你没听见。” 周羚当时正在用推子推侧面和后颈,这个工具非常高效,缺点是噪音巨大,一打开开关就把其他的声音统统隔绝在外了。 宋明栖走近了打量他:“怎么不去外面理?” 周羚朝侧面微微扬起下巴,下颌线十分锐利,看起来荷尔蒙爆棚,他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太贵了。” 虽说现在理发的价格确实高到离谱,但是人对自己的后脑勺总是无可奈何。 “后面不顺手吧?”宋明栖一边解袖扣一边说,“要不要我帮忙?” “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要我帮忙。”宋明栖提高了音量,忍不住指点了一下,“侧面好像有点过于短了,不太好看。” 昨天太长,今天太短。长了可以剃,短了又不能马上再长回来。 周羚感觉心烦意乱,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 噪音戛然而止,他关掉了推子,随手抚了一把剌手的头顶,拽起t恤的下摆往上掀,一边脱一边朝宋明栖走近。 垒块分明的小麦色肌肉完整地裸露出来,并不是那种在健身房刻意修饰出的精美线条,这种强壮完全来源于常年繁重的体力劳动,粗犷而原始,视觉上的震撼尤为强烈,宋明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周羚抬起手臂,在宋明栖下意识闭眼的时候,越过他的肩膀把后面挂着的毛巾一把抽了下来,带过一阵疾风。 “我还不想当苹果。”他揶揄道,“找我干什么?” 宋明栖这时才想起正事:“昨天忘记问你,下下周六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去买杨桃和芋头仔,霁月斋也要提前一个星期预订。”他停顿了一下又解释,“过节。” 傍晚温度下降得很快,已经有夏天完全过去的架势。周羚这才想起来这个过节是什么节。 “中秋干嘛跟我过?” “我父亲常年在国外。”宋明栖讲,“也不用想那么多,大部分人过节不就是找机会一起吃饭而已?” 但其实在广南,中秋算是非常隆重的节日,跟春节不相上下,一家老少多远也要团圆。哪怕像周羚这种外地人都知道。 所以他不太理解地看着他:“在国外所以中秋也不回来?” “我妈过世以后,我和我爸没有特别亲密。我有很多心理问题要处理,他忙于赚钱。”宋明栖耸耸肩说,“没有钱我就只能喝西北风,我认可他的努力,他也认可我的选择,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是很不错的家人。” 周羚觉得这个人的脑回路也是挺神奇的。他也模仿宋明栖的样子耸耸肩,模棱两可地回答:“那我现在说不好,得看那天要不要上工。” 他走回到水池边,将脑袋埋到龙头下,打算随便冲个头,清理掉碎发。只不过水龙头的位置固定,后脑勺的部分就不太容易冲洗干净。 宋明栖挽起袖子,走过去:“这个我应该可以帮一下,要吗?” 第24章 干净话少,年轻力壮 周羚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水流的晦暗之中宋明栖的手指按上来,周羚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 接触先是很轻,随后缓慢加重,很奇怪,按理说头颅不过是一层皮包着骨,是硬的,应该不会痒,但是却有一点很轻很渺的痒意从胸腔里渗出来,像过电一样一直往下身走。 周羚在水里睁开眼,蛰刺,扶在水池边的手指蜷缩了下,更用力地捺住冰冷的池壁。 够了。 周羚忍无可忍地想。 此时的宋明栖离他很近,几乎就贴在他的后背上。 如果他愤怒地转身,给他一拳,握着他的喉咙将他摁倒在地,他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服他,拷问他,为什么一次次做出这些超过界限、意味不明的举动,扰乱他的心绪。 罪恶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会轻易将人拖入深渊,周羚的理智不断与恶念搏斗,思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逻辑清晰。 他在水流之中清醒地记起这段时间以来,和宋明栖相处的时光—— 彼此迥异的生活习惯,天差地别的身份差距。以及宋明栖纡尊降贵的迁就、投其所好的消费,还有那个雨夜,宋明栖在他面前扮女人,又努力扮演精于照顾人的角色,其实他一窍不通。 他在勾引他。但又对他并不真正上心。 他不记得说过他头发长,约好接他又迟到。 哪种朋友是这样的? 周羚感觉自己好像被蒙蔽了许久,但再泥潭深陷,也即将要破水而出,可每当什么结论要冒头、要呼救的时候,又被宋明栖的那只温柔手给摁回去了。 头皮上还在不轻不重地施力,且力量的范围不断扩大,简直像一种爱抚。指尖从耳后缓慢刮过的时候引起周身的颤栗,大脑开始充血。 铮得一声,大脑深处的某根弦绷断了。 周羚猛地抬起了头。 水从头顶往下淌,眼睫上像挂着瀑布,下巴、喉结,胸肌、腹肌间的沟沟壑壑,全湿了。 宋明栖诧异地望向镜子里的周羚,以至于忘记了第一时间拉开距离:“怎么了,弄疼你了?” 挠痒似的,他这幅身子骨弄不疼任何人,他只会被人弄疼,在手里可以随意盘弄,想捏碎就捏碎。 周羚转过身,宋明栖的手臂还保持着举起的姿势,咫尺之隔,正对他的胸膛。宋明栖第一次发现他的嘴唇湿漉漉的,泛着一种黯淡、强硬的红,也很性感。 “宋明栖。”周羚的眼神有点冷,透过水淋淋的世界审视他,“说开吧,你到底想交哪种朋友?” “……什么哪种朋友?” 太近了。 他们甚至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几乎能轻易嗅出谎言的味道。 宋明栖后知后觉地退开几步,不知道自己的面具早已裂开了几分,只能以尴尬微笑来掩饰僵硬。 “你送饭送水果,载我去医院,请我吃饭打电玩,还叫我一起过节,中秋节……”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宋明栖连连倒退,直到退到不能再退的时候,他肘抵着橱柜,上半身后仰,后脑勺撞到了那把吉他,在琴弦上磕出一声浑浊的闷响。 下一刻周羚抬起手,垫上了他的脑后。 “你到底想交哪种朋友?” 误会了。 此时的宋明栖再迟钝也回过味来了,他以为他是那种想就近找个炮友来包养的有钱人。 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周羚大概率硬不起来,他干净话少,年轻力壮,好像确实会是有钱人青睐的目标。 宋明栖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解释,他不能说“你好,我在测试你是不是有性功能障碍”,或者“我想知道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是不是你”。 不管周羚这时候以为他想发展什么关系,抑或者周羚根本不是那个凶手,宋明栖都骑虎难下,只能将错就错,选择承认。 可要命的是,他并不是一个擅长信口开河的人,他会撒一些计划以内的谎,可对计划之外的突发情况常常难以招架。就好比现在,他的嘴唇抖动,却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羚眼里的审视变得愈发浓郁,宋明栖几乎从里面读出了正在不断加载的危险系数。 如果再不说出点什么,他今天大概率无法安然走出这间地下室。 宋明栖突然想起之前霍帆的种种劝告,后悔当日没有听进去一星半点,又连带着他说过的许多话都从脑子里无比清晰地冒出来—— “医者不能自医。” “要么你认识他对象,要么你变成他对象。” 还有什么。 霍帆的名言语录里还说过,说完一句话只需要一秒,至于它会不会变成承诺,那完全是下一秒的事情。 “好吧,我是想发展那种关系。”他咬咬牙脱口而出。 “哪种关系?”周羚皱起眉,似乎不愿再接受任何模棱两可的文字游戏,“说出来。” “解决需求的关系。”宋明栖语速很快,好让煎熬的过程变得短一点,“反正就那么回事,成年人有需求也很正常。” 正常。合理。 个中逻辑又回到了正轨。 连日来的疑惑突然得到答案,而且过程比想象的要容易。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让周羚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切给予都是因为期望回报,而他终于搞清楚了在这段对方主动出击的关系里,宋明栖究竟期望他付出什么,这让他诞生出大石落地般的轻松。 “为什么之前不说实话?”他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谁会喜欢,谁都不喜欢。 可此时宋明栖也顾不上思考,周羚的不喜欢和普通人的不喜欢有什么区别,他只是发现一旦迈过那道坎,说这些天花乱坠的话也不是那么难了。 “这种事也不是很光彩吧,总要接触一段时间才不会显得太冒昧,而且我也不是很随便的那种人。”宋明栖说,“也幸好是交往了一段时间,不然我也不会发现,你的取向跟我可能不太合适。” “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合适?” 宋明栖的喉结滚了滚,试探着问:“你好像喜欢长头发的女孩?” 周羚沉默地看了他一会,慢慢地说:“如果我可以呢,你想怎么样?” 宋明栖镜片后的眼睛陡然睁大了,由于案情的先入为主和旗袍实验的结论,他认定周羚对长发的女性来感觉,没有想过他会男女通吃。 他不清楚周羚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抛出这样的“如果”。但无论如何,既然对方愿意接受更近一步的关系,对于他完成心理报告,以及最后一条侧写的验证没什么坏处。 事情既然已经进展到这里,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既觉得难以启齿,又强行说服自己窃书不算偷,向罪犯撒谎不算撒谎。 “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不会觉得冒犯……”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你需要什么,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可以满足。” 周羚立刻冷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需要,尤其不需要钱。” “那感情呢?”宋明栖想起周羚的身世,无父无母,孤零零一个人,他的专业令他擅长利用别人的软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对你好,比别人都更爱你。” 世界突然安静了一瞬,灯泡变压器持续发出的白噪音变得清晰可闻,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羚才盯着他开口。 “我不要“更,我”要‘只’,做得到吗?” “好。”宋明栖说,“我可以只爱你。” 周羚擦拭了一把头发和潮湿的面孔,将毛巾搭上后颈,垂着眼像是任凭处置:“你需要我现在做什么?” 第25章 老师如果我喜欢上男人 对方灼热的呼吸打在耳廓,宋明栖脑内警铃大作。 恐惧与情欲或许同样可以产生肾上腺素,但大脑无法分辨,求生欲和吸引力打作一团,令他的皮肤上立刻立起了细小的颗粒。 他抬手试图抵挡对方的胸膛,却发现那种坚硬的手感更要命了,又把手缩了回来。 “今天不做……呃,不需要。” 我在说什么,宋明栖想,也不知道自己慌乱地做了许多多余的动作,比如摸鼻子和扶额头。 “等你的腿完全好了再说……”不过他还是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理由,“我不喜欢对方在床上半身不遂……” 为了打消对方眼中闪过的怀疑,他决定再追加一点吸引力。 宋明栖努力隐藏自己心底的畏怯,主动向前一步,攀住对方的肩膀,低声道:“如果你喜欢,到时候我会穿旗袍的……” 谎言。 明明宋明栖自己就研究心理学,但周羚发现,他并不擅长说谎,他的耳根泛着红晕,嘴角僵硬,他会频繁眨眼、扶眼镜,并且会刻意和你对视,以提升说服力。 但没有人爱周羚。 停在这里挺好,周羚决定不再追问了。 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整个世界晦暗不明、摇摇欲坠。 经历一场劫后余生的宋明栖,只觉得双脚发软,近乎虚脱,陷入姗姗来迟的后怕之中。 如果刚刚周羚当场宽衣解带,他毫无准备根本没机会抽身;周羚无法满足他的时候会杀掉他泄愤吗,他不清楚。好在面对他延后的提议,周羚没有拒绝。 这个人究竟是取向不限,还是单纯对自己的女装感兴趣,宋明栖觉得匪夷所思。一直推石头的过程反而平静而稳定,可当有一天这个石头突然不再往下滚了,他却惊慌失措。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转机像砸到牛顿头上的苹果,他必须接住。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如果足够幸运,在拿到两个样本匹配的dna检测结果之后,他根本不必再冒险测试周羚的性功能障碍,就可以把前期对这个人的调查完全地移交给警察了。 不过这段时间依旧非常危险,和这样一个有性虐待倾向的罪犯以更加亲密的关系相处,尤其是他还男女通吃的情况下,宋明栖觉得有必要提升一下自己的安保等级。 他决定以后要随身带上录音笔、电击器和足够剂量的安眠药。 “想要放倒一米九左右的雄性小白鼠,什么剂量的安眠药比较合适?” 当霍帆看到这条消息时,他一把推开从背后抱着他的james从床上坐了起来,回拨了宋明栖的电话。 “you crazy,宋明栖!一米九的小白鼠?我是nerd不是idiot!” 宋明栖把听筒拉远,等对方发泄完毕才耐心解释:“这只是以防万一,如果不是这只……白鼠,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电话那边空白了一会,好像麦克风被捂住了,不过他还是模模糊糊听到一个男人用慵懒低沉的美国口音喊着:“little boat……little boat……” “fuck off!我在跟朋友说话,wait!”霍帆的声音又强势出现了,“美国佬太粘人了……反正我跟你说,没有什么剂量合适,任何剂量的安眠药都不会立刻起效!你不要以身犯险,ok?” 霍帆越说越激动,要不是远在14000公里外,他恨不得直接杀到宋明栖身边揍他一顿,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草,我圣诞节才能回去,为什么耶稣不能诞生在10月!……”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反正你不要问我,我不会告诉你的!” 电话里传出他沉重的气声,显然是气得不轻,又实在找不出更重的话,片刻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宋明栖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只得遗憾地把手机放到一边。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不过获得证据的过程往往难以十全十美。 就好比那件轰动全球的留美学生失踪案,完全依靠嫌犯的前女友冒着生命危险携带监听设备,才得以录到关键线索。 而且他不想跟他的导师一样,余生面对一个未解谜团饱受折磨。与其如此,不如铤而走险,搏一个揭开真相的机会。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对于危险又是钝感的。 #包养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金主# 宋明栖回到家后,在浏览器的搜索框输入以上问题。 他谈过为数不多的恋爱,大多数时候他不提要求,从不试图改变他人,也不会改变自己,如果相处愉快就继续,相处不下去就会分手。毕竟同性之间的恋爱,缺少婚姻作为约束,想求长久已是很难,他格格不入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方式也不是总能被包容,因此在恋爱中能够获得理解,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一段利用金钱予取予求的关系应该是什么样。 霍帆作为他朋友中见多识广、斩男无数的博学者,他本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可刚问到小白鼠就不欢而散,现在宋明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互联网。 路上经过短暂的思路整理,宋明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认为现在的处境其实就和扮演奥菲利亚没什么不同,只要做足功课,扮演好一个垂涎男色的金主角色,稳住对方,不要引起怀疑即可。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0学习金主课,反而比当说不清道不明的朋友要更容易一些,这个身份容错率更高,重要的是,他学习能力足够,只要找对方法…… 可是。 居然没有方法!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小众,搜索出来的都是一些论坛八卦、桃色新闻,根本找不到什么有条理、可实施的建议。 直到问到deepseek时,宋明栖眼前一亮,一行行字符蹦出来,终于提供了一套完整的风险控制与实操方案—— “包养关系涉及复杂的法律、道德和情感问题,建议慎重考虑,以下是一些需要注意的方面: 1.法律风险 合法性,需要考虑违反法律的问题,以及包养协议并不受法律保护。 2.道德与伦理 包养关系存在权力不平等导致的剥削,尤其注意,当一方或双方投入真实感情,会对双方情感产生极为负面的影响。 3.情感与心理 包养关系可能引发嫉妒、依赖等复杂情感,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 ……” 宋明栖迅速跳过这些繁冗的提醒,认真阅读起后面实际操作的部分: 1.和被包养者建立充分的金钱关系; 2.对被包养者提出具体的需求; 3.当他满足你的需求时,给予爱的鼓励或物质奖励; 4.不要让被包养者产生自卑心理,接吻、拥抱,保持良好的性关系。 周羚在擦拭他的摩托车。 珍珠不明白主人为什么选择晚上擦车,这十分罕见,它摇着尾巴,围着装水的铁桶转来转去,抹布啪嗒一声打破水面,月影碎成一片,又涟涟地被取出来。 擦拭排气管的过程中,周羚走了会神。 他好像答应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但他时间不多,所以体不体面就显得不太重要。 或许是等待做那件事的过程太漫长,才让他突发奇想,再做一点无关痛痒的事。又或者他想知道宋明栖的爱,一个有钱人的爱,有什么不一样。 再不一样的爱,给他总比给吴关那种人要好。 周羚感觉背上有点痒,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碎发粘在衣服里面,他脱去背心掸了掸,转身回到地下室里。 躺到床上后他失眠了,不知道翻第几次身的时候,手机屏幕一亮,弹出来一条微信,来自宋明栖。 一条转账信息。数额是520。 周羚皱了皱眉,回复:“这是干什么?” 宋明栖:“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了,虽然知道你不需要,但我想有一点仪式感。520这样的金额,只会被认定为一笔赠予,你放心接收。” “……” 周羚对目前的转变还不太适应,没想到宋明栖倒是适应良好,甚至已经做了法律上的研究。 周羚:“没必要,你要我做什么可以直说。” 宋明栖看着这行回复,暗忖deepseek果然一语中的,被包养者需要他提出需求。 宋明栖:“我想说,你是不是也应该学习一下?” 周羚:“学习什么?” 宋明栖:“学习怎么让我满意。”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周羚的消息才重新弹出来,感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链接给我。” 宋明栖:“什么链接?” 周羚:“你说什么链接?”过了两秒,“……视频链接。” 宋明栖想了一会,把刚刚检索的结果坦诚相告:“我搜了一下,信息太少了,没有这种视频。” 他到底是什么小众癖好,甚至没有这种视频? 周羚:“那你文字描述一下好了。” 宋明栖把刚刚的那条deepseek挑挑拣拣了一些适合被包养者看的内容,截图发给了他。 周羚:“……” 宋明栖:“你看,收到我发的消息,不应该回省略号。要说,好的,知道了,谢谢你,想你。” 周羚本来没打算收下这笔钱,后来发现要做到这个份上,又把转账点开了。 周羚:“好的,谢谢你。” 宋明栖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已过,该睡觉了。他手指飞快敲字:“有点晚了。还有呢?” 对话框上面正在输入了好一会,才又弹出来一条: 周羚:“想你。” …… 宋明栖原本只是想得到一句晚安,以结束今晚尴尬的互动。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点包养关系的样子了,能够让一个犯罪分子乖乖听话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刺激的感觉。他甚至想到,如果能以现在这种关系掌握周羚的动向,甚至控制周羚的行动范围,还能有效减少他再次犯罪的可能。 宋明栖:“这样还不错。” 他感觉自己开始适应提出需求的相处模式:“明晚来我家一趟。” 周羚:“明晚我要上工。” 宋明栖:“那就下工后,或者我打物业电话约你的工时。” 周羚没有再回复,宋明栖就当他默许。 他低头看了一眼刚刚做的笔记,对方满足他的需求后,就到了要给予爱的鼓励的环节,于是他又附加了两个表情。 宋明栖:[kiss][kiss] 大概是六七年前,宋明栖还投入在社会心理学研究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师。 原生家庭、生活压力之类的问题占了咨询量的80%,不过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咨询者。 这位患者正在为生活中一些不得不说的谎言而感到苦恼,以至于到了影响生活的地步。 比如别人请他吃饭,问他菜品合不合口味,他知道不管这顿饭有多难以下咽,出于社交礼仪他都应该表示夸赞,但是说谎令他浑身难受,甚至全身起疹子,除此之外,如果勉强自己夸赞的话,他会嘴角发抖、眼皮直跳,夸赞说出来的效果十分僵硬,令场面变得尴尬不已。 宋明栖指出他是一个道德感过强的人,道德感就像免疫细胞,一定程度的遵守道德会很好地保护自身,维护社会的秩序,但众所周知,免疫细胞过剩则会导致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 他从没想过同样的问题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需要降低道德感,才能自若地和周羚这样的人维持不道德关系。 直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宋明栖才感觉好多了。 他复盘了一下昨天发生的意外状况,虽然他和周羚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总的来说,经过他的“机智”化解,他依然享有局势的掌控权。 起床后,他将好不容易凑齐的两份生物样品包装好,寄往美国,出报告需要一个星期,漂洋过海寄来又是一个星期,四舍五入半个月的时间。 宋明栖一边给多肉浇水,一边乐观地想,如果顺利,半个月后他将会为警方提供一份成熟的心理报告和一份dna证据结论,到那时,或许可以真相大白。 转向那盆从矿业研究院带回的杜鹃时,他停下来观察了一会,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那天他没有将它丢弃,而是带回了家,摆在阳光下。只不过它完全没有复活的迹象,像一棵脱去水分的植物标本,但他还是给它浇了一些水。 水分从深褐色的土壤里缓慢渗透下去,发出细小的泡沫破碎的声音。 宋明栖一天都有些心神不宁,他有意减少看手机的次数,好像这样就可以暂且忘掉事态抽象的走势。而周羚正相反,他在今晚第三次脱下粗线手套,查看手机。 晚上有几单比较棘手,他动作非常快,但花费的时间仍然超出预计,完工更是遥遥无期。好不容易修完这一单,物业办公室来电,让他去8栋606。 周羚很快收拾好工具箱,站起身朝8栋走去,到606门前,他没有立刻敲门,他知道这扇门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要修,这一单跟以往所有的单都不同。 宋明栖是要他这个人。 他迟疑了片刻,抬手敲门。一连敲了好几下,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门霍然打开,屋内的热气瞬间涌出来,沐浴露的香气很浓郁,但长期在屋里的人浑然不觉。 宋明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身穿一件棉质纯白t恤,领口有一圈淡淡湿渍,看起来刚刚洗完澡。周羚没见过这样一副居家模样的宋明栖。 “今晚这么忙?我实在等不及只好约你的工时了。” 宋明栖一边说着一边在周羚的身后将入户门的锁舌别回去,造成一种房门看起来是关闭的,其实一推就可以打开的效果。他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好在周羚完全没注意,背对着宋明栖站在玄关处的地垫上。他今天穿一身橙黄色的工装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锁骨,往常身上的那种沉默阴鸷的气息被一种明快硬朗的帅气取代。宋明栖多看了他两眼。 “你们换制服了?” “下午消防演练,要求穿这件。”周羚还是站在客厅里,直到宋明栖简单明了地给予指示,“又不是喊你来罚站的,脱鞋就行,不用戴鞋套了,把工具箱摘下来,衣服脱掉挂在衣架上。” 周羚觉得宋明栖今天说话很奇怪,又说自己等不及,又让他脱衣服。但他昨天才说,要过一段时间再做那件事。 周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会错意,总之他没犹豫太久,抬手把拉链往下拉,脱到一半,宋明栖恰好回头,擦拭头发的动作瞬间停顿下来。 “等……等一下……你里面的衣服呢?” 周羚皱了皱眉,维持着露出胸肌的动作:“刚刚修水管出了很多汗,我把背心脱下来了。” “我刚刚洗澡开了热风,我是怕你热。”宋明栖心有余悸地说,“但你里面没衣服的话……还是穿上吧。” 周羚就嘶啦一声把拉链重新拉回到锁骨:“今晚喊我来做什么?” 宋明栖就又走回来,站在周羚面前距离很近的地方,缓慢地往下蹲。 周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宋明栖坐到了地毯上:“帮我拼完上次那个色谱仪的模型,我实在没时间。这个是说明书……” “……”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不太理解周羚脸上的表情,以为是觉得为难:“你那么会打游戏,搞维修的人手又很巧,没问题的吧?” 之后周羚在宋明栖家的客厅拼了一晚上的高效液相色谱仪。如果他当时知道赢下这个东西最终折磨的是他自己,他估计不会替宋明栖扔飞镖。 宋明栖打了个第五个哈欠的时候,周羚两只手臂向后撑了一把,靠到了沙发边沿上。 “啊,好了吗?”宋明栖倾斜上半身过去取,盘着腿的脚趾碰到了周羚的手腕,带着略略湿意的头发从对方的鼻尖下掠过。他拿起来对着灯看了一下,这个模型做得果然非常逼真,甚至启动按钮是可以真的按下去的。 “真不错。要是这个试验灯会亮就更有意思了。”宋明栖由衷地夸赞。 周羚率先站了起来,他朝宋明栖伸出手,在对方也抬起手臂的时候,将对方一把拉起来。在周羚走到门边时,宋明栖问:“你的工单呢?我还没有签字。” “下次不要花这种钱。”周羚在口袋里的手指将那张纸攥紧。 宋明栖解释:“你也不算不劳而获,就当我买你的时间。” 周羚迈出门去,没有回头:“用我的时间,不用你花钱。” 之后一连三天宋明栖都有约周羚,他下工后就会过来,按照宋明栖的要求做一些看起来单纯消耗时间却没什么意义的事,虽然不至于是从大米里面挑小米、红豆里面挑绿豆,但大抵也差不太多,周羚从不过问原因,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其中有一天周羚带来了一些小灯泡、电线和电池盒,宋明栖本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两个小时后,周羚把色谱仪的模型还给他,他才发现周羚把上面的按钮和小灯泡连接了起来,只要一按动开关,试验灯就会亮起。 最关键的是走线不知道被他藏在里面的什么地方了,看起来非常精美,就像出厂时就是这样设计的一样。宋明栖非常惊讶,甚至爱不释手,令他对周羚的判断又更加复杂了起来。 这天晚上宋明栖被新院长叫去谈话,当他晚上九点半在小区地库把车停好的时候,才想起今天忙到忘记了和周羚说自己赶不回来。 他看了一眼手机,周羚没有联系他,也许是还没下工,或者找不到他就自己回去了,今天天气不好,大风降雨,早点回去也正常。 其实天天和嫌疑犯共处一室的滋味并不好过,难得放松,他莫名松了口气。宋明栖这样想着,从六层的电梯里迈出来,结果透过门上的玻璃,一眼看到消防通道外的小露台上有一个人影。 他走过去推开门,果然是周羚。 他正坐在台阶上看着外面的黑夜和雨幕抽烟,工装外套半敞,肘就搭在膝盖上,手臂吊梢着,感觉很轻闲,却不吊儿郎当令人反感。听到推门声时他立刻回头,一手将烟盒揣回口袋,另一只手把烟头就地碾灭了。 “抱歉,学校临时有事,耽误了,也没来得及和你说。”宋明栖走近几步,低头俯视周羚毛剌剌的头顶,“你一晚上都坐在这里等?” “嗯。” 宋明栖刚刚生出些内疚,但很快想到这样也挺好,不管周羚在计划什么,反正他今晚没有做,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雨。 浓沉的天空还能看出更深的乌云的轮廓,雨水打在栏杆上,噼啪作响,栏杆的底部有些生锈,浸泡在暗红色的水渍里,有几只蜗牛零星地挂在墙壁上,不时摆动触角。 周羚的左手突然在口袋里动了一下,在宋明栖的警觉诞生之前,他掏出了一小片银色锡纸包的像泡泡糖一样的东西。 “吃吗?” 宋明栖摇了摇头。 周羚就收回手臂,拆开包装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宋明栖注意到周羚刚刚收起的那盒烟还是他上次在便利店买给他的利群,一盒烟总共也没几支,这么久居然都没抽完。 “你好像很少抽烟?” “嗯。” “什么时候会抽?” 周羚没总结过这个问题,估摸着回答:“心跳快的时候吧。” 宋明栖又开始拿别人当实验对象,他看上去真的非常想知道:“我不太喜欢烟味,所以没抽过烟,它会让你的心跳平复下来吗?” “不会。”周羚的手臂撑在身后,绷出结实的线条,他扬起头自下而上和宋明栖对视,咀嚼了两下吹出一个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又“啪”得一声炸开,“它会让心脏跳得更快。” 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也觉得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在他身边坐下,寻找心跳加快的原因。 “如果跳得更快为什么要抽它?” 周羚耸了耸肩,模棱两可地说:“人有时候会需要。” 因为可以掩盖令心跳加快的真正原因。烟是欺骗剂。 宋明栖没有认真听,他猜测自己的心跳快是因为吸进了未散的烟气,很快他就定位到地上被烟蒂碾出的一小圈黑灰,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他好奇地将脸凑过去,可以越来越清晰地闻到一股来自劣质烟的焦糊味。 一只带着指茧的手伸过来掐住了他的下巴,阻止他的继续靠近。 “非要闻二手烟?” 周羚的力道比上次在唱靓ktv要收敛不少,甚至算得上温柔,但宋明栖仍然被攥得发疼,他眉心微蹙,抬起眼睑,正好和周羚撞上目光,一时间两个人的面孔间距过近。 人性具有惰性,宋明栖的次次紧绷没有等来危险,朝夕相处难免疏忽,不自觉对周羚放松警惕,却又在这时被对方虎口那一小道纹身提醒,惊出一身冷汗。 直觉比大脑反应更快,宋明栖蜷紧手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羚的脸还在越来越近,空气里蔓延起一种湿热的荷尔蒙的气味,宋明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周羚眼皮内侧的褶皱和分明的眼睫,周羚刚刚吃的泡泡糖好像是青柠味,酸酸的,带着薄荷的凉意,闻起来很干净。 ——不要让被包养者产生自卑心理,接吻、拥抱,保持良好的性关系。 宋明栖想起deepseek的最后一条建议。但听过很多道理,他发现自己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脖颈像生锈,一卡一卡地动不了,但最后关头,宋明栖还是扭转面孔成功躲开了。 他的动作并不大,周羚也没有任何强迫的行为,但场面还是微妙起来。周羚的嘴唇紧绷,微微抿起。 宋明栖有些不自然地站起身,扯了下领带:“我不喜欢烟味,下次吧。” 啪—— 转身离开时,他听到身后又一颗泡泡被吹炸的声音。 一段尴尬的小插曲不足以影响宋明栖的心情,他还是度过了无比平静的一夜,并且再自然不过地和周羚道了晚安。 周羚正在输入了很久,后来又归于平静,宋明栖洗漱回来后,只看到周羚照例发来的两个字。 “想你。” 不管他一开始是不是想问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很有被包养的自觉,没有再刨根究底今晚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宋明栖照例去上班,不过半路先绕道去了一趟市图书馆。 他太久没有得到陌生读者的消息,这令他有些挂心。 最近图书馆在办一个阅读季的活动,阅览室人不算少,还有一个老年大学团在研讨,出出入入的人流量激增。 虽然这本书的位置偏僻,每次宋明栖和陌生读者也都会心照不宣地将书放到固定的位置上,但他还是很担心那本书会被借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熟悉的书脊出现在眼前,那本《恶意》还在。 他抽出来翻看,发现他对自己职业的剖白后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字,那个神秘读者又出现了—— “研究员算是大学老师吧,但侧写师是什么?(附画一个笑脸表情)。” “还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想问问你。既然你研究心理学,应该可以回答。” “老师,如果我喜欢上男人,这正常吗?” 第26章 1+1=? 宋明栖对着这行字盯了很久,既觉得高兴又有点意外。 高兴的是,他一直不确定对方的取向,在他的判断里,这个读者性格乖张叛逆,比较像刚上大学的大学生,他还非常年轻,因此宋明栖不想给他任何小众性向的暗示,因为这不合适,也不道德。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正是一路人。 可同时意外的是,宋明栖已经预感到他的好感要无疾而终了,因为显然,这个读者已经有了爱慕的对象。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最终决定回复一些克制且官方的话: “侧写其实就是犯罪心理画像或者说行为分析,是犯罪学和心理学衍生出的交叉学科,起源于美国f,侧写师算是帮助警方提供罪犯画像的一种职业。” “关于你的另一个问题,这非常正常。喜欢一个人和性别无关,我们天然地会被本身就很好的人吸引,你当然可以喜欢任何人。” 本来停在这里就足够了,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还是没能遏止自己的好奇心,又添了四个字—— “你恋爱了?” 将摘抄页塞回书内,重新插回书架之后,宋明栖回忆了这几天交流的断档,或许这位神秘读者正是因为恋爱所以减少了来图书馆的频率。 一阵难以言明的失落席卷了他。 这段时间的交流几乎变成习惯,他在这种慢互动中找到了一种放松的感受。或许他很快就要失去了。 不过这股失落也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繁忙的工作取代了。 他上午在实验室,下午写项目书,今天是申报截止日,根据反馈回来的意见又修改了最后一版。傍晚时有几位老师聚在一起聊最近要入职的研究员,似乎是ucla回国的,研究的是自然语言理解的人工智能之类非常前沿热门的学科。对于新人的背景大家最为津津乐道,新院长亲自过问引进,可见关系匪浅,问及宋明栖时,宋明栖也只是笑着摆摆手,他对这些实在不太感兴趣,匆忙离开了办公室。 回家以后打开电脑继续加班。 前一晚院长找他谈话,就是要求他积极回应学术道德委员会的要求,因此他需要尽快拟写一份关于被举报的论文实验数据的情况说明,另外申请第六医院的原始数据也需要出具盖章的函件。 他取消了和周羚的见面,一口气焦头烂额忙到晚上九点,等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吃晚饭,宋明栖正在考虑还要不要去哪将就一口,手机突然响了,看屏幕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通电话,听到那头问道:“请问是宋明栖先生吗?” “我是。” “这边是北二街派出所,周羚是您朋友吗?” 宋明栖皱了皱眉:“……是。” “您过来一趟吧。”对面说,“他现在在我们这。” “出什么事了?” “您过来说吧。” 宋明栖不明所以地挂断电话,又拨周羚的号码,发现占线,没人接听。 他只能换掉睡衣出门,派出所离四季小区不远,巷子里不好开车,他选择了步行。 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宁,毕竟周羚的情况很复杂,他判断不了自己这种焦虑的情绪到底是出于对周羚本人的担心,还是因为周羚进了局子,印证了他对他是潜在罪犯的判断。 进了派出所,有警员接待了他。 “请问,周羚犯了什么事?”宋明栖紧贴着人的脚后跟走,想获得答案的情绪十分迫切,“杀人放火还是盗窃?” 这个警员回头看了人一眼,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完全不盼着点好的亲友,感觉有些无语。 “那些要转去刑侦了,能在这见着人的就没这么严重。喊你来是让你把人领走。”警员说,“小伙子下手是狠了点,但阻止不法行为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们批评教育为主。” 宋明栖明白过来了,也说不出来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打架斗殴?” “嗯,准确来说是互殴。”警员说,“跟几个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干了一架。” 打开观察室的门,一个褪了漆的绿色长凳上躺着两个四仰八叉的醉汉,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噜声,角落里垂着头的周羚反倒显得异常安静,他的手腕被拷在旁边的铁质圆环上,白t恤上脏兮兮的。 周羚慢慢抬起头,脸上倒没伤,肾上腺素还高涨着,激得瞳仁黑亮,像某种捕猎后的兽类,额头上还汗涔涔的。 “不知道该打给谁,就报了你的号码。”他抬起头,看起来有点可怜。 恰好宋明栖这个“金主”也愿意“倒贴”,抢白道:“没事没事,就该打给我。” “我看他腿有伤,感觉有人接比较稳妥。”警员解开手铐,对周羚说,“你去里面把手机领了,签个字。手机24小时开机,有需要的话还会联系你。” 宋明栖看着周羚走向通道尽头,观察室里气味实在不太好闻,他就走到派出所门口等,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宋老师”,回过头竟然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警官。”宋明栖诧异地朝里看了一眼,还好周羚没出来,他阔步朝人迎去,“您怎么在这?” 张永涟笑着回答:“我最近调到北二街刑侦支队了,过来送个材料,正准备走。这话应该我问您才对,您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需不需要帮忙?” 张永涟是老师熊玺之前参与顾问的一个案子的主办警察,多年不见,好像从一线上退下来之后也胖了些。宋明栖扶了一下他的肩,带着他往离门更远的地方走去:“不用,陪朋友办点事。” 本以为对方会立刻离开,结果张永涟突然停下脚步:“对了,正好有个事想跟您说。” “是最近这个矿业家属楼案有什么进展吗?”宋明栖迫切询问。 张永涟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哦不是这个案子,是之前的2•10案。”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监狱方面已经启动吴关的释放程序。” 宋明栖沉默了片刻,才说:“这个消息跟熊教授说过了吗?” 张永涟回答:“我昨天刚给熊教授打了电话,他身体不好,是您师母接的,她让我最好还是也跟您交代一声,还叫我传句话给您。” “您说。” “她让您该放下就放下。” 2•10案是熊玺中风前作为顾问参与的最后一案,也是最让他牵挂的一案。 宋明栖还记得上一次去看望老师,熊玺已经说不出话,止不住涎水,但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手心里一横一竖地写“吴”字上面的“口”。当宋明栖告诉他,这个人还关着,没有放出来,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的,我知道了。”宋明栖说,“谢谢。” 这之后二人道别,张永涟向停车场走去。宋明栖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松了口气,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周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 不过他走得很慢,腿部因为打架时大幅度的动作牵拉,疼痛变得明显,他用虎口来回搓着腕部被拷得发红的地方,淡青色的青筋鼓起,腕骨质地坚硬。 宋明栖注视着他一直走到面前。今天张永涟穿的便装,周羚应该不会有所警觉,不过宋明栖还是有点心虚:“手续办完了?” “嗯。”周羚竟然什么也没有问,径直朝前走去。宋明栖悬起的心彻底落了回去,猜测他应该什么都没有看到。 “今晚怎么搞的?” “出来吃炒面。”周羚言简意赅地说,“碰上几个人找老板闹事,收保护费。” “你把人怎么样了?” “骨折了吧。” “哪里?” “胳膊?还是腿?”周羚说,“谁知道。” 宋明栖听说人家还持械,周羚的腿甚至都没长好,打这一架竟然一点伤都没有。如果他实施犯罪,在体力上绝对有碾压级别的优势,这一点在地下拳击场的时候宋明栖就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他又想,人真的是很复杂,不管周羚正在计划什么,在今晚又不算太坏。 “下次别这样了。”宋明栖讲,“遇到事情要先报警。” 跟教育小朋友一样。 周羚模棱两可地勾了下嘴角,似乎是觉得这句话非常可笑,不过也没有反驳,只是低头专心捣鼓手里的手机,屏幕的左上角碎了一小块,尝试开机失败了。 “刚刚打架的时候摔的?” “嗯。”周羚习以为常地拍了几下背板,再按的时候竟然正常开机了,他看了一眼未接来电,“你给我打电话了?” “刚刚警察打电话过来,我担心是什么骗局,想找你确认一下,结果没打通。” 夜里已经没那么闷热了,天空也显得高,月亮将满。两个人并肩走了一会。 宋明栖突然问:“所以你刚刚炒面吃完了吗?” 周羚摇头。 “走吧,我请客。”宋明栖慷慨地说,“你看你想吃点什么。” 十分钟后,宋明栖只想收回刚刚说过的话,他看着露天烧烤摊有些油腻的塑料椅想,如果由他来挑地方就好了。 周羚有些恶劣地看着他把桌椅里外全部擦了一遍,还是坐不下去,笑着说:“怎么,不是你要请我吃的吗?” 宋明栖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周羚点了啤酒、花生、小黄鱼、烤馒头片和几串鸡肉,点得并不多,就好像他其实不饿只是想来看一看宋明栖的笑话。 宋明栖坐得也不踏实,板凳的前端很硬,硌得屁股痛,劣质碳燃烧出来的烟熏烤着鼻腔,所以周羚往他的一次性杯子里倒啤酒的时候他也没拒绝,冰啤酒让口腔和肺里舒适了不少。 “不吃羊肉吗?”宋明栖问。他很少吃烧烤,但知道大家爱点羊肉串。 脑海里浮现菜单上的两位数,周羚回答:“不爱吃。” 餐具和菜是一起上的,碗勺用塑料膜包裹着,周羚全给拆开了,用滚茶烫了两遍。 宋明栖感觉好多了。 “你也觉得不干净吧?” 周羚没说话。卫生指标一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没觉得。 周羚提起筷子吃了一会,看对方干坐着:“你不吃吗?” 宋明栖的视线在桌上浏览了一圈,觉得难以下咽:“我不饿。” 可惜话音刚落,他的肚子就不给面子地叫了起来。 周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宋明栖拿起杯子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啤酒,随后举着筷子的手在桌面上挥动了一下,试图证明世界大同。筷尖从有些烤黑的荤菜上掠过,最后夹起一片烤馒头片塞进嘴里,没想到这玩意儿硬得很,一侧腮帮立刻被顶得鼓了起来。 “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能再切一半?”宋明栖一边奋力咀嚼一边抱怨。 周羚移开目光,反反复复夹一粒花生:“是你的嘴太小了。” 等宋明栖好不容易完成了吞咽,周羚又把剩下的一串烤馒头片放进了他的碟子里。说不清楚,他觉得他嘴里塞得很满的模样,很狼狈,很好玩。 宋明栖又喝了一口啤酒才说:“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什么话?”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话。”宋明栖说,“你知道吗,黑塞有句名言,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也会在湿云中交融……” 这番高雅言论应该出现在米其林餐厅,而不是路边烧烤摊,更不应该对着一个维修工讲。饭桌上短暂冷场了一会。 宋明栖紧接着说:“噢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听得懂。”周羚没什么耐心地打断,“但前提是他们都是水。” 宋明栖的神情有点发怔:“你不是人?” “……”周羚不太高兴地看着他,如果今晚不是他把他从警察局捞出来,他的拳头可能已经在宋明栖的脸上了。 “你看,你是人,我也是人,人是由60%的水组成的。”宋明栖不容置喙地说,“所以跟北冰洋和尼罗河也没什么区别。” “……” 原来是这么个“是人”法。 周羚发现这个人应该是有点喝多了,说不明白,而且很奇怪的,他觉得氛围很危险。他原本只是想看看宋明栖的爱是什么样的,旁观的那种看,事不关己的那种看。 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镇上的花鸟鱼虫市场,扒在鱼缸外看里面扇动巨大尾翼的漂亮金鱼。 哇,原来是这样的。 就是这种看。 但现在好像人在往下坠,要掉进鱼缸里。他奋力往上爬,爬了很久,可脚一滑就会掉回去,可鱼缸里有什么呢,鱼缸里有伸开双臂说着什么交融鬼话的宋明栖,他想离神经病远一点。 周羚突然下定决心,干脆给了他关于共度中秋的否定答复,“周六我和人换班了,要上工。” “过节干嘛和人换?” “别人要团圆,我又不用。”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没关系,那我回头买点猪仔饼给你送过去。” “猪仔饼?” “嗯,这是我们广南这边的讲究。”宋明栖笑着说,“中秋节要送给小朋友的啦。” 宋明栖眼神迷离涣散,眼尾和嘴唇都红,也都湿漉漉的。周羚看着他觉得眼底很热,这里的碳这么熏人,下次绝对不来了,他想。 他扫了一下桌角的付款码,放下筷子:“回去吧。” 两个人就一起站了起来,椅子腿被凸起的水泥块绊住,宋明栖的腿弯没有顺利抵开椅子。他的身形晃了晃,一时间没站稳,往周羚的方向倒了过去。 周羚下意识接住了他,手指扶在他的腰上,两个人莫名其妙抱了一会,空的啤酒瓶被踢倒滚了开来,叮呤咣啷地轮番反射着灯火和月光。 周羚没摸过这么细腻的布料,还没来得及体会这种触感,里面薄薄的腰腹挤进了手掌,比看上去还要薄。手掌下半段被皮带硌着,如果抽出来,如果抽出来…… 周羚把手松开了。 他嫌弃地说:“你怎么喝啤酒也会醉?” 宋明栖结巴了一下:“我……哪有。” “1+1等于几?” 宋明栖回答:“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目前的数学体系下,1+1等于2,但是如果是二进制的话,1+1等于10。而且皮亚诺公理是人为定义的,1+1也不一定等于2……” 周羚双手插兜往前走:“你是喝醉了。” 宋明栖赶紧跟上,过程中踩了周羚的脚后跟:“我没有。” 周羚嘶了一声:“你嫌我的腿好得太快?” “慢一点……也行。” 周羚笑了下,表情开玩笑似的,有点痞:“又不想睡我了?” 宋明栖的眼神怔怔的:“想的……但怕你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宋明栖的错觉,周羚眯了眯眼,下眼睑往上提,望过来的眼神有点危险。 过了好一会,周羚移开目光低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27章 一个男人的大腿 宋明栖做了一个梦。 还是不变的那辆货车里,柴油的味道令他反胃。 他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在颠簸,但眼前很黑看不清,等五感恢复了一些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有一块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用肩膀向前撑了一下,是韧的,好像是一个人的胸肌,形状夸张到以至于感觉很熟悉。 当周羚这个名字在脑子里浮现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屁股底下并不是座椅,而是男人坚硬的大腿,而他的喉咙里正不断冒出奇怪的、暧昧的声音。 宋明栖猛地惊醒了。 他紧抿嘴唇扶着额头,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一个关于谁的梦。 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细节很快变得模糊,除了一点残存的羞耻感,他终于可以掀开被子坐起来。 脑子里还是懵懵的,有点记不清昨夜从烧烤摊离开以后的细节。 周羚到底有没有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是说的是“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回忆不起来。 大概应该就是两个人一起走路回家,在楼下分道扬镳,你往左我往右,然后宋明栖回家洗澡,睡了一觉。 不过张永涟的话还是记得的。吴关下个月就要出来了。 中午他去邮寄发往第六医院的函件,申请提供四年前的原始实验数据,同时还将给吴关的最后一封信投进邮筒—— “吴先生,您刑满释放的大喜之日,请允许我和您见上一面。如出狱后需要支持,也请联系。另有媒体想报道您,如您有意向,请务必和我接洽,我请您饮茶。” 信件掉进邮筒里,传来一声闷响。 宋明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也被砸出一个洞,簌簌地漏风。他站了一会,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自己。 “宋老师!” 宋明栖回头,看到尤菲挽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这个男人似乎有点跛,走路一深一浅,不过如果不仔细盯着他的脚看,并不会觉得特别明显。由于之前已经听尤菲提起过自己的感情进展,因此宋明栖也没有特别惊讶。 “这么巧。”宋明栖笑笑,“今天不上班?” “嗯嗯,我今天休息。”尤菲朝宋明栖幸福地眨了眨眼,“这是我男朋友起舟,我们约了一起吃晚饭。” 出于之前尤菲的委托,宋明栖把目光投向了这个男人。身高大概在180上下,穿一件非常朴素的灰色薄夹克,三庭比例得当,他承认之前尤菲的形容非常恰当,确实看起来挺老实憨厚的,在市井日常之中,算是容易赢得好感的长相。 宋明栖伸出手去:“您好。” 这个男人似乎有点内敛,不太和人对视,但也还是笑着回握,然后很快将手重新插回口袋。 尤菲说:“宋老师您有空吗?要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宋明栖抱歉道:“不赶巧,我下午还有两节课,真是不好意思。下一次吧,我请二位。” “好吧。”尤菲挽着男人的手遗憾地说,“那下次我提前约您时间。” 道别后二人走向不远处的路口,宋明栖坐进车里后正好可以看到两人的背影。 此时人行道正是红灯,但男人似乎想抢灯,视若无睹径直走向了斑马线,尤菲拉了他一把阻止,他就不好意思又腼腆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太遵守规则,但看起来脾气还算不错。 宋明栖的右眼皮不知为何突然跳了起来,他用力按了按眉骨开车朝广南大学驶去。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果然隔日就传来坏消息,六院回复说原始数据量太大只会保留一年,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只有加工后的数据可以提供,但学术道德委员会需要的是原始数据。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宋明栖猛然想起自己有保存一份原始数据的习惯,如果这份数据还在的话,应该就在他之前淘汰的旧电脑里。 这电脑不用有几年了,光试密码就试了很久,好不容易正确通过验证,系统一直转圈,无法正常显示桌面。 虽然宋明栖熟悉各种实验仪器,但电脑维修不是他的长项,他搜索了一下最近的数码商城,就在五金商城对面。宋明栖拎起电脑就去了。 这附近他不是第一次来,在周边验证动线时,有几次路过。 这座数码商城也开了有十余年,楼宇外观破破烂烂,还是老式的矮楼,与现在鳞次栉比的市中心不可同日而语。 扶梯上三楼,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有人呕吐过,空气里泛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酸臭味。 宋明栖走到一处官方苹果维修店,发现店员正在嗦螺蛳粉,于是他掩了掩鼻,快步走开,选择了靠近电梯间一家很小的门脸——老万维修。 宋明栖猜测店主姓万,但年龄似乎不大,梳个时髦的背头,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老万。 这个老万此时正架着腿仰靠在丢了扶手的破电脑椅里,百无聊赖地在一台旧台式机上玩扫雷。可以看出平日生意大概不多,所以练成了一个高手,屏幕上几乎所有的雷都被排出来了,只剩下最后难以抉择的二选一。 但这时候客户来了,他把嘴里叼的牙签掸了出去,笑盈盈地站起身:“买还是修啊?” “修。”宋明栖把电脑包放在玻璃柜台上,“开不了机,我想要里面的数据。” “哟苹果啊。”老万按下开机键,又把电脑翻过来看了一眼型号。 “修不好?” “太老了,拿去官方也修不了的。”老万想了想说,“不过嘛,你找我是找对咯,只是要数据的话我还有办法。” “我只要数据。”宋明栖说。 “好嘛……”老万一思考就很喜欢用舌头顶自己的腮,右颊又凸起来,“不过macos系统很麻烦的噢,这个维修费可不便宜……” 学术上的清白当然比金钱重要,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你只管修。” 老万的眼神立刻殷勤起来了,一边龙飞凤舞地开单据一边说:“那留个电话,还有你的apple id,我导出来给你共享到icloud,你在家就可以下载咯。” “大概需要多久?” 老万说:“两三天吧?” “还能再快点吗?”宋明栖的眼神落到电脑屏幕上,“不打游戏的话。” “哈哈。”老万不无尴尬地讪笑了两声,“那就一两天,没客户的时候才玩的咯,有了就不玩。” “谢谢,那您尽快。” 宋明栖拎起空的电脑包,转身之前指指屏幕右上角那个小方块,“再替您节省点时间,别想了,点那个。” 等人走后,老万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看着屏幕,手指在鼠标左键上悬着。 最后眼一闭心一横,咔哒—— “给我拿个定影组件。” 老万盯着屏幕上闪烁的通关提示没动,嘴里喊了一声“我草”。 “万常达!” 老万这才艰难地把视线从电脑上扯下来:“哎呀,羚儿!定影组件是吧,我给你拿。” 自从周羚开始做维修工,经常从万常达这里拿货,有时候也聊几句,两个人一南一北,都不是广南本地人,因此也算是同在异乡为异客。万常达的儿化音其实说得很蹩脚,舌头根本卷不起来,但是他总喜欢这样喊周羚来开玩笑。 周羚皱了皱眉,没来得及抗议,万常达就脚一蹬地,带着电脑椅滑到里面的架子那,弯腰找了好一会,随后抛了一个盒子过来。 周羚抬手接了:“还是老价格?”他一边扫码付钱一边问,“你刚才在干嘛?” “刚刚遇到个神人,让我给修这个苹果电脑。”老万扬起下巴指指桌上,“走之前还帮我扫了个雷。” “就这样?”周羚没听出神在哪。 老万夸张地打着手势:“你不知道最后二选一多难,他看起来早就知道答案了,不神吗?” 总有50%的概率可以蒙对,或许只是运气不错而已,周羚对此不置可否。可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视线下移,看到了苹果电脑下面压着的单据复写联。 账号、号码是宋明栖的,字迹也是。 周羚问:“这电脑怎么了?” “硬件老化呗。”万常达说着把能拧开的地方都拧开了,用小螺丝刀在里面拨来拨去,“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七八年前的件儿了,苹果还娇气,不过还好他只要数据,对我来说洒洒水啦!” 周羚指着单据上的日期:“那你跟人家说要两天才能修好?” “害,那不能显得这事太容易啊,不然我怎么收钱?”万常达咧着嘴接了一根线,不知道怎么捣鼓了几下,在自己的台式机里翻看着,“哟,这人是个大学老师啊?这么多教案、论文什么的。” 周羚嘴角绷直,皱眉盯着他:“你不要看别人的东西。” 万常达嘘了声:“随便看看咯,我又不做什么。而且好多人都不知道icloud会自动上传。” 云空间里的文件不少,大多是工作上的东西,照片分类里不少集体照,合影的对象有五六十岁的长辈,还有一个周羚不认识的年轻男性,两个人肩靠肩,看起来关系亲密。 “我草这还有……dna检测实验室的介绍……”万常达斜着眼瞥了周羚一眼,慢慢地说,“还有个人跟你同名啊,这个叫什么……心理侧写报告?” 第28章 老师,会想见面吗 两天后,宋明栖如期在icloud查收到了旧电脑里的数据,出于安全考虑,他重新修改了密码并领回了自己的电脑。 原本他还觉得这个老万未必靠谱,没想到还是有点契约精神。而且万幸的是原始数据果然还在,他拷入u盘后和说明报告一起上交到学校的学术道德委员会,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工作上四面楚歌,但宋明栖还是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虽然周羚没有答应他一起过中秋,他还是去菜场买了一点海鲜和时令菜,还有霁月斋的月饼以及猪仔饼。 只是螃蟹最终没能留到过节那天,宋明栖当日就下锅蒸熟。好像没到好时候,蟹黄极少,也没有做成蟹黄面,只好两头分开吃了。到洗碗的时候,手机响,宋明栖擦了擦手接通了电话。 “儿子,东西收到没?” “嗯,收到了。” “最近怎么样?” “还好。”宋明栖觉得太过简短显得敷衍,但是工作上的烦心事跟宋盛成说又没什么用,只好又添了几句废话,“上课写论文,带学生,挺忙的。” 宋盛成“嗯”了一声,嘱咐道:“也要注意休息,过节有没有打算出街玩?” 宋明栖好笑他爸爸还把他当小朋友:“没打算。” 宋盛成说:“不去看舞火龙?” 宋明栖答:“北浦江早就不舞火龙了。”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宋盛成两三年不回来一次,广南的变化早就不知情,更遑论宋明栖的生活。 “圣诞我有三天休息。”宋盛成语气小心,“明仔要来美国玩吗?” “圣诞我们不放假。”宋明栖说,“我们放春节,没办法。”又故作轻松道,“我挺好的,圣诞霍帆可能回来。” 宋盛成松了好大一口气,以至于隔着电话都听得出来:“那就好。那爸爸先去应酬。” 宋明栖听到那边有女人的声音。 想要关心的话从嘴边转了一圈,又囫囵咽回去,宋明栖抿了下嘴唇,然后没什么情绪地说“好的,拜拜”。 挂断电话宋明栖把手机甩到一边,发了一会呆,但很快又低头把碗认真洗完了。 宋明栖把吃空的蟹壳丢到楼下垃圾桶时,突然改了主意,他回去取了车钥匙,开车去市图书馆。 他想找人说说话,但谁会在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想到的是去图书馆呢? 毕竟图书馆根本不可以大声说话。 宋明栖知道自己是个怪人,霍帆说他好在是个天真的怪人,天真的怪人就没什么杀伤力,如果是个阴险的怪人,那真的是要尖叫跑开。 总之在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宋明栖直达二楼,翻开了那本书。 “你恋爱了?” 这是他上一次留下的问题。 他本以为大概率不会这么快得到回复的,可他看到下面多出了一行字,笔迹比往常要潦草一些。 陌生的读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写道:“老师,中秋节你怎么过?会想见面吗?” 从看到这行字的那一刻起,在家时的那些烦乱情绪突然就消失了,他的心脏突突地跳,并且庆幸自己临时起意来收消息,否则恐怕中秋节过完他才会发现对方的邀约。 不过他不确定这个读者约他见面究竟是单纯想聊聊天,还是有别的意思。 没有犹豫太久,他问道:“你想怎么见面?” 留下这个问题后,宋明栖感觉自己的肉体虽然离开了图书馆,可灵魂却没有。 他在学校办公、在家休息、做饭吃饭,魂不守舍。他时不时就忍不住猜测陌生读者会怎么说,同时也拿不定主意,如果对方给予了积极的答复,他究竟要不要赴约。 第二天他又去了图书馆,这一次陌生读者回复速度很快,他留下了一串神秘的数字—— 514110 2110 213 41135 宋明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立刻以三个数为一组,在《恶意》这本书里根据页码、行数、字数寻找起来,最后拼凑出来的句子是—— 晚8点,念念,601。 宋明栖用地图搜索了一下,念念不是公园,也不是饭店,而是一家旅馆。 位置就在广南师大对面的巷子里,是那种非常便宜的学生旅店,更印证了他对于这个陌生读者是一个大学生的判断。 挺微妙的。 他猜测这个读者对他的性取向有所感知,毕竟这个男学生先坦白了自己的,如果宋明栖赴约,那么意思不言而喻。 他盯着自己破译出的那行字,突然觉得莫名紧张,过了一会他跑到一楼借书台,深吸了一口气。 “您好,可以给我看下昨天的监控吗?” 负责借书的管理员对宋明栖这位常客早就非常熟悉,但碍于规定还是说:“怎么了宋老师,监控的话一般是警察才能调的。” “我昨天好像落了个u盘在这里,想看下当时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还是被别人拿了。”宋明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甚至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带过来了,这种情况也不是很好报警,让我先看一下吧。” 管理员犹豫了会才说:“那也行,您跟我来。” 宋明栖坐在中控室里,屏幕上用8倍速跑着画面。 其实之前他不是没想过用监控看看这个陌生读者的模样,只是大多数时候他来图书馆的间隔时间很长,不确定对方是哪一天来回复的消息,想要排查监控视频就需要非常久的时间,当然他也认为对笔友保留一点神秘幻想无伤大雅。 不过既然现在打算见面,加上这次陌生读者回复的时间间隔很短,宋明栖觉得有必要看一下监控再决定。 人群像蚂蚁飞速汇聚,又飞速离散,看起来挺有意思。大概过了十分钟,中控室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打着哈欠走到一边聊天,留宋明栖一个人查看。 突然,宋明栖敲了一下回车键暂停,有个男人径直停在了书架前,准确地抽出了东野圭吾的这本书。 只可惜监控设备老旧,录像不算清楚,加之这个人戴着棒球帽,帽檐低垂令人看不清五官,但以书架为参照物来看,他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身形挺拔健壮,穿一件连帽卫衣,一双白得发光的高帮运动鞋,还挺青春潮流的,很有可能是隔壁师大的体育生。 宋明栖感觉自己悬在胸口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他觉得soulmate见面不必过分苛求对方的外貌条件,但人是审美动物,总是多多少少会忐忑好奇。现在模糊的幻想变成具象后没有引来过多的失望,相反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是比较理想的身材类型。 他借口没有找到u盘的影像离开了中控室,向管理员致谢后,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中秋那天原本是空出来留给周羚的,但他拒绝在先,宋明栖觉得自己去约其他人见面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他和周羚只是逢场作戏。 想到这他在纸上愉快地写下:“好的,中秋见。” 第29章 不开灯你想做什么 宋明栖时常感叹古人的神奇,二十四节气似乎和自然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中秋那天的气温骤降,一下就有了点秋日的味道。 这天广南大学放假,不过宋明栖和周羚一样无牵无挂,因此他还是照例加了半天班,直到下午才回程。开车进小区后,他打电话问周羚,什么时候方便给他送猪仔饼。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宋明栖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周羚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冷淡,不过这个人一贯如此,尤其是在工作时,格外不苟言笑,就好像每晚用微信发“想你”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你挂到地下室的门把手上,我晚上回去取。” “那你早一点,省的被别的小孩拿。”宋明栖还是不太放心,他看向不远处脏兮兮的垃圾桶,除了绕飞的苍蝇外还露出一个拆开的粉色纸箱,上面印着kiss ya的logo,那是一家情趣用品品牌,他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你这会有老鼠吗?” 周羚漫不经心地说:“那你系紧一点。” “好吧。”宋明栖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想,如果被人拿走、被老鼠咬了,那也是周羚自己的事了。 回家后,他开始为晚上的出门做准备。 他洗过澡,喷了香水,穿上衬衣照了照镜子,又觉得太过正式,不适合和年轻朋友会面,于是又换成了一件休闲慵懒的白色薄针织。他想过对方可能没什么经验,他应该完全可以控场,或许可以先提议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决定要不要更进一步。关上衣柜前,他瞥见之前扔在抽屉里的那盒套,为了以防万一,他怀着某种紧张又羞耻的心情,拆开装了两片在口袋里。 出门前他心情不错,给阳台上的植物又浇了一遍水。当浇到那盆杜鹃时,他惊喜地发现,在干枯了这么多天之后,靠近根部的树枝上竟然生出了一丁点嫩绿的新芽。 植物的生命力简直不可思议。 尽管宋明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还是从它身上看到了一点破案在即的好兆头。 晚上七点刚过,他出发去念念旅馆,他不喜欢迟到。 为了避免太过惹眼,他将车停在了离旅馆有段距离的停车场,打算步行过去。路旁紫红色的三角梅开败了一茬,显得不太精神,澄黄的月亮今夜格外圆满,在宋明栖的脚下投下淡淡的、细长的影。 身边不时有穿着运动服拍打篮球的师大学生路过,嘲哳喧哗,宋明栖谨慎地观察着,以判断会不会神秘读者就隐藏其间。 这场游戏令他紧张又亢奋。 陌生的笔友、神秘的代码、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在月圆夜约会的破落旅馆。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约会,宋明栖知道他们气味相投。他是一个很重感觉的人,上一段恋情无疾而终后,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过这种因为共同爱好而灵魂契合的感觉。 他的步伐不自觉加快,巷子很深,附近的博知湖令空气潮湿腥涩,很快一块桃色的灯牌出现在眼前。 念念。 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大概率不会为这样的旅馆驻足。但今天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口挂的风铃一响,坐在前台织毛衣的大姐例行公事般地抬起了头:“住几晚?” 莫名的,宋明栖感觉自己像来偷情,更缺乏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脸也跟着热了起来。 “噢。”他装作从容的样子,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601,应该……已经订过了。” 大姐没说话,冷淡的眼神在他脸上定了两秒,随手甩过来一张房卡:“喏,前面走到底是电梯。” 走廊里泛着淡淡的霉味,但还算干净,主要是装潢有些年头且缺乏审美,墙纸翘着角,图案艳丽俗气、花枝招展。 电梯往上走的时间里,他瞥了一眼腕表,才七点四十五,他早到了整整一刻钟,那个读者大概率不会比他更早。 6楼是念念旅馆的顶楼,他没想到顶楼竟然只有南北间隔甚远的两间房,中间连接着一大片黑漆漆的露台,隔着窗户可以依稀看到远处飘展的床单,在黑夜里有些瘆人。 他在601的房门前踌躇了一会,里面毫无声息。 如果他想离开现在还来得及,见笔友这种事对他来说多少有点脱轨,但他承认他箭在弦上,万家团圆之夜,需要一点慰藉。何况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他已经看过陌生读者的视频,比对方了解更多,更有主动权。 最后他又整理了一遍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房卡贴近感应锁。 嘀—— 他跟着往下按开把手,推开一道缝隙,里面黑黢黢的,显然没有人先到。 宋明栖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将门完全打开走了进去,这种老式旅馆并不像五星级酒店可以插卡亮灯,他慢慢摸索着门边的电灯开关。 就在这时袭来微风,地板重重一响,门咔哒一声落了锁。有人一把带上了门并且握住了他的手腕。 掌心滚热,力量强硬,把宋明栖吓了一跳,原本那些觉得可以控场的想法全散了,只剩下寂静中震耳欲聋的心跳。 “是你吗?那个……读者……”他盯着一团高大的看不清的轮廓,感觉自己的声带都在发抖。那双在监控里看过的高帮运动鞋,反着微光,正抵着他的皮鞋鞋尖。 很长一段时间对方都没有说话,不安感令宋明栖后背抽紧,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是不是应该再对个暗号—— 东野圭吾销量最高的一本书是什么? 请列举美国著名十大悬案? 是不是太不常用了,他会不会说不出来,常用的暗号还有什么? 天王…… 打住。 宋明栖紧急刹车,拉回了逐渐发散而离谱的幻想。 就在这时,这个黑影突然“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非常低沉,以至于有点失真,他说,“别开灯。” 发觉这个读者可能比自己还要更紧张,宋明栖反倒稍微好了一些,他不由得笑了下:“为什么,不开灯你想做什么?” 陌生读者不说话了。 宋明栖顺着人的小臂往上摸了一把,手感坚硬,也很粗壮,这个感觉很奇怪,既有点熟悉,又不得要领。 很快陌生读者抓住了他另一只好动的手,并且将他的两只手腕并在一起都反剪到了腰后,以至于宋明栖呈现出一种整个人向前递送的姿势,两个人的胸膛紧密地贴在一起。 对方身上有一种香皂的味道,闻起来很干净,能看出这个人挺细心的,也重视这次见面,宋明栖觉得很满意,同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借着黑暗,露骨地在自己身上游离。 “你呼吸好快。”他仰起头低声说,虽然看不清,但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几乎贴着对方的嘴唇在说话,“别紧张,做得不好,老师又不会批评你……” 神秘读者的喉结狠狠滑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谁失误还是谁主动,他们的嘴唇突然碰到了一起,并且如星火燎原一般演变成了惩罚式的、粗暴的亲吻。宋明栖完全被挤压在墙壁上,甚至需要踮起脚才能承受住自上而下的侵袭。 他的嘴唇很快就被吮得发麻,口腔里弥散起淡淡的血腥味,对方强硬地闯进来,将他的上颚顶得生疼,大脑深处的烟花猛地绽开,宋明栖被年轻人这种热烈的、没什么技巧的吻技感染地天灵盖都开了。 还吃什么饭。 宋明栖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按部就班的想法,同时发现看不见确实也带来一些好处,他对环境失去了挑剔,只是急切地抵靠着人往依稀可辨的床边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主动对方好像越是粗暴,很快他就被握着喉结重重压进了床垫里,皮鞋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等……等一下……” 他气喘吁吁,嘴上说着拒绝的话,但手却拉着对方的衣领,往更近的地方拉。 很快衣服下摆被撩上去。这个人的指腹粗糙,宋明栖感觉有点怪异,但来不及细想,对方的重量就全部压了上来,挤入他的两膝之间,床垫深深地凹陷下去。宋明栖在短短几秒内就感受到了轻微的缺氧。 下手没轻没重,但程度尚能忍受,他可以原谅年轻人的急色,他拉着对方的手往下移,想用自己的其他部位换取一些氧气。 这只手宽大又僵硬,似乎不想听凭摆布,可触及之后又完全丧失了克制,很快它就无师自通地动作起来,并且范围越来越广,力量越来越大,粗糙的指腹如同带电一般,一路往下,肋骨都连带着感受到了压迫感。 黑暗中,年轻人压抑的粗喘声近在咫尺,滚烫的呼吸潮湿地洒在他的脖颈上,宋明栖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他对陌生读者坚硬的腹肌爱不释手,闭着眼发出微弱的、难耐的哼声。 他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可以说是失控到一种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地步。 不过随着一滴汗液砸到了他的眼皮上,他难耐地仰起头,缓缓睁开眼睛。 浑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下去。 一束朦胧的月光正好将床头柜照亮,上面摊放着一个塑料袋,醒目的黄色颜料画着的正是霁月斋的月亮logo—— 他不可能认错。 这是他送给周羚的那袋猪仔饼。 第30章 现在冷静了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完全宕机了。 空白了两秒后才想起来用手掌推开对方的下巴,应该是下巴,总之是面孔的某个地方,坚硬硌手。他听到自己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周羚?” 话音落后,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了下来,整个房间变成一个空旷的风洞,每一下呼吸都像震耳欲聋的啸叫。 他紧紧盯着对方所在的方向。 希望对方能说点什么,比如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周羚,谁是周羚,为什么要喊别人的名字。但是对方迟迟没有答话,沉默得令人心惊,他只能更用力地突破黑暗,试图将身上这个高大的轮廓看得更清楚一些。 片刻后,宋明栖猛地撑起身,伸长手臂去够床头灯的开关。 轻而易举、没有遭遇任何阻拦。 啪嗒一声。 灯亮了。 这个轮廓瞬间被具体的五官填满,宋明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眼睛里还充满了未散的欲望,嘴唇泛着深红和潮湿,刚刚令他流连忘返的肌肉,垒块分明地从扯乱的t恤下露出来,头发也在亲吻中被揉得很乱。那枚金属拨片悬在衣领外面,愚蠢又荒诞地晃动着,让宋明栖产生这不过是一个梦境的错觉。 他想象过很多次和周羚在这样的场景下对峙,他有过完备的计划,计划里应该有电击器、安眠药,甚至有定时发送的报警短信,可当这个场景现在真的发生的时候,宋明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他根本不是来见周羚的。 宋明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为什么周羚会知道他和陌生读者的邀约,还是周羚本身就是陌生读者,可是这个读者的言谈之间语气丰富,会画表情包,性格阳光开朗,和死水一般的周羚完全是不同的人。 可不论怎么翻来覆去地推理,不管验证几遍,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他被骗了。 他感觉周羚好像诡异地笑了一下,宋明栖汗毛倒竖,猛得朝人的裆部踹去,可送出去的脚腕被干净利落地夺过,直接一把将他拖到了床下,背部咚得一声重重砸到了地板上。 宋明栖拼命挣扎,但周羚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毫不费力的拖动他走了几步,在他的脑袋撞到桌脚前,又钳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周羚!!” 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宋明栖陷入了极为糟糕又恐慌的情绪里,他仿佛回到了6岁,在黑暗的货车里歇斯底里,死死扒住手边的任何东西,抵抗将他拖出去的力量。 周羚也懒得浪费时间,蹲身抓住宋明栖的腰将人往肩上一杠。 海拔可怖地升高了,宋明栖面孔朝下,胃部被周羚坚硬的肩膀硌得生疼,双脚完全脱离了地面,任何大幅度的晃动都随时可能摔下来,以致他不得不停止了激烈的反抗。 在他成年以来大概还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就像一个麻袋一样被人掂来抛去。 操。 他好像说脏话了。 但这一点也不重要了,倒悬的视角里,他被带进一扇小门,掼到淋浴间的墙壁上,混乱中瓷砖磕到了他的镜架和额头,发出零零碎碎的钝响。他喉咙很堵,呼吸不上来,空气里有一股硫酸燃烧后的酸臭味,让他只想立刻离开。 可周羚坚硬的腹肌从后面牢牢抵住了他的后腰,压住他的屁股,他毫无还手之力,小腹完全和墙壁贴在了一起,脸颊抵在冰冷的瓷砖上,镜框歪斜,难捱地抵住鼻梁。 这时候周羚抬起了手臂,好像是打开开关什么的,宋明栖下意识闭紧了眼皮。 巨大的水流奔涌而出,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唔……疯子……” 他的眼前大水弥漫,什么都看不清,胃部激烈皱缩,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 过程中又不断呛进一些水,里面有一股漂白粉的奇怪味道,立刻引起了更剧烈的呕吐,空气中那种酸臭味更明显了,他再次挥舞起四肢骂道,“……滚!” 还有什么脏话来着。 他的大脑竟然空空如也,简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可还没等他将掌握的寥寥无几的骂人话说完,“水刑”又结束了,他重新被粗暴地拖了出去,失去平衡重重跌进一个椅子里。 他一直呛咳不断,舌根痉挛,肺里连带着咽喉都弥漫起一股铁锈味,他感觉自己快死了,就算呛水呛不死他,也离被杀不远了。 就在这时,周羚强硬地夺过他两只手腕,隔着低处的一根水管相并,宋明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咔哒一声,一副冰冷的手铐将他的两只手腕和水管拷在了一起。现在的他就如同一辆被锁在栏杆上的自行车,除非能够带着这根愚蠢的水管逃跑,不然绝无离开的可能。 这是干什么? 刑讯逼供?反过来了吧? 周羚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宋明栖大脑处理器里的数据简直要溢出了。 好像是为了方便他认清目前的处境,周羚大发慈悲地将他的眼镜扶正,重重按回到他的鼻梁上。镜片上蔓延的水痕变成了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的蚊虫,令头痛的程度大大加倍,不过清晰的视线还是带领宋明栖看清了这幅手铐,竟然是粉色的,正是地下室外垃圾桶里那件快递盒的情趣品牌! 只是当时宋明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东西是用到他自己身上的。 变态!! 他再次挣扎起来。 手铐中间的链条在管道上激烈摩擦,刺耳难听,金属圆环几乎嵌进肉里也丝毫没有变形的迹象,反倒发出了一连串暧昧的叮呤咣啷的声音。 …… 宋明栖脑子里自动出现十分钟前自己还在床上迎合接吻的样子,更觉得羞耻难当,他立刻停下了动作。 一个情趣用品质量做得这么好干嘛?难道要进军军用行业吗? “现在冷静了吗?” 周羚的声音冷淡极了,说话间顺着头将自己也淋湿的上衣脱下来随手扔到一边,刚刚动用的暴力令他上半身的筋脉充血,小腹处尤其明显,宽肩窄腰的身材也在腰上一圈宽边皮带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凶悍。 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砸到脸上,宋明栖深深呼吸了几下,发现自己别无选择。 “冷静了。” 第31章 裤子呢,也不舒服吗 冷水确实带回了一些理智。 已知这一层只有距离很远的两间房,大喊大叫几乎没有人会听到,而体力上,他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优势,他必须做一点更成熟的自救行为。 而且如果他之前的侧写正确,那么周羚绝不是那种会掉以轻心的罪犯。他拉着他冲凉显然也不是只想让他冷静冷静这么简单。 “我身上没有带录音笔、监听器什么的。”宋明栖努力打消周羚的疑心,“你其实不用让我冲这个澡,进水的只有我的手机。” 他此时浑身滴滴答答像个水鬼,睫毛上还湿漉漉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胸膛起伏剧烈,白色的薄针织衫淋湿后其实和透明没什么区别。周羚想起刚刚旖旎的手感,缓慢地搓动了一下手指,不知道为什么,他既觉得怀念又觉得无比恶心。 “为什么要动手呢,宋老师?”周羚面露遗憾,“这不应该是惊喜吗?你喜欢的大学生正是你一直想包养的维修工。” 宋明栖也搞不清周羚对他的了解到底到了怎样的程度,只好强装镇定道:“可能说明我的喜好非常统一。” “统一吗?”周羚似乎被他的渣男言论逗笑了,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掏出小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两条长腿大喇喇地敞开,“一个是开口闭口老师好的男大学生,一个是,我看看你的心理报告怎么写的……”他掏出手机才继续念道,“一个原生家庭缺位,极端偏执,具有犯罪心理特质的城市底层务工人员。” 宋明栖的心里瞬间凉了半截,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在哪里看到的?” 周羚撇撇嘴:“万常达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 宋明栖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万常达就是那个维修店的老万,他没想到万常达会通过云端偷窥他新电脑里的数据,更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有什么关联。 “我只是做了警察委托我做的事情,他们认为你和矿业家属楼案有关。” 周羚的眼神有点冷,他用完全笃定的语气讲:“我已经被排除过了。” “但你符合我的侧写。” 也是有赖于宋明栖在图书馆孜孜不倦的教导,周羚读过一些资料,对于侧写这个词并不陌生。 “好。”周羚扬了扬下巴,“那让我听听你的侧写。” 侧写内容当然不能跟犯罪嫌疑人吐露,何况当着对方的面说他是性功能障碍,宋明栖也嫌自己命太长。 他决定回避这个问题,装模作样地吸了吸鼻子:“有点冷,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可以开会空调吗?” 周羚对这个人的满口谎言已经厌烦透顶,他静静看了他一会,突然倾身过来,将冰冷的刀身抵在了宋明栖的脸颊上,似乎稍稍倾斜,随时就要刺破皮肤。 宋明栖立刻屏住了呼吸,可这时刀尖又抬起了一些,缓慢往下走,宋明栖的眼睑跟着刀刃的反光下移,直到一道冷光闪过,周羚滋啦一声从领口割开了他已经湿透的针织衫。 内穿的背心登时裸露在了空气里,而且由于紧张和湿冷,布料上凸起的两个点简直过于明显。 “周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宋明栖的失声大叫都晚到了两秒。 “怎么了?”周羚的表情看起来颇为费解,“宋老师不就喜欢玩这种游戏吗?扒别人的隐私,利用别人的弱点,看别人一层一层卸下防备,还洋洋得意?” “所以也让你体验一下这个游戏,从现在开始,回答不出来我的问题就会少一件衣服。”周羚欣赏着宋明栖惊恐的眼神,笑了笑,“这样就不会贴在身上难受了。” 简直是疯子!不可理喻! 他目瞪口呆地瞪视着他,周羚似乎从没有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那么多的无措和意外,那道拥有漂亮弧度的眼廓现在也变成了夸张的圆拱形。 周羚施施然抛了下小刀,失笑道:“宋老师,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答吗?” “……” “3——” “2——” 就在周羚的口型即将变成一道直线的时候,宋明栖脱口而出:“我说——” 他根本不敢设想自己赤身裸体和一个性虐犯共处一室会是什么下场。他滚了滚喉结,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将侧写和盘托出。 “门锁没有破坏痕迹,死者主动开门、倒水,对敲门的男性没有提防,说明他的外貌容易赢得好感,可能从事服务性质的工作,进一步降低了死者的防备。” “从打斗痕迹看,嫌疑人身上留有反击伤,身高180以上,当然如果是体力从业者,可以适当降低。没有留下任何视频证据和生物痕迹,说明对周边环境了解,具备反侦察意识,不是首次作案,有过案底。” “虐杀但性侵未遂,说明他长期得不到健康的两性关系,指向严重的性功能障碍。” 宋明栖缓慢地说完最后一句,提防地盯着眼前的人,担心他会随时暴起,可对方只是散漫地听着,在掌心一下一下敲着刀背:“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理论上,你不会。” “为什么?” “我作为警方顾问,杀掉我对你没什么好处,更何况你在矿业家属楼做下的案子并没有留下实质性证据,你没必要多此一举。”宋明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且我也不是你的理想型目标。” 周羚哂笑了一声:“说来听听,我的理想型是什么?” “20-35岁之间的,长发女性。”宋明栖笃定地说,“你喜欢我穿旗袍。” 周羚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泪,宋明栖感觉这人已经完全疯了。 过了一会他不笑了,但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滞留在脸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效果。 “所以你骗我,说要交朋友,说爱我,也是警察委托的?” 当然不是,这些只是宋明栖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点小手段。 但他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有警方背书他存活的几率会高一些。他正有些犹豫不决。 “超时了。” 周羚话音刚落,宋明栖感觉自己胸前一凉,滋啦一声,那件贴身穿的背心也被划了开来,薄薄的胸肌和腹肌泛着淡淡的红晕,在空气里快速起伏,就好像在故意吸引周羚的目光一样。 刚刚进门时的主动是一回事,发现约会对象是周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在这个嫌疑犯面前袒胸露乳,宋明栖只感到羞耻难当,他在手铐的牵制下,没什么作用地含起胸,小幅度拢紧布料,简直要大骂他下流。 可还没等他骂出口,周羚的视线向下移动,在他绷紧的薄肌和价格不菲的皮带上打量,“裤子呢,也不舒服吗?” 第32章 一百种惩罚你的想法 “……没有,不会。”宋明栖只好赶紧说,“谢谢,这样就很好。” 场面突然冷下来,周羚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他的瞳仁很黑,大部分时候宋明栖都觉得那是一种深沉忧郁的眼神,偶尔放松时会显得温柔,而在此时,周羚面无表情看他的时候居然令他毛骨悚然,像是死神正在考虑如何对他宣判。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秒针走动的声音,也许过了一段不太长的时间,但感觉足足有半辈子那么久,周羚突然站了起来。 他收起匕首,好像突然对刨根问底失去了兴趣。 “算了,你受过惩罚了,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 说罢他抄起外套,看上去随时准备离开。 “等……等一下……”宋明栖表情愕然,“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 周羚走近他:“不够明显吗?” “我手里没有任何证据,放我出去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宋明栖积极争取,“而且你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用不着一辈子。”周羚觉得这位宋研究员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他根本没有想要一辈子都见到这个人,他露出厌烦的表情,“下个月吧……下个月20号。” 竟然有一个如此具体的日期,宋明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你怕我出去影响你的计划?”宋明栖觉得匪夷所思,“我连你的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影响什么了?” “你的报告。”周羚冷淡地说,“会让警察重新盯上我,我也不知道你在比对什么dna,但总之这段时间我不想惹麻烦。” 类似的话周羚在地下拳击场后面的小巷里也说过一次。 “我可以不提交这份报告。”宋明栖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凭什么相信你?” “……” 宋明栖也很清楚,自己在周羚这的信誉值为负。 “所以你到底在计划什么?再杀一个人?”他本想倒霉个明白,但很快又认命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就算知道了我现在也帮不了任何人,你还会要我的命。” 周羚不着痕迹地摩挲着虎口的纹身,短暂沉默了一会:“宋明栖,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宋明栖曾经问过自己无数遍。 这个人在策划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极度危险,不吝使用暴力,可他也会为街头不平事出手,给福利院捐款,在电玩城给小孩投篮,把宋明栖想要的模型推到他的面前。 周羚是个什么样的人。宋明栖说不上来,很多画面在脑海里来回播放,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份关于周羚的心理报告,他只是自以为快完成了,其实还差得很远。 但他现在面对周羚,只能回答自己已知的部分。 “你坐过牢,出狱以后没有建立任何长期稳定的社交关系,只做一些临时工,到地下拳击场打架,练习小刀,不留任何存款,综上所述,你在策划一场有意识有预谋的犯罪,具备潜在的犯罪心理特质。” 周羚低头笑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自己在宋明栖眼中只有这一堆极为符号化的定义,他抬起头时又换上了一副极度冷漠的、居高临下的表情。 “很好,你说的很对。但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是你一直抓着我不放,让人讨厌。” “你要去抓的是一个已经犯案的人,而不是潜在份子。我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的选择,而不是我的思想。” “就像我现在脑海里有一百种惩罚你的想法,但我没有做,你就不能逮捕我,宋侧写师。” 潜在?他说谁是潜在?他又打算对他执行什么惩罚? 君子论迹不论心,这观点也有待商榷。当犯罪已成事实,伤害已经造成,一切查证定罪都只是亡羊补牢。 为什么不能更早一点发现、阻止。 宋明栖来不及争论,也无法分辨这段话里周羚对自己的无罪辩护是否属实,眼前倏然一暗,落下一片阴影,周羚朝他俯下身来。 他立刻紧张地蜷缩,但很快他就发现,周羚只是将手伸进了他的裤兜摸索。那只手掌带着燥热的温度,从大腿侧面的口袋粗暴地探进来,宋明栖下意识扭动着腰抗拒更多的接触,却没成想将那只手引去了更为错误的地方。 …… 他好像有反应了。 宋明栖的脊背瞬间僵了一下,鸡皮疙瘩立刻爬满了他的胳膊。 不过周羚对此浑然不觉,他的手恰好抽离,并且成功搜出了一台手机,和两片安全套。 …… 这个东西出现得实在不合时宜。 宋明栖心中再多和凶残罪犯斗智斗勇的高尚想法,满腹正义卫道士的崇高信念,都难以掩盖他今晚只是来约会寻欢的事实。原本的计划和现在的处境形成了极度讽刺的对照组。他被人卖了还曾真心实意准备给人数钱。 宋明栖尴尬极了。 周羚也冷笑起来,但好在没有再说出什么让人更难堪的话,很快就将它们丢进了垃圾桶里。他研究了一会宋明栖的手机,卡槽还是干燥的,然后把电话卡拔了下来。 “假如有人找你的话,我会用你的号码告诉他们你去外地散心了,你最近工作不顺利,我想他们会相信的。” “……” 他说着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卷宽胶带,在宋明栖别开脸时,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 按理说他的力气应该非常大,但宋明栖好像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脸颊上的肉被挤到中间去,嘴巴也鼓起来,显得很滑稽,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这样开口了。 “等一下,我想喝水……” 周羚的眼神在他脸上定了一会,随后转身找到一瓶赠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对准他的嘴唇往下灌。宋明栖没有接受过这样粗暴的喂食,躲闪的瞬间液体立刻顺着下巴流了下来,眼睛里也覆上了一层水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让周羚心烦意乱,他很快将矿泉水瓶抽走,不让他再喝了。 宋明栖咳嗽了两声,抓紧机会说:“你真的打算关我一个月?那我怎么吃饭?” “我会给你送饭,今晚你可以吃猪仔饼。”周羚不近人情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食品包装袋,将它拿过来挂在水管的阀门上。他无法理解自己竟然有过一个瞬间相信宋明栖的关心和鬼话。 “那我要上厕所呢?” 周羚扬了扬下巴,指了下椅子底下的痰盂。 滋啦一声。 周羚撕开胶带贴住了他的嘴巴,然后粗鲁地将他的下巴甩向一边。 “当然如果我在的话,我可以给你把尿,宋老师。” 第33章 图书馆boy的初夜 门砰得一声关上。房间里陷入死寂。 宋明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嘴被胶带封死,双手却因为管道的位置偏低而无法触摸到自己的脸,只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侧着身体好让缺血的手指舒服一些。 今晚宋明栖确实是打算来寻求一点刺激,但没想到会这么“刺激”。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一点思考整件事的空间。 读者原本就是周羚,最开始的几次聊天中他提过想让他的狗开口说话,所以那条狗就是珍珠。 为什么想让珍珠说话,不知道。 那周羚是什么时候发现和他在图书馆聊天的是自己? 也许是他带着市图书馆借出的书去他的地下室的时候,又或者是他坦白自己是犯罪心理研究员兼侧写师的时候,广南说大不大,一个城市能有几个侧写师。 可这两条线他从没想到可以并到一起,他们穿着不一样的鞋子,不一样的服装,有着不一样的性格,这种巧合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自以为周羚是他的实验对象,他观察他、接近他,实际上是对方演了一场戏,误导了他的实验者,提供了错误的数据,至于哪一个周羚更趋近于真实,宋明栖现在没有头绪。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固定电话,窗户紧锁,窗帘紧闭,他再次尝试同管道和手铐对抗,发现他能到达的最大距离确实就是那个痰盂。 一切都被周羚精确计算过。宋明栖失望地坐了回去。 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被人发现失踪,这种小旅馆一旦被短租出去,几乎也不会有人上门查看。 这一夜宋明栖时睡时醒,手指不时产生麻木的针刺感。 好在周羚离开时打开了空调的制热,衣服上的水分干透后,整个人舒服了很多,所以在凌晨五点的时候他还是靠在椅背上沉沉睡了过去。 周羚连夜做了许多事。 虽然宋明栖的通讯录全是以摩斯电码命名,但周羚根据语气和称谓还是很容易加以区分。 他首先代替宋明栖回复了宋盛成的问候微信。 一开始他还有些忐忑,因为他不太擅长打广南话,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位父亲确实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甚至没有发现他回复时用语习惯的细微偏差,并且很快就结束了对话。 然后他又模仿宋明栖的口吻异常官方地回复了几条同事和学生的节日祝福。好在宋明栖不是个特别热衷社交的人,这样的信息并不太多。 但面对一条非常热络的微信时,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dr.宋!虽然你是个听不进话的笨蛋,但还是中秋快乐!今天一定要食到饱!!” 他想起之前在宋明栖的云盘里见过的一些照片,有一个和宋明栖年龄相仿的男人常常出现,合影时举止亲密、笑容满面,他拿不准这到底是朋友,还是……男朋友。 而面对这两种身份,回复时的语气注定大相径庭。 第二天上午他拎着肠粉回到念念旅馆的时候,不算太早。 刷开房门时,宋明栖甚至还窝在椅子里没有睡醒,他估计是累坏了,因此开关门的声音也没有惊醒他。周羚放轻了动作,将身上的挎包摘下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要太在意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于是干脆在床沿上坐下来,看着宋明栖。 他微微蹙着眉,仅靠鼻子出气有些气短,在胸前抱着手臂,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一种下意识的抵抗姿态。但显然被割开的衣服是完全抱不紧的,反而挤出一道浅淡又勾人的胸线,以及不自知间露出的皮带上的一截腰肢。 周羚倾身过去,几乎用0.5倍速动作将宋明栖嘴上的胶带缓缓、缓缓撕下来一半,又脱下自己穿的棉质衬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但盖完就后悔了。 下贱。 他为什么要关心宋明栖。一个骗子。 最好还是把衣服拿回来,不然宋明栖醒来会看到,还会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有多重要。可他刚一动身,就看见宋明栖在睡梦中非常轻微地抿了下嘴唇。 他立刻僵在原地不动了。 宋明栖没醒。 那股抿紧的力量很快消失了,他的两瓣嘴唇带着略微红肿,缓慢分开,自然地露出一道缝隙,那种缠绵的粘连感让人产生非常软糯的联想。 尽管宋明栖的嘴唇看起来单薄寡味,但它的口感却异常柔韧,而且宋明栖很会接吻,也很会笑,和远观时精致斯文带来的疏离感不同,他漫不经心地躲闪,让你难以餍足,又忍不住去追。 周羚还能记起昨天黑暗中亲吻时的感受。宋明栖热烈地像热带的水果,会流出汁水,甜腻得会融化。 当然后来灯光亮起,这张嘴就变得冰冷了,只会说一些令他不高兴的话。 不过相比那些谎言,周羚倒是更愿意听这些伤人的真话。 至少他们在此刻相互厌恶,是如此真实。 他甚至生起一个恶劣的想法,如果他现在不顾宋明栖的意愿和他接吻。他惊醒时是不是会恶心到呕吐,恐惧到流泪。 他甚至可以做一些更出格的事,毕竟宋明栖现在被手铐铐着,动不了,甚至无知无觉。他可以摸他的腰,将手从裤腰里伸进去。 他的皮肤很白。应该那里也很白。 周羚被自己的想象击中了,他心脏直跳。 是宋明栖先骗人的,他是坏的,那他自然也会跟着坏。 他是他的学生,他是他的老师。他对他虔诚,坏也坏得虔诚,承于他,再施予他。 周羚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贴近,他嗅到宋明栖的呼吸,也是第一次闻到宋明栖身上很淡的汗的味道,完全不难闻,反倒像一种兴奋剂,他很确定自己想用力含住他的嘴,他有种撕咬和吞咽的渴望。 但不知道是什么控制住了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僵持、抵抗…… 松懈。 最终演变成了轻柔的相贴。 缓慢施力,小心翼翼往下压,宋明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点点,眼睫在抖动,再往下压,可以感受到牙齿带来的支撑。 他停在此处,垂着眼睫,低低地、距离很近地看着宋明栖的脸,他突然泛起一种令自己厌恶的、心酸的感受,他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做了和他本意背道而驰的事。 这不是对宋明栖的惩罚,这是对他的惩罚。 宋明栖睡醒的时候,先看到周羚的黑色挎包,庞然大物。 他在地下拳击场的时候见到周羚背过,现在鼓鼓囊囊地放在桌子上,看起来重量不轻。而周羚正背对着他站在小桌那里用烧水壶烧水。 房间里原本乱七八糟的地方都被收拾过了,昨晚的打斗虽然是单方面的碾压,但混乱在所难免。 他又立刻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发现这屋里现在最混乱的其实是他自己。只有他还像一个没有捏好的水饺一样,衣衫不整。 趁着人没有回头,宋明栖手脚并用地将床上的床旗扯过来盖在身上,获得了一点尊严。 很快周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清洗杯具。宋明栖努了努嘴,发现胶带有些松动,但还不足以他说出话来。他发出了些不明所以的嗯嗯声,周羚没有理会,他只好一对眼珠跟着他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脑子里停不下来,不断猜测对方昨晚的动线。 周羚早上应该露脸上了会工,然后才换了身衣服过来,今天他敞穿一件棉质白衬衣,一条浅色牛仔裤,不再需要伪装潮流,换回了那双旧一些的运动鞋,虽然每件单价恐怕都不超过50块钱,但他的脸作为天赐的时尚单品,还是令他这一身看起来有种朝气蓬勃的帅气。 就在这时,宋明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是没有睡得多熟的,因此会做梦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他一边带着这种奇怪的情绪,一边做这个梦。 有一道黑影压着他,令他呼吸受阻,觉得热。 一定要形容的话,像那种刚出炉的黑芝麻糖,压到嘴唇上会有实感的那种。 他是不是饿了。宋明栖重重抿了抿嘴唇,不确定地用舌尖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唇瓣被沾湿后,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周羚终于转过身,注意到宋明栖频频垂眼,想摘掉嘴上胶带的示意。 尽管撕扯时的动作并不粗暴,但唇周还是生出火辣辣的痛感,口鼻通畅的感觉还是让宋明栖大口呼吸着室内并不算新鲜的空气。 他整个人都恹恹的,吃喝拉撒睡都只能以手臂为半径绕着一个管道打转,属实缺乏人性。 “这样下去小腿肌肉会萎缩。”宋明栖盯着周羚忙碌的后背抱怨说。 “嗯,我知道。”周羚将外卖盒放到桌上,“我养过狗。” “……” 不等宋明栖提出抗议,周羚忽然走过来,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眼前晃了一下。 “这个人是谁?” 虽然没有看清内容,但这么多感叹号,宋明栖一眼就认出来是霍帆。 “朋友。” “朋友?”周羚表示怀疑。 “嗯,好朋友。” 周羚潜意识觉得这位“朋友”没有宋盛成那么好糊弄,他把手机扔到宋明栖怀里:“你自己回,当着我的面。” 宋明栖并着手腕艰难地把手机拿起来,霍帆那边此时应该是傍晚,他大概率就在手机旁边,可以迅速做出反应。宋明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他寻求救援的最佳时机。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很快他拿定主意,一下一下敲击着键盘: “谢谢,你那次的批评很有道理,我应该少关注案件。代问叔叔中秋好。” 对于宋明栖来说懂得反省,答应少关注案件,这就非常反常了,最重要的是霍帆的爸爸跟他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多年来几乎毫无联系,宋明栖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故意这么说,期望霍帆能够意识到这条信息的不同寻常。 按下发送按钮后,手机很快被周羚不留情面地收走,他似乎没有察觉这条信息有什么异样,转过身去把饭盒底部沾的油星擦干净。 手机迟迟没有再震动,在等待回复的过程中房间里安静得不像话,宋明栖感觉度日如年,一颗心脏七上八下,简直难以呼吸。 咔嚓。 周羚掰开了相连的筷子。与此同时,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几下,发出一连串碎响。 宋明栖立刻抻直脖颈,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如此明显,于是又缩了缩脖子,努力坐得端正些。 “谁?” “就是你那个‘好朋友’。”周羚拿起来解锁屏幕,慢悠悠地瞥了宋明栖一眼,“看来他还是挺在乎你的,回复得很快。” 宋明栖觉得一点也不快,简直是慢极了。 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忐忑和好奇,但他观察周羚的表情,见他眼珠微动,阅读的过程中慢慢皱起了眉,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回什么了?” 周羚倒比想象的要慷慨,竟然真的和盘托出,他对着屏幕像个ai一样没什么语气地复述:“你居然开窍了!太不容易了,宋明栖!听话的研究员才是好研究员。” 宋明栖默默咬了一下后牙。 可是信息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周羚继续面无表情、平铺直叙地念道:“那个老东西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他昨天居然破天荒给我发消息了,祝我中秋快乐。我很在乎吗?他不祝我我就不快乐了?我快乐得要死!” 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话痨,周羚都念得有些累了,以至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低下去。 “等我圣诞回国再跟你详谈,你最好做点有用的事,别管什么案子了,在此之前把图书馆boy的初夜拿下,ok?” 宋明栖:“……” 第34章 但他不是狗 “我没有想拿下你的初夜。”宋明栖脱口而出,当即发现越解释越一团乱,“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误会了……” 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有好感的应该是图书馆和他对话的读者,而不是面前的周羚。对于那位读者,在对方发出邀请之前,他也没有卑劣到想要发展一段对方不可接受的关系,更没有想过会飞快进展到约会甚至上床。他会来赴约,完全是因为他以为这是两厢情愿。 周羚看起来无意理会宋明栖和他口无遮拦的朋友,只是勾起唇角晃了晃手机:“你要回复他吗?关于你拿不下来的初夜,以及……”他微妙地停顿了下,“他爸爸并没有联系过你,你只是‘破天荒’地想起向他爸爸问好。” …… 面对霍帆的回复,明眼人都能看出宋明栖发出的信息太过刻意。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想再和这个蠢货对话了。 他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算了,不用了。” 烧水壶咔哒一声跳了电,水沸腾时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 “别再耍小聪明。就算他看得懂,远在国外也救不了你。”周羚一边烫筷子一边警告,“宋老师,有时候你也该反省一下,国内的朋友屈指可数,以至于大部分下班时间是和我这个维修工一起度过的,哪怕过节也是一样。” 宋明栖抿着嘴唇不说话。 大部分时候他享受孤独,也喜欢沉浸科研时的平静,乏善可陈的社交是因为他自信可以处理好所有事,不需要依靠他人。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得如此境地,很可能他失踪一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 周羚走过来,在宋明栖的对面坐下,夹起一筷子冒着热气的肠粉递到他嘴边。宋明栖嘴唇紧抿,不愿配合。 周羚尝试像一个称职的“绑架犯”一样冷下脸,用食物碰了一下他的嘴:“不吃我就倒掉,你会一直饿到晚上。” 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感觉这和肌肉萎缩一样,也是周羚基于训狗得到的经验之一。 但他不是狗,他会提条件。 “那我想洗澡。” 周羚没犹豫太久:“吃一口两分钟。” “……” 宋明栖咬了咬后牙,选择忍辱负重把脸凑过去。 吃完第六口,他不再吃了。 “十二分钟。”周羚同他确认,“够洗了?” “够了。这个不太好吃,下次不要买了。”宋明栖一边皱眉咀嚼,一边扬起了被拷了一夜的手腕。 “现在就要洗?” “嗯,现在。” 周羚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把筷子和肠粉放下,背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钥匙,解开了他的右手手铐,将链条从水管上绕了下来。不过就在宋明栖试图站起身的瞬间,周羚将空置的一半手铐拷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宋明栖愕然地看着他,重申了一遍,“我要洗澡!” “我知道。” “你要跟我一起洗?” 宋明栖觉得肠子都悔青了,他原本想趁着自己一个人在淋浴间,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到换气的小窗逃走,或者制造一场漏水引起楼下客人的注意。现在没找到机会逃跑就算了,还要在绑架犯的监视下脱光了洗澡。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肠粉了,还难吃。 “里面有浴帘。”周羚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扯了他一把,带得他向前踉跄,“不洗就算了,以后都没得洗。” 一天不洗澡已经是宋明栖能够忍受的极限,此时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进浴室,打算观察一下环境,再寻找寻找机会。 昨天晚上没有看得太清楚,今天白天加上开了灯,四面已经有些变色的白瓷砖一览无余,墙角略略泛黄,排水口也不干净。宋明栖感觉实在没办法接受光脚站在上面,穿旅馆的拖鞋也很膈应。 周羚看了他一会,又带着他走回到桌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 宋明栖终于知道这个包为什么这么鼓了,简直跟百宝箱一样。他眼瞧着周羚从里面一个接一个往外拿东西,拖鞋、漱口杯、剃须刀、牙刷和毛巾,甚至还有内裤和袜子,总之把宋明栖可能会用的东西全买了一套新的带过来,一副要他常住的样子。 可偏偏现下最需要的外衣却没有,就好像在他的脑子里宋明栖只需要穿内裤和袜子一样。 “……” 周羚把一会会用到的东西都抱在怀里,将新拖鞋扔到地板上,表情看起来耐心耗尽。 “可以洗了?” 看到这个架势,宋明栖估计如果他这时候反悔,周羚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他在“现在立刻死”和“一会有可能死”之间犹豫了一会,选择了后者,老老实实把脚踩进拖鞋里去。 两个人跟连体婴儿一样回到浴室,宋明栖站到花洒底下,把浴帘的边边角角全拉好,虽然确实可以把周羚的视线一定程度隔绝在外,但两片浴帘之间还是隔开了一个手腕的距离。 现在跟他一起在浴室里的,还有周羚的一只强壮的手臂。 宋明栖硬着头皮开始缓慢地把衣服和裤子往下脱,这只手就掉捎着跟在他的手腕旁边从上到下,从皮带到脚踝也走了一圈。 好诡异的感觉。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会就没了动静,周羚皱眉:“脱好了吗?” 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别扭,但宋明栖只能说:“脱好了。” “换下来的衣服给我。” “你把手铐解一下。” 周羚暂时断开连接。里面又安静了一会,浴帘中间伸出来一只手,宋明栖把脱下来的裤子衣服递出来,周羚用另一只手接了,再将手铐重新拷好。过程中衣服将浴帘多拨开了一点,晃得人眼前白花花一片,周羚也不知道究竟是瓷砖的反光还是宋明栖的身体,他飞快地移开目光寻找别的支点,最后落到这堆换下来的衣服上,里面并没有内裤。 而此时站在浴帘里面的宋明栖,将内裤挂到了旁边的挂钩上。内衣方面他还是想自己处理,毕竟内裤有新的可以替换,旧的湿了也没有关系。 打开水之前,他再次低头看向那只令人在意的手,宽大、遒劲有力,比他的手要大上一圈,小麦色,手背上有不少青色的血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只手上有眼睛,正在露骨地上下扫视他。 宋明栖打了个寒颤,把水阀打开。 第35章 用什么塞口比较好 周羚的手臂很重,拖着别人的胳膊动作幅度受到很大限制,宋明栖不时低头迁就,还要避免周羚的手指碰到自己。 抹浴液的时候感觉更是怪极了,明明是自己的手在皮肤上滑动,但是周羚的手会跟着走,视觉连带着大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抹浴液,身体也会随之腾起异样的感觉。 除此之外,周羚指节偶尔生理性地伸张也令人心惊肉跳。宋明栖发现这一点之后,就立刻停止了这项危险活动,并且加快了洗澡的速度。 过了五分钟,没有意外发生,宋明栖好像适应了一些。浴帘上周羚的轮廓还是背身站立着,像具雕塑一般,那只老实的手也变得好接受了起来。 宋明栖甚至故意举着花洒往上淋水,观察了一会周羚逐渐软化的指茧和血管的变化。 不过周羚完全不清楚宋明栖在里面搞的科学实验,他只知道自己卷上去的衬衫袖口已经完全湿透了,整个小臂都浸在水里。 身体的感官很奇妙,只有一部分被热水浸泡时小腹会不由自主发紧,指节打弯,浑身紧绷,周羚感觉身体深处生出一种蚂蚁爬过的酥麻感受,他难耐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好在宋明栖很快就玩腻了,放下了手腕,但报应不爽,因为太过得意忘形,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将周羚的那只手甩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热水浇过的皮肤本就敏感,宋明栖心脏直跳,立刻抬眼看向浴帘,周羚高大的轮廓仍然稳定投影在上面,甚至又往反方向转了一点角度,然后宋明栖看见周羚在浴室里的那只手,慢慢握成了拳。 这是什么。绅士拳? 但宋明栖觉得,这沙包一样的拳头也随时有可能挥到自己的脸上。他不想再洗了。 听到里面的水声骤然停下来,周羚显然没想到这么快,他在外面提示:“还有三分钟。” 多一分钟也不行了,带着另一个人的手一起洗澡的感受,宋明栖这辈子也不想再有。 他说:“洗好了。” 紧接着跟刚才一样,周羚放宋明栖短暂自由。一条浴巾及时伸了进来,宋明栖又说“谢谢”。 然后依次递进来内裤、裤子、袜子,简直像一个事后十分体贴的男朋友。直到出现了那件套头变开衫的上衣,才重新拾回了一点绑架的氛围,好像也是这时候周羚才意识到他忘记宋明栖也是需要穿上衣的。 浴室里充盈着氤氲热气和沐浴露的香味,气氛有点随之微妙。 “……明天给你带一件。” “可以去我家衣柜里拿。”宋明栖的声音从里面自带混响地传出来,“顺便帮我的植物浇点水。” “要浇多少水?” “前两天刚浇过一次,但浇得不多,这次大概90ml就够了。” 周羚反方向地别着脸,回忆着高中化学课,换算了一下90ml是多少,很快又纳罕,到底是谁在用量杯浇花。 还没等这个想法结束,浴帘刺啦一声拉开,宋明栖抱着手臂走了出来,头发擦得半干,但还是湿漉漉的,脸颊和关节都带着一种热气蒸出来的血色,没戴眼镜,没做发型,比之前在宋明栖家里见到的样子还要狼狈、不修边幅一些,更不要提和小区路上意气风发的“宋老师”大相径庭。 不过宋明栖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他不明所以地发现周羚回避他的眼神,有点躬着身子。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是站得太久难免疲惫,因为他自己也感觉累极了,洗个澡像是打了一架。他甚至一瞬间有个荒谬的念头,那就是赶紧把他拷回到那把椅子上去,他真的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会。 咔哒一声,宋明栖如愿重新被拷回了管道边。 他连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周羚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把剃须刀。 宋明栖感觉以他现在的罗刹样,下一刻就是要杀人了。 可周羚走过来,隔空对着他的脸比了几下角度,随后捏住了他的下巴。 意识到对方是要给他剃须,宋明栖紧急制止:“我觉得我自己可以,如果你……” 周羚建议他认清现实:“我不会给你解开手铐的。” 宋明栖只得噤声,下一刻冰凉的剃须膏抹上来。周羚的动作幅度很大,凶巴巴的,但总有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令人不解其意。宋明栖发现自己根本猜不透这个人到底下一步要做什么,因此他还是在冷冰冰的剃须刀贴上来时下意识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发现周羚正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的脸,手里缓慢移动。 他对刀有一种掌控,手法稳定轻巧。宋明栖的下巴被攥得动不了,既然避不开,他反倒坦然望进面前那双很深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里,试图窥得周羚的秘密。 但这一打探的视线很快引起了警觉,周羚立刻收回目光,直起身将一块热水打湿的毛巾重重拍到他的脸上,像那种下手没有轻重的父亲,将他的脸擦得通红。 宋明栖在毛巾后面发出几声代表抗议的闷哼。 很快毛巾撤开,宋明栖看到周羚转过身,去拿桌上的胶带。 “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话一说出口宋明栖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像是一个被包养在别墅里的情妇,显得他非常期待一样。 “哦我的意思是,我是计划型人格,我比较喜欢确认一下时间表……”宋明栖看着周羚毫不领情的面孔,音量低下去,“算了,我随便问问。” 由于有过一次撕掉胶带的不愉快记忆,这次再给宋明栖贴的时候,他眉头紧皱,露出了非常抗拒的表情,不过周羚还是不容拒绝地封住了他的嘴巴。 “晚上来。”周羚最终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是会晚一点。” 从念念旅馆到四季小区其实不算远,如果不想走太多路的话也可以坐一站公交。 周羚坐在行驶的公交车上,盯着手机屏幕,车窗玻璃上反射出搜索框里显示的词条,“塞口”、“口塞”、“用什么塞口比较好”、“不伤皮肤的胶带”等等。 购物软件迅速给他推荐了一些商品。 产品图上暧昧的桃红色广告语写着什么惩罚道具,刺激体验。 放在他和宋明栖的关系上好像也没有什么违和,而且不管怎么说,硅胶材质,光滑球体,怎么也好过胶带的使用体验。他觉得可能会让宋明栖舒服一点。 公交车很快提示到站。周羚匆忙点击下单。 在小区外的便利店,周羚买了一瓶300ml左右的小瓶矿泉水。 用宋明栖提供的密码开门后,他以这瓶矿泉水三分之一的位置为刻度,给每一盆多肉都浇了水。宋明栖喜欢养多肉,他是知道的,但是对这盆突然多出来的杜鹃他没有什么印象,好在这种植物经常作为市政绿化,他相对来说了解一些,凭借经验也浇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后,他打开宋明栖的衣柜,替他拿几件上衣。 里面衬衣居多,然后就是针织衫、polo衫之类偏休闲的,所有的衣服严格按照黑白灰的不同色块进行收纳,连腕表和袖扣也整齐陈列在一个透明的抽屉里。之前打工的时候,他看有的女孩会喜欢玩那种换装类游戏,觉得不太理解,现在又觉得好像有点意思。 他凭借脑海里对宋明栖的印象,尤其是宋明栖之前穿过且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搭配,选择了几套衣服。 在关上柜门前,透过衣服间空出来的缝隙,他注意到深处有一件被压成一团的布料。 纹样看起来应该是那件旗袍。 宋明栖只穿过它一次。 周羚犹豫了一下,探身拿出来拎在手上,尽管被团了一段时间,但布料的垂顺感依旧很好,淡紫色瀑布一般流淌下来,脑海里自动出现宋明栖那天穿着它时的样子。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他将鼻尖凑近试探着嗅了一下,并无所得,于是又更近地埋下头去,属于宋明栖的味道淡得闻不出,被衣柜内的香薰牌完全盖过,只有一股松木的香气。周羚闭上眼,想起昨天和宋明栖接吻时,他身上也是这样的香味,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不断挥发、浓烈,又逐渐飘散。 过了好一会,周羚才以极大毅力将它叠好,重新放回衣柜里。 不知不觉要带走的衣服已经在身后堆叠出一座小山,周羚停止了自己不加节制的挑选,打算找一个干洗袋将它们打包。 当他随手拉开一道抽屉时,一个金属罐子咣当一声从里侧滚到抽屉边缘,撞上一盒已经拆开的安全套,缓缓停了下来。 第36章 周羚你冷静一点 显然,宋明栖带去念念的套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 刚好少了两片。 说明除去动了和他用的心思之外,宋明栖倒没和别人用过。 他将这个纸盒重新放回去,又对旁边的金属罐产生了兴趣。 看起来非常像他维修时接触过的各种各样的设备润滑剂,它们一般用于让锈钝紧涩的部位恢复丝滑的运转。他不知道这一罐有什么同与不同。 他在宋明栖的卧室里呆了很久,窥私是人类劣质的本性,周羚既觉得不耻,又生出报复的快感,毕竟宋明栖也曾这样对待他。 直到下午上班快要迟到,他才拎上要带走的衣服,赶回地下室放好,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物业继续上班。 但还是迟到了,只不过稍稍晚了几分钟,就被蒋铭宇打了小报告,要扣掉半日的工资,不过周羚不打算找对方的麻烦,这点工资对他来说是小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保持正常的生活,不要引人注目。 今天的维修单不少,大概到晚上九点周羚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交完当日的工单后,他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就朝旅馆赶去。 外面下着小雨,广南每年秋天都要来这么几场,一场比一场凉,但冒雨步行的他没有丝毫凉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兴奋和放松,就好像一天的忙碌就为了这一刻赶回家一样。 半路路过一家餐厅,他买了豆浆和烧麦,想着宋明栖喜欢吃素菜,又坐在那等着现炒一份白灼生菜,还把已经打包好的餐盒抱在怀里保温。 在等车的空当,他听着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的簌簌声,甚至有一刻想,在20号到来之前,能得到这片刻安宁也不错。他居然在囚禁、控制宋明栖的过程里,感受到一种完完全全的掌控,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了一点安心。 也许宋明栖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变态。 但又怎么样呢。 只能说还好他是个变态,才能得到捕猎者的接近。不然月光照不进沟渠,像宋明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纡尊降贵多看他这个维修工一眼。 不过这种好心情在路过旅馆前台时消失了。 前台的大姐正在嗑瓜子看电视,一斜眼看到周羚大半夜戴一顶鸭舌帽低头走进来,径直往电梯间去,立刻倾身喊住了他。 “哎哎……601是你吧……”大姐说,“傍晚五楼的客人说,老能听到敲水管的声儿……” 水管是各楼层通下来的,周羚猜到一定是宋明栖不安分,还在寄希望于闹出点动静让别人来施救。他的后背立刻紧绷起来,微微侧过头。 “我怀疑是又进老鼠咯,他不信,大惊小怪的……还非说要报警。” 周羚垂在腿侧的手攥紧了,没有接话。 这个大姐继续骂骂咧咧,没完没了:“那谁家旅馆来了警察还能有客人啊,再说警察还管除鼠这种闲事?” “最后好不容易被我讲通了,答应先布点老鼠药。”她翻了个白眼,吐了口瓜子壳,努努嘴,“我记得你嘱咐过,你有洁癖不让我们进门打扫,你自己拿包老鼠药上去放一放咯!” 周羚掠了一眼台面上白色的包装袋,言辞冷淡:“不用,我不怕老鼠。”说罢垂下头准备离开。 “哎哎——”大姐伸出手臂抓住了他的袖子,“万一就在你屋里呢?不放楼下又要闹的……” 周羚不想和她掰扯,顺手拿了一包便快步朝电梯口走去。 大姐挺奇怪地打量他的背影,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有洁癖却不怕老鼠。 但开小旅馆的什么稀罕事没见过,很快她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重新投入进肥皂剧剧情,不时发出笑声。 电梯上行,电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金属门缓慢打开。周羚顺手将老鼠药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心里憋着一股火。 他的要求已经跟宋明栖说得很清楚,安分守己待上一个月,他不会为难他。这人怎么就听不明白。 但当他把豆浆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想,一个人呆一天确实无聊,他得跟宋明栖再好好商量,要他保持安静,他想要什么东西在合理的范围内都可以给他带,实在不行就把手铐和水管之间垫一层纸来消音,反正有的是办法。 掏出房卡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然重建了耐心,也重新整理好心情。今晚他只想让宋明栖吃顿热乎乎的饭,如果他表现好,他甚至可以破例允许他上床睡一会。 可当他脚步轻快地推开房间门时,一眼就看到宋明栖蜷缩在椅子上,正在全身痉挛。 装衣服的袋子掉到地上,周羚低声咒骂了一句,撇下食盒,快步上前撕下封嘴的胶带,把手铐解开。 上次谈论应激反应时宋明栖轻描淡写,他以为他痊愈得差不多,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就在他打算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床上时,一道寒光倏然划过,周羚凭本能偏了一下头,下一秒额头一凉,衍生出剧痛,宋明栖手里攥着他常用的那把小匕首,从他怀里猛地蹦下来,朝门口逃去。 怪只怪周羚总是习惯把匕首放在同一侧口袋,宋明栖能偷到一次就能偷到第二次。 他划伤人的时候也根本没留余地,是下了死手的,只是周羚运气不错,混乱中只划伤了额角,伤口大概有个四五公分,粘稠的血液从额角渗出来,一直向下流淌蜿蜒。 椅子乒铃乓啷翻倒在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响,可能一并被带倒的还有豆浆什么的,总之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豆子的湿漉漉的腥甜味。宋明栖连滚带爬跑到门边,可扭开门锁后发现还有一道链锁,动作越急越错,锁扣在洞里滑动迟迟没有从卡扣里出来。 就在这时头皮传来尖锐的剧痛,手上的刀被人劈手卸掉,宋明栖被一股可怖的力量从后面拖拽在地,然后直接扔到了床上,他的身体甚至在床垫上反弹了一下。 处于暴怒状态下的周羚看起来非常可怕,血液挂在眼皮上,让这幅原本英俊的面孔变得狠戾阴沉。 “为什么跑?!” “……” “你又骗我!” 出电梯时做好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没跟宋明栖算旧账,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仅仅是要求他别耍小聪明,别想着逃跑,他都不能乖乖办到,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有的人就是贱。你越对他好,他越把你的真心往地上踩,踩还不够,还要跺上两脚。 “我不能在这里待一个月……”宋明栖看起来极为苍白和恐惧,但还是强撑着一点尊严,“学术道德委员会质疑我的数据造假,我直接就消失了,他们会以为我心虚……” 他气喘吁吁地在床上蠕动,胶带造成的挫伤令唇周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衣衫不整,裤脚被蹭到了小腿肚,露出两截只手可握的脚腕和黑色的正装袜。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想自己的论文,想自己的工作,他一旦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就可以轻而易举回到自己原本体面的生活里去,他可以再去爱别人,去赴别人在旅馆的邀约,和别人滚上床,而对他没有丝毫抱歉,甚至可能很快就把他忘掉! 周羚死命盯着他,视线渐渐有些模糊,高涨的肾上腺素令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袋。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跪上床,攥住宋明栖的两只脚踝,一把分开了他的膝盖。 “你要干什么!”宋明栖惊恐地想要合拢,却发现只能夹住周羚精壮的腰,他只好蹬踢着尽力向床角缩去,却被周羚更用力地打得更开。 “我发现我是对你太好了!” 宋明栖惊恐到几近失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他从牙缝里挤出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 “草!……别碰我!!” “草什么草。”周羚恶狠狠地说,“不是你想要和我发展这种关系吗?” 周羚仅仅用了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将他的两只手腕并在一起,压向头顶,另一只手伸下去解他的皮帶。 “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厌恶我,觉得我脏……” “你接近我,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符合你那个什么愚蠢的侧写?!” 周羚完全不顾及紧勒的裤腰,将带着指茧的手指蛮横地闯进裤子里,肆意**。 宋明栖被灼热的掌心烫得发抖,几乎要哭叫出来,眼睛里也湿了,说不出是疼痛还是屈辱的泪水。 “周羚,你放开我!”宋明栖咬紧牙关,但还是难以遏制地发出一些在他看来羞耻至极的哼声,“……嗯……你这是犯法!!” “反正在你眼里我也已经是个罪犯了!” 尽管嘴上说着不在乎,周羚还是对镜片后面直直瞪着他的那双眼睛讨厌极了,这样一个虚伪的人,一个骗子,怎么还能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他粗暴地摘下宋明栖的眼镜丢到一边,毫不费力地将他煎鱼一般翻了个面。 宋明栖反射性地缩紧身体,可在周羚面前毫无意义,反倒更像是一种诱惑,周羚有力的大臂瞬间将他的裤子一把扒了下来,只是脱又没有脱得很干净,两层一起挂在膝弯上。 宋明栖屈辱地闷声质问:“难道你不是吗?” 但周羚完全听不到了,眼前流畅的肩背、凹进去的后腰、挺翘的**,宋明栖常年养尊处优形成的柔韧皮肤和骨骼,这些身材的优点从背后不加遮掩的看起来时,全都被无限放大了。 周羚血液里翻腾着岩浆,完全凭借本能将宋明栖的小腹往上一托,宋明栖立刻就跪在了床板上,膝盖被裤腿锁住,没办法逃跑,他的肩胛骨被周羚从后面狠狠压住,侧着脸伏趴在被面上,高高*起,此时一切心理学的谈判方法都失效,他大脑完全空白,只能毫无章法地祈求对方回心转意。 “周羚你冷静一点,你深呼吸……” 可这是在床上,不是在广南大学的小课堂,他的这些大道理只会惹人心烦。 周羚将手指伸到前面塞进了他的嘴里,粗暴地打断他的高谈阔论,宋明栖本来就干燥的嘴角裂开伤口,他再一次干呕起来。 身后已经响起窸窸窣窣的解开皮带的声音,宋明栖听着耳后周羚急促又沉重的粗喘,拼命缩紧自己。 周羚的手指带着指茧,由于不得要领,反而更像一种好奇和试探,力度十分微妙,反而让宋明栖浑身僵硬,整个尾椎骨都跟着酥麻起来。 那里不受控制的回应很快就吸引了周羚的注意,他膝行了两步,从后面紧紧贴了上来。 这时候的宋明栖尚且心存一丝侥幸,因为如果他的侧写正确,周羚应该有性功能障碍,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顶多毫无意义地*两下,然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或者打他一顿。反正最坏的情况不会发生。 可当意料之外的硬度顺着***进来,宋明栖不可思议地绷紧了身体,浑身的肌肉剧烈地颤栗起来。 耳边传来周羚沉重的呼吸和哑声的质问:“现在,宋老师,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第37章 最痛的地方留下的纹身 为什么?! 怎么可能?! 性犯罪是矿业家属楼案犯罪现场最明显的指征,这绝对是性功能障碍导致的畸形心理引发的虐杀型犯罪! 可如果周羚没有性功能障碍,他就大概率不是那个凶手。 那凶手是谁?周羚又到底在策划什么? 宋明栖的脑子里轰然炸开,对自我判断的怀疑,以及对现在情况的措手不及,令他一时甚至忘记了挣扎。 不过好在周羚的首试没有成功,他没能找准,也缺少推进的方法。宋明栖那里干澀极了,他不知道如何让他接纳他,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周羚第一时间怀疑可能是自己和宋明栖并不合适,他喘着气死命盯着那里,脑子里短暂地划过白天被他留下的那瓶金属罐。但尽管缺少条件,对一个初尝情事的年轻男人来说,哪怕没有真的进去,光是宋明栖光滑的**就足以让他濒临爆发。 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刺激感像巨浪一样席卷了周羚。 他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宋明栖的背上,宋明栖被压得完全坍塌下去,嘴被塞得很满,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息才能获得一点氧气。几乎在周羚深色的皮肤和强壮的体型边缘,才能看到他露出的一截泛着白的、拱起的指节,以及抵住床板、循规蹈矩穿着正装袜的脚底。 周羚不得章法地動作着,混乱、颠倒、控制。在这种可怕的力量面前,床架发出岌岌可危的吱呀声,两个人的皮肤都被汗水浸透,黏腻得啪啪作响。 宋明栖并不像想象中软弱哭泣,相反他喘息极度隐忍,绷紧了每一块肌肉承受,反倒令每一处线条愈发诱人,一碰就红的皮肤也与维修时摆弄的零件大不相同,它们更精巧,更脆弱,也更激起了周羚想要征服的欲望。他要把它修理好,叫这人哭出来,要他痛,要他记住。这场单方面的施暴逐渐演变成双方的角斗和博弈。 然而这种隔靴搔痒的接触很快产生了更大的空虚,周羚扮过宋明栖的下巴,嗅着他崩溃的喘息,想和他接吻。 可今天的宋明栖已经不是昨天的宋明栖,他瑟缩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其实这种程度的拒绝根本微不足道,但宋明栖还是吓了一跳,担心会换来变本加厉的虐待,可很快他发现周羚竟然也没有再强迫。 也因为这种躲避,周羚好像从情欲中清醒了一些。 像宋明栖这种人,人前衣冠楚楚、为人师表,人后崇拜着监狱里的渣滓,他怎么会真的喜欢这种人,怎么会想要和他接吻呢? 他怎么会这么下贱? “你说我在犯罪,你又他妈的是什么好人?!”周羚更用力地抓紧了宋明栖的头发。 “什么?” 宋明栖自认除了骗过他一点“友谊”以外,并没有干什么杀人父母、夺人妻子之类罪大恶极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腰快被干断的是自己,可周羚好像快要哭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和对方相贴的面颊上沾上一股濡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周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眼睛被烧得通红,尾音颤抖,眼中的怒火好像透过身下的人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他不想这么做,但他被某种情绪驱使着必须这么做。他有最下流的欲望,但又愤怒于这种欲望。 他怎么能还有这种欲望呢?它得是一种惩罚才合理。 宋明栖没有爱过他,没有真的关心过他,甚至可能对他没有除了案件以外的兴趣,他骗了他。他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还有什么,还有他差点坏了他的事,而这件事他计划了整整五年。 还有—— “你装什么警察顾问,正义使者……” “你说你仰慕他……” “崇拜他……” 周羚每说一句话就动作一下,可宋明栖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耳后传来压抑不住的粗喘,整个人颠簸向前,他咬紧下唇含住溢出的声音,痛苦地紧锁眉头,抓紧床单忍耐,寄希望于对方早点满足,头顶和床头的木板磕撞在一起发出砰砰的声音。 “你要是好人你会给吴关写信……” “说他所做的是一场伟大且完美的犯罪?” 吴关?? 他认识吴关?? 宋明栖完全地糊涂了,他终于想起周羚背的是他写给吴关的信件,硬要说的话,他来家里维修时好像是看过他的电脑,可是为什么,周羚会认识吴关? 他突然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奋力挣扎起来,可他被叩着后脑,整个脸陷在被子里抬不起头,更别提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终于他艰难地侧过脸,一口咬在了周羚撑在他耳侧的手腕上,这一口异常凶狠,他甚至感觉到了齿尖嵌入筋肉的反馈。 “嘶——” 周羚吃痛地甩开手臂,也暂时放松了钳制的力量。宋明栖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脱臼了,但他还是获得了短暂的说话的机会。 “……咳咳……”他听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像自己的声音,“你认识吴关?!” 这个名字像是什么暂停指令,周羚的动作慢了下来,并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宋明栖感到捺着他头皮的手指猛地收紧了,他被迫高高扬起脖颈,身后的气息变成一种极度压抑的、频率很高的颤栗,好像一张快要绷断的弓弦,再多一秒,就要崩溃。 周羚几乎带着哽咽从后槽牙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吴关杀了我姐姐!!” “是吴关杀了周沅。”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没有证据。” 六年前,类似的一句话,宋明栖从老师熊玺嘴里听到过。 那时候是他留校工作的头几年,正是科研成果频出的时候,年轻气盛,公心并不重,只一心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忙碌到晚上十点离开办公室时,恰好看到熊玺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他便走过去问候。 “这么晚了,您还没走?” 熊玺看到他来很高兴,问他喝不喝茶,又想起来太晚,给宋明栖拿了一瓶矿泉水。 “我在研究一个案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疏忽的线索。” 宋明栖对此有所耳闻:“2•10案?” “嗯。”熊玺面对着满桌的材料,疲惫地摘下老花镜,“我今天刚参加完庭审。” 道路监控显示,一位名叫周沅的女性跟着一个男人上了一辆车,这辆车载着她疾驰,直到驶入监控盲区。 周沅失踪案立案后,警方根据监控查到了这辆车属于嫌疑人吴关,在这辆车上也确实提取到了属于周沅的微量血迹,但不足以判断受害者已经死亡。 吴关交代,他以老乡身份和周沅结识,在得知周沅也要回饶北之后,便提出开车送她,只收一点顺风车费,周沅答应了。 当天他看周沅一个女人不方便,甚至上楼帮她拎行李,一直客客气气接人上车,但周沅竟然想要白嫖,不出路费,因此产生纠纷,他一怒之下对受害者实施了性侵,后来她吵闹得厉害就放她下了车,至于后来去了哪里,他一无所知。 在吴关的供述中,饶北是个传统观念很重的小地方,他认为周沅有行李傍身,很可能下车后觉得没脸再回去见亲戚朋友,所以选择从此隐姓埋名,甚至轻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警方按照这个线索调查了一个月,可周沅的手机一直没有任何信号活动,银行卡也没有出现新的使用记录,警队内部都比较倾向受害者已经遇害的可能。 很快警方在沿路可能的公园、山丘、观赏湖安排了地毯式搜索,范围实在过大,耗费了一个月警力,依然没有发现尸体,最后只能以强奸罪对吴关进行起诉。 “吴关的供述漏洞百出,而且据受害者的弟弟说,他们姐弟关系很好,她不可能丢下唯一的家人,一句话不交代就轻生。” “是吴关杀了周沅,其实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但我们没有证据。”熊玺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吴关在庭审时态度非常傲慢,路过受害者家属面前还进行挑衅,他知道按照强奸罪判罚,他很快就能出来。” 犯罪心理讲的是倾向,司法讲的是证据。宋明栖能感受到老师的愤懑和无奈,他沉默了一会:“这个吴关判了几年?” “五年,等他出来也才三十五岁。”熊玺深深叹了一口气,陷入了对庭审现场的回忆,“我实在没办法回答受害者家属的问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这只是强奸,那么周沅人在哪里;如果她已经被杀害了,那么吴关到底把她埋在了哪里。” 半年后,熊玺积劳成疾,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突发中风,吴关押入广南监狱服刑。2•10案就此尘封。 宋明栖从未想过会跟这一案的受害者家属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他蓦地想起周羚在虎口上那个最痛的地方留下的y字纹身。那是周沅的“沅”。 第38章 我不是东西 一切和之前蒋铭宇提供的线索完全串联起来,宋明栖抓住了一线生机。 “我知道你姐姐……周沅……”他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也在找她!!” 这个名字似乎让周羚清醒了不少,他手指一松,骤然放开了宋明栖的头发。 压在身上的重量也随之消失,皮肤分开时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汗意产生的胶着,宋明栖短暂放松四肢,摊进被子里大口喘息,继而又迅速爬向床角,把被子拉扯过来盖住自己。 相对而坐时,满地狼藉,翻倒的椅子,打翻的豆浆,冰冷的烧麦,被踩得稀碎的猪仔饼。两个人都在紊乱地呼吸,眼睛里爆着血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膻味道,强烈的情欲气味余韵不歇,仍然在横冲直撞,反倒叫场面陷入尴尬。 周羚突然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面对宋明栖惊魂未定的眼神,更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沸腾与骤冷,叫他四肢百骸都破碎不堪,哗啦啦作响。他垂下目光,在一片无言的寂静中套上裤子。 但他对宋明栖说的话仍然将信将疑,他讨厌欺骗,如果用他姐姐来骗他那更加罪无可恕。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也在找你姐姐……周沅。” 等宋明栖完全放松下来时,才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样,屁股也火辣辣得痛,但相比周羚额头上深可见骨的刀口来说,自己竟然还算是毫发无伤。 他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周羚手下留情。 这简直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绑架。 就在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心脏突突地跳,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他立刻问:“有没有笔?” “笔?” “弹簧笔……” 笔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无害,但有过服刑经历的人都非常清楚,这是异常尖锐的物品,周羚再次警惕起来:“要笔干什么?” “这是一种治疗方式。”宋明栖一边急促地调整呼吸,一边哀求,“我要按一下……只是按一下……” 周羚环顾了一下四周,走到电视柜边的意见簿上将一支弹簧笔抽了出来,丢到宋明栖身上。 宋明栖摸索了一会,很快握住这根笔一下一下按压起来,紧迫程度仿佛他握住的是救命稻草。 周羚皱着眉看他,没有打扰,也没有打断,在这一刻颇具耐心,就仿佛他根本没有在房间里一样。直到弹簧笔的节奏由紊乱逐渐变得规律,他看到宋明栖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 宋明栖撑着墙壁往上坐了坐,两手在被子上翻找,眼神空茫茫的,还是眼廓圆而钝的无辜模样。 “……我的眼镜,在哪……” 周羚冷着脸在床上环顾了一圈,最后在枕头下面的缝隙里翻出来,给宋明栖丢了过去。镜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压出一道不小的裂痕,但宋明栖此时别无选择,还是拿起来架上鼻梁,随着画面的清晰这才有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实感。 “可以说了吗?”周羚在床尾不时焦躁地揉着头发,感觉耐心要耗尽了,“你刚刚说你也在找我姐姐?” “嗯。”宋明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声带还在发紧,“其实熊玺是我的老师,你可能知道他,他是2•10案的顾问。我给吴关写信是想问他关于2•10案的事。” 周羚现在已经很难相信他,眼神里难掩防备:“他怎么不自己去问?” “我老师中风了,他生活都难自理。”宋明栖回答,“但他很记挂这个案子,为了让我老师不留遗憾,五年前我开始收集一些能收集到的信息,对吴关做心理侧写。” 一说起专业领域的事情,他好像立刻忘记了刚刚的受辱,语言流畅了起来,甚至还老神在在地扶了扶眼镜。 “这个人属于自恋型高智商罪犯,受害者及家属的哀求、痛苦对他们这类罪犯来说都没有用,他以此为乐,所以祈求他主动交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这样的罪犯也有弱点,他喜欢标榜自己的犯罪,喜欢听别人的恭维,他需要观众。所以这五年间我一直用一个假身份,以崇拜者的口吻给他写信,请他在探监日同我见面,和我聊聊2•10案,希望有一天他会在洋洋得意时露出破绽,透露埋……透露受害者的位置。” “但他很狡猾,一次也没有回信,也没有答应过我的探监请求。就在前不久,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也落空了,他没有回复。”宋明栖停顿了一下,“很抱歉。” 周羚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宋明栖说完这些话,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还没等宋明栖反应过来,周羚蹭得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很快宋明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干呕,和一种像兽一样痛苦的闷吼,但很快被水龙头的水声覆盖了。 作为一个被囚禁的受害者,宋明栖这时候应该立刻报警,不管不顾地逃走,但大概是因为周羚也是一个受害者,面对这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他的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等周羚再出来时,裤子衣服已经整整齐齐穿好了,可整个人还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径直走到宋明栖的面前停下,将自己的工装外套扔给了他。 “穿上吧。”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没了半条命,几乎说不出话。 宋明栖迟疑地拿起衣服套在了破碎的针织衫外面,拉上拉链之后,他感觉尊严终于回来了。 周羚的身形晃了晃,当他抬起手臂时宋明栖下意识又想躲避,却发现眼前递过来的是那把匕首的木柄。 宋明栖无法描述周羚此时的眼神,像一个黑洞洞的名为痛苦的深渊,他知道下面危险、汹涌,却探不到底。 “对不起,是我不是东西。” 周羚抬起下巴,在宋明栖反应过来之前就反手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他的脸被扇得偏到一边,完全没有因为自己下手就收敛力道,棱角分明的面孔上立刻出现了一大片红肿。 周羚垂下眼帘,很快又紧紧闭上,抬手摸到了坠在胸前的拨片,好像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宋老师,你想捅我几刀都可以,只要别让我死了,我还有事要做,下个月20号之后随便你想我怎么死。你想报警也可以,但等20号以后……” 此时宋明栖哪怕再迟钝,也能猜到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日复一日地练习拳击、小刀,他身上那种不留余地,不知死活,他的一切犯罪倾向,不是指向矿业家属楼案,而是在策划一场寻亲与复仇。 宋明栖沉默了很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你的这个想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羚想,太早太早了,如果一定要清算,那应该是五年前,他17岁。 宣判时一声锤响,吴关只需要付出五年的代价。 眼泪蓄满了周羚的眼眶,他死死盯着站在被告席的吴关,被解开脚链,在庭警的押送下没事人一般地走出来,他拨开人群拼命冲上前去,许多只手臂死死拽着他,他只听得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嘶吼在庭内回荡。 “我姐姐到底在哪里?!” “你说啊,我姐姐在哪里?!” 吴关不远不近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手铐的手慢慢抬高,指了下审判桌上铺的红色绒布。 “她那天就涂的这个颜色的口红。” 说完他露出了一种意犹未尽的、令人恶心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周羚就知道,他姐姐周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但哪怕尸体也好,尸体他也要带走的,不能留在这个杀人犯的手上。 有时候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周羚都觉得荒谬,一个人的处境到底要糟糕到一种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觉得哪怕是亲人的尸体还在也是好的,他要把姐姐的尸体带回家。 但这时候吴关已经被带到广南监狱服刑。他的每一次探监都被拒绝,他找不到和吴关对质的机会。 在又一次探监被拒后,他坐在广南监狱门口的台阶上,姐姐养的小黄狗在他脚边亲热地打转。 它还太小,小到不明白为什么女主人不再回来了。 这只狗是他姐姐三年前从路边捡到的,一窝刚生的小狗不知道为什么被遗弃在那里,其他三只都冻死了,就剩下这一只还有口气,周沅把它捡回来,用包着毛巾的热水袋捂活过来的,取了个名字叫珍珠。 一次打视频,周羚也笑过姐姐,为什么要把一只黄狗取名叫珍珠。 周沅捂着狗狗耷拉着的小耳朵,小声说:“它天天听到别人喊他珍珠,会觉得自己特别重要,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扔掉的小狗啦!” 周羚就不笑了,他想到他和姐姐,也是没人要的。 在饶北,羚羊沿着沅江迁徙,累了就在江边喝水。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很早就放弃了上学,到广南谋生,供他读书,姐姐说只要他们还珍惜彼此,家就永远都在。他们共同期待着周羚考上大学,考到广南来,再一起生活。 可现在姐姐没了,只剩下他和什么都不懂的珍珠。 说起来如果吴关说的是真的,那一天,姐姐让吴关进了家门拎行李,珍珠是最后一个见到吴关和姐姐的。 如果它会说话就好了,它或许知道些什么。因为周羚说什么都不相信姐姐是那种白嫖坐车,和人起争执的那种人。 姐姐人很好,她经常去广南福利院做义工,她也很能干,在红星纺织厂每一年都是劳动标兵,她把工资和奖金都省下来给周羚念书,周羚喜欢音乐,她前一年还攒钱给他买了一把吉他。而1月份的工资和奖金她都没有汇给周羚,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她打算2月份带着钱回去和周羚一起过年。 她身上明明有钱,怎么可能就偏要省这一点路费呢?而且她更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为了别人的罪选择自杀。 周羚愤恨地仰望着那堵高高的铁门,只有鸟雀展翅飞过,可以自由地进出。他看得眼眶发酸,然后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去。 过了一会,他听到铁门滋啦一声打开,他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有人刑满释放,被兴高采烈的家人接走。 他忽然想,如果他也被关进去呢?是不是就有机会见到吴关? 那年他17岁,高考的前一年,他很聪明,成绩很好。但他不可能再参加高考了。 第39章 他在找一个经纬度 5—— 4—— 3—— 2—— 1—— 砰—— 周羚数着最后一秒,电子日历上的日期跳动成7月8日,他18岁。 面前两米多高的玻璃哗啦一声碎裂,坠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响声,警报器嗡鸣,玻璃碎屑飞溅,划开单薄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可周羚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他生日这天的凌晨,他用石头打碎了长淮路上五家店铺的玻璃橱窗,直到警察赶来。 他没有钱赔偿,愿意认罪服刑,加上年龄也已成年,很快进入了刑事诉讼流程。最终念在他年纪尚小,社会危害性不大,按寻衅滋事罪判处了三个月的刑期。 被剃光头发,换上囚服,站在标尺前面拍统一的入狱照的时候,他没有觉得羞辱,第一反应是激动。 但关进监室以后他很快就发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像他这样的罪犯只能待在a区,而暴力犯罪的重刑犯则关押在c区,平时这两个区域完全是隔绝的。 巨大的迷茫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开始吃得很少,甚至不吃饭,一次集体运动的时候他轻度中暑,被安排蹲在树下看着大家围着操场跑步。 同样在树下休息的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犯人,他凑过来用胳膊肘撞撞周羚。 “哎,你怎么了?” 周羚扫了他一眼,监狱里都不叫名字,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胸前的编号是0213。 就在男人以为周羚是个哑巴的时候,他淡淡地答了句:“中暑。” 男人笑了:“我先天性心脏病。幸好,不然大夏天跑步晒死了。”又说,“你多久?” 在监狱里大家都爱把询问刑期当做破冰的开场白。 周羚低着头回答:“三个月。”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嗨,你这个年纪,调皮捣蛋吧?不是啥大事。我也快,还有两年,我有个兄弟在c区,那边可就长了。” 周羚把头抬了起来,头发都剃光了也还是一张很俊的脸,但眼神直勾勾的,盯得人瘆得慌,男人抬手挠了一下头:“咋滴了?” “有没有办法到c区那边去?” 男人瞪着他,然后干巴巴笑了一声:“你有病啊,去c区干什么?”很快又自己猜了一个答案,“你也有兄弟在那边?” 周羚垂了垂眼睛:“嗯。” “都进牢里了,就别管那个兄弟情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吧!”男人安慰他说,可很快他看到周羚失落的眼神,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过……你要是真想关到那边去,我听说经常闹事的刺儿头,会单独关,c区都是单间,没准可以关到那边去。” 周羚开始在监室里频繁挑事,有时候在食堂,甚至图书阅览室。 他知道有两个大哥一样的人物,只要主动招惹他们,他们的小弟就会蜂拥而至,注定会引起大范围的躁动。 第一次他被人推倒在地,无数的脚和拳头落下来,精准地朝他最柔软的腹部袭击,他吐了血,感觉自己的胃都要被踢烂了。 第二次他学会像虾一样躬起脊背蜷缩起来,咬紧下唇,用双臂抱着脑袋避免被打死,后来混乱里有人用枕头捂住了他的口鼻,他脖颈上的青筋全爆出来,脸色铁青,要不是狱警及时冲进来,他差点就死了。 第三次他学会了反抗,他打起架来是真不要命,大家害怕得纷纷退开,直到有人背后偷袭,用削尖的牙刷柄戳刺他的后背,顿时血流如注,生生缝了八针。 他想用血肉换一个机会,但是没有,他一直没有得到关押到c区的安排。 直到出狱后,他走出监狱的大门,他蹲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吴关也从这道大门里走出来。 这之后他把珍珠接回来,四处打工赚钱,先把之前打碎玻璃的钱赔了。再赚的钱,花不掉的,他就捐给周沅之前总去的那家福利院。 这五年他唯一的慰藉是偶尔去图书馆读书,除此之外没有享受,没有娱乐,没有生活,他拼命锻炼身体,练习刀具和拳击,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有朝一日吴关从这道门里走出来。 他曾施加给他姐姐的,他将千倍百倍地奉还。 听完周羚说的这一切后,宋明栖终于知道对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案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地方如此符合预谋犯罪的要素,符合犯罪心理的侧写。 而且他更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因为周沅,周羚不可能是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他绝不会做出伤害无辜女性的事。 宋明栖觉得胸口很闷,等了好久才重新找回了呼吸:“所以20号是吴关出狱的日子?” 周羚没否认。 “你怎么知道20号这个日期的?” 周羚答:“我有我的办法。” 宋明栖又问:“你那天打算干什么?” “我会去监狱门口等他。” “杀了他?” 周羚抿了抿嘴唇:“我只想知道我姐姐在哪。” “他如果还是不说呢?” “我会绑架他,关起来。”周羚用最平淡的语气说,“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喜欢练小刀……韧带、脾脏、胆囊,面积都很小,但只要足够准,就能带来剧痛却不致死。”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会一刀一刀地折磨他,直到他开口。” 宋明栖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他至死不说呢?” “那他就下地狱。”周羚紧了紧腮,“当然我也会下地狱,到了下面,我还是会问他同样的问题,我姐姐在哪。” 他打算生生世世追问。 宋明栖感觉胸中千斤万斤重,其实他们殊途同归,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都是为了找一个地理位置。一个经纬度。 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劝阻他人以身入局。于法理是不该,于情理,他是她的家人,他誓死要找到她,又有什么错呢? 宋明栖喉咙很堵,过了很久,他没什么把握地说:“你不要犯糊涂,再给我一点时间。” “宋明栖,你和熊老师都是好人。”周羚深深地看着他,“但这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们已经背了五年,背够了,更不用一辈子背着。我对我姐姐有责任,你们没有。” “所以你更要想想你姐姐,她不会同意你为她做这种事。” “这种话我听过很多。什么替我姐姐好好活下去,走出法庭的时候别人都是这么跟我说的……”周羚的眼睛很红,发狠似地讲,“但我做不到!她为什么不能自己活下去,为什么要我替她?宋明栖,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只讲这一个道理。” 这一刻宋明栖无比明白,他不可能说服周羚,就像霍帆也不可能说服他一样。他们本质是一样的人。 周羚说完这一切后似乎就不打算再多透露什么了,他把手机卡还给他,然后从地上捡起小刀收回裤兜里。 他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孤独,虽然他一直都如此,但这一刻尤其。宋明栖突然产生一种预感,就是他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你要去医院吗?”宋明栖的问题尽量显得平常,“你头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周羚抬手摸了摸,但没有摸准,又释怀地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的吗?” “什么?” “关心。” 宋明栖张了张嘴,他第一次意识到,可能不是“这次”,是“每次”。“是真的”三个字好像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周羚可能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笑意更大了些:“没事,我知道了。你可以自己打车吗?” “我开车来的。” “好。”他看起来无话可说,只得又说了一遍,“今天对不起……”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发现此时不管说再多道歉的话都是徒劳,他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和吴关有所了断之后,他就会去自首,他和宋明栖之间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也不抱被原谅的希望。 他慢慢俯身捡起那袋被踩得稀碎的猪仔饼,拍掉塑料袋上的灰尘,拎在手上:“你回家吧……请你不要告诉警察,然后就……回家吧。” 第40章 新型电车难题 宋明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凭借本能,浑浑噩噩地翻出药箱,将身上的几处挫伤和淤青涂上药膏,然后昏睡了整整一天。 当他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天花板时,恍惚以为是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但很快他想起来,他经历了残酷的一天一夜,有人要去做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而这件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周羚放他走其实很不保险。 宋明栖仍然有极大概率报警。他对他的囚禁和伤害,还有他的计划,在宋明栖心中,法理大于情理,情理要在法理中寻,私刑不可取,他不会不清楚其中利害。 但周羚还是选择相信他,让他走了。 这无异于把决定权交到他手中。 之前他无数次想要把这个有犯罪倾向的危险分子送进监狱,现在他证实了他的想法,可他竟然下不去手了。 他大脑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万分活跃,积极调动着和周羚相处的一分一秒。 他回忆起在那本《恶意》里和他对话的周羚,其实如果没有发生2•10案,或许周羚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好学的、有点酷拽的大学生,他可以和别人一样在大学校园里享受无忧无虑的青春。然而如今的他,为了找到姐姐的所在,只能用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日复一日地准备、策划一场绑架和谋杀。 宋明栖何尝不知道,一旦报警,他就毁了周羚的努力,毁了周沅案的真相,吴关会在20号那一天走出监狱大门,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然后再物色下一个受害者。他也辜负了周羚的信任,他会对他心生怨恨,并且此生无法释怀。 这是什么新型电车难题。 都说人命的重量应该相等,可当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和一个无辜善良的人一起躺在铁轨上时,人心还是难免偏向。 如果有救人心理学就好了,宋明栖用手臂遮住眼睛,把日光挡在外面,心脏紧紧揪成一团。 过了很久很久,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头晕目眩,他用手背贴了下自己的额头,在发低烧。 他从床头柜摸到眼镜戴上,愈发感到头重脚轻,那道不容忽视的裂纹提醒他应该找时间去重新配一副。 等他浑身酸痛地走到客厅,一口气喝掉半瓶矿泉水才觉得舒服不少,然后他吞了一粒退烧药,又发了一会呆,最后才从抽屉里找到一副备用眼镜和一个旧手机,将电话卡塞了进去。 手机开始同步收到一些周羚之前没来得及查收的消息,还有他发来的转账信息。 数额有零有整,。 看起来这个人好像把手头所有的积蓄都发给了他。 “赔你医药费、眼镜、手机” “我暂时只有这些了,如果不够,假如我还能活着出来,再还给你” “请一定一定不要报警” 就这三句话,再没别的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周羚似乎一直抱着不亏欠他的原则相处着,拒绝他的果篮,不吃他请的饭,哪怕是请他玩电玩,他也要用宋明栖喜欢的模型抵掉。 周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宋明栖想重新回答一次这个问题。 他出生于饶北贫瘠的土地,缺少父母的抚养,命运又叫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但他不仅不认命,还敢向命运讨要一个答案。 没有人比宋明栖更清楚那些社会学分析得到的大数据,糟糕的成长环境会对一个人的一生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负面情绪、负面选择,但周羚是饼状图里的少数,与趋势图的走向相悖,他就是根扎的很深,是野火烧不尽的一条命。 漫山遍野的涧边草,山火深处走,水库岸边游,水泥地里埋,大雪纷飞处。 周羚是这样一个人。 宋明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私心并不想报警,这样太卑鄙,他欺骗周羚在先,而周羚挨了一巴掌加一刀,也把能还的都还了,剩下的他只想在两个人之间清算。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看着周羚去坐牢,他也做不到。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用自己的方式让周羚主动放弃这个计划,这样相对温和,更容易令人接受。 他给周羚打去电话。发现微信被删除了好友,拨打手机号也提示关机。 宋明栖心里产生很不好的预感,他穿上外套快步下楼。 地下室的门半掩着,门口孤零零扔着一个无人接收的快递,他把盒子捡起来,缓缓推开那扇破旧的门。 里面空空荡荡、人去楼空,几个坏了的柜子零落地横在里面,周羚的衣服、弹过的吉他、珍珠的狗碗都不在了,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宋明栖给他的橡皮鸭子。 宋明栖又跑到物业中心打听。 杨经理说:“周羚啊,说来也奇怪,他中午突然跑来结算完工资,就辞职了。” “他去哪里了?” 杨经理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宋老师,这个我们不清楚,像这种搞维修的,都是这个月在这儿干那个月在那儿干,我们也没问。何况就他那人,问了也不说话啊!” 周羚离开得干干净净,就这么消失了。 果然。 周羚不可能把所有的主动权都放在他的手上,他先一步躲起来,这样就算宋明栖报警,他没准也可以藏身到吴关出狱。 不过这样也是为了让宋明栖不会难办,不管报不报警,周羚都不会在他身边威胁到他或者伤害到他了。 宋明栖站在阳光底下,有种说不出的心情。他抱着一线希望跑到数码商城,想找万常达打听打听,看看他知不知道周羚的去向,或者有没有什么手段定位周羚的位置,却发现人去楼空,估计也怕自己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他早早卷铺盖跑路了。 别无他法的宋明栖最后将车开到了市图书馆,上楼的每一步台阶都熟悉,可心情却与往常大不一样。 那本书还竖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打开书中夹的纸张,最后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他写的“中秋见”三个字上。 谁能想到不过一两天的功夫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 他不清楚周羚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看到,他在后面提笔写道—— “关心是真的。” “我想再听你弹《涧中草》,我不希望那天是最后一次。” “好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联系我。” 他本来只想写一句话的,结果越写越多,将书重新插回书架之后,宋明栖疲惫地回了家。他不能通过警方来找他,现下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洗过澡后他栽进床垫里。货车在公路上疾驰,他又开始做噩梦了。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宋明栖没有再收到来自周羚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线索,去周边医院打听都表示没有接诊过这样一个人。 宋明栖也清楚,这种程度的刀伤去医院太过瞩目,但如果不去医治,他担心周羚会不会在哪个角落直接伤口感染死掉,还有他把钱都发给了他,他还有没有钱吃饭,有没有地方住。 这些问题也许会得到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得到答案。 中间他给张永涟警官打过电话,确认了吴关出狱的时间,还是20号没有变化,宋明栖知道自己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稍微安心了些,其他就没有再多透露什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能是那天发出消息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复,霍帆在打开对话框想咨询宋明栖一个医学问题时,终于对上次的聊天内容产生了一丝后知后觉的异样,决定立刻给宋明栖打一通电话,确认他是否安好。 一开始没人接。霍帆想起上一次通话时宋明栖提到的关于麻醉小鼠的计划,心里隐约开始担心起来。就在他差点要挂断电话报警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宋明栖的呼吸声很重,似乎在迎着风走路。 霍帆松了口气,问:“你在外面?” “嗯。” “去图书馆?找你的图书馆boy?” “一个朋友请吃饭。”宋明栖沉默了一会,“没有图书馆boy了。” “啊?” “图书馆boy和一米九的小白鼠是一个鼠……额……一个人。” 电话那边陷入安静,过了三四秒,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爆鸣。 “难怪你说你打算少关注案件,我还以为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你的死脑筋突然想通了!” 一提到这件事宋明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为你至少会打个电话来关心一下我的心路历程。还有我也不知道你爸今年突然联系你这件事。” 宋明栖把中秋节发生的事跟他大概讲述了一遍,最后一锤定音,“总之他不是矿业家属楼案的凶手,但是马上可能会成为另一起案子的凶手,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电话那边又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我的天,太可怕了。”霍帆少见地生出一点良心,带着歉意说,“sorry,我是真的没多想。are you ok?” “fine,还好。”宋明栖战术性清了清嗓,故意隐去了和陌生读者约会,不慎和周羚滚上床,以及一起洗澡之类他现在想来还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霍帆咂摸了一下,又长长叹了口气:“他真的好惨噢……没有家人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关心他的人,还是个liar,骗他感情的……” 宋明栖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霍帆哈哈讪笑了声:“主要是我听下来,允许你洗澡,还喂你吃饭,给你带洗漱用品和衣服,哪个绑架犯会管你吃喝拉撒睡,照顾你的洁癖,估计是真怕你把他抓进局子,干脆先下手为强,小年轻嘛,就是容易做傻事,太冲动。”他越品越来劲,也有点纳闷似的,“我甚至觉得他挺在乎你的,宋博士……”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绑架过程中令人难捱的环节从霍帆嘴里说出来之后突然变得异常暧昧。宋明栖对这个“在乎”不置可否。 “有没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你对好人的标准可真高啊,我怎么不跑到大街上花几晚上给人组装小灯泡。”霍帆调侃道,“或者你说说你怎么想?报警把你爱的图书馆boy关进监狱?我也双手双脚支持!” 宋明栖反而不说话了。 霍帆捕捉到对方的犹豫:“你看看你……” 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宋明栖抢先反驳:“……我没有爱他。只是恰好聊天比较同频而已。” “拉倒吧。”霍帆说,“我看过《谎言心理学》了。” “……” “而且你发现没有,人类的语言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系统,为了包装‘爱’,然后又发明了一些‘同频’‘欣赏’‘爱慕’这些差不多的词,然后硬要说它们之间有区别。”霍帆不以为意地说,“你想睡他吗,想和他说话吗,见不到他想找他吗,如果答案都是‘yes’,那就是爱了。” 宋明栖抿了抿嘴唇:“……别的先不谈,但我现在确实在找他。那天之后他就失踪了。” 霍帆也懒得和这个嘴硬的人较劲:“你找他打算做什么呢?找到他了,你又不想报警……要不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也给囚禁了,不让他接近吴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明栖觉得霍帆在说到‘囚禁’两个字的时候听起来有种不合时宜的兴奋。 “……我目前只想跟他好好谈谈,尝试说服他,但好像也没什么十足把握。”宋明栖有些犹豫。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不怕死吗?”霍帆故意停在这里。 “无牵无挂的人?” “所以啊!”霍帆直呼宋明栖上道,“你要让他有牵挂,多看看以后,看看喜欢的、美好的事物,不要总盯着过去,可能他就没这么坚定了。”他微妙地停顿了下,压低音量,“你看你年长,见多识广,是吧,要发挥一下经验优势,起到引导作用……” “可他在这世上应该没什么家人了,直系以外的亲属应该也起不到牵挂的作用……” 霍帆刚在电话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宋明栖立刻停下脚步,恍然大悟,“噢,明白了,给他介绍个对象?” “……”霍帆深吸了一口气,大骂道,“成为他对象啊!idiot!” 第41章 蓝色的粉笔 时间好像进行了一轮大回溯,这个任务宋明栖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攻略了。 不过两次心境大不相同,最要命的是,任务对象不知所踪,不论他这次再怎么想成为周羚的对象,也只能是想而已。 “我先不跟你说了。”霍帆看了一眼时间,“下一班手术快开始了,我去做准备了。good luck!拜拜!” 宋明栖挂断电话,来不及细想霍帆的话,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饭店门口,他收起手机拉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宋老师,这里!”尤菲在不远处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家店是小区对面的一家小炒,听说口味还不错,不过就餐环境相对来说就比较一般,所以宋明栖经常路过但从没有进去消费过,但看得出来尤菲已经为他精挑细选,是这附近她吃过的最好的一家,宋明栖承这个人情。 绕过几张桌子,宋明栖看到尤菲身边坐着她的男朋友,有些拘谨地冲着他笑。 宋明栖走过去打招呼,坐下来后将手上的礼品袋递过去:“一个合作机构送了瓶女士香水,我家也没有女眷,你留着用。” 看包装袋就价格不菲,估计比这顿饭都要贵得多,尤菲赶紧说:“太客气了宋老师,我不能收。” “拿着吧,之前邮寄、买邮票你都帮了不少忙,今天还特地请我吃饭。” 尤菲有些不好意思:“那好吧,您想吃什么随便点!” 随便肯定是不会随便的,宋明栖点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清爽的素食,就把点菜权交给了对面,然后就开始擦桌子烫碗。 尤菲的男朋友愣了一下,立刻问:“是不是不干净?让人再来换一套。” 尤菲拦住了他:“宋老师有点洁癖,换了他也要这样来一遍的,是不是,宋老师?” 宋明栖笑着点点头。 原本宋明栖也不会跑出来吃尤菲的一顿饭,虽然在一个街道,因为频繁寄信和买纪念邮票的缘故来往比较频繁,但毕竟没有那么无话不谈,加之对方经济条件有限,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小姑娘破费。直到尤菲说她工作调动,下个月就要调去别的网点了,所以还是想履行一下之前的约饭,宋明栖才答应了下来。 饭桌上聊了一些平常的话题,她未来工作的新网点如何,后来又聊到她男朋友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 “怎么称呼?” “叫我小陈就行。”他看起来还是有点紧张,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没有菲菲工作好,就在附近干点临时工,有点亏待她了。” “也不叫临时工吧。”尤菲对宋明栖说,“他老是特谦虚,在矿业研究院上班,也算是比较稳定啦。” 小陈虽然穿着夹克衫,但不难看出掩藏在下面的肱二头肌的轮廓,手部也比较干燥粗糙,并不符合常年坐办公室或者实验室人员的特征,宋明栖提着筷子又问了一遍:“你在矿业研究院工作?” “嗯。”小陈平稳地看着宋明栖的眼睛说,“在他们的物业。” 那就合理了。物业人员总是要跑来跑去,搬东西,做一些体力劳动。 宋明栖喝了一口水:“那是风口浪尖了,警察去排查过你们吧?”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矿业家属楼案,小陈也不回避,兴致勃勃当作奇闻轶事来讲:“排查了,第一次见这么大阵仗,问我前一天晚上干嘛去了,我当然是值班,有登记记录,早上吴哥才来替的我。警察判案也得讲证据嘛,后来就没来过了。” “我是那天早上一上班就听他们讲的这个事,当时还觉得很快能破案,没想到……”尤菲叹了口气,“我现在调了一个网点还好一点,不然一想到这个凶手可能还在这附近,就很害怕。” 小陈在桌上握了一下她的手,笑了笑:“别怕,有我在。” 尤菲就又幸福地笑起来:“有男朋友就是不一样哈,真的有安全感很多。” 突然变成电灯泡的宋明栖感觉有点不自在,垂下眼睛,吃了口菜。 这个小陈有点表演性质,刚刚的腼腆和现在当众秀恩爱的状态似乎有些割裂,不过这顿饭吃到正酣,熟悉了之后慢慢放开些也不能说他反常,而且在女性面前,男性面对另一个地位权力更高的男性,总是难以避免暴露想要竞争的本性,这是大自然的法则。 宋明栖捺下刨根究底的冲动,下定决心吸取有关周羚的前车之鉴,改掉自己疑神疑鬼的毛病,何况警察都排查过了。 小陈好像看出宋明栖的尴尬,赶忙说:“宋老师,您多吃菜。之前一直听尤菲说您是大学老师,特别博学,像我们这种打工仔,很少跟有文化的人接触,多多少少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宋明栖说,“我之前认识一个我们小区物业维修工,手比我巧得多,几乎没有他不会修的东西,我只是在我的领域稍微擅长一点而已。” 说完以后他发现自己又在想周羚,决定不再提他了,随后又聊了聊自己的专业,对面的两个人都很感兴趣,听他讲了些心理学的事情,一顿饭也很快吃到尾声。 就在宋明栖考虑用什么话题结束今天这顿饭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发现是覃淮生发来的消息。 “昨晚城光附属幼儿园又发生一起。” “死者是一名女幼师,今天早上在女厕所被发现的。” 宋明栖感觉后背瞬间蹿起一股凉意:“还是水彩笔?” 消息回复得很快,覃淮生回答:“这次是粉笔。幼儿园画黑板报用的粉笔。” 又问,“您现在方便吗?我把现场的一些材料送一份给您。” “怎么了,宋老师?”尤菲关切地问。 宋明栖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回到对面两个人的脸上。 “工作上有点急事,可能要先走了。” “啊……”尤菲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小陈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宋老师有急事,就不留了。”他又看向宋明栖笑着说,“您赶紧去忙吧。” 尤菲只好摆了摆手:“那好吧,下次有好的纪念邮票我再给您留,拜拜啦!” 宋明栖遂拿起外套,匆忙站起身:“今天很愉快,谢谢,履新顺利。” 好像没有哪一座城市的气候和广南一样,既濒临海洋,又有着标准的秋季和冬季。 这两天又降了几度,大风。 宋明栖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窗户还开着,他将多肉挪回更温暖的地方,把窗户关上了。那盆杜鹃越长越茂盛,竟然在褐色的老枝上又延伸出了绿色的新枝,嫩绿的新叶也在枝头缓缓舒展,一片欣欣向荣。 敲门声急促,宋明栖快步走去开门,门外是刚刚在微信里约好来送材料的覃淮生。 “宋老师,刚刚看到有个文件,快递员给你放门边了。”覃淮生将一个信封顺手递过来,宋明栖一眼就看出是那家美国dna检测机构寄来的检测结果,他赶忙接过,不动声色塞进了身后的抽屉里。 “然后这个……”覃淮上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这个是现场的材料,和目前的一些法医学结论,现场还在收尾,等完成痕检,您需要的话也可以带您去现场看。不过在幼儿园影响实在太不好了,我们可能没办法一直保留现场……” 宋明栖扶正眼镜,已经打开文件袋认真翻阅起来。 覃淮生继续介绍:“还是同样的手法,应该是从幼儿园的围墙翻进去的,正门没有拍摄到嫌疑人。死者昨晚加班,走得比较晚,去洗手间时遇害的,那时候园里已经没人了,早上才被同事发现。” “卫生间的潮湿环境对收集物证很不利,加上早上发现时园方的人进进出出,没有保护好现场,暂时没有提取到什么有用的生物信息。” 宋明栖在一页照片上停了下来,这个画面就像梦魇一般再次出现—— 死者的嘴唇和半边下巴被沾水的蓝色粉笔涂满了。 第42章 摩斯电码----- 覃淮生见他看得入神,安静了一会,直到离开前他邀请道:“明天支队有个案情同步会,您如果有空,可以过去一起听一下。” 宋明栖看了一眼课表,答应下来。 关上门后,他重新拿出美国dna检测实验室寄回的报告。 之前有多期待这份报告的结果,现在的情绪就有多平静。因为结果完全可以预测,他很清楚那把梳子上的头发不会是矿业家属楼案的死者,而应该属于周沅。 所以在撕开信封后,看到那个不匹配的结果,宋明栖没有多意外。 尽管心里还记挂着周羚和周沅的2•10案,但这边矿业家属楼和附属幼儿园案也进入了一个紧锣密鼓的分析阶段。 第二天宋明栖作为顾问到刑侦支队参会,没想到这次会议规模不小,参会的还有不少其他高校的专家和警方的心理学专家,大概是发生了第二起案件,案情重大,警方又加大了投入。 会议后马不停蹄进入现场勘察。城光附属幼儿园离矿业研究院不算太远,附近几个事业单位都会把小孩送到这里来上幼儿园。出了这个事之后,幼儿园宣布了暂时停课,不少职工都只能带着子女去上班,人心惶惶,影响非常大。 宋明栖穿着鞋套在现场实勘了一会,做了一些记录。他发现新的案件确实提供了一些新的数据,他适当调低了身高方面的侧写,但大的侧写方向没有变化,性功能障碍,社会流动人员,对周边环境熟悉,反侦察意识强,有案底。 走到厕所外大概300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蹲下身,指着一处新鲜的泥土拖拽痕迹问:“这里是……?” 覃淮生也走过来蹲下:“这里毕竟是幼儿园,小孩跌跌撞撞的,有爬着走的、有走着走着摔了的,这样的痕迹不少,目前不太好确定。” 宋明栖歪头看了一会:“一般成年人摔倒时会有更明确的自主支撑意识,能产生明显的支撑点,可以根据这个来区分一下。” 过了一会他又问:“粉笔是从哪里拿的呢?死者的包里?” 覃淮生摇了摇头,又向远处指了一下:“应该是从哪里捡的,对面就是黑板报、宣传栏。” 宋明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意的问题,第一案的时候,他考虑过或许水彩笔只是一个在现场看到、一时兴起的行为,可到了第二案,凶手冒着被摄像头拍到的风险,专门去找了一截粉笔对死者的嘴唇进行涂抹,说明这个行为就是一种明确的表达,一个典型的犯罪标志。 它对凶手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可宋明栖对此仍然没有太多头绪。 好像自从出了周羚这件事以后,他开始频繁怀疑自己的直觉,有时候又会太过着急,他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不满意。如果熊老师在就好了,总能给予一些非常有用的指导。 警方这边的工作结束后,他临时起意打算开车去看望一下老师。 熊玺住在广南大学东边的家属院里,虽然楼宇破旧了些,但人车分离,环境安静,绿化也不错,宋明栖在院外停好车,手里拎着牛奶和果篮摁下门铃。 传来可视电话接通的声音,很快又挂断,是袁桂云开的门。 “哎哟,小宋……” 袁桂云正在做饭,手往围裙上揩了两下,把人往里让,“怎么也不打招呼就跑来了,早知道我多炒几个菜。” “师母。”宋明栖笑着说,“您不用忙活,也是突然想老师了,就来了。” 袁桂云也笑起来,眼角抿出几道皱纹:“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您和老师身体都还好吧?” “都好,他不还指望着我呢吗,我必须得好!”走到客厅里,袁桂云又说:“你老师在阳台上,你去陪他说说话,我再去洗点菜。” 宋明栖放下东西:“那我跟熊老师打个招呼就去帮您。” 袁桂云笑着摆摆手,走进厨房里。 宋明栖就往小阳台上去,这个70平的房子被袁桂云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不算富裕,但充满了阳光和干净的味道。书房整柜的专业书籍,都是熊玺病前收藏的图书,之前做的剪报也被折叠整齐,一一收纳在纸盒里。 熊玺年轻的时候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庭,父子关系疏离紧张,儿子在国外也很少回来,就和袁桂云两个人生活在这里,大概只有昔日的学生常来拜访。 宋明栖熟门熟路地在小阳台上找到了熊玺,他头发又多白了一些,不过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腿上盖着一块薄毯,坐在一张藤编扶手椅里闭着眼睛晒太阳,旁边的小圆凳上放着一个支着天线的收音机,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新闻。 宋明栖放轻声音喊:“熊老师。” 熊玺缓慢睁开眼,一看到他脸上的五官立刻活动起来,可惜完全不受控制,眼睛斜、嘴巴歪,但宋明栖还是可以看出他非常高兴。 宋明栖搬了一个小圆凳也在他旁边坐下,窗台上蓊郁的绿植隔绝了一部分直射的太阳,但还是难免刺目。 “晒不晒?要不要拉上一点窗帘?” 熊玺啊啊地叫了两声,然后幅度很小地摆了摆手。 外面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透过窗飘进酸涩的葡萄的气味。宋明栖陪他晒了一会太阳,正踟蹰不知从何开口。 “城光附属幼儿园再现命案,望知情者提供线索……” 收音机里播音员不带感情的播报令熊玺突然激动起来,在宋明栖的大腿上摸索着找到他的手,松垮垮地握着朝他啊啊叫。 “嗯,就是有想不通的事才来找您。”宋明栖紧紧回握住那只皱巴巴、不断颤抖的手,笑着安抚,“都是我不好……平日不来,一来就是找您排忧解难的。” 熊玺安静下来,看着他。 宋明栖其实有很多话想讲,想讲一讲熊玺牵挂的2•10案,想讲他居然遇到周沅的弟弟,而这个弟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正在筹划一件胆大包天的事;还想聊矿业家属楼案和城光幼儿园案,想问他猜不透的水彩笔,想知道自己的侧写哪里出了问题;还想问面对周羚这样的案例,他一直紧追不放,就是想根据捕捉到的犯罪心理倾向去预先阻止犯罪,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但一面对熊玺,他好像又开不了口了。 吴关下个月就要出狱。他阻止不了,以熊老师目前的身体状况更是无能为力。何必还让他干着急。 宋明栖最后只问:“老师,您说,什么样的人会用蓝色和棕色涂抹尸体?大概是脸的下半部分,嘴唇和下巴。” 熊玺不动了,看起来愣愣的,过了很久他啊啊叫了两声,宋明栖听不懂,他把旁边放着的本子和笔递给他。 熊玺的手指没办法握住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留下了两条弧线之类的像嘴唇一样的形状。宋明栖看了一会,指着其中一条线问:“这是?” 熊玺着急地抓过笔又画了两道竖线,似乎是想写字,但字更精细,他写不出来,结果越急越用力,纸背都被他戳破了。 宋明栖不想让他伤心,赶忙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以防止他伤害到自己:“好的好的,老师,我知道了,我看懂了。” 他点着头接着问:“那老师……还有个问题……” 又担心太过矫情,在嘴里踌躇了一下措辞,“有个人对我不错,但他可能还是觉得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吧,最近总躲着我,不愿意见我,换了住址也不接电话,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熊玺看了他好一会才低下头去,这一回画得有点久,而且看起来在费力地控制手指,当本子重新回到宋明栖手上时,他看到上面画了一颗不太规则,但仍依稀可辨的爱心。 离开熊玺家时,宋明栖带走了那一页纸。 他不确定以熊老师现在的状态是不是真的理解了他的问题,这或许就是问题的答案,也或许只是些毫无用处的符号。 好在支队那边本来也没有完全依赖侧写办案,传统的刑侦手段仍在有序推进,没有给他太大压力,但找不到的凶手和不知所踪的周羚还是让宋明栖的失眠更严重了。 不过现在,每当这种时候,色谱仪模型取代了弹簧笔的作用,摁动开关按钮总会令他慢慢平静下来。 实验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 一眨眼,距离吴关出狱只剩下17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宋明栖在学校的工作稍微顺心了些,学术道德委员会终于认可了他提供的原始数据,证明他学术上的清白,这之后博士生招生工作开展,以一方博弈胜利告终。 日子照常过,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位从国外引进回来的研究员一回国便风光无两,从各色传言里宋明栖也渐渐搞清楚了这位新人的关系,似乎正是新院长的得意门生。 这位新人入职不久便接手了院里的青年促学会,今夜特地组了个沙龙,请几位比较有实力的新锐研究员在清吧喝酒聊天,分享一下最新的科学进展。 宋明栖也在受邀之列,他之前还没跟这位得意门生打过交道,只感觉大概是位学术能力很强的研究员,不然也不会归国前在ucla任职。出于失眠的困扰,他想着也许出门聊一聊,再喝点酒,也许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不过到了之后,宋明栖就发现自己不该来,这个酒局充斥着自我吹嘘和相互奉承,他关心的国外科研进展是一点也没听着。 没过一会他就厌倦了,但这种小型沙龙,座椅都没坐热就离场又十分失礼,他干脆躲进角落用手机翻看起《nature human behaviour》杂志的最新头版。 只是这种宁静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截笔挺的西裤就停在了自己的眼前,宋明栖抬眼,发现正是那位国外回来的新锐研究员常书睿。 “宋老师对吧?”常书睿是个瘦高个,也不知道为什么国外的牛肉汉堡没有吃胖他,他的西裤有一半完全是空的。 “嗯。”宋明栖礼貌回应,但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腾出空地,就是没有和他深谈的想法,结果这个常书睿端着酒杯干脆紧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倒逼着他往扶手处挪了一段距离。 “我刚从美国回来,青年促学会的情况我其实不太了解,但院长交给我,我只能欣然领命,还请宋老师以后多来参加,多提建议。”常书睿脸上带着挤出来的亲热笑意。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直言不讳……”宋明栖看着他说,“我感觉应该选择更正式的场地,然后有含金量地探讨一些学术问题。” 常书睿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可能是我把ucla的习气带回来了,有点水土不服。下次会考虑大家的意见。” 宋明栖点点头便不说话了,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杂志头版。 常书睿盯着他看了一会,觉得自讨没趣又不想轻易离开。过了一会又开口说:“听说之前的任院长非常喜欢你的成果,我也拜读过几篇。最近的一篇是研究公平规范适应能力是否具有可遗传性、是否可预测,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花了多长时间追踪实验对象?” 宋明栖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回答:“8年。” 常书睿略有些意外。这是一个挺前沿的问题,更是science期刊25个最具挑战性的科学问题之一,宋明栖在研究生阶段就开始了研究,而且他居然真的花了8年。 “哦那很久,你很有耐心。” “这是基本功。”宋明栖手上又翻过一页说,“做心理研究的,自己没活过几辈子,要是还不虚心多看看别人的人生,不拉长时间跨度去获得可靠的数据,那不就是学术诈骗?” 常书睿噎了一下,去看宋明栖的表情,好像只是单纯阐述事实,没有故意刻薄、冷嘲热讽的意思。 真他妈是个怪人。 “你说的对。”常书睿不好发作,只能僵硬地笑笑,“不过我听说宋老师还在给警方做事,做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 宋明栖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还真不太了解这种类型的顾问工作,奖励颇丰?” 宋明栖皱了皱眉:“大概就几千块钱劳务。” “那我就不太懂了,感觉不为钱,也要为名。这种工作对学校的发展和你个人荣誉都没有太多促进作用。”常书睿架起腿,手指在酒杯上点着,“现在我们在说什么,聚焦主责主业,我感觉宋老师还是应该想想以哪头为重。” 这种想法不独他一个人有。宋明栖之前就听到院里的其他老师对他这一工作不太理解,颇有微词,有时候警方开着警车来学校找他,兴师动众,引起恐慌,大家也会抱怨几句。 不过一个人拥有知识,不是为了垄断,是为了给更多人用。教书是这样,做顾问也是这样。 宋明栖不太明白常书睿的意思。 “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他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扣,“我从小就有一个想法,世界我不想让给罪犯,学术我也不会让给烂人,我觉得我现在做得还不错。”他绕过对方竹竿一样伶仃的细腿,“麻烦借过一下……” 在常书睿愕然的眼神中,他神清气爽地坐到了吧台旁边,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一杯。 吧台这边人很少,左侧就坐着两个人,正在交谈。他特意隔开两个位置就坐,喝了一会以后发现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牛皮纸信封先行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喝酒。 又过了一会,宋明栖感觉那个人好像在看着自己,他回看过去,发现这个人只是朝着他的方向在打电话,面相属于很出挑的类型,长一对柳叶眼,鼻梁右侧有一颗小痣,总是带着一种很好相处的笑意,嘴里隐约在说“方大律师”什么的。 宋明栖觉得自己偷听很不礼貌,就把目光移开了。 抱着要睡个好觉的心思,加上周围环境实在心烦,他一杯接一杯没什么节制,等到发现自己醉得有点大的时候,已经不受控制地头晕目眩起来,他跑到卫生间呕吐,回来找酒保要了一杯柠檬水,可还是很快头一沉,栽进了臂弯里。 零点刚过,一辆车在清吧门口停下,和宋明栖相隔两个座位的男人似乎等来了要等的人,手指敲了敲吧台,喊调酒师过来结账。 但调酒师站在那里对着宋明栖左看右看,过了好一会才朝男人走过来。 “他怎么了?”这个看起来很好相处的男人抻着脖颈问。 “这位先生醉得很厉害,怎么喊都不醒。虽然喝得多,但度数不高啊……”调酒师奇怪地说,“我们也快打烊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一个人来的?” 调酒师讪讪地笑笑:“倒是一群人,不过这位先生好像不太合群,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也没人看到他还在这里。” “嚯,人缘挺差啊。”男人笑了起来,扬起下巴指了指宋明栖放在吧台上的手机,“用他指纹解锁,翻翻他通讯录,找个朋友来接他呗。” 调酒师表情有些为难:“这就是不好办的地方,他的通讯录全是一些点啊线啊的,我们都看不懂……” 有点意思了。 男人走过去,看了一眼宋明栖的手机。 最近刚打开的浏览器尽是psychological bulletin、nature munications之类的超硬核英文学术网站,至于通讯录和微信备注…… 男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一会,指了一串号码:“打这个吧。” 调酒师愣了愣,盯着一堆看不出差别的点与线:“为什么打这个,这些线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男人回答,突然门口有人喊他的名字:“任喻!” 他立刻抄起外套,朝调酒师笑笑:“你打就对了。”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怎么这么久?”立在门口的男人穿一袭长风衣,宽肩腿直,惹得清吧内的顾客都朝他看去,可他只是看着朝他走近的人,自然地伸出手臂。 任喻兴致勃勃地牵住了他:“方应理,我刚刚遇到个超有意思的醉鬼!” “嗯,怎么个有意思法?” “他通讯录备注用的是摩斯电码,把酒保给难住了,不知道喊谁来接他。”任喻眉飞色舞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是醉了,朋友肯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酒保随便拨一个电话,这个人都会来接我的对吧,毕竟我人缘这么好。” 这个话题是怎么演变成自夸的,方应理感到猝不及防。 他眯了眯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醉了,可以接受随便跟一个通讯录里的人回家?” 察觉到对方语气里的危险,任喻立刻求生欲上线。 “害,我还没说完……但是呢,酒保肯定不会打错电话的,因为我给你的备注是老公,他肯定会第一个打给你,所以来接我的也肯定是你。不像这个醉鬼这么抽象,他给他老婆的备注是……” 他用手指在方应理的掌心画了五个短横。 ----- “这是……”方应理微妙地提了下眉:“数字0?” 第43章 宋老师,你喝多了 宋明栖动了动鼻子,嗅到了非常熟悉的、干净的肥皂气味。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移动,但双腿悬空,手臂绕在一个人的脖颈上,压着一条银链,一低头就看到对方泛着点青的头皮。 “周羚?” 虽然是明显的疑问句,但周羚感觉宋明栖的声音没有很惊讶,还比不上他接到电话时的十分之一。 事实上,他只删除了宋明栖的微信,没有拉黑他的号码。一开始确实关机了一段时间,自己换了一个新号,可没过几天又把旧号码开机了,失眠的时候就反反复复看宋明栖的未接来电和之前的聊天记录。 今晚是宋明栖突然来电,而且一直响一直响,把他吵醒了,深更半夜的电话最吓人,他担心是遇到什么危险,还是没忍住接了。 接通以后他先没说话,想着宋明栖但凡说一个字问他在哪,他也不会讲的,可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您是这个机主的朋友吗?他喝多了在我们这,您方便过来接走他吗?” 上次烧烤摊一起吃饭周羚就知道宋明栖的酒量有多浅,现在一个人在清吧,亲人朋友都在国外,也没有人会接他回家。 尤其是想到宋明栖这幅长相也不太安全,他有点动摇,从床上坐了起来。 “为什么打给我,是他让你打给我的吗?” 酒保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确认了这个声音就是刚刚那个走掉的男人让他拨的那个。 “他喝断片了,我们刚刚翻了他的通讯录,好像给您的备注比较……亲密,所以就打给您了。” 周羚有些意外,但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套衣服:“好的,我马上过来。” 宋明栖虽然高挑,但骨架不大,背在身上也没多重似的。 周羚低头看了一眼,宋明栖的皮鞋一边一只在自己胯边晃,西裤冗堆在腿弯,导致脚腕露出来一截正装袜,看起来有点禁欲又不太禁欲的,总之很不像话。 “是酒保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他一边帮助宋明栖回忆,一边重新向上端了一下他的屁股。 “别人给你打电话你就来?……我给你打电话,你就不接?你自己说欠我一条命,说话不算话。”宋明栖有点醉醺醺的,呼吸很烫,冲着周羚的耳朵磕磕绊绊地说话,惹得人心浮气躁。 “我怕你会报警。但我不想放弃,所以还是不见面比较好,你也不用为难。”周羚说。 “那怎么又来了?” 周羚沉默了一会:“因为我想了很久,又实在怕没有人送你回家。” 并不冷淡的话却是用最冷淡的语气说出来的,他还是不乐见宋明栖放纵自己,一个人跑到酒吧喝到烂醉。 “……”宋明栖认真想了一下,“所以我和你的计划相比,还是我比较重要?” 周羚一向不会任凭自己陷入非a即b的陷阱,他只是跟随步伐重重呼吸着:“是我对不起你,而且你是我和我姐姐的恩人。” “那恩人不让你做的事你还要做?” 周羚轻笑了声,强调:“听清楚,是恩人,不是主人。” 最后两个字他咬字清楚,说得又慢。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这样的硬汉嘴里说出来有种反差效果,莫名惹人兴奋。 宋明栖感觉自己是因为醉酒,才会如此燥热不堪,他从周羚的后颈上移开目光:“……你懂的有点太多了。” 周羚误会这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夸赞,也不吝将它归功于他:“嗯,你教的。” 天又被聊死了。两个人双双沉默了一会。 宋明栖问:“你背我去哪?” “背你回家。” 宋明栖环顾四周,夜色浓郁,只有一溜半亮不亮的街灯,几乎没有行人,倒确实是回四季小区的方向,但这个清吧离小区足足有三公里,更不要说还背着一个近一米八的男人。 “我喝醉了。”他强调说。 “我知道。”周羚也说。 “那为什么不直接在附近找个旅馆?”宋明栖问。 “怕脏,怕你住不惯,肯定还是觉得回家好。” “……”宋明栖抿了抿嘴唇,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对他是真了解,第二是觉得这个人也真是个傻子,“那为什么不打车?” 周羚还是没什么好语气:“司机不载醉鬼,怕你吐到车上。” “……” 今晚是有点狼狈,宋明栖稍微大一点了之后就没被人背着走过,连父亲好像都没。他有点想下来自己走,但又担心下来以后周羚就会离开,他只好安分守己地在对方的背上趴下来,好拖延一点时间。 “你慢一点,我头晕。” 周羚就步子放慢了些。 “不带我回你家,是不想我知道你现在住哪,怕我找到你对吧?”宋明栖有些醉后头疼,闭上了眼睛,“我不问你了。” 过了一会,周羚轻轻“嗯”了一声。 “你把钱都转给我了,这段时间够花吗?” “我留了三千块。” 宋明栖再次张了张嘴,周羚沉声说:“别劝我,如果除了这件事就没别的话想跟我说,也可以不说。我把你送到就走。” 宋明栖只好保持沉默,迎面的风凉凉的,树叶有了泛黄的迹象,一些落下的枯叶被周羚泛旧的鞋子踩过发出咯吱的碎裂声,他搂着周羚的脖颈,看着两个人被路灯投下的一小团影子,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 如果这条路一直走不到终点也好,时间停在这一晚,吴关不会出狱,周羚的计划也就不会实施。 可这个想法非常不理智,非常不宋明栖,因为他明知道改变时空的科技还没有发明,而且按照爱因斯坦相对论,他需要以光速飞行,他的时间才会停止流动。 他怎么会想这种反科学的事呢? 过了一会,宋明栖又明白过来了,霍帆真他妈是个天才。 人类的语言果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系统,让时间停滞,其实跟相对论也没有关系,它只是一个和“爱”’差不多的词,不然谁会想跟一个讨厌的人永远待在一个时空呢。 再想想,类似的谎言还有什么,还有—— “因为你很蠢。” “你一直抓着我不放,惹人讨厌。” “没什么,你的模型。” “你管得太宽。” 周羚腿打着石膏还坚持要冲凉水澡,是因为宋明栖不喜欢脏;他投飞镖赢下色谱仪模型,是因为宋明栖喜欢那个模型;他也不是真的找不到那兜苹果,他只是想要听宋明栖和他说几句话,再附送一句晚安。 绑架驯服对方的最高效手段是殴打、胁迫、伤害,如果周羚真的讨厌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今晚面对一个可能的陷阱,周羚还是冒险来了。就算来,考虑最节省时间和距离的方式,完全可以把他丢到最近的旅馆,但是他的计算结果是“你肯定还是觉得回家好”。 感情不是数学题,不是用最短的时间注满水池,用最快的速度跑到终点,它是怎么样对你更好,是你想要什么,哪怕要绕远路,要花时间,要做一些和“我想”背道而驰的事,它没有固定的计算公式。 宋明栖闭着眼睛,在周羚的背上蜷缩了一下手指。 他这一次不会再骗他了。 到了小区里,月色稀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周羚一直把他背到楼栋门口,才慢慢往下蹲。 宋明栖松开手站稳了,刚和周羚分开,身形又晃了一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周羚尝试挣脱了一下未能成功,只能任凭他抱着。 “头晕,走不了了,麻烦你把我送上去吧。” 周羚提防地看了他一眼。 宋明栖说:“我家里没有警察。” 周羚就扶着宋明栖往电梯走,到了家门口,宋明栖闭着眼睛说:“你帮我输一下密码,我喝多了眼花,看不清面板。” 周羚非常自然地输入01123ok。嘀嗒一声锁就开了。 这时候两个人才反应过来,这还是周羚在小旅馆囚禁宋明栖的时候要来的密码,一个人一点没忘,一个人根本没改。 “告诉别人密码以后要换新的。”周羚皱眉提醒。 宋明栖没有独自进去的打算,还抱着他的胳膊站在门口:“改了容易忘,就这个比较容易记……” 周羚回忆起宋明栖保存在云端的一些私人照片,不太自在地问:“是什么人的生日吗?” “不是……”宋明栖带着某种醉态在空气里挥了下手,表达否定,“这是斐波那契数列。” “……” 很好,非常宋明栖。 周羚不打算进屋:“卧室在哪总找得到吧?” 宋明栖还是完全没有要撒手的意思:“我睁不开眼。” 周羚只好重新架起宋明栖,把鞋脱了只穿袜子走进来,抬手在玄关墙壁上摸了一下,好在之前来过多次也算是熟悉了,很快就打开了吸顶灯的开关。 宋明栖整个人径直往屋里栽,周羚顾不上其他,只能连拖带扶将人往卧室床上带,卧室灯都来不及打开,宋明栖就一头栽进了床垫里,周羚也被带得失去平衡,整个人凌在宋明栖身上,幸好在他耳边撑了一把,才避免整个人倒到床上去。 两个人的面孔一时非常近,宋明栖忽然抬起手臂,周羚下意识闭了闭眼,下一刻感觉手指很轻地落到他的额头上,轻轻摸索。喝过酒的手指滚烫,周羚任凭他触摸,很快宋明栖就找到了一条狰狞的、结痂的伤疤。 从左到右,细细摸了一遍,然后手腕扑通一声落回到床垫里。 “额头好了,腿也好了。”宋明栖呢喃着说些不着调的醉话,“挺好,从我这一走,哪儿哪儿都好了……” 周羚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也没全好吧。” “哪里?”宋明栖软绵绵地笑了一下,“我又没捅别的地方。” 周羚垂下视线投向胸口的地方,那里至今是一个虚无的黑洞,空落落的,但他突然又不想算这笔账了。 此时房间里只有阳台投进来的一点外面的灯光,宋明栖有些燥热地把眼镜摘掉扔到一边,然后扯松了自己的领带,露出了修长的脖颈。 喉结在上下翕动,那里的皮肤薄得可以看清淡蓝色的血管,宋明栖的嘴唇也泛着红润的光泽,周羚屏住呼吸看了一会。 抛去那些错误的成见,宋明栖是那种温和俊秀的长相。 看起来文文弱弱,不堪一击,但不堪一击的人又怎么会花五年的时间反反复复做同一件失败的事。这具身躯里一定不是看起来的这么冷而薄。 又或许是巨大的海浪,一遍一遍卷舐海岸,才可以形成沙滩。 周羚感觉自己花费了巨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收回手臂直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可就在这时宋明栖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很水,周羚感觉瞬间被吸了进去,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腕被宋明栖迅捷地用领带绑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羚没能立刻做出反应,不过他也没有打算反抗,他看着宋明栖的举动就像看着一只在狮子面前蹦跳着、尝试反击的兔子。 他为这种尝试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哂笑了一声:“宋老师,你喝多了,走出去应该不用手,用的是腿。” 他不以为意地转身,准备站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 宋明栖在他背后说:“别动。” 第44章 周羚,亲我 周羚没办法回头确认,但透过薄薄一层t恤可以隐约感觉到是柱状物体,有一定硬度、带口径的那种,绝对不是手指或者螺丝刀。 一定要说的话,这种尺寸,大概率是一把枪。 宋明栖是警方顾问,有这种东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周羚还是太过年轻,一时被这种场面震住了,慢慢举起被绑住的手腕,保持投降的姿势,也不知道宋明栖的枪法怎么样,单从电玩城的游戏表现来看,可能会很糟糕,还有一定概率擦枪走火,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宋明栖的手伸过来,在他裤兜里掏了一会,把他的手机拿走了。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周羚苦笑了一下:“你没喝醉。” 宋明栖听出这句话的语气,是一句笃定的陈述句。 “醉了,不过吃了一粒药,而且睡了一觉好多了。”发现周羚背后的t恤因为背他一路被压得皱巴巴的,宋明栖忍了一下,实在没忍住,伸出手将它往下抻了抻,然后重新把手机放回他的裤兜里,“我把我的微信加回来了。” “所以酒保给我打电话也是你设计好的?” “不完全是,还是出了一点小意外,本来我打算跟酒保说,让他用自己的手机给你打,以防你不接,但好像有人帮忙指了一个正确的号码。” “如果我没接电话或者没来呢?” “没来我就再睡一会,睡够了就自己打车回家。”宋明栖停了一会才继续说,“不过还是谢谢你能来。” 周羚不喜欢被算计的感觉,他皱起了眉。 一切尽在掌控后,宋明栖把手枪转了一圈,挂在手指上,轻闲地从床上站起身。对于没有力量优势的人来说,热兵器还是比冷兵器好用,一招制敌,省去了被劈手夺刀的风险。 周羚看到宋明栖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另一只手开始自上而下,一颗一颗解衬衫的纽扣。 “你干什么?” 宋明栖回答:“我答应过你,到时候我会穿旗袍的。” 周羚没想到宋明栖真的会在他面前换装。 原本硬挺的衬衫从肩膀处垮塌下来,宋明栖将它完全脱下,随手扔到床上,衣物的边缘恰好散落在周羚的手背上,像蝴蝶飞落一般悄悄,他用手指摩挲着攥了一下。 说实话,他从没有这样直白地看过宋明栖,以往他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但此刻对于这种吸引力的难以抗拒,应该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赞美。 周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宋明栖的锁骨和喉结在单薄皮肤的包裹下格外突出,裸露的薄肌匀称白皙,质地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熠熠生辉。 直到宋明栖开始解皮带,他的目光才下意识躲闪,余光只看到裤腿冗在地上,遮住宋明栖包裹在正装袜里的脚背,很快袜子也被脱去,露出光洁的脚趾和形状漂亮的脚踝,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宋明栖从那件淡紫色的旗袍里钻了出来。 周羚感觉心跳非常快,也觉得如坠大梦,光怪陆离,但偏偏忘记自己也有机会逃跑,却只是坐在那里,被绑缚着双手,看宋明栖穿着高跟鞋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噔噔噔。 噔噔噔。 宋明栖走回来,重新在周羚面前站定,他的动作完全不通风情,却不知为何风情摇摆,他侧过身对着镜子展示自己,旗袍的开叉带来馥郁的、木质香调的风。 他像第一次试探他一样,问他:“怎么样?老师好看吗?” 周羚向上抬起眼睑,紧紧盯着他的脸,又或者不是脸,而是整个宋明栖,他甚至不知道先看哪里好。他喉结滚了滚,“嗯”了一声。 “原来你真喜欢这种……”宋明栖微微仰起下巴观察自己,像在观察一个陌生人,同时试图理解打动周羚的到底是什么,“喉结好像太明显了,否则会更像。” 周羚不需要他像谁,或者像什么性别,他只要是宋明栖就可以。 他盯着镜子里的人反驳:“不,我喜欢你的喉结。” 镜子里的宋明栖笑了,他转过身,俯低拍拍周羚的脸,领口那块镂空距离很近地在周羚的嘴边晃动,周羚用舌尖抵了一下发痒的后牙。 很快对方修长的手顺着他面孔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寸寸往下,摸狗似地摸了摸他的下巴:“喜欢是吗?要是进去了,就看不到了,周羚。” 他还是这么擅长利用别人的软肋。他现在是周羚的软肋。 周羚无法反驳,睫毛抖了抖,垂下视线。 宋明栖就笑笑,重新走回到床边,落座前,他用枪口顶了顶周羚硬得发疯的地方:“等一下,不要着急。我们先谈正事。” “我引你来也不是请你吃枪子的,你可以放松一点。”他架起腿,把枪往上移,在周羚紧绷的背部肌肉上杵了一下,第一下好像完全没有戳动,宋明栖意外于这块肌肉的硬度,好奇地又戳了一次,周羚这次乖乖地把提起的肩胛骨略略放下了些。 宋明栖这才满意地继续说道:“我就是想跟你再好好谈一下。”说完他立刻想起上一次不太愉快的谈话,又补充道,“主动权在我手里的那种好好谈一下。” 风水轮流转,周羚提眉露出一个半是无奈半是调侃的神情:“需要一个问题一件衣服的那种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我今天穿的大概只够四个问题。” 说实话,宋明栖确实很想报复回来,他从背后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一遍周羚的身材体格,宽肩窄腰,肌肉流畅,无一处不健壮有力,不过想象了一下他脱去上衣的样子,结果发现就算不穿衣服的是周羚,感觉危险的还是他宋明栖。 他清了清嗓子,拒绝了这一提议:“不用,我没这么小肚鸡肠。” 周羚好像笑了一下,然后说:“好,你说。” “你看到那盆杜鹃了吗?” 宋明栖往阳台上指了一下,周羚目光跟着转过去,“看到了,那天过来我也给它浇了水。” “这本来已经是一棵死掉的杜鹃。我带回来浇了两回水,晒晒太阳又活了。” 周羚不解其意,再次皱了皱眉:“所以呢?” “所以转机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宋明栖讲,“你应该知道,法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期为二十年,所以我们还有至少十五年的时间。” “十五年什么概念?十五年这棵树可以发十五茬的新叶,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技术会进步,刑侦会发展,但凡我们能够在过去的物证上提取到哪怕一个有突破性的生物学证据,都有可能找到你姐姐,给吴关重新定罪。”宋明栖神色诚恳,“你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单看追诉期确实如此,但变数带来希望,同时也带来风险。 周羚说:“你也说十五年会发生很多事。他可能留在广南,也可能离开,从他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起,就像一滴水掉进海里,我很难再找到他,但只要20号我守在监狱门口,就一定可以等到。所以我不可能因为你说的某种可能性去放弃确定的事情。” “等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会托我警局的朋友帮你找。” “宋明栖,你知不知道你很不擅长撒谎。” 哪怕宋明栖真的打听到了,他也不可能把吴关的位置告诉他,这是违规的。 小孩长大了,不好骗了。宋明栖抿了抿嘴唇:“我只是想说,只要活着,不犯法,不坐牢,办法总会有的,我和警方都不会放弃。” “那如果我活着,他死了呢。”周羚哑声说道,“那我就永远也找不到我姐姐了。” 宋明栖彻底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周羚才又开口,这时候语气听起来冷静了一些:“我听说又出了一个案子,有进展吗?” “现场没有提取到有效的生物痕迹,还在排查周边监控,我正常尝试换个思路……” “你还相信所有的犯罪都会有证据?” 宋明栖说:“只要我们能提取到一个dna,哪怕一个……” 就在这时,周羚突然一个凌厉的反身动作,用肩膀一把撞倒宋明栖骑到他的腰上,将他拿枪的右手手腕狠狠压到床单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宋明栖的裙摆被弄得凌乱不堪,薄薄一层布料根本禁不住这种程度的打斗,可他拼尽全力没松手,周羚也不敢为了夺枪真的伤他。两个人都粗喘着。 “这事就没商量?” “没商量。” “如果我要你别去呢。”宋明栖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意思?” “周羚,你不是只要爱吗,我拿爱换。” 周羚的瞳孔颤了颤,深深皱起眉,握住对方手腕的手加了三分力:“我刚刚说了,你不擅长说谎。” “我没说谎。你不是说你看得出来吗,这次我没说谎。”宋明栖的声带有些发紧,但视线直直的,没逃避,“不然你约我去念念,我为什么要去?” “图书馆的那都是假的,骗你的。” “那是真的。”宋明栖说,“这个拒绝我的你,才是假的。” 周羚怔了怔,手上的力道有所松懈,利用这个瞬间,宋明栖猛地屈起手臂,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力道很大,在皮肤上形成了一个轻微的凹陷。 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宋明栖命令道:“亲我。” 他的手指就勾在扳机上,好像只需要一次轻微的神经震颤,就会随时发射子弹。 周羚之前就判断宋明栖是个差不多的异类。他在黑暗中盯着他眼底的两点浮光,更加明确地在里面看到了疯狂的东西。 “周羚,亲我。”宋明栖将枪口更用力抵进皮肤里,又说了一次。 周羚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会。 宋明栖似乎听到周羚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随后两瓣嘴唇贴了上来。 一开始只是礼貌的、小心的试探,然后演变成动作很轻的厮磨,似乎只打算完成任务,不想太过冒犯。但宋明栖拼命抬起脖颈,用齿尖一点一点衔住他,不让他抽离。 周羚的嘴唇很快变软、变热,还有点红肿起来,宋明栖终于放弃对那里的兴趣,将舌头伸进他的口腔。 周羚怕枪走火,因此抵抗并不激烈,很快宋明栖就碰到了他的舌尖,不知道宋明栖晚上喝的什么酒,感觉很甜,又很烈。 虽然已经不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亲吻,但和上一次完全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欲望驱使,而是多了一些更令人情动、眼眶发热的东西。 在宋明栖的主动进攻下,周羚的呼吸慢慢粗重起来,他也用力把人往床垫里压,宋明栖的一只手臂忘情地勾上周羚的脖颈,两个人像在进行一场角斗,房间里充斥着混乱的气息。 就在这时,周羚迅捷地将宋明栖的手腕一压,从他手里将枪夺了过来。 这个过程比想象的要轻松、要顺利,周羚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面孔,看到宋明栖仍在急促地喘息着,嘴唇很红,眼里还有未散的情欲,唯独表情没有任何恐慌和意外。 他疑惑地将目光移到刚刚夺来的战利品上,举到亮光处仔细打量。重量很轻,根本就没有弹夹。 这只是一把玩具枪。 第45章 捅人脏腑的外科大夫 宋明栖陷在枕头里,懒懒打量对方疑惑的表情,狡黠地笑了一下:“还记得吗?电玩城投篮,赢了就送一把。” 不等对方说话,他揪着周羚的领口一把拽到脸前,勾住他的脖颈,再次重重吻上来。 这一次动作异常激烈,周羚的大脑瞬间空白,浑身上下血液沸腾。 宋明栖。 宋明栖。 周羚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这个名字。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从他充满恶意的、相向的刀锋上跳下来,落到他的身体上,成为他全部的欲望与渴求。 他整个人渐渐松懈下来,完全忘记了抵抗,也没有逃跑,好像这五年来从来没有一刻如此轻松,他接纳、顺从、索取,也将身体里的一部分重量交付出去。 见周羚彻底驯顺下来,宋明栖从他手里将那把荒谬的假枪抛开,解开了捆住他手腕的领带。周羚的手臂再自然不过地同他拥抱,顺着丝绸滑顺的布料大力抚摸他的脊背,感受他每寸肌肉纤维不同的柔软和坚韧。 不过很快他就厌倦了这种轻飘飘的触感,更用力地将他箍紧,要把宋明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含进自己的嘴唇中。他们如同被卷进同一场没有赢家的战斗,在日复一日的对峙中,突然找到了共同的敌人,进而变为最亲密的盟友。 两个人就这样亲吻了一会,再一次面对周羚热忱的、毫无技巧的接吻方式,宋明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将他推开一小截距离,认认真真盯着他的眼睛。 “上次在旅馆,不会真是你的初吻吧?” “……” 周羚的呼吸很沉,目光短暂闪躲了一下,但很快又一错不错地盯住他,像狮子咬住猎物,恢复了那种充满侵占欲的眼神。 没有再给对方笑意溜出来的机会,他低头吻住了宋明栖惺忪的、薄红的眼皮,总被镜框压住的鼻梁,最后再次吻上了他的嘴唇。 宋明栖立刻体会到了年轻人的好胜心,周羚的手掌强势地握住他的脖颈,拇指压着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承受这个将他氧气攫取得一干二净的亲吻。 直到感觉有什么出于本能在顶撞他的旗袍,宋明栖又一次感叹自己之前的怀疑是多么荒唐,他再也按捺不住,摁着周羚的胸口,翻身而上。 正当他想解开高跟鞋的系扣时,周羚粗喘着阻止:“这个……能不能别脱。” 小孩儿玩得还挺花。 宋明栖欲笑不笑地深深看他,还是遂了他的意。 周羚伸手抚摸他的脚踝,也扶着他坐起来,从下巴、喉结、脖颈一路亲吻向下,手伸到后面拉开旗袍的拉链,上一次是由他拉合,这一次解开也是轻车熟路。 淡紫色的布料柔顺地坠下来,冗堆在腰上,更像是一种簇拥。 宋明栖浑身都在发抖,紧紧抱着周羚的脑袋将他摁进薄薄一层肌肉里,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融化。很快他就无法忍受了,急喘着去解周羚的裤子。 两个人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周羚低头看向他手里的动作,两个人头抵着头,叮呤咣啷地解皮带,就在这时周羚突然按停了他的手背,语速很快,带着某种不确定的征询。 “是我上你下,对吧?” “不然呢?”宋明栖怔了一下,上下扫了他一眼,“……我没有上肌肉男的爱好。” 周羚拧着眉提防地看他:“那为什么给我备注的是0?” 为了知道酒保口中的这个备注到底是有多亲密,他专门上网检索了五道杠的摩斯电码是什么意思。结果很糟糕。 宋明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想起来的时候有点无语:“因为‘羚’字打起来很麻烦,数字比较节省时间……” 得到答案的周羚没有听他说完,已经迫不及待解开剩下的部分,拉链刚拉到底,突然他再次停下来。 “你会不会受伤……” “什么受伤?”宋明栖被打断了两次,语气有点不耐烦。 周羚的眼睛也由于极度的压抑看起来通红,却还想着宋明栖会不会疼。他犹豫着说:“那里……” 宋明栖笑起来,揉了揉他毛剌剌的脑袋,又觉得这样年轻的周羚很可爱,凑过去一边和他接吻一边含含混混地说:“够得着吗,衣柜里有一个罐子……” 周羚想起来了,他环着宋明栖的腰,伸长手臂去拉抽屉,够那瓶润滑剂,还没等下一步指令,周羚已经把那瓶金属罐和套都摸出来了。 “这么熟门熟路?” 周羚答:“上次给你拿衣服的时候就看到了。” “挺坏的。”宋明栖修长的手指在他鼻尖点来点去,“有没有在我家干什么别的坏事?” 周羚不说话。 宋明栖笑出了声,又明知顾问,“那你看到的时候在想什么?” 周羚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随便讲一句话都像一种漫不经心的引诱,叫他想咬那个饵。 “我想……让你舒服。” 不等宋明栖继续说话,他再一次莽撞地吻住了他的嘴唇,甚至磕到了他的牙齿。 准备工作是宋明栖自己做的,周羚抵着他的额头,垂着视线,观察他的表情,看他咬住早已充血红肿的下唇,听着他发出小猫一样舒服的哼声。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是很狼狈的,但宋明栖发现周羚看向自己的眼神非常着迷,把他看得都不自在了,他只好抬手捂住他的眼睛,但周羚的睫毛还在掌心翕动,这个人还是在看他。 宋明栖把手又拿开了,用软绵绵地广南话笑着讲:“真係服咗你啦……”(真是拿你没办法) 胳膊伸到一边把套勾回来,又问,“会戴吗?” 周羚直勾勾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慢慢摇头。 宋明栖怀疑这件事的真假,但转念想,慷慨一次又怎么样呢,反正周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随着宋明栖的动作,周羚的呼吸立刻粗重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 他的心脏快跳出来了,表情看上去像要吃人。 …… 很快他就夺回了主动权,宋明栖瞬间张大了嘴巴,像是失声了,那种可怕的、陌生的深度还是令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连脏腑里都在翻搅。宋明栖感觉自己第一次拥有了订书机一样的视角,一次次往下钉,没多久嗓子就哑了,腿也酸得厉害。 “宋明栖……”他喊他一次就用一下力,“这样可以吗,我是第一次……我不知道……” 他还要问他的感受。 “……慢……慢点……要坏的……”宋明栖无意识地推拒着他的手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周羚渐渐发现这件事好像跟维修差不多,通了电要看看灯亮没亮,螺丝拧紧之后阀还漏不漏,得看,得试,得琢磨。他要把宋明栖修理好了,修理得舒服。 “我会修好的,宋老师。”周羚带着询问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每一次用力时颧骨就会紧一下,“现在这样呢,会舒服一点吗?” 他研究他的反应,总结他的规律,比如亲宋明栖耳朵的时候他会颤抖,喊他宋老师,他会不知所措地*紧。 可宋明栖拒绝这种不合时宜的学术探讨,尴尬地闭上眼睛,只是微微皱眉以示抗议。 最先受不了的是周羚。 开始不顾人死活地提速,宋明栖连脚背都在用力,整个人感觉快被劈开了。 “宋老师,是我更好吗?” 他重重地喘息着,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陌生又混乱,宋明栖接纳他,想要他,给了他微薄的资本问出这样不知死活的问题,否则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问。 “我比别人都更让你爽吗?” “宋老师,我不是喜欢旗袍,我是只喜欢你穿旗袍。” “你只喜欢我吗?” “骗骗我也行,宋老师……” 他越说声带越抖,好像一种完全失神的呓语,一种灵魂出窍时对神灵的乞求。 宋明栖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抚摸他汗湿的短而硬的头发,任凭它们松针一样从掌腹一寸一寸剐过。周羚将脑袋深深埋进他的颈窝,不知道是汗液还是泪水,湿湿的,温热。 “只爱你,周羚。”宋明栖紧紧闭上眼睛,呼吸一抖一抖的,“这次不骗你……” 周羚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他知道周羚到了。 二十分钟零二十五秒。 周羚对他第一次的时长很不满意。 他枕着掌心,下巴埋在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是不是不够好?” 宋明栖带着仅剩的半条命,转过身:“……第一次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第46章 小孩都有了 周羚非常不喜欢这句话。 他扭过脸,宋明栖的后背正对着他,上面布满细密的汗水,浑身上下的痕迹煽情得难以形容,两道肩胛骨中间的脊线一直向下延伸进饱满凸起的*部上沿。 周羚心里一动,搭住宋明栖的小腹,从后面再次贴了上去,感受着宋明栖细碎又舒服的颤栗。 这一次他花了非常久的时间,像耐心打磨一颗钻石一样,里里外外都对着光打磨透了。结束后,宋明栖趴在那里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他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喘气已经非常不错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荷尔蒙的气味,空调发出催人欲眠的白噪音。 一段不长不短的空白。 “要不要起来洗澡?” 直到听到周羚的声音,宋明栖才意识到他刚刚睡着了,整个人陷在周羚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对方沉重而稳定的心跳像一根可供抓住的浮木,给予他片刻安全。 他已经多久没能这样好好睡一觉?想不起来。 他懒得起床,把脸往周羚的怀里埋了埋。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周羚半撑起身体看他,宋明栖正处于不应期,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浑身快要散架的疲惫超越了他对干净的病态追求,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我再躺一会,你去吧。” 可周羚揉他的腰,粗糙的指茧带来酥麻的感受,他还是想要抱他,宋明栖笑起来,推搡着央求:“别碰我了……周羚……” 周羚不想强人所难,只好给他盖好空调毯,又忍不住再一次亲吻他露出来的面孔。他下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散落一地的衣服和安全套,然后走进浴室。 他洗澡动作很快,宋明栖感觉自己刚听到人进去,还没喘几口气,周羚又裹着一身热气出来了,浑身上下的肌肉还在充血,湿淋淋的水珠挂在上面,他手里拿着一块干燥的浴巾,眼角因为放松而微微下垂,带着点倦意,像一只精力耗尽终于听话的大型犬。 “这个可以用吗?” 宋明栖用尽力气回头看了一眼:“可以。我这里热水不止五分钟,你怎么不多洗一会?” 这句话说完,他余光感觉周羚擦拭的动作变慢了下来。 地下室与商品房之间的区别,又提示着他们之间的差距。打炮很容易,但谈情说爱要谈明天,谈以后,要谈礼尚往来,也要谈旗鼓相当,你说“今晚月色真美”,我知道你这是在说“我爱你”而不是月亮本身。 理论上说,一个维修工和一个大学老师之间的合拍本身就是个意外。 周羚什么都给不了,他总是要拨乱反正,更何况情欲消退后,他们不得不面临相悖的现实。 房间里突然好安静,周羚沉默下来,慢慢转身回到浴室,里面传来水声,宋明栖判断周羚在反反复复搓洗那块浴巾,生怕给他留下一丁点不属于宋明栖世界的尘埃。 过了一会,房间里响起手机的来电铃声,宋明栖刚定位到响声来源于周羚脱下的牛仔裤口袋,水声倏然停下,周羚走出来用潮湿的手把手机掏出来。 他看了宋明栖一眼,在接通时走向阳台。 好像有小孩的声音从听筒里冒出来,但宋明栖屏住呼吸,仍然听不真切。这通电话在一分钟以内就结束了,周羚往床边走时,一边飞快地从头上往下套t恤。 宋明栖挣扎着坐起来:“你干嘛去?” 周羚知道感情里的正确答案。他应该留下来,不该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提上裤子就走。但他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负责,他本来就不该沉沦于此。宋明栖的爱很珍贵,所以更不应和正义一起置于天平的两端。 “对不起,我得走了。” 宋明栖又问:“你现在住哪?” 周羚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沉默地将紧绷的大腿伸进工装裤里。 宋明栖提高了音量:“周羚!” 周羚的动作停下来,平静而稳定地看着他:“你喜欢我什么?” 宋明栖的眼神不甚明白。 “你推荐的书,我都看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的感情可能不是爱情,是吊桥效应或者斯德哥尔摩?”周羚淡笑了一下,“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喜欢我,我都要说,宋老师,你很好。你知道怎么对别人好,你相信正义,你愿意做一些大多数人看来没什么用的事,但它们很有意义。所以你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着,可能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我只是一个……” 宋明栖打断他:“没有。” “什么?” “我是说,没有,大多数人并不喜欢我这样的人,刨根究底、锲而不舍有时不是褒义,它跟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其实是一种酷刑。我只是在做一些自我感动的事,或者强迫症。我没那么伟大,我也是有私心的。” 宋明栖将深埋在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你知道我为什么学犯罪心理学吗?是因为从小一个问题就困扰着我,那辆货车上只有17个小孩,而你知道全国有多少学龄前儿童吗?1700万。我想知道犯罪的为什么是他,受害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这个想法是不是也挺奇怪的,但我就是想搞清楚这件事……也许搞清楚了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也可能根本没用……我也不知道……”宋明栖长长吐出一口气,“总之我一根筋,犟骨头,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考虑结果,所以这个过程反而让我平静。我是个怪胎,你却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很有意义。” 宋明栖无奈地笑了笑,“你发现没有,我们好像都觉得自己更逊一筹。但有个词叫喜恶同因。” “我们的缺点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主观的。我其实一直是我,只是当你喜欢我的时候,这些就是我的优点,反之,就是我的缺点。所以你在我心里,跟我在你心里一样好。” “就像现在房间里这么黑,但假如你看得到我,我就看得到你。” 周羚和黑暗里那个不甚清晰的轮廓面对面,就像两道被同一道光束照出的孤影。他几乎想象得到此刻宋明栖脸上的表情,永远那么坚定而包容。 周羚的手臂动了一下,又放下。还是不要抱他比较好,他会心软,面对宋明栖,他总是情难自禁。 “那我不谈别人。”周羚说,“我嘴笨,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只说我自己,我喜欢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高中毕业,没什么本事,做最脏最累的活,当然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努力赚钱,虽然你可能要的不是钱,但你要什么我都有时间可以努力。” “可我现在没时间,也没机会。”周羚深吸一口气,蓦地站起身,“对不起。以后不要一个人喝酒了,宋明栖……或者,等你找到下一个可以送你回家的人。” 他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大步朝屋外走去,任凭身后呼喊,也没有回头。 房门咚地一声带上。 声音的远去将光线一并剥夺,宋明栖呆坐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向后倒去,重新重重陷入床垫里。 周羚又觉得自己不该。 不该因为昨晚宋明栖的一个电话就魂不守舍。不该来接他,不该亲他,不该做亲密的事。 就算宋明栖允许、邀请、渴求,他也是不该。 原本混混沌沌地还能过,可他现在可以切肤感受到和宋明栖更深刻的连接,又被迫撕扯开的痛楚。 周羚读过一些书,虽然读的并不通透,但足够他诊断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宋明栖令他动摇,让他觉得一年一茬的杜鹃,或许真的值得等待。 他抬手攥了一下胸前的拨片,好像触碰一个任意门,耳畔的喧嚣如潮水般灌入,他重新回到自己肮脏又逼仄的世界。 一条鱼从鱼池里跃了出来,掉在地上翻着白眼,鱼嘴一下一下努动着,又被一只粗糙的手抓起来,随手扔回浑浊的水池中,掀起一小片带着腥气的水浪,结束了它短暂的自由。 周羚后退一步避开地上摔得稀烂的西红柿,让菜场老板选一块最小的里脊肉包起来,又说:“那边的黄心菜卖吗?” 女老板漠然地把塑料袋递过去:“选这边的。” 周羚的视线就定在更远的那摊上面:“我就问那边的。” “那边的菜不卖噻,都烂了。” “便宜点卖吧?” 女老板打量了他一眼,又看到他背后跟着的眼巴巴的男孩。眼瞅着也快收摊,她摆摆手:“算了算了,你都拿走吧。” 周羚道了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喊了声:“赵喜橙!” 身后的小男孩应声拽住了他的衣摆。一大一小亦步亦趋地朝菜场外走去。 周羚的身高比广南人的平均身高要高出不少,男孩又实在瘦小,想要跟上周羚的步子着实辛苦。 没走出去几步,赵喜橙就原地不动了,朝他伸出手臂:“要背。” 周羚回身看着他,用无可奈何的眼神和他对峙,赵喜橙嘟着嘴,气鼓鼓地收回双臂抱在胸前。 僵持了一会,周羚走回去在男孩身前蹲了下来,赵喜橙立刻咯咯笑着扑到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脖颈,然后在周羚站起来的时候,发出哇塞的惊叹声。 只要爬得足够高,世界就会变小。 这是五岁的赵喜橙发现的道理。 他在周羚的背上悠闲地晃着腿,哼着含糊不清的儿歌,从复杂的气味里分辨烤鱿鱼的香气,但他不会吵着要,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广南街道上倒退的景色。 靠近海边可以听到不远处海浪的声音和汽笛的鸣响,这令赵喜橙非常高兴,以至于忘记露在裤子外的两截脚脖子,在秋风中有些冷意。两幢双子楼中间恰好可以路过一段被晚霞映红的海平面,再之后不出十分钟的路程就可以到周羚现在短租的出租屋。 这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就在海边,之前是给看船的渔民住的,现在空了出来。住地下室太久,周羚或许想在失去自由前见见海和太阳,所以一眼选定了它。宋明栖一定也不会想到,这里就离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家电玩城只有2公里的距离。 说起来,广南虽然只有0.7万平方公里,可人口密集,如同蚁穴,周羚一天只从这个洞穴里钻出来一次,只要不刷卡消费,不使用实名的手机号,他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明栖的侧写没有问题,他确实具有反侦察意识,这么多年对刑侦悬疑题材的研究,在这时候起到了关键作用。 今天沿海公路上车不多,显得路边停放的一辆锃亮的黑色路虎尤为惹眼,周羚从公路边的人行道上下来,背着赵喜橙沿着沙子蔓延过来的小路走到海边时,蓦地看到家门口的台阶上背光立着一个人影。 这人身形高挑,肩背很直,穿一袭浅灰色薄风衣,衣摆不时被海风掀起来,看起来与破败不堪、贴满小广告的栅格门格格不入,他拎着一个文件袋,怀里还抱着一个与他气质不合的快递纸箱。 随着他轻咳一声,头顶的灯光啪得一下跳亮,两个人瞬间笼罩在同一片昏黄又寂静的灯光里。 透过镜片他审视着难掩惊讶的周羚,并且和他背后眨着眼睛的赵喜橙对上视线。 “我说怎么昨晚跑得这么快……”宋明栖扶了下眼镜,意味不明地揶揄,“半个月不见,小孩都有了?” 第47章 7.3毫克 周羚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神情写满不可思议,语调也冷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在图书馆没见过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身高、年龄、习惯,我是侧写师,这也不难。“宋明栖又露出那种矜傲的、胸有成竹的笑容,“可以依靠一些细节和推理,比如你头发上的海腥味,衣服上的纤维和湿度……” 周羚缓缓皱起眉,虽然通过一些线索或许可以判断他住处的大概方位,但是能具体到这个程度,还是太超过了…… “当然主要还是依靠趁你洗澡的时候,放进你口袋里的定位器。” “……” 周羚下意识捏了一下自己的裤子口袋。 宋明栖发出很轻的笑声,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扬了扬手里的快递盒:“你买的什么东西落在小区地下室那边,我给你带过来了。”说着他让出半个身位,“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羚拧着眉,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他早该知道的,他喜欢宋明栖的那些执着的品质,也总有一天会一一作用于他的身上。 开门的过程中,赵喜橙终于愿意自己站在地上,仰着脸看宋明栖,两只黑亮的眼珠转来转去。 “你是谁?” 宋明栖低头回看他:“那你是谁?” 赵喜橙理直气壮:“我是周羚的弟弟!” 周羚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弟弟。宋明栖抬头看了周羚一眼。 此时门锁拧到最后一圈,拉开时合页发出锈钝的吱呀一声,珍珠哒哒哒地踱步冲出来,嗅到宋明栖的气味尾巴摇得起飞,又开始企图站起来搭人的裤腿,被周羚抢先一步挡住了。 他从后面推了一把赵喜橙的后脑勺,让珍珠的前腿搭到了他的小腿上,“去跟珍珠玩。” 一孩一狗欢呼着冲进屋里,周羚费了点劲才从滞涩的锁孔里把钥匙拔出来。 “赵喜橙是之前在福利院做义工认识的小孩,有主意得很,自己偷跑出来,到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接……过几天我就给送回去。” 周羚那时候刚搬出来,百废待兴,自己都还没有收拾利落就接到这通电话,一开始吓了一跳,跑到公用电话亭看到小家伙背着小书包乖乖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别的姨姨送给他的烤红薯,烫得直搓手。 周羚当即板下脸就要把他送回去,但赵喜橙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回去的话李老师肯定要凶他,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赖在地上不愿意走,最后周羚只能把他领回家,打电话给福利院让那边姑且安心。 宋明栖倒不觉得意外,周羚会打游戏,又擅长做一些小玩意儿,受小朋友欢迎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宋明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把快递盒递给周羚,很快注意力便被边柜上的橡皮鸭子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之前他送给周羚的。 他拿过来顺手捏弄,再转头时发现周羚似乎也想不起来自己买的快递是什么,正在翻来覆去看那个纸盒。 出于好奇,宋明栖也凑过头去,等周羚用剪刀划开,发现里面还套着另一个黑色包装盒,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捉摸不透,等撕开胶带掀开盒盖。 …… 是个口球。粉色的。 嘎—— 宋明栖大惊,一不小心把鸭子捏响了,他松开手指手忙脚乱把橡皮鸭放回去。 “你买这个干什么?” 周羚想起来了:“在念念的时候你拒绝往嘴上贴胶带,我感觉用这个你会舒服一点。” 到底是谁舒服真不好说。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对吧?”宋明栖问。 周羚眼睛黑黑的,歪着头看他。 他感觉这个人完完全全在装傻,就在这时,赵喜橙举着一个纸飞机嘴里嗷嗷叫着冲过来。宋明栖立刻一把合上包装盒。 “算了。”他说,“最好别拿出来了。” 周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拎起菜往水池边走去。 宋明栖也跟着进屋,这里光线比之前的地下室确实好上不少,但副作用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四壁残留被水浸泡过的黄色水渍,霉斑更像是渗透进了墙缝里。 屋内看起来最值钱的依然是墙壁上的吉他,其他几乎没什么家具,除了一张沙发,一张床,一架桌子,几张圆凳,一件搭起来的衣架和边柜,还有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冰箱,就寡淡到找不出别的像样的东西了。 不过宋明栖怀疑,这间屋子以前大概率还有过其他用途,因为顶上竟然装有一个迪斯科灯球,显得风情万种。但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灯球上套着一个塑料袋,上面硕大的月亮logo令他一眼认出,这是霁月斋的包装。 宋明栖刚想问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装饰思路,却被再次跑过来的赵喜橙打断了,紧接着是珍珠的小声吠叫。 说起来,就这么一间30平米的房子,周羚竟然养了个孩子,还有一条狗。 丝毫没有半个月后就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样子。 又或许,周羚的决绝只对他一个人。 赵喜橙跪到椅子上,捡起桌上零落的两支画笔在纸上涂鸦两下,又抻着脖子续上刚刚的问题:“你还没说你呢,你到底是谁?” 宋明栖也在矮凳上坐下,拘着两条腿,看周羚背对着他收拾刚买回来的菜,背影看起来有很多不必要的忙碌动作,显然心思并不在手上,而在听他们讲话。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说,同时注意到周羚剪开酸奶包装的动作慢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俯下身将其中一半倒进珍珠的狗碗,随后走过来将另一半递给赵喜橙。 赵喜橙眯起眼睛含着吸管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眼前突然又伸过一只手臂——周羚递了完整的一袋给宋明栖。 赵喜橙转着眼珠,反问:“朋友?” 宋明栖一边接过酸奶,一边说:“嗯,而且是你哥哥非常喜欢的朋友。” 赵喜橙立刻扭过脸大声喊:“周羚!距话你好钟意距,距唔知丑!”(他说你好钟意他,他不知羞!) 周羚愣了一下,但在宋明栖越来越明显的笑意里,也笑得肩膀耸动起来,两个人齐齐笑了好一会,周羚走过来揪赵喜橙的耳朵:“我钟意距,係我唔知丑,你明唔明?”(我钟意他,是我不知羞,你明不明白?) 宋明栖慢慢不笑了,他低头看酸奶包装上的小字,内容没有过脑子,大概只是想读点什么。过了一会,他对周羚讲:“我们就做这样的朋友,做半个月。怎么样?” 房间里突然安静,赵喜橙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打转,发现听不懂,又低下头画画,笔头在纸上发出簌簌的声音,昏黄的小灯挑不动黑夜,不时闪动。 周羚默不作声,然后苦笑:“何必呢?” 宋明栖说:“你也讲我认死理,不到最后一刻我放不了手。到那天再说,好不好?” 周羚还是不说话,回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从脏烂的卷心菜里挑出能吃的部分,放进水盆里。 等洗第二遍的时候,泥水已经完全消失,水质变得清澈而透明。宋明栖走过来,挨着他的肩膀。 周羚突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半个月,你不会想着要怎么给我下药吧?” 宋明栖干巴巴地笑了下:“7.3毫克。” “什么?” “我确实研究过,能放倒你的安眠药剂量。” “……” “不过不打算这样做。”宋明栖想象得到,花费五年甚至葬送一生的计划断送于他人之手是什么感受,不甘心三个字可以轻易毁掉任何人,更何况,他还是他喜欢的人。他还是想要周羚自己想通,想要他自愿,“因为你总要醒,醒了我又打不过你。” 周羚笑出了声,表情也柔和下来。 宋明栖终于想起刚刚想问的事,扬起下巴指了指屋顶。 “干嘛留着霁月斋的包装袋?” “我第一次吃。” “猪仔饼?”宋明栖问。他记得那天给周羚买的饼都碎了。 周羚“嗯”了声。 宋明栖突然觉得心里很酸。碎的饼要怎么吃,周羚还连塑料袋都洗干净。 但他表达不出来这种情绪,太满了,超出他的处理能力。宋明栖将手也慢慢浸到水盆里,水流溢出来顺着盆沿往下淌,哗啦啦一片。 “好吃就要挂在房顶?” “我发现,打开灯球的时候那个月亮图标会亮起来。”周羚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粗糙难看的手掌旁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这是我在屋里看月亮的方式。” 宋明栖失笑:“为什么不出去看,海边的月亮应该很好?” “不一样……”周羚其实也不是真的想看月亮,他沉默了一会,“也是我能看到你的方式。” 卷心菜漂浮起来。周羚第一次没去看水表。今天宋明栖来作客,允许一点点浪费。 宋明栖在水里慢慢挪动手掌,覆上周羚的手背,轻轻攥了一下:“半个月,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明栖第一次吃周羚做的饭。 周羚原本觉得太过简陋,打算骑摩托车去附近的饭店再买一点餐食,连头盔都戴好了,却被宋明栖重新拖回来。他不想兴师动众,而且也不太饿,周羚就还是给他添了一双筷子。 出于对“厨师”的尊重,宋明栖也就好奇地尝了尝,原料朴素,但非常好吃。周羚擅长做这些,他总是可以把别人照顾得很好,唯独对自己苛刻。 晚饭两个人各怀心事,都吃得不多,很快就纷纷放筷看赵喜橙狼吞虎咽,那种野蛮劲儿,简直像周羚的微缩版本。 宋明栖撑着下巴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小小一只?” 周羚正在将桌上赵喜橙没收拾的水彩笔,一支一支重新摁回到盒子里去。 “现在不小了。” “……”宋明栖啧了一声,“你怎么现在说话听起来怪怪的?” 周羚挑眉看他:“那你在想什么很大的东西?” “……” 赵喜橙听到了,抬起头从碗边露出两只眼睛。 “大象。”宋明栖大声回答,“我在想大象很大。” 等赵喜橙重新埋下头吃饭的时候,宋明栖看到周羚忍俊不禁的脸。 “你现在坏得很。” 周羚向后靠进椅背里,坦然道:“是你教坏的。” “……说到这个……”宋明栖突然站起身,打开带来的文件袋,从里面掏出一本书,“我在图书馆的留言你没有回,我一直担心书被人借走,我们的聊天记录就没了,所以就买了一本同样版本的,然后把之前的纸条都拿回来夹进来了。”他将书递过去,“送给你。” 这是那本东野圭吾的《恶意》。 周羚摩挲着封面,其实第一次看到宋明栖给他的留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读书人。这个人大概率从事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舒适地吹着空调,可以有大把的时间徜徉在知识的殿堂,不像他需要从工地上浑身脏兮兮地赶过来,洗干净手坐在地上,趁着闭馆前如饥似渴地读上那么两个小时。他对他的搭话也好,兴趣也好,也是暂时的。 他没想过面对他的恶意与成见,宋明栖会认真告诉他八重樱的样子,教给他索书号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是求知者最有用的工具。 一页页略略翻过,书页带起油墨味道的风,停在宋明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上。 “其实我后来去看了。”周羚讲,“你说关心是真的,我很高兴。” “那你不回复?哪怕写上几个字报个平安也行。” 可那一刻是无从下笔的。 周羚站在书架前只觉得荒谬无比,想要“真的”的时候,得不到,等到“真的”确确实实来了,他发现时候不对,他不能收。 “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了。我不会放弃去找吴关,你也不会原谅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宋明栖静静看了他一会,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需要一次坦白。 “我原谅你。“宋明栖说。 周羚怔了下,旋即转为苦笑,这句话在他心里和“我同情你”没有什么区别。 宋明栖只好又说了一遍:“我原谅你,听到了吗?” 周羚肘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嗯”了声。 “那你原谅我了吗?”宋明栖说,“原谅我之前为了案子接近你,没有对你说实话。” 周羚说:“为了真相不择手段,没有人比我更应该理解。一开始我只是生气,后来知道你一直在做的事,我反而应该谢谢你。” “好,那我也听到了。”宋明栖点点头,“所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了,我们可以信任对方。” “你现在可以亲我、抱我,可以对我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因为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听到了吗?” 周羚浑身僵硬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也很认真地回看他的眼睛。他沉默着,但很快又笑了,这回音量大了些,每一个咬字都清楚。 他说:“宋明栖,我听到了。” 饭后赵喜橙在沙发上玩了一会就睡着了,不时发出细细的鼾声。天色完全黑下来,遥遥海面上红色的灯塔一闪一闪,夜色浓郁到看不清海的轮廓,只能听到有规律的海浪声。周羚把宋明栖送出门外。 “你怎么走?” 宋明栖避开地上大块的沙砾:“我开车来的。” 可周羚不记得有看到他的车。 等两个人一直快走到公路边,才发现他刚刚回家时路过的那辆黑色路虎还孤零零停在那里。 “我换车了。”宋明栖站在车边,扬着下巴拍了一下引擎盖,以示所有权,“别人越说我不行,我越想勉强一下,怎么样?” 周羚有些意外,但他不打算收回这辆车不适合宋明栖的判断。 他向前走了两步,宋明栖的腿弯已经抵在了车头,只能上半身微微后仰和周羚对视。 “还是太大。还有,下次不用停这么远,可以从那边的小路直接开到我房子后面,那里有个车库。” 周羚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胀起来,说话时下眼睑微微提起,宋明栖一直觉得他这个表情有种迷人的危险。 “我是这么考虑的……”宋明栖抿了抿嘴唇,他不是很擅长做一些让对方难以自持的举动,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抬手勾起对方的颈链拉近,在越来越近的过程里,周羚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之前垒砌的防御一击即溃,碎片散落一地,他爱惨了宋明栖,违心话只能说一遍,讲不出第二遍。 他听到宋明栖压低声音说:“它对我一个人来说太大,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就刚刚好。” 周羚听懂了。 他可以亲他、抱他,可以对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周羚站在海风涤荡的公路边,顺应那条链条的引导,揽住面前手握吉他拨片的人,将他压向引擎盖,亲吻他的嘴唇。 第48章 互相钟意的朋友 互相钟意的朋友要怎么做? 这回deepseek也说不出所以然。 宋明栖在提出半个月的约定时完全是出于情感与直觉,其实他并没想好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除了白天正常上班以外,宋明栖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找周羚,两个人一起做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遛娃喂狗,跟赵喜橙斗嘴,以及抢酸奶。 如果宋明栖上午没课,又来得足够早,他会要求周羚骑着摩托车载他一起去早市,宋明栖也穿一件t恤,趿拉着拖鞋,被周羚牵着跨过装满海蟹的澡盆,有一次差点把拖鞋掉进去。 宋明栖虽然之前从来没逛过早市,但他融入得很快,因为他发现砍价本质是一场心理学的博弈,他学着其他的人样子叉着腰操一口本地话,两轮博弈后往往能获得胜利,他为以最少的钱买得最多的菜而感到高兴,离开时还不忘提醒店家打扫干净门口倾倒的鱼缸水,整洁的环境会吸引更多顾客。 周羚对宋明栖的了解也突飞猛进,他渐渐知道他喜欢吃西蓝花,喜欢小番茄,喜欢洗得很干净的蛤蜊,辣炒的时候要加一点韭菜,不喜欢沙茶,但是很钟意啫啫酱,他的摩托车把手上总是挂满了宋明栖钟爱的口味。 他们对彼此的世界都充满好奇,也富有耐心。 连带有关洁癖的应激也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被冲淡了。当然,回到海边后,周羚也会举着水管将宋明栖的脚趾仔细冲洗干净。 阳光下的水雾形成一小道缤纷的彩虹,宋明栖心痒燥热,脚趾被带着指茧的温热手掌搓弄,周羚的背心被水洒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形状,小麦色的皮肤在清晨的阳光下带着汗水的反光,看上去富有力量。 宋明栖看一会就会忍不住蹦到他的身上,周羚也会再自然不过地扔下水管,托住他的屁股往屋顶下的一小片阴影里走,两个人背着赵喜橙,在那里接吻。 宋明栖仰着头,气喘吁吁地抚摸着周羚脊背上的伤疤,偶尔会诞生自己有两种生活的幻想。 一种在人前,他西装革履去大学教书,体面,精致;另一种是藏于人后,他脚趾上挂着拖鞋,被一个维修工顶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廉价的t恤被周羚探进去的头颅拱起,耸动形成波浪。他乱七八糟,汗涔涔地倒抽着气,双眼失神,完全沦为欲望的奴隶。 但这样的刺激或许正是他们现在需要的。可以暂时令他们忘却这样的日子也有保质期。 这段时间两个人心照不宣,对半月后的事情闭口不谈,并且刻意避开相关的话题和字眼。 只是这一规则执行得足够极端就会演变成强迫症,反而成为一种反向提醒,变得逐渐难以忽视。 在宋明栖一整天多次使用“带上门”“闭电扇”“把冰箱合上”等奇怪用语之后,周羚啪得一声把冰箱门甩上。 “你的语言功能怎么了?” 宋明栖说:“什么怎么了?” “广南话现在不让说‘关’字吗?” 宋明栖耸耸肩:“我不想提那个人的名字。” “伏地魔吗?”周羚看到宋明栖意外地张了张嘴,在对方开口前,他没好气地说,“是的,没错,你不用惊讶,我在筹备杀人放火的间隙还在市图书馆翻阅了哈利波特。” “……” “没什么不能说的。吴关,一个杀人犯。”周羚淡淡地说。 宋明栖屈着一条腿,靠在台面边沿,低头看周羚清洗早上他赶海从沙洞里掏出来的两只小海蟹,这项工作不太容易,因为蟹钳正在雄赳赳气昂昂地挥舞着。 “好,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干脆抱起手臂,“那你说说你昨天白天出去干什么了?” 出于职业习惯,宋明栖非常善于总结规律,哪怕他并不想动用这项能力,他的潜意识依然飞快地摸索出周羚的生活规律,比如他每天白天都会出一趟门,采购速食和一些工具,专门走到外面去接电话。宋明栖的直觉告诉他,周羚应该在做一些绑架相关的准备工作。 但他一直很有分寸地没有询问,因为他知道问了周羚也不会讲。不过既然今天对方主动提起,他也干脆摊牌。 周羚手上停顿了一下:“我去租房子。” 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它在宋明栖脑子里自动转换成,他已经找到了实施犯罪的地点。 “那背着我接的电话是?” “房东的。”周羚坦然说,“找了之前的狱友,他有间便宜的可以短租。等那边定下来,我就把赵喜橙送回去,然后搬过去。” 嗯,这是共犯。 现在犯意产生、犯罪准备都很充分了。 “那珍珠呢?” 周羚沉默了一会:“我会送去寄养的……”他停顿了一下,在谨慎地整理着措辞,“当然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有时间去看看它……” 宋明栖听了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伏地魔果然是伏地魔,就不该说,它是一种情绪,并不是这个人本身。 对方大大方方地和盘托出后,宋明栖反而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喜橙突然跑进来,拽着他的胳膊硬要他现在立刻马上去看珍珠。 宋明栖终于暂时从不太好的情绪里钻出来,跟着他走到门外,珍珠此时正在沙地里扒拉着什么,宋明栖半俯下身问:“珍珠怎么了?” “快看!”赵喜橙兴奋地大喊,“它刚刚拉的屎像你的小汽车。” “……” 如果说从周羚口中依稀听到计划的碎片,还不太有实感,第二天宋明栖就感到了那个最终时刻确实在悄然逼近。 下班之后,宋明栖照例开车去找周羚。 车很快就要开到海边小屋,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周羚的一条简短讯息。 “半小时后再来。” 宋明栖降低车速,犹豫了下要不要干脆掉头,最后还是拿定主意似的,把这条信息划走,径直向海边开去。 十分钟后他在屋后的车库里停好车,墙壁的隔音很差,下车时他隐约听到屋子里传来交谈的声音。 宋明栖从车库出来,绕到正门的小路,恰好看到有一个面色苍白的瘦高个先走出来,四肢伶仃地立在那里,海风几乎把他洗得褪色的外套灌满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膨胀的热气球,而周羚则垂着手臂慢一步站在门框里:“那就这么说好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就捕捉到了不远处的宋明栖。 周羚立刻停下话头,跟瘦高个一样走出门外,把门朝宋明栖打得更开:“来了,你先进去。” 宋明栖没动,他不喜欢当被庇护的角色。他施施然扶了下眼镜,有点故意僵持的意思:“有客人?” 客人这种正经称呼大概是很难听到,尤其是谁会把到访这种破烂屋子叫做作客。瘦高个立刻扯起嘴角哂笑起来,上下打量起他浑身上下价值不菲的装束,以及他手里有着路虎标志的车钥匙。 很明显他常来周羚这里光顾,甚至把这里当作他的地盘,才把别人称作客人。 瘦高个很快意会,朝周羚扬了扬下巴,露出一口黄牙:“哟,傍上款爷了?” 周羚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径直朝宋明栖走去,眉眼凛然,脸色不算好看。 宋明栖看着对方高大的阴影投下来,心脏紧了紧,就在他以为周羚会对他采取什么强制手段时,周羚侧过头,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如果你不进去,我会在这里把你抱起来,扛进去。” “……” 宋明栖相信这事周羚能干得出来。 可他还不想社死。 他用“算你厉害”的表情扫了他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沿着周羚的脚印回到屋里。错身而过时,周羚特意用身体格挡在两人之间,隔开了瘦高个轻浮的视线。 等门彻底关上,周羚领着这位不速之“客”快步朝远离海边小屋的方向走去。 见他神情紧张的样子,瘦高个笑出了声:“怕我给你搅黄了吧,安心啦,我有数。” 他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现在还真是流行男人搞男人,不过也难怪你在乎哈,确实是盘条靓顺,又有钱。”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其实并不能看到什么,但表情却像在回味,“看起来斯斯文文,没想到也是个缺了男人不行的骚货……” 话音没落,他感觉自己瞬间腾空,领口死死勒住喉咙被拎了起来,窒息感令他眼泪直流,很快他双脚凌空晃了两下,然后砰的一声被重重撂倒在沙地上。 瘦高个满脸惊恐,自下而上仰视周羚如同杀神一般的脸,连出气都短了。 “妈的你食错药啊!我是你锋哥!”瘦高个爬起来大叫,挥舞着细胳膊细腿试图回击,“你信不信我把他……” 砰—— 周羚抬腿又是一脚,利落地扬起一片沙尘。手在裤兜里又习惯性摸刀柄,但搓了两圈,最后还是撒了手。 这一脚的力度有穿透作用,加之这个锋哥弱不禁风,可谓是雪上加霜,他立刻捂着肋骨痛叫着翻滚起来。 “断了断了断了!!” “真断了拿病历找我要医药费。”周羚看着他的眼神冷极了,眼眶猩红,“房子我不租了。滚!” 神经病。 明明是周羚联系他要短租在先,看在是狱友的份上,他才爽快答应,结果周羚就为了个款爷跟他闹翻,抱上个有钱人的大腿还真把他当命一样。 有大病! 他早该想到的,这人当年在牢里就是个疯的,他就不该来。 瘦高个捂着胸口瞪着他,过了几秒,大概是评估过确实没有胜算,也不装了,干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骂骂咧咧地走远,在沙滩上落下一道细线一般越拉越长的影。 等周羚回到屋子里,夕阳西下,一笼橘色阳光被窗棱分割开照射在沙发上,那里赵喜橙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而宋明栖蹲在桌边研究珍珠的食盆。周羚被这个场面拉回实感,好像刚从另一个混沌糟糕的世界里走出来,获得片刻喘息。 “这就是那个狱友?”宋明栖问,他背对着门口没回头。 周羚也默契地会意:“嗯,就是那个0213。” “你是因为砸玻璃,我知道了。”宋明栖歪了歪头,“他是为什么进去的?” “盗窃。” “噢。”宋明栖说,“他好瘦。” “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难怪。” 周羚本以为宋明栖会继续追问,没想到他站起身,忽然换了个话题:“我感觉珍珠最近吃得有点少。” 周羚沉默了一会:“它年纪大了。” 宋明栖转过身,这时才发现周羚浑身上下沾着沙砾,连头发里都有不少,他诧异道:“你打架了?”考虑到0213的先心病,他追问,“没把他打死吧?” “没有。”周羚不想再复述那些不愉快,他略带烦躁地将上衣扯下来,“我去洗个澡。” 第49章 他要给他最好的 这座海边小屋本身不带浴室,如果想洗澡就要走到50米外的浴场,那里有几个小隔间,清扫得还算干净,可以为已经在内场的人提供免费的洗浴。 宋明栖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呆,他能感觉到周羚今天情绪不好,但对于周羚来说,不好或许是常态,宋明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只感觉有些七上八下的。 他来的时候给赵喜橙带了一盒巧克力,现在摊放在桌子上,赵喜橙吃掉了两颗,他顺手也拿起一颗塞进嘴里,又在房间里徘徊了一会。 电话突然响,屏幕显示是尤菲,宋明栖接通后,尤菲热情洋溢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宋老师,最近有一款新发行的国际天文日的限量邮票,感觉你肯定感兴趣,要不要到货后给你留一套?” 宋明栖对这套邮票有些印象,前几天刚在网上看到过,是周年限定版,极具收藏价值,于是欣然答应:“那帮忙留一套吧,多谢。” 尤菲没急着挂电话,慢腾腾磨蹭了两秒,又尝试着打听:“宋老师,听说又出新案子了?” “嗯。”新闻都报道了,宋明栖也不再隐瞒,“那天吃饭我先走就是因为这个。” 尤菲发出一声了然的咂舌声:“那这回……还是有那个……水彩笔?” 涉及案情细节,宋明栖感觉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没有直接回答:“还是看新闻吧,我也不能多讲。” “那案子有进展吗,是不是快破了?我真是有点害怕。” 宋明栖最近都没有收到警方同步过来新的信息,他只是诸多专家顾问中的一个,从他的角度能做的也有限。他隐隐能感觉到案件的关键之处,但是破解不了凶手行为模式底层的动因,就只能被动地卡在原地。怀疑一个人很容易,要锁凶还是要有明确的突破口。 “还不好说……”宋明栖只能隐晦地提出忠告,“你下班还是早点回家,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随后他又问了问尤菲新工作的情况,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看见屏幕上的时间时,他才发现距离周羚出门洗澡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这对周羚的效率来说,实在是过于久了,他决定跟过去看一眼。 海面漂浮着零零星星的尚未返航的白色帆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只有海天相交处还露着一点白,余晖勾勒出一线金色的光。 浴场已经关闭,没有几个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发现自己现在居然可以像一个痕检专家一样,在满地的鞋印里准确判断出哪个是周羚的足迹,然后一路寻找到其中一个小房子。 推开门,两条长椅,一排存放衣服的储物柜,其中一扇柜门没关严,透过缝隙能看到露出的白色背心、黑色短裤和一条毛巾,里面有三间隔间,但只有一扇关着门,不断传出水流冲刷瓷砖的声音,还能隐约听出里面夹杂着略显堵塞的呼吸。 宋明栖敲了敲门,试探着喊了声:“周羚?” 里面的人似乎花了点时间分辨人声和处理情绪,过了一会才答:“你怎么过来了?” 门外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安静了片刻,周羚听到指节叩门的咚咚声:“开一下门。” 周羚不知道宋明栖要干什么,扯开门栓,刚推出一道缝隙,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伸进来两条赤条条的胳膊扶住他的肩膀,然后整个人踩上他的脚背,重量压过来,带着微凉的体温挤进他怀里。 周羚下意识就把人完完全全接住了,宋明栖没有穿拖鞋过来,干脆赤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省去了和不太干净的瓷砖亲密接触的烦恼。 “宋老师?”周羚诧异地抹去脸上的水珠,调整了一下水流的方向,让更多热水冲刷到宋明栖的身上,以免他着凉。 “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洗个澡洗了半个多小时。”宋明栖用指腹摸摸他的眼皮,“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偷哭?” 周羚别过脸,眼神尴尬地躲闪了一下,甚至没发现鼻音在自带混响的浴室里显得更厚重了:“我没有。” “好,你没哭。”宋明栖勾着他的脖子笑,他的头发也湿透了,淋淋地往下落雨,“那是跟0213打了一架,租不到别的房子了?没这么逊吧,周羚!” “当然不是。”周羚辩解,“虽然时间有点紧张,总还是能租到的。” 宋明栖偏头轻抿了一下他的耳垂,“那到底怎么了?” 周羚重新沉默下来,宋明栖滑湿的皮肤在他怀里变成软软的一团,他将他搂得更紧了。 “其实……我只是感觉很糟糕。” 糟糕。 来找宋明栖咨询的人,大多数都对自己的生活不满,为现状感到糟糕。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人们总是习惯将一件事的失意关联到许多其他的事情上,从而导致整个人生的沦陷。就像床垫下的一粒豌豆,也会导致整晚失眠。 宋明栖引导他说:“糟糕这个词太空泛。这样想问题会把事情想得很严重,要把它具体化。是什么事糟糕?是什么感受糟糕?” “是我,是我很糟糕。” 水流好像把这段时间诸多精心掩饰都冲刷干净,就算再努力不在意,身份的悬殊、未知的将来,并不会因此消弭。那些说不出口的、梗在心口的话,周羚也突然觉得可以说出口了。 因为宋明栖总会包容他。他也会脆弱,他也可以做不到。他就是很差劲,在宋明栖面前,他的差劲无法伪装,他只能赤身裸体。 “我是一个糟糕的人,我认识的人也都是社会的渣滓,我很珍惜你,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但只要跟我沾上边,就会有人说一些难听的话糟践你。” “我管不住别人的嘴,就算我可以打他一顿,但是有些人心里还是会想,会生出龌龊的想法。我管不住别人怎么想,但我只要一想到他们脑子里在动你的心思,在腹诽有关你的一星半点,我都忍受不了。或者我更应该打的是自己。我没有变得更好,变成能够让你感到骄傲的人,而且即将变得更坏,两股方向相反的力拉扯着我。” “宋明栖,你说爱任何人都是对的,但你没说爱会令人痛苦。” 宋明栖安静地听他说完,目睹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眼眶和鼻尖逐渐变红。 在他的印象里,周羚没这么脆弱。 骨折之后他自己一个人跑医院,在监狱缝针、额头被划破的时候,也没有喊一次疼。可他在为宋明栖鼻酸,为他不伤筋不动骨,轻飘飘的名誉掉眼泪。 周羚怎么会这么傻。宋明栖的心很软很软,被热水浸泡得发胀。 “周羚,我从18岁就发现了一件事,就跟不是每篇论文都值得看一样,也不是每个人说的话都值得听。”宋明栖怀里抱着的身躯与骨骼硬得像石头,唯有微厚的唇瓣被热水浸得很软,他亲了亲周羚的嘴唇,“其实不是爱人会痛苦,是改变自己会痛苦。” 而他们都知道,要改变的是什么。 改变目的,改变初衷,改变支撑生活的信念。改变错的,走向对的。 遗憾他们不是一对可以“同流合污”的伴侣,周羚要去做的事,宋明栖永远不会同意。 但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能在此刻相爱。 周羚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同一场经流管道的大雨将他们裹缠。周羚又觉得鼻酸,像呛了一口水。他闭上眼睛,这样宋明栖就无法从里面得到关于改变的答案,他在雨水里捕捉宋明栖的嘴唇、耳朵、下巴、喉结,直到他忘情地发出像猫一样的急促喘息。 周羚将宋明栖留在原地,自己后退了一步,赤脚踩进水里。他面朝他缓缓跪了下来,强硬地拨开宋明栖阻止他的手臂。 他说过,要给他最好的。 宋明栖腿软,向后靠住墙壁,颤抖了一下,手指探进周羚的湿发,朝后仰起脖颈,闭上眼睛。 第50章 育人的事去床上谈 经过这件事后,周羚彻底将他的种种筹备工作和宋明栖完全地隔开了。 他几乎无法打探到他究竟在哪里重新租到房子,周羚也会在出门前仔细检查口袋,以防再次出现什么伪装成小物件的定位装置。 他们彼此勾心斗角,屡败屡战,且乐此不疲。最关键的是,他们把对方的行为当成善意来呵护,从不为此相互责备。就算周羚知道宋明栖会看他的手机联系人,他也不过是删掉记录,再将密码换成宋明栖的生日,好让他看得更方便一些而已。 至于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间,周羚也会时不时收到宋明栖发来的消息——比如地球上离他最遥远的地方发生的新闻,他看起来一知半解却令宋明栖觉得万分有趣的科研进展或者科普视频。 宋明栖不厌其烦地同他分享,下班前还会问他要不要顺路带回霁月斋的糕点,如无意外,四十分钟后周羚可以看到那辆黑色路虎驶下海边公路,开进小屋后面的车库里。 这座简陋的车库类似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因为小屋几乎被赵喜橙占领,只有躲进车库里,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地说上一会话,在周羚怀里听他弹一段吉他,或者做一点更亲密的事。 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里还搁置了一艘年久失修的小艇和一部船外机,上面污迹斑驳,很多地方看起来简直锈得动不了,但周羚对此很感兴趣,宋明栖经常看到他只穿一件背心,在那里举着电焊,专注地敲敲打打。 宋明栖觉得能修好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周羚非常执着,当然他也为他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逸致修东西,而感到不可思议。 宋明栖看着周羚第五次拽启动拉绳,大臂上的小麦色肌肉充满了力气,可油门就是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你是真的觉得能修好吗?” “房东说,如果我修得好,就给我用。”周羚额头上汗涔涔的,眼神里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固执。 “你要快艇干什么?”宋明栖笑了起来,“想当钓鱼佬?” 周羚不说话,拿着扳手继续叮叮当当。 宋明栖在车库里东看看西看看,觉得无聊,又撑着下巴看周羚健壮的手臂简直要抡出火星子,跟古希腊雕塑一样,像那个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与其修这个,不如帮我看看我的车。” 周羚的动作立刻停下来:“你的车怎么了?” 宋明栖走向自己的那辆路虎,他从窗户探身进去打着火,然后走到车前把引擎盖打开了,这个庞然大物使他的动作看上去颇为费力,他随意指了一个地方:“总觉得开车的时候这里在响。” 周羚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一把汗,也跟着走过去查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并不打算让开,站在周羚的身前,对着发动机指指点点。 周羚看了几眼,皱了皱眉,视线转而移去看对方的发顶,宋明栖弯腰时**不时擦过他的下身。 周羚很快给出结论:“这里没问题。” “怎么会呢?” 宋明栖面露疑色,手臂在空中虚无地摆动了一下,话音未落,周羚将手伸到前面将引擎盖咣得一声撞上了。此时的宋明栖被两只手臂完全箍在了周羚的胸膛和车头之间,他在他身前转过身来,仰头回视他。 他初见周羚时的感觉没有错,这个人的怀里真的能塞下两个自己。 这一眼好像把好多从相识到现在,全部的偏见与修正全部串联起来,他终于可以完成那份心理报告,说得清周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深秋的海风不时撞击这个简易车库,铁皮被摩擦得铮铮作响。 “又被你发现了……”宋明栖不无尴尬地说,“我是不是特别不擅长示好,还记得我第一次穿旗袍那天踩了你的脚。” 周羚不认为这是一种蹩脚。在他眼里,宋明栖做什么都像在邀请自己,连刻意的行为都充满了魅力。 他没说话,扶着宋明栖的胯将他一把抱到了引擎盖上,他垂下头抵着宋明栖的额头,彼此交换着呼吸,宋明栖可以清楚嗅到周羚身上那股充满荷尔蒙、有侵占性的汗味。 周羚拉着他的手放到他硬得不行的东西上。宋明栖没有想到会这样立竿见影,手腕抖了一下。 周羚闭上眼,慢慢地一下一下轻轻撞着他的手:“宋老师,你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很好。” 宋明栖听着他的呼吸慢慢变沉,但又极力忍耐着,似乎并不打算再进一步。宋明栖主动摸上周羚的牛仔裤,从裤扣拉链往两侧摸索。 周羚更大的手掌覆盖上来,猛地将他的手摁住了。 圆环从纤细又灵活的指尖脱落,细小的金属碰撞声落回袋内。 周羚睁开眼,眼珠黑沉沉的,未能餍足的情欲弥漫,他略带警告意味地笑了一下:“宋老师,不要做小偷。” 宋明栖被抓正着,但他不会认错。 “……我什么都没做。” 周羚不近人情地点破:“我裤子口袋里的那串钥匙,没有一把是新租的房子的。” 想复制一把钥匙的想法作罢,宋明栖扬了扬下巴,用小腿将人带到近前来,规规矩矩解他的皮带:“这时候你还知道防着我?到底真硬假硬……” 周羚捉住他作乱的手,呼吸也乱了:“宋明栖……” “怎么了?” “没套。” 宋明栖眨了眨眼,“你摸你另一边口袋呢。” 周羚将手伸进裤兜,发现原本放在这一侧的匕首不见了,只有一片锯齿状的包装。 好一出声东击西、两手准备。 宋明栖忍俊不禁,难掩得意,他摘下眼镜,双臂撑在身后歪着头看他:“我都说我没做什么了,放个套也要被抓,你冤枉我,得向我道歉。” 周羚看起来冷心冷情,却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法官,他很容易被宋明栖收买,他的天平只向着他倾斜,只消宋明栖嗔怪地笑一下,他就可以道歉。 周羚最先亲吻的是他很会笑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身上总是有一种吸引人的好闻的气味,在这一瞬间好像完全盖过无孔不入的海腥气,周羚更用力地压过来,宋明栖用手指攀了一会周羚的颈链,实在支不住的时候,整个人仰躺到黑色的引擎盖上。他今天穿一件浅米色毛衣,被周羚的手臂格上颈项,露出大片细腻的白色皮肤。 周羚埋下身,宋明栖则适时地用双腿夹住了他的腰。 发动机提供了一些热量,海风呼啸也不见冷,车库里热意盎然。车身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如果不是考虑到车是新买的,恐怕周羚能把车给顶塌。 过了很久,宋明栖身上盖着周羚橙色的工装外套,枕着手臂躺在引擎盖上,膝盖泛着红晕,修长笔直的小腿搭在车沿外面,慵懒地抬起坠下,不时敲碰冰冷坚硬的车头。 “要是这里能看到星星就好了。”宋明栖看着手机里最新的天文通讯不无遗憾地说,很快他又问,“昨天给你发的视频你看了吗?” 周羚明白宋明栖热衷于每天给他发消息,是想让他多看看世界之大,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一般情况下,他都回复得很及时。 昨天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是因为他当时正在租车点,他计划提前开车到监狱外,尾随一段时间后,寻找合适的机会把吴关带走。 那一刻他看到宋明栖的微信弹出来,但没有立刻点开来看。他潜意识不想在做这些肮脏事的时候回复宋明栖的消息。 “看了。”周羚没提背后的这些事,只是说,“企鹅大迁徙,挺有意思的。” “说起来……你知道pebbling现象吗?”宋明栖半撑起身体,又晃了下腿,“人类其实是一种非常热衷分享的动物,看到好玩的视频、图片,有意思的小玩意,就忍不住分享给亲密的人。” “心理学上我们把这种行为叫pebbling,就是丢鹅卵石,就跟企鹅一样,他们会喜欢往伴侣的巢穴里丢漂亮的鹅卵石,代表着我刚刚来咯,我好挂住你。”(我很想念你) 宋明栖的甜言蜜语不多,就算有也往往跟着知识量一起来。但周羚还是百听不厌,他喜欢听他说“伴侣”,喜欢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又想起他把宋明栖的腮顶得凸起来的样子。 “所以我每天都在往你那里pebbling。”他听到宋明栖最后这样总结道。 周羚当然清楚,宋明栖希望这些“鹅卵石”能铺就他向前走的路,也可以为他砌成隔绝过去的墙。 但偏偏他只是收藏它们,背负着它们,越走越重。 “嗯。”他回应,“我每条都有看。”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忽然跳过了这个话题:“后天我过生日,白天要开会,傍晚到我家找我?” 周羚的嘴唇刚动了动。 宋明栖又稍稍抬头:“我是寿星,不可以拒绝。” 周羚就笑了,说了声“好”,很快又坐回到快艇边继续敲敲打打起来。 周羚是大概傍晚六点钟到的。 当他抬手准备敲门时,门突然自己打开了,宋明栖正巧推门出来,看到他时愣了一下。 周羚手里拎着蛋糕,看起来精心准备过,一身修身的深灰色工装服,将身材上的优越体现得淋漓尽致,布料跟随着肌肉线条起起伏伏,看起来悍然又利落。 尽管已经相识四个月,宋明栖还是觉得周羚的身材总能轻而易举吸引他的注意力,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不穿衣服,都很顶,各有各的顶法。 可宋明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欣赏,他套着一件风衣,手里拿着车钥匙,完全是要出门的架势,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我有个急事,得出去一趟,你要不要进屋等我?” 周羚不明白有什么事要在约好过生日的时候立刻办:“出什么事了?” “去捞个人。” “哪里?” 宋明栖言简意赅:“红门。” 这是广南一家有名的夜总会。周羚皱起了眉:“我和你一起。” 宋明栖上下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多个保镖傍身也挺有必要,又松了口,“一起也行。” 两个人迈出电梯,急匆匆上车的时候,周羚才发现自己把蛋糕也拎下来了。 透过透明的包装盒,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块非常精致又小巧的蛋糕,周围点缀着一圈千叶吊兰和淡蓝色裱花,像海浪一样。宋明栖知道,周羚在讨好他的审美。 “先搁在后排吧。”宋明栖说,“我开稳点。” 很快周羚回到副驾驶,在宋明栖启动汽车的时候,系好安全带。 “有没有前情提要?” 宋明栖脸色不佳:“我之前经手的一个案件,受害者的小孩,在红门被打了……” “小孩?” “噢,好吧,也不小了,二十了……” 能去红门消费的非富即贵,挨打就是稀罕事了,被打了当然应该立刻报警,打电话找宋明栖求助算怎么回事,周羚觉得不太合理。 他抱着手臂看他。 “好吧,好吧……”宋明栖坦白,“他在那陪酒被打了。不是正经工作,所以也不敢报警……” 宋明栖还清晰记得,他经手的这个案件是一起无差别攻击的交通肇事逃逸案。 闹市区,肇事者80迈驾车冲撞人群然后逃逸,造成3人死亡,4人重伤。闹市区摄像头遍布,抓捕归案的过程并不复杂,但是撬开他的嘴花了点功夫。当时刑警队找到宋明栖咨询,希望能从肇事者的心理状况上做进一步评估,看看能否尽早找到肇事原因,闭环这起案件的前因后果。 太多人在等待这个原因,因为人祸天降,总是不甘,到底是因为什么令他做出这一切,不惜夺走他人的生命。 宋明栖到达审讯室前,看到外面的座椅上坐着一个男大学生模样的人,两颊上有一溜雀斑,黑色的刘海不长不短,耷拉在眉毛上,看起来蛮乖,不时用手背默默揩眼泪。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大学生是这场车祸中一名女性死者的儿子。 在一次案情通报会上,他们互留了微信。他了解到这个小孩刚上大学,他爸爸也不怎么给他钱花,连学费都要靠求,于是宋明栖会时不时贴补他念书的费用。 可惜到最后也没有学到一技之长,后来更是混起了社会,跑到各种夜总会陪酒。宋明栖毕竟不好插手他人的命运与选择,但到底做不到袖手旁观,断断续续也一直有联络。 周羚不知道宋明栖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背后还要处理这类麻烦,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之前两个人都没有对彼此展示自己全部的生活——他对宋明栖隐藏了自己的黑暗计划,而宋明栖的生活也未必像他之前看到的那么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他想帮的人太多,想管的闲事也太多,难免被卷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这,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所以后来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就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开车报复社会?” “噢。”宋明栖握着方向盘,“只是因为他的公司快破产了,申请银行贷款没有批准,他觉得社会对他不公平。但那一年国际形势就是不太好,很多外贸企业都没做下去,破产的也不止他一个,但干出这种事的就他一个。” “……就为了一己私欲……” 宋明栖无奈地苦笑:“对,犯罪大部分时候都是源于一己私欲。其实人的欲望有好有坏,研究犯罪心理学就是研究如何猎杀坏的那部分。” “我有的时候就会想,如果有人能够提前发现他犯罪的特质和倾向,会不会那3个人就不必死。”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但是这个学科越研究越会发现,阻止预谋犯罪是不现实的,因为人性太过复杂,想和做之间仍然有巨大的鸿沟,这好像是一个悖论。” 周羚知道宋明栖在讲的不光是这个肇事逃逸案,还讲的是他和吴关的事。 他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 晚高峰有点堵车,但宋明栖还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红门。 夜总会五点才开门营业,也就刚营业一个多小时,但生意已经很不错,门口车位全满,宋明栖好不容易在大门边上一个没有划出停车位的边边角角,将车塞了进去。 路虎还是挺唬人的,更何况身后跟着“保镖”看起来就更像大款,门口的迎宾小姐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先生您有预订吗?” “没有。”宋明栖扶了扶眼镜,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我想找一下218的客人……” 大多来找事的都是先从找人开始。迎宾小姐谨慎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开单表:“您不消费是吧,那您贵姓?我跟218的客人联系下。” 宋明栖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跟他讲我是谁他也不认识,我直接去敲门……” “那可能不太合适,除非您得到许可。” 周羚深吸了一口气,夺过宋明栖的手腕绕过人径直往里走。宋明栖频频回首,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宋老师,不要来这种地方讲道理。” 宋明栖下次估计还是会讲,但这一次他深以为然。 这里的布局比唱靓ktv要复杂得多,大理石地面和水晶吊灯,装潢看起来也要更高档。 顺着指示牌,两个人走到218门口,里面音乐的音量开得很大,但仍然盖不住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宋明栖敲了两下门,估计是被噪音掩盖住了,半天没动静,直到周羚砰砰得用力砸了两下,门才从里面慢悠悠打开了。 烟酒味道混杂着酸臭的汗味扑面而来,宋明栖忍了一下才没有吐到对方脸上。 正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花衬衫的油头男人,面前摆了一溜酒瓶,啤的、洋的,看上去出手颇为阔绰,两旁一群小弟模样的人,身着各色花t恤,趿拉着拖鞋,有的蹲在沙发上,有的歪歪扭扭靠在扶手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沙发底下的地毯上瘫坐着一个人,头发染得黄黄的,脸型看着蛮精致,可惜左边眼睛和脸颊肿起来一大片,嘴角挂着血渍,便也看不出原本的长相了。 他可怜巴巴地向门口望去,在看清宋明栖的时候大叫起来:“宋老师,宋老师,救救我!” 坐在沙发上的花衬衫翘起鞋尖戳了一下地毯上的人:“哟,你的救星到了。”他勾了勾手指,示意门口的人让开,“放进来。” 宋明栖和周羚刚一走进来,就被不怀好意的目光团团围住,在这群人里,宋明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脸,正是之前在地下拳击场给了他一棍子的袁哥,不知道怎么跑脱了没落网,不过拳击场倒了之后显然也混得不好,跟着新的大哥只能做个底层打手。 他和袁哥对视了一眼,显然这人也认出了他们,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宋明栖没空理会他,今天的目的是把人带走,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李嘉旻,怎么回事?” “宋老师……我不小心把酒洒到这个大哥的裤子上,他让我赔钱,不赔不许走……”李嘉旻拼命眨着红肿的、湿乎乎的眼睛,哽咽道,“但我实在赔不起……” 这个花衬衫不知道什么来头,虽然看上去有点小钱,但一条裤子想来也贵不到哪去,不至于到完全赔不起的地步。宋明栖判断,闹成现在这样大概率是因为对方要的不是钱,而是没有玩儿够。 他揪着领子把李嘉旻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随手给人把衣摆向下扯了扯,拍了两把灰,视线还停在花衬衫的脸上。 “你要多少钱?” “爽快人!” 花衬衫漫不经心把玩着手腕上的金表,露骨地上下打量着宋明栖——五官俊秀,斯斯文文的,看着确实是个老师样儿,李嘉旻打了大概十通电话,大多百般推脱,还有直接挂断的,真来救人的,也就这一个,要说不说,人美心善的良家调戏起来才最有意思。 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十万。” “五十万?”宋明栖皱了皱眉,“你把购买记录和小单给我,如果真的五十万,我出。” 花衬衫用舌尖顶了一下腮,笑了起来:“那这个钱也不光是买裤子的钱。所谓千金难买我高兴,我点他陪我喝酒,没陪好,还毁了我一条裤子,让我不高兴了,也没要你一千万,五十万不过分吧,这还是打了他一顿折后的。” 李嘉旻立刻又膝盖软,祈求道:“那大哥……你再打我一顿,再便宜点吧。” 宋明栖瞪了他一眼,把他朝后搡了一把,骂道:“你爸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李嘉旻狠狠擦了一把眼睛:“你别跟我提他,我妈死了以后他管过我吗?第二年他就娶别的女人了!” 花衬衫慢悠悠地拍了两下巴掌,打断了他们不知所谓的对话:“好了好了,这不是黄金八点档。我倒是觉得他自食其力挺好的嘛,宋……老师?别太爱教书育人了,育人的事儿还得去床上谈。” 宋明栖对这种程度的性骚扰还不至于动怒,不过余光已经瞥见周羚垂在腿侧的两只手掌在缓慢握拳,他立刻在他脚尖动弹之前抬手挡了一下。 对方人多势众,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打起来。更何况李嘉旻还一瘸一拐的,三个人都折在这里实在没必要。 他又回头重重搡了李嘉旻一把:“你先滚出去。” 花衬衫好整以暇地架起腿,撇撇嘴:“我同意了吗?” 宋明栖说:“我换他,少不了你的钱。” 花衬衫将信将疑地审视了他一会,提起嘴角,朝门口的人扬了扬下巴:“让他走。” 李嘉旻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喽啰揪着后衣领扔了出去,扑通一下摔倒在外面的大理石地板上。 至少解决了现在的首要问题。宋明栖悬起的心刚稍稍放下,就看到花衬衫抬起手臂,点点他身后的周羚。 “你也出去。” 第51章 我要癫个够 周羚自然是纹丝不动。 花衬衫不太高兴地说:“怎么?你带来的人,你使唤不动?” 宋明栖笑了笑:“确实使唤不动,他又不听我的。” 花衬衫不以为意地勾起嘴角:“那只能我替你使唤使唤。” 宋明栖听到身后周羚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心想谁使唤谁还不好说。 花衬衫摆摆手,示意小弟们把周羚拉开,随后用手指梳了梳油头站了起来,朝宋明栖走去。周羚没过多反抗地被蜂拥而至的人反剪住手臂拉退了两步,其中最踊跃的非袁哥莫属,这一次他还非常警惕地抢先抄走了周羚口袋里的匕首。 花衬衫看起来放心了不少,抬手轻浮地搭上宋明栖的后颈:“你陪我喝也一……” “样”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砰得一声—— 他的面孔猛地向后仰去,紧接着就是嘎嘣一声脆响,花衬衫搭在宋明栖脖颈上的手臂被一把扯开,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后折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周羚大喊“跑”的时候,宋明栖还在想着回头看一眼花衬衫的胳膊。 但很快他就没有时间再想了,激烈的风扑面而来夺走呼吸,周羚拽着他的胳膊往外冲去,他的余光可以看到很多人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四仰八叉地摔倒在身后,周羚出手干净利落,眼睛黑得发亮,如同一头带着他杀出重围的猎豹。 两个人夺门而出,背后保安的呼喊和杂沓的脚步声紧随而至,还有随手抄起的钢管、板凳、啤酒瓶乒铃乓啷撞击地面和墙壁的声音。 幸好之前没有停车位把车就停在了门口,算是因祸得福,宋明栖和周羚一左一右朝车边狂奔。宋明栖的风衣兜满了风,风驰电掣一般按下了开锁键。 “上车!” 话音未落,他听到周羚怒骂了一声,只见周羚敏捷地双臂一撑,从车顶飞身过来,一脚踹飞了一个跟在他身后高举酒瓶的人。 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眼前一暗,周羚用身躯挡在他身前、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宋明栖眼眶发热,顾不上多问,抓着周羚一起跳进车里,塞进钥匙启动汽车。车尾传来砰砰砰的钢管敲击声,随着他拼命踩下油门,嗡得一声,渐抛渐远。 伤痕累累的黑色路虎在夜间的海边公路上疾驰,海浪撞击峭壁礁石,轰隆作响,像是为这场末日飞车演奏的宏大交响。 “有车追上来吗?” 周羚再次回头确认:“没有。” “你背上怎么样?” “没事。”周羚抬起右臂,活动了一下背肌,“还不如我在拳击场上随便挨的一拳。” 说罢又问:“那个……李什么……” “李嘉旻。” “嗯,他怎么样了?” 宋明栖看了一眼手机:“说自己去医院了。”过了片刻又说,“她妈妈要是还在的话他不这样。” “这种事你都管?” 重音在“都”上。 “那管不过来。”宋明栖回答得不假思索,他笑着摇摇头看向前方的路,突然又自我否定似地啧了一声,“但看到就忍不住想管一下。” 周羚看着他后脑勺上微乱的一小撮头发:“太危险了。” “大部分时候不这样。”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噢这群人自己就不走白道,应该不会报警,你不用担心。” 周羚皱了皱眉:“我是在担心你。” 宋明栖笑着说:“这不是有你吗?” 上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是在送周羚去医院的路上,当时只是一句违心恭维,作为对他体格健壮的肯定。那时的宋明栖不会想到,居然有一天他会真的将自己的安危完完全全交给周羚,他变成他的武器,他的刀刃。 也唯独这一点,周羚不想反驳。 两个人齐齐沉默了两秒,周羚突然问:“吃吗?” “什么?” “薄荷糖。” 宋明栖感觉从背后抛过来一颗亮闪闪的小玩意儿,他下意识抬手去接。 “哪儿来的?” “逃跑的时候,从收银台免费自取的干果碟里拿的。” “……” 宋明栖噗嗤笑出了声。生死一线,他还有这功夫。 周羚也失笑:“你笑什么,就在手边,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吃……” 车厢里先是安静了一会,宋明栖再也忍不住,突然爆发出笑声,两个人齐齐放声大笑起来。 “你别说,做古惑仔还挺爽的……” 周羚扯着嘴角:“宋明栖,你一个老师,现在过得他妈的像个混混。” 宋明栖把车窗降下来,呼吸着冷冽的风,黑发猎猎,向后飘扬。 “这样会觉得好一些吗?看到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突然迎风大喊,“古惑仔配维修佬,好衬,不就是天生一对!” 周羚扭过脸,提出质疑:“哪里天生一……” “今晚过生日,我要癫个够!”宋明栖用广南话打断他,又飞快地切换成周羚能听懂的普通话,“你要跟着我念,古惑仔配维修佬……” “天!生!一!对!” 周羚也朝窗外大喊起来,海浪激荡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应,他又大笑,他今晚笑得特别多,眼睛兴奋得发亮,感觉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 活着真他妈好。 自由真他妈好。 爱一个人真他妈好。 未来的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似乎都被折叠到这一瞬。好像活过这一瞬就够了。 周羚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感受了。 两个人笑了一会,车速降下来,缓缓开向周羚的海边出租屋,袭进的海风也变得绵绵,周羚这时才注意到后座的蛋糕盒,由于频繁在油门刹车间切换,巨大的惯性将它甩到了角落里。 周羚拿过来仔细查看:“蛋糕坏了。” 语气稳定而平淡,宋明栖透过后视镜看他,却见人垂着头,系有精致丝带的蛋糕盒置在他膝盖上,无端看起来落寞而遗憾。 宋明栖把车停好,扭过身去:“还能吃吧?” 周羚拆掉丝带,盒盖完全掀开来,宋明栖看到蛋糕上的奶油变成了融化的一滩,有一块巧克力做的小牌子,跟着蛋糕胚一起倒塌下来,上面用白色的糖浆写着“生日快乐”。 周羚替宋明栖先嫌弃上了,觉得不吉利,又重新合上:“你还是别吃了。” 宋明栖看了他一会,片刻后躬身站起来,从主驾与副驾中间的空隙里钻到后座去,周羚自然地朝他伸开手臂,他挤进周羚的怀里,代替蛋糕坐到他腿上,又暗忖车换得是真好,竟然足够宽敞。 他摸摸人的脸说:“我再买一个好了。”低头看一眼腕表,发现已经过十点钟,蛋糕店估计都已关门,只好改口:“下个月我再过一遍阳历生日,可以再吃一次。或者不吃也行,生日年年过。”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周羚的眼睛又黑又深,他亲亲他的嘴唇,两个人的口腔里是共同的薄荷糖的气味。 “宋明栖,你长命百岁,生日会有很多,但我只能陪你这一个。” 宋明栖的心跳蓦地落空一拍。 互相钟意的朋友原来要这么做。 可亲吻,可做亲密事。但不可再进一步,聊一个月,三个月,不可讲未来。 今日这余下两小时,宋明栖感觉像庆祝他奔向前方,而周羚留在原地。海浪能裹挟走砂砾,却裹不走冰山。周羚固执不跟他,他没办法。 寂寂无声中,周羚突然问:“对了,今晚你本来叫我过去是想做什么?” “本来想一起做饭吃。”宋明栖回答。 “就这样?” “就这样啊。”宋明栖不觉得哪里不对,仔细回忆了下,“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会和霍帆一起吃,我爸回国的时候就一起做饭,不回来就我自己吃。” 周羚不解:“那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 宋明栖想着想着就笑了:“不知道。大概是吃饭很重要,跟什么人吃也很重要。” 车里沉默片刻,很快周羚说:“走。” “去哪儿?” “我还有别的礼物给你。” 宋明栖踩着沙子,夜晚看不清路,总有沙砾从脚后跟溜进来,他走得有点硌脚,只能尽力跟上周羚的步伐。两个人一直走到小屋后的海边,这一片海域有点野,宋明栖从没有走近过,此时看起来平静而私密,连着沙滩就有几块参差不齐的巨大礁石。 很快他就发现,礁石上系着什么东西。 “快艇!”宋明栖快走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不可思议道,“你真修好了?” 啪嗒—— 船上的灯被点亮了。 周羚抬手揩了揩灯罩,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海风,声线有些颤抖:“本来想白天给你看,但你说有工作。我就想等明天再说,但今晚没蛋糕,又还是想给你看这个。” 借着昏黄的光线,可以看到陈旧的小艇焕然一新,艇身被重新刷上油漆,之前裸露出来的锈迹斑斑的舱内也经过重新修补,船外机的零件全换了新的,座椅和船身都被擦拭得很干净。 周羚担心宋明栖不喜欢这个计划外的项目,略带紧张地看着他:“坐吗?” “谢谢周老板请我!”宋明栖答应得爽快,笑着接过周羚抛过来的救生衣,踩着礁石踏上船,“今日同周老板去兜风!” 等人坐好,周羚解开绳索,拉启动拉绳。 第一下又熄火。 气氛有点尴尬,宋明栖还是不抱太大希望,毕竟之前的尝试无一成功。 他正考虑说些打圆场的话,结果第二下嗡得一声,油门不负众望发出燥热的轰鸣,风驰电掣一般弹射出去。海浪瞬间飞溅起来,宋明栖的头发向后飞扬,岸边的一切俱抛脑后。 那种无法掌控的离心力让宋明栖的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潮。像两个不知终点的亡命徒,大海成为避风港,为他们张开怀抱。 宋明栖很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就在周羚以为是速度太快吓到他的时候,宋明栖突然深深吸进一口剧烈的风,大声呼喊:“周羚!太慢了吧!哈哈……再快一点啊!” 话音刚落,周羚干脆利落地上调了一档。 油门轰鸣声把浓稠的黑夜烫出一个洞。 远处灯塔下面突然爆闪了一下,从海平面直直升起一道焰火,撕开黑夜,直腾云霄,发出砰得一声巨响,然后如万千花蕊一般徐徐散落下来,置身其间的宋明栖感觉天灵盖都在发麻,他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和灵魂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周羚!原来你前几天敲敲打打就是为了赶这一天!” 房东答应他修好就能用一次,他没有钱,但能清清白白地换来。 周羚迎着海风喊:“喜欢吗?” 宋明栖在夜色中的脸熠熠生辉:“钟意啊!得再钟意!!” “那就好。”周羚长长松了口气,“我知道这些还是太简陋了。但宋老师,这是我现在能给你的最贵的东西。” 宋明栖将视线从天上拉回到他的脸上,指了指他的胸口。 “你怎么还不懂?”他爽朗地笑着,“最贵的东西往往不要钱。” 第52章 还可回到爱人怀抱 加上做笔友,周羚认识宋明栖八个月。 这应该是他教给他最深刻的一课。 他五年如一日寄信、往广南监狱跑是不要钱的,他生日夜到红门以身犯险、救人一命也是不要钱的。人可以死脑筋,可以付出没有回报,只是因为正确,因为遵从内心,所以去做。 小艇熄了油,他们合力把它拖回到岸上。中间宋明栖倒退时还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他笑得好大声,沾了满裤子的沙砾,他觉得自己的洁癖这段时间缓解了不少,也可能是活着的感受太强烈,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感到不适。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主动,又或者是宋明栖的笑声太好听,周羚把它们都吃进腹中。两个人一边接吻一边钻进车库。 前几日宋明栖常来,周羚早就把那件旧沙发铺上干净的薄毯,宋明栖后背陷进去,彼此身上都汗涔涔的,浴过海水,宋明栖的皮肤是咸湿的,令舌尖发麻、发涩,但周羚还是亲吻了每一处。宋明栖有时甚至觉得,周羚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发泄口欲期滞留的影响,不断通过唇舌感知他,贪婪而护食。 周羚也学习得很快,早就不像第一次那样敏感,他懂得控制,也越来越持久,过程变得漫长,常常不知满足。怕被隔壁已经睡着的赵喜橙听见,宋明栖咬紧下唇压抑哼声。 等一切结束,两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周羚更往靠背里挤了挤,搂住宋明栖的腰避免他掉下去,四条腿交叠着,宋明栖被他的身躯完全包裹住了。 一夜奔波与兴奋,此时放松下来也有些昏昏欲睡。周羚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车你明天不要开走,留下来我给你修修。” “嗯。我都不敢开到4s店修,刚买的,他们肯定要给我涨保费。”宋明栖闭上眼睛,还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有点不可思议:“第一次在海上过生日,好劲!” “这样会不会记得牢一点?” “什么?”宋明栖抬了抬头。 “我的很多第一次都是和宋老师一起做的,以后假如还有机会的话,再看到这些书,再吃到这样的饼,我就会想起第一次让我知道这些东西的人。”周羚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垂着眼睛看他,“你会不会以后出海,也能想起我?” “想不起来。”宋明栖没好气地说,“我很健忘,狼心狗肺,昨天看过的论文今天就忘了,你最好是一直在我身边。”他搂紧了周羚的腰,“还有,你不在我连觉都睡不好。” 他将脸埋进周羚的颈边深深呼吸,舒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你就很困,很容易睡着,也不会做噩梦。” 周羚的眼睛带着笑意,发出一声淡淡哼笑的气音:“你是说我身上有味道,把你熏晕了?” “怎么会?我一直觉得你身上很好闻。”宋明栖又贴近仔细分辨了一下,周羚可以感到他的鼻尖贴过来,有轻微的气流,带来凉凉的、痒痒的触感,“不是那种香的好闻,嗯……不知道怎么形容……” 短暂沉吟后,他说:“有点像靠近火的时候闻到的味道。”说完他自己都笑了,好像觉得这种比喻确实匪夷所思,“不知道你懂不懂?” 周羚不太懂。他只知道宋明栖永远是干净的、好闻的。 “我们饶北会烧柴火,所以我脑子里火的味道,是那种烟熏火燎的,很呛鼻的感觉。” 宋明栖抬了抬额头:“对了,你家在饶北哪里?饶北我好像还没去过。” 第一次有宋明栖不知道,而周羚知道的事。 “就在河峪县坝山上的村子里,大概爬到半山腰就可以看到山下流淌而过的沅江。”周羚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讲,既觉得亲切又觉得遥远,“路不太好走,到了县里想进山到镇子上,还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通路也还是最近几年的事。” “所以一年年下来,村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小孩,好在大家会相互照应。比如像我和我姐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漫山遍野的山花,还有小块的粮田和蓊郁的果树,有一年生了虫害的毛桃,还有每年卖不掉的山楂,鱼塘很少,但也不是找不出两块,有时候雷雨天路过,能看到有鱼跃出水面。 它们是如此具体,但经由言语又如此匮乏而无趣。 周羚轻声笑了一下,在宋明栖等待的眼神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很无聊吧。富的地方各有各的致富经,靠旅游,靠石油,靠什么的都有,但穷的地方都是一样穷。” 宋明栖表示理解:“因为贫穷的根源大都是一样的,交通不便,劳动力流失,人们更向往生活在便利的大城市…… “可能……也有例外。”周羚想了想,“好像除了我姐姐,她就特别喜欢山里的生活。” “安静,节奏慢,可以一天都不看手表。她开玩笑说纺织厂的宿舍像鸟笼一样,流水线旁边的板凳就是套驴的栓。我知道,如果不是要赚钱给我念书,她也不会跑到广南打工。她还在屋后种了好多柿子树,说等老了要回去养老,柿子的话牙掉了还能吃得动,苹果树就不行,咬不动,不实用……” 宋明栖被逗笑了。被封存的档案里,那行写在纸上的冷冰冰的失踪者姓名,在家人的叙述中变得鲜活起来。 “所以你才要把姐姐带回去?” “嗯。”周羚说,“她到广南是为了我,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外面。” 宋明栖抱他抱得更紧,用手摸了摸他虎口的黑色纹身,发顶轻轻磨蹭他的下巴。 焰火绽放后终会变成细小的灰烬,黑夜沉沉降临。 周羚也没有再说话,他低头看向闭着眼睛的宋明栖,不戴眼镜时睫毛根根可辨,不时颤动,面孔又呈现出那种单纯的、不属于这间破败车库的斯文和精致。 周羚想,如果疾驰的货车是宋明栖的噩梦,那有关吴关的一切也是他的一场噩梦就好了,是梦总会醒来,他还可以回到爱人的怀抱。可他身处现实,他的货车从未停下,他还没有找到他的姐姐。 周羚轻轻抚摸宋明栖的后背,感觉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又过了一会,宋明栖在他怀里生理性地抽搐了一下四肢,眉心也皱了起来。 周羚把他搂得更紧。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 周羚也闭上眼睛,缓缓沉入睡眠。 狭小的车库除了海浪的声音,安静得如同世界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宋明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他稍稍抬头,看向周羚的面孔,眼中没什么情绪。 时间跳向零点。日期又翻过一页。 此时距离吴关出狱还有最后三天。 第53章 倒计时3天 宋明栖傍晚时来取周羚给他修好的车。 新车被那群小混混糟蹋得够呛,后视镜也碎了,出去修的话肯定要不少钱,但交给周羚就方便得多,有些他能自己换的就直接给换了,实在不行的,他也知道如何跟修车行讲价,市面上这些配件都是什么行情,他是行家里手,能省下不少冤枉钱。 此时周羚正蹲在沙发边给赵喜橙收拾小书包,把他爱喝的酸奶和没吃完的巧克力都塞了进去,花花绿绿的一大包。宋明栖看到他还往书包内袋里偷偷塞了钱,但他怀疑像赵喜橙这种没心没肺的小孩,估计等成年了都不一定能发现。 周羚已经决定第二天清早就把赵喜橙送回福利院,但赵喜橙不同意,他环着周羚的脖颈趴在他的背上耍赖,还在做“垂死挣扎”。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赵喜橙哇哇直叫,“你要去哪里不能带着我?你是不是要结婚?要是嫌我吃得多,我可以比现在吃得再少一点!” 面对十万个为什么,周羚额角青筋直冒:“你要不勒死我算了,勒死我你就不回去。” “那我真勒你噢!”赵喜橙的小胳膊还没周羚的手指头粗,他咬紧了后牙使劲,“啊啊——” “你是不是没吃饭?” “啊啊啊啊啊——” 周羚都在教小朋友些什么东西,宋明栖赶紧清了清嗓打断:“你就不能提一些更文明的交换条件?” 周羚说:“那一百万,赵喜橙你给我一百万,你就不回去。” “……” 赵喜橙还在那里望着天数一百万到底是几个零。宋明栖走近了两步问:“你真的想好了?” “他得回去,没得商量,我照顾不了他。”周羚挂着赵喜橙站了起来。 宋明栖抱着手臂,眼神在他身上定了定,就在周羚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劝阻的话时,宋明栖竟然了然地转了下车钥匙:“车在车库里?那我开走了?” 周羚微微皱起了眉:“嗯。” “那我先走,晚上还有课。”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小孩子嘛,处出感情了,哪有这么容易说走就走,你再好好劝劝。” 过了一会,周羚走出屋外,望向远处的海边公路,那辆被他修复到和崭新无异的路虎,带着反光疾驰而过,掀起一片沙尘。 宋明栖晚课结束的时间是九点,按这几日的习惯,他应该会发消息告知一声今晚是直接回家,还是到海边小屋来过夜。但是直到十点周羚还是没有等到宋明栖的任何消息。 当然拖堂是大概率事件,偶尔碰到难缠的学生也会无法按时结束,周羚仰躺在沙发上,伸直手臂去够电灯开关,头顶的灯球暗了又灭,那枚月亮也跟着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 这是他打发时间的方式。 与此同时他会复盘一些问题,倘若寻找到应做未做的空白,他可以及时将它们填补纠正。 比如九点的时候他就赶赵喜橙进屋睡觉,赵喜橙是不情不愿嘟着嘴上床的,看着他的眼神委屈巴巴。但周羚是个心硬的,咔哒一声就把门带上了。 酸奶,带了。 画笔,带了。 巧克力也带了,什么都带了。 明天把他送回去,就解决了心里一桩大事,宋明栖是个好人,或许偶尔会去看望他、照应他,珍珠也是,也算老年有得指望。 虽然周羚很讨厌利用宋明栖的同情心,或者说他并不想做宋明栖会看顾的芸芸众生之一,但不管怎么说他不得不承认,宋明栖令人放心,他就像他自悬崖边坠落时看到天上的一线星光,让下坠的过程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怖和绝望。 所以他既自私地想他一直记得他,又盼望他早日忘掉。 之后他又想了许多计划里的事,房子租好了,重新购买了小刀,一些清洁用品、铁锹和铲子,统统想过一遍后,他发现手里的手机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宋明栖的消息。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指向十点半。 他皱了皱眉,坐起来给宋明栖拨电话。微信电话打了两个一直没有人接,又拨电话号码,冰冷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太奇怪了。 由于工作关系,宋明栖几乎从不关手机。 周羚隐隐觉得不安。 就在这时,响起了两声非常轻的敲门声。 周羚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那扇木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几乎不可能有访客,宋明栖是开车往返的,如果是他,也一定会先听到汽车驶进车库的声音。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也可能是风,或者小动物什么的。 周羚犹疑地走向门边,这时他才发现,门底的缝隙里静静躺着一封被牛皮纸信封装好的信件。 他俯身捡了起来,上面没有邮票,没有寄件人,更没有任何地址,显然是被人直接送到这里塞进来的。 他立刻拉开了房门。 屋外是如墨黑夜,寂寂海风卷起细小沙砾,空无一人。 他只好狐疑地低头打开信封,将折了两道的白色a4信纸展开,上面的字是打印出来的,因此看不出笔迹,也推测不出任何来源方面的信息—— “想要你老婆小孩没事,明天中午十二点将一万块钱现金送到三清观。不要报警,我会知道,报警就撕票。” 老婆?小孩? 周羚觉得这封信简直莫名其妙,但很快他想到了宋明栖打不通的电话,似乎成为冥冥之中的印证,他立马回身,朝卧室快步走去。 他猛地拧开门把手。 海风将泛黄的纱帘吹得鼓胀起来,窗户洞开,被子一团乱,但床上空空如也,赵喜橙不在上面,而他的书包就在床头,儿童凉拖还整整齐齐摆在床下。 不管这封信的内容有多么抽象和荒诞,周羚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宋明栖和赵喜橙,真的同时消失了。 周羚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但得感谢宋明栖在书本中教给他的那些知识,周羚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乱。 他第一反应是带着珍珠去沙滩上找了一圈,通过门前的脚印判断来送信的大概是个成年男性,但信息也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这道脚印离开时和沙滩上诸多游客留下的脚印混在了一起,无从分辨。而珍珠也没有从混乱的气味里嗅得其他线索。 之后他骑上摩托飞快地赶去了宋明栖家,一路上他都在期待宋明栖会安然无恙地为他打开房门,屋内依旧亮着温暖的灯光,然而当他用熟悉的密码打开606的房门时,屋内凉飕飕、黑洞洞的,毫无男主人回过家的迹象。 所以那封信是真的。 但他只是一个社会底层的维修工,谁会勒索一个身无分文的人? 而且绑架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小孩,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索要一万块钱,看上去这个绑匪很清楚他的身家,因此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不算离谱、能够掏得出来的金额。最关键的是,知道宋明栖和他关系的人不多,这个人大概率是熟人。 所以未必是真的要钱,很可能只是一场针对他的报复。 周羚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0213,被他打了一顿的赵延锋。 这个人小偷小摸,盗窃,没有更严重的暴力犯罪史。 但周羚不是宋明栖,他不会对这类人进行严格的分类,他只相信人的恶意永远毫无底线。赵延锋无疑嫌疑重大。 人是在麻将馆里找到的。 凌晨三点,赵延锋被周羚从麻将馆里提着衣领拎出来,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路上骂骂咧咧,嘴里还是不干不净。 “死开啦衰仔!” “你同我作对,嫌命长咩?” 周羚也不理他,浑身的血都在往大脑涌,一把将他掼到墙面上,赵延锋嶙峋的肩胛骨在墙壁上猛磕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宋明栖和赵喜橙带到哪里去了?” 赵延锋抻了抻自己的汗衫,上下扫视了他一遍,瞪着眼珠像看到鬼一样:“什么宋啊赵啊的,你讲咩啊?” 周羚压住火气,又把他刚拽平的衣领握成一团,腕上青筋直冒:“别装傻,就是你见过的那个有钱人和我屋里的小孩。” “你找错人了吧!我打佐成晚麻雀,你要唔要入去问问?”赵延锋浑身上下全是烟味,嗓音沙哑,他指着自己发青的眼底,“你看没看到,黑眼圈啦!” 周羚冷眼静静审视着他,且不说这个麻将馆距离太远,赵延锋也不像心思细到可以设局的人,再加上打了一夜麻将是事实。周羚冷静下来了,对峙半晌后,他把他松开了。 “你讲嘢有经过大脑㗎!”赵延锋瞪了他一眼,苟延残喘般地扶着墙壁,正要转身,周羚又喊了一声:“喂……” 赵延锋回过头,面露惊恐:“打我还没打够?” 周羚默了一下:“有火吗?” “草……神经……”赵延锋边骂边在裤兜里掏了一下,随手丢过去一个火机,“别还我了,扫把星!”他头也不回地朝麻将馆走去,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幸灾乐祸,“有钱人跑了吧!都说了有钱人靠不住,越漂亮的男人越会骗人,呸!” 周羚站在原地,摸口袋,烟盒里只剩两根烟,他抖了一根出来。 这个打火机不太好用,擦了两下才点燃。 因为宋明栖不喜欢烟味的缘故,他戒烟很久了,但这时候他无所依傍,好像就得来这么一根才能重新回到地面上。 他吸进一口再吐出来,才觉得手没有刚刚那么抖了。 周羚向后直挺挺靠到墙壁上,感觉一晚上支撑自己东奔西跑的肾上腺素突然透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迷惘的虚脱中。 竟然不是赵延锋。 可是除了这个人,他现在毫无头绪。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中午按照绑匪的要求去赴约,另一个就是报警。 但是绑匪明确说了,只要报警就会撕票。 他对警察的能力并不信任。 而且今天已经18号,如果去警局报案录供,20号能不能从里面走出来都不知道,就算能出来,那在警察的眼皮底下,还要与绑架犯日日周旋,他肯定只能取消20号的计划。 烟雾缓慢笼罩住他,潮湿的空气令身上的衣服洇透了,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周羚踌躇了一会,直到一根烟完全抽完,他才像下定决心一般将烟头重重碾灭,跨上摩托车,疾驰而去。 第54章 倒计时2天 小清山脚下,砖石路上车辆不多,停车场里只有零星几辆汽车。 周羚一把摘下湿淋淋的头盔,抖落雨水,然后从摩托车上跨下来,拎起一个黑色的手提袋。 三清观也有近百年历史,香火一直不错,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广南人很是信奉,但因为今日下雨,天气又冷,所以才人烟稀少。 周羚早到了一刻钟,他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周围,三三两两撑伞的虔诚信众,偶尔路过的簪发道士,实在没有什么特别。 他没有打伞,黑色牛仔夹克上遍布深浅不一的湿渍,雨量刚好处于一种不会瞬间浇得通透,但又足以缓慢洇湿的程度。 信上说十二点到三清观交钱,但是没有说明具体的地点,这里大殿小殿也有足足十几处,他想了想,决定站在标志性的第一道牌楼下面,好让暗处的绑匪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他。 他昨晚一夜没睡,今早又跑遍了海滩边所有装了监控的店铺,求别人帮他查一下对着门外拍摄的视频,有的店家好心同意了,有的则拒绝。最后能收集到的监控不全,但也不算少,可惜在海边,黑灯瞎火,大多看不太清楚,或者视角不太有用。 只有一个视频依稀可以看到有一辆白色汽车昨夜从公路上疾驰而过,但几乎是一个模糊的残影,看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他最终决定还是先来和绑匪碰头。 如果确实是报复,那么只要他懂得低头,就可以保证宋明栖和赵喜橙的安全,甚至有可能顺藤摸瓜抓住这个绑架犯;反倒是报警,可能会适得其反,一旦被警觉的绑匪发现,他估计根本不会再露头。何况距离吴关出狱只有两天时间,他不甘心放弃,或许可以再和绑匪周旋一下,他决定先来交这笔钱,走一步看一步。 他背靠着牌楼,看了一眼时间,11:58。 还有两分钟。 牌楼旁尽是高耸的青松,松针上的雨水不时凝结滑落,重重砸在周羚的肩膀上,形成一小块湿斑。松鼠在枝杈间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12:00。 周羚焦灼地打量四周,还是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出现,甚至连一丝令他不适的视线都没有。 12:10。 周羚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他的眉心狠狠拧起,预感这个绑匪很狡猾,大概率会爽约。 12:15。 他看了一眼手机,也没有来自绑匪的新消息。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回到摩托车边的时候,突然一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小女孩进入视线,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女孩雨帽扎的紧紧的,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剪了个齐刘海,一晃一晃地径直朝他走来。 周羚一开始还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来找他的,直到小女孩离他只有二十米的时候,他向前迎了几步。 还没等他开口,小女孩递过来一个被防水塑封袋装好的信封:“有人要我交给你的。” 周羚蹲下身,一边飞快地拆信封一边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小女孩回答:“我不认识呀。” “男的女的?” 小女孩跺了下小雨靴:“真奇怪,当然是女的呀,不然怎么会给你写情书!” 她以为自己是传递爱的小信使,却不知道信纸上只打印着一行冷冰冰的字—— 12:40覆山赛马场交钱。 周羚只看了一眼,立刻把信纸折好站起身。尽管猜到可能问不出什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她长什么样?长发短发,有没有什么特点?” 小女孩捂着嘴笑了,露出一对小酒窝:“她猜到你要问这个了,她说,如果你问她长什么样子,就说,她长得像白雪公主!” “……” 周羚不太有耐心地抿了下嘴唇,他没表情的时候又有点凶,语速很快,因为他真的赶时间。从三清观到覆山赛马场二十分钟大概率赶不到。 “你不要说童话故事,你就说这个女的大概多少岁,头发长短,什么颜色?” 女孩开始一下一下撇嘴角,眼底像蓄水池,迅速包起一泡眼泪,抽噎着说:“呜呜……就是像白雪公主嘛……” “……” 白雪公主。 明显是骗小孩的。 不过,来收钱的竟然是个女人。周羚搜肠刮肚,记忆里自然是没有这一号人物的。 大概率这个女人跟小孩一样,只是被派来交接而已。 周羚骑在摩托车上,原本不大的雨丝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下也变得像钢针,不断戳刺着脖颈的皮肤,眼前雾茫茫一片。 12:42。 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拎起手提袋箭一般冲向赛马场的入口处。他迟到了,身上的外套和t恤全部被汗水和雨水打湿,冷飕飕地黏在皮肤上。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呼出的每一口白气。 入口处正在检票,这里人山人海,糟糕的天气不会影响赌徒们的兴致,和三清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见投机和求神拜佛相比,还是前者概率略胜一筹。 周羚费力拨开几个人,发现每个人都一脸惶惑,并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一块无人之地供他站立。 他在人流之中粗喘着,大脑由于冰冷的空气和缺氧而轰隆作响,汽车的鸣笛声,检票口的喇叭,尖锐的马哨,马圈的臭气,以及地上被踩进烂泥里的票据和手幅,光怪陆离的世界好像围绕着他飞速旋转,五感不断扩大着接收信号的范围,寻找可疑的对象。 他的肩膀被人撞得偏过去。有人踢到了他的手提袋。 就在这时,他感觉手心塞进来一团纸,他下意识握紧手掌,回过头的瞬间,只看到无数正在进场的后脑勺,乌泱泱一片,根本无从分辨。 周羚低下头展开纸条。 “现在把钱放进湖台公园下沉广场东侧售票处外,第二个垃圾箱。” …… 草。 周羚明白绑匪吊着他四处跑的原因。 想确认他身后有没有跟着警察。 经过了两轮确认,他似乎已经获得了入场资格。这一次放置钱款的位置非常具体,说明绑匪是真的有来取的打算。 湖台公园距离覆山赛马场5公里。 这一次绑匪没有规定时间,这让周羚可以以正常的速度抵达。他因此获得了片刻喘息。 抵达后,雨已经停了,他将车停在了公园门口。这是一个免费公园,并不是什么热门景点,不过今天在下沉广场有一场马戏活动,又恰好在环廊下,不会受到雨天影响,有不少大人带着小孩来这里打发时间。 环绕着喷泉一圈都是贩售冰淇淋和烤肠的小推车,系着各式各样的气球,车也被刷成五彩缤纷饱和度超高的颜色。有穿着城堡侍卫服饰的表演者踩着高跷走来走去,红鼻子的小丑抛着手里的四个彩球,令人目不暇接,他似乎很注重观众的体验,不时和围观的小朋友们互动,装作不小心把球抛出去的样子,惹得小朋友们伸开双臂去接,不断发出惊喜的尖叫。 突然一个彩球滚到脚边,弹了一下缓缓停下来,周羚皱了皱眉,下意识止住脚步,朝小丑看去,他朝他咧开涂着油彩的大嘴笑了一下,有个小朋友屁颠屁颠跑过来,捡起球又跑了回去。 周羚收回目光。 很快他找到一个路牌,确定了一下自己目前的方位,然后循着方向朝东边走去。 人群摩肩接踵,他好不容易找到售票处,这里售卖的是湖上的游览船票,但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没什么人排队。 他再次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站在那犹豫了一下,随后拎着手提袋走向第二个垃圾桶,从顶端的翻盖处扔了进去。 周羚不知道绑匪如何保证这个手提袋不会被其他人拿走,但他确定绑匪一定不会当着他的面出现,他只能转身大步离开。 不过绕到转角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贴着墙窥视着对面垃圾桶的位置。 大概过了一刻钟,毫无动静。 甚至有人扔了新的矿泉水瓶进去。 周羚站得有点累了,但他仍然如鹰隼一样牢牢盯着对面的方向。 半小时。 周羚感觉自己的注意力有点涣散,缺乏足够的睡眠,头也开始疼了起来,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爆米花气味,越来越浓。 突然脚后跟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发现是一个老人的拐杖。 老人颤颤巍巍连声道歉。周羚不想被这些事分散精力,摆摆手,赶忙重新回过头去,一辆刷成粉色的爆米花车从眼前驶过,上面挂满了夸张的彩带和气球,蹬车的人头戴一顶鸭舌帽,帽子下似乎露出了几绺黄色的头发,但是没等他看得太清楚,脑子里倏地警铃大作。 他拔腿冲了出去,拨开人流,等他掀开垃圾箱的顶盖,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废弃的包装袋和空水瓶—— 那个黑色手提袋不见了! 第55章 两个人的秘密 宋明栖紧紧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开车。 手机震动,有电话进来,宋明栖戴上蓝牙耳机接通。 “今天谢谢你,嘉旻。”他语气从容,就像在聊今晚去哪里吃饭一样,“你过半小时就从小西门离开吧,没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似乎又说了几句话,随后挂断。宋明栖缓缓减速,在停车坪将车停好。 这里并不是他家四季小区,一座白色的小平房,坐落在人迹罕至的海角公园西侧,四周青松林立,墙体的三分之一被爬山虎覆盖住了,一部分叶片的颜色已转橙红,像一片带着渐变效果的装饰画。 宋明栖拔下车钥匙,将视线投向副驾驶上的黑色手提袋。 毕竟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酒精湿巾,把袋子擦了一遍,然后滋啦一声拉开拉链。 手提袋并不大,一万块现金其实也不多,但还是被故意分成了数摞好让绑匪难以一目了然,盖在最上面的六沓确实是红色钞票,再往下翻全是剪裁成钞票大小的报纸,被捆成几沓塞在下面充数。 宋明栖笑出了声:“这小子,跟我玩这招。” 也不怪周羚,他身上的钱都悉数交给了宋明栖,他把能借的人都借了,但他认识的人也都是赚钱不容易的人,短时间内确实是凑不齐一万。 宋明栖将拉链重新拉好,一把摘下闷热不已的假发,又在车上换掉裙装,将衬衣和西裤穿戴整齐,这才拎着手提袋下了车。 骤雨初歇,天色阴沉,入户门前廊顶上的小灯随着宋明栖的脚步声咔哒一声亮起。 宋明栖掏出一把钥匙,拧了两圈打开房门。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适宜,这是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但铺设着木地板,满墙贴着米黄色的碎花壁纸,显得温馨而舒适。不过房间里陈设很少,也没太多生活痕迹,显然这里空置的时间居多,没有人常住。 宋明栖在玄关处换上拖鞋,走进客厅里,餐桌边趴着一个小小的人,桌面对他来说有点太高了,他几乎整个人都蹲在椅子上。 看到宋明栖进来后,他立刻抛下纸笔,扑通一声赤着脚从椅子上跳下来,箭一般冲进宋明栖的怀里,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怎么样怎么样!他是不是特着急?” “当然,可把他急坏了!”宋明栖原本面无表情的面孔瞬间展开笑颜,用夸张的语气附和着,摸了摸怀中人柔软的头发。 小小的身影高兴了一会,可很快又为难起来,脸上露出了细微的、迷茫的表情,不安地用左脚脚掌蹭着右脚脚背:“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宋明栖蹲下身安抚:“赵喜橙,我们是不是说好,就三天,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而且只有这样,他才不会送你走。” 只要不走,什么都好。 赵喜橙很快被说服,重重点了点头。 宋明栖也跟着笑了笑,伸出小拇指和他拉勾:“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对吗?” 宋明栖不喜欢坐以待毙。 非常不喜欢。 所以他不可能完全没有计划。 半个月前,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拜托之前那位在广南监狱借调过的朋友胡凯,帮忙再去监狱里打听一件事,那就是吴关有没有其他关系比较好的狱友。 像吴关这样的自恋型罪犯,没有给他回信,不对他吐露心声,不代表他不跟任何人交流。 五年的牢狱生活,是多么寂寞难耐。就算五年来他都能守口如瓶,如今出狱在即,他难免蠢蠢欲动,想要同狱友炫耀一番自己大获全胜的完美犯罪。 所以与其说20号吴关出狱是一场正义的溃败,不如将它转化成绝处逢生的机遇,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不过打探监狱里的消息本来就不容易,如果狱友之间的交流足够隐蔽,也很难被狱警发现,所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得到胡凯的回复。 另外指望这一点带来案情上的突破实在具有随机性,无法作为保底计划。所以他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坏人总要有人做,不想周羚做,那就只能他做。 但限制周羚的自由并不现实,且不说周羚已经非常提防他,更不会给他机会安装什么定位器。就算他把周羚迷晕令他错过那个时间点,筹划五年的计划功亏一篑,以这个人不甘心的劲头,等他醒了也会恨他一辈子,不死心一辈子。宋明栖当然清楚这一点。 可他贪心,偏爱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不想他坐牢,也不想他恨自己,那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周羚主动“弃暗投明”,要他自己做出选择。 选择做对的事。 宋明栖研究了这么多年心理学,他太清楚“自我决定理论”,只有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才能预后良好,获得更高的幸福感和更少的后悔,也只有这样周羚才能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更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打算自己消失。 自己一个砝码还怕不够,他又带上赵喜橙。 上演一出被绑架的戏码。搭建一个足以让周羚自我选择的框架。 他赌他和赵喜橙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周羚没办法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复仇,那本是一条义无反顾的不归路,但现在他得回头看、回头找,他不能真把他们两个弄丢了。 这件事会打乱周羚全部的计划,他选择报警也好,和绑匪周旋也好,总之只要像今天这样钓着他转两圈,拖到20号吴关出狱,就够了。 之后他和赵喜橙会回到周羚的身边,装作刚刚被绑匪释放的样子,也完全可以讲没有看清绑匪的长相,或许就能不了了之。哪怕周羚到时候猜到什么,也没办法求证了,那时吴关也已经出狱,凭他的本事,早就消失在人海之中。 时间最伟大的一点就是,它是单向的,流逝后绝不再回来。 所以宋明栖现在是一个赌徒,他赌周羚的良心,赌他是个好人。赌他的爱。 他把带来的巧克力摆到餐桌上,一边看着赵喜橙无忧无虑地攥着彩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一边想,原来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真的会做一些铤而走险又疯狂至极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和周羚,没什么两样。 快要三点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是他点的披萨送到了。 宋明栖合上笔记本电脑,从打印机里抽出刚刚打出的信,三折后塞进信封,用胶水密封好。他晚上会找人给周羚送去新的指令。今天送出的赎金不符合要求,周羚一定也在惴惴不安地等待消息。 他走到门口接过外卖袋,外面虽然还没下雨但阴沉得厉害,湿漉漉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他关上门又走了回来,正准备将外卖放到餐桌上,手机震动起来。 赵喜橙抻头看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些横横点点的线段,完全看不懂,但宋明栖一眼认出是尤菲。他手指竖在嘴唇上朝赵喜橙比了一下嘘,接起了电话。 “宋老师,那套天文纪念邮票到货了,您来取吗?”尤菲滔滔不绝地说,“这套是真火爆,从早上就开始排队了!” 宋明栖现在实在不方便抛头露面,随便找了个理由:“你现在工作的网点有点远,这几天都有课,我暂时没时间过去,再过两天吧,麻烦你帮忙再保存几天。” 尤菲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啊,或者哪天我不上班给您送一趟,小事儿!” 宋明栖道谢后从容结束了通话,他将手机搁到一边,拆开外卖,催促赵喜橙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 培根与芝士的香气一下飘满了整个房间,小孩中午就吃了两块巧克力和一个苹果,早就饿坏了,他眼巴巴盯着食品袋,搓着手指,只想立刻大快朵颐。 “不用洗手,我会用叉子的!” “你会用什么都得去洗手。”宋明栖太知道他了,任何餐具使用不会超过三分钟,就一定会上手。 赵喜橙从椅子上爬下来,还不忘抗议:“周羚哥哥就不会逼着我洗手。” 宋明栖抱起手臂:“小孩,对你提要求才是真正想和你相处的人,不对你提要求的,就会一言不发把你送走。你自己选。” 赵喜橙翻白眼:“宋!明!栖!你好像那种睡前会讲恐怖故事吓唬小孩的坏蛋,离间我和周羚哥哥的关系。” 小屁孩还知道什么叫离间。 宋明栖笑着说:“世道险恶啊赵喜橙。你的周羚哥哥可是找你要一百万。” “……” 赵喜橙气得要命,捧着叽里咕噜的肚子老老实实跑到洗手间洗手去了。 宋明栖笑得不行,低头收拾被小孩搅得乱七八糟的桌面。 他家里可供小朋友打发时间的东西不多,之前全部都带过来了,几根彩笔,拼图、魔方和航母模型,可惜赵喜橙对后者都不太感兴趣,他只热衷于画画,不过宋明栖承认,他确实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画人物和动物都还挺像那么回事。 如果他能像其他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小朋友一样,有机会上美术班好好培养一下,没准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小画家,可惜福利院恐怕也只能支持基本的教育和温饱而已。 宋明栖这样遗憾着,顺手把画笔塞进笔筒,吃空的巧克力包装纸也拢到一边,就在他正要将赵喜橙的大作收起来时,他突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他举着那幅画,瞳孔猛地放大了。 “宋明栖!我洗完了!”赵喜橙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来。 宋明栖没有回应,而是立刻捉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到桌前,面对着画纸:“你为什么这么画?” 他完全不笑了,镜片后的眼神锋锐,看起来十分严肃,赵喜橙甚至感觉自己的肩膀都被握得有点疼,他没见过他这样。 “什么……为什么?” 宋明栖又把画扯得更近,指着上面的人物,赵喜橙画的是两个小孩手牵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歪歪扭扭的弧线勾勒出脸的轮廓,一对杏仁似的眼睛,还有丑丑的蒜瓣一样的鼻子,两个小孩各有各的丑萌之处,但最后他的手指落到人物的嘴巴上。 “为什么要用蓝色和棕色?!” “因为……?”赵喜橙嗫嚅起来,他的眼珠骨碌碌转,可还是不太理解宋明栖的问题,“那应该用什么颜色?” “红色。”宋明栖脱口而出,他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在冒汗,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缺乏耐心的那部分,“对不对?” “那倒是啦。”赵喜橙说,“在福利院的美术老师也是用红色画嘴巴的,但是你没有带红色的画笔给我啊……”他踮起脚,把笔筒够过来,画笔倒出来散落一桌,他用手指头这里戳戳那里点点,“你看,就没有红色。我就随便拿了一支。” 只是因为没有。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没有想到的原因。 而矿业家属楼案里,凶手有一整套画笔,他确认里面有红色。 这只是相似的巧合。 宋明栖悬起的心重重落地,氧气又重新充盈进他的肺腑,他又可以呼吸了。他开始反思,大概是他太过敏感,这个案件是他的心病,留给他太深的阴影。 但很快他听到赵喜橙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在福利院我经常拿不到我想要的颜色,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好办法!” 他把桌子上的巧克力糖纸拿过来,透明的、红色的,对着光高高举起,放在画前,对准人物嘴唇的位置。 “你看……这样他的嘴就变红啦!” 砰—— 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巨响,赵喜橙跟着缩了缩脖子。 那道红色仿若从糖纸上蜿蜒而下,变成了打翻的颜料将宋明栖淹没,浓稠地堵住他的口鼻,他的大脑深处和窗外的闷雷一起轰隆作响,原本坍塌堵塞的思路好像被炸出一个缺口,光线争先恐后涌入。 错了—— 他在这个瞬间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熊玺给他画的那两道弧线,不是什么毫无用处的符号,也不是嘴唇,而是一只眼睛! 凶手没有挑选对颜色,是因为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个颜色是红色。他根本找不到一只红色的画笔。 他是色盲。 第56章 人类头骨的受力极限 宋明栖立刻冲向书房打开电脑,一页一页翻看之前导进来的一小部分照片和物证资料。 所以凶手确实是想要对尸体进行美化的,但由于他是红绿色盲,无法在众多颜色里选择出正确的颜色。但他为什么要给尸体涂口红,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受害者,才会选择虐杀。这个底层心理和行为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 如果这不是在乎呢? 宋明栖的大脑飞速运转。 视力问题和性功能障碍带来的缺陷,他看起来并不能完全消化,注定会构成强烈的、畸形的自卑心态。 他在现场所作的极端行为,就是想表现出自己可以做到,可以和一个为他化妆的美丽女人共度良宵。 这更像是一种炫耀,是竞赛。 他在和谁攀比,有人做的比他成功,但是他有障碍,所以注定无法实现。这是无法填补的空虚与落差。 所以他不一定是高大英俊的。 宋明栖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覃淮生的电话。 “覃警官,我想修正一下嫌疑人侧写。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稍等,我重新找个地方。”覃淮生正在开会,回应特意放低声音,听到宋明栖这样说之后,立刻捂着手机从会场离开。 在等待覃淮生换地方的过程中,宋明栖的手指一直在神经质地摁压着手里的弹簧笔,好压抑住随时要脱口而出的诸多分析。 好不容易覃淮生的声音才重新在听筒里出现:“可以了,您说。” “嗯,是这样……”宋明栖的声带由于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根据城光附属幼儿园的现场情况,我下调嫌疑人画像身高至170-178左右,体力劳动者,受害者为他开门很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或者信任,并不是优越的长相。他外表老实,看起来没有威胁,内心极度自卑,除了性功能障碍外还有其他缺陷,目前已知红绿色盲。” “红绿色盲?”覃淮生显然也重视了起来,毕竟这么明显的嫌疑人特征,几乎可以成为锁凶的关键,“能确定吗?” “受害者嘴唇上的颜色。”宋明栖飞快地解释说,“凶手对颜色无法判断,他在面对选择时显然也是再一次提醒自己视觉上的缺陷,因此在涂抹时凶手陷入一种非常癫狂、愤怒的情绪,颜色完全涂出边界,形成极度无序混乱的状态。” 覃淮生也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个病史我们之前真没有注意过。” 宋明栖一边将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收进电脑包,一边说:“您把之前已经被排除嫌疑的有案底的人员,重新和这个病史再交叉比对一轮,看看有没有符合条件的人。我记得监狱是有入狱基本检查和例行体检的,这种辨色障碍一般会记录在案。” “好的。”覃淮生立刻说,“我会跟我们李队汇报一下,然后和周边几所监狱重新排查。” 宋明栖“嗯”了声:“有消息辛苦马上给我回电。” 宋明栖坐立难安。 他打算回一趟家,再仔细看看之前覃淮生给他送来的现场照片和法医结论,那些材料都不在这边。 而且他总觉得红绿色盲这件事,他之前似乎隐隐约约注意过,甚至有过一个非常浅淡的闪念,但它就漂浮在数以万计、习以为常的细节里,隐藏在千头万绪之中,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时,又是因为什么而产生。他觉得有必要回去再确认一下。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赵喜橙已经吃掉了两块披萨,确实也还是上手了,小手油乎乎的正在从盒子里掏薯条。 “宋明栖……”他在桌下晃着两条腿,下巴放在桌面上,眼睛自下而上看着他,显得可怜巴巴,“我等了你一会,但实在太饿啦……”他心虚地鼓着腮帮,“给你留了三块!” 宋明栖快步走过去摸了一把他的头:“你都吃掉,我来不及吃饭了,要回去一趟。你把门锁好。” 赵喜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切不对劲似乎都源于他的那幅画,在听完他的漂亮糖纸理论后宋明栖就变得很奇怪。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就看到宋明栖抄起车钥匙,行色匆匆地带上门出去了。 一天淅淅沥沥未下透,临到傍晚大雨还是瓢泼而至,地面水花四溅,他匆忙到甚至忘记拿伞,紧走了几步开门上车,好在车可以直接开进小区地库,应该没有太多需要露天行走的距离。 越是着急的时候越是堵车,回四季小区的路上,不知道是哪个路口遭遇事故,南北方向和东西方向的车辆横七竖八谁都不让谁,堵作一团,喇叭齐鸣。 这时候电话响,宋明栖本以为是覃淮生,结果看到又是尤菲。 他正在复杂路段,天气又糟糕,不时划过的闪电在玻璃上反光,他不得不聚精会神驾驶,无暇接通,好在电话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自己挂断了。 他猜测大概率还是问邮票的事,而且还在等待覃淮生的回电,因此也没有急于给尤菲回过去,想着晚一点再说。 一刻钟后,宋明栖终于从拥堵路段出来,开进四季小区,刚在地库停好车,电话又响了。 居然是半个月前联系过的胡凯。 宋明栖拎起电脑包下车,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接通电话,地库信号不太好,空白了几秒,他喂了几声才听到声音。 “宋老师……” “现在能听到了……”宋明栖站在电梯口,背后消防通道的门缓慢合闭,光线黯淡下来,“怎么样?吴关在监狱里的关系,您帮忙打听到了?” “真是不容易,但是有点儿眉目。”胡凯是个北京人,来广南多年,还是操着一口顽固的北京话,“他吧,现在在监狱里没什么关系好的,独来独往,估计是知道自己要出狱了,夹着尾巴做人,表现挺老实的,话都不多说半句。” “……”这对宋明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为难地笑了一下,“还能打听到别的吗?” “有,我还没说完……”胡凯接着道,“但是听说,之前他是有个关系还不错的狱友,因为猥亵罪入狱,两个人住一间牢舍,放风有时候也在一起,有狱警看到过他们在一起聊天。”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为什么是之前,他们现在闹翻了?” “噢那不是,是因为这个人比吴关出狱早,半年前吧,就离开了。” 宋明栖立刻问:“这个人叫什么?” “叫陈什么来着……噢叫chenzhou,姓我估计就是耳东陈,但名字我还不确定是哪两个字,我找的哥们说一会发给我。” 电话里的声音滋啦滋啦,断断续续,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不知道为什么,乍一听觉得这个名字有点顺耳,像是曾经听过或者见过,他追问道:“那这个chenzhou现在在哪?做什么?这个能知道吗?” “应该还在广南吧,但是具体做什么不清楚,除非是他所在区县的户籍派出所才可能知道,出狱后他们要重新办理身份证。” 宋明栖一走进电梯里,信号更差了,他偏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还在通话中,他重新将手机贴近耳朵:“好的,我知道了,等名字发过来您再转给我,谢谢!” 胡凯爽快地答应了声,随后挂断了电话。 电梯里恢复了安静,除了正在播放广告的电视小屏,一位宋明栖不太了解但有些面熟的明星正在推荐一款电动汽车,只是画面一卡一卡的,人的动作和五官逐渐变得扭曲,语调也由于拉长而显得颇为诡异。宋明栖移开了目光。 从电梯走出来,乌云愈沉,楼道里一片昏暗,外面是哗啦啦的雨声,感应灯似乎也出了点问题,没有跟随脚步声亮起,消防通道的小门由于大风而难以合拢,合页不时发出吱呀呀的刺耳摩擦声,宋明栖被风一吹,这才感觉到上车时在雨中走了几步,衣服还是湿黏黏的,泛起不浅的凉意。 没有在楼道里撞见周羚令他稍稍放下心,他想过如果周羚在他家守着,事情会有点难办。 他摁下密码打开606的房门,刚推开门还未走进,手机在手中震动了一下,宋明栖立刻翻过来看,不过并不是胡凯或者覃淮生的消息,而是尤菲。 她发来了一条微信,是她一贯活泼热情的口吻:“宋老师,我看您特忙,也没时间来取,正好我男朋友上班离你那比较近,我让起舟把邮票送到您家哈。” 起舟。 “这是我男朋友起舟,我们约了一起吃晚饭。” “怎么称呼?” “叫我小陈就行。” “这是我们新来的仓库管理员,我还不太熟。小陈是吧,带人进仓库看看。” “在矿业研究院上班,在他们的物业。” “这个人叫什么?” “……噢叫chenzhou。” 手机又震动一下,胡凯的消息弹出来。读音变成准确的文字落在屏幕上,他看到赫然三个字—— 陈,起,舟。 宋明栖感觉全身上下每一寸毛孔都打开了,从外向内渗进森森的凉气。 他终于知道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了。 水彩笔。 尤菲询问过,新的案件是不是也出现了水彩笔。 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和尤菲提起过,新闻、报道、警方通报都没有对外公开这一作案细节,为什么尤菲会知道?是谁告诉她的? 他的脑海深处蓦地回忆起一个画面——尤菲和她男朋友站在路口,红灯,男人视若无睹,走向斑马线。 如果他不是想闯红灯呢?只是因为他根本判断不了红绿灯的颜色。 在尤菲口中,不多的几次提起这个男人都叫他qi zhou,唯一的一次会面,他们说可以叫他小陈,导致宋明栖从来没有把这三个字连在起来,它没有全须全尾地在耳朵里或者纸面上出现过,他的听觉、视觉、大脑没办法产生联动的记忆。 而当这三个字连在一起,完整地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意识到他的的确确曾经看到过这个名字。 它就出现在广南监狱探视登记簿上。 他探视过吴关! 一道闪电骤然划亮楼道,闷雷紧随而至,将整栋楼震得轰隆作响。 宋明栖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透过面前玄关柜上的玻璃反射,赫然看到背后出现了一张脸。 是尤菲的男朋友,陈起舟的笑脸。 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毛骨悚然的感受像一只带着尖爪的手,扒开骨缝,搅动筋肉,令宋明栖冷汗直流。 他紧紧攥着手机,垂着眼睛手指动了几下,指节白得愈发厉害,嘴唇像过电一般颤抖,其实他并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就是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砰—— 人类头骨的受力极限是400-500kg,但超过200kg可能导致脑震荡。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宋明栖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57章 西西弗斯不会胜利 高温,酷热,暴烈的太阳在砂石上反光,刺得眼睛酸痛。 宋明栖在爬山,好在他穿了一双舒适的运动鞋,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正伸直双臂推动一块巨石,这让膝盖压力倍增。 很快他的小腿也跟着酸疼起来。 他能够隐约看到山顶的方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推了很久,但与山顶的距离却没有任何缩短,只有脚下的路是一直蜿蜒向上,崎岖难行。 他回头看了看山脚下,炊烟袅袅,阡陌纵横,是一座人烟鼎沸的村庄。 他如果就此撤手,这块巨石会滚下去,不知道砸到谁家的房子,砸死什么人。 还是继续往上推吧。 他又推了很久,没有水喝,嘴唇很快就开始干燥起皮,他舔了一下,感觉到了一丝铁锈味。 他的胳膊开始剧烈打颤,他第一次产生了放弃的想法。或许松手后会发生很糟糕的事,可是砸死谁他也不会知道,不会知道就不存在,世界是唯心的。他只知道再推下去他就要死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旁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人,他身材高大,体态看起来是个年轻人,穿着一件灰色的防晒服,把头脸都罩得很严实,看不清面孔和五官,他朝他喊了声:“喂——” 那个人没有反应。 等他喊第二声的时候,那个人终于转过头看到了他。 “你有没有水?”宋明栖问。 那个人摇了摇头,但还是朝他走过来,在宋明栖失望的眼神里,他抬头看了看艳阳天,然后说:“不过马上就要下雨了。” 宋明栖觉得“马上”这个字眼有待商榷,与其说是预言,更像是一种望梅止渴的安慰,不过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水。 “你要去哪里?” 那个人没什么语气地回答:“山顶。”他腿长,又不负重,步子要快得多,很快就超过了宋明栖,过了一会他又折回来几步,扭着头看他。 “你为什么要推着这块石头?” 宋明栖拼命咬紧后牙、挥汗如雨:“如果我不推,它掉下去会砸死人的。”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死人呢?推石头本来也不是你的义务。”那个人说,“再说你要是累死了,这块石头碾过你还是会滚下去的。放手吧。” “不行。”宋明栖蜷缩了一下手指,发现自己做不到袖手旁观,“我再坚持一会,推到山顶就是胜利。” “西西弗斯不会胜利的,他只是一直推而已。” 宋明栖打量他,觉得好像有些眼熟:“你是不是认识我?” “没有。”那个人垂眼,不再看他了,“我只是想你活得轻松一点。” 说完那个人快步越过他朝山顶而去,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发烫的山石路上很快就剩下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无止境的绝望。 他的鞋子磨坏了。脱水严重。皮肤烤干了像风干的墙皮,好像在一块一块脱落。 可年轻人说的那场雨迟迟没有到来。 他回想起他说过的话,如果他死了,这块石头还是会掉下去的。他不过是多赔上一条性命而已。 宋明栖环顾四周,四处无人,他已经将石头推得足够高,也许不等它掉到村庄里,就已经滚到什么坑洞里去了。 在求生欲的支配下,他改变了主意,他不再坚持,只想活下去。他咬了咬牙,撤开手闪到一边。 手从石头上脱离的那一瞬间,宋明栖发现世界突然变得轻盈无比,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轻松与畅快,他步伐矫健,连阳光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身后传来骨碌碌的声音,巨石携着砂砾稀里哗啦往下滚,宋明栖想好绝对不要回头。但很快这个声音蓦地消失了,不是渐渐拉远减弱,而是蓦地断在了半截。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好像都停止了。 扑通——扑通—— 宋明栖感觉心脏七上八下,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还是回头看去。 刺目的日光令他难以分辨,下山的小路上似乎躺着一层薄薄的、红色的纸,他的心脏猛地上蹿下跳,堵在嗓子眼,令他难以呼吸。他朝那层纸走过去。 大概在距离5米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被巨石压扁的人。 穿着灰色的防晒服。 宋明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啪—— 一滴水落到他的脸上,他皱起眉头,摸了一把脸,难道是年轻人说的那场大雨要来了?他抬起头,太阳隐于乌云之后,天气瞬息万变,一丝光芒都看不见了。 又是一滴。 啪—— 这一次声音更响亮,他的脸接收到力量,被扇得完全偏向一边,鼻腔开始接受到雨水的腥味,他艰难地睁开了眼。 头晕目眩,宋明栖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直直朝一侧倾倒过去,差点没有保持好平衡,好在他及时用脚支撑了一下地面,这才恢复了原位。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绑住了,脚腕固定在椅腿上,双臂被反剪到椅背后,手腕被绕了好几圈系得尤其紧,而且使用的是一种非常粗糙的绳索,大概率是他之前搬家打包时剩下的,只要一挣扎就会明显感受到皮肤被摩擦出的火辣辣的痛感。 同样疼痛的还有后脑勺,他用力闭了闭眼想看清自己的处境,可眼镜是歪的,无法彻底改变自己模糊扭曲的视野,不过熟悉的陈设、家具还是提醒他,自己被绑家中,这令他稍感安慰。至少他两天前刚用消毒水拖过地板,重新补充了香薰,是一个非常干净理想的赴死之所。 只是很快连仅剩的干净也被破坏了。 咣当—— 沾血的扳手被随意丢弃到地板上,一道黑色人影从餐桌边拖着椅子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这个人手上戴着那种做化学实验用的橡胶手套,脚上也有鞋套,脚步略跛,肩膀习惯性向右侧倾斜一些,拖行过程中两条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身上的黑色雨衣披满淋漓的雨水,滴滴答答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痕。 宋明栖努力尝试更大角度地抬起头,后脑勺上不浅的伤口令他痛嘶了声,并且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干呕。 “醒了?” 穿着黑色雨衣的陈起舟将那把椅子的椅背正对宋明栖,在他对面跨坐下来,开始好整以暇地翻看起手里的什么东西,宋明栖很快发现这是他的手机。 可能是他被砸晕后,手机掉到了地上,电池盖处的缝隙比正常状态看起来要大一些,不过应该尚可正常使用,否则陈起舟也不会看得如此津津有味。但此时的宋明栖更希望它最好是直接关机失灵。 “4月13日,妈妈忌日。” “2月2日,宋盛成生日。” “12月20日,霍帆回国,预定搏击场。” 陈起舟逐字逐句念出他的日历备忘,那些最最亲密的称呼和姓名从一个杀人魔口中吐露,被恶意一点点玷污,简直叫人发狂。 宋明栖感觉自己的心理在逐渐崩塌,他头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别念了,不要再念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直直瞪视对方,眼白在充血,陈起舟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扯起嘴角笑了笑:“我还以为宋老师是家庭美满,才会想要维护世界和平,原来也不太幸福。上次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来说,82%的罪犯都有原生家庭问题,你没跟我一起成为这82%真是遗憾。” “如果你那天有好好听,就会知道我当时还说,原生家庭缺位不是犯罪的必要条件。”宋明栖用周羚说过的话回答他,“我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我的选择,而不是怨天尤人。” 这番发言令陈起舟忍俊不禁。 怨天尤人? 他没有怨天尤人。 被他那个嗜酒如命的老爹往死里打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被奶奶抱去医院,医生说这条腿再也不会恢复如初的时候,他没有怨天尤人;他没办法按照老师的要求拿出红笔给他,被当头砸黑板擦,而周围哄堂大笑时,他也没有怨天尤人。 他早就不怨了。 他认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被他杀了的人,也得认他们自己的命。 “你真以为你是自己选的?”陈起舟看着宋明栖呵呵直笑,那张拥有标准五官的脸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地憨厚老实,“大教授,你不过是有钱而已。有钱才能选。” 他耸着肩又笑了一会,简直停不下来,“对不起,之前没觉得你这么有意思……”过了好一会,他才止住笑,招呼道:“接着看接着看,看看你的人生还做了什么‘选择’……” 他垂下眼睛点开微信继续欣赏起来,但很快被一些横杠和圆圈构成的备注打败,他费解地拧起眉,把宋明栖最近回复的几条念出来。 “请把论文投入办公室门口信箱。” “今晚的课临时取消,请帮忙通知。” “三千二百一十块。” 这是宋明栖昏迷前最后发出的一条转账记录。陈起舟的手指停顿下来,指着它问:“为什么给这个人打钱?” “维修款,我之前电视机坏了,找这个维修工修,当时修完说用一段时间确定没问题再付款,进门前才想起来,刚发出去,就被你打晕了。” 陈起舟的嘴角挂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两秒后,他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在宋明栖的注视中,开关了一遍。 “……” 宋明栖向后靠了靠,努力让手腕活动的空间更大一点,不过他立刻就发现确实没有丝毫挣脱的可能。 陈起舟一深一浅地走回来,抻着脖子将面孔伸到他的鼻尖前仔细打量他,神经质似的。但宋明栖没躲,艰难抬起眼皮,和他对视。 似乎没料到对方有这种胆量,陈起舟突然飞起一脚将椅子踹到。 砰—— 宋明栖随着椅背重重朝后摔倒在地,一时出现短暂的失明,后脑的伤口受到二次重创,感觉愈发湿黏黏的。 “他妈的!给我说实话!”陈起舟咬起牙,那张脸突然变得像今日这场暴雨,格外狰狞,“修个电视给这么多,还有零有整,买个新的都够了,你骗谁呢?” 他的狂暴是突如其来的。宋明栖了解这一类罪犯并且竭力忍受这一暴行,他不能暴露自己心底的恐惧,因为那只会让对方更加兴奋。 “好,我说、我说……”宋明栖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费力地开口,“实话是,210是维修费,3000是别的……因为他身材不错,我用维修约他见面,付钱给他,他就上门……我们就是这样联系的……” 陈起舟看起来还是不太理解:“付钱给他?你们什么关系?” 他姑且选择相信,拿起手机重新坐了回去,好整以暇地翻动着二人之前的聊天记录。 “走肾的关系。我知道这不体面,所以刚刚没有说实话。”宋明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惨淡笑容,“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有需求。” “啊,同性恋。” 陈起舟先是恍然大悟,但很快表情就变成了玩味,聊天记录确实印证了宋明栖的话,他人谈情说爱的隐私令他兴奋不已,在发现这一点后,他反而对宋明栖温和了些。 “你像捕猎过街老鼠一样捕猎我们,自己却跟臭水沟里的蟑螂一样,好维修工这一口?”他嗤笑出了声,“我早就说,绝对完美的人格根本不存在,宋老师也未必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好人。” “我的私生活不会影响别人,但你不一样,恶念就应该被抹杀。” “什么善啊恶啊的,根本没有善恶,只有强弱,这世界是强者生存,那个马上就放出来的吴关,你们知道他干了什么对吧,你们有办法吗?他就是足够强而已。” “……” 见宋明栖说不出反驳的话,陈起舟愈发得意:“也不知道我要是告诉尤菲你是个这样的人,她会是什么反应?她总念叨你儒雅,又有学识,给警察做顾问很伟大……”他不屑地嘁了声,“在牢里呆几年就会知道,再衣冠楚楚的人,都会拉屎放屁,被捅了屁股也会硬。” 他抬起鞋尖,踩了踩躺在地上的宋明栖红肿的脸颊,在上面留下灰尘和鞋套织布的印记。 宋明栖抑制住强烈的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自下而上仰视他:“你把尤菲怎么样了?” 陈起舟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自己都死到临头了还想得起来关心别人。 “没怎么样啊。你不是也亲眼见过?我很宠女朋友的。”他在指间转着手机,看起来洋洋得意,“她是我的完美伪装——出狱之后改过自新,积极生活,恋爱幸福,工作稳定,用你们的话说,我是不是再犯的概率很低?” 但很快他又觉得烦恼了,摆出一副厌烦表情:“不过女人还是有点麻烦,什么事都要跟别人分享,她是不是要你对我做心理分析,看我是不是合格男友?” 宋明栖没有说话。 当然陈起舟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觉得我不碰她是因为我尊重她、珍惜她,她为此感动流泪,但又对我怀疑。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吧,和她的关系还是帮我打了不错的掩护。我的值班记录和处理过的监控视频,也都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所以当时警察很快排除了我的嫌疑。” “毕竟像我这样看起来行动不便,身高平平的人,也不像你们要找的凶手吧。” 但他只是看起来。 宋明栖发现虽然他有轻微的跛脚,但实际行动非常迅捷,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也可以轻易弥补腿部的不足。但他很会借用弱点伪装自己,令人麻痹大意。 “也因为这样,所以余曼音掉以轻心,给你开了门?”宋明栖问。 陈起舟沉浸在回忆之中,他对自己的完美犯罪非常满意,因此也不介意与人分享:“她是正准备要离职,在收拾东西,我去敲她的门,说她的水杯落下了。” 宋明栖立刻想到了那个自己拿去送检的余曼音的水杯。 “我虽然是新来的,但她在仓库见过我一面,所以也没多想就开门了,我说天太热,我走路不方便,想喝口水,她同情地望了我一眼,进去给我拿水。” “可惜我很讨厌同情。这会让我感觉在她眼里我没有性别,不是能够产生威慑力的男人,就好像她知道我阳痿一样!”陈起舟咬牙切齿,眼睛里闪烁着歇斯底里的光芒,“宋老师,别人不能理解我,但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很生气,就让她再也不能这样看我了。回去以后,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她脸上恐惧的表情。”陈起舟说,“所以我又做了第二次。就是这样。” 不对,不是这样。 宋明栖想,这里面还差一点东西。 但陈起舟似乎不打算再多交代了,他站起身,将宋明栖和椅子一起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假模假样地在宋明栖的衬衣上拍了拍,拉直了褶皱的衣领,整理好他的仪容。 “好了,长话短说,省的你的小情儿找上门来。” “邮票,我也送到了……虽然你可能用不上,但本来就是收藏用的嘛,还可以带进坟墓里。” 他扬起下巴指了指餐桌上的纸袋,尤菲包装得挺仔细,生怕被雨淋湿,还专门在最外面多套了一层塑料袋,他一想到尤菲拜托他跑这趟时的语气就想笑,宋明栖的住址到手得毫不费力。 他说话间在宋明栖的身后站定,他低头看着宋明栖血糊糊的后脑勺和凌乱狼狈的发梢,将绳索在手掌上绕了两圈,然后抻直。 “你瞧这事办的,本来是真想送邮票,没想到从车库就听到你在打听我?那就不太礼貌了,你说呢,宋老师?” 窗外雨声淋漓,长夜漫漫,像是黎明永不会到来。 宋明栖紧紧闭上双眼,阴影笼罩下来,感受到由粗糙纤维扭结而成的绳索搭上了他的喉颈。 第58章 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来 他曾体会过窒息。 6岁,在那辆密不透风的货车里。 濒死状态下五感不会立刻失效,反而会变得灵敏,但是肢体却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呈现出一种鬼压床的效果。 比如对温度敏感,一点轻微的响动也听起来刺耳不已,当然大脑也会出现幻觉,过往的经历开始回溯,一些之前从未注意过的记忆碎片,以尤为清晰的方式重新呈现。 就像现在,宋明栖突然能忆起父亲宋盛成在电话中表达关心时忐忑的语调,抑住起伏的语气;想起一些隐藏在他记忆最深处,久违的关于母亲陈薇岚的画面;他重新嗅到周羚身上那种火的味道,他记起海面上的瑰丽焰火,以及独属于周羚非常用力、包裹性极强的拥抱,想起他说过的只言片语。 人大概总要依靠他者而活,哪怕享受孤独,也需要旁人出双入对的反证,你才能知道何为孤独。 宋明栖虽然早就习惯了独自生活,但他仍为人生的最后一刻,尚可忆起许多自己之前恍然不觉的细节而感到充盈。 他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力,好像一只巨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急速朝地面拖拽! 高空呼啸的风切割着他的脸颊。感官重新变得准确,舌骨被勒紧带来极度的痛楚,他甚至可以听到绳索逐渐绞紧的声音,需要极大的意志力与之对抗。他好像分离出两个“我”,一个坐在椅子上受难,一个想尽办法让自己免于痛楚,想妈妈会让他觉得不那么疼,想周羚会令他温暖。 周羚,周羚。 在纷乱的思绪里,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忽然撞进他的脑海—— “她那天就涂的这个颜色的口红。” 他这么想了,也这样说出来了,只是含混嘶哑,听起来几乎就像一句无意识的呻吟。 陈起舟的动作随之停下,他垂头看着手中的濒死者:“什么?” 宋明栖猛地睁开充血的眼睛,他大口补充失而复得的氧气,从泛着血腥味的喉咙里再一次挤出这句话:“她那天就涂的这个颜色的口红。是这句话吗?” 陈起舟沉默着。 “吴关跟你炫耀过他杀周沅的过程,描述过她那天的装扮,穿什么衣服,涂什么颜色的口红,你听完以后诞生了一个想法,出去后要复刻一个比吴关更完美的犯罪过程,所以你给受害者也涂了口红。是这样吗?!” 宋明栖终于从和周羚的对话中,找到了这块缺失的拼图。 这才得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凶手如此执着于美化尸体,因为他在和他的被模仿者竞技,重现完美犯罪的现场。他行为的底层逻辑是妒忌。 陈起舟攥着绳索的指节发白,手指微微颤抖。很快他将绳索从宋明栖的脖颈上绕下来,走到宋明栖的面前,警惕地瞪视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在房间内紧踱了几步,想不通似的:“你每次去探监,吴关不是都拒绝你了吗?” “他见过我一次。”宋明栖说。 “不可能。”陈起舟激动地反驳,“我是唯一知道的人,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过!!” 宋明栖尽管被反绑着双臂仍然竭力向前倾着身体,牢牢盯住他的双眼,步步紧逼:“他跟我说,你知道他作案的细节,还说你是因为猥亵入狱的,就是个偷偷摸摸的怂货,没种的东西,他早就看出来你对他的手法好奇,想模仿他,但你有性功能障碍,也认不出红色,做不到百分百复刻,你做得再好,也就只是个低劣的模仿犯……” “闭嘴!你他妈闭嘴!!!”陈起舟暴怒地咆哮,脸上的肌肉由于紧绷而神经质地发颤,“你不可能知道!你们要是知道他就是凶手,知道他把那个女的埋在湿地公园,怎么可能放他出来!!” 房间里寂静了两秒。 宋明栖的表情陡然放松下来,向后重重靠回椅背里。 “……草,你没见过他!”陈起舟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朝地面吐了口口水,猛地甩过去一巴掌,宋明栖的脸被扇向一边,嘴角顿时血流如注,“你他妈耍我!!” 宋明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咙很肿,或者被血液糊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陈起舟抄起绳索,三两步走近,狞笑起来:“但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反正你要死了,死人不会说话。” 宋明栖当然清楚这一点。 当他力竭的时候,巨石会先碾过他再向下滚落,但这一次他至少没有松手、没有投降。他可以瞑目,也终于知道了那个让受害者家属、让警察苦苦追寻了五年的答案。 他再一次被踹翻在地,陈起舟已经顾不上会不会留下痕迹,恼羞成怒地骑到他的身上,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冰冷的雨衣在他的皮肤上摩擦,像一条巨蛇蜿蜒爬行,鳞片留下恶毒的黏液。 氧气逐渐匮乏、消失。 嘀—— 他听到了一声非常轻的就好像是解锁一般的声音。 浓黑的视野突然闯入一道刺眼的白光,氧气重新灌入肺部,血液在麻木僵硬的四肢里重新流动。 他短暂失聪了一会,颠倒的视野里,他只看到陈起舟突然向后重重跌倒下去,然后从他身后露出了周羚乌黑的眼睛,和他那条青筋暴起的、勒紧陈起舟咽喉的手臂! 此时的周羚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嗜血的、发狂的、悲怆的,他死死盯着地上浑身是血的宋明栖,奄奄一息的他的宋老师,任凭陈起舟在他的挟制之下,用肘一下一下朝后砸向他的肋骨。 他不知道痛,毫无知觉,他的手臂如同一条巨蟒一样稳定的收紧,钳着陈起舟头发的手愈发用力,连带着头皮都快被揭起。 大脑暴涨着血液,这些年拳场上不要命的苦练,被小刀一次次割伤的手指,好像都派上了用处,找到了宣泄点。他不允许,也绝不能接受,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再次消失在他的眼前。 在这一刻他好像回到六年前,回到姐姐被杀的那一天,他有一次机会可以重来,他冲向那辆吴关的车,用尽全力叫他刹停,他像保护他姐姐那样,保护宋明栖! 陈起舟的面颊开始充血,瞳孔开始失焦。他的腿无意识地在地上踢蹬,手臂痉挛地抻直,在地上胡乱摸索。 砰—— 一声闷响,宋明栖的听觉突然恢复,他看到陈起舟捡起扳手给了周羚的脑袋重重一下,周羚的身体顿时就软了,手臂落下来砸到地板上。 “周羚!!” 宋明栖失声痛叫,他撕心裂肺,用尽了力气,但是好像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他的嗓子很哑,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是泪还是血。 陈起舟握着喉咙剧烈地干咳起来,手脚并用地朝门口的方向爬。 “周羚,你醒一醒,你醒啊!!……”宋明栖哭叫着,努力晃动着身体,扭动着手腕,想带动椅子从地上立起来,但显然心有余力不足。 陈起舟攀着门把手站了起来,只要向下旋转下去,他就可以顺利逃走,他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一段时间,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的身形突然晃了晃,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扑倒在地,他的头骨在门上嗑出钝响,他无力地侧过脸,周羚那张布满鲜血的、狠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是宋明栖的什么人,还是谁的儿子,谁的哥哥,谁的弟弟,又为什么疯了一样和他拼命。 他只知道对方沙包一样大的拳头,一下一下死命往他脸上砸,可以听到清晰的鼻骨断裂的声音。恍惚间,他依稀看到一块银色的金属片悬在那里打转。 一闪一闪。 陈起舟知道每个人都要认自己的命,他得认命,他也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想,原来报应是银色的。 他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 第59章 倒计时1天 警笛。 覃淮生赶到四季小区8栋606的时候,被现场的混乱与血腥吓了一跳。他从业也有五、六年了,这样暴力的现场还是不常见。 二十分钟前,他给宋明栖拨去电话,响了很久对方才接通,接通后也不说话,覃淮生知道以宋明栖较真又专业的个性一定非常急于知道交叉比对的结果,现在这样不紧不慢的样子倒是反常。但他太过激动,也没有多问,只是如实告知他比对的重大突破。 “宋老师,真的有一个叫陈起舟的前服刑人员,患有色盲症,出狱刚三四个月。之前列入过调查,但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指向他就排除掉了,现在有了色盲这个信息,我们队长觉得可以再对他突击审讯一次。不过他不在家,目前我们还在尝试定位他的位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才说:“来我这吧,他在我这里。” 覃淮生无法形容他听到的宋明栖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随时都要断气似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什么叫陈起舟在他这里,宋明栖又跟了一句:“挂警笛来,快点,不然就去第三医院。” 覃淮生抓着手机就往楼下跑,差点跑掉一只鞋。 到达现场的时候,楼下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还停着一辆救护车,宋明栖躺在里面,旁边坐着正在连接设备的护士,以及一个同样头破血流包着纱布的人,尽管经过了简单的处理,脸上和脖颈上仍然血迹斑斑,擦干后还留有干涸的红印。 出于职业习惯,他认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很快想起来这个人是审讯过的嫌疑人之一周羚。 他实在没搞明白这一群人是怎么凑齐这一车子的。 他一条腿踩在车箱边上,伸进去半个身子对着车里喊:“宋老师,你没事吧?陈起舟呢?” 宋明栖戴着个氧气面罩,摆了摆手,惨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最后周羚替他讲:“先走了一辆救护车,有个片警跟着他在那辆车上。” 覃淮生“啊”了一声:“他怎么先送走了?” “他着急。” 覃淮生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他急什么?” 周羚后脑勺咣一下靠到车窗上,斜乜过来极冷的一眼:“他急着死。” “……” 后来还是宋明栖摘掉面罩,简单说明了情况,因为陈起舟就剩下一口气,情况确实危重,所以搭了先赶来的第一辆救护车紧急送往第三医院抢救,他们两个留下来等待第二辆,顺便也是等覃淮生过来,好交代一下现在的状况。 覃淮生听后立刻留下来摇人,一路过来勘察现场,另一路赶到医院,和民警做交接,把陈起舟转到刑侦看押起来。 救护车鸣笛启动,载着宋明栖和周羚向第三医院驶去。 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 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汗味,肾上腺素还未平复,两个人都在沉重地喘息着,肌肉也因为过度使用而不停打颤。 过了一会,宋明栖朝周羚抬起手臂,周羚会意,立刻俯下身伸手回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宋明栖另一只手拨开面罩,十分虚弱地说:“吴关案和陈起舟案的关系我刚刚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但我还有件事要和你坦白。” 周羚的眉间微微拧起,认真地看着他。 “我快死了,所以一定要和你说。你要原谅我。”宋明栖深呼吸,然后一口气说完,“赵喜橙是我带走的。” 周羚还没说话,旁边的护士随手掸了下输液管,瞥一眼心电图,热心回答:“放心吧,您没有要死。” “……” 其实周羚收到转账信息的时候,正在家焦灼地等待绑匪发来新的消息。不过绑匪的消息没有等到,却先等到了宋明栖的微信。 他一看到那串转账数字就意识到这是宋明栖发来的求救信号。在他赶到以后,他自然而然认为赵喜橙和宋明栖被绑架也一定是陈起舟所为。 不过宋明栖坦白之后,周羚立刻反应过来绑架原本只是宋明栖的计划,跟陈起舟没有关系,目的不过是想绊住他去找吴关的脚步。只不过阴差阳错叫他解开了这两起关联案件的谜题。 而现在周羚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真相,宋明栖则需要有人去照顾一下还独自留在房子里的赵喜橙。 “他现在在哪?” “我在海角公园那还有一套房。把他暂时带到那了,你放心,吃喝用度都没缺。”宋明栖回答。 周羚听后表情微沉,向后靠了靠拉开距离,松开了他的手。宋明栖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我熬通宵,冒大雨骑了很久摩托,像小丑一样疲于奔命赶时间,想过说如果让我知道是谁,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而你也不是第一次骗我……” 语调逐渐激烈,疾风骤雨一样,宋明栖感觉自己又需要氧气面罩了。 “但还是谢谢你。” 周羚看到宋明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温和地笑了笑,脸上紧绷的表情缓慢柔和下来,那双黑色的眼睛变得温驯而深沉。 “谢我什么?”宋明栖问。 要谢他什么。 谢他足够细心,捡拾到他在书籍里寻求答案、苦苦挣扎的灵魂,谢他花费心机欺骗他、窥探他不愿外露的内心,谢他同他一样,谢他不放弃。 要谢的太多太多。 周羚沉默了一会,只是再度握紧他的手指,轻轻地捋着他的指节,再顺着手掌抚上他的手腕,那里由于绳索的绑缚和宋明栖不加节制的挣扎,呈现出一条明显的淤青。 “谢谢你请我看明年的杜鹃花,差一点就看不到了。”他重新俯下身,在护士面前与宋明栖布着血痂的嘴唇相贴。 “宋明栖,我原谅你,听到了吗?” 周羚伤得最重的地方是脑袋,陈起舟提起扳手砸的那一下力道不小。 不过不知道是他皮糙肉厚,还是生来骨头硬,脑震荡的症状几乎没有,所以就只有皮外伤要处理,缝了三四针。其次是手,右拳的每一处指节都是烂的,皮最薄的地方甚至可以见骨。 护士在上药绑绷带的时候直吸凉气,但周羚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他不是愈合力超强,他只是对痛感比较迟钝,他对伤痛习以为常。 而宋明栖的情况就要更复杂一些,除了后脑的伤口、脑震荡,还有浑身上下遍布的瘢痕与淤青,脖颈上的勒痕更是紫得骇人,担心有其他脏器内出血的情况,医生建议做一个全面检查,当天就住了院。 周羚一直在医院贴身照顾,宋明栖自从受伤就没自己拿过筷子,喝水也是喂到嘴边,连上厕所周羚都恨不得端着他去,醒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枕在周羚的胳膊上。 宋明栖时常觉得这种程度的照顾实在太超过了,不过他脑震荡的症状确实严重,吃两口饭会吐出来,也经常头晕,阅读、打字、看视频都完全做不了,简直比清心寡欲的和尚道士还要无聊。 饱暖思淫欲,人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想发泄一下精力。 在周羚为他擦洗身体的时候,宋明栖主动勾上人的脖颈,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都是临门一脚时宋明栖脑震荡症状发作,一把推开人冲到马桶边呕吐,害得周羚不上不下地洗了好几回冷水澡,他就再也不做这种尝试了。 后来为了给宋明栖打发时间,周羚就去图书馆借阅一些最新的心理学科研杂志,把自己不明白读音的词一一查好标注,然后在床边念给宋明栖听,好为他活跃的大脑提供一些养分。 因为最后被界定为正当防卫,所以在警局录过口供说明当日的情况后,就没有再追究,但是2•10案仍然需要周羚配合调查和手续,再加上需要照顾宋明栖,周羚一时没有闲暇再照顾小孩的起居,中间他抽空把赵喜橙暂时送回了福利院。 赵喜橙很懂事,在看到周羚脸上明显的淤青后,他安安静静听完对他的安排,这一次也没有再闹。 “我还是很想和哥哥在一起生活,这个我一定要告诉你。”他用手指绞着小书包上的背带,看着蹲下来还是比他要高一点的周羚,“但是我知道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唔做你唔会开心。” 周羚低低“嗯”了一声。 “没关系,我希望你开心。”赵喜橙嘟着嘴大方地说,“毕竟我感觉我半辈子你都在不开心。” 他还是小不点儿,半辈子是几年,简直弹指一挥。周羚听了笑起来,揉揉他柔软的头发,伸出小拇指:“等我稳定下来,有条件了,一定会来接你。我们拉勾。” 赵喜橙的眼珠黑黑的,很亮又很干净:“哥哥,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什么叫条件,我被爸爸妈妈丢掉,是因为他们没有条件吗?” 周羚觉得心很酸,他不知道赵喜橙的父母是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甚至也回答不了儿时的自己。 “条件是你说的什么一百万?是很大的房子?是很多时间?”赵喜橙讲,“我觉得养小孩没有这么麻烦,只要让他们感觉没有被抛弃就可以了。” 周羚慢慢不笑了,他勾住他的手指,认真地看着他:“好,我不谈条件。赵喜橙,两个月,我回来接你。” 宋明栖住院的两个星期后,安静的病房迎来了一位聒噪的探访者。 霍帆大包小包地推开门,把手头的东西往旁边的什么人手里一塞,就旋风一般冲到床边给了宋明栖一个大大的拥抱。 “oh,my god,怎么会这样!!”霍帆窄长的眼睛难得地瞪得大而圆,扶着宋明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 他治疗了一段时间,脸上的淤青和瘀斑都淡了不少,但还是能窥见当时打斗的惨烈,后脑勺的纱布还用网兜着,穿一身衬得脸色愈发惨白的病号服,总之通身和宋明栖惯来奉行的“精致主义”毫无关系。 看出霍帆是真心疼了,嘴唇都哆嗦,宋明栖安慰道:“问题不大,下周管床大夫再来看看,差不多就出院了。” “这么严重你还让我别管你!我不回来能行吗?” 大概出事第三天,霍帆来电话,宋明栖状态不好,进气长出气短,语气一听就听得出来,根本瞒不住,就大概说了下前两天发生的事,把霍帆吓得够呛,立刻表态要回国。 但离圣诞还有一个月,哪有这么长的假期让他来回跑,何况宋明栖觉得霍帆回来主要起到一个气氛组的作用,实际也用不上他,宋明栖就连声说自己没事,算是婉拒了。可霍帆不依不饶,还是要了他医院的地址,说要跟他们主任再谈谈。 宋明栖知道霍帆也是个轴性子,劝不动,想着大概率请不到假,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人真跑回来了。 “我真没事。”宋明栖扶了下眼镜——这大概是他这两个月来配的第二副,可谓是跟他本人一样多灾多难,“你回国待几天?等我出院请你吃饭。” “不急。”霍帆大喇喇摆手,“我能待一个月,打算到圣诞节后再回去。” 宋明栖奇怪:“这么长的假,你们主任批准了?” “他不准也得准!”霍帆趾高气昂地说,“我为了回来看你,跟james结了个婚,直接休的婚假,marria leave是法定假期,美国那边执行起来很严格的,他不批准我完全可以起诉他。” “啊?那……”宋明栖瞠目结舌了一会,半天只说出来一句,“那恭喜啊,百年好合。” 霍帆叉腰:“呸呸呸!晦气!我谈个恋爱而已,干嘛要百年好合!” 宋明栖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那你跟james?” “多大事,休完假回去再离不就行了。” “……” “好啦,别聊我啦,看我给你带的礼物。”霍帆兴致勃勃朝门边走去,“我还给图书馆boy准备了一个超超超可爱的狗碗!” 他转过头时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刚刚一直站在门边,自己进门时也没有把礼物放到地上,而是径直塞进了这个人的手里。 那时候他见宋明栖心切,也没仔细看,以为是在医院请的护工,现在看这块头,能做别人的老攻。 霍帆歪着头和他四目相对:“你是……” 宋明栖说:“噢忘了介绍,他是……” 周羚没有让他说完,满眼揶揄地抱起手臂,自己接过:“我就是图书馆boy。” “……”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识时务者为俊杰,霍帆迅速滑跪,伸出手向周羚走去:“失敬失敬,久仰大名。” 周羚被握住手时还有点意外,他设想过宋明栖这位海归“好友”没准会对他的身份职业心存芥蒂,难以接受,没想到竟没什么架子。 眼看着面前两个人的腰竞技一般越弯越低,宋明栖觉得这一幕简直吊诡。 他笑出眼泪,用手臂遮着眼睛笑骂:“霍帆!你係咪傻㗎!”(你是不是傻) 草莓形状的漂亮狗碗和皇家化学院闪闪发光的限定款胸针,一起被摆在床头柜上,赢得了周羚和宋明栖的宽容大量。 霍帆终于得以坐下来,和他们面对面聊天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太过尴尬了。 “好惊险!所以那天幸好周羚赶过来救你……”霍帆啧了一声,“不过他怎么知道你有危险,还知道你在家?” 宋明栖正在嚼周羚给他削的苹果,晚了两秒才回答:“我一察觉身后有人,就立刻给周羚发了消息。” “你发了什么?”霍帆着急地问,“主要是不管发什么消息,你晕倒以后,陈起舟会看到吧?” “是的。”宋明栖点头,“如果他发现我发了求救信息,要么灭口,要么把我转移,所以我发的信息不能太直白,不能引起他的警惕。”他停顿了一会才说,“所以我给周羚发了一笔转账。陈起舟问我的时候,我说这是我和周羚之间的约定,我花钱解决需求。他看起来相信了。” 霍帆还是不太理解的样子。 周羚进一步解释:“他发给我的金额是3210。” 宋明栖说:“只要打开《恶意》这本书,翻到第3页,正文第2行,第10个字,就会知道这个字是‘家’。因为我之前送过他一本,就在他手头,只要翻开很快就能查到。当然如果会图像记忆法的话,记这个也不太难,前5页我可以倒背如流。” 周羚接道:“嗯,所以我就知道他人在家,可能出事了。” 霍帆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脑袋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在二人之间摇摆,最后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关键你俩这样接头还能接上。”霍帆直呼amazing,“……有没有人说过,你们这样谈恋爱有点变态?” “人类一般不会经历变态的过程。”小刀在周羚的手指尖灵巧的转了一圈,“只有蛹或者蝌蚪,在胚胎发育期内动物外形、结构才会发生变化。” “我的天,跟你的语气都一模一样。teacher宋,你真把他当学生教,都把他教坏了!”霍帆大笑起来,“噢对了,那陈起舟和吴关后来怎么样了?” 宋明栖慢慢收起笑意:“陈起舟19号一被控制,在医院就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警方根据他的供述在湿地公园找了一宿,一开始没有消息的时候我们都很紧张,最后等到凌晨6点,覃警官发消息说,在一棵大榕树下面找到了,dna结果也能匹配上。” 讲到此处,他伸出手臂握住了周羚的手,回顾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事,他仍然能看出周羚的颤抖,“距离吴关出狱前只剩5个小时,刑侦支队紧急通知监狱暂缓释放吴关,加上陈起舟的口供,尸检报告,以及一并被挖出的物证,证据链完整,吴关的犯罪事实清楚,他和陈起舟都会面临故意杀人的指控,他们再也别想出来了。” 全部听完以后,霍帆跟着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和案件遇见转机一样终于也见到了太阳,紧张到发凉的指尖逐渐回温。 “你真的很伟大,dr.宋!!”霍帆激动地狠狠拥抱了一下宋明栖,把他苍白的脸颊都挤出一丝血色,“我再也不说你别管这些闲事之类的话了。” 宋明栖表示理解:“你也是担心我的安全,我知道。” “接下来呢,你们什么打算?”霍帆提议道,“等下周出院了,我给你们搭个火盆跨一跨,除除晦气,然后你们出去旅游一段时间,我趁着你不在给你的房子重新装潢一下,省的你回家看到就想起不好的回忆,怎么样?” 宋明栖联想到霍帆乾隆皇帝一般的审美,婉言拒绝:“太麻烦了,应该还好,我先回家试试,而且他周末要先回一趟饶北。” “嗯,送姐姐的骨灰回老家,再办一些手续。”周羚对霍帆解释说,“他是说要跟我一起去,但他身体还没好,我那边……条件也不行,不想他舟车劳顿。” 他把手中切下来的一块苹果喂给宋明栖,对霍帆点点头,“这几天宋老师就拜托你照顾了。” 第60章 200rpm/min 宋明栖脑震荡的症状已经完全消失,各方面指标良好,周一就如期出院了。 他从海边小屋把珍珠接回家,在阳台上给它安置了一个狗窝。 宋明栖其实没有太多和宠物共处一室的经验,因为大多数时候它们带来混乱、灰尘和细菌。 好在霍帆对此比较擅长,加上珍珠确实是一只非常听话省心的小狗,遛弯回家后还会自己在脚垫上把脚掌蹭干净,所以宋明栖也很快接受了它跟在腿边呼哧呼哧喘气和快乐地摇尾巴。 霍帆自然也住进他家,由于是一居室,霍帆自告奋勇主动睡沙发,他自述睡眠质量超好,哪怕打地铺也是一秒就着。 他们一到家就一起收拾了房间,预约上门的保洁,警察撤走后简直是一片狼藉。霍帆还联系了地板修复公司,预约了时间让他们来修复由于打斗产生的明显划痕。 除此之外他确实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有时候还要宋明栖做饭给他吃,但作为气氛组还算称职,他带着宋明栖去打运动量不太大的壁球,话语密集到让宋明栖很少有时间回忆过去一段时间发生在这栋房子里可怕的事,也没有时间盯着地板上的划痕发呆。 睡前宋明栖还能听到客厅里霍帆和james打视频电话的声音,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 霍帆在james面前的属性有点类似一个男友力max的0,虽然他经常表现得不耐烦,但其实他很享受james依赖他的感觉。 宋明栖一直觉得,霍帆没有他嘴上表达的那么不在乎james,他的父母婚姻并不幸福,因此他不喜欢也不擅长维系稳定的关系,但james是和他恋爱时间最长的男朋友,与其说他们领证是为霍帆请假回国找了一个理由,不如说是宋明栖受伤为他们结婚提供了一个借口,如果不这样说,霍帆大概一辈子也不会主动提起结婚这件事,因为这太不酷了。 宋明栖听到外面的谈笑声渐渐减弱,珍珠也在阳台上趴下来发出均匀的呼吸。他关上灯,窗台上茂盛的杜鹃花影影绰绰,随风轻曳,他拿起手机给周羚发去晚安的消息。 饶北山里信号不佳,周羚的回复并不及时,他握着手机等待了一会,一不小心还是睡着了。 但可能是因为心里还牵挂着对方的回复,他睡得并不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他突然听到轻微的嘀的一声。 他第一反应是霍帆是不是又偷偷点了外卖,正在开门取。但很快他想起从里面开门是不需要摁密码解锁的。 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一扇卧室门,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非常缓慢且富有耐心,几乎十几秒钟才会迈出一步,宋明栖可以捕捉到地板和鞋套轻微的摩擦声。 宋明栖的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听到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间门口。 能进他家的会是谁?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密码。周羚已经在饶北,落地后给他发了照片。宋盛成也不可能不打招呼,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回来。 霍帆,他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但他为什么听不见,怎么没有喊叫?他是睡得太熟,还是已经被杀死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击中了他——看过他开门密码的,还有那天跟着他进门的陈起舟! 他跑出来了? 宋明栖心跳很快,被绳子勒紧的窒息感卷土重来,他无法呼吸,喘不过气,只能握着脖颈伸着舌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根本无处可逃,除非从阳台上跳下去。 他听到门把手向下旋转的声音。 吱—— 大脑告诉他,他应该跳起来,搏斗,大叫,求生。 但他浑身上下紧绷,连眼皮都死死黏在一起,整个人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直直沉向海底,他指挥不了自己的四肢,他纹丝不动。 天啊。 他快死了。这一次周羚远在外地,没有人来救他。 他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他睁不开眼,却几乎看到了陈起舟那张狞笑的脸。 他大叫起来。 啪嗒—— 一道白光刺进眼皮,他听到霍帆惊慌失措的声音,和激烈的狗的吠叫。 “我草,宋明栖,你没事吧?宋明栖!!”他感到有人啪啪地拍打他的脸,喊他的名字,他的意识逐渐回归现实,发现自己的手正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眼角全是眼泪,而霍帆正在试图掰开他的手指。 他骤然松开自己,大口吸入氧气,双眼失神地揪着霍帆的领口:“是不是有人进来了?我们回来以后有没有改密码?!” 霍帆龇牙咧嘴,拍着他的手背:“没人进来,我们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改密码,你忘了吗?” 宋明栖逐渐冷静下来,发了一会愣,松开了他。他的视线缓慢聚焦在霍帆的脸上,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 “怎么了?”霍帆奇怪地摸自己的脸,“噢,面膜!”他赶紧扯掉扔到一边,“睡前敷的,忘记摘了。” 宋明栖惊魂未定,好不容易摸到眼镜戴上,这才感觉心跳平复了些,但脸是真疼。现在轮到他龇牙咧嘴:“你是不是借机报复?打我脸打这么重?” 霍帆搡了他一把,将他重新扔回床上:“报复个屁,打轻了你根本不醒,你可吓死我了!” 珍珠还在床边团团转,吠叫不止。 “别叫了,别叫了!” 霍帆生怕一会邻居跑过来敲门,赶忙蹲身安抚,他摸了一会狗头,等它不叫了才跑出去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倒了一杯水回来,递给宋明栖。 光明令人安心,宋明栖揉着发僵的眉头,为刚刚的失态表示抱歉:“我做噩梦了……又梦见陈起舟。” “放心,他在牢里呢,这辈子应该都出不来。”霍帆皱着眉,也盘腿坐到床上,“你这几晚都吱哇乱叫的睡不好,这怎么行?要不要我去哪儿给你搞点安眠药?” 宋明栖一听笑出来:“这不是美国,能不能注意点措辞,别搞得像作奸犯科。” 霍帆讲:“人是铁睡是钢,一顿不睡困得慌啊!你这样扛不住,又瘦一圈,回头周羚回来得‘修理’我。” 宋明栖这时候才想起来翻手机,看到周羚半小时前回复了他,“想你”以及“晚安”,还附有一张照片,是广南看不见的,月亮高悬的、干净的星空。 宋明栖感觉心里莫名稳了稳,他按灭手机,在手里摆弄着:“其实他在的时候,我睡得还行。” 霍帆嘁了声:“嫌跟我待一块没有安全感呗。” 宋明栖的视线从他不甚宽阔的双肩移到薄薄的腹肌上,硬要说的话,霍帆确实谁也打不过。 霍帆一把抄起手头的抱枕扔了过去。 “草,你是真嫌啊!” 宋明栖笑着接下抱在怀里,他扶了下眼镜,干脆也盘起腿跟他面对面坐,一副打算认真辟谣的样子。珍珠哒哒哒跑过来把狗头搭上两个人之间的床沿,眼珠一左一右地摇摆,看人类说话。 “主要是科学研究表明,人体睡眠时适宜的温度为18c-25c,湿度大概在40%-60%,还有卧具的舒适程度以及包裹感,比如有的人在床上难以入眠,反而更喜欢睡睡袋。” “所以呢?” “我分析过,如果把他当成床的话,体温偏高,温度和湿度比较适合我,臂展也够长,包裹感不错。所以比较好睡。” 这种匪夷所思的分析过程大概只有霍帆会表示认同,他撑着下巴认真想了想:“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我连续做完好几场手术手脚冰凉的时候就喜欢揣james怀里。”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过做研究的话,总要排除变量和其他影响数据的因素吧,你家1看起来好强,你确定你不是被*晕了,所以和他在一起才睡得好?” “……” 宋明栖把刚刚获得的枕头咻得一下砸了回去,差一点就正中鼻梁。 霍帆拦截成功,露出来一张被面膜精华浸得润润的八卦脸:“你就说是不是?哎是不是一次特持久!” 宋明栖骂:“我告你性骚扰!” “都是0,骚扰什么骚扰,这是好闺闺夜话!”霍帆刨根究底,显得兴致勃勃,”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宋明栖垂着眼睛,还真回忆了一下:“一开始不太长,现在有时候得一个多小时、两个小时吧。” “我草。”霍帆大惊失色,“你这包括中场休息时间吗?” “他不用休息。”宋明栖说,“他有点像那个……怎么说,实验室的高压匀浆仪?” “就靠活塞运动破碎细胞的那个?” “嗯……” 霍帆乐了:“那得是10000rpm/min转速的?” “那有点夸张了。200rpm/min?” “年轻还是好。”霍帆叹为观止,给出结论,“那你铁定是爽得晕过去了。” “……” 看着宋明栖咬牙切齿但又无法反驳的表情,霍帆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不管什么原因吧,你的高压匀浆仪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几天吧,没说定。” “那你早就失眠致死了!”霍帆把手机往他怀里塞,“你跟他说让他赶紧回来!” 宋明栖没有采纳:“他回家是送姐姐一程,我不想打扰他。他需要一点时间告别,我催他干什么。” 霍帆吓唬他:“你也是心够大。他也不说个日子,万一不回来了怎么办?” “?”宋明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怎么可能?要有这种想法他会跟我说的。” “那不一定,你看噢……”霍帆讲,“比方说,他跟你聊过以后吗?” “哪种以后?” “就是未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计划。你看你是广南大学的老师,生活优渥的研究员,他呢,是维修工,也不可能一辈子干这个。他要和你在一起,难道真靠你养着?” 宋明栖太了解周羚,脱口而出:“他肯定不愿意花我的钱。” “所以啊,那他以后什么打算,想做点什么,和你聊过吗?” 宋明栖迟疑地摇了摇头。 还真是没有好好聊过这些,他也确实不清楚周羚的想法。 主要是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吊桥效应中,一件事赶着一件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不解决好眼下也谈不了以后,最近也是刚刚才解决完,还没顾上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未来的想法。 霍帆一幅“你看吧”的表情:“所以啊,万一他回去一趟发现那个才是他的世界,又动摇了怎么办。他本来来广南也是为了找姐姐,现在事情解决了,不一定非得留在广南和你一起生活啊。”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随后抄起手机操作起来。 霍帆奇怪地看着他:“你干嘛?” 实验室的高压匀浆仪单价在十万元以上。如果是进口设备,价格将更为高昂。 而跟周羚分手的代价则远超于此,绝非金钱可以衡量。 宋明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的高压匀浆仪长脚在外面跑,归期未定,这简直岂有此理。 “订机票。”宋明栖答,“去找高压匀浆仪。” 第61章 你不在我会失眠 信号不好。 周羚皱着眉举起手机,今天第六次看信号格。 视频和电话断断续续,发消息也要转几圈,有时候走到一个正确的位置才会成功发送出去。 其实镇上信号要好得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栖今天中午以后一直没有回复他的微信。也许是午睡还没有醒。 “42。”从黑洞洞的店里走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皮肤黝黑的老头,递过去一个红色塑料袋。 塑料袋里是肥料和除虫剂,屋后的柿子树需要在完全入冬前再打理打理。 周羚接过来,从口袋里掏出零钱:“谢谢贵叔。” “碎娃好多年没回来了!” 贵叔拢着棉背心,靠在玻璃柜台边上,用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他记忆里的周羚没这么高,眉眼也没这么冷硬,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唯一留在这张脸上的,是那种倔强的、不服输的神色。 周羚笑笑:“五、六年了吧。” “这次回来和姐姐一起?” 周羚点点头:“和姐姐一起。” 他将钱放到柜台上,两块硬币蹦了下差点滚到地上,在桌面边缘被将将摁住。周羚收回手,拎起头盔跨上摩托车,拧着油门驶离,呼啸的风中他依稀看到坐在旁边嗑瓜子的张婶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对贵叔讲:“你又犯糊涂了,他姐姐,就那个周沅,早没啦。” 开了五分钟路程,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仍然没有得到回复。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给宋明栖打电话,他停好摩托,摘下头盔。 柒捌台球馆。 台球碰撞声清脆作响,二手烟的味道刺鼻,连看人都隔着层雾似的。 “好球啊,刚哥!” “牛逼!!” 最东侧的台球桌边围着好些人,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咚—— 一个锃亮的黑色头盔砸到台球桌上,抓着它的手宽大粗糙,小麦色,手指修长,明显是一只富有力量的手,此时由于紧攥而青筋毕露。喝彩声零落下去,大家纷纷移目看这个头盔的主人,究竟是谁这么不合时宜。 崔兆刚后知后觉,发现周围突然安静才从桌面上抬起视线立起杆,叼着烟蒂,吊儿郎当地上下打量人:“谁啊?妨碍老子打球。” “是谁说人脏了不能埋小乾岗的?” 崔兆刚眯了眯眼,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过了一会才轻蔑地哼笑了声:“噢说那娘们的……”周围人懂或不懂的,都齐齐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砰得一声,头盔在桌面上挥动了一下,白球立刻滚动起来,紧接着两声沉闷的撞击声,桌面上剩下的两个球碰撞滚动,其中一个缓缓落入袋中。 “我问,是谁说人脏了不能埋小乾岗的?” 这一次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崔兆刚不笑了,他舔了下腮,毫不在意地迎着周羚走近了几步,身后有人拽了拽他的衣服,谁不知道周羚是牢里出来的狠人,别惹他算了,但崔兆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他不想认怂。 崔兆刚指着自己的鼻子挑衅:“我啊,我说的,怎么样?你他妈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脸猛地朝一边偏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眩晕之中整个人倒退了几步,不知道踩到谁的鞋,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草……周羚!!”崔兆刚瘫在地上捂着脸惊恐地大叫,“你们给我上啊!” 像是捅了马蜂窝,嗡得一下人群炸开,蜂拥而上。周羚一脚踹翻两个,随手抄起台球棍,斜攥在手上,挥开一片不得近身的空间:“谁说的我冲谁,没说过的给我滚出去。”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逃课的街溜子,只是因为崔兆刚有钱就跟着他玩,看到这场面立刻怯了场,有人往外跑,没多久不剩几个人了。 崔兆刚在地上蹬了几下腿试图往后退,周羚黑色的工装靴已经重重停在眼前,他弯腰攥着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丢垃圾一样丢到桌沿边。 崔兆刚的嘴角被烟灰弄脏了一小块,还挂着青,在周羚高大的阴影里哆哆嗦嗦的缩着肩膀。 “是你说的?”周羚黑色的瞳仁紧盯他。 “……”崔兆刚转着眼珠求饶,“哎……我……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不同意,我就是顺着说几句,图个嘴嗨……唔……” 周羚的拳头猛地砸到他的肚子上。 崔兆刚腿一软,跪到地上哭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好了吧……周羚……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要怎么样……”崔兆刚听不懂。 “跟我姐说。” “噢好好好……对不起周……周什么来着?” “周沅。” “周沅,对不起,我随口说的,我脑子有病,你大人有大量……” 他根本不认识周沅,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却可以上下嘴皮一碰,随意玷污他人的声名,像嚼甘蔗一样榨取活人的汁水,再把嚼烂了的渣滓随口吐进垃圾堆。 周羚觉得悲愤,甚至很可笑,他惶惶然倒退了一步,看他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丑陋至极的模样。 啪——啪——啪—— 突然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掌声。 周羚回过头,因为背光的原因,他重新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来人—— 一袭高挑身影,背着双肩包、身着红黑相间的冲锋衣。 宋明栖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好勇啊,羚仔!” 五分钟后,两个人在一家小药店门口,周羚坐在半高的花坛上,敞着膝盖,宋明栖立在他两腿之间,垂着眼睛给他缠绷带,他的指节没愈合多久又破了,还被崔兆刚叼的烟蒂烫了一下,伤痕累累。 周羚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宋明栖的鼻子、嘴唇和他眼底落下的一小片睫毛的阴影。 这个人在制造惊喜或者惊吓上确实天赋异禀,周羚拿他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缠绷带需要花费这么久,但周羚很有耐心,直到宋明栖终于抬起头,他才愣愣地开口,好似做梦:“你怎么跑过来了?” 宋明栖想过周羚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试图找一些更合理的理由,比如案件的需要,或者别的什么,可真的和他面对面,宋明栖突然觉得自己过来的理由本身就像一句公理一样无需证明。 “你不在我会失眠。”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一本正经地说,“霍帆说我心率低,血压高,非常需要睡一个好觉,我就来找你了。” 他是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人的。 两点他就搭上车进村了,那时候周羚正在去镇里的小路上,手机没信号,联系不上,宋明栖这时才发现这个村庄的面积比自己想象得要大,且人口密集,而自己并不知道周羚家的准确住址,于是先请一个村民带路,找到了村长。 像宋明栖这样精致到头发丝的南方人,在饶北这种小地方跟大熊猫一样稀有。村长还以为是哪位广南富商回来省亲,结果发现是要找前服刑人员周羚。 这个周家人自从回来就鸡飞狗跳。 虽然他没有走街串巷,大肆宣扬,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大部分人的消息还停留在,周沅失踪,周羚跑到广南寻亲,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坐了牢。再后来又带着周沅的骨灰回来了,听说是被男人害的。 周家人着实有点晦气。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共识。 这次周羚回来说是给姐姐下葬,一般村里人去世都葬在小乾岗,可挨着谁不挨着谁就有讲究,村民各有意见,哪家也不愿自家先人和周家人做邻居。虽然对这两个小娃娃没意见,但涉及到子孙后代的事,谁都不想让步。 之后一些闲言碎语就跑出来。崔兆刚仗着自己家里有点小钱,蹦得最高。 这事也闹了有几天,最后周羚在远一点的地方挑了一块地落了土,才算平息。 如果不是听村长说起,宋明栖完全不知道周羚这几日的处境,他在消息里只字未提。 村长打电话让赵小军家的姑娘领着宋明栖去周羚家里,赵晓雪高中毕业,会讲普通话,性格很活泼,一路上她向宋明栖打听他从哪儿来,怎么认识的周羚,听完了又红着眼睛说,她就知道周羚哥不是在广南作奸犯科才跑回来的,大家讲话好没道理。 宋明栖安慰了她几句,等走到周羚家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锁,赵晓雪打听了一圈发现周羚跑到镇上去了,走之前还跟人打听了崔志刚在不在台球厅,赵晓雪就感觉不好,宋明栖听后赶紧搭了一位村民的车赶到镇上。 于是就见到了刚刚的一幕。 以一敌十,帅是帅的,但—— “幸亏我来了,你办事不顺利也不讲。” 宋明栖板起脸有些不悦,周羚示弱,抬手想摸摸他的脸,咫尺之隔,悬在半空又停下了,怕宋明栖不想叫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他有诸多顾虑,不般配的想法在心头丛生,贫瘠的小镇,灰突突的刚打过一架的糟糕人生。可宋明栖抬起手臂握住年轻人绑着绷带的手,主动用脸颊贴上他的掌心。 周羚松了口气似的,夕阳的余晖照在宋明栖的脸上好漂亮。 “是啊,幸亏你来了。”周羚提眉,英挺的五官组成一个服软的笑意,“我好疼啊,宋老师。” 第62章 鬼主意 然而以宋明栖的性子,很难听出这是一种扮可怜,他想不到给他吹吹,只会立刻转身走回药店寻找有效的止痛片。 周羚掌着他的后脑,不让人走,他轻轻抚摸他后脑上堪堪愈合的伤口,任凭宋明栖的头发轻轻盖住他的手背,像是一种细心的检查,过了一会他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别走,你走了我就疼死了。” 宋明栖这回听懂了,任凭他抱了一会,树荫低低的,他听到周羚平稳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听出从委屈不甘到逐渐平静的整个过程。这一回没多久,周羚松开了他,搓了一把脸,从台阶上跳下来:“天要黑了,我给你找地方住。” 宋明栖问:“不是回你家住吗?” 周羚拎上宋明栖的包:“还没收拾好,镇上条件好一点。” “我觉得挺好的。” “挺好什么,说得好像你去过我家一样。”周羚跨上摩托车,不由分说地把头盔递过去,“戴上。” 宋明栖只好坐到他的后座上。周羚工装靴一踏,油门轰响声中摩托车疾驰。 镇上本就不大,旅馆也就那么几家,三四分钟后,周羚在一家叫丰登旅馆的门前停下车,招牌掉了半边字,只剩下丰登旅官。 周羚领着宋明栖走进去。 前台的小姑娘正在玩手机,不知道看到什么视频脸上笑嘻嘻的,看到有人进来,收敛住表情抬了抬眼:“住几晚?” 周羚看着宋明栖,宋明栖也看着他。 过了两秒,宋明栖故意问他:“你还待几天?” 周羚转过脸对前台说:“那先开两晚吧。要有窗,干净一点的。” 宋明栖莫名觉得这个措辞很含糊,归期未定似的,之前霍帆提醒他的事在他心里持续发酵。 前台站起身:“身份证。” 周羚摸了下口袋,动作倏然停下:“啊,我忘记带……” “噢我来吧。”宋明栖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身份证。 前台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逡巡了一遍:“你们到底谁住啊?” 宋明栖答:“我住。” 前台说:“那没问题啊,就用你的。” 她坐了回去,在本子上登记着什么,随后拉开抽屉,翻翻找找。 等待过程中,宋明栖突然想起之前在念念旅馆问前台要门卡的场景,脸又有点热,他将目光移去看台面上摆放的一盆茂盛的绿萝。 前台终于从一堆钥匙里扒拉出一把,连同身份证一起递回去:“2楼啊,203。” 周羚接过来:“谢谢。” 楼梯并不难找,两个人顺着木质台阶往二楼走,看装修还算新,但条件只能说是一般,走廊尽头的晒衣架上还晾晒着几串腊肉和辣椒。 用钥匙打开门,空气流动掀起细小的尘埃,周羚走进去拉开窗帘,开窗通风,将尽未尽的日光洒进来,将米黄色的壁纸照亮。 靠窗的地方有一两只死掉的蛾虫,周羚从清扫间找到扫帚扫掉,又把地板拖了一遍。 宋明栖坐在床边看他忙忙碌碌,不知道该从何帮起,只能在他拖到面前时乖乖抬起双脚。 “我再去给你买点要用的。”周羚直起身,抄起摩托车钥匙说。 “我带了一些……”宋明栖话还没说完,门就在面前带上了。他走到窗前,看到周羚驾车驶离的背影。 旅馆里倒是有wifi,连接后宋明栖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正准备锁屏,又震动了一下。 霍帆:到了吗?怎么样? 宋明栖:饶北比我想象的要好,语言方面障碍也不大。 霍帆:!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睡上觉没? 宋明栖:……还没有。 霍帆:等什么? 宋明栖:他怕我住不惯,出去给我买日用品了。 霍帆:……你要暗示他一下。 宋明栖:怎么暗示? 霍帆:你就现在发消息给他,让他带盒套,他不就懂了! 宋明栖:但我带套了。 霍帆:……这只是一种说法。 霍帆:ok,fine。那你就故意在他面前打开包,让他看到套,懂了吗?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宋明栖立刻按灭手机。门被敲响几下,宋明栖快步走过去开门,周羚手里大包小包拎满了。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周羚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活动了一下被绷带缠裹的指骨:“没买什么,主要买了晚饭。” 宋明栖其实还不太饿,他想起周羚约他去念念旅馆那天,他当时设想过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再看要不要更进一步,但他今天想把顺序倒过来。 可他没想好怎么说,毕竟也不能真的在周羚面前把包滋啦一声拉开,然后说:“你看,我带了套。” 霍帆出的什么鬼主意。 烧水壶咕嘟嘟响起水开的声音。宋明栖看着周羚把筷子烫了一遍,然后连带外卖盒一起端到茶几上,宋明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房间里能够触碰到的一切都已经擦得很干净。 大概只有周羚会为宋明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为他在意的小事赴汤蹈火。他无条件守卫他的偏执,以及一切古怪行径。宋明栖变成现在的宋明栖,一切自有他的道理。 外卖盒打开,是热腾腾的汤面,里面有新鲜的番茄打底,小葱绿油油的,还卧了一颗蛋,看起来很有食欲。 宋明栖提起筷子吃了两口,眼镜被热气蒙住了,过了一会才消退:“那你姐姐的事怎么办?。” “已经解决了,我把姐姐葬在远一点的地方了,没人挨着也安静,挺好的。”周羚垂下眼睛,遮住里面复杂的情绪,“我没想要多风光,我只要我们应得的。” “明天带我去看看?” 周羚就说“好”。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对了,前天我去看熊老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了。” 周羚停下筷子:“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宋明栖说:“下次一起。我跟他讲了你的事。” 天气渐冷,熊玺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一天里睡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宋明栖到的时候,熊玺正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直到袁桂云喊了他两声,他才缓缓睁开眼,把目光聚焦在宋明栖身上,缓缓抬起手臂。 宋明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高领衫以掩盖脖颈上尚未消散的勒痕,他握住他的手掌,在床沿上坐下,难掩激动地说:“老师,这次来有个好消息告诉您!您上次说的很有用。我们抓到凶手了,而且牵连出2•10案,我们找到了吴关犯罪的关键证据。” “白桦湿地公园,我们找到周沅了。” 熊玺一开始眼神混混沌沌,直到听到2•10案,眼底霍然点亮。他撑起上半身,着急得要起来。 宋明栖站起身将他扶起来在床背上靠住,听到他嘴里发出急切的啊啊啊的声音。 宋明栖安抚着按了按他的肩膀:“是的,您没有听错,就是2•10案。很神奇,我也觉得很神奇。有时候想想,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幸运的事,只要活着就会有转机。” “而且……”他重新在床边坐下,“上次跟您说的对我很重要的人也找到了,他是周沅的弟弟,这么多年他一直对姐姐的事情放不下,差点做了错事,但幸好……” 宋明栖笑了笑,那些来自往事的阴霾随之散去,“反正也不重要了,老师,恭喜你们,时隔五年,终于等到了这个答案。” 熊玺沉默了很久,眼底涌起热泪,袁桂云走过来,静静揽住了他的肩头。宋明栖想,老师书房里为了2•10案收集整理的那厚厚一沓材料、剪报,也终于可以盒盖封存。 晚饭过后,宋明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装模作样地提议不如看一会电视。结果这台电视机一看就很有些年头,能打开已经非常了不起,屏幕上不停闪雪花,多亏周羚撬开后盖捣鼓了两下,才勉强能够在几个频道之间转换。 小沙发挤入两个成年男人有些局促,两个人披着衣服肩膀叠着肩膀挨在一起,宋明栖几乎半个后背都靠在周羚的肩膀和胸肌上,周羚坐得略高一些,低头时热气不时扑进他的耳朵。 周羚回来以后应该是理过发,发茬更短,青黑色,大部分人留这么短的头发都会有一种吊儿郎当的匪气,但在周羚身上,只会将他五官立体的优点无限放大,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专注也更深邃了。 很快宋明栖就有些心猿意马,站起身,说要去洗澡。 周羚也跟着站起来,从塑料袋里把新买的拖鞋和毛巾拿出来递给他。 宋明栖接过时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 宋明栖回身走掉:“没什么。” 淋浴间响起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水停了。 周羚听到宋明栖在里面喊:“忘记拿换洗衣服了,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在哪里?” “我包里。” 两分钟后,门被敲响两声,宋明栖知道周羚完全可以进来,因为他根本没有反锁。 他将浴帘扯开,没戴眼镜的视线雾茫茫的,依稀看到周羚拧开门,站在门框里,遮住了一大部分光线,左手拿着他的换洗衣服,右手拿着他想要他看到的东西。 不过不是套,而是周羚之前买的那颗粉色的球。 第63章 3天1次和1天3次 宋明栖关停水,浑身赤裸湿淋淋地站在那里,高挑,分明。他的身体被热水浇洗得泛红,还零星残留一些浅淡的未消散的瘀斑。 周羚盯着他,呼吸渐渐急促。 他记起小时候语文课,老师问,作者为什么要在叙事的时候突然多几句闲笔写花花草草呢,是因为它们起到烘托的效果,呈现出一种氛围。 宋明栖就是一种令人发情的氛围。 他不必多说话,只消让他像狗一样衔一点东西来,他就知道主人会摸他的头,到了该奖励他的时候。 “可以用吗?”周羚抬了下右手,“这个。” 宋明栖说:“我没打招呼突然袭击,就是想来看看你,如果你表现好,就是给你的奖励,如果表现不好,就是对你的惩罚。” 周羚问:“那我表现得怎么样?” “才知道你这几天过得不容易,今天又受了伤。”宋明栖故作悬念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又笑了,“奖励你吧。拿过来。” 两个人都太久没做这事,宋明栖还没戴好,周羚就已经撫摸起他来,手掌上的绷带打湿以后变得粗糙,随着带着指茧的手指一起在皮膚上摩擦,引起難言的顫慄。很快他们就在水流中交缠,一发不可收拾。 …… 第一场战役打响得突然,结束得也很快,可刚去洗干净,又有了感觉。周羚在下面,宋明栖扶着床头,咬着嘴唇享受。第二次还嫌不够,第三次是在沙发上。 宋明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样下去不行,次数太多也是生理病。 周羚拿他说过的话堵他:“不是你说一个月10次是正常频率吗?” “所以平均下来是3天1次,不是1天3次。” 周羚一边吮吻他的脚踝,一边不近人情道:“所以已经到月底了,还有五次可以用。” 宋明栖想说这个次数不是倒扣机制,但来不及说出口就听到了嘎吱一声—— 沙发的木架折了。 草。 宋明栖又想说脏话了。 他往前爬了两步想逃离这个可怕的现场,但周羚连眼睛都是红的,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很快又被周羚拽着脚踝拖回来,顺着那个塌陷的坡度反而自上而下更深了。 宋明栖终于承认霍帆说得是对的。他失去意识之前想,他确实不是睡着的,是被*晕的。 宋明栖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从睡眠质量的角度来说非常完美,但就是醒来之后不太好,浑身酸痛。睁了睁眼,感觉天还没亮。 他刚动弹了一下,周羚早就醒了似的,低头亲他的脸。 宋明栖半梦半醒地抱怨:“身上好疼。” “哪里疼?”周羚的手从被子里伸进去。 “哪儿哪儿都疼。” 宽大温热的手掌按了上来,按摩一样,有力地从背到腰,缓慢往下。 宋明栖舒服极了,跟猫一样哼哼唧唧的,过了一会又觉得燥热:“别弄了,难受。” 但那只手很不听话,还是逡巡不愿离开。 “……周羚……”他哀哀地求告,同时扭动身体逃离,翻了个身背对他,却感受到尾椎骨上更坚硬的触感。 但宋明栖实在太累了,他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再配合。 他闭着眼睛喃喃地讲:“我真不行了,你自己解决吧。” 过了一会他好像听到一种沉重的、短促的喘息,先是感觉烫很快又变得湿黏黏的,但他实在无法思考,很快就失去意识再次睡了过去。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九点。 周羚早已买了早饭回来,没穿上衣露着一身肌肉,在那里修昨晚做塌的沙发。 宋明栖戴上眼镜后,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是荒唐,又觉得周羚给他一成不变的孤独生活带来一些高歌猛进的时刻,又实在怦然心动。说到底,除了周羚的灵魂,年轻结实的身体谁会不喜欢呢? “我一会要回家里,你要是想再睡一会就留下来睡觉。”周羚站起身,晃了晃沙发,觉得还是不稳。 “我也起了,跟你一起去。”宋明栖掀开被子,立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除了那里的红肿,就连腰臀的皮肤也都火辣辣的,显然是被周羚坚硬的腹肌撞击摩擦后的结果。他依稀记起清晨时周羚的举动,才意识到他本意是让周羚自己去洗冷水澡,周羚却用他的身体解决了需求。 虽然应该是给他清洗过了,但…… 算了。 宋明栖想,能自己解决就是好孩子。 他慢腾腾地下床,周羚还在那研究沙发。 宋明栖越看越不顺眼,都快走到洗手间,又折回来:“你能不能不要再摆弄那个沙发了?我可以赔钱。” 周羚的手还扶在沙发靠背上,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宋明栖不想坦白他只是不愿反复回想昨夜自己的狼狈时刻,顺手抄起外套,走进洗手间,“我要投诉,质量太差了。” “……” 洗手台上,摆着新的漱口杯,牙膏也是挤好的,昨天洗澡换下来的内衣,周羚全部洗好晾晒在浴房的晾杆上。 宋明栖心里软成一片,又跑出来亲了亲周羚的脸,在周羚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又钻了回去。 早饭是小笼包和豆腐脑。 但宋明栖没吃几口就不吃了。 “怎么了?” 宋明栖放下筷子,用纸巾揩了揩嘴:“豆腐脑是咸的,我不太习惯。” 周羚马上站起来就要出门:“我忘记你们那边吃甜的,我再去给你买碗粥吧。” “不用了,我早上本来就吃得少。”宋明栖也站起来,“别耽误你的事,走吧。” 从镇上骑摩托到村里还要一个小时,天气不错,太阳渐高。 这辆摩托是从汽修店租借的,旧车,修得不是很好,骑起来不太顺手,加上后座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因此路上花费的时间更长一点。 这条路周羚走过很多年,虽然村里有学校,但以前买书买文具要去镇上,收信寄信要去镇上,和姐姐约好打视频也要去镇上的网吧。五年没回来,路被修得平坦不少,两边也增种了不少桃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他刚回来都有点不太认识了。 上午十一点,他们先去村委会办事,领了一些有关周沅的材料,然后才往周羚家走。 下坡的尽头树荫掩映处,出现一座平房的灰色屋顶,被金灿灿的太阳照亮。 “那个就是我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势有点低,信号不太好,你可能这段时间接不到电话。”周羚指了东边的另一座山头,“如果有急事,要去到那里才能有信号。” 宋明栖搂着周羚的腰愣了一下,想起周羚给他拍的夜晚的照片:“那你晚上怎么给我回的微信?” 周羚回答:“就是爬到山上去发的消息。” “你爬上去要多久?” 周羚说:“也不是很久,二十分钟、半小时?” “……” 宋明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时间上山下山,就为了回复他一条晚安的消息。 “你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不发就不发了。” 周羚迎着风笑了:“是我想给你发。宋明栖,看不到你的消息,我也会失眠。” 下到坡底东侧有一条岔道,前两天他刚回来的时候几乎长满了杂草,沿路割干净了才辟出一条路来,从岔道进去五十米,就是他和姐姐的家。 摩托车的声音不小,引人注意,没过一会,住在隔壁的赵晓雪从窗户边探出头来,看到周羚和宋明栖从摩托车上下来,她立刻缩回去裹了一件薄棉袄,打开门高兴地跑过来。 “周羚哥回来啦!” 周羚“嗯”了声,宋明栖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冷淡,于是主动接过话说:“对了,昨天谢谢你带路。” 赵晓雪爽快地摆摆手:“小事儿,昨天在台球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宋明栖眨了眨眼,“略施小惩。” 周羚走到院门前,赵晓雪也跟着往里走,差点踩到他的鞋:“周羚哥,你们中午有没有东西吃,要不要我一会送点饭过来?” 宋明栖有点品出味道来了,欲笑不笑地看着周羚,他的英俊有目共睹,就像闯入这座沉闷村庄的风。 可周羚没看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好像开门是一件需要多心无旁骛的事:“不用了,谢谢。” “噢……”赵晓雪眼巴巴地望着他,“那我走啦?” 周羚还是没有挽留的意思,只简单“嗯”了声。 眼看周羚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赵晓雪只得失望地瘪了瘪嘴,一步三回头地走掉了。 宋明栖看着人离开的方向,问:“她多大了?” “18还是19……”周羚说,“我记不清。” “青梅竹马?” “没这回事。” 宋明栖不知信没信地笑了笑,跟着周羚进屋,中午温度升高了些,他把冲锋衣脱了下来,露出黑色的毛衣。 屋内的墙壁非常朴素,红砖砌完上一层腻子,灯的开关还是非常古老的拉绳式,咔哒一声,逼仄的房间被光亮填满。 周羚顺手捡起滚落在桌边地上的打胶管,又将屋中间的梯子收起来,靠到鞋架边的墙壁上。 “还是挺乱的,我刚把里屋的灯换掉,外面还没来得及换。”周羚略显局促地说,“没想到你会来……” 可以看出周羚这几天花了不少功夫收拾——天花板和坏砖重新补过,蛛丝扫掉了,生锈的门轴也重新上过润滑油,晒得褪色的对联也被他铲掉换上了新的,虽然这间屋子看起来还是上了年头,但每一处都被打扫得很干净,现在空气里只有一种柿子树成熟后香甜的味道。 还有一面墙壁贴满了周羚儿时的各色奖状以及褪色的童年照片。 周羚故意领着宋明栖快步走过,但宋明栖显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边看边勾着嘴角调侃:“你小时候这么瘦。”又跟着念,“三好学生。难怪桃花这么多啊,周,羚,哥。” 周羚突然在眼前转过身来,宋明栖刹不住车,被周羚的工装靴绊了一下,猛地撞进周羚的胸膛里,他身上的夹克冰凉凉的,丝丝缕缕裹着回程时山野间的风,周羚的眼神看起来很沉,有种进攻性,宋明栖不笑了。 “没有桃花。”他说,“我只喜欢一棵叫宋明栖的树。” 宋明栖发现这种类型的调侃对周羚没用。 调侃的本质是一种试探。但周羚无需试探。 他的爱是那种犬类的爱,眼睛里只看得到他的那种爱,他有时候甚至不清楚周羚是不是爱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去爱,奉献全部,付出所有,这究竟是周羚的本能,还是因为他是宋明栖。 再往里走,不大的房间被隔出一间卧室,门上挂着勾针编织的小包,有单独的书架、书桌,上面摆放着姐弟俩的合影相片,看得出来有人曾为周羚能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而煞费苦心。 他在书架前兴致盎然地翻看周羚以前读过的书,教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迹,也和其他的高中生一样,会给人物插图加上诙谐的几笔,比如朱元璋的胡子或者李白的酒杯,不过有一些书上的标注并不是周羚的笔迹,他猜测应该是周沅读过的。 这个家里没有父母的痕迹。一点也没有。 但仍然看起来井井有条,维持着它独特的平衡。 “你到底在笑什么?” 周羚在宋明栖的笑意里逐渐感到难堪,他本来就不想在他面前展现出幼稚的一面,但现在好像完全地袒露了。他从宋明栖身后抱住他,越过肩膀看他手里拿的书。 “你画技还挺好的。” 宋明栖想起周羚在书里的便签纸上随手画的表情包和小火焰。又觉得很有趣,果然那个周羚才是真实的。 宋明栖想,真是好可贵、好难得的缘分,他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真实的周羚。 “这个窗户外面是……柿子树?”宋明栖指着面前的一扇木门问,“从这里可以出去吗?” “嗯。” 周羚解开铁片搭扣,推开院门,院子里最显眼的就是两棵黄澄澄、被压弯了枝条的柿子树,不时有鸟雀在枝头弹蹦,低头食用熟透的果实。 两个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周羚说:“也没人管它,长成这样,我回来以后还挺意外的。” 宋明栖觉得这话放在周羚身上也适用。不过如果辅以施肥、除虫,用心对待,它会长得更茂盛,朝天而生,硕果累累。 “也可能是我姐姐保佑吧。”周羚摩挲了一下虎口上的纹身,“看到它们还活着,我特别高兴。毕竟姐姐老了还要回来吃的。” 宋明栖轻轻“嗯”了声,牵住了他的手。 周羚淡淡笑了笑:“你知道吗宋老师,其实出发前我去了一趟湿地公园,远远看了一眼,警戒线还没撤掉。” 位于东经114°03′,北纬22°32′,一棵参天的巨大的榕树。 深绿色的根茎交缠绵延,垂下的气根随风飘荡。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沉默的摆渡人,无数生灵寄生于它,腐化,分解,变成新的血肉。 “我有时候会想,它那么大,那么明显,我甚至之前还从湿地公园路过,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为什么会迷路这么久,才知道姐姐一直在那里。”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见过太多案子,就差那么一点点。” “残留一半难以确认的指纹,全国销售过上万双的运动鞋鞋印,比对不中的dna,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但就是差一点点。” “会很泄气,但我总是想,只要他进行了犯罪行为,这个证据就会存在,哪怕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我老了、死了都找不到,但dna数据库的检索不会停下。就算他不再犯案,他的兄弟也可能犯案,他的兄弟不犯案,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只要有一个血亲进入数据库,我们就能找到他。” 周羚转过头,看向宋明栖抬头仰望树梢的侧脸,光斑散落在他的面孔之上。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证据。其实当时我有限的经验告诉我不该相信……” 宋明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但我现在回答你,是的,我永远相信。” 第64章 我的生活在对你说 中午是周羚做的饭。 宋明栖第一次真正嗅到周羚所描述的柴火的味道。他对着灶膛里的烟霾吸了一口气,在确认和周羚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同时,剧烈地呛咳起来,但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周羚抱出了厨房。 菜端上来,腊肉炒冬瓜、青椒鸡蛋和西红柿蛋花汤,条件有限没办法做得太精细,但柴火灶里烧出来的菜有种特别的香气,宋明栖觉得吃起来还挺有滋味的。 周羚上一次在这张桌上吃正经的一餐是和姐姐,这一次是和宋明栖。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他非常想逃离这个地方,因为贫穷,因为有关他们身世的口舌,不管是善意的、恶意的,他只想好好学习,走出去,把这些东西远远抛在身后。可是姐姐离开以后,当他重新回到这里,他发现人是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来时路的,修修补补后的家他仍然觉得珍贵,也是命中注定,他要和珍惜的人一起在这张桌上再吃一顿饭,就好像是姐姐给他的补偿。 以后或许还会回来,也许不会。 他要向前走了。向着宋明栖走了。 吃完饭,宋明栖本来要主动洗碗,但周羚以他不熟悉环境为由拒绝了,宋明栖只好站在旁边跟他聊天讲话。 他确实有些烦心,上午听村委会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别的手续了,他觉得是时候问问周羚的想法,但没想好怎么开口。 “我打算下午再收拾……” “还有什么事要在这……” 两个人突然同时开口。互相打断后,齐齐沉默了两秒。 宋明栖先放弃:“你先说。” 周羚手上停下来,看着他:“还是你说吧。” 宋明栖只好硬着头皮点开手机里的课表给他看:“我周一可能要回去了,周二还有课。” 说完以后他就觉得有点后悔,因为他今天上午刚来周羚家里,就说自己急着要走,听上去很像对他家里的条件不太满意,临阵脱逃。 周羚没有看手机屏幕,还是盯着宋明栖的脸。 他立刻解释道:“噢我不是觉得你这里不好,当然了我有洁癖,我不能违心说这里住得很舒服,但真的比我想象中要好。而且我特别庆幸跟着你来了一趟饶北,我觉得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全部的你……” 周羚认真听他讲完这样一长串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宋老师,你来饶北找我,除了失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也没什么……” “你真的不擅长撒谎。” “好吧……”宋明栖选择摊牌,“霍帆说我们没有聊过以后的打算,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对。你确实也没有透露过你的想法,是不是还回广南,我都不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解释:“你看如果想获得一个坐标的话,x和y都必须有具体的数值才行,现在x是固定的,y还在变化。我会觉得很不放心。” 周羚听懂了,他安静了一会,将手冲洗干净,擦干。 他拉着宋明栖的手走进里屋,让宋明栖在床边坐下。他到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a4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又在宋明栖疑惑的目光中走回来。 “其实我这一趟回来,除了给姐姐下葬,还为了开具一些我的材料,户籍证明之类的。”他递过去,示意宋明栖打开那个信封,“我想申请明年的高起专。” 宋明栖抽出信封里的材料,是周羚做的笔记,他认真查了一些能够接受继续教育的方式,记录了报考需要的材料。 “成人高考?” “嗯,我想过了,考上专科的话我可以学习比较实用的专业,比如机械制造或者自动化,然后再读本科,在这个期间我再考低压电工之类的几个职业方面的技能证书,以后应该可以找到还不错的工作。” 宋明栖没想到他已经私下做过这么多功课,也自己规划好了路径,略感诧异。 “我本来想回去以后再跟你详细聊的,但为了让你安心,那就现在说。”周羚噙着笑,发现自己终于也有一次机会能让宋明栖感到惊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想继续学习,成为能够让你身边的人认可的人,也想和你一样,了解世界上许许多多有趣的事,企鹅为什么会往巢穴里丢石头,雌蜂的家族树为什么符合斐波那契数列……也许能帮助别人,也许不能……” “但总之,宋明栖,你甩不掉我了。我打算和你一起生活,想问问你同不同意。” 周羚的目光诚恳而热切,眉眼看起来生动极了,他充满期待,宋明栖感觉眼眶很热,而他从来不会让周羚的期待落空,他永远接着周羚,等待他快步跑,大步跑,超过所有人,直到跑到他的身边。 “欢迎光临。” “什么?” 宋明栖站起来,激动地、用力地拥抱他,再一次大声说: “我的生活在对你说——欢迎光临!” 周一他们坐飞机返回广南。 这是周羚第一次坐飞机,他很聪明,适应得很快,甚至在帮宋明栖放好行李后,又帮相邻座位的女孩放了两个沉重的大型行李箱到行李架上。 周羚是个很好的人,长相高大帅气,但凡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免不得要大受欢迎的。但他偏偏冷得像石头,面无表情时尤显得冷淡,以至于两个女孩说谢谢的时候都小小声,直到宋明栖从周羚身后探出头,在眼镜后弯起眉眼说了一声:“别客气。” 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后,飞机机身震动了一下,很快进入滑行阶段。 周羚轻轻攥了一下扶手:“飞机被推出了。” 宋明栖觉得周羚可能是查过资料或者是看过电影,才会这样分解起飞前的步骤,他大概是有点紧张,宋明栖将手搭上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小时候,其实想过当飞行员。”周羚笑了一下,“因为老师说我身高够高,视力也好。” 话就断在这。后来的事两人都清楚。 “现在觉得坐飞机也挺好的。”周羚歪了歪头,在飞机起飞时强烈的超重感中说,“对了,机票钱我会记账。” 宋明栖也扭头看他:“一定要分得这么清吗?” “不分清就变成包养了。”周羚勾起一侧嘴角说,“你还想包养我一次啊?” 说起过去发生的事,两个人都觉得既尴尬又好笑。 宋明栖抬眼盯着阅读灯:“现在不敢了,那时候觉得你不行,有恃无恐,现在1天3次,我不能花自己的钱,卖自己的命,血亏。” 周羚笑得肩膀耸动。过了一会他说,“我还是要去赚钱的,至少在考试前会打一、两份工,实在不够花的时候我再开口。” 宋明栖也不勉强,反正生活在一起,他总不会让周羚挨饿受冻。而且他不能指望周羚紧绷的神经瞬间改变,应激的小狗需要慢慢养,好好养,他渐渐会知道,不能吃别人的冻干,但可以放心吃宋明栖的,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两小时后,飞机落地。周羚又帮邻座的女孩将行李箱搬了下来,两个女孩这回胆子大了不少,走到前面了还不时回头看,嘀嘀咕咕没一会又笑起来。 宋明栖跟在周羚身后一边往外机舱走,一边看着他背着双肩包,肩背宽阔的背影,思绪越飘越远,想他明年考上以后去念书,会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到时候有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会不会跟他再也聊不来,觉得他木讷沉闷,无聊至极。 “宋明栖?”周羚发现他落后,回过头喊他的名字,“在想什么?” “想以后的事。”宋明栖回神,扶了下眼镜,忽然问,“自动化难学吗?” “?” “我突然也有点兴趣,打算回去以后研究一下。” 周羚找了一份线上接单的维修工作,每天不接单的时候就在图书馆里学习,考试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容易,但确实也不是天堑之隔,靠努力可以达到,何况他还有宋明栖这么好的老师。 圣诞前两天,霍帆打算飞回美国,看到宋明栖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他放心不少,最终决定回去和james一起过圣诞。 在机场安检口,霍帆紧紧拥抱了一下宋明栖,然后握了握周羚的手:“照顾好我们dr.宋,知道吗?” 宋明栖用拳砸了一下他的肩膀,怪他搞得挺煽情。不过说实话,霍帆出国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完全独来独往的生活,霍帆乍一回来,又把那种离别的情绪翻了出来。 美国毕竟不是国内,不能常常相见。 周羚点点头,揽着宋明栖的肩膀说“好”,他的承诺总是令人放心。 霍帆拉着拉杆箱往安检口里面走,边走边回头眨了眨眼:“圣诞礼物已经给周羚啦,让他交给你。merry christmas!” 直到霍帆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安检口,宋明栖转身问周羚:“他说的是什么礼物?” 周羚下巴埋在围巾里,将手插进口袋,向前走去:“你猜。” 宋明栖咬牙切齿追上他的脚步:“我不猜。” “勉强同意你侧写我一次。” 宋明栖语塞:“你没有给我线索。” 周羚笑了,伸手揽住他的腰:“那还是到圣诞再告诉你吧。” “周羚!”宋明栖忿忿道,“我讨厌秘密。” “宋老师——”周羚笑着拖长尾音,“总要允许有一点你想不到的事吧。” 24号那天,宋明栖接到了宋盛成的电话。 他的祝福依然非常准时,问宋明栖霍帆有没有回国,是不是跟他一起过圣诞。 宋明栖正走进学校的地库,打算开车回家:“霍帆待不到圣诞后,昨天就回美国了。” 这个消息有些意外,似乎一下打乱了宋盛成的阵脚,他原本预料的就是问问明仔和霍帆在玩什么,好好玩,问候几句就挂断电话。现在宋明栖变成了一个人,他就需要想办法再说一点安慰的话了。可他实在不太擅长。 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口,宋明栖主动说:“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过圣诞。” 宋盛成隐隐约约知道宋明栖的性取向,之前谈过的也略有耳闻,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有点明白了。 “是什么人呢?” 宋明栖开玩笑:“还在念书,明年考大学。” 宋盛成安静了一小会,告诫道:“佢未够年纪?明仔,不要玩火上身。” 宋明栖大笑起来:“开玩笑的,22了。” 宋盛成也发出松了一口气的轻笑,感觉出宋明栖似乎心情不错,这个小男朋友好像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好好玩。”宋盛成说,“那我就不担心了。” 宋明栖沉默片刻,挂断电话前,他说:“爸爸,你不用担心,以后都会有人陪我吃饭的。” 启动汽车前,宋明栖手机又是一震,他划开一看,是周羚发来的消息,不过跟以往不同,今天是一条指令。 “打开副驾驶前面的抽屉。” 宋明栖疑惑了一会,探身打开,里面除了一些杂物、昨天在车上没用完的套,还有一张字条。 他拿出来展开,上面周羚的笔迹写了两句话: ——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早就定好皇冠酒店了。 这是《恶意》里“我”和“日高先生”之间的对话。但很巧的是,广南确实有一个皇冠酒店。 手机又震了一下:“去这里。” 宋明栖开车驶入皇冠酒店的停车坪,立刻有服务生过来指引泊车。 这里价格不菲,宋明栖不知道周羚为什么会约他到这来。幸亏他今天上课,衬衣、休闲裤和皮鞋,穿得还算正式,否则估计都难入场。 走进大门,迎宾的服务生迎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大衣,在听说要找周羚周先生之后,似乎早就得到过叮嘱,立刻反应过来:“噢,您请跟我来。” 宋明栖疑惑不解地跟着人往里走,绕过几根富丽堂皇的厅柱,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个正在向窗外眺望的高大背影,肩宽体格很像周羚,但气质大有不同。 听到脚步声的背影转过身来,看着他勾起唇角:“不认识我了?” “周羚?”宋明栖有些惊喜,也不是说之前的周羚不好,只是他确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羚—— 深灰色衬衣,黑色西裤,皮鞋,寸头,颈间的银链若隐若现。虽然能看出通身并不昂贵,但正装抬人,冷调深邃的眉眼在这种装束下,自带一种若有似无的雅痞风,意外地适合他。 “很帅,非常帅。”宋明栖在周羚为他拉开的椅子上坐下,难藏嘴角的笑意,“但今天这是唱哪出?” 周羚示意服务生上菜,很快红酒和前菜上桌,周羚看起来做了一些餐桌礼仪方面的学习,提起刀叉时的动作并不露怯,反倒由于过分拘泥于形式,一举一动都格外郑重,有种绅士气质。 不过他一笑,就又变成那个宋明栖熟悉的周羚了。 “下个月要去接赵喜橙回来,趁着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想跟你一起过一个特别一点的圣诞。”周羚解释说,“你别担心,我没偷没抢,只是攒了一些钱……” “可这里也不是攒钱就能……” 周羚打断他道:“霍帆还给了我一张这里的会员卡,折后的价格他付一半,我付一半,已经很感谢他了。他本来是要全付的,我拒绝了。” 宋明栖这时才明白在机场时霍帆说的送给他的礼物,以及他们两个人之间怪里怪气的握手,都是意有所指。 他哑然失笑:“你们两个真够能瞒的……其实没必要这么破费。” “因为我想了很久,好像没有跟你好好表过白。” 他确实和宋明栖说过很多的喜欢,很多的爱,但不是在床上,就是生离死别。他想换一种说法说爱,用宋明栖的说法说爱。 周羚看起来有一点紧张:“我之前说过,我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和宋老师一起做的。” “这段时间又增加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在图书馆坐一整天,宋老师可以不厌其烦地跟我讲一天的题。以后这些事我再做千次万次,也只是不断地在提醒自己,去回忆那个第一次一起做这件事的人。” “所以宋老师不用去学机械制造或者自动化,也不用了解我不在你身边的人生,你不用担心y轴会变化,你不是用摩斯电码给我的备注是0吗?是你教我的,y=0,这个坐标永远会随着x的变化在你的轴上运动。以后的路,我都跟着你走。” 周羚和宋明栖对视着,两个人都提着刀叉在笑,灯光耀眼,室温和暖,餐食饱腹,他们笑着笑着,笑出眼泪。 “圣诞快乐,宋明栖,谢谢你给我一种新的生活。”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爱你。” 【正文完】 后记(略含剧透,看完正文再点) 这本写完时有种从狭窄通道中走出来迎接光明的感觉,压抑的、闷热潮湿的试探,爱欲的吸引力与危险感和道德感的拉扯。 直到真相揭晓,两人都曝晒在阳光里,然后才有了海边公路的飞车以及夜海上的焰火。宋明栖大喊着古惑仔配维修佬天生一对,为了复仇而放弃升学机会的周羚也终于被爱人诚恳用双手捧到了同样的人生起点。 写作这本的初心是希望完成一本两个人追寻真相、打破彼此偏见的书,一开始设想的结构比较简单,但真正动笔的时候慢慢加入了很多我觉得有意思的元素,比如在图书馆用同一本书交流、摩斯电码、密码、犯罪心理、方言等等,在叙事上也采用了悬疑的方式,提前设置伏笔,或规避掉一些信息,以保持神秘感和真相揭晓时的爽感。这种种对我来说,写作难度确实是非常大。 现在回过头看可能有些表达陷入了自己的思维定式,或者是因为能力有限,剧情bug也好、人设也好仍有很多考虑不周;另外写作后期家人生病,一直在医院奔波,整个人情绪也受到影响。但不管怎么说完成比完美重要,我还是尽最大努力将它完整地呈现了,我为此感到骄傲并接受一切善意的批评。 也由于精力问题后期的很多评论也没能一一回复,觉得很惭愧,但是大家的追评我全都有认真阅读。 再次感谢有人能喜欢这个故事,也感谢大家对我写作上的包容。 一些附注: (剧情中如有搞抽象或者不合逻辑的地方,那是我个人写作能力不足,和参考书以及各位老师们没有关系) 1.特别鸣谢何暮楚、不执灯太太和读者念粤的粤语指导! 2.补充一些参考书籍和细节: (1)《犯罪心理学》熊云武 北京大学出版社; (2)《犯罪心理学分论》吴宗宪 商务印书馆; (3)米兰达·道尔《谎言心理学》,谎言63的章节标题是:他的gao丸一般; (4)东野圭吾《恶意》使用的是南海出版社2009年版,如有这本在手边,可以和周羚邀请宋明栖共度中秋的密码(晚8点,念念,601),以及宋明栖发出的转账信息对照; (5)利用索书号在首都图书馆可以找到《樱花欣赏栽培175问》《樱花栽培养护手册》; (6)周羚和宋明栖我约了画稿,非常张力的一对小情侣,感兴趣可以去看; (7)《猎欲》和《暗癖》是姊妹篇,所以除了任喻和方应理在42章出场外,在创作时也设计了一些剧情的对称,尤其是两本内核之间的呼应应该不难看出,一本写推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本写点灯人,并以两本书送给仍然天真的人,送给仍在坚守的人。“心有羚栖”和“不可理喻”,都长长久久。 因为有整理出版稿和照顾家人的种种原因,下半年精力有限,所以计划有时间的话先写一本短篇《眼睛骑士》,一个年上daddy和视力障碍小甜心的故事,拜托大家点点收藏,当然《假想婚姻》这本也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一定会写,只是稍晚一些。 谢谢大家阅读到此,希望下一本还能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