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没事儿(出书版)》来自www.aqtxt.net   《桃花源没事儿》作者:马伯庸 内容简介 小道士玄穹是天生穷命,只要一捞横财,必有天雷劈下。他啥钱也不敢挣,只能去桃花源当个俗务道人。这项工作钱少活又多,担责加背锅,因为桃花源里住的都是妖怪,鸡毛蒜皮,纷争不断。玄穹每天忙着为妖怪们排忧解难、调停劝和,勉力维持着桃花源的和睦局面。有一天,一个巨大的危机突然降临。这个穷酸小道士悲伤地发现这关乎所有居民的安危,还严重影响到了自己每月二两三钱的菲薄俸禄…… 编辑推荐 一个穷酸小道士,一处祥和桃花源。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原来《桃花源记》中的“寻而未果”另有玄机,秘境桃花源竟是妖怪乐土,由道门和妖怪共同守护。 小道士玄穹天生穷命,只要一有横财,必定天雷劈下。他啥钱也不敢挣,只能去桃花源当个俗务道人。每日面对的都是调解邻里争执、孩子打架、夫妻口角之类的琐碎活,一地鸡毛,劳心费力。而每个月的道禄只有二两三钱,勉强糊口。 这是马伯庸写作超过12年的作品,保留了他这些年来心境变化的痕迹,它可能斑驳,但留住了他的人生年轮。也许你已经步入中年,疲惫的身体挑着家庭的责任,但希望你别忘了当初那个沉迷游戏的热血少年。但愿大家都能在这个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年轮。 创作背景 《桃花源没事儿》的故事萌生于2013年,片儿警老刘给马伯庸讲了这样一个段子:有个小饭馆,消防通道总是堆放杂物,多次教育店主但屡教不改。后来有个道长路过,说这里风水不对,挡了财运,店主连夜就把杂物清干净了。故事把马伯庸逗得哈哈大笑,他想:“如果有个道士管理居民区应该也挺有趣的”。从此,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生了根。 后来偶然间,马伯庸看到了汪曾祺改写的《聊斋志异》和古龙创作的《七杀手》,故事慢慢长出了枝丫。断断续续,一晃十几年过去,《桃花源没事儿》终于在2024年诞生了。马伯庸自述:“比起我其他的历史题材作品,这本书没那么沉重,就是个小品级的东西。不过因为它的创作时间实在太长了,以至有意无意中,也保留了我这十多年来心境变化的痕迹。” 作者简介 马伯庸,男,原名马力,满族,生于1980年,内蒙古赤峰人。他于2004年毕业于新西兰怀卡多大学经管系;2005年开始发表作品,201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其著有长篇小说《长安十二时辰》《两京十五日》《显微镜下的大明》《古董局中局》《长安的荔枝》《大医》等,曾获得2010年人民文学散文奖、2011年朱自清散文奖、2020年茅盾新人奖等奖项。 第一章 郭宝从没见过这样的奇景。 他恍惚记得,自己和搭档刘大全是去湖南做买卖,走到武陵附近天色已晚,两人正商量着露宿一夜,不知怎么就看到前头有一处庄严肃穆的衙门。 郭宝一进门,小吏先递上一杯热茶,亲切地说您少坐,然后询问起要办的事,态度和蔼,极有耐心。郭宝受宠若惊,想塞点红包,小吏却坚决拒绝,说我们是为百姓办事,不可以收好处。然后取走了他的文书,不一会儿就办妥拿回来了,郭宝手里的茶甚至还没凉。 郭宝正要走,又从后堂转出一位官员,说圣上颁下敕令,宣布从今日起减免商税,永不加赋。郭宝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官员把圣旨给他看,郭宝舍不得放开,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声音…… “偷税漏税!严惩不贷!偷税漏税!严惩不贷!” 郭宝一听这词,浑身猛一激灵,登时吓醒过来,发现哪里有什么衙门,周围竟是一片断壁残垣,身边正蹲着一个年轻道士,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而搭档刘大全,躺在旁边兀自昏迷着。 这道士看面相只有二十出头,尖嘴猴腮,额前一缕醒目的白毛,像毛毛虫一样垂吊在两条粗眉之间。郭宝意识还有些模糊,张了张嘴。 “喂,你偷税漏税的事发了,要罚银。”小道士说。 “怎么又……不对,你一个道士,哪有资格罚我?”郭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道士“啧“了一声,说:“一说到钱,个个都变得人间清醒。唉,恭喜你,脱离幻境了。” “啊?幻境?” “对,你这是昨晚被妖怪给迷了。那幻境会幻化出一个人心中最深的欲望,困住人心神,只有用至恐之物猛戳一下才能脱离-幸亏你平日做买卖没少逃税,一直心虚,否则还不易救出来哩。” 郭宝脸色一尬,岔开话题道:“道士驱邪,难道不是该用符咒的嘛。” “也对啊,反正符纸和朱砂都是大风刮来的,不必省。”小道士嘴里阴阳怪气,又走到刘大全身旁,如法炮制,连喊三声“偷税漏税“,后者“嗷“的一声也惊醒了,遍体流汗。 见两人都恢复了清醒,小道士这才敷衍地一拱手:“贫道玄穹,见过两位居士。” 两人连忙还礼道谢,可心中不免疑惑:别家道长都是仙风道骨,哪像这位生得薄唇瘦腮,山根低陷,一副穷酸相?驱邪的手段更是难以言喻地恶毒…… 玄穹亮出一张度牒:“贫道是武陵县俗务道人,半路撞见两位中邪。我宅心仁厚,道法高深,顺手搭救了一下,两位不必多谢。” 郭宝问什么叫俗务道人,玄穹嘴角一抽:“就是负责道门俗务的道士。”刘大全嘀咕:“原来就是个打杂的,怕不是要来讹银子吧?”不防玄穹朗声道:“两位不必生疑,道门讲究普救众生,只要有人中邪,即使对方不懂感恩,贫道亦会全力施救,不会袖手旁观。” 这小道士的嘴,当真比他的面相还刻薄。郭宝比较机灵,一边说:“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不料玄穹像看到火炭似的,吓得往后一躲:“不成,不成,这个贫道不能收。” 两边推让了几次,郭宝见他真不收钱,脸上笑容大盛,夸赞说道长境界真高。不料玄穹从怀里拿出一张白纸来:“不过要麻烦两位,填写一份遇妖呈文。” “啊?那是什么?”两人一愣。 玄穹道:“你们半路被妖怪所迷,为贫道所救,总要留一份呈文实录。回头贫道焚给真武大帝,才能折算功德。”两人心想这不就是求表扬吗?不过只要不收钱,多点麻烦也认了,乖乖埋头填起文书来。 这遇妖呈文里的细项甚多,诸如姓名、职业、籍贯、出发地、目的、事由等等,甚是烦琐。文书下方还有一大块空白,玄穹指点说:“请两位描述一下昨晚遭遇的详情。” 刘大全很不耐烦:“写那么详细做什么?”玄穹额前白毛一摆,冷冷道:“妖物手段甚多,不说清楚来由,怎么知道有无后患?两位的脸面和性命,总得选一样保住吧?呵呵。” 这一声干笑,吓得两人一哆嗦,只好如实交代。 郭宝说自己前往一座衙门办事,那儿胥吏和蔼,官员英明,办事流程简明,还赶上朝廷减税,他讲完之后怅然若失,连连感叹,说若是真的该多好啊……玄穹不置可否,又问刘大全。他面色尴尬,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出真情。 原来刘大全的幻梦是一座豪奢别业,朱门碧瓦,琉璃生辉。宅子的女主人容貌出众,体态丰腴,谈吐不凡,身边还跟着三个女儿,个个也是美艳动人,与他眉目传情。她们陪着刘大全饮酒作乐,弹琴唱曲儿,闹腾到深夜,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玄穹赶紧拦住,让他不必细表。刘大全突然“啊呀“一声,面露惊恐:“莫……莫非那妖怪是打算窃我的元阳?”玄穹瞥了一眼他的肥厚肚腩:“如此说来,我猜对方是个蝙蝠精。” “你怎么知道?” “只有蝙蝠是天生瞎的。” 旁边的郭宝也打趣道:“原来刘大哥你内心最想的,就是那些诲淫诲盗的东西啊,若嫂子知道了可不得了。”刘大全恼怒地瞪向郭宝:“你不也一样?!”郭宝一摊手:“我那个幻境,不过是正经买卖人的心愿,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 玄穹轻咳一声:“郭先生,恰好相反。您这边的幻境,才是大大地不妥。”郭宝一愣:“怎么不妥?”玄穹正色道:“这幻境里面又是清廉官吏,又是免税圣旨,莫非你心里觉得,现实里官场贪贿太甚,朝廷苛捐杂税太多?” 郭宝“呃“了一声,没想到他角度刁钻,一时不知如何辩驳才好。玄穹让他们在呈文上签了字,小心折好:“两位可以走了,贫道还要收个尾,把那幻境的源头抓住。” 说完从背后取出一把桃木剑,握在手心,眼神看向虚空中的某处。 两位客商一看他这架势,不敢多问,赶着驮马撒腿就跑。待他们远走,玄穹站在原地,眯起眼睛,脚下禹步轻转,在土丘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目光一凝,抄起桃木剑对准虚空一刺,舌绽春雷:“敕令!南明离火,烧!” 只见晴空之上平白落下一团火焰,正正烧在了土丘正上方,炸出一条黑影。这黑影状如一条蓬松狐尾,在半空摆了几摆,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恶狠狠地冲着玄穹扑来。没等他做出反应,黑影就陡然胀大伸展,转瞬就把玄穹吞裹进去。 玄穹先是眼前一黑,再定身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宽阔银库之内,里头东一堆、西一堆,没别的,全是十两足金的大元宝,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的,直可以晃瞎人眼。玄穹面色一变,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娇笑:“我还当你这个小道士多清高呢。想不到内心欲念,也是这等黄白之物,啧啧,真是俗不可耐。”玄穹粗眉一蹙,把桃木剑往前一递,环顾四周:“呔!何方妖物,胆敢蛊惑贫道?” 那声音多了一丝惊疑:“咦?你明明在幻境中,怎么还能保持清醒?”玄穹仗剑凛然喝道:“贫道从无发横财的命数。只要遇到金银,必是假的!” 那声音沉默半晌方道:“你好可怜啊……” 玄穹冷哼一声,手里的桃木剑已然刺中一堆金元宝,紧跟着离火一喷,只听噼里啪啦几声响动,元宝尽数散为烟尘。一缕黑影急速自尘灰中跃起,迅速落到另外一堆中。玄穹再次挺剑一刺,又是火焰弥漫,那黑影嘶叫着飞起来,尖叫:“你……你……你怎么能看到我的真身?” 玄穹也不搭话,埋头继续追着黑影砍。他们一个追,一个逃,火云滚滚,一会儿工夫,偌大一个银库里的元宝堆全都被劈成一圈碎尘。很快连银库本体也被炸得残缺不全,周围变得烟气蒙蒙。 眼看幻境差不多要崩散,玄穹双目紫光一闪,已然锁定了声音位置,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并,口中断喝:“敕去!”桃木剑如流星一般,朝着某个角落扎去。 与此同时,那声音叫道:“好了好了,你不是喜欢金子吗?我给你真的,不要再来纠缠了!”一锭黄澄澄的元宝也从虚空中浮出,直朝他飞去。 玄穹还保持着并指姿势,来不及收回,眼睁睁看着那元宝砸入怀里,沉甸甸的竟是十足真货,足有五两之重。他瞳 孔霎时紧缩,急忙要扔开。 可惜为时已晚,虚空中突然凭空浮现一丝紫雷,毫不犹豫地冲着元宝狠狠劈下来。那一瞬间,玄穹周遭变得五色斑斓,忽明忽暗,幻境一时尽退。 待得周围景色变回荒郊丘顶时,他横躺在地上,星冠之上青烟袅袅,四肢不时抽搐一下。而在他旁边,蜷着一只枣红色的小狐狸,那团蓬松的大尾巴被一柄桃木剑钉在地上,挣扎不开。 玄穹头晕目眩,勉强抬起上半身,向着小狐狸伸过手去。小狐狸急得连连蹬腿要逃,怎奈尾巴被钉,无法闪避,只有脖子上挂着的一把小金锁来回晃动。它瞪圆双眼,龇出狐牙嘶吼起来,努力要放出妖气,可憋了半天劲,只憋出轻轻一缕,在头顶打了几个旋,就飘散了。 小狐狸再没别的招,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不料小道士把手一招,把桃木剑从尾巴上拔了出来,旋即又晕了过去…… 过了良久,玄穹才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时近傍晚,自己仍旧躺在山丘上,浑身酥麻。他微一侧头,发现小狐狸居然还站在旁边,不由得诧异道:“怎么还在这里,不是放你走了吗?” “哼,什么叫放我走?本姑娘想走随时可以走。”小狐狸口吐人言,语气倨傲,“我留在这里,只是好奇,你刚才为何不抓我,反而把剑给拔了?” 玄穹嘴一撇:“我怕你把桃木剑带走,我就这么一把了,丢了没法补。”小狐狸哈哈笑起来:“没见过道士捉妖还这么小气的。你就不怕本大仙恢复了自由,当场吃了你?” “你的妖气里没什么血腥味,不是自命清高没吃过人,就是法力低微吃不到人。” 小狐狸气得一转圈:“笑话,本仙是嫌那两个凡人一身臭汗,吃不惯腌咸口儿。” “那你诱他们入幻境干吗?” “哼,他们睡相难看,还打呼噜。本大仙正巧在附近休息,被吵得无法安眠,索性戏弄一下来助眠。” 小狐狸说完转身要走,这时玄穹又叫住它:“等一下,你擅自迷人,违反规定,得填份呈文。”小狐狸把狐尾摆来摆去,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我迷人的?展开说说?” “刚才那两个商人的幻境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镜子。说明造幻境的妖怪,自己从来没照过镜子。” 小狐狸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嘲了,气得张开血盆大口:“小道士,我吃了你!” “你先填了再吃,喏,一式两份,正楷填写。如果需要,可以我问你答,我来代填。”玄穹双腿动不了,就把空白呈文掏出来。小狐狸挑衅地喊道:“我偏不填!有本事你从地上爬起来抓我!” 玄穹瘫在地上,哪里动弹得了?只是淡淡道:“我会直接上报武陵道观,自有巡照真人来抓你。”小狐狸脸色变了变,一跺脚:“好了好了,你快问。” “你叫什么名字?是何物修炼成精?在何处修炼了多少 年?因何事由出山?可有当地道门开具的路引?” 小狐狸一怔:“我都现了原形了,你还问我是什么妖怪?”玄穹道:“我知道,但这是道门规矩,每个问题都得问一遍。”小狐狸没见过这么啰唆的道士,只得简单道:“我叫婴宁,青丘狐族,修炼了一百二十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玄穹郑重道:“贫道道号玄穹,玄门之玄,苍穹之穹,箓职是武陵县桃花源的俗务道人。你别岔开话题,路引在哪里?” 婴宁眼睛一亮:“桃花源?原来你竟是那里的俗务道人。” “对,刚刚被任命的,我这不正在赴任路上吗?被你这闲事给耽误了-别岔开话题,你这次出山,是要去哪里?” “嘿嘿,巧了,我姑姑就住在桃花源里,我正好要去找她玩,咱们同路。”婴宁眼珠一转,忽然好奇道,“桃花源里面住着好多大妖,你看起来好弱啊,去那里做道士,不怕被吃掉吗?” “俗务道人的职责不是斩妖除魔,是代表道门去安抚妖怪。阴阳相济、和合同存,为妖排忧解难……”玄穹面无表情,一字字背得十分生硬。 婴宁说的桃花源,乃是武陵的一处秘境,里面住着不少妖怪。道门会派遣一位俗务道人驻守秘境,处理妖怪居民们的日常纠纷。正是玄穹要赴任的地方。婴宁却压根不信:“一个会被自己引来的雷劈倒的小道士,能排什么忧、解什么难?靠活活把对方笑死吗?”玄穹脸色变得不耐烦,提高嗓门道:“所以你的路引呢?” “这次出山走得急……路引有的,但不在身边。” “路引是道门附在你魂魄上的一点法力,怎么可能忘带?总不能丢了魂吧?” “哦,那也不是不行……” “不要把贫道的质问当理由!” 婴宁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玄穹脸色微凝:“那就是没有路引咯?那可不行,得补办一下。”他勉强抬起一根手指,轻轻一弹,一点小火光飞向婴宁。婴宁“哎呀“一声,试图躲避,那火星却仍扑在身上,一闪即灭。 “你这是干吗?”婴宁卷起尾巴,往身上拍了拍,有点恼火。玄穹道:“我给你做个补办路引的标记。等我正式到任,标记就会自动生效,你就不会被捉走了。” “你还挺好心的。” “你如果动了妄念,再去迷惑路人,这个标记也会告诉我。” 婴宁顿时又气恼不已,那岂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被这小道士监视?玄穹不关心她怎么想,挣扎着要起身,可身体仍处于被雷劈后的麻痹状态,一挪就疼得龇牙咧嘴。 婴宁眼珠一转,旋身变成一个枣袄黄裙的二八少女,梳了个狐耳形双髻,腰系一条月白色的束带,脖颈处挂着一把小金锁。她左顾右盼,看到旁边有四只老鼠爬过,右手搓了个响指,把它们变成四个轿夫,又将旁边一截倒在地上的枯 树变作一顶方轿,把玄穹凭空摄去。 “你……你这是做什么?”玄穹还处于麻痹状态,无法反抗。 “反正那个路引也要监视我,我索性就跟你一起走,这不显得坦荡嘛。” 玄穹吓得脸色变了:“快,快放我下去,让人看见一个道士坐在妖怪的轿子里,成何体统?”婴宁嘻嘻笑起来:“你坐了妖怪的轿子,就有了把柄在我手里,以后就不敢说我坏话了。” 玄穹还要抗拒,婴宁运起妖法,直接把玄穹塞进轿子,还顺手掐灭了他道冠上的一缕青烟。玄穹反抗不得,只好在轿子里暗诵《道德经》。婴宁变回狐形,纵身一跃,跳到轿子顶上盘成一圈。 轿子晃晃悠悠走出去一段路,婴宁觉得无聊,敲了敲下面:“小道士,问你个事?”轿子里没回应,但诵经声停住了。 “刚才那道雷光煌煌正气,好像是天雷啊,干吗去劈你?你干了什么坏事?” 轿子里的人呼吸一滞,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你们狐狸不乱打听会死吗?”婴宁双髻立刻竖了起来:“会死,真的会死,快说快说。” “好,好,我给你讲明白,你以后不要来烦我了。” 第二章 “我出生于济南府,俗家姓蒲。我娘怀胎四月时,前往泰山烧香祈求平安。俗话说,济南府人全,泰安州神全,泰山是五岳之首,因此各路神祇皆有驻庙。我娘一路磕头烧香,逢庙便拜,把整个泰山上的神仙拜了个遍,却唯独漏掉了马氏。” “这是哪一路神仙?” “喀,她原来是姜子牙的夫人,封神的时候给了她一个穷神之位,司掌天下穷苦。马氏性格褊狭,成神之前连姜太公都敢骂,成神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一见我娘唯独漏了给她上香,勃然大怒,给我扔了一个遇财呈劫的命格在胎里。” “遇财呈劫……这听着好倒霉啊。” “对啊,这个命格不能招财,稍有横财入手,必会招致雷劫,小财招小劫,大财招大劫。你把那么大一个金元宝塞进我怀里,天雷马上就劈下来,比那帮收税的动作还快。”轿子里的声音异常苦涩。 婴宁同情地看了轿子一眼,怪不得这道士的内心幻境是无数金元宝,原来他从来没机会享受到,一辈子受穷。可她转念一想,眉毛又竖起来:“不对呀。你那个命格只是不能招财而已,怎么能看破我的幻境?” 玄穹在轿子里咳了一声:“幸亏我娘平日事神虔敬,泰山上的诸位神仙听说马氏所为,都很同情我的遭遇,于是碧霞元君、东岳大帝和真武大帝一起出手,给我加了一笔“明真破妄'的命批。虽说改不了穷命,却让我有了看破一切虚妄的能力。” 婴宁拍手笑起来:“绝妙,绝妙。一辈子都发不了财,自然什么都看透了。” 玄穹沉默下来,仿佛被说中了痛处。过了一阵,他才咳了一声:“我这种命格,做不了官,经不了商,只能去当清心寡欲的道士。师父赐了我一个玄穷的道号,后来他老人家怕我连累了师门,才改成了穹字。” 婴宁这才理解,这小道士为何年纪轻轻却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谁得了这个倒霉命格,心态都得扭曲。玄穹悠悠道:“即使是在道观里,那些能赚钱的营生,什么斋醮经忏、扶乩堪舆之类的,都与我无缘。到头来,只能来桃花源做俗务道人。” “做了俗务道人,就能发财了吗?” “发什么啊!俗务道人在道门是最累最苦的,每日干的都是化解纷争、排忧解难、教化训诫之类的活,琐碎得要死。每个月道禄也只得二两银子,勉强糊口而已。但此乃正 授箓职,收入发到我手里不会触发天雷。” “也就是说,你这辈子唯一能收的钱,就只有这每月二两银子?” “如果来桃花源驻守,还能多发三钱补贴。不能再多了。” “不对呀,你手里那柄桃木剑,虽然用得不高明,看材质也挺值钱的嘛,天雷就不劈了?” “你可以不加前面那句-唉,这些法器啊、罗盘啊、衣袍啊什么的,都不是我私人的,属于道门公物,我只能用于公事。如果我拿着这桃木剑去给私人做法事,也会招惹来天雷。”玄穹抬头看看天空,眼里带着愤恨与畏惧。 “这天雷好烦啊……” “所以啊,我这一辈子能看到头,就是这二两三钱的人生。唯一的指望,就是多攒点功德,把箓职升上去,升一级能涨一两。” 婴宁觉得这家伙一点也不像个道士,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她忍不住讥讽道:“你嘴这么臭,怎么攒功德?” “我路见不平,从一只邪恶大妖手里救下两个客商,这就是两份功德;我劝那大妖弃恶扬善、皈依道门,也算一份功德。” “呸呸呸,谁是邪恶大妖了?”婴宁恨恨道,“你这种人去当俗务道人,桃花源的妖怪岂不是要被烦死了?”玄穹叹道:“唉,我就是管了太多闲事,才被发配到桃花源这种偏远地方做道士。你们烦?我才更烦呢!” “你惹了什么祸?”婴宁支棱起双髻。玄穹“呃“了一声,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反正我要在这里攒够了功德,升了箓职,争取一年内走人。” “这么有信心吗?看来道门对你还挺照顾的嘛。” “除去偏心的师父、嫉贤妒能的师兄弟、总被克扣的斋饭和永远背不完的道藏,道门确实对我挺好的。” “你这一口阴阳怪气……幸亏还有桃花源安置,否则在道门里,真不知你还能干什么。” “做知客也挺好。” 婴宁尖叫一声,从轿子顶上跳开,气得化为一团黑气跑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玄穹就躺在老鼠轿子里休养。等到雷劲彻底消除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坐了。于是婴宁把几只可怜老鼠散回原形,自己依旧化成少女模样,与他并肩而行。这一人一狐跋山涉水,不一日终于抵达武陵县境内的雪峰长山。 这座大山绵延百里,巍峨险峻,半山腰矗立着一座不甚起眼的小道观,名唤明净观。玄穹对婴宁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山去报到。”婴宁奇道:“还没到桃花源,你报什么到?” 玄穹见这只傻狐狸什么都不懂,只好多解释了几句。原来人间每个县里,都有一座主观,统管县内道门及妖怪事务。武陵县的主观叫明净观,桃花源是其下辖的一个特别秘境。所以本地俗务道人就职,都得先去报到。 “你们道门好烦啊,这个要呈文,那个要报备,天天说自己清静无为,清静个鬼咧。”婴宁捂住脑袋,痛苦得要死。玄穹瞪了她一眼,提醒道:“待我报完到,正式就职俗务道人,你的路引才算生效,否则就是只野妖怪,随便一个道士都能把你抓走。” 婴宁抬头看看山势,晃动尾巴道:“那你自己去好了,我可不耐烦等,先去桃花源找我姑姑啦。” “走吧,让我也清静清静。” 婴宁突然凑到他脸前:“说清楚啊,我是自己走的,可不是被你赶走的。”说完咯咯一笑,三跳两跳,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玄穹略整理了一下仪表,顺着一条满是青苔的石阶山路,径直上了雪峰山,很快便来到半山腰的一座小观前。 只见观前左右有两棵老桃树,树上花开正艳,门前落英缤纷,只是无人打扫。玄穹皱着眉头迈进道观,没个知客迎接,进了院子一看,竟连一个道童都没见着,空荡荡的一片。他站在老君堂前喊了一嗓子,半天才有一个白胡子老道迷迷糊糊走出来。 “适才修行入静,不闻外物,道友莫怪啊。”老道一个稽首,可玄穹分明看到他眼角沾着两坨新鲜眼屎。他也懒得说破,拿出度牒道:“我是去桃花源赴任的俗务道人,特来观中报到,不知观主可在?” 老道一听是去桃花源的,眯眯眼一下子睁开了。他先端详玄穹片刻,忍不住道:“道友你这面相……”随后觉得失 言,赶紧一拱手:“老道就是此间观主,法号云洞。” “云“字比“玄“字大一辈,玄穹连忙执弟子礼。老道把他带到老君堂后的书房,这书房颇有雅趣,桌上摆着诸般奇石清供,旁边一排精致盆栽,后头还有个水缸,里面趴着两只玄龟,追着水藻悠哉戏耍。道务相关的法器文书,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这一路上没耽搁吧?”云洞寒暄道。 “您这儿这么忙碌,我耽搁不耽搁的,也没什么分别。”玄穹习惯性地刺了一句。 云洞似乎没听懂,乐呵呵地坐到书桌前,猫腰翻出一堆杂乱文书,挑了半天,拿出一本报到簿子,跟玄穹的度牒叠在一块,用指头蘸了蘸朱砂,运起法力一点,一道红光闪过。 从这一刻起,玄穹正式成了桃花源的俗务道人。 玄穹又拿出一张清单,以及自己携带的桃木剑、罗盘、袍冠等道务用品,请云洞清点。云洞问:“身上可还有什么公家的法宝?” 玄穹道:“道门说弟子是来做俗务道人的,不需要法宝,没批。弟子又是一个遇财呈劫的命格,私人买不起法宝。”云洞早看过他的履历,同情地点点头:“如果你有机缘得了什么法宝,就来老道这里申报一下。只要用途正当,我给批了正箓用法,用那个法宝便不会引来雷劫。” “弟子没有机缘,只有劫难。”玄穹没当回事。就这么简单的一点活,累得老道士哈欠连天。玄穹却不肯放过他,把那本遇妖呈文拿出来:“对了,我半路上顺手救了两个凡人,麻烦师叔帮我登记一下功德。”云洞已经疲了,接过随手塞到旁边的一堆文书里。 玄穹见这老头子懒散得很,不愿多费唇舌,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云洞叫住:“哎,对了,老道有几句叮嘱。住在桃花源的妖怪,都是披毛戴角之辈,湿生卵化之徒。哪怕修出人形,与人类的脾性也是迥异。在那里做俗务道人,职责不是斩妖除魔,是代表道门去帮助妖怪,务求阴阳……呃,阴阳……哦,对,阴阳和合。” “什么啦,是阴阳相济、和合同存!阴阳和合可还行?师叔你连道律都没背熟。” “你得其意就好,不必执着其形,这也是道中真意。”云洞抓起一只玄龟,慢慢盘着凹凸不平的龟壳,“老道在这观里做了三十余年,无时无刻不谨记庄祖教诲,潜心参悟无为之为、无用之用,希望你也能开悟。” 偷懒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玄穹心里暗想。怪不得这观里香火稀薄,门可罗雀,原来从根上就打算无用之用。 他临要走时,云洞耷拉的眼皮忽然掀开一线:“你这样的命格,又遇到那样的事,可要念头通达一点啊。”玄穹额前的白毛一颤,云洞怎么会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他不客气地回道:“弟子在这里,不通达也得通达了。” “记住,勿染大因果,攒点小功德。”云洞诚心诚意劝了一句。话音刚落,两人便听到道观之外传来喧哗之声,嗷嗷嘶鸣里伴随着隐隐的雷声。云洞和玄穹同时脸色一变,急忙走出观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虬髯遒劲的红袍道士悬在半空,手里拎着一只枣红小狐狸的颈皮。那小狐狸死命挣扎,口中嗷嗷叫嚷,脖子上的小金锁乱晃起来。 那道人的脸膛黑中透紫,洪声若雷:“巡照真人云光在此,擒得身无路引野怪一只,特来知会本地道观。”他周身不时泛起一圈蛇形雷线,刺刺作响,可见修炼的是震雷一脉功法,而且法力极其浑厚。 婴宁被他捏在手里,双目赤红,浑身微抖,那一条枣红色的狐尾变得越发蓬大起来。 玄穹暗暗叫苦,早提醒她没有路引不要乱走。巡照真人个个都是斗法的高手,巡视各地,扫除妖邪。没有路引的妖怪落在他们手里,轻则被削去几十年道行,重则被封魂索魄、打回原形。 云洞冲半空一稽首:“云光师弟啊,你做了巡照之后,可是越发勤勉啦。”云光往下俯瞰,眉眼间满是不屑:“若都跟师兄一样闭门清修,这人间还能太平吗?” 趁他讲话一时松懈,婴宁忽然垂下颈子,要去咬那把金锁。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声音高昂尖锐,一直传到观前。云洞脖子一缩,连声说麻烦了麻烦了,跳回道观大门内侧,把玄穹也拽过去,然后双手一展,一道土黄色的泥墙平地而起,挡在前方。 原来老头是修艮土功法的,倒是真适合他。玄穹心里暗暗腹诽。 天上的云光拎住婴宁,面无表情地看向啸声来的方向。过不多时,远处一团黑雾迅速接近。云光哈哈大笑三声,把婴宁往地上一丢,掌心吐出三条锁链将她捆了个结实,然后双袖一摆,迎着黑雾飞了过去。 玄穹连忙要去帮婴宁解开,云洞却拦住他:“哎哎,你可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玄穹眼皮一翻:“师叔还有时间提问,应该不是大事吧?” 云洞道:“那一团黑雾,是桃花源里的一位狐族大妖赶到,他们最是护短,看来少不得要跟云光做过一场。希望别波及我这小观就好……” 他抬手运起法力,又把那泥墙加厚了一层。玄穹眼皮一翻,云洞如此胆小怕事,只怕以后有事也指望不上。他额前白毛一摆,飞身冲到婴宁身旁。只见她紧闭双眼,嘴唇发绀,可见那锁链捆得多紧。玄穹伸手想要扯开,但一点也扯不动。 此刻在半空之上,云光已经与那团黑雾交手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云光不怒反喜,后退几步,暗中蓄势欲上。那雾气逐渐散开,里面出现一个中年美妇,人首狐尾,仪态妩媚。那妇人大声道:“妾身是桃花源青丘辛十四娘,阁下为何无故戕害我族小辈?” 云光声音比她还大:“无故?我巡照至雪峰山中,查得这小狐怪没有道门路引,犯了擅走之罪,论律当拘。”辛十四娘道:“法不外乎人情。小孩子不懂事,又没作什么大恶,何必这么揪住不放?” 云光道:“坏了规矩就该受罚,否则还要规矩做什么?近日各地都在闹逍遥丹,道门下了指示,对精通幻术之妖要格外留神,你们狐属最擅长迷惑人心,不好好谨守门户,还出来招惹嫌疑?” 辛十四娘勃然大怒:“我们青丘一族老老实实待在桃花源修行,岂能容你这牛鼻子凭空污蔑?!你今天必须把小辈交回来,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云光大笑:“再打便是,何必讲那么多废话?!”说完拔剑就要冲上去。 眼见这两位又要大打出手,这时一道飞符倏然冲来,在两人之间爆出一团黄光。虽说这飞符里无甚法力,但里面隐隐藏着一丝敕令之威,辛十四娘和云光一时都停了手,朝下面看去。 只见地面上玄穹仰起头,还保持着飞符的姿势:“两位且慢动手!”天上的两位居高临下,同时喝问:“你是谁?”玄穹大声道:“我乃桃花源新任俗务道人玄穹,有度牒为证!” 他的度牒刚刚经过明净观登记,正式具备俗务道人的效力,所以那符自然带着道门敕令的威严。 云光道:“本道是在雪峰山下抓到这小狐狸的,与你桃花源不相干。倒是这只大妖,应该是桃花源的居民吧?你去管管她是正事!”辛十四娘不屑一顾:“桃花源向来太平得很。天下本无事,道士自扰之。小道士,你说是不是呀?”说完斜眼一瞥玄穹,一股魅惑之力悄无声息地涌过去。可这股力量砸在玄穹身上,却似轻风拂林,了无痕迹,辛十四娘轻轻“咦“了一声。这时玄穹道:“我可以做证,这只小狐妖,并不算擅走之妖。” 云光皱眉喝道:“胡说八道。凡是道门发给路引的妖怪,都勾连魂魄,身上带有一点灵光。我适才观望了三次,她身上不见半点灵光,不是野妖怪是什么?”玄穹道:“兹事体大,您再观望一次。”他再三坚持,云光只好运起法力,又看了一眼,愣住了,那小狐狸身上这一次分明有灵光闪过。 “这怎么可能?上山之前我明明查过的!”云光两条黑眉攒成一团,突然转向辛十四娘:“兀那妖怪,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辛十四娘笑笑:“我若能迷得住巡照大人,一早把你打杀了。” 云光冷哼一声,如刀的视线定在玄穹身上。玄穹承受着压力,硬着头皮道:“启禀巡照大人,这只小狐狸从青丘离开之时,确实没有路引。恰好弟子在半途遇到,便向她宣讲道法。她被弟子人品感动,诚心悔悟,连续磕了几个头谢罪,所以弟子当场为她补办了路引。” 那小狐狸躺在地上,一阵愤怒挣扎,可惜不能化形,没法口出人言辩解。 “放屁!你若补办了路引,为何之前我查验时没有看到?”云光喝道。 玄穹道:“弟子当时还没有在明净观报到,算不得正式就职。如今云洞师叔为弟子办完手续,这小狐狸身上的路引便自动生效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呈文,正是之前给婴宁填的,下面的画押印熠熠生辉、墨生流明,可见真实 不虚。 辛十四娘在一旁咯咯笑起来:“哎呀,人家明明是有路引的,巡照大人目光如炬,妾身佩服。”云光不理她的冷嘲热讽,缓缓磨着后槽牙,看向躲在观内的云洞:“云洞!这是真的吗?”云洞探出头来,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可明明是我擒妖在先,他发路引在后,这不是刻意包庇吗?” 云洞道:“不,不,路引虽是今日生效,但呈文的时间却是三日之前……”他声音越说越小,云光的双眸中蓄积起汹涌的怒意,甚至凝为雷火,顺着鼻孔喷出来。 忍了半天,他终于抑住怒意,手指一弹,把婴宁的铁链解开,然后落在地面,重重拍了一记玄穹的肩膀:“你还没上任,就被美色所迷,这么袒护妖怪,以后还得了?” 玄穹感觉到一股雷霆之力涌入灵台,震得他麻酥酥的,就连一口阴阳怪气的话都被封在咽喉处,吐不出来。 “你放心,某家这个巡照之职,可不只是管妖怪,就连道士渎职也在追究之列,我会死死盯住你的!” 说完他右足一顿,也不理辛十四娘和云洞,直接驾云走了。婴宁摆脱了束缚之后,连毛都顾不上抖落,“嗷“的一声扑向玄穹,要把这胡说八道的小道士一口吞了。 辛十四娘伸出手臂轻轻一捉,拎住她后颈,对玄穹道:“今日我和我侄女先回去,恕不多谢。反正小道士你也要去桃花源了,到时候再聊不迟-那可是个民风淳朴的好地方呢。” 婴宁龇牙咧嘴,还要威胁玄穹。可惜辛十四娘驾起一阵妖风,裹挟着她直接离开。一脸心有余悸的云洞这才把泥墙的法术给收了。 幸亏这两位没起冲突,不然整个明净观要被夷为平地了。 玄穹站在原地,暗暗苦笑。还没上任就得罪了一个巡照,以后日子可难过了。云洞宽慰他道:“我这个云光师弟虽性子急躁,人品倒还好,应该不至于太挟私报复。” “等等,师叔你这个“太'字是什么意思?” “反正你记住,无为而为,记着啊,无用而用。” 玄穹额前那一缕白毛颓然垂下,忽然想起什么,对云洞道:“适才弟子发的那一道符,是为了解决纠纷,保全明净观,师叔您受累把这钱补了?” 第三章 一个玄袍小道足踏竹排,手持长篙,沿着一条碧绿色的溪水溯流而上。 溪水两侧矗立着无数棵野桃树,错落散乱,几乎每一根枝条上都爬满了嫩粉色的桃花。花瓣层叠,争相怒放,看上去有如一团一团粉焰。放眼望去,视野里满是熊熊燃烧的花火。 偏偏这个倒霉小道对花粉有些过敏,一边撑船一边不住打着喷嚏,涕泪交加,狼狈不堪。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好不容易看到溪流有了尽头,大喜过望,快速撑动几下让竹排靠岸,却一下子愣住了: 眼前的桃林依旧密不透风,树下落英缤纷,层层叠叠,如同在地上铺了一条绵密、厚重的花毯,完全看不出任何道路痕迹。小道玄穹用宽袖擦了一下鼻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暗暗推算起方位来。可惜罗盘太过破旧,上头的指针勉强转了几圈,便彻底不动了。玄穹左拍拍,右拍拍,罗盘仍是纹丝不动。小道士额头登时沁出一层汗来,且不说日后再买个新的要花多少钱,眼下罗盘失灵,要如何穿过这片迷宫似的桃林呢? 眼看时辰也不早了,玄穹只好自暴自弃般地钻进林子里。这里的桃树无论高矮粗细,都差不多,枝头桃花虽说好看,看多了也千篇一律,走着走着,整个人就丧失了方向感,有时候连前进还是后退都分辨不出。 玄穹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批,可以看破一切幻境。可这片桃花林并无迷幻心神之能,单纯就是树木太多太密,天然形成迷宫。他一边走一边发愁,身为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还没上任就在自家管片儿里迷了路,实在太丢人了。 玄穹稀里糊涂走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头一皱,在桃林之间停了下来。他饱受花粉蹂躏的鼻子,似乎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不是花香,而是淡淡的腥味。这腥味不是血腥,更像是来自大海的咸腥味。 但在内陆深处的桃林,怎么会有这种海腥味?玄穹以为是自己太过焦虑,产生了错觉。他有意朝前走了一段,再嗅,发现味道更强烈了。玄穹犹豫了一下,抽出桃木剑,循着味道朝前一步步挪去。 走出去几十步后,他双眸一凝,看到在一大片嫩粉桃花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点,如同白纸上的一滴墨迹,格外醒目。玄穹再凑近几步,发现那黑点竟是一只穿山甲,他正蜷着一身甲胄,蹲在树下左顾右盼。这穿山甲已修成了人形,双手捧着个大葫芦。那股腥味,就是从葫芦里散发出来的。玄穹凝神观察了一阵,这家伙身无灵光,显然也是个没路引的,鬼鬼祟祟在这里不知要做什么。 他身为本地俗务道人,不能坐视不理,便从树后直接走了出来。那穿山甲瞬间觉察,下意识先要蜷起身子,再定睛一看,只是一个年岁稚嫩的小道士,身躯复又舒展开来。 “贫道乃是桃花源俗务道人,请问这位大圣,可有路引在身?” 穿山甲口吐人言:“有的,有的,只是半路上弄丢了。”玄穹一点头:“弄丢了也不要紧,凡是道门颁发的路引,必然勾连魂魄,内蕴灵光。大圣与我展现一二,我来补办便是。” 穿山甲闭上眼,装模作样运了半天气,复又睁开眼:“哎,今儿可怪了,怎么运气都不通畅。”玄穹道:“桃花源乃道门约束之地,没有路引,恕不能放你进入。”穿山甲连连赔笑:“好好,我走便是。”说完把葫芦背在背上,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玄穹把他叫住,“你背上这个葫芦,里面装的是什么?”穿山甲闻言回头,一双绿豆眼陡然绽出凶光:“葫芦?您说什么葫芦?”玄穹有些莫名其妙,那么大的葫芦摆在这儿,你怎么比它还能装? “就是你身上背的那个葫芦,我要检查一下。” 穿山甲大怒:“我说小道士,你不让我进去,我走便是,又何必苦苦相逼?莫要触老子逆鳞!”玄穹道:“龙族的才 叫逆鳞,你一只穿山甲,充其量叫倒刺。” 话刚说完,他猛然感到面门一阵腥风袭来,那妖物居然露出黑漆漆的前爪,朝自己抓来。穿山甲的两只前爪能够挖岩钻穴,犀利无比,这一下若凿实了,玄穹胸口就会多出两个血窟窿。 好在玄穹早有准备,右手一甩,桃木剑直接迎了上去,刺到穿山甲面门,疼得他“嗷“了一声,攻势顿缓。 玄穹这边暗叫不妙,桃木剑虽说无锋无刃,但自带辟邪之力,竟然只让穿山甲疼了一下。可见此妖皮糙肉厚,缠斗下去,自己恐怕要动用符咒才能解决。到底该省钱还是省命?他左右游移,一时难以决定。 他这么一迟疑,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哗哗“水声。 水声?头顶?玄穹眉头一皱,一抬头,赫然看到一道白色匹练从上空横贯而过。 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不是匹练,而是一条水龙直扑穿山甲。穿山甲大惊,转身欲逃,可水龙像有了灵智似的,始终紧追在他身后。直到这妖怪走投无路,那水龙才高高仰起头来,狠狠拍击而下,一下子把他砸在地上。 待得水花散尽,玄穹看到那穿山甲已现出原形,趴在地上气绝身亡,包袱被甩在一旁。 一个玄袍道士从半空缓缓落下。这道士白脸细眉,面上一丝皱纹也无,似笼着一层温润水汽,颌下三缕黑须油亮饱满。他落定在地,双眸看向玄穹,淡声道:“这位道友,请教尊号?” 玄穹急忙起身,一个稽首:“贫道是桃花源俗务道人玄穹。”那道士微微一怔:“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俗务道人?怎么不去东边的桃源镇,反而跑来西边?” 玄穹面色一红,嗫嚅着解释说罗盘坏了,在林中迷了路。道士本来右手捋髯,闻言动作不由得一滞,缓缓开口道:“贫道是桃花源护法真人云天。” 玄穹面色一凛,慌忙再次施礼,口称师叔。 道门对桃花源这样的秘境,一般会派遣两名道士驻扎。俗务道人负责安民,只要勤勉就够了;而护法真人负责保境,非得是法力精深的高道不可。所以派驻桃花源的俗务道人,只用“玄“字辈,而护法真人却要“云“字辈的,两者高低搭配。 看刚才那条水龙的赫赫威势,云天真人修炼的应该是坎水,那只穿山甲精一招都无法抵御,可见他修为之深。一想到桃花源里有这么一位高人坐镇,玄穹心里踏实了不少。 “弟子莽撞,无意中见到这只妖怪形迹可疑,身无灵光,本打算上前查实,谁知这厮竟被激起了凶性。若非师叔赶到,只怕还要多费手脚。” 许是功法品性的缘故,修坎水的云天,比修震雷的云光脾气好多了。听玄穹说完,他只是微微一笑:“桃花源是灵机浓郁之地,时常有妖物想潜越人内,所以我会定期在周遭桃林巡视。那只穿山甲一进来,我就盯上了,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弟子僭越……” 云天道:“不,你做得很好。张皇不改心志,迷路不忘职责,是个做俗务道人的好苗子。” 玄穹心想您这算是夸我吗……他赶紧指了一下地上的葫芦:“我适才闻到这葫芦里面有一股腥味,不知装的什么东西,还请师叔小心。”云天真人“嗯“了一声,一摆大袖,一道清泉穿过林间,霎时把腥气荡涤一空,然后泉水一卷,把那个葫芦与穿山甲的尸身团团裹住,摄回自己手里。 “妖物身上,不免带有腥膻。我先用坎水封住,不要污染了桃林,待回去再细细查探不迟。” 玄穹暗暗赞叹,到底是前辈,考虑得真周详。他又提醒道:“您查探完了,记得知会弟子一声,我好准备呈文。”云天看了他一眼,颇为赞许:“小家伙对规矩很熟嘛,以后这些案头工作就靠你了-走,我带你回去。”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着桃林外走去。玄穹大大地松了口气,举步追了上去。云天真人对这片桃林极为熟悉,七转八弯,脚下毫无迟疑。玄穹要运起真气,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寻常桃木,都有辟邪之能。这里的桃木木质精纯,桃林绵延百里,天然就是一道辟邪屏障。不过桃林有密有疏,中间会形成一些天然通道。护法真人的日常职责,就是巡查小路,防止妖怪偷渡潜越。” 云天真人一边走着,一边大袖一挥,坎水在半空浮成一片水图,把桃花源的地形显示得清清楚楚。玄穹羡慕不已,这坎水真是方便,随手化形,省了很多口舌。 云天让玄穹熟悉一下地图,顺口问道:“哦,对了,你是怎么看到穿山甲身上那个葫芦的?” “就……看到了啊。” 云天细眉一挑:“那葫芦外面包着一件法宝,叫作迷藏布,可以幻化成各种外皮。外人看去,只会看到一件普通包袱,你居然一眼就能看穿,里面是个葫芦?” 玄穹道:“弟子天生有一个命批,唤作明真破妄。”云天真人一听这四个字,大为惊叹:“怪不得你能一眼看透这迷藏布的本相。看来穿山甲遇到你,是他注定的劫数。”他又好奇地打量了玄穹一番:“我听说这命格十分罕见,万中无一,看来你有大造化哪。” “什么造化?造孽还差不多。” 玄穹苦着脸,把自家出生之时的遭遇讲了一遍。云天真人更惊讶了:“遇财呈劫,这命格比明真破妄还罕见,真的是小财招小劫、大财招大劫吗?”玄穹面无表情道:“师叔你是想让我表演一下,但碍于身份,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吧?” 云天真人尴尬了一下,连忙摆手:“不必不必,这是你自家命格,不影响本职便好。”玄穹撇撇嘴:“岂止不影响,还有助益哩。弟子做俗务道人,只能枉法,不能贪赃。” 云天真人哈哈大笑:“你也不必沮丧。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天生命蹇,君子固穷,反而更能专注于求道。太执着于外物,也会影响修行。”玄穹斜眼看看云天真人,他身上一袭玄袍微现毫光,怕是一件难得的道宝,再看他头上的混元巾、碧玉簪,手里的银丝拂尘,肩上的紫竹渔筒……无不是上等物件。您说君子固穷,可没什么说服力啊。 云天真人从玄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不服气,有些尴尬地一捋胡须,从囊中摸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方孔铜钱,递给玄穹。玄穹吓得一哆嗦:“师叔您要看雷劈直说,不用破费。”云天真人道:“别紧张,这钱乃是取自真武殿前的功德箱,不会引动雷劫。你带在身上,反而可以避过雷劫。” 玄穹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弟子……弟子终于可以贪赃啦?” 云天真人眉头一皱:“你这孩子想什么呢……桃花源这里人妖混杂,我赠你这枚古钱,是开个方便法门,助你应对一些极端情况。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玄穹一阵失望,复又振作起来:“那弟子一次攒个大贪赃,再用这古钱不就行了?” 云天真人微抬起手指,一枚水泡“啵“地撞在玄穹脑壳上:“你不要总想这些歪门邪道。”玄穹道:“弟子实在是穷怕了,见到这样的避雷之物,如久旱之逢甘露……” 云天真人正色道:“我知道你只是嘴欠,但这样的玩笑不可乱开,若被有心人听到,早晚会生疑。就算别人不计较,你自己说多了,也会慢慢陷入迷障,长此以往,心思难免偏斜。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 道心。” 玄穹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引出这么大一篇教训,只得赶紧点头认错,然后把铜钱挂到脖子上。 云天又道:“我再提醒一句,你道行尚浅,下次遇到危险不要硬来,知会我便是。斗法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俗务道人可不要冒这个风险。” 玄穹注意到,云天说到最后一句,笼在面孔外的那层水汽起了一丝涟漪,似乎有心绪波动。不待他问,云天已叹道:“你的前任是个叫玄清的年轻道士,就是因为过于逞强,以俗务之职,行护法之事,结果遭遇不测,身死道消。” 云天的话,让玄穹心里一突。他先前只知道此地的俗务道人空缺了一年,没想到上一任竟是殉道而死。怪不得道门那么多师兄弟,却让自己来接任,果然不是肥差。 对俗务道人来说,殉道的可不多见,桃花源这么凶险吗?云天见他面露惊惧,又抚慰道:“只要你谨守本心,便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玄清的事,等到了桃花源,我再慢慢讲给你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沉痛与歉疚。玄穹不敢多问,只好闷头朝前走去。 不知不觉,前方桃林渐稀,山岩之中现出一条狭窄的石穴。云天毫不迟疑,迈步而入,玄穹也紧随其后。这石穴初时极窄,勉强够一人穿过,然后逐渐延展开阔,很快玄穹便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眼前是一片嫩绿色的开阔原野,形状浑圆,一条渌水绕行其间,百转千折,将其分割成不同地貌,丘陵、平地、浅滩、低洼、沟壑等等,地貌变化多端。原野四周还有一圈青山远远环绕,诸峰高低错落有致,满覆松柏,艳阳高照之下,一派隽永清峻的气象。在秘境的正中位置,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浑圆湖泊,如一面镜子面对青天。 这里天地间充盈着浓浓的灵气,玄穹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的孔窍都通畅起来。怪不得妖怪们心甘情愿到这里来,真是个修炼的洞天福地。 他欣赏了一阵,忽然觉得哪儿不对。这里乃是一处秘境,怎么还会有太阳?他是修南明离火的,对这种事最敏感,再仔细观瞧,才发现这太阳徒有其形,竟是个假的。 云天真人在旁边解释道:“这个地方乃是个天生的洞天福地,感应外界变化,自凝出日月星辰,模仿流转。秦末汉初一伙躲避战乱的百姓发现此处,在这里繁衍生息,一直到晋代一个武陵渔翁误入,才让外界知晓。” “《桃花源记》嘛,弟子出发之前就背过。” “全文背诵吗?” “呃,本来是可以的,可今日舟车劳顿……” 云天呵呵一笑,两人沿着渌水边说边走,前方地势忽然下陷,形成一处盆地。盆地之中隐约可见许多灰瓦小屋,那里便是桃花源里唯一的一个镇子-桃源镇。 比起外面的城镇来说,桃源镇不算特别大,也就三百余户人家,分散在整个盆地之内,就像是在面饼上撒了一把芝麻,松散而祥和。 两人一进桃源镇,忽然一个穿肚兜的小娃娃从斜里蹿出来。玄穹还没反应过来,那娃娃已跳到云天头顶,伸手去拔那碧玉簪子。云天随手祭出一团水花,把那娃娃笼住,轻轻搁在地上。 那娃娃大为气恼,一张大扁嘴,大哭起来,两根须子从嘴角伸出来,竟是一只小妖。这时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脸歉意,嘴角同样有两根大须子来回摆动。云天笑道:“无妨,无妨,莫让他跑丢了,还得去找。”说完把娃娃递过去。 “这是一家子鲇鱼精?”玄穹这才看出来。 “波奔儿灞家里才生的孩子,宠得不像样子。”云天真人显然对附近居民的情况十分熟稔。 他看了一眼玄穹:“在这里做俗务道人,千万不要起了分别心和傲慢心。你是代表道门来替妖排忧解难的道友,不是颐指气使的上司。有些事情,不是背诵几句金科玉律就能解决的,唯有视妖为友,方不误道心。” 云天真人什么都好,就是爱讲大道理。玄穹怕他又要啰唆,连忙点头说记下了,心想婴宁和辛十四娘所属的青丘狐族,大概也在附近住吧,等安顿下来,不妨去拜会一下。 别看桃源镇偏僻人少,设施却一应俱全,什么学宫、医馆、饭店酒肆、诸色商铺都有,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位于镇子正中的俗务衙门。这衙门规制与人间无异,只是规模甚小,大门只有三丈宽窄,前后两进。在大门口的旁边,还立着一块桃木质地的告示牌,上面贴着乱七八糟的大小纸块,不是道门通知,就是寻物启事、招租文书什么的,叠得里三层外三层,颇为杂乱。云天一指门口:“你日常便驻扎此处,前院接待,后院住宿。那些妖怪若有什么纠纷或文牍要办理,就会来此地。有什么告示,也会在这里公之于众。” “师叔与我同住吗?” “不,护法真人住在镇里容易惊扰居民。我的平心观就在渌水尽头,镜湖旁边。有时间你可以去喝喝茶。” 玄穹恭敬道:“等我做完交接,就去拜会师叔。”云天又叮嘱道:“整个桃花源,你尽可以去,唯独正中的镜湖不要深人。” 玄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突然一股强烈的妖气,从镇子里冲天而起,随后又有一股升起,同样凶性十足。玄穹顿时汗毛倒竖,急忙转头去看云天,却发现后者无动于衷,仍旧絮絮叨叨讲着俗务衙门的种种注意事项。 “师叔?!那边有妖气!” 云天朝那边看了一眼,淡淡道:“等你安顿好了,去渌水尽头的道观寻我便是。”玄穹瞪大了眼睛:“可是……那边有妖怪作祟您不管吗?” 云天拍了拍玄穹的肩膀:“妖怪们的日常纠纷,正是俗务道人的职责。你刚到此地,正好熟悉一下,攒攒小功德。”说完飘然离去。 玄穹登时怔在原地,这……这怎么就成日常纠纷了?但云天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害自己。他叹了口气,先进到俗务衙门里,把行李随手搁下,看到后堂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身略显破旧的玄色道袍,袖口绣着一朵桃花,旁边还挂着一条褐色布腰带、一顶黄冠和一卷捆妖索。 这是俗务道人执勤的装束,一般由道门统一颁发。桃花源这里既然有现成的旧袍,自己还可以去申请一套新的,算下来白得了一套衣服,玄穹想到这里,心情稍微开朗了点。 他匆匆换好执勤装束,离开俗务衙门,循着妖气痕迹一路找过去,很快便看到了两股妖气的来源。 眼前的十字路口正站着两个少年。一个尖牙长吻,头脸一圈藏青色的浓毛,看起来似乎是狼属;另外一个相貌更奇特,双目两侧更有三对小眼,上身赤裸着,一共八条手臂来回舞动,显然是小蜘蛛成精。 那只小蜘蛛高高攀在一根旗杆上,居高临下地从肚脐喷出一团白色丝线,把地面上的狼少年团团罩住。狼少年也不甘示弱,张开大嘴咬住蛛丝,四肢化出利爪,死死扣住地面。看得出,两只小妖都动了真火,拽住蛛丝两头谁也不放松,两股妖气冲天而起。 不远处还站了几只小妖,他们既不敢跑远,也不敢靠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玄穹一扶黄冠,走上前去,口中大喝:“我是桃花源俗务道人,不得无故斗殴,速速停手!”那几只小妖一看那身装束,纷纷后退几步。只有那狼少年和小蜘蛛恍若未闻,继续顶着牛。 随着蜘蛛丝被拽得越来越直,狼少年的双眼变得越来越红,而小蜘蛛的四对手臂也挥舞得越发急促。这是要现出原形啊! 玄穹暗叫不妙。妖怪若是现了原形,力量会大幅提升,可也会灵智失控、狂性大发。所以道门严厉禁止妖怪在公共场合未经许可,擅自化形,这俩家伙若是真现出来,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玄穹当机立断,祭起桃木剑,并指一挥。那桃木剑应声飞出,斩在蜘蛛丝上。谁知那蛛丝坚韧无比,木剑一斩之下竟没断掉。玄穹暗叫惭愧,再斩了一次,仍是无用。眼看那两只小妖把持不住人形,即将化变,玄穹一咬牙,只好祭起了本命法诀。 这本命法诀,是每个修道之人必修的神通,譬如云光之震雷、云天之坎水、云洞之艮土。玄穹修习的乃是南明离火,比三云的境界差得远,但五行讲究相生相克。蛛丝最怕火,玄穹手指冒出一团小小的火苗,一甩到蛛丝上,丝线应声而断,两只小妖同时后仰着倒地。 这么一打断,他们俩总算脱离了狂怒状态。小蜘蛛精从高处垂吊下来,被一根白色丝线牵着,晃晃悠悠;小狼妖则趴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玄穹注意到,这只狼妖与蜘蛛精,身上穿的青衿长衫都是一样的制式,旁边围观的那几只小妖,也是同样穿着,好似是一个学堂出来的。两只小妖怪摔倒在地,却依旧怒视对方,随时可能再扑过去厮打。玄穹咳了一声,亮出自己的度牒:“你们两个当众斗殴,都跟我回衙门去问话!” 那狼妖和蜘蛛精一见俗务道人介入,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玄穹斜眼看看旁边那几只小妖:“你们看得好开心哪,也一并跟来做个见证!” 第四章 玄穹牵着这一串小妖怪回了衙门。那小狼妖挺胸昂首,鼻子高耸,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小蜘蛛精一边走,一边几条手臂倒个不停,像纺车一样,忙着把屁股后拖着的一长条蛛丝回收。 进了衙门,玄穹拿起毛笔,铺开纸张,开始一一问话。 原来这只小狼妖叫毛啸,父亲是一只苍狼成精,在桃花源里做丹师,道号凌虚子;而那只蜘蛛精,则是一年半前跟着母亲搬来桃花源的,叫作朱侠。他们和旁边的几只小妖怪,都是心猿书院的学生,同拜在猿祭酒门下修道。 今日毛啸和几位同窗逛街,正好在宝源堂医馆前遇到朱侠。两人擦肩而过时,朱侠不小心把一条黏糊糊的蛛丝,粘在了毛啸的尾巴上。毛啸登时不乐意,骂了朱侠一句“钱眼儿蛛“,朱侠大怒,推了毛啸一把,然后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就这么打起来了。”这么点小破事,也值得你们打一架?”玄穹哭笑不得, 少年人年轻气盛,妖怪也不例外。 玄穹做完笔录,抬头看向朱侠:“他们说是你动手在先,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朱侠口器紧咬,说:“是我先动手的没错,他骂我就该揍!”毛啸在旁边发出一声咆哮:“是你先把蜘蛛丝蹭到我身上,我才骂你的!”他说到激动处,气得连连咳嗽起来,似乎身体有点虚。 眼看两妖又要争吵,玄穹不耐烦地敲了敲几案:“把这点精力用在学业上,你们早飞升了-我问你们,是初犯吗?” 毛啸比较机灵,听出了玄穹的意思,赶忙说:“是第一次。”朱侠却憨直得很:“不是。”毛啸脸色一变:“你个蠢东西,道长不跟你计较,你还拿上了。”朱侠这才反应过来:“我俩互殴是第一次,之前都是我揍他。” “放屁!”毛啸拍案而起。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玄穹祭起离火,炸在两人之间,然后挥笔写下两份处罚:“念及你们是学生,又是初犯,朱侠先动手,罚十两银子,毛啸罚五两。你们俩拿好文书,改日让你们家大人来交钱。” “不用不用,我现在就交。”毛啸接过处罚文书,现场就掏了五两银子出来。玄穹的手一哆嗦,这孩子也太有钱了吧?毛啸抓抓顶毛,得意道:“我爹是炼丹的。道长若有需要,欢迎去镇子东边的凌虚铺子,给您打折。” 玄穹这才反应过来,丹师无论在哪儿都吃香,怪不得人家的零花钱,是自家两个月俸禄。他接过银子,头顶忽有雷云涌动,玄穹抬头暗骂一旬:“这是充公的银子,看清楚,充公的!”雷云这才悻悻散去。 他把银子验过成色,锁进库房。毛啸和他那三个同窗,匆匆离了衙门,剩下一个朱侠一脸尴尬,嗫嚅道:“如今身上没有,过几日我再来补交,您看行吗?” “你记得便是。”玄穹又补充道,“哦,对了,你们俩差点现形这件事,我必须通报心猿书院。” 一听这话,朱侠猛然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步,四对手臂一起拱了拱:“道长,能不能不告诉学堂,我多认罚点银子还不行吗?”玄穹摇摇头:“这衙门又不是我开的,贫道说了不算。” 朱侠咬着口器道:“我家情况有点特殊,能不能通融一下?”玄穹抬眼淡淡道:“你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想过这个结果吗?”朱侠急得差点喷出一条白丝:“可是……我那是……他骂得太难听了,我一时气急……这样行吗?我跟他赔礼道歉,我认罚三倍,但莫要上报给学堂,求求您了。” 朱侠语气里多了一丝哭腔,似乎发自真心地惶恐。玄穹觉得他可怜,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到桃花源处理的第一桩纠纷,听人几句软话就放弃秉公执法,总是不好。他只好硬起心肠,把处罚文书掷出去:“通报心猿书院,是为了让师长能及时教育,惩前毖后。你若是害怕,当初就该别打架。” 朱侠神色一黯,只得默默收起文书,转身踉踉跄跄出了衙门。他走得失魂落魄,一截蛛丝从肚脐处耷拉下来,拖在地上,长长的一条。不知为何,这丝线晃得玄穹有些心中不 安,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送走他们,玄穹一个人待在衙门里。他还得起草一份给心猿书院的通报。这些琐碎的案头工作,之前都是云天真人代理,怪不得他一见到有俗务道人来,就特别热情,敢情是有人打杂了。 他打起精神,一口气处理完,天色已开始微微发暗。桃花源的日月星辰与外界同步,这会儿该是日落月升了。玄穹打了个哈欠,打算去吃个晚饭,可视线扫过文书时,却猛然停住了。 笔录中有个细节,他之前没注意。里面讲,两人冲突的直接起因,是毛啸先骂了朱侠一句“钱眼儿蛛“。玄穹天生穷命,一涉及钱字,就变得特别敏感。 “钱眼儿蛛“,顾名思义,就是掉进钱眼儿里的蜘蛛。如果是寻常路人辱骂,无非是贱婢、丑奴、蠢货、混账之类,毛啸骂朱侠小气,说明他们俩原来就很熟悉-莫非这次斗殴事件,还有隐藏的因果不成?但他们俩好像都没提过。 玄穹晃了晃脑袋,努力把杂念驱出灵台。这桩纠纷事实清楚,实在不需要再额外做什么了。可朱侠离开时的沮丧背影,和那一截拖在地上的长长蛛丝,总让他觉得念头不甚通达。 之前听这俩小家伙的言辞,似乎之前也被玄清处理过,不知道衙门里有没有卷宗留存。算了,就当是熟悉自家衙门吧。玄穹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起身开始翻找起来。前任玄清是个精细人,衙门里的物件摆放得井井有条:户籍文书搁在架阁库,一排排都用长签标明,妖属、地望、姓氏、住址,笔迹清朗,一目了然。衙门里的整齐划一,和门口告示牌的杂乱无章,形成了鲜明对比。 听云天真人讲,玄清是殉道而死。可看衙门里的这些摆设,简直就像他知道自己要死,提前整理好给继任者交接似的。玄穹翻了翻文书,绝大多数是玄清的公事案牍,几乎没有关于他个人的信息,未免有些遗憾。 玄穹查了一下卷宗,果不其然,一年半之前,毛啸跟朱侠就打过一架,正是玄清调解的,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玄清还特意注明:“朱侠家境不易,需格外关注。”另外在毛啸名下也添了一笔,说他有胎里病,性格偏激,不宜刺激,以安抚为主。 区区两只小妖怪,居然都有如此详尽的记录,玄清这心真是细到家了。玄穹看了一阵,放下卷宗,匆匆去到位于镇子东边的一座大宅。 这宅子富丽堂皇,气势不凡,那高高的院墙里,还隐隐飘出一股丹香味道。玄穹走到那两扇朱漆大门前,拍了拍门,说找毛啸有事。过不多时,毛啸匆匆走出来,嘴里还嚼着半根带肉大骨头。 他一看是玄穹,习惯性地呜呜低吼了几声。玄穹道:“别紧张,贫道不是来抢你骨头的,不用这么护食。”毛啸三嚼两嚼,把碎骨头咽下去,请玄穹进来讲话。玄穹一摆手:“道门规矩,道士不得无故擅人民居。咱们就在这里讲吧。”他问毛啸:“你为什么骂朱侠是钱眼儿蛛?”毛啸一怔:“他小气得很,跟掉进钱眼儿里似的,学堂里谁都知道。”玄穹面色一板:“刚才他宁可多交罚款,也不想我去通报学堂,这是掉钱眼儿的表现吗?你别狗戴嚼子-胡勒勒,你们俩之前,是不是有别的纠纷?” 毛啸没料到,这位俗务道人管得倒真细,他脖子一梗,说:“对,朱侠刚转学来的时候,我跟他打过一架。”玄穹问:“到底为什么你会骂他钱眼儿蛛?你如实说,可别辜负了玄清道长一番息事宁人的心血。” 一提玄清,毛啸老实下来,先看了眼宅子里面,随后压低了声音:“您别跟我爹说啊……是这么回事。之前我跟一只孔雀耍朋友,她快过生日了,我想送她个惊喜,就在朱侠那里订购了一套蛛丝帘。” “等会儿,朱侠不是学生吗,怎么还干这个?” “要不怎么说他钻钱眼儿呢?他们家是冰山上的雪莲蛛成精,这一族吐的蛛丝又白又韧,结成的网子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花纹,绝无重复,还自带雪莲清香。朱侠平时在学堂外偷偷卖,好多同窗都从他那里买。” 玄穹道:“按心猿书院的规定,学生应该不能私下做买卖吧?” “朱侠可不管这个,只要有赚头他就敢卖。我找他说买一套,没想到这个浑蛋直接给我开了个高价,三尺帘子要十五两银子!” 玄穹奇道:“你五两银子拿出来眼睛都不眨,还在乎这点溢价?”毛啸怒道:“我家里有钱,可也不能把我当傻子呀。我质问他,为什么给别人是十两,到我这里就是十五两?您猜他说什么?他说我常年服食丹药,恐怕药性跟蛛丝里的雪莲味有冲突,要做特别处理才不会伤身,得加钱。” 玄穹有点迷惑:“这话如果属实,倒也没大错吧?”毛啸恨恨一拍门框:“呸!我身体如何,轮得着他关心吗?他无非是找个理由多收银子罢了!”说完又捂住嘴,剧烈咳嗽了一阵。玄穹大概明白了,这孩子体弱多病,估计心里多少有点自卑,朱侠又不会讲话,一句就戳中了他的痛处。 “我们大打了一架,玄清道长把我们抓回去训了一顿,让我们保证不再犯。” “所以你们俩不是今日偶生口角,而是积怨爆发。” “对!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毛啸一圈颈毛竖起,面露凶相,“案子不是都结了吗,何必又来追究这些?”玄穹道:“案子既然结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毛啸一阵心虚,不由得又剧烈咳嗽起来。这时却见一只老狼从院里走出来。这老狼长眉长吻,披着一袭道袍,一对狼眼微眯,几乎没有凶性,反而多了几分慈眉善目之感。毛啸一见他,连忙低头叫了一声“爹“-这应该就是桃花源的丹师凌虚子了。 凌虚子先是摊开手掌,拿出一粒丹药递给儿子服下,然后对玄穹客客气气一拜:“不知新任道长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玄穹道:“哦,我叫玄穹,你儿子护食,你可别护犊子啊。”凌虚子一怔,这道长说话可真中听。他指着毛啸道:“这孩子从小肺怯金虚,虽说一直服用丹药,可仍是金破不鸣,性子有些偏激,若有不端之处,还请道长谅解。”毛啸不情愿地喊了一声:“爹!”凌虚子瞪了他一眼。 玄穹把之前的斗殴约略讲了一遍,凌虚子笑道:“少年打架而已,无妨无妨。”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锦盒:“道长为犬子……”毛啸在旁边不满地哼了一声,凌虚子改口道:“……为小子之事费心,在下实在惭愧。正好近日炼了几粒三花养心丹,可以弥补元气,请道长指点一下丹术。” 玄穹别的不怕,就怕这个:“得了,道门规矩,不能收受礼物。”凌虚子笑道:“这都是随手炼出的废丹,没什么用处,是想邀请道长共同参悟,助我于丹道上有所进步。” 这老狼真是太会说话了,玄穹暗暗敬佩,可还是坚决推了回去:“贫道命格比较特别,若是收了这几粒丹药,只怕雷劫直接就劈下来了。”凌虚子没想到眼前这小道士命格如此奇葩,略一沉吟:“那么这锦盒就请道长转交朱家,弥补小子过失。” 玄穹大声说“那我代朱家先拿着“,这才伸手收了,收完之后看了看天空,一片寂然,没有半点雷云凝聚之象,才算放下心来。 离开毛啸家之后,玄穹又去了另外三只小妖怪家里。这三家见俗务道人亲自上门,都诚惶诚恐,直接拎着孩子耳朵出来。玄穹访谈了一圈,才知道毛啸虽说体弱多病,但仗着出手阔绰,在学堂里是一个霸王。据那三只小妖怪讲,平日明里暗里,毛啸总是欺负朱侠。玄穹密密麻麻抄录了三页口供,又回到街上,找到两妖发生冲突附近的那家宝源堂医馆。宝源堂的老板是个人类,叫徐闲,桃花源里比较少见。 他正在堂下熬药,见道人来问,便把自己看到的情况也说了一遍。与小妖怪们的几份口供,基本上都对得上。玄穹离开铺子,忽然一歪头,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回去问老板,打架之前那个蜘蛛精在宝源堂买了什么。徐闲把账簿递过去,玄穹扫了一眼,额前白毛忍不住摆了一摆。 离开宝源堂之后,玄穹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举步又赶去朱侠家里。他家洞府距离学堂倒是不远,玄穹走到门前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洞府莫说比毛家的深宅大院不如,就连那三只小妖怪的家里都没法比,不过是小丘背阴面一个逼仄的岩穴,洞口挂了一帘蛛丝做遮挡,既无仙草灵芝点缀,也无灵泉清溪环绕,寒碜得很。 玄穹走到洞口张望了一番,迟疑地扯了扯最粗的那一根蛛丝,只听岩穴里很快传来咝咝声。玄穹先闻到一阵腥风,旋即看到一只大腹便便的白色巨蛛踩着蛛丝出现。 妖怪在自家洞府里现出原形,不算违反道门规矩。可这么大一只母蜘蛛陡然出现,几乎填塞了整个视野,还是让玄穹忍不住退后一步,暗中抓紧了桃木剑。 母蜘蛛身子微颤,很快收束成一个体格健硕的妇人形象,硬邦邦道:“你就是今日到任的那个小道士?来我这里做什么?”玄穹道:“我是为今日白天的一起斗殴案子,来查访一下。”那妇人一听,八眼霎时俱红,回头看了眼岩穴深处,狠声道:“这小畜生还骗我说都结了!” 玄穹忙解释说:“确实结了,只是有些细节,我想查实一下,故而上门。您就是朱妈吗?令郎……何在?”妇人看了他八眼:“请道长随我来吧。” 玄穹跟随朱妈进了洞府,发现里面实在狭小,小到如果她现出原形,几乎上下紧贴着岩壁,再没空间。也就是说,朱妈和朱侠两只蜘蛛精在这个小洞里,始终得有一只保持人形,真是够憋屈的。 过道里面左一顶,右一顶,都是雪莲蛛丝帘的半成品,可见平日里朱妈就是以此为营生,朱侠这才有样学样。玄穹一边走着,一边随口探问家里情况。朱妈像是被一下子疏通了丝囊,牢骚如吐丝一样滔滔不绝: “道长明鉴。雪莲蛛不像别的蜘蛛,我们生育困难。我都年过五十了,才生出这么一个崽子。我想着天山冰寒地冻,待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总要给崽子博一个更好的出身。听说桃花源里的老猿很会调教,多少妖怪拜在他门下,能化去横骨,早日飞升。不过心猿书院只收桃花源的妖怪,我咬了咬牙,把在天山的洞府给卖了-我们在天山的洞府可大了,里面能摆下几十圈的大网,换到桃花源,结果遇到一个做牙人的蝙蝠精,听了他的哄,稀里糊涂买到这么一处破烂小洞窟。 “我图什么,不就图个他能进心猿书院的资格吗?可这孩子,一点都不珍惜,到处惹事!这要是真被取消了资格, 我……我可怎么办?咝咝……” 玄穹终于明白,为什么朱侠宁可多交罚银,也不愿被通报学堂。若是他被学堂开革,家里的投入可就全白费了。玄穹道:“您别着急,我这一次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查明白,别耽误孩子前程。” “唉,辛苦道长了。之前的道长玄清,对这孩子也挺上心。我们上了蝙蝠精的当,本以为吃了个哑巴亏,没想到玄清道长上门直接把他抓了,好歹退了牙人费。唉,若是孩子被退学,都对不起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玄穹问。这些妖怪对玄清似乎都很服气。 “比你帅得多,就是不太爱笑,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 “下次不用说前面半句。” 在朱妈的絮絮叨叨中,他们走到了洞穴尽头。玄穹抬头一看,穹顶上倒吊下来一个大白茧,朱侠被蛛丝捆得里三层外三层。朱妈喝骂:“不中用的畜生,还说没事儿了,现在人家道长找上门了!不知惹出多大祸事!” 朱侠睁开眼睛,见是玄穹,八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玄穹咳了一声:“总这么吊着孩子也不好,要不您先给放下来?”朱妈道:“这贱骨头不吃点苦头,不长记性!”玄穹奇道:“你们蜘蛛哪来的骨头?”朱妈瞪了他一眼,转身挺起肚脐用力一吸,把白茧扯出一条丝线往回拽。只见那茧子滴溜溜地转了十来圈,越转越小,最后朱侠“扑通“一声,身体摔在地上。 玄穹过去把他搀扶起来,扶到旁边的一张软蛛网上。朱侠硬邦邦道:“我该说的都说了,道长还要问什么?”玄穹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学堂里,向同窗们贩卖雪莲蛛丝帘?”朱侠没料到他会查问这个,只是闷闷地点了一下头。 旁边的朱妈“啊“了一声,上前挥起巴掌打了他一下,怒不可遏:“浑小子!谁让你不好好学习,偷偷吐丝拿去卖?!身体不要了?” 原来雪莲蛛未成年时,一般不可吐丝,要积蓄腹中精华,到了成年之后,吐出来的蛛丝才柔韧清香,能称为上品。像朱侠这种还在学堂念书的孩子,频频吐丝,把精华泄空,很容易影响到未来品质,怪不得朱妈一听就急了。 朱侠咬着口器,忍着责骂,就是不吭声。玄穹实在看不过眼,拦住朱妈道:“先公后私,我先问完话,您再训斥不迟。”他转头问道:“是不是之前毛啸想从你那里买一顶帘子,你开价十五两?”朱侠委屈道:“我是纯好意,提醒他不要跟丹药的药性有冲突,谁知他反而骂我黑心。” 玄穹又问:“所以后来他们那一伙人,就一直处处针对你?”小蜘蛛沉默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玄清道长警告过他们,我也就隐忍下来,可现在……” “现在玄清不在了,毛啸觉得没人罩着你,故态复萌开始挑衅,所以你一下子急了?” 朱侠八个眼圈一下子红了,良久又是一声轻轻的“嗯“。玄穹又问道:“你学堂课业那么重,还分出心思来吐丝赚钱,是为什么?”朱妈大怒:“我耳提面命多少次了,你还小,不能吐丝。你这孩子,怎么就贪眼前小利吃大亏呢?!就是不听我的话!”说完挥手又打。 朱侠挨了两下巴掌,口器咯咯,昂首发出一声呼啸,整个身体骤然膨大,化出原形。玄穹和朱妈都没来得及反应,这只小蜘蛛就八爪舞动,沿着岩穴朝外面跑去。 他俩追出洞口,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树林,朱侠已不见踪影。玄穹抱怨道:“我知道你们蜘蛛没耳朵,可你用腿毛先听听孩子说什么,再教训不迟。”朱妈也是后悔不迭,他若是跑到闹市,麻烦可就大了。 玄穹道:“妖怪现了原形,都是凭着兽性,下意识奔去记忆最深刻的地方。在桃花源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孩子最喜欢的或者经常去的?”朱妈搓着几只爪子,焦虑道:“他没什么朋友,除了洞府和学堂,没去过什么地方呀!唉,这孩子,说几句怎么就……”玄穹叹了口气:“那这洞府附近,可有什么近水靠山、比较阴湿多泥的地方吗?” 朱妈想了想:“洞府西南方向,大约两里地外的河沟拐弯处,有一片沼泽。可那孩子怎么会去那里……”玄穹瞪了她一眼:“你儿子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快走!”朱妈愣了愣,搓着手说:“道长,我能现原形吗?” 如遇紧急情况,得了道士准许,妖怪可以现出原形协助。这桩闲事既然已经管上了,玄穹索性心下一横:“我批准了,你变吧!” 朱妈比较谨慎,只现出蜘蛛肚子和八条腿,上半截还是保留人形。玄穹一跃上了蛛背,大白蜘蛛八脚急划,以极快 的速度冲入黑夜。 不一时到了沼泽边缘,朱妈大声喊起朱侠的名字,却没任何回应。玄穹皱起眉头,仔细观瞧,忽然看到沼泽旁边有个泥糊糊的小洞,他跳下蛛背走过去,看到洞口明显有新划的蛛腿痕迹。 玄穹道:“朱侠,朱侠,你在里面吗?”里面窸窸窣窣,似乎有动静。朱妈要冲进去,却被玄穹拦住,又温言喊道:“朱侠,我知道,你是为了母亲,才去卖蛛丝帘子,对不对?”那窸窣声消失了,妖气也不如之前那么凶,玄穹又道:“我已去过宝源堂,你是不是每个月在那里买灵蛆卵?” 泥洞里的朱侠终于迟疑地探出头来,眼神里恢复了几分理性,但更多的却是委屈。洞外的一人一妖注意到,在他的蜘蛛腹部下面,盘着一窝白花花的蛆虫,蛆头攒动,偶尔闪过灵光。朱妈一看那些蛆虫,怒火顿时消失了,呆呆地站在洞外,八脚叉开,默不作声。 玄穹蹲下身子拿指头拨了一拨:“灵蛆卵须在阴湿泥地,方能孕出灵蝇,乃是蜘蛛一族的大补之物。”朱妈的口器中发出一声悲鸣,趋身上前,几只爪子将朱侠一把狠狠抱住。若不是毫无杀气,玄穹差点以为她要啃了自己孩儿。 朱侠任凭母亲抱住,一动不动。半晌朱妈方颤声道:“他从小挑食,不爱吃这些。这……这是我爱吃的……”玄穹叹道:“朱夫人,令郎是心疼你吐丝织帘子辛苦,所以偷偷吐丝卖帘,是为了换取灵蛆卵。你家附近没有沼泽,所以他才悄悄在这里养蛆,想养出灵蝇来给你进补,孝心可 嘉啊。” 其实他知道,根本不用费心解释,当妈的一看到那些蛆虫,还能不明白孩子的真实心意?但自己是俗务道人,必须要跟当事人把话说明白才成。 “这事之前玄清道长知道吧?” 朱侠道:“那次调解完纠纷,他了解了我的家境,便叮嘱我可以卖丝帘,但不要太过耗神,还特意去宝源堂自家掏银子,给我买了点灵蛆卵……” 一听说这事还要自掏腰包,玄穹效仿前贤的心思立刻淡了。 朱妈抱了半天儿子,抬起头来,语气带着一分讨好、两分忧虑与三分胆怯:“呃,道长,我儿子现原形这事……”玄穹迟疑了一下:“他没被大众看到,亦未造成恐慌,贫道不会追究,只会口头训诫一下。”朱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问:“那心猿书院那边?” 玄穹正色道:“这个事情,我却徇私不得。按照规矩,是一定要通报给心猿书院的。不过令郎先前在学堂里曾受霸凌,故而反应过激。我在文书里会把这些前因后果写明白,至于猿祭酒会不会酌情考虑,那不是贫道所能决定的了。” 朱妈和朱侠俱是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玄穹拍拍小蜘蛛的脑袋:“以后别动不动就现了原形跑掉。你妈不容易,你们要互相谅解才是啊。”朱侠气鼓鼓道:“我不是对我妈不满,是那个毛啸欺我太甚……”玄穹从袖子里掏出锦盒:“说到这个,这是毛啸他爹给你的。”朱侠打开盒子,看到几粒黄澄澄的丹丸,他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朱妈先发出一声欣喜的啸声。朱侠未成年就吐雪莲丝,颇伤元气,三花养心丹正可弥补元气。 朱侠微微发怔,口器磨动几下。玄穹“啧“了一声,凌虚子真是老江湖,恐怕他早就算准朱家急需此药,借着自己的手送过来。朱家太穷,朱侠又伤了身子,这药他们是没法拒绝的。 如此一来,他儿子毛啸霸凌同窗的事,就算是遮掩过去了。 若自己只按斗殴现形判了这桩案子,送去学堂通报,功德倒是有了,但朱侠一定会被退学,以这对母子的脾气,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孩子的一生就算彻底毁了。如今虽说多费了一番手脚,但结局总算皆大欢喜。 拜别了千恩万谢的蜘蛛母子之后,玄穹匆匆赶回衙门。这桃源镇的俗务,果然复杂,小小的一桩斗殴,就牵扯出一堆事情。若只是简简单单按规矩来办,不定埋下多少隐患-这份功德,可真是不好赚哪。 玄穹缓缓在一个破蒲团上坐定,开始搬运周天,一口气修炼到朝日初升,方才迎着阳光缓缓睁开眼睛。阳光虽假,但一样能晒得人暖洋洋的,玄穹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体内元神鼓鼓欲动,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信步走到衙门前院的签押房,开始处理公务。 谁知道只是略做盘点,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第五章 玄穹细细盘点了一下,昨天处理了一次妖精斗殴事件,毛啸和朱氏母子先后三次现形,这都是需要分别写情况说明的,再加上还要把凌虚子的丹药交代明白、给心猿学堂发通报等等,至少七八份文书要处理,少说也得花上一天工夫。 一想到这里,玄穹忍不住学毛啸仰天长啸,这就是管闲事的代价啊,也不知前任玄清是怎么处理这些事的。 说到玄清,从昨天朱侠那件事就能看出来,此道做工作很细致,深孚人……不,深孚妖望,无论小妖还是老怪,一提他的名字态度都很配合。这样出色的一个人,怎么就殉职了呢?这桃花源里有什么凶险,能波及一位俗务道人? 衙门里的卷宗,并没有提及他殉道的记录。玄穹翻箱倒柜找了一圈,猛然想起来,昨天那只穿山甲潜越的事情,还没写报告。他正好也得去拜会一下护法真人,连公事一起办了,顺带问问玄清的事。至于文书嘛,慢慢来吧,反正云洞那个老家伙绝不会主 动来催…… 一想到有了逃避的理由,玄穹登时犯了懒,只把眼前的文书写完揣怀里,换了一身俗务道人的行头,兴冲冲离开衙门。刚一出去,他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小道士,你过来啦?” 只见告示牌上蹲着一只小狐女,脖颈上挂着金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玄穹没好气道:“快下来,告示牌是张贴衙门告示的,你骑上去成何体统?” 婴宁笑嘻嘻地从告示牌上跳下来,尖嘴一撇:“哎哟哟,一到桃花源,官架子就摆起来了。” 玄穹一指告示牌:“桃花源的安居告示,你仔细读了没有?”婴宁道:“这里贴得好杂乱,谁有耐心找啊。” 玄穹一看,确实不怪她。衙门的安居告示被各种字条给覆盖住了,玄清那么洁癖,居然都不清理一下这里。他撕下一堆启事,才找到那张告示,手指一点:“看清楚,你在桃花源常住,光有路引可不行,得办个客居户牒。” 婴宁道:“哼,真啰唆,我这不是特意过来办吗?快给本姑娘写一份。”玄穹一伸手,婴宁杏眼一瞪:“你还敢收好处?”玄穹气得笑了:“我这命格,能收到什么好处?我是要你的原地妖籍、你姑姑辛十四娘的具保函和道门路引!” 婴宁尾巴一摆,从怀里一一掏出来,忽然眼睛一眯:“咦?小道士,你脖子上怎么学我挂起东西来了?哎哟,还是一枚铜钱呢,不怕被雷劈吗?”“这是云天真人送的,蕴藏百年愿力,不拘大小,可以避一次雷劫。”玄穹珍惜地拿指头蹭了蹭上面的铜锈,炫耀道。婴宁惊叹道:“那你不是从此可以尽情贪赃枉法了?” 玄穹不耐烦道:“听清楚,只能避一次而已。”婴宁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你把客居户牒早点办好,这一两是给你的。”玄穹不屑地瞥了一眼:“贫道一心求道,无心外物。为区区一两银子,我是不会破例的,怎么也得来笔大钱吧?”婴宁到底没耐心,一拍桌子:“你到底办不办?!本姑娘很忙的!” 玄穹收了她的东西,转身回到衙门里,一一核验起来。婴宁趴在桌子对面,支着下巴看了一阵,觉得实在无聊,不耐烦道:“小道士,手脚怎么这么慢?”玄穹抬起头慢悠悠道:“户籍无小事,错一个日期都是麻烦。你当初还没吃够云光真人的教训?”婴宁一哆嗦,似乎回想起了那个使雷的凶神恶煞,立刻不作声了。 玄穹核验完毕,拿出份空白的客居户牒往上填:“你来桃花源的事由?” “明知故问,我来找我姑姑。” “总得有个具体的事情吧,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婴宁鼓了鼓腮帮子,语气忽然迷茫起来:“我……我也不知道……”玄穹眉头一皱:“荒唐,做什么事,你出门前都不想好的吗?”婴宁用力一点头:“就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才出门的。” “哈?”玄穹毛笔一顿,“这你让我怎么填?”婴宁索性盘坐在几案上,双手托腮,一蓬大尾巴不住扫动,玄穹只得双手按住纸笔。”我在青丘修炼得挺顺利,可长辈说我还缺乏历练,让我自己云游一番,找找自己的机缘。” 玄穹搁下毛笔,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你家境应该不错吧?”婴宁歪歪脑袋:“还行,我爹是族长儿子,我娘是大巫家的公主,怎么了?” “那你从小到大缺过什么吗?” “啊,缺是什么意思?” “……就是特别想要但死活得不着的东西。” 婴宁竖起一根手指敲起嘴唇,昂头看着天花板,一边苦苦思索一边晃动。玄穹被她那金锁晃得眼花,没好气地打断道:“好了,好了,没苦不必硬想,只会让别人心情更不好。怪不得要出来找机缘,机缘是执念所引,执念为意念所凝,你从小到大什么都不缺,没有执念,自然也就没有机缘啰。” 说完他在客居户牒上扣了个大印:“事由不能填写寻机缘,我先给你写个探亲吧,一年有效,明年可以再来续。不过也许那会儿我就被调走了。” “不能吧?我姑姑说你肯定是犯了什么事,才被发配过来,哪个前途远大的,会来这种穷乡僻壤吃土?” “你猜猜看,贫道为什么自称贫道?”玄穹头都不抬,把文牒甩过去。 婴宁把文牒收好,眼珠一转:“小道士,你也是第一次来桃花源吧?据说这里有一个好玩的去处,要不要一起转转?”玄穹白毛一甩:“不去,我忙着吃土呢。这里穷乡僻 壤,土质细腻,得吃上好久才能心境平和。” 婴宁围着他转了一圈,眉毛挑起:“你自己天天阴阳怪气,别人说一句就受不了啦?”玄穹沉着脸收拾笔墨:“你是富贵闲狐,我可是俗务道人。你有多少钱,我就有多少活。” “可我钱都花不完呢。” “别说了!别说了!” 婴宁眼珠一转,换了种口气:“那……既然你是俗务道人,也需要熟悉一下桃花源的地形才行吧?”玄穹反应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你想去又不敢去,所以叫我一道去壮胆?”婴宁脸色一变:“本姑娘在外头闯荡那么久,还怕这小小的桃花源?简直是笑话!你若不肯去,我……我就自己走啦。” “你到底想要去哪里?” “你不是笑话我不照镜子吗?桃花源里有个镜湖,我去看看总可以吧?说不定那里有机缘呢。” 玄穹面色一凛:“护法真人说过,那里可不能随便靠近。”婴宁道:“十四姑也这么说,不过只要有俗务道人陪着,不就没事儿了吗?” 玄穹暗笑,原来她巴巴地跑来衙门找他,目的就是这个。他忽然想到,自己反正得去平心观拜访云天真人,平心观就在镜湖边,带这小狐狸去转转也行,省得她继续纠缠。于是他咳了一声,肃然道:“虽说你这妖怪娇生惯养,毕竟求道心坚。贫道便送你一场机缘吧-可有一样,乖乖跟 着,不许说怪话。” “这话应该我对你讲!” 这一人一狐离了俗务衙门,穿过整个镇子。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妖、怪、精、灵,偶尔也夹杂着几个人类。婴宁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镇上的居民见她是青丘一族的,又带着个人类道士当跟班,态度都非常恭敬,一路不停有居民过来鞠躬请安。 玄穹对此十分不爽,这简直是狐假人威,催促着婴宁快走。 他们离开镇子之后,沿着渌水的流向前行。只见地势一路走低,水流也越加汹涌。约莫走出了十里路,前方陡然下陷,让渌水形成一条气势恢宏的瀑布,注入下方的一片大湖。婴宁惊呼一声,快走两步,先跑到瀑布边上去赏景。 玄穹紧跟上来,正要埋怨她乱跑,却发现小狐狸竟然一动不动,身体微微颤抖。他上前一看,大概明白婴宁为何有如此反应了。 眼前这片大湖范围极广,形状浑圆,奇怪的是,湛蓝湛蓝的水面上,竟无一丝波澜或涟漪,平整似镜面一般,难怪名曰镜湖。镜湖初看极美极静,然而看的时间长了,观者心中就会悄然滋生出一种不安。因为这里的湖水颜色,越靠中间越偏暗,从浅蓝至深蓝,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深处,暗藏着无尽深渊,正张开大口,等候着吞噬一切。 不怪婴宁惊慌,但凡生灵,看到这一番景象,都会油然生出一种惶恐,这是与生俱来的对幽邃未知的恐惧。就连玄穹这样的修道之人,见到此湖的一霎,道心都为之动摇几分。 他连忙收回目光,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缥缈的声音。这声音忽大忽小,时断时续,能勉强分辨出似是人言,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玄穹心中大疑,环顾四周,除了婴宁,没有什么人,再仔细去听,那声音不像是从某个方向传来的,更似是从自家灵台平白浮现。 玄穹顿时大骇,修道之人,最重灵台。这里若被外力侵人,等于把要害暴露在人前。他连连施展了数道安神定志的咒语,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终如湖上的烟气一样,倏忽消散不见。 “小道士,小道士?”婴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玄穹这才恢复神志,发现自己额头沁满汗水。婴宁见了,咯咯笑起来:“什么嘛,原来你胆子比我还小,一看到湖面就吓傻了。” 玄穹顾不上反驳,抓住她尾巴问道:“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婴宁莫名其妙:“什么?这里只有你和我啊。”玄穹抬起右手,猛地拍了自己脸颊一记,声音脆响,吓得婴宁下意识跳进旁边的树丛里,然后探出脑袋,她见玄穹脸色怪怪的,小心翼翼道:“小道士,你要真觉得不舒服,咱们就赶快离开吧。” 玄穹又歪着脑袋听了一阵,确认那个怪声没了,才对婴宁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刚才可能有点幻听了,都怪你一直絮叨。不过你十四姑说得对,镜湖大概有点古怪,还是不 要靠近比较好。” “你不要以为把怪话夹杂在正经话里,我就听不出来!” “先走,先走。” 他们赶紧离开瀑布,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平心观走去。平心观坐落在离瀑布不远的一处山崖之上,这里是镜湖附近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湖面。玄穹和婴宁这次不敢托大,全程不看湖面,径直走到平心观门口。 平心观说是“观“,其实只是一座简陋的灰黄色草庐。草庐四周水汽缭绕,一位清癯道人趺坐庐前,面向镜湖,似在静心参悟。只见他的两条长眉随风而动,衣袂飘飘,端的是仙家气象。 两人看到此景,忍不住咂舌敬佩。他们只是看一眼湖面,就差点把持不住心旌。云天真人却能面湖而居,日日夜夜都端坐在此,神志该是何等强悍。 他们还没靠近,云天真人便睁开双眼:“你来啦……哦?还跟着一只小狐狸?莫非是青丘后人?” 玄穹和婴宁不敢怠慢,慌忙上前施礼。云天真人拂尘一摆,从参悟状态退出:“玄穹,昨日那两只小妖怪斗殴,你是如何处理的?”玄穹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递过去把缘由简略一说,云天真人微微颔首,赞许道:“处理甚妥,甚妥。贫道也是做过俗务道人的,若不能心怀善念,与妖同戚,就算把道门规矩执行个十成,人家也不会认可你。你有这份心思,不错。”婴宁在旁边听得双眼忽闪:“你一到任,就与妖为善了?”玄穹略为得意:“贫道也是适逢其会,算是小有……”婴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带我去找朱妈,我也想要一套雪莲蛛丝帘!我的机缘来了,就是这个!”玄穹气恼地把袖子一甩:“贫道只负责排忧解难,不管带货!你这机缘也找得忒草率了!” 云天真人忽然道:“我看你们两个的面色,莫非刚才是去观镜湖了?”还在拉扯的两人一听,立刻不闹了,一起垂下头“嗯“了一声。婴宁大着胆子抬脸问:“真人,十四姑也不让我靠近,那儿到底有啥呀?” 云天真人没有回答,一拂大袖:“有些事,你们早点知道也好。随我来。”他从蒲团上直起身子,带着两人走到草庐后头。那里矗立着一块大石碑,造型古朴,上头青苔斑斑,一看就是已经立了好多年。云天真人负手走到碑前,忽然道:“你之前说,背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原文?背来听听。” 玄穹老老实实,一口气从第一句背到最后一句:“……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云天真人闪过身子,让他们看到了碑面上镌刻的五个篆书大字。玄穹一见,顿时愣住。旁边的婴宁好奇道:“我读书少,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玄穹的声音有些发颤:“刘子骥之墓。” 婴宁吓了一跳:“就是你刚才背的那个刘子骥?他不是没找到桃花源吗?”云天真人拍了拍石碑:“你还能看出点别的吗?”玄穹眯起眼睛,再次端详石碑片刻,不太自信地开口:“这是……他自己立的碑?”婴宁闻言笑起来:“什么啊,哪有给自己立碑的?” 玄穹解释说:“若是他家人或晚辈立碑,应该写的是刘师祖讳子骥之墓。这么大剌刺直呼名字的,除了自己只能是仇人了吧?”云天真人满意地点点头:“小家伙有点见识,不是只有嘴碎。” “您可以只说前半句……” 云天拂尘一摆,一股清澈水汽笼罩石碑,洗去碑面尘土。”刘师祖子骥,乃是我道门的一位前辈高修。当年武陵渔夫发现桃花源之后,天下轰动。刘师祖第一个赶到武陵,他循着渔翁描述的旧路,进入桃花源内-可你们知道,他在此间见到的是什么?” 婴宁记性好,跳起来举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听小道士背过,什么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云天真人道:“不错,但最后一句却是错的-刘师祖在桃花源里,看到的是一片荒芜村落,空无一人,唯有遍地骸骨,蒙尘多年。” 玄穹与婴宁同时打了个哆嗦,这景象委实有些骇人。 云天真人道:“刘师祖进入桃花源的日子,相去武陵渔夫不过数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他心中疑惑,遂深入探查,发现在秘境最中央的位置,乃是一处极深的大湖。湖心深处不知藏着什么玄异,向外散发着三尸之欲,笼罩全境。” 婴宁小声道:“什么叫三尸之欲?”玄穹急着往下听,迅速给她讲解了一下。所谓“三尸“,乃是人身之中的三个神主,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淫欲,乃滋生贪、嗔、痴三毒。道家修炼之人,都要斩三尸,才能达到恬淡无欲、安神定志的境界。 “那小道士你的三尸斩干净没?” “早被天雷劈成焦尸了。快认真听!” 云天真人道:“这大湖可以激发人的三尸之欲,形成幻境,具象出自己内心的渴望。那些尸骸,恐怕都是之前几百年里误入此处的路人,被幻境迷困,至死未脱。那个武陵渔夫苦于战乱,希望能安稳过日子,于是大湖便给他展现出一幅避世田园景象。” “那渔夫怎么没死在里面?” “在大湖外围,是密密麻麻的桃林。桃木有辟邪功效,把大湖弥散出的幻境之气围成一圈秘境,不至外泄。那渔夫只在桃林边缘浅浅望了一眼,这才侥幸出去。” “那刘师祖深入秘境,又怎么会不受影响?”玄穹问。 云天真人看了他一眼:“他和你一样,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 “啊?” “不过倒没听说他会遇财呈劫。” “哼,凭什么……” 云天一摆拂尘,及时堵住玄穹的抱怨:“刘师祖凭着明真破妄,深入大湖,可惜终究无法窥破其中玄奥,只好先行离开。他归来之后,看到五柳先生写了《桃花源记》,唯恐凡人被此文诱惑,源源不断去寻桃花源,以致贻害苍生,特意在文末补了一段,谎称寻而未获,绝了后来人的侥幸念头。 “刘师祖后来花了几十年时间,殚精竭虑,揣摩出一门镇水阵法,遂再入桃花源,用这门阵法把大湖的湖面整个压平封印,把三尸之欲封在湖下。刘师祖耗尽心神之后,便在湖边结庐而居,建起一座道观曰平心,又自立一块石碑为墓,警示后人,然后从容羽化-他就是桃花源的第一代护法真人。” 玄穹和婴宁没想到,这大湖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再看向石碑,眼神中满满都是敬畏。怪不得那湖面如此平整,原来是被这位高修强行压平的。如此广阔的湖面,竟然被压了这么多年都没个褶皱,刘师祖的境界得高到何等地步? 他们俩不约而同,躬身一拜,既是拜刘子骥的修为,也是拜他的公心善举。 “得益于刘师祖的苦心,此间大部分地方不再有三尸之欲弥漫,可以正常居住。道门观察了百年,确认没有风险之后,便把桃花源划为妖属生活之地,那湖也改名叫镜湖。在这里镇守的护法真人,除了日常巡视,都要留在平心观这里,随时监控湖面异动。” 玄穹原来一直疑惑,县一级的道场才能叫观,桃花源一个秘境怎么会配一座平心观?听了云天真人的一番讲解,才明白这个“观“是破格而立,体现了道门对前辈高道的 尊重。 云天真人再次训诫道:“你们两个觉得内心惶恐,就是太靠近那湖心玄异的缘故。所以你姑姑才告诫你,不要在镜湖附近逗留,下次还是要听话啊。” 他讲话虽慈祥,可自带一种压力。婴宁连忙垂下头,乖巧地说了一声“婴宁知道了“,做作得让玄穹一阵恶寒。 玄穹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真人,我适才在湖边,隐约听到有什么人声,婴宁却没听到,这也是三尸之欲的异象吗?”云天真人微微动容,身子前倾:“你可听清说的什么?” 玄穹摇头。云天真人伸出手来,抚在他囟顶,玄穹只觉一股清凉贯顶而下,沁入周身一圈,然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尿意,几乎憋不住,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并拢。 云天真人抬起手:“草庐那边有除浊之处。”玄穹尴尬地捂住下腹,飞快跑过去,“哗啦啦“撒出好大一泡尿来。待他走回来,云天真人这才解释道:“适才我用坎水查探了一下你全身,并无外物侵扰之相,大概是你自己杂念太多,被镜湖激起了反应。以后还是要认真修行,把境界提上去啊。” “外物侵扰是走心的,这走肾算怎么回事……”玄穹一脸尴尬,见婴宁捂着嘴偷乐,更是暗暗气恼。 云天真人叹道:“其实这湖下到底有什么玄异,道门一直没搞清楚,只是猜测与三尸之欲有关。可惜没人敢去揭开封印深入探查,稍有不慎,就可能毁掉整个桃花源-总之 你记得不要靠得太近就行了。” 说完云天真人小拇指一弹,飞出一块羊脂玉佩,落在玄穹手里:“这块玉乃是一滴坎水精华所化,如果遇到什么不妥,可以帮你暂护灵台。” 玄穹一哆嗦,生怕天雷又要凝聚。云天真人笑道:“你放心好了,这是我特批你持有的法宝,用于庇护俗务道人安全,和云洞师兄的批准效力相同,属于正箓用法,不会招雷。” 平心观虽然在桃花源,但与武陵的明净观平级。玄穹听了还有点不放心,斜眼朝天上看去,只见一丝雷光不甘心地闪了闪,“啪“一下灭了,这才彻底放心,赶紧拜谢。他一穷二白,身边只有一柄桃木剑傍身,至此才算有了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法宝。 云天真人趁机教诲道:“刘师祖几十年修行不为自家飞升,只为封印湖面,不至为害世人。心怀苍生,舍小我,取大爱,真乃我辈修道之楷模。观石碑而知风范,居草庐而体道心,先生之德……” 玄穹拿人手短,不好转身直接就走,乖乖听了许久,好不容易寻了一个气口,连忙插嘴道:“真人,我今日前来,还有一桩公事。”云天真人颇不情愿地停止说教:“你是说穿山甲潜越之事吧?”玄穹道:“正是,按规矩,俗务道人这边也须报备一下处理结果。” 云天真人表情沉了一沉:“我验看了那只穿山甲带的东西,却不寻常,乃是三十粒逍遥丹-你可听过?” 玄穹闻言一惊。他知道这东西是近几年流行于各地的一种丹药,服食之后愉悦非常,然而药劲过后,却痛苦难忍,只盼着再吃一粒,所以难以戒除,惹出许多祸事。道门对逍遥丹一直严厉禁绝,如果穿山甲带逍遥丹进来,岂不是说,桃花源这里也有服丹之人……或之妖? 云天真人道:“桃花源虽说是秘境,可也并非密不透风,桃林之中捷径不少。那逍遥丹盛行各地,一旦渗透进来,这里很难偏安一隅-不,应该说麻烦更大。” 玄穹暗暗点头,妖怪的性子比人类极端,如果服食了逍遥丹,纵情肆意,闹出的动静只会比人类更大。婴宁在一旁好奇道:“逍遥丹那么厉害吗?比我青丘幻术如何?” 云天真人缓缓看向她,语气严肃了些:“狐族幻术也罢,镜湖玄异也罢,都是用镜花水月等虚幻之物,诱人纵情,与逍遥丹殊途同归。但这逍遥丹人人能吃,随身携带,流传更广,为害也更大。”婴宁一撇嘴:“那是因为我们青丘谨守规矩,不然可轮不着逍遥丹。” “确实如此,青丘家教甚严。哪怕是半路遇到打呼噜的客商,也绝不会去顺手迷惑。”玄穹补充了一句,然后被尾巴狠狠抽了一下。 云天真人打量了婴宁一番:“辛十四娘是个懂分寸的人,你可要学学,不要随意施展幻术,免招嫌疑。”他身后的水花微微凝集,婴宁感受到威压,知道对方不是开玩笑,便乖乖俯首,不敢多说什么。玄穹低头把迷藏布和那个葫芦一并收缴造册。这些东西并不太贵重,穿山甲的案子销了之后,就可以交给俗务衙门保管了。 这时云天真人宽袖一摆,一团清水裹着那三十粒丹药摆出来,让玄穹查验登记。玄穹俯身观察了一下,丹药圆澄澄的,色呈浅蓝,其上隐有云纹,可见炼制手法很高明。药丸散发着一股海腥味,和那天他在桃林里闻到的差不多,是逍遥丹特有的风味。 玄穹认真点完数,说:“我清点完毕,您可以销毁了。”云天真人道:“好,我下次巡视时,会把它交给云洞师兄,集中销毁。” “交给云洞师叔啊,等他处理完这三十粒,人参果都熟了两季了。” “玄穹,那是你师叔,他如今这副样子,事出有因,不要苛责。”云天浅浅训斥了一句,旋即叹道,“你不知道,殉道的玄清,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啊?”玄穹没料到,那个懒散窝囊的云洞,居然能教出玄清那样认真的弟子来。 “说起来,当初云洞师兄的性格虽也好静,但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喀,这么守拙。他四十多岁时,在山中采药,遇到一个七岁小童。那小童浑身破烂,有多处伤疤,像是从林间滚下来了似的,身后还追着一只野猪精。云洞师兄出手将妖怪擒下,一问才知道,原来小童与几个同伴进山游玩,遭遇了野猪精,他让同伴朝反方向跑,只身把妖怪引去山崖。云洞师兄对这孩子的品格与勇毅都大为惊叹,遂将其收 为弟子,取了个道号叫玄清。 “这师徒二人感情甚笃。后来云洞来明净观做观主,就让玄清来桃花源担任俗务道人,跟我合作。”说到这里,云天显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那家伙……真是个认真到过分的道士,竟然连我都天天被他逼着写文书、补手续,比修道还烦。” 玄穹撇撇嘴,难怪云天会兴高采烈地把文书工作甩给他,原来还有这种阴影。 “不过玄清对自己的要求,比对别人更严格,而且做事踏实。我有时夜里在镜湖上空巡逻,远远看见桃源镇里一片漆黑,只有俗务衙门亮着烛火。桃源镇的居民他如数家珍,什么来历,什么脾性,什么神通,全都了如指掌,无论大妖小怪,对他没有不服气的。假以时日,他也是道门的栋梁之材。只可惜……” “他是怎么殉道的?” 云天看看玄穹,又看看婴宁,喟叹一声:“你是接任他的俗务道人,合该了解一下。那只小狐狸的家长,也跟此事有些渊源,一并听来无妨。”他一招手,让两人坐定,然后朗声讲起来。 “说到祸根,还得从这逍遥丹说起。原来数年之前,这逍遥丹就已在桃花源流传甚广,为害甚烈。玄清作为俗务道人,深入调查了一阵,终于找到逍遥君的贩丹之处。” “逍遥君?”“据说是主导逍遥丹贩卖的一个首脑人物,真名与真身俱是不详。”云天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玄清发现了逍遥君的行踪,两人争斗中,逍遥君扯开了一件古物的封印,放出一头“穷奇'。” 玄穹和婴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穷奇啊,那可是上古四凶之一啊,威势煊赫。 “这头魔怪一问世,便搅得整个桃花源大乱,逍遥君趁乱逃掉。玄清一人无法处理,遂上报道门求援。我、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三人联手,再加上包括辛十四娘在内的桃花源几位大妖,一起去围剿穷奇。谁知那穷奇极为狡黠,把一干真人和大妖骗去别的地方,真身却突然出现在桃源镇上空。 “当时桃源镇里,只有玄清留守在俗务衙门。他为了全镇居民安危,毅然把穷奇引到镜湖之上,不知怎的撞破了刘师祖的镇水封印,跟穷奇一起被镜湖所吞没。” 说到这里,云天真人大手一指,对准镜湖上空。一股水流汩汩而起,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人一兽的形态,穷奇猖狂,玄清坚毅,两者的神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水景持续了片刻,散成雾气消失了。 玄穹瞠目结舌,穷奇可以算是神兽了,玄清一介俗务道人,竟然有胆量跟它正面放对,拼了个同归于尽,无论是决心还是实力,都让人敬佩不已。 “后来呢?” “说来惭愧,我们几位真人意识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忙回援,可惜为时已晚。封印既破,湖气外溢,道门的当务之急是重新把镜湖封住,保住桃花源……至于落入湖中的玄清,便只能判定殉道了。” 玄穹和婴宁同时一叹,他们能理解道门的选择,但也能明白云天为何面色尴尬。这件事纵有万般无奈,终究是见死不救,道门不愿对外宣扬,所以只给了玄清一个殉职的名分,连个旌表都欠奉。 “云洞师兄因为玄清之死,连道心都破了,从此性情更加内敛。道门也深知情由,便让他一直留在明净观,守着弟子殉道之处,至于做不做事都不重要了。你不要太过苛责他。” 话已至此,玄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对云天真人一个稽首:“师叔可还有别的吩咐?” 云天真人坐回草庐前:“逍遥丹太过诱人,总会有人铤而走险。我接下来会加强桃林巡视,你也要留意镇上情况,勤加走访。只有你我内外相济,才能形成保境安民之势,所以咱们都要以道为心,视妖若已……” 这一次别说玄穹,就连婴宁都开始打起哈欠来。玄穹拽着婴宁打过招呼,匆匆离开平心观。 两人走出去十几里地,婴宁见远离了云天真人,这才开口道:“道门真是好无情,也不下湖去捞一捞,就说玄清死了。”玄穹道:“你没听云天真人讲吗?镜湖之下那么凶险,穷奇都出不来,他一个俗务道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起码也要捞一捞,你们人类可真无情。”玄穹吹了一下额前的白毛:“这不叫无情,这叫以大局为重。玄清明知敌不过穷奇,可还是为了桃源镇挺身而出,也是为了大局。” “那你呢,换了你会这么做吗?” “我的格局就是二两三钱银子。” 两人回到俗务衙门,玄穹坐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云天真人讲的东西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下,顺便把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处理了。他一抬头,发现婴宁还在旁边晃悠。”喂,我说你干吗还留在这里?” “我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帮帮忙不可以吗?” “你会这么好心?” “我们狐狸直觉最灵,我总觉得,你身上有机缘的味道。” “那你把金锁摘下来送我。”玄穹埋头写着文书。婴宁嘿嘿一笑:“这金锁是我家长辈送的,别说你收不得,就是我想送,都摘不下来。你有本事自己来拿呀。”说完挑衅似的把脖子伸过去,让那把小金锁在玄穹眼前晃荡。 玄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加上金子耀眼,不敢抬头,专心写着字。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身影踏门而人。玄穹笔一歪,纸上登时留下一道黑痕。他正要大怒,却发现来者是昨日遇到的那只鲇鱼精波奔儿灞。 他脖子上骑着那只小鲇鱼娃娃,小娃娃双手抓着爹的两根须子,来回交错,好似扯着一条缰绳。知道的是波奔儿灞扛崽,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娃娃骑了一只鲇鱼。”这里不是玩耍的地方!”玄穹不耐烦地喝道。 波奔儿灞气喘吁吁,连声道:“不是我家,是宝源堂出事啦。他们两口子又打起来了,吵得一条街都能听见。您赶紧去看看吧!” “哪儿出事了,哪儿出事了?”婴宁的脑袋突然探过来,双眼放光。 第六章 玄穹昨天在处理斗殴事件时,曾跟宝源堂打过交道。 这家店在桃花源颇有名气,店主人姓徐名闲,长安人氏,地地道道的凡人医师,是个略有谢顶的中年人;他夫人姓赤,乃是一条千年赤链蛇成精;小姨子叫小紫,是一条紫灰锦蛇成精。徐闲和赤娘子当初在长安相识相爱,那过程跟话本小说似的,别提多曲折了。 后来桃花源招募妖怪入住,徐闲和赤娘子就带着小紫,把医馆搬迁过来,问诊兼抓药,经营了好多年,口碑好得很。他们夫妻俩感情甚笃,怎么会吵起来呢? 玄穹和婴宁赶到宝源堂前,铺子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部分是妖怪,还有几个人类夹杂其中。不过大家谁都顾不上谁。不少妖怪偷偷现了一部分原形,趴树上的,钻房顶的,还有抻长了脖子越过妖群的,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向铺子里面。玄穹眼前一黑,桃花源养了这么多闲妖吗?大白天的看夫妻吵架。他想往里头挤,愣是没挤进去,不得不掏出桃木剑,倒握剑尖,一边把人群往两边拨一边喝道:“让一让,让一让,俗务道人办事!” 妖群感受到辟邪之力,勉强分开一条缝,玄穹和婴宁刚刚钻过去,就听到药铺里一个尖厉的女子声音飞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还敢说没有!”然后一条赤链蛇“噌“地从门板之间飞出来。 围观的镇民都吓了一跳,大白天的,赤娘子竟然敢公开现形?这是生了多大的气?玄穹头皮一麻,可很快觉得不对劲,那赤链蛇软绵绵、轻飘飘的,飞出去十几步就朝地上栽去……再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蛇精现形,而是一条蛇蜕。 这大概是赤娘子在气头上,随手扔出来的。玄穹眼角一抽,虽说扔蛇蜕不违法吧,但你把自家皮囊众目睽睽之下扔出来,好像也有点不合适…… 他心想不能这么闹了,推门一脚踏进去,大喊一声:“俗务道人,你们谁报的官?”不防迎面突然又飞出一条黑影,玄穹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正正被砸中鼻梁,顿时眼前一黑,疼得猛一吸气,却吸入了大量不知名粉末,极辛极苦,一时间涕泪交加,也分不清是疼的还是呛的。 他低头一看地板,才算看清罪魁祸首-那竟是一条木制长抽屉,药铺常见的药斗,里面盛放的灰白色粉末撒了玄穹一头。婴宁气得绒毛一蓬,冲玄穹脑袋上飞快地掸起来,惹得他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时一个女子递来一碗清水,玄穹强忍痛楚,把鼻子浸在水里吸了又吸,这才勉强压住那呛味。他放下碗,就听那女子道:“道长抱歉,我姐脾气不好,一急就乱扔东西。这抽屉里装的是白芷粉,有点辛辣,但没有毒。” 玄穹揉了揉鼻子,气呼呼道:“是你报的官?”讲话的是一个穿紫衣衫的俊俏女子:“道长辛苦,我是赤娘子的妹妹小紫。是我求波奔儿灞大哥叫您过来的。” 玄穹越过小紫,往药铺里面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巨大的曲尺柜台,台上的账簿被扯碎成一页页,上上下下散落着,地上还扔着半截被撅断的小秤杆。而柜台后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多斗药柜,几乎一半抽屉都已被拽出来,药粉药屑撒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此时赤娘子正站在柜台内,横眉立目,吐着口中的芯子怒骂着。她的腰足有水桶般粗,下面连着的蛇尾更为粗大,每骂一句,蛇尾就恶狠狠地摆动一次,抽飞两三样东西。而徐闲整个人蜷缩在柜台外面,双手抱头,战战兢兢,唯恐被扫到。 他抬眼看到玄穹来了,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喊道:“道长救我,道长救我!”玄穹顾不得被砸中的危险,上前大喝一声:“别扔东西!外头聚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砸伤了怎么办?” 俗务道人到底有点威慑力,赤娘子看了他一眼,口中还在怒骂,但蛇尾安分了许多。徐闲趁机从柜台边直起腰来,做的第一件事,是冲过去把屋角的炉子压灭。这炉子是煎药用的,若被扫翻了,怕是整个药铺都要烧起来。 玄穹见控制住了局面,问旁边的小紫:“这两公婆是怎么吵起来的?”小紫一脸无奈,瞪了眼姐夫,小声讲起缘由来。 原来宝源堂的日常经营,向来是徐闲负责问诊与进货,赤娘子管账。今天早上赤娘子盘账,发现银匣里少了二十二两银子,她以为放错了地方,东找西找,结果在一条药斗深处发现一方手帕。手帕是丝制的,上头绣着几片杏黄叶子,还有股子清香气。赤娘子当即大怒,揪起徐闲,质问他是不是偷挪了银钱给相好的。 徐闲自然矢口否认。谁知赤娘子疑心不减,掉回头查账,发现三天前徐闲出过诊,病家是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他看了大半个时辰不说,居然还给免掉了诊金,于是赤娘子便大吵大闹起来。 “平时叫他去出诊,左一个腰疼,右一个腿酸,推三阻四。那妖精一说难受,他巴巴地就赶着上门去了。你什么时候连银杏树都会治了?是不是看到了开花的时节,打算'银杏'大发啦?”赤娘子在柜台后继续破口大骂。 徐闲见有道人在,终于有了胆子,梗着脖子道:“无论草木还是动物成精,只要化为人形,有了四肢百骸,病理都是通的。你当初得病,不也是我治好的吗?”赤娘子更怒了:“你个没口齿的小贼,还有脸说!当初我可没求你,是你自个儿天天觍着脸上门殷勤问诊,问到后来,就把老娘哄入了彀中。现在嫌老娘蜕了三次皮变胖了,打算另寻个新欢,是不是?连树精你都不放过。” 徐闲没想到动以旧情,反而起了反作用:“我不过是出了两回诊,你怎么就吃起醋来?做医生的,要讲医德,怎么能挑病人呢?”赤娘子冷笑道:“若单是出诊,谁会拦你?那绣着银杏叶的香帕哪里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摆着,偏要藏在盛着雄黄的药斗里?不就是怕我看见?” 徐闲脑门沁汗,口中还辩道:“我那是给人家抓药的时候,唯恐撒了,随便拿了一条垫着,后来忘取出来了而已。天下拿银杏叶做装饰的东西多了,谁说就一定是银杏仙的?” 赤娘子瞪圆蛇眼,口中芯子疾吐:“你我这么多年夫妻,你一撅屁股我还不知道你拉什么屎?那几日天天魂不守舍,问什么都支支吾吾。现在倒好,不光心飞走了,连银子都飞出去了,再后来是不是人也该飞啦?” 徐闲猛地跳起来:“你胡说!我何曾动过银子?!一向都是你来管的。”赤娘子冷笑:“这么说,其他都是真的了?” 婴宁左看看,右看看,听得眼睛发亮,悄声对玄穹道:“做俗务道人这么开心呀,天天都能看到这些。”玄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走上前劝道:“喀,喀,你们先别吵了。小紫姑娘,你快去把门板装上,别让人围观。” 处理这种事件,首要考虑的是不要扩大影响。小紫应了一声,出去安排。玄穹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抬眼道:“你们跟那只银杏精的瓜葛是私事,我不管。不过药铺里短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就得过问一下了-徐先生,我问你,你确定不是自己私挪,而是莫名失窃,对吧?” 徐闲稳了稳心神,直视玄穹:“我对天发誓,我如果挪了这笔银钱,天打雷劈!”赤娘子冷哼一声:“倒没见你发毒誓说,只是给那骚树看病。”徐闲气道:“道长问的是丢银子的事,说了私事不问,我自然先说这个……” 眼看两公婆又要拌嘴,玄穹赶紧道:“赤娘子,你来说说看,这银子是何时发现短的?”赤娘子瞪了老公一眼:“昨天晚上封账时,还剩二十二两四钱。到了今天早上,我一打开,里头就剩一堆碎银锞子了。” 看得出,平日确实是赤娘子管账,一张嘴报得清清楚楚。玄穹又问:“这二十二两四钱银子是什么样的?”赤娘子道:“十两银锭一个,五两银锭两个,二两银锭一个,还有四钱是银锞子。” “那封账之后的银钱,都放在哪里呢?” 赤娘子蛇尾一摆,指向五斗柜的尽头:“那边有个上锁的墙匣,专门搁银子的。”玄穹走过去,只看到墙上挂了一件蓑衣。徐闲连忙过去,把蓑衣掀开,玄穹这才瞧见,挂蓑衣的钉子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锁眼。 徐闲战战兢兢地冲赤娘子看了一眼,赤娘子剜了他一眼,从腰间的蛇鳞里掏出一把钥匙,放锁眼里一拧,往外一拽,拽出一个方匣子来。婴宁“啊“了一声,原来这银匣深深嵌在墙中间,外面贴着一层惟妙惟肖的砖皮,几乎看不出破绽。 “区区二十几两银子而已,居然用这么隐蔽的方式收藏。”婴宁随口感叹,玄穹赶紧把这位大小姐的嘴捂住:“你再干扰办案,就给我回家去!”婴宁“哼“了一声,大尾巴一甩,挡住嘴巴。 玄穹擦擦汗,这才转头问道:“钥匙有几把,都是谁拿的?” 这时小紫已装完门板回来,直接答道:“一共两把,我姐姐一把,还有一把备用的,搁在她家寝室里。”说完她看了徐闲一眼。徐闲额头青筋微绽,可又不好说什么。 玄穹点点头,去看那银匣。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堆细碎的银锞子。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还扒着锁眼往里瞧了瞧,确实没有凿撬的痕迹,只是有些闪闪发亮。他伸出指头一摸,沾了点粉末,抬头一看,又有几缕雷云凝聚,看来这是银子粉末,赶紧弹干净。 “这若是遭了外贼,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吗?还不是家贼!”赤娘子愤愤道。玄穹抬头道:“这个地方,除了宝源堂的人,还有谁知道吗?”徐闲道:“没有,平日里要等到药铺关门,我娘子才会把银匣打开。”他意识到这话似乎对自己不利,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保不齐哪个客人眼尖也说不定。”赤娘子冷哼一声。 “昨晚你们关门窗了没有?可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赤娘子道:“没有,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我还加设了一道法术,若是外人强行破门或破窗,我立刻就能觉察。”她把“外人“二字咬得很重,让徐闲又是面色一尬。 玄穹沉思片刻,提了个古怪要求:“给我拿一把鬃毛小刷与一杆戥秤来。”徐闲一怔,没明白他的用意,赤娘子吼道:“快去!”徐闲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去取来。这两样物件,都是药铺里常用的。玄穹用刷子把匣子里仔细扫了扫,扫出一堆末末儿连同碎银一起称了称,有七钱多一点。 玄穹拇指搓了搓,对他们道:“你们有病家名簿吗?”徐闲满怀期望道:“有,有,果然是失窃了吧?”玄穹面无表情:“这个还不能定论。”小紫狠狠捅了姐夫一下,徐闲赶紧把名簿奉上,玄穹一页一页翻看过去,不久便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名簿:“你们正常营业就行,只是不得再吵架了。等我查实以后,再来跟你们讲。”赤娘子冷笑:“道长最好也查查那香帕是从哪里得来的,许是偷香窃玉的小贼落下的。”徐闲涨红了脸色:“道长查银钱是正经,你别去干扰人家办案!” 小紫把玄穹和婴宁送出门去,路上感叹道:“自从我跟着姐姐姐夫到了桃花源,他们俩老是吵架,还不如在长安的时候感情好。”玄穹道:“那他们俩当初为什么搬过来?”小紫道:“这事是姐夫提出来的。他说姐姐明明是千年大妖,却愿意陪着他在嘈杂的人间住那么久,一人冬就睡个不停。桃花源四季没那么分明,更适合蛇精生活,也该轮到他陪几年姐姐了。您听听,那会儿他们的感情多好,可到了桃花源,这里明明好山好水,还有那么多妖怪杂居,按说应该挺舒服的,可他们倒天天吵起来,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唉。”玄穹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懒得发表评论,径直出了药铺,看外头还有无数个脑袋探着,大吼了一声:“没什么好看的,赶紧散了,散了!” 婴宁憋到现在,才忍不住问道:“小道士,你可有什么眉目了?”玄穹颇为自傲道:“若是丢了别的,也许还要头疼一番。但只要和银钱有关,我便耳聪目明。” 回到俗务衙门之后,玄穹从架阁库里翻出一堆文书,暗暗感谢玄清敬业,早把整个桃花源的居民情况做过一次梳理,举凡族属、姓氏、住址、营生都有分类,查阅起来很是方便。婴宁见他一页一页看文书,觉得太无聊了,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玄穹查完了资料,起身出去走了一趟,回来时却发现小狐狸已经醒了,又骑在门口的告示牌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无奈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骑在上面吗?道门的尊严都没了。”婴宁道:“这上面大家都在乱贴东西嘛,怎么只独我不行?”玄穹没好气地道:“我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要添乱……” 婴宁精神大振:“你知道真相了?那……那方手帕,真的是银杏树精给徐闲的吗?”玄穹眼皮一紧:“所以你感兴趣的,其实是这个吗?”婴宁一撇嘴:“不然呢?难道要去关心那点银子的下落?我家里每天化妆用的细银粉,就不止二三十两哩。” 玄穹叹了口气:“可惜徐闲没能投胎到你家,原是他的过错。”婴宁奇道:“所以,果然是徐闲拿的银子?”这次玄穹倒是认真回道:“根据我的勘查,应该不是。他若从银匣 里直接拿银子,也太容易被赤娘子发现了。” “可你不是说,银匣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吗?外人没有钥匙,怎么拿走?” 玄穹露出智珠在握的微笑:“我倒是有个人选,不过目前没有实证。只好静待他自己上门了。”婴宁听得心里痒痒,连声催促:“你快说呀,到底是谁?如果是盗银子的,怎么会自投罗网?” 玄穹道:“你老老实实从告示牌上下来,等一会儿给你看一场好戏。”婴宁最喜欢凑热闹,立刻翻身跃下牌子。玄穹道:“反正还要等上一阵,你来帮我把告示牌清理一下。” “好……喂!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你的狐狸尾巴那么蓬松,正好当扫帚用。这告示牌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都没法发布新公告了,你好好清理一下,说不定里面就有机缘呢。” “你骗本大仙干活,好歹也用点心啊!” 一人一狐就这么在俗务衙门里待着,玄穹把文书写完,婴宁则发泄似的把告示牌上的纸头哗啦哗啦扯下来。偶尔还有几个桃花源的居民跑过来,不是办手续,就是求调解,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一直等到夕阳落山,婴宁等得不耐烦了,刚要问玄穹什么时候见分晓,忽然看到一个人形小老头走到衙门门口。老头身子极小,与孩童差不多,他一见婴宁,双臂便猛然高抬,呼啦一下展开两扇翼膜,嘴巴张大,露出满口尖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婴宁细眉一挑:“哪里来的狂徒,敢来袭击本大仙?”玄穹阻拦不及,她已甩手扔出一方砚台,直接把那人形老头打了个仰倒。 “你冷静,他这不是袭击!”玄穹按住婴宁的手臂,满脸无奈,“你看清楚,这是只蝙蝠成精。” “蝙蝠成精就可以吃人吗?” “哎呀,大小姐,你不知道蝙蝠天生是瞎子吗?只能靠嘴里吐出无声声波,来分辨路途。他张开嘴,其实就是在“看'屋子里有没有人。” 婴宁“啊“了一声,嘴里还不肯服气:“我们青丘狐族,可没跟这么猥琐的家伙打过交道,怎么知道他们的习性?”玄穹赶紧把老蝙蝠搀扶起来,问明身份。 原来此怪叫作张果,是一只白毛蝙蝠成精,镇上都唤他老果,平日里当个牙人。玄穹忽然想起来了,朱家的洞府,就是他经手买下来的。 这蝙蝠头生白毛,即使化成了人形,也是一副尖嘴鼠腮的老头子模样。他揉着脑门子,一脸苦笑:“衙门真是戒备森严,佩服,佩服……道长当面,老果这里有礼。” 玄穹把他扶到桌案前,挂在笔架上,客客气气道:“衙门都要下班了,您老这么晚来做什么?”老果哑着嗓子道:“您知道,白天日头太晒,小老不敢出门,只能这会儿来叨扰。”一边把身子朝前挪动,谦卑无比。 婴宁见他可怜,伸手要去帮忙,却见玄穹轻轻一摆手,竖了一下食指。小狐狸瞳孔一缩,莫非玄穹一直等的,就是 他?她立刻乖巧地躲到一旁。 好在老果根本看不到这个小动作,开口道:“小老年纪大了,爪子酸软,在洞府里倒挂不住,想弄一套结实的铜环架子,方便睡觉。刚才我去铁器铺子,店主说俗务衙门刚发的通知,所有需要动炉火的地方,都得先来衙门这里获得批准-我这不赶紧过来了。” 玄穹笑着解释:“也是赶得巧了。道门最近下文,要求加强防范祝融之祸。所以镇上所有铸金的炉子,都得报备一下,这也是为全镇福祉着想。”老果连连点头称是:“那……我这个能批不?” 玄穹没言语。老果等了半天,有点焦虑,他张开嘴,想“看看“道长到底在干吗,声波发出去,分明显示桌案底下有一只右手,掌心朝上,五指伸开,似乎在等着什么。 老果突然明白了,心疼地吮了一下尖牙,颤颤巍巍地从右下翼膜里抠出三枚铜钱,从桌案底下塞过去。玄穹不动声色,从桌案底下收下铜钱,然后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两张纸:“填好这张铸金表,一式两份,都签好字,一份带走,一份留底。” 他很体贴,表格是用铁笔写的,刻痕清晰,方便老果张嘴阅读。老果虽觉这太小题大做,但衙门的规矩谁也说不清,只好乖乖张开嘴,一行行扫着凹痕填写。 旁边的婴宁看到这一幕,惊讶地瞪大了一对杏眼,这小道士怎么敢索贿……她急忙抬头,只见一小团黑云在屋内悄然聚起,这报应来得真快。很快黑云里飘下一条细若游丝的紫电,“咔嚓“一下劈在道冠之上。玄穹身形一晃,头顶上登时冒起一缕青烟。 玄穹咬着牙,故作轻松道:“您老嗓音可有点哑啊,怕不是伤风了?”老蝙蝠只顾填表,没注意这袖珍的天地异象,自顾自解释:“劳您挂念,最近探路有点多,嗓子伤着了,几天就好。” 老果把两份表格填完,玄穹批了个“准“字,然后扔给他一份,将另一份收好。老果道谢之后,离开衙门。 他刚一走,玄穹整个人就“咣当“一下瘫坐在地上,摘下道冠,去扑头上的小火苗。婴宁过去,卷起大尾巴帮忙扑打了一阵,奇道:“你怎么不用古钱避雷?”玄穹摸着脖颈下挂着的铜钱,喘着粗气道:“我哪里舍得……就三文钱,太亏了。我熬一熬,能撑得住。”说完他咬牙把道冠扣在脑袋上,抄起桃木剑:“快,你跟我出去一趟,记住一会儿听吩咐啊!” 且说那老蝙蝠离开俗务衙门,一路奔西而去。因为镇内不准变化或飞行,他只好迈着小短腿,慢悠悠地走到镇子边上,然后再化为蝙蝠,忽悠悠地飞到青牛精的铜器铺子里。 青牛正忙着收拾物件,一抬头看老果来了:“衙门批了?”老果道:“批了批了。闹了半天,原来是新来的一个俗务道人,想巧立名目,捞点钱,喀喀。这境界,比上一位可差远了。” “谁能比得上玄清道长呢?”青牛感慨了一句,然后问:“你是自己带了铜料,还是用铺子里的?”老果笑道:“不必劳烦你老兄啦,我自己来,自己来。”青牛斜瞥了他一眼:“你个老瞎子,还会这门手艺?”老果道:“老夫我孤身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不会?我自己搞,还能省点手工费,只交个柴火钱就成了。” 青牛打了个响鼻:“老抠种,算计到了这地步!”说完一指屋后:“那边有个小炉子,一直笼着火呢。坩埚、火钳、砧板、大锤都有,你自己去弄。” 老果张开嘴辨认了一下方向,绕到铺子后屋,轻而易举就分辨出化铜炉的位置,下面炉火正旺。老果先打开火门,张开嘴查看四下无人后,便张开左边的翼膜,从里面“唰唰“地倒出一堆银光灿灿的粉末,一股脑扔进炉子,然后拉动风箱,眼见炉火又旺了几分。 过不多时,一股滚烫的银液从流嘴里缓缓出来。老果早准备好了一个大泥模子,现出原形趴下去,登时拓出一个蝙蝠形状。他又变回老头,用模子接下银液,眼看一块蝠形银牌就此成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人声冷冷道:“老果,你不是申请铸铜架子吗,怎么又改铸银器了?”老果浑身一颤,急忙回身张嘴,“看“到傍晚那个新来的俗务道人,正站在炉子旁边,怀抱桃木剑。 “小老是临时想起来,亲戚最近要过寿辰,我想送个五福临门的银牌做寿礼,赶紧来拓个形。” “五'蝠“临门啊,你得拓五次自己吧,怪辛苦的。”“嗐,谁让这亲戚近呢。” 老果忽然语气一顿,分明“看“到又有四个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三只妖怪。 婴宁带着赤娘子、徐闲和小紫,不知何时也赶到了这里。后面三者一脸疑惑,不知大晚上的叫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玄穹悠然一指那还没凝固的银牌:“宝源堂丢失的银子,就在这里。” 徐闲和赤娘子俱是一惊,看向老果,却不敢相信,等着俗务道人解释。玄穹道:“我今日不是称了一下银匣里的残银吗?一共七钱多一点。这便怪了,赤娘子你说二十二两都是银锭,只有四钱是碎银,怎么过了一晚上,大银锭丢了不说,碎银子怎么还越来越多了呢?” 见众妖都沉默不语,玄穹继续道:“咱们再说回银匣。那玩意儿深嵌在墙里,四下里没有撬砸痕迹,锁头也好好的。窃贼要怎么把银子取出来,而不损害到匣子?” 婴宁最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把银子弄碎!”玄穹点头:“我检查过银匣的钥匙孔,边缘银光闪闪,沾着不少银粉。可见窃贼是先把匣子里的银锭弄碎成细渣,再通过钥匙孔吸出来的。”徐闲忍不住道:“道长,你这不是矛盾了吗?匣子不开,怎么把银锭弄碎?” 玄穹道:“偏偏有一种妖物,不用开锁,就能隔匣碎银。”他转过头去,对老果笑盈盈道:“你们蝙蝠一族,可以口吐声波,分辨方向。倘若修为足够高深,声波便能吐得细密绵长,便能隔着匣子,将银子震成碎渣吧?”老果叫道:“道长莫要胡说!我族长老确实有这样的能耐,可我只是一介老蝠,年老体衰,如何能做到?”玄穹道:“徐闲,我看过病家簿子,他之前是不是来你们药铺看过病?”徐闲点头:“正是。他说有些心绞之症,我检查了一下,并无什么异状,只叮嘱了几句,连药也没开。” “那时他嗓音如何?” 徐闲道:“一切如常。”玄穹对老果道:“现在你嗓子这么哑,就是动用了太多声波之力的缘故吧?” 老果大声分辩道:“我是去看过病不假,可他们从来也没讲过银匣在哪儿,我根本不知有那东西,又怎么去偷?”玄穹道:“刚才你在衙门里,一张嘴,连我在桌案底下伸开手掌都知道。药铺那面墙都是实心的,只有银匣子那一块是空的,你声波一震,岂不是看得通通透透?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果两只瞎眼急得快能看见了:“就算如此,那我也得能飞进去才行啊,药铺晚上门窗都关紧了,还有赤娘子设的封印呢。”赤娘子看向他:“我家的安保,你知道得倒很清楚嘛。”老果意识到说错话,赶紧闭嘴。 玄穹道:“门窗紧闭,可还有一个地方通向外面-就是药炉的烟囱。”小紫“啊“了一声,想起来了。铺子里的药炉常年煎药,烟火不断,所以单接了一个烟囱在外面。烟道拐了三道弯,只有蝙蝠这种靠声波判断方位的动物,才有可能飞进来。 老果不用张嘴,就能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凛凛怒意,尤其那四道来自大蛇的瞪视,对他这种鼠类远亲,格外有威慑力。老果当即就地一滚,破着嗓子大声喊道:“你们这就是凭空诬陷!欺负我一个孤老头子!我自铸我的银钱,关你们什么事?” 宝源堂的人和妖怪面面相觑。玄穹之前说的,全是间接推测,并无直接证据。而老果窃走的银子,已经震成粉末,又重铸成银牌,就算上头留有痕迹,如今也全湮灭了。老果如果坚决不承认,也没办法。 众人都看向玄穹,只见他一摆桃木剑,冷笑道:“谁说没证据了?你适才在俗务衙门可是留了一份表和签名。那纸上,可是沾了不少爪子上的银粉呢。药铺的银子与药混放,就算震成碎渣,也会残留一丝气味。我已请这位青丘狐族嗅过了,那文书上的银粉味道,与宝源堂的药味一样。” 婴宁一听,尾巴立刻高高翘起,大为得意。若论嗅觉,谁能比得上狐族?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小道士何曾让我闻过银子味?她正要提出疑问,老果已气急道:“你胡说!我之前已洗过手了,怎么可能有银粉沾上去?” “哦?这么说,你手上确实有银粉咯?”玄穹似笑非笑。老果脸色“唰“地变了,自己一时心急,竟然说错了话。他双翼一包,蜷缩在地上,此刻只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否则一定会被宝源堂那三位现在的脸色活活吓死。 “好你个遭瘟的死白毛!我当初看你可怜,还让相公给你少算点诊金。真是好心喂到屁眼里,倒偷到我家头上来了!”赤娘子摆动着上半身,污言秽语如泼水一样顺着芯子涌出来。如果旁边没有俗务道人,她恨不得一口把老果吞下去。蛇吃蝙蝠,天经地义的事。小紫也是一样气恼,芯子吞吐。 唯有徐闲除了气愤,还带了一丝丝释然。老果被抓,他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这时玄穹居高临下道:“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可就要无“蝠'消受了。” 老果一见逃不掉,只得和盘托出。他那日到宝源堂问诊之时,随口放出了几圈声波,听到墙上一处咚咚空响,便知道银匣在那里。次日三更时分,他变化回蝙蝠模样,顺着烟囱拐进屋内,趴在银匣外震荡了半天,直到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将里面的银锭俱震成细渣,他通过锁眼把大部分细渣吸出来,再循旧路离开-只可惜这些碎末无法全数卷走,残留下来的数量便对不上账了。 这些碎银渣子,需要回炉铸成银锭才好见光。老果警惕性颇高,生怕铸银铺子被官府查问,于是就找青牛借了一个化铜炉,自己偷偷私铸。只可惜他没料到,新来的俗务道人别的不行,对银钱格外敏感,早早布下圈套,让这老蝙蝠精一头栽了进去。 等到老果交代完,婴宁走过去好奇道:“你怎么起意来偷这家?” 老果苦着脸道:“我不是跟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是邻居嘛,有一次我吊在家里睡觉,听见她在隔壁跟别人讲话。那人说姐姐你好福气,那宝源堂进项颇丰,可是桃花源一等一的富户,傍上那家,以后修行就不愁了。银杏仙冷笑说有什么用?银子都被他婆娘收在墙上的银匣里,光看吃不到。也无所谓,我也教那徐大官人光看吃不到,看谁先忍不住……” 说着说着,老蝙蝠觉得不太对劲。周围的杀气又浓重起来,但这次倒没有对准他。他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已经被玄穹用捆妖索绑起来。 “回衙门。”玄穹急匆匆拎起绳子,一脸紧张。 婴宁一脸莫名其妙:“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没听明白呢-什么叫光看吃不到?”玄穹一拽她:“你年纪还小,不要听这些,快走快走,不然一会儿走不脱了。” “走不脱什么啊?”婴宁还要挣扎。玄穹道:“我们修道人有好生之德,最见不得众生受苦,还是早早离开,眼不见为净。” 第七章 不说徐闲结局如何,玄穹一路拎着老果到了衙门。他一查卷宗不得了,原来这位竟是个惯犯。 这只蝙蝠精道行有八百年,几年前搬来桃花源住。前后犯过十来次事,倒都不算大,不是抢小妖怪的吃食,就是偷几条心猿书院的束脩,再就是当牙人骗那些初来桃花源的妖怪买几间劣质洞府。 可他犯的事并非大恶,不好做太重的处罚。每次玄清抓到他,只能判几天拘役,然后就给放了,下次再犯再抓,好似一块牛皮癣。 不过这回窃银超过二十两,事可就没那么小了。他为了窃银,还化为原形钻烟囱,情节更为严重。更不要说私下铸银了。盗窃、化形、私铸三罪并罚,判决可轻不了。 玄穹铺开文书,陷入沉思。这份判决文书的头绪有点多,总要捋清主次,才好落笔。他一会儿咬咬笔头,一会儿 翻翻律条。婴宁待在一旁,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她最讨厌这些文字上的弯弯绕绕,还是宝源堂的八卦后续更刺激,可惜玄穹偏不许她去看热闹。 “小道士,这点事情,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 “你当这是狐狸迷人啊,糊弄一下就完了。不办周全,以后人家闹起来,麻烦无穷。” “这种无聊的机缘,我宁可不要!”婴宁不满地抱怨起来。 “案牍里找机缘?你也真想得出。干这份差事不成魔,就已经算福缘深厚了。” 过了一阵,婴宁困得不住耷拉脑袋,索性跟玄穹说“我回家啦“。玄穹“哦“了一声,头也不抬,气得婴宁朝衙门外走。他忽然又说:“你等一下。”婴宁停下脚步,以为他要挽留,结果玄穹道:“你记得问问你姑姑,何时方便,我想上门拜访一下。” “你找我姑姑干吗?”婴宁好奇。玄穹道:“她毕竟是桃花源里数一数二的大妖,我身为俗务道人,总要去拜访一下才是。”婴宁晃了晃脖子上的金锁:“看我心情吧-你打算何时去?”玄穹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白纸:“总要等到这点破事处理完……” 婴宁离开之后,玄穹自己奋笔疾书,写到半夜方有了一份初稿。他通读一遍,觉得其中有几处细节得斟酌一下,本想明天一并询问,后来想起蝙蝠是夜间动物,便起身走到拘押室。老果正倒吊在笼子里,双目放光,正精神着呢。他听见玄穹进来,言辞关切:“道长,道长,怎么忙到半夜还没睡?夜里工作熬眼伤肝,最为耗神。”玄穹见他说得油滑,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害的!”老果赔笑道:“小老这里有一味夜明砂,可以清肝明目、散瘀消积,镇上居民都觉得好用,道长不妨试试?”说完就要从屁股里掏。 玄穹赶紧拦住,夜明砂是什么鬼东西他可清楚。他先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当着老果的面放入一个布囊里:“这钱是你之前贿赂我的,我已经给你当随身物品登记好了,日后刑满释放,记得拿走。”老果夸赞道:“廉洁奉公,不取一文,好道长,好道长,祝您功德圆满。” 玄穹把面孔一板:“我的功德,不关你事。你之前在桃花源犯过好几次事,对吧?”老果摸了摸头顶的白毛,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骄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玄穹喝道:“这又不是夸你!你自豪个什么劲?你知不知道,玄清道长甚至单独给你立了一本卷宗,判词里说你屡教不改,油嘴滑舌,需要留神。” 听到这个名字,老果难得敛起了油滑,长长叹息了一声:“玄清道长是个好人哪,可惜就是死得太早了。”玄穹神色微动:“他抓了你那么多次,你不恨他?”老果道:“玄清道长秉公执法,我就算是个偷儿,也不得不佩服,何况他还帮我洗过冤屈呢。” “哦?怎么回事?” 老果叹道:“桃花源之前出过一桩案子,一只小妖精被吸光了血,当时所有居民都觉得是我干的,这也合理,蝙蝠吸血嘛,不是这个屡教不改的老惯犯,还能是谁呢?可玄清道长坚持要深查,后来才查出真凶,帮我洗脱了嫌疑。您想想,他之前抓了我多少次,这次就算直接拘了,谁也不能说错,可人家没一点偏见。您别看我是个瞎子,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桃花源里,人人都视我为烂泥,唯一正经关心过我的,也只有玄清道长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不该辜负他的期望。”玄穹不失时机地掏出小本,“我如今问你窃银案里的几处细节,可不许撒谎,不然罪过更大。”老果点头哈腰:“小老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老果对这一套讯问流程熟悉得很,对答如流,毫无隐瞒。等到玄穹问完了,老果贴着栏杆,双爪抓牢栏杆:“道长,我这案子会如何判?”玄穹硬邦邦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等通知便是。”老果道:“道长您看,我只是犯事,没伤人,被抓以后也没有抗拒情绪,完全配合,请道长酌情考虑轻判哇。” 这老家伙还挺懂行,不愧是多次出入俗务衙门的老油子。玄穹道:“你奉承我也没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老果哀求道:“小老这次是急着用钱,所以铤而走险,您这次高抬贵手,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 “我问你,玄清道长是不是秉公执道?” “是,是。” “巧了,我也一样。”老果见玄穹不为所动,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道长,我知道个大秘密,只要您能高抬贵手,我保证您能立个大功。” “什么秘密?” “一个关于桃花源的大秘密。”老果语气神秘。 玄穹丝毫不为所动。大秘密往往连带着大风险,他一个俗务道人,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何况这老骗子的话,未必能信。他眉眼不抬,“咣当“一声把笼门关上,扔下目瞪口呆的老果,径直离开。 次日一早,玄穹早早起床,先看了眼老果的笼子,老东西倒吊着睡得正香。他揉了揉有些发肿的双眼,走到前院的桌案前,上头摞着几本文书。 这都是昨晚熬夜的成果,现在玄穹的脑子还晕晕乎乎的。这一件件事情,就是一桩桩功德,若要涨道禄,只能这么一分一毫地攒出来。 玄穹先挑出一本来,这是之前毛啸和朱侠斗殴的情况说明,还得去学堂通报一下。于是他匆匆吃了点早饭,直奔心猿书院而去。 桃花源里妖怪种类很多,诸如飞禽走兽、游鱼昆虫、木石花草等等,少说也有几十种妖属。这些妖怪习性千奇百怪,唯有一点共识,就是重视后代修行-他们好不容易修成人形、开启灵智,怎么能看到孩子再次堕入蒙昧、沦为劣种呢? 所以桃花源最重要的建筑,不是俗务衙门,而是位于镇子中央的心猿书院。书院的祭酒是一只六耳老猿,猿猴在所有妖属里最接近人形,修炼之道最为熟稔。所有妖怪都千方百计要把孩子送进书院里修炼。 心猿书院是个三进三院。每一进的正中,皆是一座轩敞大堂,与东西两厢合抱成一座四合院落。每座院落里都栽种着竹、梅、桃、松四树,一派清幽之象。 玄穹一走进书院,就听到一阵阵琅琅读书声传来,与人间州府的书院没什么差别,不知朱侠是否就在其中。他跟着守门童子走到最后一进,只见一只老猿身披道袍,正在院子里打扫落叶。那猿猴头上六耳凸起,慈眉善目,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身后的书堂悬着一块大匾,上书“做人“两个硕大篆字。 玄穹上前,先口称猿长老,然后恭敬递上名刺。老猿放下扫帚,缓缓回礼道:“桃花源久无道长坐镇,阖镇百姓如大旱之望云霓,有幸今日得见道长于此,幸甚幸甚。” “我头顶若有云霓,只怕下的不是雨,而是雷。” 玄穹有心谦逊一句,奈何听起来还是有点阴阳怪气。他索性跳过寒暄,拿出文书:“前日贫道巡查,发现贵塾的学子有违纪之举,好在情节轻微,略做训诫就放归了。但按规矩,还是要跟猿祭酒通报一下。” 猿祭酒白眉一皱:“那家伙又惹事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玄穹不知他是说毛啸还是朱侠,赶紧劝道:“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妖性未退,偶尔荒唐一下也能理解,只是不要再犯。”猿祭酒脸色越发沉重:“我在学堂三令五申,私下里也苦口婆心劝过数次,可此獠仍是怙恶不悛,荒淫无度, 长此以往,如之奈何!” 这一连串高深成语,听得玄穹有点头疼。他赶紧纠正:“斗殴而已,谈不上什么荒淫。”猿祭酒一怔,旋即大怒:“什么?他纵情酒色也就算了,现在还敢跟人斗殴?是可忍,孰不可忍!” 玄穹意识到两人说差了,赶紧把文书塞过去。猿祭酒飞速扫了一眼,老脸这才松弛下来:“哦哦,原来你说的是凌虚子家和朱家的孩子,张冠李戴了……” 玄穹道:“这两个小家伙还未成年,祭酒不必惩罚,只督促他们更加谨慎便是。”猿祭酒竖起指头,点着牌匾上的两个字道:“这点还请道长放心。敝学堂的核心理念就两个字:做人。老夫平日教诲学生最多的,不是修炼道法,而是教他们做人。欲成精,先做人,只有揣摩透了人性,才能更好地化形。” 玄穹唯恐袁祭酒把大词说尽,反而忽略了细节,特意翻开通报最后一页:“您看看这个说明啊。朱侠之所以跟毛啸起了冲突,跟长期遭受后者霸凌有关系,祭酒要格外留意。” 猿祭酒不敢相信:“霸凌?不可能吧,我们学堂最重品德,怎么会有霸凌之事存在?”玄穹忍不住道:“贵学堂不是还有学生荒淫无度吗?”猿祭酒顿时尴尬了一下,摆摆手:“那个……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 玄穹无意追究这种事,回到霸凌的话题道:“朱侠的家境不太好,现在还在勤工俭学,跟其他同学格格不入,所以才屡有冲突。建议学堂关心一下。”猿祭酒点点头:“下次开坛说法时,我会重申一下,学堂对霸凌绝无容忍,让每个学子以“朝乾夕惕,三省吾身'为题,写一篇心得出来。” 玄穹注意到,猿祭酒只是泛泛表态,没有谈及具体措施,甚至没提一句“尽快查实“。不过往好处想,毛啸至少在学校会收敛一点,让朱侠没那么难过。 玄穹通报完毕,告辞离开,从院子里走出去,在门口忽然看见一个人类塾师一瘸一拐进来,好不狼狈。塾师来到后院,跟猿祭酒低声说了几句,老猿抬头看向玄穹消失的地方,双目灵光一绽,一跺脚,一个跟头“噌“地蹿了出去。 别看猿祭酒一把年纪,身形却灵活得紧。他从院里一棵松树荡到另一棵桃树,三两下便越过院落,稳稳落在即将离开的玄穹跟前。”道长留一步!” 玄穹吓了一跳,这老猿怎么又来了。猿祭酒叹了口气,双手一拱:“敝院刚才遇到一桩难言之事,无从措手,正好道长莅临,何妨一同参详?” “您这话讲得拐弯抹角,可不比身法差啊。”玄穹忍不住又阴阳了一句。 猿祭酒两侧的颊囊惭愧地抖了几下:“敝学堂向来秉有教无类之心,持因才施育之能,对莘莘学子,皆普同一等。只是树虽一木,枝丫百端,总有学子行事荒悖……” “做人堂前,您能不能说人话?”玄穹提醒他。猿祭酒这才改了口:“心猿堂里有个学生,顽劣得很,不服师长的管教,只好请道门去约束一下,以免生大祸。”“什么学生,居然顽劣到连祭酒都管不住?” 猿祭酒叹了口气,没讲话,回身进了做人堂,不一时拿出一份学牒。玄穹一看那上面的落款印章,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你们学堂还有这种奢遮人物?” 原来这学生不是什么成精的妖怪,而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敖休。龙族属于神兽之列,地位比寻常妖怪要高出许多,怎么会跑来桃花源这种乡下? 猿祭酒解释说,这位三太子在西海行事荒诞,屡屡惹祸,他爹一气之下,勒令他滚到桃花源来避避风头,让他在心猿学堂做个捐生,磨磨性子。玄穹一听敖休是个捐生,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这种跨海转学,恐怕西海龙王捐给学堂的银子数目不菲。 至于这位纨绔龙子,远离了家长,又怎么会修身养性呢?只会更加胡闹。所以今天玄穹一上门,猿祭酒第一反应就是:敖休又干了什么? “龙性多淫。这敖休最喜欢叫上一些妖精,通宵作乐,欢宴达旦。他近日又连续旷了几天学,不见踪影。学堂刚刚派去上门家访的老师,被他一记神龙摆尾甩出来。老夫担心,长此以往,有伤风化不说,也易生祸乱,于敝镇不利。” 猿祭酒在絮叨之间,巧妙地把话题从学堂引向桃花源,暗示若是这条劣龙搞出点事情来,可不止学堂一家受损。 这位猿祭酒可真是精,玄穹只是上门通报一下情况,肩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副重担。不过抛开学堂的小心思不说,他身为俗务道人,确实有责任去查看一下。妖怪们忌惮龙族,道门可不会惯着他们。 玄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吧,他就算没人教,也得有人管哪。”猿祭酒大喜,顾不得计较道长嘲讽,又是一连串嘀里嘟噜的感恩雅言。 玄穹拾起头看了看那块“做人匾“,心中大为感慨。朱侠千辛万苦拜入心猿堂,唯恐一言不谨,就被学堂开革;而敖休胡闹到了这个地步,连老师都敢打,祭酒却诚惶诚恐,不敢得罪。同窗不同命,真是天数。 再想到自己的悲惨命格……唉,不提也罢。 玄穹在猿祭酒的陪同下,径直去了敖休的豪宅。敖家豪宅很好找,龙性喜好盘柱,所以西海龙王在镇上建了唯一一座塔楼,足有十几丈高。远远望去,极为醒目。 两人一走到塔楼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道。玄穹捂住鼻子细看,发现大门虚掩着。他咣咣拍了几下门板,大声自报身份,却半晌没有动静。猿祭酒远远站在后面,他修炼的是做人心法,却没什么斗战之能,可不敢靠近。 玄穹知道指望不上祭酒,拔出桃木剑,推开大门,一边继续喊话,一边试探着往里走。一进塔中,顿时大开眼界。 在这座塔楼的中央,是一根大柱子,柱子上头正蟠着一条小龙,头冲下,尾冲上,沾满酒气的龙头半耷拉在地上,正酣睡着,一张织锦地毯被龙涎洇湿了一大半。 而在龙身之上,攀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动物,什么白兔、花蛇、孔雀、山鸡,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赤条条的人类,场面极其混乱。这些家伙一看就是欢愉过度,脱力昏睡过去。这么一大堆妖兽杂然而陈,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腥臊之气,可见昨晚有多疯狂。腥臊再加上酒臭与呕吐物的恶味,普通人能直接被熏个跟头。即便是玄穹,也得运起清心咒,护住口鼻。 玄穹端详了一阵,对门外的猿祭酒道:“猿先生,眼前这场面确实不像话。可人家荒唐也罢,现形也罢,都是在自己家里。可能违反了书院守则,但不算违反道门规矩。我要拘他,师出无名。” 猿祭酒有些不甘心:“聚众秽行,伤风败俗,这道门也不管吗?”玄穹解释道:“俗务道人只管有无侵害之实。除非他在塔楼里太闹腾了,影响了邻居修行,或者有妖怪说是被敖休强迫,否则我最多也只能劝诫。” “劝诫也好,劝诫也好,让他有所忌惮就行。”猿祭酒坚持。 “你们学堂说是教做人,我看这龙子才是最会做人的,将人间荒淫学了个十足……”玄穹无奈地扫视一眼,突然发现地毯上落着许多淡黄色小果,一头尖一头钝,觉得哪里不对,急忙抬头,瞳孔为之一缩。 原来敖休缠住的那根柱子,不是屋里的立柱,而是一棵银杏树,再仔细一看,树干之上有一张脸,这树竟然是银杏成精。 他赶紧过去,拽着龙子的尾巴,把他扯下来扔在一旁,过去查看这树精的状态。银杏树乃是雌雄异株,这棵明显是雌树成精-不过她那张人脸此刻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有混浊的树汁从皮肤渗出来,树枝全都耷拉下来,掉了满地的 银杏果。 可以想象,这些妖怪昨晚玩得太过头,这只银杏树精现出了原形,结果醉醺醺的龙子错把她当成柱子,缠绕上去,以致雪上加霜。 玄穹检查了一下,觉得树精情况不太妙,怎么叫都没反应。他撬开人脸的嘴巴,里面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臭与痰腥。玄穹皱皱眉头,他觉察到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他仔细分辨,发现这是一种海腥味。 那天在桃林走失遇到穿山甲时,他背的那一包逍遥丹,正是这个味! 玄穹脑袋一轰,赶紧把猿祭酒喊进来,先展开急救。他负责运功努力把痰吸出来,猿祭酒在后输送内力,催发银杏树的体内生机。两个人折腾了半天,只听银杏树精的咽喉里滚出一团浊音,随后一口浓痰带着白沫被法力牵引出来。 两个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猿祭酒把这棵银杏树扛起来,赶紧送往宝源堂救治。玄穹留下来,先把那些醉生梦死的禽兽和人类拖到院子里晾晒。这些家伙都兀自沉睡,只有一个人类挠着脑袋缓缓醒来。 玄穹过去问他底细。原来这小子叫宁在天,二十出头,跟着爹妈做生意来到桃花源,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人类。宁在天挂着两个黑眼袋,脸颊内陷,一看也是长期酗酒狂欢的病秧子。 他看到俗务道人,不敢造次,乖乖把周围昏睡的参与者指认出来。玄穹一一记录下来之后,又问他认不认识那只银 杏树精。宁在天说认得,叫银杏仙。 “原来她就是惹得宝源堂鸡犬不宁的银杏仙啊。”玄穹心中一动。宁在天凑过来,油滑地赔笑道:“道长,我都帮你认完了,能走了不?” 玄穹眼睛一瞪:“你先别走。银杏仙如今生死不明,我还要查明是不是跟你们有关系。”宁在天连连叫苦道:“天可怜见,这可是敖公子攒的局,我们不过是过来陪宴而已。敖公子要玩得尽兴,我们也不敢扫兴呀。如果有什么事,您得问他才成。” 玄穹不太喜欢这家伙的嘴脸,但也没什么理由羁押,便训诫了几句,放他离开,迈步回到堂内。 敖休还在昏睡,玄穹拿出云天真人送的坎水玉佩,兜头一砸。玉佩乃是坎水精华所凝,清凉无比,直接泼在龙头之上。敖休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头疼欲裂。 “敖休,快起来,俗务道人问话。”玄穹沉着脸喝道。 敖休尾巴一甩,开口骂道:“吭!什么鬼道人,不要打扰本太子睡觉!”不料玄穹拿桃木剑一挑,龙尾“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把他摔了个满眼飞星。敖休自觉丢了脸面,喉下的逆鳞“唰“一下竖起来,一对黄玉色龙眼瞪得快凸出来:“吭!吭!吭!你知道惹怒本太子的后果吗?” “知道,我等会儿诛妖的时候,会有更多的成就感。”玄穹冷着脸祭起一条捆妖索,厉声喝道,“如今有一只妖怪在你家几乎丧命,若不好好交代,就是泼天的麻烦!”敖休仍在挣扎,玄穹见他犹不服软,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宝卷,迎风一展,上头显出一位三头六臂、莲颈藕腿的少年神祇。 “要不要我召来三坛海会大神,跟你聊聊?” 哪吒的凶名,所有龙族谁不知道?一见这位杀神,敖休的酒登时醒了大半,双眼里的凶性也渐渐消失了。玄穹见时机到了,松开捆妖索喝道:“你们昨晚欢宴,除了饮酒,可还吃了什么东西?”敖休晃了晃脑袋,嗫嚅道:“没有什么,都是些寻常小食。” “说实话!”玄穹一指哪吒画像,凶巴巴道,“别以为只有他会剥龙皮、抽龙筋!” 敖休这才搞清楚局势,问话的可不是心猿堂,而是道门的人,不好蒙混。他垂下龙颅,含混地交代道:“我刚来的时候,银杏仙找到我,说最近得到一味丹药,吃了特别能助酒兴。我就叫来一些朋友,搞了场欢宴。席间银杏仙拿出几粒,我们和酒吞下,那可真是,吭!吭!吭!太劲了!后来我们没事儿就会搞上一场。”说到这里,龙头陡然昂起来,发出悠长的龙吟。 玄穹冷冷地看着他:“劲在何处?” “那玩意儿一落进肚子,感觉周围一下子就变了。不再是这个穷乡僻壤,也不是我爹那个土鳖西海,是东海龙宫啊,东海龙宫!那夜明珠,那珊瑚树,那白玉床,真真的……我小时候也只去过一次,这次可算又回去了!太劲了,若不是你们把我吵醒,我还在里头享福呢!”敖休越说越兴奋,俩龙眼珠子又瞪圆了,还不住地咂巴嘴。玄穹不得不打断他追问道:“这丹药银杏仙可说过叫什么名字?”敖休想了半天,方才吐出一句话:“她说好像叫什么逍遥丹。” 玄穹面无表情,手里的桃木剑却微微颤了一下。 第八章 云洞提起水壶,优哉游哉地给盆栽浇上一点水,然后俯身眯眼,仔细研究起树冠上的那一撮新叶。这叶子长的位置有些突兀,与整体不太协调,他随手拿起一把小剪子,要把叶子去掉,可忽又不忍,此乃自然不全之妙,剪得太过规整了,似乎也不合道法……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明净观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门板响动,他手一哆嗦,小叶子到底被掐掉了。云洞还没来得及心疼,一抬头,就看到玄穹风风火火进来了。 “玄穹啊,你在桃花源怎么样?” 玄穹没接他的话:“观主,我这里有要紧公务,向您禀报。”云洞放下剪子,慢条斯理道:“文书一个月呈递一次就好,不必这么频繁。”玄穹忍不住讥讽道:“您在观中几日,人间已经千年啦。”云洞“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方道:“什么事?”玄穹把敖休的事约略一说,然后又道:“之前一只穿山甲精潜越入境,身上携带三十粒逍遥丹,所幸被护法真人截获。如今看来,桃花源的丹药输入渠道仍在运作。请观主尽快上报,派人来调查。”云洞还是一副沉静模样:“云天真人怎么说?” 玄穹道:“我去平心观找过,他不在,应该又去巡线了,所以我先来找您。”云洞懒洋洋道:“俗务道人的工作是安民,保境是护法真人的职责。逍遥丹的事,得由本地护法真人那边提出,这边才好给处理。” 玄穹听这老道絮絮叨叨半天,中心意思就是不想管,一股心火直冒:“云洞师叔,事急如救火,这时候还分什么保境、安民啊?”云洞慢慢踱步到盆栽前,拿起小剪子:“我听你适才的描述,你也没见到逍遥丹的实物吧?” 玄穹道:“没有,我如今只是把敖休羁押在观内。根据他的交代,逍遥丹是从银杏仙那里得到的。” “那银杏仙呢?” 玄穹道:“她如今还在宝源堂里接受救治,还没恢复神志。但我可以确定,银杏仙的喉咙里有一缕海腥味,那不正是逍遥丹的特征吗?” “万一她昨晚吃了鱼虾呢?西海龙王三太子的家里,囤点海鲜并不奇怪吧?” “可是……”玄穹还要争辩,云洞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头到尾,你的证据只有一条宿醉未醒的小龙的证言,以及自己嗅到的味道,一粒实物也没有。这种申请就算我帮你呈递上去,也会被打回来的。” 玄穹道:“行行,那等我找到逍遥丹的源头,把主谋全数擒获,赃物全数收缴,一个个捆好洗干净送到明净观门口,您再跟道门报告不迟。” 云洞丝毫不觉尴尬:“玄穹哪,不必这么偏激。道门是讲证据的,你起码得搜到逍遥丹的实物,哪怕一粒,我才好去提。” 玄穹冷笑:“也对,慢慢搜呗,反正卖丹药的贩子等在原地,不会跑。” 云洞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想过,敖休不是妖怪,而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龙族向来地位超然,你现在以贩卖逍遥丹的名义羁押他,道门也无法单独处理,得派人去知会西海龙宫,那得是多麻烦的事。” “那我回头把敖休放走,就说我们嫌麻烦,您走好。” “哎呀,不是不管,而是要把事情办周全。不然出了纰漏,一口黑锅可是自己扛啊。”云洞苦口婆心劝道,“你之前在紫云山背下的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一听“紫云山“这名字,玄穹脸色立刻冷下来道:“行!您若不管,那我自己去查,查明白了我再来申请!”云洞苦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功德虽好,可也不能为此涉险哪。” “您觉得我是为了多挣点功德,才这么积极的?” “哎哎,我的意思是,桃花源情况复杂,你一个俗务道人,不要做逾越职权的危险事,得不偿失。”玄穹脖子一梗:“我就是为了功德,为了多涨点道禄,怎么啦?再动机不纯,也好过在道观里玩盆栽养王八,最后把自己也养成王八!” 玄穹扔下一句话,气呼呼地离开了明净观。这云洞可真是尸位素餐,连这么大的事都推诿,跟云天真人、云光真人简直没法比。虽说云洞是因为爱徒殉道而道心破碎,但也不能这么窝囊吧! 这时玄穹身上的坎水玉佩散发出些许清凉之意,让他的灵台冷静了不少。云洞虽说胆小怕事,但刚才有一点没说错:这件事必须查个周全,才不会有后患。 一念及此,玄穹匆匆返回桃花源。他马不停蹄,第一时间赶去宝源堂,看到徐闲正鼻青脸肿地熬药,过去问道:“怎么样了?”徐闲揉揉脑袋:“还好,还好,至少没死。娘子打过一顿,气也就消了。” “谁关心你死活了!我是问送过来的那只银杏树精怎么样了?” 徐闲叹息道:“她是之前受了什么刺激过于兴奋,把灵台里的元神宣泄一空,以致心力交瘁,退回原形了。这几百年算是白修行了。” 玄穹面色严肃起来。”退形“和“现出原形“不一样,是指妖怪修行尽废,退回修行之前那种无智无识的状态。也就是说,银杏仙如今倒还活着,但跟一棵普通银杏树没什么区别。 这个银杏仙之前送了徐闲香帕,如今她退形成树,徐闲心情有些复杂,又不敢表露太多情绪,总觉得后面始终有两 对蛇眼盯着。 玄穹追问道:“她是不是吃了逍遥丹?”徐闲为难地搓了搓手:“这个实在看不出来。不过草木成精,因为体质问题,元神最易流失。同样的丹药,禽兽吃了可能只难受一阵,对草木来说,可能就致命。” 玄穹一听,知道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只好说:“麻烦你把她送去个开阔地方种下,日后也许还有重新修炼的机会。”徐闲看了一眼身后,愁眉苦脸道:“能不能请道长跟我娘子去说一下?否则她会觉得我有私心。” “那你到底有没有?” “我听道门的!” 玄穹没办法,只好找到赤娘子,说银杏仙如今退回原形,不如就种在屋后头,没事儿还能捡点银杏果入药。赤娘子一撇嘴:“让他去种好了。我家先生乃是仁医,无论什么样的病患,向来一视同仁,都跟照顾自家媳妇似的。” 徐闲脸上褶子拧成一团,讪讪不敢应答。 玄穹可顾不上管他们家的飞醋,匆匆回到俗务衙门,走到拘押室。敖休如今一脸呆滞地盘在一根简陋的木柱上,显然还没从逍遥丹的药劲中恢复过来。 玄穹摇摇头,看到旁边的老果倒吊在敖休头顶,张着嘴好奇地“看“过来,忽然心中一动,走到笼子前问:“你之前说过,你是银杏仙的邻居对吧?跟她熟不熟?” 老果道:“只要道长您能高抬贵手,小老自然知无不言。”玄穹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倒握住桃木剑狠狠敲了笼子一记:“别废话!”老果缩了缩脖子:“道长想问什么?” “银杏仙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老果一张鼠脸笑得诡秘:“她可是镇上有名的交际花,各家门户外面都落着银杏果。您要问她跟谁不熟,或许答案更简单一些。” 玄穹追问:“那她平日的举动,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果道:“这……嘿嘿,要看您问的是哪种可疑了。” 玄穹道:“嗯,和丹药、修炼有关的。” 老果扒拉半天小爪子,方才回答:“小老习性是昼伏夜出,每隔一个月,总会发现银杏仙在夜里匆匆出门。我后来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过,原来桃花源里有一批妖怪,定期会聚众吸食帝流浆-其实我之前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大秘密。” 玄穹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大秘密!” 庚申之夜,月华之精,乃凝出帝流浆,服之可脱胎换骨。所以妖怪们每到月圆之夜,都会聚在高处,仰饮月光。这是妖界的常识,还用得着他当秘密来卖?老果见玄穹不屑:“您比我高明,不妨再想想?” 玄穹略一想,反应过来了。桃花源不比别处,乃是隔绝天地的秘境。虽说此间也有昼夜,但那是模拟出来的异象,徒有日月之形,却不可能生产真正的帝流浆。也就是说,银杏仙和那几只妖怪聚在一块,绝不可能是为了帝流浆。 玄穹又问除了银杏仙还有谁,在哪里聚,老果却答不上来了。 他反复询问了几次,确认老果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老果可怜巴巴道:“那,能从轻发落小老不?”玄穹道:“我会在卷宗里添一句,该犯认罪态度良好,至于如何判,那要由道门来决定了。”老果可怜巴巴道:“小老年岁大了,筋骨疲软,不堪服刑。之前玄清道长,就很照顾我……” 玄穹冷笑:“你是不是早早就打探出了一堆别家阴私存着,万一自己落网,就抛出来一桩,换取轻判?”老果委屈道:“他们欺负我是瞎子,做事都不避着,小老被迫看到,还不能拿来做个交换了?” 见他振振有词,玄穹一时间难以反驳。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玉佩水波微荡,精神一振,应该是云天真人回来了。他正准备去平心观,就见云天真人阔步走进俗务衙门,面色肃然。 “听说你发现了逍遥丹?”云天真人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正是。”玄穹把事情一讲,然后愤愤道,“云洞师叔那个老糊涂,推三阻四,总是嫌麻烦,还在慢悠悠地修剪盆栽。”云天真人道:“云洞师兄老成持重。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还不足以说服道门派人下来,还要有更多证据才好。” 玄穹一拍胸脯:“我找到一条银杏仙的线索,打算去查查这个帝流浆聚会的事。”云天真人摇了摇头:“事涉逍遥丹,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还是我去吧。” 玄穹脸色一红。当初那一只穿山甲精,都堪堪跟他打个平手,他大概是被嫌弃了。他不甘心道:“若是正面斗法,弟子自然不如师叔。但师叔威名太盛,稍有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不像弟子一介俗务道人,可以暗中潜行查探。待有了眉目,师叔再行雷霆之击,更合阴阳相济之道。” 云天真人思忖良久,颔首道:“也好。你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天生克制逍遥丹的药性,确实适合查探。”玄穹大喜,正要拜谢,云天真人却又郑重叮嘱道:“逍遥丹的背后有大利益。你记住,凡有大利益,必有大凶险。你只要打探出帝流浆聚会的地点即可,千万不要逞强,勿要重蹈玄清的覆辙啊。” 这位前任道人虽已殉道,可留给诸人的心理阴影可不浅。玄穹点头,口称明白。 “我会继续在外围巡视桃花源,争取找出逍遥丹的运送通道。你我内外夹攻,争取把这个毒瘤铲除。”云天真人讲到这里,对他笑道,“这次若你能立下功劳,攒下无量功德,我给你表奏道门,说不定就能提前离开这地方了。” 玄穹脸色一尬,有些心虚地一拱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师叔,之前我去明净观光顾着吵架,忘了请云洞师叔批准了。您还记得,桃源镇衙门里收缴着一件穿山甲精的迷藏布吧?能给我代批一下正箓用法吗?” 玄穹命格特异,要动用法宝,必须经上级批准正箓用法,才不会招雷劫。云天真人一愣:“是穿山甲精用的那件迷藏布吗?” “对。”“你用这个干吗?” “也许上面会有穿山甲精潜越入境的线索,我想查查看。” 一听和逍遥丹有关,云天真人二话不说,当即批了正箓用法,然后匆匆离开。玄穹从库房里取出迷藏布,刚要展开研究,没想到一只意料之外的妖怪来到衙门,他只好把法宝先搁下。 “凌虚子?” 谢顶的狼妖丹师一见他,先施礼道:“犬子之前行事荒唐,猿祭酒跟我也讲过了。幸亏道长及时训诫,让他不致误入歧途。”玄穹知道他此来肯定别有目的。果然,凌虚子客气了两句,走上前道:“我受人之托,前来探望一下敖休。” 玄穹心里暗想:原来是你啊。敖休身份贵重,西海龙宫肯定会在桃花源里找个关系照顾,原来这个关系就是凌虚子。玄穹怕他求情,先主动道:“敖休聚众淫乱,服食禁丹,还有一只树精折损了道行,退回原形,具体责任还有待查明。” “我知道,我知道。”凌虚子苦笑,“我这次来,只为确认一下敖休的身体状况。我听说他吃了逍遥丹,导致心神外泄,所以特地带凝神丹,给他补一补。” 听他的语气,对这个混世魔王也头疼得很。玄穹神色一动:“这么说来,你有逍遥丹的解药?”凌虚子摇摇头:“解药谈不上。逍遥丹的本质是放大幻觉,宣泄欲念,本质上不算毒,自然也谈不上解毒。我这个凝神丹,只是帮他保住元气-至于其他罪责,道长您看着办。” 玄穹带着凌虚子走到拘押室前,敖休还在发呆,双目迟钝。凌虚子检查了一番,连连叹道:“我听说服食逍遥丹,可以获得大极乐、大逍遥,但亢龙有悔,任何情绪到了极致,元神就要受损。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真是触目惊心。” 玄穹难得见到资深丹师,连忙请教:“每次我接触到逍遥丹,总能嗅到一股海腥味,请问这腥味从何而来?”凌虚子沉思片刻:“不曾见过丹方,不好乱说,但我猜度,海腥味许是用到了蜃气。” 海上有海市蜃楼,皆是大蜃吞吐而成,蜃气最容易使人生成幻觉。凌虚子这个猜测,并非无本。玄穹又问:“这么说,这逍遥丹的源头,该是从海中兴起喽?不会就是他们龙……” “这可不敢乱说!”凌虚子吓得连忙摆手,俯身把丹药喂给敖休。等到后者状态好了一点,他才问玄穹道:“敖休要在这里羁押到何时?”玄穹道:“至少要等到事情查明白。”凌虚子也不勉强,说:“我跟西海龙宫那边解释一下吧。” 玄穹眉头一挑:“看不出来,你和西海那边还挺熟嘛。”凌虚子伸出手,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海中多宝材,我们炼丹的,都得仰仗龙宫才行,您多理解。”玄穹道:“难怪敖休出事,却要你来擦拭他的龙臀,怎么样?龙臀擦起来,和擦别的屁股有什么不同?” 他讥得粗俗,凌虚子非但不怒,反而诉起苦来:“您说得可太对了。这条纨绔龙子来了桃花源以后,顾头不顾腚,惹出无数事端,回回都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我啊,就是他龙臀下面挂的粪兜子!” “您好歹也是知名丹师,西海龙宫怎么能驱使得动?” “喀,还不是为了我那犬子!他从胎里带下病来,必须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那东西只有西海龙宫才有。唉,你懂的,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玄穹同情地看着这只老狼,他何止是头上谢顶,一对狼眼也满布血丝,周围浓浓一圈黑,可见日夜都在烟熏火燎中炼丹。凌虚子拱手道:“我家里的丹炉还烧着呢,还得赶回去。总之道长只要能保住敖休的性命,我便可以有交代了。” 玄穹对他印象不错,他没打着龙宫的旗号耀武扬威,而是选择坦诚地说实话。看他那一脸疲惫的模样,想来也是被敖休拖累得不轻。玄穹想了想说:“龙不能放走,其他你尽可方便。”凌虚子见玄穹很买面子,连连感谢,悄声跟他提醒了一声:“龙宫来问,您可以转给云洞真人处理。” 玄穹一听,眼睛一亮,这真是好计策。云洞最擅长糊弄,正好去跟西海龙宫的人打打太极,拖延一下时间,也算是发挥点余热了。 等到凌虚子离开之后,玄穹当即修了一封文书,急送明净观,然后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去摸排银杏仙的社会关系。 这一摸排,就是三四天时间。要说银杏仙的生活,那是相当丰富,半个镇子的居民与她或多或少都有点牵连,人际关系比树根还复杂。排查一圈下来,玄穹却发现,她与任何居民的交往都不密切,如蜻蜓点水,不留深痕。参加帝流浆 聚会的到底还有哪些人,一直都没个准信儿。 唯一能确认的是,银杏仙是逍遥丹在桃花源的发卖者,几乎所有吃过逍遥丹的人-比如宁在天和敖休-都是从她手里买的。那个帝流浆聚会,便显得更可疑了。 这天他正在翻阅卷宗,忽然一团狐狸尾巴兜头扫下来。玄穹闪身躲过,抬头一看,不是婴宁是谁? “小道士,你这几天都不见人,是去办什么案子了吗?” 玄穹心事重重,只说“我正忙着呢“。婴宁道:“要不要给你的灵台按摩一下?”玄穹听了发愣,灵台按摩是什么?婴宁笑嘻嘻道:“我在桃花源待着无聊,姑姑教了我一招青丘狐家的独门法术,可以引人入幻,又不会伤人心神。如果有人筋疲力尽,在幻境里躺上一躺,便可以松弛下来,睡得也香。” 玄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听到后来,忽然“咦“了一声。 婴宁说的这种灵台按摩之术,本质上是制造幻境,让人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而逍遥丹的致幻之术,也是同样的道理,两者说不定有什么相通之处。他转脸看向婴宁,看得后者有点害怕:“小道士,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做什么?” 玄穹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到任之后,还没去拜会过辛十四娘呢,你现在带我去见见吧。” “啊?现在就去?” “我身为俗务道人,走访大妖也是职责所在。”婴宁见玄穹态度很坚决,只好答应。两人一路来到桃源镇南边的山麓。这里青草郁郁,岩壑幽深,颇有几分青丘气质。玄穹刚站到洞府门口,就看到两扇漆金朱门訇然中开,门内隐约可见一排排楼台殿阁,无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 玄穹脸色如常,冲虚空中某处一拱手道:“贫道只看得到实在东西,大妖不必费心渲染了。” 他话一说完,幻境便倏然消散,露出洞府真容-本身倒也是一座精致居所,只是……过于杂乱。一张宽大的楠木躺榻之上,半搭着好几件霓裳衣裙,玉阶上上下下都是绣鞋与锦帕,八仙桌上几十个东倒西歪的丹药小瓶、胭脂皿和首饰。 玄穹甚至注意到,在一扇螺钿屏风旁的角落,堆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盒,一半都还没拆过。 “我姑姑她……平时比较忙,不太爱收拾。”婴宁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嘀咕道,“所以我让你别那么着急来嘛。” “不要乱说,本仙只是昨天睡得晚,还没顾上整理。” 随着一道慵懒的声音,辛十四娘打着哈欠从天而降。她不像之前在雪峰山时那么英姿飒爽,狐尾蓬松散乱,几缕粗毛高高翘起,一看就是刚刚睡醒。 辛十四娘在半空一拂长袖,先把椅背上的霓裳卷走,然后又召出几个屏风后的锦盒,甩给婴宁让她帮忙拆开,这才从容落到榻上,斜倚着躺下。 “听婴宁说,你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如今一看,还真是无趣呢。”辛十四娘感叹,“什么虚幻都能一眼看穿,人生多无聊啊。”玄穹不卑不亢:“什么虚幻都看不穿,岂不是更苦?” “至少还能落得一时快活,有何不好?道门就是你这种假正经太多了。”辛十四娘不满地嘲讽了一句,随后又笑了,“上次在明净观前,还要多谢你解围。不然我还得跟云光那个老东西斗一场,也不是打不过他啦,就是太烦。” 玄穹看了眼婴宁,她正撩起爪子在撕那锦盒的包装,轻咳一声道:“道门以规矩为重。您这个侄女只要遵纪守法,不胡搅蛮缠,云光师叔便奈何不了她。”婴宁威胁地晃了晃爪子,表示自己听见了,继续埋头去拆。 “小道士,你一沾外财就被雷劈,真的还是假的?”辛十四娘好奇。 玄穹撇撇嘴角,正要回答。辛十四娘一招手,一串金链子从婴宁刚拆开的锦盒里飞出,直直套进他的脖子。玄穹大惊,连忙伸手去摘,头顶肉眼可见有雷云凝聚。辛十四娘双唇微微张开,杏眼中满是惊奇:“原来真这么灵!”她见玄穹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一挥手把金链子召回去,雷云这才慢吞吞散开。 “这是别人送本仙的寿礼,看来成色还挺足的,多谢啦。” 玄穹摸了摸头顶的黄冠,一脸黑线,这妖怪真是不按套路出牌。辛十四娘欣赏了一阵他的表情,支住下巴,眼波流转:“道长今日造访,恐怕不只是为了我侄女的事吧?”玄穹也懒得绕圈子,直言道:“近日桃花源里有人以帝流浆的名义偷偷聚会,贫道怀疑与逍遥丹有关。您作为桃源镇的大圣,不知可知道什么?” 辛十四娘双眼微眯:“你是在怀疑我和逍遥丹有关喽?”一股凶悍妖气喷薄而出,把玄穹额前的白毛高高吹起,看起来特别滑稽。辛十四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力气登时泄了,那缕白毛又耷拉下来。 玄穹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道:“逍遥丹有致幻之妙,贫道想青丘狐族也有类似神通,也许能有线索。至于您嘛……会用幻术来遮掩自家邋遢的妖怪,想必心思也不在害人上。” 辛十四娘哼了一声,分不清这小道士是在夸还是嘲:“我们狐族天生神通,还要去搞什么逍遥丹,岂不是撅起尾巴放屁,多此一举?”她忽然敛起慵懒:“不过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任玄清,正是为了查逍遥丹才殉道的?” “嗯,我知道。”玄穹回答。 辛十四娘似笑非笑:“你肯定不知全貌,否则绝不会这么淡定。” “我曾听云天真人讲过,莫非大圣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辛十四娘冷笑一声:“你瞧瞧,道门连自家小辈都蒙在鼓里,真有出息。罢了,看在你救过婴宁的分上,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个分明。” 不待玄穹回应,她转头对婴宁道:“婴宁,你还记得你有个族叔吗?”婴宁点头:“记得,十三叔沐狸,不过这次我没看到他呢。”辛十四娘起身道:“既然道长今日造访,我 就带你们去看看,道门遮掩的,到底是什么事。” 她带着玄穹与婴宁七转八弯,很快到了洞府深处。这里没有什么装饰与家具,岩壁凹凸,青苔遍布,是最为简陋的洞穴模样。光线很是暗淡,全靠辛十四娘头上簪子的夜明珠照明。 辛十四娘走到一个小洞穴前,蹲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洞穴里窸窸窣窣,爬出一只火红皮色的狐狸。这狐狸个头不小,可是双眼混浊,毛色枯黄。它看到有生人在,吓得要缩回去,辛十四娘摸摸它的头,扔出一块肉去,狐狸叼着转头回了洞穴。 “这便是你十三叔沐狸了。” 婴宁大惊,颤声道:“不是说他有千年修为,怎么退形了?”辛十四娘站起身来,看了眼玄穹:“婴宁的十三叔沐狸,是我兄长,是我们这一脉里的修行天才,与我同在桃源镇修行。几年之前,桃花源里出现了一种叫作逍遥丹的丹药,据说吃了可以增进修为。沐狸当时正卡在修行上,就弄了几粒回来试吃。这一吃,发现效果甚好,他便停不下来了,好像被勾住了魂魄似的,原本每月一粒,后来每旬,再后来每日都得服食。 “其实那逍遥丹根本不能增进修为,只是让你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功力大增。我们青丘狐族,本来是玩幻术的行家,没想到这蠢沐狸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他自己的月俸不够买逍遥丹,就开始偷洞府里的法宝、珍玩、药材出去卖,再换钱去服丹。等到我发现账簿不对劲,封禁了他的收入时,沐狸已丹瘾入骨,难以拔除,竟然去抢劫别的小妖,甚至狂性大发,试图吸其鲜血,结果被玄清顺藤摸瓜,查到了我青丘洞府。” “啊?就是张果的那桩案子。”玄穹想起来了,那次老果差点被冤枉,幸亏有玄清帮他洗清嫌疑-没想到那桩案子真凶是沐狸。 “玄清当面与我对质,我真是丢死人了。幸亏这件事没闹出性命,我总算争取了一个宽大处理,让他在洞穴里关禁闭。他清醒时会苦苦哀求,诚恳认错,可一旦瘾上来,就开始破口大骂,甚至自戕自残……” 辛十四娘一贯从容,可说到当时的情景时,仍心有余悸。婴宁和玄穹注意到,洞穴附近的岩壁上满是爪痕,甚至还有斑斑血迹,知道辛十四娘说得一点不夸张。 “我请过几位仙师来诊治,但他们都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十三叔,一点点颓废下去,一点点退回原形,最后从一只修行千年的大妖,变回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辛十四娘说着,双眸在黑暗中亮起危险的赤光。而旁边的婴宁,早已是泪水涟涟。 玄穹道:“莫非……这就是玄清起意要查逍遥丹的原因?” “不错。当时对于逍遥丹的危害,道门并不重视。桃花源地处偏僻,也没什么人关心。我去道门举报过,几个大真人来查访,居然说不排除沐狸是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到头来,只有玄清一个小小的俗务道人,觉得应该查下去。”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轻笑了一声:“那家伙啊,是个认真执拗的性子。他初到桃源镇当俗务道人时,跟我冲突了好多次。我嫌他做事古板,他嫌我行为散漫,彼此都看不惯。没想到沐狸出事之后,玄清居然是道门里唯一肯认真听我说的人。 “不过那家伙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自行其是。他说查案是俗务道人的职责,坚决不许我参与,自己吭哧吭哧调查了很久,忽然有一天,他说有眉目了,只身去找,结果没抓到逍遥君,反而引出一头穷奇。” 玄穹和婴宁对视一眼,这就和云天真人的说法对上了。 “穷奇是上古凶兽,气焰嚣张,动作迅捷。护法真人云天多次出手,只能将其击退,却无法擒拿。后来我们几个大妖也上阵助拳,但同样留不住它,为此我还受了点伤。 “玄清听说我受伤了,拎着点从宝源堂那里买的便宜补品,过来探病。他沮丧地跟我坦白,说这事都怪他。我问为什么,玄清说他查到了逍遥君的下落,本打算抓个现行,谁知却惊动了对方。逍遥君放出了穷奇,然后趁乱逃了。玄清很自责,认为这一切混乱,都是自己行事不谨导致的。” 辛十四娘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提高:“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也不想想,逍遥君身家何等丰厚,手里什么法器、宝贝没有?他一个小小的俗务道人,凭什么以为能拦下人家?归根到底,还是道门根本不重视逍遥丹的危害,玄清调不动高手,只能只身一人去拼命。”说远了,说远了。总之吧,这头穷奇越闹越凶,道门终于调来了云光和云洞,配合云天与大妖们进行围剿。后面的事,云天应该都给你讲了吧?我们被调虎离山,玄清只身缠住穷奇,最后在镜湖之上跟它同归于尽。 “他明明可以先逃掉的。一个俗务道人而已,谁也不会苛责他,可他却选择了最蠢的做法。我知道,他是出于责任感和内疚感,总觉得穷奇是自己惹的祸,就得自己解决。”辛十四娘神情微微有了变化,“那个大傻瓜啊,没有明真的命,却非要搞破妄的事,最后落得身死道消,真是活该!” 辛十四娘讲完之后,又面色冰冷地朝洞穴里丢了一块肉,然后带两人上去。身后的黑暗中,隐约还能听到沐狸的嘶吼声。 待回到洞府,辛十四娘依旧躺回榻上:“道门把穷奇事件低调处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他们倒重视起逍遥丹的危害了,可谁还记得镜湖上空那个小道士的身影?” 玄穹这才明白,为何一提玄清,云天真人便讳莫如深,原来还有这一层因果。辛十四娘呵呵一笑,手一抛,从那一堆锦盒底下拽出一包药来。那药是用宝源堂的粗纸包着的,一看是用细麻绳包扎的,就知道是便宜货,上面用木炭潦草地写了“玄清“二字。 “呵,如今只有我还记得了。那小道士穷得很,一个月只有三两道禄,送的药也是寒碜至极。本大仙自出生以来,可从来没碰过这么差的补品,一直扔在这里没动过,没事儿就拿出来,笑话他一顿。”辛十四娘语气幽幽。对面的玄穹霍然起身,脸色大变:“每月三两道禄?” “你也觉得太少了对吧?道门真是吝啬得很。” 玄穹又悻悻坐回去:“算了,人家的师父是云洞,肯定会帮爱徒争取顶格待遇;我那个师父,没把我除名就算师恩深重了。”辛十四娘打量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算知道你玄穹这道号怎么来的了。这桃花源的俗务道人,一个比一个穷酸。” 玄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回最初:“那……那个逍遥君,后来还有消息没有?” “没有,人家早跑没影了,难道还等着道门慢吞吞来追吗?到底是人是妖,都不知道。”辛十四娘看向玄穹,“小道士,我看你还没有玄清的本事。这逍遥丹可是会要命的,你自己要不要继续查,可得想清楚。” 玄穹有意忽略掉前一句,挺直身子:“那么关于帝流浆聚会,您还知道些什么?” 辛十四娘一甩袖子,有些疲倦,道:“当年玄清跟我提过一嘴,他拦截逍遥君的交易,是在桃花源深处一个叫棘溪的地方,很是隐秘。若帝流浆要搞秘密聚会,在那里最有可能-你有胆子,便去看看好了。” 玄穹正要告辞,辛十四娘忽然又把他叫住了,眼睛却看向婴宁:“你去洞里头,给我拿把梳尾巴的梳子过来。”婴宁一脸不情愿地起身去拿,辛十四娘见她走开,这才转过脸来:“婴宁这孩子,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玄穹道:“她脾气莽了点,脑子没问题-至少我暂时没看出来。只要不乱跑乱动,应该没危险。”辛十四娘似笑非笑:“我可不是担心这个,你看到她脖子上的金锁没?” “是青丘给她护身的法宝吧?” “呵呵,是法宝没错,却不是给她护身的,而是为了限制她的力量。” “啊?”玄穹有些意外,她才修行一百二十年,至于如此警惕吗?辛十四娘道:“我们青丘狐族,以尾数论强弱。寻常的只有三尾,稍具天赋的有五尾,我是七尾,算是族里长老级别的-而婴宁则是天生九尾。” 玄穹结结实实大吃一惊,这家伙来头这么大?可他见过她的原形,明明只有一尾。 辛十四娘轻抚额头:“她的力量极大,心智却不太成熟。所以族里给她挂了一把金锁,抑制九尾之力,免得捅出什么大娄子-之前云光在明净观前抓住她,我急忙赶去,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怕她万一挣脱金锁,爆出九尾之力,弄死了云光不好交代。” 玄穹摸摸胸口,想到之前对婴宁不假辞色,有些心有余悸:“那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辛十四娘笑道:“我看你和婴宁关系不错,请你来做个监锁人如何?” “什么叫监锁人?” “你既是道门中人,又跟她关系不错,正好可以在旁边监督。何时你觉得她足够成熟了,就可以给她解开金锁。” 玄穹听懂了辛十四娘的意思。婴宁的力量太大,如果是狐族自己来管那金锁,难免会引起道门疑虑。如果把这事交给玄穹来决定,一定程度上算是官方认定,也能把责任推 过去。 “我一个俗务道人,法力低微,恐怕不敢承担……” “保境安民,不正是俗务道人的职责嘛。道门最看重的,就是妖族有序破境,一切都在掌握中,你也不想有一天九尾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世吧?” 她对道门的规矩了解得还挺深,玄穹登时哑口无言,他脑筋一转:“那我怎么知道她何时变成熟?在洞府里不乱扔锦盒算吗?” 辛十四娘垂下尾巴,不动声色地把脚边的几个盒子往床底下推了推:“我给道长一把符匙,开锁与否,由你判断便是。”说完一招手,从床头堆积如山的物件里面捞出一串手珠。这手珠是由六枚珍珠组成的,每一枚珠子上都镌刻着繁复的符咒,散发着淡淡的青丘气息。 玄穹捏了捏珠子,这是北海寒冰蚌产的啊,赶紧缩了缩手:“这个太贵了,我带在身上,能被天雷劈上半个时辰。”辛十四娘拍拍脑袋:“可惜,被你发现了,本来还想再看看天雷的样子呢……算了,把你的腰带拿来吧。” 玄穹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一条褐色布带解下,双手托给辛十四娘。她拿出一小盒胭脂,用珍珠蘸了蘸颜色,然后放腰带上一滚,立刻留下一块符形。等她拓完六个珠子之后,腰带上面多了一串粉红色的符咒,煞是娇俏。 “喏,给你。解锁很简单,只要你系着这条腰带念动咒语,渡给婴宁一缕真气,就能把金锁打开了。”玄穹一脸为难,这玩意儿穿在身上,倒是不怕雷劈,只怕脸面尽失。他默默把腰带翻过面来,重新缠在腰间。辛十四娘又提醒道:“你是监锁人的事,可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啊。不然她有了依赖,反而对破境不利。” “这个自然。不然那丫头会每天缠着我,烦也烦死了。” 辛十四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们狐族天生比别的妖族更心思敏感,修炼时心境容易滋生心魔,只有渡过这一劫,才能成就大妖。婴宁天生九尾,若心魔未去,就贸然开锁,只怕会断绝她的未来道途。道长你可要好好把关。” 玄穹顿时感觉到压力巨大:“所以婴宁的心魔是什么?” “性情不同,心魔也不尽相同。”辛十四娘看了眼远处正走回来的婴宁,“甚至婴宁自己都不知道,这正是她这次下山要找的东西。” 第九章 玄穹离开青丘洞府之后,发现婴宁仍旧紧跟着自己,颇为诧异。这只小狐狸耳朵与尾巴全耷拉下来,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 “我说,送客出府,送十步就够了。再多一步,就是撵客了。”玄穹提醒。 婴宁低声道:“你会去继续查逍遥丹的事吧?”玄穹点点头:“那是当然,我又不是云洞师叔,该干的活总要干。”婴宁小声地啜泣了一下,捏紧拳头:“我小时候,十三叔很疼我的,总带我去抓兔子。现在看到他变成这样子,我真是……我真是气死了!这逍遥丹太害人了,我要替他报仇。” 玄穹摇头拒绝:“你没听你姑姑说吗?贩丹人个个都穷凶极恶,极度危险。别说你,我都不去。”婴宁抓着他的胳膊倔强道:“我偏要跟你去,我法术很厉害的……哎?你说你不去?”“我这点道行,不沾大因果,攒点小功德。” 婴宁一下子跳到他头顶,一口咬住白毛往上扯:“你这个大骗子,刚刚还跟我说要查案子,现在又说不查。”玄穹狼狈地把婴宁抓下来,揪住后皮拎在半空:“哎,你咬轻点,轻点,我说去查,没说亲自去棘溪啊-我有个人选。” “谁?云天真人吗?” “我怎么敢使唤他老人家啊!” “那是谁?” 玄穹眯起眼睛,说你等一下就知道了。婴宁踢动双腿:“你先把我放下!”玄穹却不肯听,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婴宁说你偷偷嘀咕什么呢?玄穹眼一斜:“玄清道禄有三两,我才二两三钱,我算算我俩到底差在哪里。” “看!果然你还是最在意这个!” 两人一回俗务衙门,玄穹便直奔拘押室而去,婴宁一看笼子里盘着的那条小龙,顿时大惊:“你是要找……敖休?” “没错。”玄穹伸出桃木剑,敲了敲栏杆,“敖休,敖休,快醒来。” 敖休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一点,听到声音,懒懒抬起头来:“怎么,小道士,我爹派人来接我啦?”玄穹冷冷道:“你爹说了,你就是一条土泥鳅披了龙皮,烂在鱼塘里连螃蟹都不吃,简直丢尽了敖家的龙脸,最好死在笼子里。” 婴宁吓了一跳,小道士怎么毫无预警地开骂了?谁知敖休打了个哈欠:“说点我不知道的,然后我口渴了,要喝酒,整点好的啊,吭。吭。”说完挪动长身,在柱子上盘得更松一些。 玄穹隔着栏杆道:“这次你涉及一只妖怪退形了。你爹就算想捞你,也很困难。”敖休长长的龙嘴里,喷出一团腥气:“他当初把我扔在这个偏僻乡下,就没打算继续管我。大丈夫四海为家,在哪儿丢脸不是丢啊……你给我拿点酒来,吭吭,水也凑合,要山涧清泉啊。” 玄穹懒得理他,端过一桶井水,敖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擦了擦须子,摇头晃脑:“行啦,你什么时候想出骂我的新词,再叫我起来。事先说明啊,本太子这辈子听得多了,辱不出新花样,别怪我轰你出去。” “敖休,你觉得这样有劲吗?” 敖休半睁开一边的龙眼,像是看一个傻子:“废话,当八部天龙最有劲,可谁让我去呀?”玄穹道:“你说这么多无所谓的话,是因为恨你爹把你发配到这种小地方,恨凌虚子不赶快把你捞走-“他上前一步,“-更恨的是,这些人都把你当成丢人玩意儿,对吧?” “吭!”敖休骂出一句脏话,然后整条龙“吧嗒“一声从柱子上掉在地上,活像一条软趴趴的死蚯蚓。玄穹道:“现在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让他们见识一下,你自己能把脸面争回来。”敖休两根须子画成一个问号,懒洋洋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先声明啊,本龙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银杏仙每个月都去参加一个叫帝流浆的聚会,贫道怀疑和逍遥丹有关。现在她已经退形了,俗务衙门需要一个人,替她混入聚会,设法搞清楚里面的情况。” “吭!这么好的去处,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敖休大怒。玄穹不耐烦道:“废话,告诉了你,你就不从她那里买逍遥丹了。” 敖休想了一下,晃动巨大的头颅:“你这是让本太子去查案子呀!算了,算了,本太子宁可窝囊颓废地死,也不想努力辛苦地活。我身为龙子龙孙,还得勤勤恳恳干活?简直太侮辱人了!”玄穹道:“放心好了,你不用演什么,只需要做你自己就行。” “吭!我都觉得我自己不可靠!” “你不用表演什么,只要找到聚会地点,参与聚会,然后做一条贪杯、暴躁、自卑、极度空虚、自暴自弃,而且不分场合滥情的淫龙,如平常一样……”敖休打断了他的话:“吭吭!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反正就是尽情玩乐就够了,对吧?” “对,但你得打听清楚,是谁发起的聚会,从哪里弄来的逍遥丹。”玄穹叮嘱。敖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太简单啦,等到几两黄汤就着逍遥丹吞下去,那些人问什么就说什么!” 玄穹道:“事成之后,算你将功赎罪。到时候,你就可以跟你爹堂堂正正地说,这次是靠你自己从衙门离开的。”敖休昂起龙头,长吟一声,表示成交。玄穹交代完这边,侧过脸对拘押室的角落喝道:“老果!”老果倒吊着探出头来。 “刚才你都听见了?”“如果道长需要,我也可以当没听见。” “你不是会发无声声波吗?一会儿你藏在敖休身边,随时传消息出来。”玄穹的语气不容商量。老果一哆嗦:“小老的无声声波,里面的人固然听不见,可你们在外面也听不见呀。”玄穹道:“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这是玄清道长未完成的事,你看着办。” 一听这名字,老果叹了口气,勉强答应下来。 离开拘押室之后,婴宁对玄穹大为佩服:“喂,你怎么会想起来利用这条颓龙的?” “之前我拘押那家伙时,就感觉到他颓得不太正常。赶在他爹派人捞他之前,让他发挥点余热,也算是功德了。” “可他居然会答应?” 玄穹道:“这也没什么难的。世间生灵的所想所念,乃是本因;所言所行,则是本因演化出的末果。只要洞悉本因,便可以控制末果。譬如一条池中小鱼,它的执念就是吃,只消拿捏住这个本因,抛一团诱饵下去,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咬钩。” 婴宁似懂非懂:“敖休也贪吃吗?” 玄穹道:“你看敖休,我当面骂他废物,他都不生气,反而自嘲,可见这条纨绔心里其实是不甘的。西海龙王把他远远扔来桃花源,当个废物养着,没人认为他有用,他又岂会开心-这便是本因。我给了他一个打自己老爹脸的机会,敖休又怎么会放过呢?” “本末因果……这就是执念?”“对,道家谓之心魔。其实何止敖休一个。玄清、辛十四娘、十三叔、宝源堂的徐闲、朱家母子,哪怕是老果和银杏仙,无论人还是妖怪,谁心里都有一股执念。你要是能拿捏住所有执念,那天下人皆为你所用。” “这……这谁能做到啊,神仙也不行吧?” “逍遥丹就可以,那玩意儿可以把你的执念无限放大,化为心魔,让你沉浸在虚假的因果之中。为什么它流行得如此之广,又为什么危害如此之大,原因就在这里了。” “那你呢?你的心魔是什么?让我也拿捏一下。” 玄穹淡然道:“每个月拿到三两道禄。”婴宁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恨恨道:“早知道我就该问姑姑要个金银饰品,偷偷藏在你身上,看你被雷劈着玩!” 玄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小狐狸的金锁。他故意聊了这么久因果,她居然完全不提自家的心魔是什么,说明婴宁对这个根本没意识,果然心智还是不够成熟。 他有心直接问上一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很多东西还得她自己开悟才行。 敖休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圆如银盘的满月,打了一个不屑的响鼻。 桃花源里的日月都是假的,再满的月亮,也产不出帝流浆。这都是当地土包子们憧憬神仙生活,臆想出来的名头罢了,真可悲,可悲! 这时他怀里的老果微微振动了一下,敖休冷哼一声,表示知道了,顺着眼前的一条小溪走。小溪两岸遍布荆棘,几乎难以落足,溪水阴冷冰凉,连周围的桃林都被感染得阴晦。 在半里地之外,玄穹和婴宁蹲在草丛里,提着一枚黄澄澄的小铜铃,凝神听去。过不多时,那铜铃无风自响,先是两声短促的,然后是一声略长的。 这是他们与老果约好的信号,意思是“即将接触“。 老果的无声声波人类听不见,但对物体却有着微妙影响。比如宝源堂的银子,老果只要找准调门,就能隔墙震碎成银末。玄穹以此为启发,调来一枚三清铃,让老果摸着铃铛找调门,做到两里之内老果一喊,那边铃铛就能感应到,微微振动。 他们根据鸣响强弱,约定了一系列暗号。如此一来,只要老果趴在敖休怀里,玄穹就随时可以知道他们的动静,甚至可以通过摇动三清铃的方式,反向告知。 敖休对一只低贱的蝙蝠趴在自己怀里,极为不满,他对便宜的东西过敏。好在玄穹借出一块迷藏布,把老蝙蝠裹住了,至少能避免身体接触。 他走入棘溪没几步,就见对面的树旁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低声喝道:“来者何人?”敖休毫无遮掩,大大咧咧喝道:“吭!你连本太子都不认得?”黑影显然认出他来了:“尊驾为何来这里?” 敖休骂道:“银杏仙前一阵搞了些逍遥丹,来我府里欢宴。结果她自己把持不住,还招来了牛鼻子,连累老子也被点,吭!现如今她折了,本太子想要丹药,就只能直接来这里找了。”黑影警惕不减:“这里有聚会,是她跟你说的?”敖休龙吻往前一挺,淫笑起来:“那小银杏浪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黑影仍旧很谨慎:“被牛鼻子点了,那尊驾怎么还敢来这里?”敖休喉咙里发出滚滚雷声:“吭!本太子是西海龙宫三太子,哪个牛鼻子敢扣押老子超过一个时辰,我爹管教他身死道消!” 敖休怀里的迷藏布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憋不住笑。黑影立刻紧张起来,追问这是什么,敖休打了个磕巴,急中生智,大大方方把老果拎出来,晃了晃:“零食。” 黑影还要问,敖休怒了:“吭你先祖,老子就想要点逍遥丹,你这里有就有,没有就滚,哪来那么多废话!”对面没动静了,那个看守似乎去跟同伙商量了。过不多时,黑影从树后站出来,这时敖休才看到,原来是一条蟒蛇精。 “敖公子,这边请,逍遥君说,欢迎您莅临帝流浆飨宴。”他用尾巴尖做了个欢迎的姿势。 原来组织这聚会的家伙叫逍遥君,好像之前听过……敖休心里一动,忽然“啪“一甩龙尾,把蟒蛇精抽倒在地:“飨,飨个头!一伙卖丹药的,连龙宫真正的飨宴都没见过,也配叫飨宴!前面带路!” 龙属对蛇族天然有压制,那蟒蛇精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说什么,忍气吞声把这头气焰嚣张的龙子往里带。 在棘溪的尽头,是一座古怪的大阵。阵外弥漫着一团如雾似烟的粉尘,把阵内情形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人一晃腰牌,粉尘里开出一条小路,敖休抱怨着鼻子过敏,顺着小路走到阵法正中,看到一顶巨大的帐篷。 帐篷外表造型很朴素,但一掀帘子,里面的布设却极尽奢华,金线案、蛛丝帘、厚茵毯、流苏穗的顶饰……正中央还摆着一尊古朴的丹炉,下面炉火熊熊,一股玄妙丹香从炉口散发出来。周围一圈有十来个参与者,人、妖皆有,他们或靠或卧,不停地推杯换盏,个个神色迷离。帐篷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甜腥气息。 敖休一进帐篷,顿时龙气四溢。他对这种氛围太熟悉了,如鱼入水,整个人完全松弛下来。这位三太子找了一根支帐篷的粗柱子,轻车熟路地盘了上去,懒洋洋道:“怎么没人倒酒?音乐呢?” 一位身披白袍、头戴蚩尤面具的长身男子走到近前:“在下逍遥君,未知三太子莅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敖休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逍遥君?本太子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在桃花源卖逍遥丹,为何只卖给银杏仙,却从来不卖给本太子?” 逍遥君连忙致歉:“龙子身份高贵,我们哪敢唐突?逍遥丹虽是上宝,怎奈道门管束得紧,我们也是怕连累龙宫,便请银杏仙中间过一道手。”敖休道:“她如今不成了,你以后可以直接跟本太子对接,有多少货本太子都能吃下。” 这话一说完,周围宾客的目光都聚拢过来。逍遥君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参加帝流浆飨宴的,都是从武陵各地来的好朋友,我们每个月满之夜,都要齐聚桃花源内,一同来 鉴赏仙丹开炉。” 敖休不傻,一听就明白这个所谓“帝流浆“的局,其实是逍遥丹在武陵县的一次发卖会。他晃晃脑袋,不耐烦道:“本太子不必认识他们,只要知道你是谁就行。” “在下适才已报过名号了,逍遥君。” “谁问你化名!本太子可没兴趣跟藏头藏尾的家伙做生意。” “只要丹好,又何必关心一个无名小卒呢?我们马上开炉,您且少坐,赏丹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逍遥君跟敖休告罪,转身一掐法诀,那丹炉下的火焰骤然变旺,丹香变得更加浓郁起来。周围的宾客们闭目吸气,无不沉醉。其中最嚣张的便是敖休,他龙鼻一吸,直接卷走了十之七八的丹香,令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当炉火烧至最旺之时,逍遥君开始手舞足蹈,仪态有若上古大巫,脸上的蚩尤面具竟如活过来似的。帐篷里的宾客们也开始齐声低吟起来,敖休吸入的丹香最多,情绪也最兴奋,龙尾随着节奏不断拍打舞动。 当帐篷内的气氛达到高潮时,逍遥君忽然双袖一振,把丹炉的盖子打开,一道金光闪过,几十粒黄澄澄的小丹丸齐齐跃在半空,上下浮动,围着丹炉旋转不休,如万千星斗拱卫阳日一般。一时间整个帐篷里流光溢彩,霓霞明灭,更添几分迷醉。 “诸位都是熟人,都知道我们这逍遥丹,从来都是现炼现开,绝无预制之虞。这是本月最新出炉的丹药,请先鉴赏一下丹品。”逍遥君右手一挥,有十几粒逍遥丹分别飞到每一位宾客面前,还贴心地附赠一壶琼浆酒。 敖休一看眼前滴溜溜落下一粒逍遥丹,热乎乎的还新鲜,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大嘴一张吞服下去,又咕咚咕咚把壶里的酒水喝了个精光,双眼霎时迷离起来,口中直叫着:“吭!吭!吭!” 老果费力地从龙怀里的包裹中探出头来,想要提醒敖休别忘了正事。结果那位太子充耳不闻,又叫了一壶酒来,还试图从半空再抓一粒丹药下来。这时逍遥君走过来道:“殿下觉得丹品如何?” “甚好甚好!本太子全买了!”敖休醉醺醺地嚷道。 “龙宫富有四海,殿下自然是有这个实力的。只是今日来的都是好朋友,总要给他们留一杯羹……”逍遥君说到这里,突然耳朵一动,疑惑地动了动脖颈,四处去寻找什么。 “殿下,你可听到什么声音没有?”逍遥君忽然问。敖休还沉浸在快感中,双眼放空:“吭?”倒是怀里的老果登时不敢动了。 刚才他见敖休故态复萌,忘乎所以,便偷偷张嘴发出无声声波,向玄穹传递消息。迷藏布只能遮光,不能隔音,不知道这个逍遥君耳朵怎么长的,竟能感应到声波。 好在逍遥君听不出暗号,帐篷里又比较吵,静听了一阵没发现什么,便一脸疑惑地走了。 老果松了一口气,乖乖把两只翅膀拢在头上,一只爪子拼命踹敖休。敖休被爪子划痛,稍微恢复了点清醒。老果压低声音道:“现在人也来了,丹也在了,你赶紧找个理由离开,我通知道长动手。” “再等等,再等等,让我再多吃一粒!”敖休恋恋不舍。等道门仙师闯进来,他可就没机会吃了。 可惜逍遥君一挥袖子,把剩下的丹药都笼起来,笑意盈盈:“诸位验过丹品,可有什么异议?”宾客们纷纷点头称赞,无不脸色迷醉。逍遥君一拍手:“丹赠有缘人。各位好朋友,接下来就看诸位缘分多少了。” 敖休知道,这是进入出价环节了。之前玄穹交代过他,只要确认这里确实有逍遥丹交易就行,不必真的去买,可他如今看着黄澄澄的一大堆丹药,心痒至极,又带了不少酒意,忍不住一拍桌案喝道:“本太子全要了!” 这一番话,立刻惹得宾客们议论纷纷,很是不满。老果蜷在龙怀里,更是惊得魂飞魄散,这劣龙怎么自作主张,到时候拿不出银子,可怎么办?他赶紧张开嘴,拼命给玄穹发波纹。按照约定,三长两短的信号,意味着……三长两短。 老果发着发着,逍遥君突然双目冒出两道精光,大喝一声:“有内鬼!就在这里!”众宾客大惊,却见逍遥君长袖一振,一把将敖休从柱子上拽下来。敖休摔了个头昏眼花,正要勃然发怒,逍遥君却伸手把敖休怀里的迷藏布摘下来,一把捏出老果,不阴不阳道:“殿下,您这个零食,可真是有点聒噪啊。” 敖休张了张嘴,半天只吐出一个字:“吭!”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玄穹脸色大变,举在耳畔的三清铃兀自振动着:“糟糕!三长两短!他们遇到危险了!” 婴宁也跟着起急:“我就知道那条劣龙不靠谱!接下来咱们怎么办?”玄穹顾不得思忖,一推婴宁:“你去通知云天真人,我先进去看看。” “等等,你一个人,那不是去送死吗?” “加上你,难道就不是送死了?” 婴宁闻言大怒:“我可没穷道士你想的那么不堪!我天生九尾!”玄穹额前的白毛一挑,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邻里纠纷,是要拼命的正经事。”婴宁眼神直直瞪过来:“哼!原来在你心目中,我和敖休一样,做不得正经事,对不对?” 玄穹实在没心思跟她拌嘴,面孔一板:“你万一有个闪失,我这点道禄可赔不起。” “连敖休你都相信,偏偏不信我?” “这个节骨眼,大小姐你别胡闹了!”玄穹心里正急,忍不住断喝一声。 婴宁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她咬了咬嘴唇,握住金锁一跺脚,转身变回一只小狐狸,朝着反方向狂奔而去。玄穹摸摸脑袋,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可怀里的铃铛又剧烈颤动起来,这次响得急切而毫无章法。玄穹顾不上这些闲事,一扶黄冠,顺着溪流飞奔直上。 他一路朝棘溪尽头冲去,中途遇到两处暗哨,妖怪弱得很,被他三下五除二全数摆平,很快便来到沉雾法阵之前。 阵前依旧是沉沉雾霭,但在明真破妄的命格面前如同透明一般。玄穹脚下毫不迟疑,直接冲到了一顶大帐篷的门口。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先掏出三清铃,见它纹丝不动,可见老果已经中止了联络。 玄穹眉头一皱,索性大刺刺地站在帐篷前,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桃花源俗务道人在此!” 过不多时,戴着蚩尤面具的逍遥君从帐篷里缓步出来,冲玄穹一作揖:“未知道长驾到,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贵干?”玄穹冷哼一声:“我是官军,你是贼,明知故问?” 逍遥君道:“道长不也是明知故问?”说完两袖鼓荡不已,有雄浑的法力开始蓄积。玄穹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把桃木剑搁回剑鞘,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啊,贫道到此,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逍遥君的蚩尤面具没变化,动作却明显一滞。他略一思忖,轻轻一挥手,几个手下抬着两只妖怪从帐篷里出来。只见敖休从头到尾被一根捆妖索牢牢捆住,一拱一拱的好似蚯蚓;老果的两只翅膀被掐在一块,用钉子穿出,看起来更是凄惨。 逍遥君道:“道长既然想换这两位细作回去,那不妨让开……”话没说完,玄穹打断他道:“贫道可没说要换他们两个的性命,贫道只想与阁下谈一谈。” 逍遥君眉头一拧,这个道士,真是句句都出人意料。”道长你想要谈什么?”玄穹双手一摊:“说实话吧,如今贫道只得一人在此,若你们一拥而上,我未必招架得住;若你们一哄而散,我未必捉得过来。可如果干脆放你们走呢,上司那边又没法交代-可谓进退两难。所以我想谈一谈,争取让大家都满意。” 逍遥君被这一席话给说愣了,他见过疾恶如仇、上来就打的道士,也见过狡黠贪婪、吃拿卡要的真人,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一上来就和盘托出底细的老实人。 “一定有诈……”他警惕之意丝毫不减。 玄穹苦笑着挥挥手:“喂喂,我不是诈你啊。贫道的俸禄只有二两三钱,犯不上打生打死。当然啦,你赚得肯定比我多,但你这种负责发卖的,干着最辛苦的活,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拿大头的却是幕后老大,何苦那么认真拼命呢?” 逍遥君被说得有点恼羞成怒,不由得喝道:“你是来抓贼的,还是来笑话我的?”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苦命喽啰,何必互害?合该互相体谅一下才是。”玄穹说得无比诚恳,“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们直接离开,但把丹药留下来让我交差。”逍遥君哈哈大笑了一阵,倏然又变了脸色:“我们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选择,现在直接把你干掉,岂不更省事?” 玄穹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一股明亮的火焰顺着指尖流淌而出,向周围蔓延。在场的妖怪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是野兽对明火与生俱来的恐惧。 “贫道好歹也算得道门真传,本命修的是南明离火,对妖祟的克制仅在震雷之下。真动起手来,贫道可以保证前三个冲过来的非死即残,后头的就没办法对付了-建议你先想想,最不喜欢的手下是谁?让他先上。” 逍遥君的手下顿时有些躁动,一起默契地后退了半步。逍遥君没想到,这小道士反向玩了一把“二桃杀三士“,几句话就瓦解了围攻之势。他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敖休的头颅上,恶狠狠道:“道长你难道就不管这两个细作的死活吗?” 玄穹面不改色:“这敖休平日里倚仗有西海龙王庇护,胡作非为,视道门规矩于无物;那老果是个积年惯犯,屡屡生事,偏又油嘴滑舌,像块牛皮癣甩不脱。碍于身份,贫道没法亲自动手。若尊驾能把他们打死,正好解决两个大麻烦,成就一段逍遥君除三害的佳话。” 地上的敖休和老果同时抖动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 玄穹见逍遥君不语,伸长了脖子,又故意冲帐篷里高声嚷道:“喂,帐篷里的几位道友,贫道别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明真破妄的命格。等一会儿打起来,你们不必费心遮掩了,我看得清谁是谁。” 帐篷里顿时炸了窝,今日来的妖怪宾客,都是武陵县各地发卖丹药的,若暴露了行藏,可是天大的麻烦。逍遥君不得不转身钻进帐篷,好一阵安抚,才重新出来。虽然蚩尤面具冷峻依旧,可他走路的姿态却暴露出了心境变化。 “道长你明明势单力薄,却故意唱一出空城计,也真是煞费苦心。”玄穹吹了吹额前的白毛,一脸无所谓:“贫道如今只有 一个人,不唱空城计,难道要唱长坂坡吗?” 逍遥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已方明明人多势众,却被他三言两语,说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无论手下人还是发卖宾客们,都巴望着他妥协一下,好让他们赶紧散去。末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就依道长所说,逍遥丹我留一半在帐篷里,我们走了以后,道长可以进去自取。” “我要全部,不然攒不够功德。” 逍遥君大怒,可一看玄穹手中离火跃跃,只好忍气吞声:“我再送道长三百两银子。”玄穹面色一变:“不要银子,我只要逍遥丹交差。”逍遥君一咬牙:“七成留下!”玄穹立刻道:“成交!”然后怀抱着桃木剑,后退了十步站定。 逍遥君赶紧吩咐手下搬运相应物什,准备撤离。大家一看不用跟道士死斗,无不庆幸,那十来只武陵县的发卖妖怪,也各自戴好面具,准备赶紧溜走。 一会儿工夫,众人收拾停当。逍遥君吩咐手下拿出七成丹药搁在地上,恨恨地踢了敖休和老果两脚,将他们扔去一旁,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 只见他暗掐法诀,手一扬,八面流光溢彩的阵旗从袖子里鱼贯飞出,按八门在地上摆成一圈。逍遥君又把玉镯抛出,玉镯见风就长,落在阵中时,已扩张成井口大小,光影明灭,俨然形成一条通道。 玄穹恍然大悟。原来逍遥君进入桃花源,不是像穿山甲那样,钻桃林的漏洞,而是直接靠这个移形玉镯传送,怪不得神出鬼没,难以预测。据说这一类法宝,向来都是天价, 这些贩丹人身家真是丰厚啊…… 逍遥君可没心思考虑玄穹的心思,他把这个传送阵稳固下来,招呼众人快快撤离。一只妖怪宾客一马当先,要从那镯子里迈过去,可靴子一沾地,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靴底下熊熊燃烧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原来通道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纸,一触即燃。 逍遥君大惊,转头看见玄穹刚刚收回手指,吹了吹指尖的火苗。”你怎么不守约定!”玄穹道:“你等一下,等我数一数丹药,再走不迟。” 逍遥君目光一凛,突然意识到这家伙是在拖延时间,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仰头张嘴一喷,喷出一个滴溜溜转动的九龙辟火罩,放出毫光。随后他掣出一把环刀,朝着玄穹扑过来。 玄穹手指一抖,要用离火烧他,那火焰却被辟火罩挡住。逍遥君哈哈一笑,大刀兜头劈来,不料一样东西猛然从玄穹胸口跃出,正是云天真人送的坎水玉佩。 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物。辟火罩可以防离火,对坎水却全无抵挡。只见玉佩里跃出一团水花,先是撞破罩子,随后只听“啪“的一声,玉佩狠狠砸在了逍遥君脸上,化为无数玉粉,把逍遥君砸出十几步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逍遥君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远远喝道:“你……你不是修离火的吗?哪里来的坎水?”可一看玄穹脸色,并无半分得意,反而一脸心疼。这坎水玉佩,是自行跳出玄穹怀里的,确实是一件体贴的好法宝。可问题是,这是云天真人送的,在这里消耗掉,可就再没有了。 两人正要运功再战,却忽然同时感到法力流动变得滞涩,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存在吸住了。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之中浮着两位道人,玄袍飘飘,齐齐俯瞰下来。一位相貌温润,周身水雾缭绕;一位凶神恶煞,袍角雷电起伏。 “抱歉啦,师叔们到了,之前谈的都不算了啊。”玄穹一脸歉意,收起法力朝后退去。 道门一次出动两位护法真人,当真是极给逍遥君面子。下面的群妖“荣幸“得一下子炸了窝,齐齐现出原形,四散奔逃。云天与云光也不着急,各自运起神通,一时间棘溪上空水汽电光交错,惨叫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趁着场面混乱,玄穹把敖休和老果拖出战圈,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帐篷边缘。这时他才发现一身道袍都被汗水溻透了,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毕竟刚刚是与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妖怪对峙,稍有一步踏错,就是身死道消。 玄穹正喘着,婴宁从桃林深处跳了出来,化为人形,语气冷淡:“我给你通知到了啊,没别的事我走啦。”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你再晚一步,就可以替我收尸了。”玄穹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婴宁停住脚步,咬咬嘴唇,忍不住回过头来,发现玄穹瘫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疲惫。她心一软,恶狠狠嗔道:“活该倒霉!叫你不相信我!我若在场,稍微发个威,这些妖怪就全解决了。”玄穹苦笑:“行,行,我相信你。” “你们这些人,嘴上说相信,其实心里提防得很!”婴宁气哼哼地抱怨,然后环顾四周,觉得很不可思议,“就你一个穷道士,怎么把这么多妖怪拖住的?” “真诚与共情。” 婴宁“呸“了一声,俯身去查看那两个被捆住的倒霉鬼。敖休瞪起两只龙眼,嘴里吭吭不休;老果老泪纵流,嗷嗷叫道:“道长好狠的心,这是要借刀杀蝠啊!” 玄穹面无表情:“那种形势下我要保你们,就大家一起死;我只有把你们当一泡臭狗屎、一摊散发着腐气的污泥,人家嫌动手会被弄脏,才不会杀你们。” 老果喃喃:“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细致吧。”敖休昂起龙头:“那之前的约定,可还算数?”玄穹道:“算数,自然算数。不过你服食了一粒逍遥丹,须自己掏钱补上,不然我的功德可就少了。” 婴宁伸手把那两个家伙解开,对玄穹酸酸道:“这次你可好啦,单枪匹马立了大功,功德又攒得多,我就得了个通风报信的口头表扬。”说着一蓬狐尾卷了卷,遮住脖下的金锁。 玄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的视线飘到了那一顶大帐篷上面,微微皱起眉头。 此时两位真人的抓捕行动已经过半,云天与云光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驾起一条龙形纯水,游走在棘溪四周,只要被它触碰到的妖怪,立刻会被吸进去,悬浮在水体之中动弹不得;后者则是大开大合,雷光凛凛,所到之处,连人带物全数劈为焦黑。 逍遥君眼见无法抵挡,情急之下祭出一枚黑黢黢的血印,然后咬破舌尖,把鲜血喷在上头,高声喝道:“你们别逼我再来一次穷奇之祸!” 当年正是玄清追查至此,逍遥君放出穷奇,才导致后面的一系列混乱。眼看这家伙故技重施,两位真人对视一眼,水龙与雷光一齐掉头,极速冲过去。两人都是一般心思,与其被要挟,不如趁他还没完成召唤,毕其功于一击。 玄穹把视线从帐篷转到这边,大吃一惊,急忙挥手大声叫道:“两位真人,要留活口啊!” 水龙似乎听见了玄穹的话,用力挣动身躯,抢先一步把逍遥君连同血印兜头吞下。可雷光来得实在太快,水龙身躯又长,它只堪堪避过大半个身子,到底还是被雷光扫到一截尾巴。 水雷交汇,顿成屯卦之相。雷光霎时从龙尾传遍了水龙全身,只见波纹之间泛起一丝丝紫电细蛇,四处游走,噼啪作响。可怜那些被困在水龙体内的一众妖怪,包括逍遥君在内,被这入水的雷电打得浑身剧颤。 云天真人见势不妙,急忙收回法术,可惜为时已晚。待到水龙散去,一大堆焦黑的尸身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棘溪两岸,肢体还不时抽搐。这一个变故,让在场众人无言以对。两位真人道行高深,偏偏是一位水法高修和一位雷法高修撞到一块。 云天和云光两人脸色一时都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云天真人先淡声道:“这些妖孽多行不义,真是天不容赦。”云光一拍脑袋,如释重负:“对,对,天不容赦!”然后僵硬地哈哈笑了几声。 云天俯瞰着地面的狼藉,忽生感慨:“一年之前,就是这伙人闹出穷奇之乱,我等一时失察,未竟全功。今日就算是将功补过,可以告慰玄清师侄于九泉了。” 云光也参与过围剿穷奇,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玄清师侄殉道而死,道门却一直不肯公开旌表,我拍了好几回桌子,老头子们推诿说等拿住真凶再说。现在整个团伙全须全尾,一并歼灭,若那些牛鼻子还找理由,我就……” 云天唯恐云光说出什么有损道门颜面的话,忙截住话头:“逍遥君这一死,彻底斩断了逍遥丹进入桃花源的门路,居民们不必再受这丹药的荼毒了。我作为桃花源护法真人,多谢师弟相助。”说完作了一揖。 云光“嗯“了一声:“我辛苦倒无妨,只要保得周边平靖,也就不负道心了。”他低下头去,看到玄穹和婴宁站在下方,两条粗眉一挑:“这个小家伙倒有意思,我本以为他是个嘴臭的混子,想不到竟能凭一己之力拖住逍遥君,当记首功!” 云天点头:“师弟说得对,等这里的事情收个尾,我就具表道门,为他请功。”云光想想不太放心,又按落云头,对玄穹声色俱厉道:“你今日虽然立了功劳,但用的都是旁门左道,终究不是玄门正宗。切不可因此自鸣得意,投机取巧只会妨碍你参悟大道,可记住啦?” 玄穹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一脸莫名其妙:“我用旁门左道,至少没电死人吧?”云光没想到他还敢顶嘴,气得须发皆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作。玄穹道:“师叔若真有心褒奖,就把弟子今日拖延时间用的火符给补了吧。这是玄门正宗的符咒,道门补偿也是合乎大道之理吧?” 云光冷哼一声:“市侩!这种斤斤计较的心性,如何能修成大道?”旁边的婴宁先跳起来道:“哎哟,老道你自己下手过狠,反倒怪起别人来啦?你们忙活那么久都查不到逍遥君的行踪,人家一到任就解决了,分明是嫉妒,嫉妒,哼!” “我一个修行三十年的巡照真人,会嫉妒一个小辈?”云光的头顶“刺啦刺啦“开始拉起电弧,吓得婴宁浑身酥麻,化回狐狸,拿嘴叼住金锁要咬。玄穹赶紧一把将婴宁抱住,顺毛捋了几下,才让她平静下来。 云光懒得跟小狐狸计较,转而对云天道:“你好好教诲他一下,别让他因此骄傲自满,误入歧途,最后一念成魔。” “输了心怀怨恨,容易成魔;赢了骄傲自满,也容易成魔-合着成魔这么简单啊。”玄穹撇嘴。 “你!”云光双眼一瞪,抬手就要发掌心雷。旁边的云天赶紧按住他的手;“玄穹师侄做事的风格,与玄清迥异,但同样是为了除魔卫道。可见只要秉持道心,万千法门,都可以直指大道,殊途也可以同归……” 云光一听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大手一挥:“打住,打住,我不耐烦听,你自家留着在请功文书里发挥吧,到时候送来我做联署便是。”云天道:“这是自然,届时再请云洞师兄也联署,这个保举的阵容,相信道门也会重视了。”云光冷哼一声:“还算上云洞啊……有他没他,区别不大,随便你吧。” 他最后看了眼玄穹,肃然道:“我提醒你一句,若要飞升,须记得紫云山前车之鉴。须知心魔难防,好自为之吧!”说完一甩袖,飘然离开。 婴宁好奇地昂起头道:“紫云山什么车?”玄穹看向云光飞远的背影,淡淡道:“把我撞飞了的前车。” 这时云天真人走过来,拍拍玄穹的肩膀:“云光师弟是雷公嘴,菩萨心,你别往心里去。”玄穹额前白毛一动:“呃,师叔……这么形容一位道门真人,不太合适吧?”云天笑道:“两教并无大防,他们和尚也说阴阳呢-云光真人刚才还要主动给你表功,他越欣赏谁,就越骂得狠,就这么个臭毛病。”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修成真人的?” 云天大笑:“你云光师叔当年入山门时就是这么个性子,坦荡率真,直抒胸臆,讲话从不拐弯抹角,杂念最少,比我们更近于道呢。我们同门修行,他的进境是最快的,如雷霆一般直来直去。” 玄穹点头:“能理解。雷法在五行里威力最胜。师叔若不修这个,恐怕早被同伴打死了。” “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不必猜疑他,因为这人表里如一。喜就是喜,怒就是怒,不必多费心思去猜了。大道至简至纯,你可懂了?” 玄穹白毛一撇,心想怎么这话题又拐到我这里来了? “这一次捣毁贩丹团伙,阻断逍遥丹流入桃花源,你厥功至伟,可风险也实在是高。云光真人说得对,你这一次侥幸成功,却不能一直弄险。兵法讲究以奇胜,以正合,修持己身才是不二正途……” 玄穹赶紧截口道:“云天师叔,你今日斗法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我把现场再收拾收拾。” 云天知道他不乐意听说教,眼下这一场大战之后,确实得有人收缴丹药、掩埋尸骸,还要给道门写一份文书。种种琐碎,甩给俗务道人最好不过。于是云天勉励道:“那你先处理着,弄完了去平心观找我。我算算这次的功德,给你一并上报道门。” 云天真人说完之后,驾云离去。婴宁本就是少女心性,这会儿气也稍微消了,她看看玄穹脸色,觉得古怪。平时这小道士一副穷酸相,脸臭嘴毒,可一眼就望得到底,可如今却阴沉不定,似乎看不透了。婴宁小心翼翼道:“小道士,你怎么啦?” “我忘了问云天真人,再补一块坎水玉佩。”玄穹沮丧道。 那一块玉佩,本是云天送他镇抚灵台的,结果砸到逍遥君脸上了。真人送的宝贝,就这么为公事消耗,实在是太 亏了。 “你追上去再要一份不就行了?”婴宁不以为意。 “得了法宝,还得问云洞批一个正箓用法,太麻烦了。”玄穹摇摇头,环顾四周,“何况咱们现在也走不开,还得收拾残局哪。” 眼前的棘溪两旁一片狼藉,丹药、尸骸、法宝、各色器物散落一地,东一堆,西一堆,都被云光劈得黑乎乎,那一顶华贵帐篷也塌了一多半。要全收拾干净,着实得费一番手脚,尤其是逍遥丹,得一粒一粒捡,半粒都不能遗漏。 “咱们?” “对,咱们。” 婴宁登时大怒,狐狸尾巴几乎竖毛:“好啊!正经事你不叫我帮忙,这种杂活倒想起我来了。我才不干!” “你难道不想知道,帐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婴宁一听,气焰顿时收敛,把脑袋探过来。玄穹吹了吹白毛,先把那块迷藏布收回去,然后从怀里掏出凌虚子送的凝神丹,给趴在地上的敖休喂下去,最后把老果倒提起来。这老蝙蝠真是福大命大,居然还有力气抱怨,又是要补偿又是要说法。 “你别啰唆,先来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玄穹把老果搁在肩膀上,一边听他在耳边絮叨权当解闷,一边弓着腰,拿着桃木剑在一片狼藉里扒拉。婴宁跟在旁边,两只尖耳朵毫不掩饰地竖起来。老果满腹怨气,不用劝说就絮絮叨叨讲起来。原来当时在宴会上,逍遥君听见老果在暗中传声波,立刻揪住敖休质问。敖休当时丹药就酒,越喝越抖,对逍遥君大发起雷霆,趾高气扬地说老子如今出息了,连俗务道人都哭着来求合作,今日这些逍遥丹自己必须都拿走,谁不听话就报道门抓谁…… 玄穹额头青筋不断绽起,这条纨绔烂龙,到底扶不上墙!这时手里的桃木剑忽然一顿,他连忙上挑,从一具焦黑的妖物尸身旁边,挑起一张残破的蚩尤面具-看来这家伙就是逍遥君了。 仔细一分辨,这妖物的尸身乃是一只巨大的飞蛾。玄穹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能听到老果在帐篷里发出的无声声波。飞蛾天然能感应到蝙蝠的啸叫,借此躲避其追逐捕食,也算是一种天生神通。至于棘溪尽头的粉尘大阵,想来就是从这只大蛾子身上散落下来的了。 可惜,可惜,玄穹暗自叹气。 逍遥君只是个出面干活的妖怪,上头还有真正控局的大佬。如果能把他活捉,就能顺藤摸瓜,牵出更多隐秘,赚到更多功德。可人算不如天算,有两大真人坐镇,还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 不过玄穹也明白,此事不好苛责。当年的穷奇之祸给几位真人带来的心理阴影很大,所以他们一见逍遥君要再开封印,第一时间就会全力出手。旁边的婴宁晃着大尾巴,把那具飞蛾尸骸踩成碎渣渣,扑得到处都是,嘴里恨恨道:“让你害我十三叔!让你害我十三叔!” 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停当,玄穹走到大帐篷前,端详那尊丹炉半天,嗅到了一股逍遥丹特有的海腥味。想来是炉火刚刚熄灭的缘故,海腥味还颇为浓郁。 玄穹的脑子里忽然想到一桩古怪,两条眉毛不禁皱在一起。他转身从帐篷走出去,在一堆破烂法宝里翻来翻去,挑起那个移形换位镯。 这玉镯可大可小,小可以戴上手腕,大可以变成井口大小,远近都能传送。婴宁奇道:“穷道士想把这个贪了?我可以装没看见。” “这镯子是少有的挪移类法宝。我若贪了,得被雷劫追着劈上三年。”玄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不是有什么正箓用法吗?你找几位真人去批一下就好啦。” “挪移法宝能干的事情太多,道门一向极为谨慎。我又没正当理由,就算申请正箓用法,他们也不会批。” “那你挑着它看什么?” 玄穹双眼里却满是迷惑:“我是觉得奇怪,逍遥君为什么要在桃花源里搞帝流浆飨宴?” 第十章 “啊?”婴宁觉得小道士脑子坏掉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老果在旁边也哑哑笑道:“道长您这就不懂了。他们炼逍遥丹,不会自己辛辛苦苦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跑去卖,都是在当地找一个发卖的。这帐篷里的十几个客人,都是从武陵县各地来的妖怪。举办帝流浆飨宴,就是为了给他们按份额分发逍遥丹,让他们自己带回去卖。” “所以银杏仙,其实负责的是在桃源镇发卖逍遥丹?”玄穹问。老果点点头。旁边的婴宁哼道:“那她退回原形,也是活该!敖休你为民除害,做得好!” 敖休气哼哼地摆了摆须子:“本太子服食的逍遥丹,都得从她那里拿,当初她可赚走了我府上不少宝贝呢,吭!龙子都敢糊弄,合该有此一劫!” 玄穹依旧眉头紧皱:“桃花源地处偏僻,隔绝闭塞,又有桃林辟邪,交通起来格外麻烦。像帝流浆飨宴这种大局,连宾客带手下动辄二十几号妖怪,还要自带帐篷、丹炉、器具,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入秘境,动静未免太大了。” “这不是有移形换位镯吗?”婴宁道。 玄穹道:“这玩意儿如果只是短距离传送一个人,倒也方便。但如果要从桃花源外传送几十个人和一堆物资进来,耗费就奇高无比。哦,对了,还有遮掩大帐篷的蛾粉大阵……你看朱家母子吐那么一段雪莲蛛丝帘子,都累成那样,可见布置这个大阵对逍遥君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这么算下来,在桃花源开一次发卖飨宴,开销起码五百两银子起。” 婴宁看不惯这个穷酸小道士算细账:“人家贩卖丹药流金淌银,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啊,你怎么还替那些浑蛋心疼起来了?” 玄穹道:“我不是心疼,我是奇怪这件事的必要性。桃花源是好地方不假,可这么搞开销太大,风险也高。武陵县那么多山头,干吗非在这里开不可呢?”他忽然转头问敖休:“那一炉逍遥丹,是新炼出来的,还是早炼好了,给你们现场回炉热一下?” 敖休道:“本太子的嘴巴刁得很,这应该是预制的丹药,在丹炉里加热过的,没什么炉气-你们平民可知道什么是炉气……”老果飞过去堵住他的嘴,对玄穹笑道:“道长您操这个心干吗?只身捣毁贩丹团伙,既为玄清道长报了仇,又得了泼天的大功。当初您抓小老时,小老正好倒挂着,岂不正预示着“蝠'到了?合该大庆一下!” 敖休口中呜呜,龙尾拼命摆动赞同。玄穹道:“这一次姑且算你立了功,将功赎罪,我会如约把你放回去。”敖休抬起下巴,傲然道:“本太子出马,自然无往不利。下次有这种活,记得再来请我出山。” “还有下次?这次就因为你忘乎所以,差点把咱们几个都折进去。”玄穹训斥了一句,又道,“感觉如何?”敖休咂咂嘴,龙涎滴滴答答流出来:“逍遥丹的成色是真好,劲特别大,吭!”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靠自己立功的感觉如何?” 敖休一吹须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刚够我回去在龙宫吹一年。”玄穹道:“你回去可别说实话啊。若被你爹知道,我逼一位龙子冒险去当细作,只怕道人职务不保。”敖休脖子一梗,龙眼圆瞪:“什么逼迫?哪有逼迫?是我自告奋勇-对了,我立了这么大功劳,那逍遥丹能分走一粒不?” 玄穹脸色一冷:“半粒都别想!这害人的玩意儿你敢再碰,我亲自来剥龙皮、抽龙筋!”婴宁羡慕地看着敖休:“你可好啦,这下大家都不会把你当没用的家伙了,哎……”玄穹觉得口风不对,转头道:“婴宁你这一次表现也不错,及时通报,也是有贡献的。” 婴宁淡淡“哦“了一声,摸着金锁不言语。玄穹知道她的心思,只好劝慰道:“你十三叔和玄清道长的大仇如今报了,你跟十四姑讲,她一定开心。”婴宁勉强笑了笑:“是呀,只可惜十三叔的仇,不是我亲自报的。” 玄穹一摆手:“好了,干活,赶紧干活。” 这一忙活,就是足足大半天时间。玄穹收缴了全部丹药,把法宝和其他物品也都打包带上。接着婴宁返回青丘府去报喜,玄穹也如之前承诺的那样,把敖休与老果各自放归,然后扛着东西回了俗务衙门,把库房塞了个满满当当。 玄穹叉着腰清点了一遍,所有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填写文书,工作量简直惊人。不过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锁好门,从衙门溜达出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朱氏母子的洞穴前。 他在门口的蛛丝上一弹,很快一只小蜘蛛“咚咚咚咚“甩着八爪出现在门口。他一看是玄穹,连忙缩成朱侠模样,一脸惊讶:“道长这么晚过来,是书院里出了事?” 玄穹见朱侠有些畏缩,宽慰道:“放心吧,与你的学业无关,我是找你母亲问点事。” 朱侠一脸疑惑地把他带进洞穴深处,朱妈化成一个中年妇人迎出来,二话不说,先挥起爪子砸了朱侠脑袋一下:“小孽畜!又在书院里生事!”又转头对玄穹道:“道长明鉴,这孩子只是调皮,应该没有坏心,有多少损失我来赔偿,还请跟猿祭酒美言几句。”朱侠张开口器想要打断,却被朱妈喷出一股蛛丝把嘴给封上。 玄穹一脸尴尬,赶紧轻咳一声:“我这次来,不是为朱侠,是找您咨询一桩事。”朱妈疑惑地看看朱侠,又看看玄穹,赶紧把蛛丝收回去,喝道:“你怎么不早说?!还不快去准备一杯雪莲茶!” 玄穹道:“我之前听毛啸讲过,你们冰山雪莲蛛的蛛丝结成网,每一张网的花纹都不同,可是真的?”朱妈得意道:“这是我们天生自带的神通。蛛丝如雪花,看似都是六角,各有巧妙不同。要不怎么大家都愿意订我家的帘子呢?就图个独一无二。怎么,道长您家里也要用?我给您打个大折。” 玄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再问一句,这些独特花纹,你自己能分辨出来吗?”朱妈道:“那是自然。每一只冰山雪莲蛛织出来的网,自己都记得花纹,跟自家掌纹似的,绝不会混淆。” 玄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头是炭条画的一堆繁复纹路:“这个纹路,你能认得出来吗?”朱妈凑过去看了眼,立刻说:“这是我吐的丝。”玄穹额前的白毛立刻竖了起来:“卖给谁了还记得吗?”朱妈说这得查一查,然后转身去了后间。 朱侠端来雪莲茶,放到玄穹面前,然后站在旁边,也不说话也不走。玄穹随口问道:“后来在书院如何?毛啸没再找过你麻烦吧?”朱侠道:“没有,猿祭酒找我们谈过,他老实多了。”他说完怔了一下,赶紧笨笨地补了一句:“多谢道长之前周旋。” 玄穹咳了一声:“本来也没大仇,就是个面子的事。”朱侠道:“猿祭酒也说了,毛啸从小体弱多病,靠他爹用丹药吊着,性情有些敏感褊狭,让我稍微谅解一些。”玄穹想起毛啸的模样,也感慨地点点头:“一家有一家愁。别看毛啸比你家境好,他爹凌虚子的操心事,怕是比你母亲的还多。你安分一些,就是替母亲分忧了。”朱侠“哦“了一声。 两人尬聊了好一阵,朱妈才推门回来,说找到记录了。这是一年半之前-也就是朱氏母子刚搬到桃花源时的单子,当时是一个叫方易的人类买的。可惜朱家要求上门提货,所以买家到底什么情况,朱妈并不清楚。 玄穹道谢之后,离开了朱氏洞穴,脚下一转,又直奔毛府而去。毛啸开门见是他,第一句便是:“我最近可没招惹朱侠,道长来做什么?”玄穹又好气又好笑,催促道:“谁说是找你的?把你爹喊出来。”毛啸半信半疑,把凌虚子叫出来。 凌虚子一脸疲惫,身上一件汗津津的道袍还没脱下来,浑身火气,应该是刚下了夜班回来。玄穹把凝神丹瓶拿出来,递还给他:“敖休有立功表现,我已经把他放还洞府了。这瓶没用完,还给你。” 凌虚子正在用汗巾擦脸,闻言一怔,他这辈子也没想过,“敖休“和“立功“两个词能联系到一块,忙问怎么回事。玄穹说过几天你看通告吧,总之这次敖休表现不错。 凌虚子长舒一口气,说自从敖休入住桃花源以后,他这个保人三天两头忙着求情铲事,人情都快用光了,难得听到个好消息,简直难以置信。 “多谢道长,这下我总算可以跟西海龙宫那边交代了。”凌虚子把药瓶推回去,“这丹药您留着吧。”玄穹却不肯收,双眼直往天上翻,凌虚子何等眼色,立刻道:“补神不是一两次就见效的,留在您这里,是为了方便敖休。”玄穹看看头顶没动静,这才把丹药收回。凌虚子连连感叹:“外人看着我家风光,其实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敖休的事万一没办好,龙王不高兴把三元龙涎丹断了,我儿子可就苦了。” “你不是丹师吗,干吗不自己炼?” 凌虚子习惯性地摩挲自家秃顶:“这个三元龙涎丹,非得在西海龙宫炼制不可,桃花源炼不出来。所以我只能自家炼丹卖掉,再去西海龙宫换丹回来。” 玄穹忽然来了兴致:“看来炼制丹药,限制还挺多的啊?”凌虚子一提炼丹,兴致高了些:“炼丹之道,变化万千。比如三元龙涎丹,非得在海眼之下才能炼制,而且还得用不超过六个时辰的新鲜龙涎。有这两条限制,西海龙宫之外,根本没法炼。” “那么有些丹药,可以先在甲处炼成,然后在乙处丹炉再加工吗?” 凌虚子点了点头:“应该说,这才是炼丹的正确步骤。炼丹一般分成三步,先把原料煅成丹坯,再做精炼,最后焖烧成丹。至少要三个丹炉才能炼成,其中的诀窍千变万化……”他一说起丹术就喋喋不休。 玄穹听着直犯困,好不容易听他讲完一轮,才匆匆告辞。回到俗务衙门之后,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在玄清整理的户籍柜子底部,找到了方易的客居记录。 方易是个堪舆师,因为修习功法,申请来桃花源静修。时间也不长,只待了三个月。因此他没在桃源镇里住,而是跑去桃林之中结庐修行。入住和离开的时间都有清楚的记录,甚至连结庐地点都被记录下来了-恰在棘溪与镜湖之间的广袤桃林之中。 不过玄穹暂时没有深入调查,他实在太累了。今日棘溪一役,他看似只靠口舌就破掉大敌,其实精神高度紧张,早已身心俱疲。翻着翻着文书,他眼皮发沉,就这么伏案呼呼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玄穹忽然觉得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吹得额前白毛一飘。他百般不情愿地睁开睡眼,发现眼前一把小金锁晃来晃去,再一看,一根狐狸毛正在扫自己鼻孔。 玄穹偏头看看窗外艳阳,无奈道:“你怎么一天到晚跑衙门啊?要不你们青丘把俗务衙门盘下来算了。” 婴宁气道:“你睡没睡相,我过来叫你翻身,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玄穹勉强爬起来,只觉腰酸背痛,连着捶了几下腰。婴宁见状,又有些心疼:“昨天你累成那样子,干吗不去床榻上休息?若是睡不惯,我青丘有一床狐腋裘可以借你。” 玄穹忙道:“算了,若让辛十四娘大圣知道,我睡在你们族人的毛皮上,还不把我切片吃了?”婴宁气得用狐尾抽了他一下:“胡说什么!那是狐腋裘!是青丘的狐狸每只都贡献一点腋毛,汇聚而成的宝物,你在道门念书,没听过集腋成裘这句成语吗?” 玄穹揉着发沉的脑袋,端来木盆洗漱。婴宁站在旁边道:“十四姑听说你的坎水玉佩没了,特意让我送一件法宝过来,感谢你替十三叔报仇。”说完从尾巴下面拿出一支精致的青黛狐毛笔:“这眉笔是十四姑的法力所化,关键时刻,它能替你挡下一劫。” 玄穹面露难色:“这个不敢收,得上级批了正箓用法……” “哎呀,青丘又不是道门下属,还用他们批准?”婴宁把笔给他强行一塞,狡黠一笑,“它的法力你控制不了。遇到危险你喊一嗓子,它会自行判断救与不救-所以这不算法宝,相当于有个前辈在附近,你打不过对手,就喊它来助拳,这总不违规吧?” 这些狐狸,真是会钻空子。玄穹抬头看了眼天空,只见空气中隐隐绽出几丝扭曲的雷光,时隐时现,欲劈未劈,可见天雷也在纠结,这个擦边球该怎么算。过不多时,一丝细微紫电“啪“地凝出来,劈了一下玄穹脑袋,然后消失了。 玄穹摸了摸脑袋,一阵愕然-这算什么?你自己拿不定主意,也要劈我一下表明态度?不过这么一闹,他好歹可以放心收下那支狐毛笔了,又问道:“那我怎么喊它出来?”婴宁道:“喊一声道可道,它就能化出五尾之力。” 玄穹总算有了闲心打趣:“那我把《道德经》背下来,它能不能化出九条狐尾?” “我姑姑只是七尾,我倒是九尾。可惜别人不相信呀。”婴宁晃着尾巴,眼睛乜斜过来。玄穹后背“唰“地汗就出来了,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掩饰道:“我开玩笑的,九尾的人情太大,我可还不起。”婴宁道:“谁要你还?只要你信就行了。” “我信!我信!”玄穹连声点头,婴宁见他口是心非,冷脸把眉笔一递。玄穹只好收下揣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替我多谢你姑姑。不过你十三叔的仇,还没报呢,这眉笔,我受之有愧。” “啊?逍遥君不是已经伏诛了吗?” “我正要出门,你若有兴趣,可以跟着一起来。路上我与你说。” 一听说有新发现,婴宁立刻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去了衙门口,蹲在告示牌上等着。玄穹收拾停当,与婴宁一起离开桃源镇,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这一带的桃林极为密集,只要一进去,很快就会被一棵棵桃树所包围,身前身后皆是火焰燃烧一般的桃花,几无缝隙。 婴宁左右看着,有些担心:“我们不会迷路吧?”玄穹信心满满道:“云天真人给我用水法展现过桃花源地图,我都记下来了,错不了。”婴宁羡慕道:“修坎水就是好,想看什么,随手就能捏出来。你们修离火的,也就烧水方便些-喂,我们到底是去哪里啊?” 玄穹双目微眯:“去证实一下我的一个猜想。” “不要卖关子了,搞得神神秘秘的。” 玄穹道:“昨天我跟你们说过了吧?逍遥君在桃花源搞发卖飨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成本高,风险大,麻烦多。”婴宁撇撇嘴:“谁像你这种穷鬼,想收又不能收,天天就顾着算钱。” “言语会骗人,书本会骗人,但钱最诚实。看到钱的流动,才能看到本质。” 玄穹边走边说,竖起了第一根指头:“逍遥君搞的那顶帐篷,里面有冰山雪莲蛛丝帘的装饰。冰山雪莲蛛织的丝网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把这纹饰画了下来,拿给朱侠他妈看,朱妈认出是一个叫方易的堪舆师在一年半前订的货。你说说看,一个桃花源居民订的帘子,怎么会出现在逍遥君的帐篷里?” “这个方易是逍遥君的化名吧?” “我猜是,可他为什么会在桃花源订购雪莲蛛丝帘?” “好看?” 玄穹竖起第二根指头:“根据老果的描述,他们是现场开炉,就地分丹。我请教过凌虚子,炼丹至少要分成煅坯、精炼、焖烧三道工序。帝流浆飨宴的开炉,明显是第三步焖烧,那么前两步在哪里完成?总不能在桃花源外面炼制前两步,再搬进来完成第三步吧?” “据说一个人如果用了太多反问,会折阳寿的。”婴宁不耐烦道。 “咱们原来陷人了一个误区,总觉得是逍遥君把丹药运进桃花源来贩卖。但如果反过来呢?不是他们把丹药送进来,而是送出去呢?” “你怎么又反问……什么,送出去?” 玄穹在桃林之间停下脚步,吐出一个惊人的猜想:“如果逍遥丹就是在桃花源里炼出来的,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婴宁惊讶得几乎要现出原形:“桃花源是逍遥丹的原产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逍遥丹和桃花源有什么关系啦?” 玄穹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猜想能解释很多疑点。为什么逍遥君不辞辛苦,定期在桃花源召开帝流浆飨宴?因为逍遥丹必须在桃花源里炼制,而且只能在桃花源炼!” “炼丹总得要原料吧?他们千辛万苦把丹料扛进桃花源来炼丹,这么费劲又是图什么?” “除非……原料就在桃花源里面。” 婴宁看向桃林深处,眼神变得有些畏惧。 为害天下甚烈的逍遥丹,居然是在这种荒僻之地炼制的?这消息若得证实,恐怕对道门和桃花源的妖怪们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冲击。 桃花源十分辽阔,桃源镇只占几十分之一,绝大部分地区是野生桃林,人迹罕至。若想要藏身于此搞些勾当,就算有真人定期巡线,也不易被发现。 “所以你才想去方易修行的地方看看?” “没错,说不定那边会有线索。” “你不怕吗,小道士?”婴宁细声问。玄穹道:“怕啊,但这不是俗务道人的本分嘛,我还指望着拿功德呢。” “你这人哪,天天把功德挂在嘴边,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在乎。”婴宁忽然一脸认真道。玄穹挑了挑眉毛:“你居然看穿了我高风亮节、淡泊名利的本质?”婴宁“呸“了一声道:“不是我,是我姑姑说的。她那天跟我讲,你这人嘴上说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玄穹“呃“了一声:“这听着不像好话。”婴宁歪了歪脑袋:“不对不对,姑姑原话是用的另外一个词,文绉绉的,有点难记-哦,对了,叫表里不一。” “那不一样嘛!”玄穹无奈地摸了摸脸颊,“你姑姑说得没错,我和玄清不一样。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攒够功德,太太平平离开这个破地方,飞升渡走,仅此而已。” 说到这个,婴宁一下想起来了:“对啦,昨天云光点了你一句谨记紫云山前车之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玄穹面色迅速冷下来:“当年的荒唐事,不必多说。”婴宁好奇心最重,越是这么说,越是缠着他问。 “唉,过去的事我都已经忘了……”玄穹忽然一怔,眼前婴宁的瞳孔变得又大又圆,水汪汪的,透着殷切和一丝丝可怜。这不是幻术,他抵挡不住,只好叹了口气:“服了你了。”婴宁跳到玄穹肩上,乖巧地竖起耳朵。 “当时道门发布了一个任务,说紫云山有妖魔作祟,派了我和一群师兄弟过去。我们顺利斩妖除魔,正准备走,大师兄却发现洞穴深处有一只天蚕茧。” “天蚕茧?好珍贵的!”婴宁惊呼。以青丘大小姐的奢华,听到这名字都为之心动。 “那茧子个头很大,泛着金光,只等里面的天蚕破茧而出。于是大师兄决定,在这里等候天蚕破茧成熟,收取宝物,大家喜气洋洋,觉得捡到宝了。我因为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一眼就看穿了,那蚕茧里面并没有天蚕,而是一只胡蜂精。” “啊?” “这天蚕茧在形成时,会有魔胡蜂飞来产卵。小魔蜂孵出来之后,就以幼蚕为食,并借着天蚕茧里的环境修行。等到它成熟咬破茧壳出来,化为至凶之怪,届时旁边守宝的这些道士,一个都别想活。 “我跑去警告大师兄,让他们尽快撤走,反被他一通嘲笑,说我遇财呈劫,自己不能拿,还见不得别人发财。其他师兄弟也纷纷反对,他们都被分宝发财的前景给迷住了,嫌我煞风景-所以说真正高明的幻术,只用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就能让对方障目沉溺。那种还要制造幻境的幻术,毕竟太低级了。” “你讲就讲自己,不要夹枪带棒!” “我当时很为难。如果置之不理的话,等到茧破蜂起之时,大家就得排队去投胎。我本来也分不到钱,还得给他们陪葬,岂不是太冤了?所以我就想了一个法子,趁夜里大家都睡了,我去洞里把茧子提前给戳破了。” 婴宁刚才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方案,连夜逃走、上报师门什么的……但怎么都没想到,玄穹居然用了这么一个奇葩的法子。 玄穹冷笑:“我若逃走,不免背一个抛弃同伴的罪名,道门饶不了我;我若上报师门,倒是能阻止此事,但师兄弟不会念我的好,只会恨我挡了他们的财路。人从来如此,只记事后发财,不念提前避祸。所以我提前把茧子戳破了,他们见到那只魔胡蜂,也就没话说了。” “那……那不还是让妖魔出世了吗?” “胡蜂在茧里还未成熟,提前出世,实力减损了不少。我们师兄弟联手,勉强将其镇压下去了。回到道门之后,我把这件事如实上报,可大师兄出身比较高,门内长老反过来质问我,戳破茧子之前为何不与其他师兄弟沟通,以致大家手忙脚乱。” “有毛病啊!你如果提前示警,他们肯定不让你戳茧呀。”婴宁听得义愤填膺,“这些老头子难道不知道,是你救了所有人?” 玄穹耸耸肩:“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人只记事后发财,不念提前避祸。最后道门讨论了一圈,给了个定性:紫云山大妖意外出世,幸得群道出手镇压,人人都记了一功,大师兄还被夸了一句“临危不乱,指挥若定'。至于我嘛,被判了个'贪功冒进,误走妖魔',然后就被分配到桃花源来打磨心境了。” 这八个字的判词,写得非常巧妙-你确实戳破了蚕茧,但目的是贪功,首先这动机就不纯了;而且动手前未跟上级沟通,属于冒进,与后面胡蜂精的“误走“一联系……这么一来,字字属实,但又字字诛心。 婴宁哪见过这么多弯弯绕绕,粉面气得涨红:“这简直……这简直没道理!”“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弟子,和一个阴阳怪气、一辈子 只能吃道禄的倒霉鬼,你会站哪边?” “那你其他那些师兄弟呢,就眼睁睁看着你背黑锅?” “你给别人擦过屁股没有?” “没有……你干吗说得这么恶心啊?” “替别人擦屁股的人,难免会被崩一身屎。旁人就算明白他的好意,也不会靠得太近。我那些亲爱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就是比较讲卫生。” “云光真人难道不知你是冤枉的?” “他当然知道。但真人们境界太高,他们考量的不是曲直,而是成败。担心如果我含冤生愤,行事越来越偏激,最后滋生出心魔,还得劳动道门再剿灭一次。”玄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真人们真是多虑了,我这辈子只能拿二两三钱的道禄,从古至今哪有这么穷的魔头?就算成魔了,穷成这样,又能害得了谁?” 他额前的白毛垂下来,挡住了双眸。婴宁这才明白,为何玄穹一副阴阳怪气的刻薄语气,不由得叹道:“你啊你,明明是想要救下所有人,却偏偏说是为了自己活命。明明背了黑锅,偏偏总说自己命格不好。姑姑说得没错,你这就是表里不一。” “我的里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婴宁怔了怔,确实,她第一次见到玄穹时,就从幻术中窥到了他内心最渴望的东西-金钱,无数的金钱。可这偏偏是他这辈子最不能碰的东西。”你好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婴宁幽幽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里是什么,在桃花源这里待了这么久,也没看见长老说的什么机缘。” “要不咱俩换换?” “哼,我真当了俗务道人,不比你差。你们总是小看我,我气也气死了。” “我教你个乖啊。机缘这东西可不是别人安排的,得自己去争取。你下山是长老要求的,来桃花源,是你姑姑邀请的,你自己怎么不主动一点?这样如何寻得见机缘?” 婴宁狐尾一沉,连带着金锁也坠了一下:“我倒是想嘛,可做什么别人都不许,就好像我是敖休似的……” “我们到了。” 玄穹忽然止住脚步,向前方看去。只见桃林掩映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一间草庐。 这草庐样式极为简朴,连墙坯都没有,就是倚树而起的一个草棚子罢了,里面摆着几个空坛子。玄穹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没有任何妖气或法力波动。婴宁耸起鼻子也嗅了好几圈,说没什么可疑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玄穹皱起眉头,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于是他以草庐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拓展。他很快发现,这里距离他初入桃花源遭遇穿山甲的地方,并不算远。这个不算巧合的巧合,让玄穹眼里更透出一丝锐光。 当他的搜索范围外扩到一里开外时,脑海中突然传入一阵含混不清的呢喃。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入,倒像是在灵台中直接响起的。玄穹一下子想起来了,上次他接近镜湖时,灵台里也是响起一样的动静-难道说,这里距离镜湖不远? 镜湖的面积相当之大,他们深入桃林这么久,歪打误撞靠近那边了也不奇怪。玄穹双眉一皱,赶紧四处走了几步,发现朝某一个方向走,呢喃声就会变大,吐字也会稍微清晰一点。他用手捂住耳朵,凝神细听,脚下根据呢喃声大小,反复走动,不知不觉向着一个方向走出去好远。 待他穿过那片桃林,走到一处高崖时,呢喃声稍微可以听出来了,反复重复的似乎只有四个字:“真芝,丛素。” 玄穹咀嚼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真芝?丛素?这是两道菜吗? 种种胡思乱想,交错在脑内。他想要听得再清楚一些,朝着高崖边缘又走了几步,站到边缘,忽然发现崖底就是镜湖。它的水面依旧是一片极致的平整,幽蓝而深邃,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湖面纹丝不动,但玄穹似乎在风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海腥味,是逍遥丹里特有的一缕海腥味。玄穹在穿山甲的包裹里、银杏仙的嘴里和帝流浆飨宴里,都闻到过,绝不会错。 真芝,丛素;丛素,真芝……诡谲的呢喃声依旧在灵台中持续着,声量渐渐变大。 不,不是声量变大,而是那声音似乎开始变得实质化,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玄穹凝视着那无限幽深的湖面,额前白毛突然一飘,似乎感受到某种不祥的变化,整个人瞳孔急缩,身形急退。 后面婴宁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与他“咣当“一下撞了个满怀。 “快退,快退!”他低吼起来。 云天真人之前叮嘱过,不要轻易靠近镜湖,更不要长时间凝视。如今坎水玉佩已碎,玄穹不敢再多逗留,拽着婴宁就往回跑,一直退到方易的草庐前,才停下脚步。 婴宁从没见过玄穹的神情如此狰狞,战战兢兢问道:“小道士,你看到什么了?”玄穹双目发直,颓然倚靠在草庐前,喃喃道:“我看到了声音……” “看到声音?你是老果吗?” “那呢喃声似乎是有形体的,好像一条透明的触手,从镜湖深处伸出来,直接缠在了我的灵台之上。我越是靠近,它就缠得越紧……”玄穹牙齿抑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婴宁奇道:“你不是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吗,怎么还会产生这种幻觉?”玄穹摇头:“如果这不是幻觉呢?” 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那幽邃深蓝的湖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玄穹道:“对了,你刚才说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了?”婴宁脸色也有了变化:“我姑姑说过,玄清和穷奇同归于尽的地方,好像就在那片高崖附近,那崖叫作凝思崖。” 玄穹眼皮一跳:“这不是俗务道人能管的事情了……” 第十一章 玄穹和婴宁抵达平心观时,云天真人正端坐在高台之上闭目运功。 两人还没靠近,云天真人就已睁开了眼。他见这两个小家伙慌里慌张的,先轻舒长袖,扑过一阵水汽。他们顿觉神清气爽,心思沉稳下来。 “棘溪那边收拾好了?”云天问。 “法宝、丹药、尸骸等全部收缴完成,登记造册。”玄穹恭敬地说道,然后把方易草庐、凝思崖与触手呢喃的事情一一道出。云天神色平静,不时问几个问题,听完之后说:“你把手伸过来。” 玄穹乖乖把右手伸过去,云天食指在他脉上一搭,和煦的坎水霎时流遍全身。玄穹之前享受过一次,知道不必抵抗,闭上眼睛享受。等这水在周身转过一圈之后,他匆匆起身,去平心观后上了一回厕所,这才回来。云天道:“我已盘查过你的四肢百骸,并无异样之处,或许是你这几日精神过于紧张所致。”玄穹急道:“可那呢喃声,我听得真切。什么丛素,什么真芝。”云天打趣道:“你是不是最近动了口腹之欲?我知道桃源镇有几家不错的馆子,年轻人偶尔动动念头,也可以理解。” 婴宁哈哈大笑。玄穹道:“说正事,说正事。”云天真人捋髯道:“镜湖之事姑且不论。你说炼制逍遥丹的场所,可能藏于桃花源内,可还有别的证据?” 玄穹道:“弟子没有。不过真人可还记得那只穿山甲?我疑心他当时不是要偷运进来,而是要偷运出去。他被我撞见的地点,与凝思崖、方易草庐恰好可以连成一线,炼制逍遥丹的丹炉,恐怕就在这条线上的某一个点!” “可惜逍遥君身死,不然倒可以问出些端倪……”云天真人沉思片刻,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兹事体大,我立刻去你说的地点查找一下,你们且在这里调息。” 云天真人有腾云驾雾的神通,说走就走。玄穹和婴宁稍微心定了一下,特意跑去刘子骥石碑后面待着,避免被镜湖侵袭。 “你还跟着我干吗?赶紧回青丘去。”玄穹催促婴宁。后者大为不满:“又来?我帮了你那么多,眼看要水落石出了,倒赶我走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玄穹严肃道:“我一靠近镜湖,那怪声触手就缠过来,哪还敢继续深入?接下来的事,别说你,我都不敢参与!” 婴宁脸色这才好一点,忽然又有些不甘心:“什么叫别说你?我的力量大得很呢,只是金锁束缚,你看不到而已。”玄穹犹豫了一下,到底摇头说道:“还是好好听先贤教诲,敬而远之吧。”婴宁一嘟嘴:“说了你也不信,算了!” 两人躲了一阵,玄穹又问:“哎,对了,你说当初玄清和穷奇,就是在凝思崖附近同归于尽的?到底是怎么个同归于尽法?”婴宁摇头道:“我听姑姑说,他们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赶到凝思崖时,一人一兽都消失了。唯一的痕迹,是镜湖水面出现了涟漪。” 镜湖是被刘子骥用镇水之法封住的,出现涟漪,就意味着封印松动,可不是好兆头。 “姑姑说,当时几个护法真人和大妖唯恐镜湖动荡,只好停止搜索,重新加固封印。”说到这里,婴宁昂起头,把碑文又扫视了一遍,抱怨道,“这个刘子骥也真是的,镜湖到底有什么凶险,也不在碑文里说清楚,云山雾罩,还得后人来猜。” “也许高修自有深意。”玄穹索性躺平在地上,双手枕头,“那就请高修来处理好啦。”婴宁晃了晃脑袋:“你这次就不管了?” 玄穹撇撇嘴:“我又不像青丘的狐狸有九条命。”婴宁一下子跳起来:“那是猫!我们狐狸没那本事!我们讲究的是九尾,九尾!”她忽又歪了一下脑袋:“不对,你怎么老在我面前提这事,是不是十四姑跟你说什么了?” 玄穹赶紧掩饰:“她还能跟我说什么?肯定是说玄清的事啊。”婴宁双眸星闪,语带疑惑:“姑姑每次说起玄清,情绪都不太对劲。虽然笑嘻嘻、懒洋洋的,可我能看出来,她 其实藏着很多话没说。” “那你问过她没有?或者干脆施展一下幻术,看看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那可不行!”婴宁吓了一跳,“青丘有规定,幻术不得对同族使用。再说了,我自己的执念还没化解,就去给十四姑施展幻术,那不是自取其辱吗?很容易就反噬回来啦。” 玄穹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婴宁看向前方的镜湖:“幻术的关键,是显化对方心中最渴求的东西,但同时也容易对施法者造成反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最执着的心愿是什么,这都是心中软肋,很容易在幻术中陷入迷惑。所以青丘的每一只小狐狸,都要先去掉自家心魔,才算是真正成熟-所谓不惑者,方能惑人。” “那你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玄穹终于可以不露痕迹地问了。 “没有啊。什么银钱啊、修炼资源啊、亲情宠爱啊,我从来也没缺过。我天生是修炼天才,早早就有九尾之姿,上上下下都夸奖我。我想要什么,张嘴就有,实在不知道缺什么。”婴宁说着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玄穹,“穷道 士,你怎么哭啦?” “没事儿,是风把沙子吹眼睛里了。” “喂,你觉得我缺什么?” “缺心眼。” 一蓬狐尾“呼“地朝他脸上狠狠扫去,玄穹已经做好被糊一鼻子软毛的准备,那尾巴却突然停住了。婴宁摸了一下脖颈下的金锁,幽幽道:“你说得也没错……大概就因为我之前缺心眼,所以族里的长老才会给我套上这把金锁。” “嗯?” 婴宁沮丧地吐出一丝气息:“之前在青丘山,我第一次修炼出九尾之力时,实在太高兴,到处去炫耀,谁知没控制好力道,砸毁了一座山。我觉得这是一桩小事,没管就走了。哪知那山头滚下来堵在一条河上,引发了一场洪水,波及周围十几个人类村子和妖怪洞府,出了好大一场乱子。我爹拎着我挨家挨户道了半个月歉。” “这还真是……缺了点心眼啊。” 玄穹眉头一皱。他在道门也见过类似婴宁的人。这些人本质并不坏,但因为从小没吃过苦头,所以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和他们不同。因为“不缺“,所以“不觉“;因为“不觉“,所以“不在意“,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全是“何不食肉糜“。 “青丘长老狠狠训斥了我一顿,给我戴上了这把金锁,说我何时能克服心魔,才给我取下来。”玄穹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劝慰道:“放心吧,只要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我多乖啊,让我下山就下山,让我来这里就来这里。你让我不要参与棘溪那边的战斗,我委屈死啦,不也乖乖回去报信了吗?你们怕我解决不了心魔,我就老老实实地找机缘,这还不行吗?我要怎么做,你们才相信我……” 婴宁摸着金锁,望向前方喃喃自语。玄穹见她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一时有些心软,正要开口宽慰,婴宁却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语气欢快起来: “其实不解开也好。我一直害怕,万一哪天解开了,我控制不住九尾的力量,再次酿成灾祸可怎么办?到时候我爹妈、姑姑、长老还有你,肯定会说:看吧,当初就不该给你解开……” 玄穹翻翻眼皮,懒洋洋道:“你那么在意别人干什么?你看我在道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也活泼开朗地活到了现在?” “呸!这四个字哪个跟你沾边啦?” “修道修的是什么?就是一个自在通达,不为外人褒贬所扰。你得先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做的才是正确的事。” “按你这么说,境界最高的应该是敖休吧!” 玄穹“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可别提他了,万一惹得他打个喷嚏,可就浪费了那么好的龙涎。” 两人正闲扯着,云天真人从半空落下来:“我适才用神通扫了几圈,并无什么可疑之处。至于你说的海腥味和奇怪的呢喃,就不是我能探查出来的了。” 连云天真人都探查不到,玄穹心中一凉,一瞬间信心动摇,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时云天真人道:“但你说的几处疑点确实诡谲。若要查得更细,得布下罗天大醮,把桃花源细细筛过一遍。” 玄穹倒吸一口凉气。道门有普天、周天、罗天三大醮,规格至为威重。其中“罗天大醮“计有一千两百个醮位,可以查阴阳、辨明晦、知密藏,无论什么隐秘奥处,大醮一扫之下,皆无处遁形。 只是罗天大醮规模庞大,一次动用耗费极大。即使是云天,也要向道门请示才成。 “这可关系到逍遥丹的源头啊,道门肯定会重视吧?”玄穹说。 云天真人没有正面回答:“玄穹,你随我去明净观一趟。正好我给你批的功德簿,要请云洞师兄过目。”玄穹又喜又忧。喜的是,得到了云天真人的支持;忧的是,还得去跟云洞那个老乌龟多费唇舌。云天真人看出他的不满,淡淡训诫道:“我们若想要动用罗天大醮,武陵明净观的态度至关重要。” 真人既然这么说了,玄穹也不敢再抱怨什么。他先让婴宁回家,然后跳上云天真人的云头,直奔明净观而去。明净观一如既往地安静,云洞一如既往地沉迷于盆栽。直到云天和玄穹走进观内,他才搁下剪子迎了出来。 “云洞师兄,桃花源近日捣毁了一个贩卖逍遥丹的聚会,缴获丹药数百粒,剿灭丹匪二十余众……”云天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其中包括道门通缉已久的逍遥君,特来表功。” “逍遥君啊?”云洞听到这名字,原本慵懒的神态为之一振。 当年他的弟子玄清,正是在追捕逍遥君时殉道。如今逍遥君身死,也算是间接为他的弟子报仇了。云洞喃喃道:“好,好,好,也可以告慰英灵了。”云天真人把文书递过去,云洞接过,仔细看起来。这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云洞抬头问道:“一个活口都没留?” 云天真人有点尴尬:“云光师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易发难收。这伙匪徒负隅顽抗,十分嚣张,为了不让穷奇之祸重演,我们只能尽力出手。” “确定是逍遥君吗?” 云天真人道:“确凿无疑,玄穹亲自查验过。”云洞点点头,把文书合上,看向玄穹的眼神有些变化:“你才到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久,就立下这样的功勋,实属难得,难得。” “多谢师叔清静无为,我才能落下这么大功劳。”玄穹习惯性地刻薄了一句,后脑勺忽然被一枚水滴砸中,悻悻闭嘴。 云天开口道:“玄穹这孩子用心勤勉,敢于任事,表现得很出色。这一次他甘冒奇险,深入贩丹者腹心,这才为道门创造了局面,一举擒得顽凶。云光师弟和我都很认可他的功绩,这是联署的功德簿。” “哎哎,就是太弄险了。万一逍遥君不吃你的吓,直接动手,可怎么办?”云洞絮絮叨叨。玄穹不屑道:“此人能在道门的通缉下逍遥法外这么久,说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会轻易跟人拼命。我推算下来,并无危险。” “那敖休与老果呢?他们被你裹挟着前去当细作。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西海龙宫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说我们道门强迫良民做牺牲,那就被动了。” 玄穹双手一拱:“云洞师叔足不出户,能洞见百里之外的得失;身居斗室,能分辨瞬息之间的宜忌。这等神通,弟子真是开了眼界。”云天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呵斥,云洞却慢悠悠道:“你在紫云山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却留下一堆瑕疵供人指摘。你总喜欢犯险行事,就算赌对了一两次,难道每一次都有好运气吗?天有道而运无常,若以此为恃,必有后患哪。” 老头说得啰唆,玄穹本来还要再刺一句,可忽然意识到,他对风险如此抵触,大概是因为亲传弟子玄清的阴影,于是勉强闭上了嘴。 云洞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最后在鱼缸后头找到朱笔,在功德簿上批下自己的签押:“我这就上交道门,请考功司尽快落实。”云天道:“师兄在那边,是不是有相熟的道友?玄穹这一次功德甚高,我和云光师弟都觉得,他做俗务道人实在屈才了,若有合适的职位,还请多多留意。” 玄穹忙道:“不急,不急。我这命格,能做的职位也不多。”云洞笑着点头:“早点离开桃花源也好。我去问问,我去问问。”玄穹面色一窘,说得好像自己迫不及待要走似的。 云天见功德的事说完了,这才转入正题,把玄穹的猜想跟云洞详细说了说。云洞听完,默然不语。云天道:“玄穹所提的这些疑点,虽无实据,却有迹可循。逍遥丹是道门重视的大事,若源头在桃花源,还须早早请动罗天大醮彻查。” 云洞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盆栽前,简单剪了剪枝叶,这才缓缓说道:“帝流浆飨宴没留下活口,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若这么去提申请,只怕会被驳回啊。”“有你、我和云光三人联合提请,难道还批不下来吗?” “然后呢?出动罗天大醮,需要耗费巨量的资源和人力,若什么也查不出来,该如何收场?总要有了把握,才好去申请。” “师兄你这话差了,有了把握,还要罗天大醮查什么?道门这个大醮,不就是为了在没把握之时,觅得一线天机吗?”云天难得也露出脾气。 云洞不为所动:“这一次击毙逍遥君,功劳已是大到极致,所谓亢龙有悔,过犹不及。两位应该好好歇歇,待有了更多证据,再来商量不迟。”说完转身就要继续修剪盆栽。玄穹对这个态度忍无可忍,一拍桌案:“师叔你就是怕担责!” 云洞头也不回,语气慢条斯理:“玄穹啊,你这一次有两位真人推荐,调职板上钉钉,能一雪紫云山之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徒增变数,还是要磨炼一下心境啊。”玄穹道:“磨炼到和师叔您一样,有什么意义?” 云洞呵呵一笑:“师侄你能这么想,可谓是近道矣。”他修习艮土多年,心性稳如山岳。玄穹一拳砸在滑溜溜的龟壳上,顿觉浑身无力。 云天真人见云洞态度坚决,只得一拂袖子:“那就劳烦师兄先提交功德吧。”老道“哦“了一声,又沉浸在盆栽之中,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云天拽着玄穹出了明净观,驾云返回,路上开口劝慰:“云洞师兄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没证据,道门未必会批准用罗天大醮。”玄穹气呼呼道:“那我就再去查查,查出证据 来砸碎他老人家的乌龟壳!” “不可。”云天真人沉声道,“如果逍遥丹真的在桃花源里炼制,势必布置极深,不是你一个俗务道人能应付的。云洞师兄不也提醒了,你这一次立功升迁,几成定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 “安民是俗务道人的工作,保境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不要把我的工作也抢走。”说完他拍了拍玄穹的肩膀。玄穹顿觉肩头一热,一团温润水汽顺着胳膊,不知不觉滑到手里。掌心之中,多了一块羊脂玉佩。 “云天真人……”玄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回桃源镇吧,安心等候道门的封诰,所有俗务道人里,你说不定会打破道门升迁最快的纪录哪。”云天兴致勃勃道。玄穹忽然好奇:“之前升迁最快的是谁?” “我。” 玄穹差点从云上掉下来:“师叔你……你这么厉害?”云天面上淡泊,可几缕胡髯飘动,多少透出些得意:“我可不是什么道门世家子弟,乃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出身。家里那年赶上灾情,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送进道门修行。我不敢懈怠,侥幸得到道祖庇佑,在同门之中修行可排第一。” “那可真厉害。”玄穹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门修行虽说取决于个人的悟性与根骨,但外物也不可或缺,所以那些高修,往往是世家出身,后头有一个大家族支撑着。云天能从一介寒门子弟,修到今天这个境界,真可谓是天纵奇才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无非是他们休息时,我还在修炼罢了。天道酬勤,修为最终能到哪一步,还是要取决于你努力多少。须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 玄穹深深后悔,多那一句嘴,却勾起了云天师叔的说教乐趣,这一路上耳根子可要不清净了。 两人回到桃花源,云天马不停蹄,继续去镜湖附近探查。而玄穹则径自回了俗务衙门。 衙门里的布置,已和他初来时的整洁不太一样。几件脏道袍还没来得及浆洗,就那么披在椅背之上,书桌上摊着各种文书,一团墨干凝在砚台里。之前玄清的严谨风格,逐渐被玄穹的懒散取代。这座衙门的风格,在悄然崩解中。玄清在天有灵,不知会不会被气得显形。 不过这种风格,应该持续不了太久。按云洞和云天的说法,道门很快就会下诰表彰,然后他就可以飞升渡走。别的不说,道禄可以涨一倍不止。可玄穹的心情,始终有些郁闷,总觉得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点道行,能侥幸捣毁贩丹团伙已是运气逆天,继续往下查,一个不慎就是玄清的下场。一个人的法力是有限的,做到这程度已问心无愧,道禄稳稳到手,还要什么筋斗云? 玄穹最终想通了之后,一下子疲劳全涌上来了。他本来还想归拢归拢东西,可眼皮倦得睁不开,只好连滚带爬去后堂,道袍也顾不得换,一头栽到床榻之上。就在他即将坠入梦境之时,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镜湖的呢喃声。声音由远及近,十分清晰,呼唤的竟是自家道号:“玄穹,玄穹,玄穹……”伴随呢喃而来的,还有一个庞大的漩涡,卷着玄穹的身体来回翻动。玄穹试图挣扎,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只触手从漩涡中间伸出来,带着腥臭味道扑到玄穹面前,堵住他的口鼻。玄穹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惊醒,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玄穹,玄穹道长!”声音仍在继续,但不再是含混的呢喃,而是清晰焦灼的。 玄穹睁开眼睛,发现鼻子下面搁着一块花椒,怪不得这么刺激。他转过头去,发现声音的来源居然是徐闲。 徐闲一见玄穹醒了,赶紧道:“哎呀,道长,不好了!出事了!”玄穹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事?”徐闲道:“是波奔儿灞家里,是他的娃!” 玄穹对那只顽皮的小鲇鱼精有印象,一听是他出事,顿时大惊。好在自己是和衣而眠,抄起桃木剑就出发了。在路上,徐闲急急忙忙把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这小娃娃平日里,都是被撒出去自己野,到晚上就自己回家。可今天晚上,小鲇鱼迟迟未归,波奔儿灞家里人急了,出来叫了左邻右舍帮忙找。好在小鲇鱼走过的地方,留有黏液,他们顺着痕迹找来找去,找到了银杏仙的家里。 “等等,“玄穹停下脚步,一脸疑惑,“银杏仙不是退形了吗?”徐闲一脸晦气:“是呀,我们也纳闷呢,小鲇鱼去空房子里做什么?找过去一看,发现里头多了一个叫宁在天的人类。” 玄穹对这人有点印象,敖休搞聚会时他也在,应该是银杏仙那个圈子的。当时玄穹忙着审敖休,只训诫了他几句就将他放了,也没细问。 “我们进门的时候,宁在天正抱着小鲇鱼要吸血。波奔儿灞当时眼睛就红了,上前就要救孩子,谁知那小贼反应也快,掐住小鲇鱼,嚷嚷说你们谁靠近,我就把他掐死。” 光是听徐闲描述,玄穹就一阵悚然。从来只听说妖怪吃人,哪见过人吃妖怪的?还是个小孩子,性质可以说极其恶劣。 “这是个什么人?” 徐闲道:“他爹妈都是在桃源镇做药材生意的,跟我有点交情。那对夫妻常年在外面跑,剩下一个孩子在家里读书。这家伙连考了几次科举没过,索性自暴自弃,跟着几只妖怪厮混,爹妈太忙,也没办法管。” “他一个人类,干吗非要在桃花源待着?” “这边不是人类少,竞争没那么激烈嘛-谁知这孩子,连县试都通不过,不像我儿子徐仕林,写起文章来花团锦……” “别跑题!” 两人脚步加快,很快赶到了银杏仙的家里。 此时她家外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除了一脸焦虑的波奔儿灞一家,赤娘子、小紫、朱侠、老果等妖怪也在,个个面色凝重。玄穹喊了一声“俗务道人在此“,走进圈内一看,发现敖休正站在门口,趾高气扬地冲里面骂道: “宁在天你个孱头!本太子的话,你也不听了?吭!还不赶紧出来受降?!” 屋子里面闪过一张惊慌的人脸,他手里紧紧掐住小鲇鱼,高声叫喊:“你先把东西拿来!不然,不然我就吃了他!” 玄穹见宁在天的手腕一直在抖,显然情绪极不稳定,眉头一皱,冲敖休喝道:“你在这里添什么乱?”敖休一见是他,气焰减了三分:“玄穹道长,这个小贼原来天天巴结我,我本想着,他也许能买我面子,把孩子放了。谁知道这小贼鱼油蒙了心!我的话都不听了。” 玄穹问敖休道:“他给你提的什么条件?”敖休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道:“他想要逍遥丹。” 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敖休挠挠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玩意儿啊,一吃就会有幻觉,等药劲退了,就还想再来一次,慢慢就上瘾了。那幻觉啊,确实诱人,要是我能再吃一粒,不,半粒……” “别废话,说重点!” 敖休忙道:“逍遥丹对每一种生灵,效果都不一样。高贵如我们龙族,吃了也就昏沉一阵;银杏仙那种树精,吃多了就会死。但无论妖怪还是人,吃了这个初时兴奋,慢慢地就会上瘾,浑身痒痒,整个人形同疯魔,想要吸血-你看 他那德行。” 玄穹朝屋子里看过去,宁在天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两只眼睛不安分地转动着,一看就是成瘾甚深的症状,简直与青丘府邸里关着的那只沐狸没有区别。 敖休又道:“本太子刚才问明白了。银杏仙不是桃源镇的发卖者嘛,她一死,本地的瘾君子便无丹可服。这家伙丹瘾上头,实在没办法,就摸到银杏仙家里,想碰碰运气偷几粒丹药-没想到波奔儿灞家的小娃娃,正好闲逛到这里,撞见了宁在天。他怕被发现,把娃娃逮住。没想到瘾头上来,产生各种幻觉,竟然要把人家给吃了,啧啧。” “喂,宁在天,俗务道人在这里了,你还不赶紧束手就擒?!”敖休叉着腰,又冲里面喝道。 “快拿逍遥丹来换!没有丹药,天王老子的话我也不听!”宁在天的声音嘶哑,整个人似乎又犯起瘾来,手里用力一勒,那鲇鱼娃娃扁嘴号啕大哭起来。急得波奔儿灞又要冲上去,被徐闲等人好歹拦住,他转头“咕咚“跪在玄穹面前,恳求仙师赶紧施法解救。 玄穹一边安抚波奔儿灞,一边左右看看,发现老果藏在人群里,便打了个响指。老果“看“到响动,赶紧凑过来。玄穹道:“我批准你现出原形,偷偷飞到屋子后面,去看看虚实。”老果不敢怠慢,立刻化成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绕飞过去。 趁着这个机会,玄穹走上前去大声道:“宁在天,我是 桃花源俗务道人玄穹,我们见过面的。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先把孩子放开。”宁在天红着眼,咧开一张大嘴:“别跟我废话,不拿逍遥丹来,谁来也不管用。”说完一团口水从嘴角流下去。 玄穹向前靠了一步:“这孩子是鲇鱼精,不是人参娃娃。就算你生吞了他,科举也不加分。”宁在天猛然被戳中了痛处,破口大骂:“放屁!老子又不是为了加分!老子自己能考中!” “那你又怎么屡试不第呢?”又被玄穹一句戳到痛处,宁在天浑身颤动,情绪激动:“我是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比徐仕林那个半人半妖的小子强多了!” 旁边的徐闲、赤娘子齐齐变了脸色,若不是顾忌人质,恨不得直接扑上去。玄穹大概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了。这家伙一定是在幻觉中金榜题名,从此沉醉在逍遥丹的美梦中,不愿醒来。 “你把娃娃放了,我让你重登一次金銮殿。”玄穹说。 宁在天先是透出狐疑,随后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下意识歪头答道:“啊,我是,我是。”然后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离:“你把丹药拿出来,我就放人!” 玄穹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敖休瞪着俩大龙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龙涎都快要滴下来了,他没好气道:“你给我收敛点!”敖休尴尬地晃了一下脑袋,说我就是看看,又没说吃。 玄穹的手拿出来,掌心托着一粒黄澄澄的丹药。宁在天一看到这个,气都喘不匀了,一手掐住鲇鱼娃娃,一手探出窗户去抓那丹药。玄穹手疾眼快,借着递药的机会,一把将鲇鱼娃娃抢过来。 宁在天根本已顾不得其他,丹药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扔,比狗见到骨头还急切。他刚一咀嚼,立刻分辨出不太对劲。可惜这时已来不及了,敖休化为一条真龙,气势汹汹直扑而来,只见龙头轻轻一摆,便把他从屋子里甩到院子里去了。 外头朱侠、赤娘子、小紫几只妖怪一拥而上,把宁在天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在地上一挣一挣地抽搐,正像是一条濒死的鲇鱼。与此同时,玄穹旋身落地,把鲇鱼娃娃送进波奔儿灞怀里。 老鱼顾不上向道长道谢,紧紧抱住孩子,先奔去让徐闲检查孩子身体了。 玄穹走到宁在天身旁,冷冷道:“这一粒丹药,乃是凌虚子为敖休炼的凝神丹,你吃下去也不亏。养足了精神,等着审判。”宁在天趴在地上兀自嘶吼,如同一头野兽。敖休恨恨踢了他一脚:“闯了这么大的祸,还要蹭本太子的丹药,真是便宜你了!吭!吭!” 围观的居民们见这件事解决得干净利落,纷纷发出欢呼。敖休大为得意,晃着两根须子,围着场子拱手转圈,居然还真有人扔钱。敖休不差钱,不过这么赚钱还是第一次,新鲜得很,乐颠颠地俯身去捡。 玄穹羡慕地看了一眼敖休,他的命格连这样的钱都不可以收,只好转眼去看宁在天。 这家伙只是个毫无志气的废物,为了服食逍遥丹,尚且会闹出这样的乱子。若是有十个、一百个像他这样的瘾君子,桃花源会变成什么样?若是那些大妖、大人物服食了,闹出来的乱子又有多大? 原来玄穹一直觉得,逍遥丹再恶,也不过是戕害己身,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简单。这玩意儿若真的扩散开来,只怕是塌天之祸。道门对此物严厉禁绝,防微杜渐,是极有道理的。 这时老果也飞了回来,得意扬扬地跟玄穹表功:“小老这一嗓子,唱得可是不错?” 原来蝙蝠精有一个神通,用无声声波在人背后去喊,可以入主灵台,对人施加一点潜移默化的影响。刚才老果就是飞到宁在天身后,去暗示他接受玄穹的条件,一举奏功。 玄穹斜眼看他:“难怪之前你诈骗了那么多人,都是用的这个神通吧?”老果急忙分辩:“对正常人,这影响微乎其微;只有对宁在天这种神志癫狂的,才有效果。即便如此,小老也没办法指挥他做什么,只能引导。比如我让宁在天立刻自杀,那是绝做不到的;我说你去拿娃娃换丹药,这是他本心愿意的,才能被我推动。” “对诈骗来说,也够用了吧?” “道长您可不能卸磨杀蝠啊!”老果嚷嚷道,“小老这神通,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的。适才我在宁在天耳边絮叨了半天,直到他答应了一声,才能继续。与灵台有关的神通,讲究有问有答,非得受者答应一句,开放心神,方可入主。” 玄穹初时不以为意,可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下子抓紧了老果,捏得后者吱吱直叫。 “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神通,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最后一句!” “啊,呃呃……与灵台有关的神通,讲究有问有答,非得受者答应一句,开放心神,方可入主。” 老果说完感觉脖颈一松,呼吸重新恢复。他趴在地上咳嗽了几声,一抬头,却发现俗务道人不见了。 第十二章 玄穹盘坐于凝思崖的最高处,双手回抱阴阳,下沉丹田,面色凝重地俯瞰着下方的镜湖。浩渺的水面依旧平整,如同一只漠然的深瞳,也凝视着这个小道士。 刚才老果的一席话,无意中触动了玄穹的一丝灵机。 镜湖那神秘的呢喃声,也可以算是一种直入灵台的神通。从前玄穹每次听到之后,都忙不迭地逃离,哪敢回应?既然老果说这类神通的关键在于“有问有答“,那么倘若玄穹主动回应,会发生什么事? 综合之前的调查,玄穹坚信,逍遥丹的炼制地点应该就在镜湖附近,只是藏得隐秘,就连云天真人都窥不破。他手里唯一可能的线索,就只有莫名的呢喃。 偏偏这声音,只有玄穹才听得见,别人都没反应。所以他这次没有惊动云天真人,也没叫婴宁或辛十四娘过来,只身来到凝思崖前,这里听到的呢喃声最为清晰,若是主动回应,效果最好-或者“乐观“点说,风险最高。 玄穹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本来玄穹已放下心结,打算静候升职。可宁在天这一桩小小的案子,又让他的心境裂开了一个小隙。就算道门抓了宁在天和银杏仙,就算杀了逍遥君,捣毁了帝流浆飨宴,可逍遥丹一定会继续在桃花源和其他地方暗暗扩散,不知还会生出多少祸事。 若自己明知有问题却置之不理,这些祸事迟早都要被老天爷算在自己头上,不知要扣多少功德。所以必须要斩断源头,将逍遥丹的炼制之地挖出来。 玄穹想到这里一阵苦笑,感觉紫云山事件又重演了一次。 “若此事能成,功德足够我飞升好几次了,富贵险中求啊!” 玄穹舔了舔嘴唇,默祈片刻,然后把双眼闭上。这一次他感觉整个人迅速沉下去,随后那熟悉的呢喃声再一次化身为透明触手,在灵台外层绕来绕去:丛素,真芝。丛素,真芝…… 玄穹这一次拼命抑制住要逃开的冲动,抱元守一,驱动灵台中的意念,对呢喃声做出了回应。那一瞬间,灵台外侧的障壁倏然松动,那一股呢喃声挟着大量信息冲入脑中,无数人声起伏,无数画面闪变,令玄穹的意识彻底被淹没其中,如同身历其境: 一群秦汉装束的百姓扶老携幼,穿过桃林,深入到秘境之中。他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兴建村落,开垦农田。可位于村子附近的湖泊里,向外弥散出一种气息。村民们闻到之后无不是面露狂喜,享受至极,所有人都沉迷于吸取气息,茶饭不思,病痛不顾,很快就化为遍地骸骨,村落也沦为废墟…… 此后许多年间,不断有人进入这处秘境,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湖中气息所浸染,在极度陶醉的情况下死去。直到有一天,一个渔夫无意中闯入,同样为湖气所惑。不过他身上似乎有别人赠送的法宝,一道灵光闪过,将他传送出去。那渔夫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处避世的恬静村落,到处跟人吹嘘,直到送他法宝的那位道士找上门来,把一缕湖气从渔夫灵台里抽出来…… 那位身负桃木剑的长髯道人,闯入桃花源中,飞临湖上。湖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咆哮,无数湖气如触手一般伸展而出,攻向道人。道人却丝毫不受迷惑,挥剑斩之,很快把触手斩除一空,又朝着湖底最深处飞去…… 在幽深的湖底,赫然栖息着一头巨型蛤蜊。这蛤蜊的体形如山峦一般,壳体纹路古奥而玄妙,带着浓郁的洪荒气息,俨然是一头不知修行了多少年的上古蜃怪。它不能动弹,只凭双壳不断张合吞吐,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蜃气,融入湖水之中,飘摇而上。那道人想要将其镇压,却根本无法撼动蜃怪分毫,只得先返回湖面…… 那个长髯道人在湖上摆下一座大阵,分作两处阵眼,每个阵眼都用一棵参天大桃树镇压,树干上分别以朱砂写着“神荼““郁垒“。长髯道人施法完毕之后,湖水之上多了一层镜面封印,彻底封住蜃气弥散。桃花源境为之一澄,变成一处普通秘境。而那道人油尽灯枯,在平心观前溘然羽化…… 随着那道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阵之中,玄穹“啊“了一声,额前白毛一飘,三魂七魄这才重新归位,缓缓恢复了意识,脑海中的前因后果,不言而明。 原来在镜湖底下,竟藏着一头上古巨蜃。蜃气最能致幻,从古至今所有误入桃花源的人,都会被大蜃弥散出的气息迷惑而死。那道人显然就是刘子骥,他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不受蜃气影响,能够入湖探查。但是那巨蜃体形太大,刘子骥用尽手段,也无法镇压。好在这怪天性极静,只待在湖底不会移动,他遂退而求其次,动用镇水大阵,把湖水封成镜面,以避免蜃气外泄,危害人间。 而刘子骥羽化之后,只留下一块石碑在平心观,供后人膜拜追忆。而残魂则坐镇大阵之中,若有蜃气外泄,残魂便会第一时间感应到,并在附近搜寻同样具有“明真破妄“命格的人,警告他们,尽快处置。 至于玄穹听到的所谓“丛素真芝“,其实是刘子骥的残魂发出的警告:“从速镇之。”残魂本无灵智,只能含混地喊出这四个字,警告蜃气外溢的危险。若非玄穹主动打开灵台,直接读取刘子骥的记忆,凭它自己根本说不清这镜湖的来龙去脉。 既然刘真人发出警告,也就是说,镜湖如今封印松动,有蜃气外泄。玄穹突然意识到,这桃花源里的危机,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正想要把思路理得更清楚一些,屁股忽然感到一阵震动。他一低头,发现是整座凝思崖在摇动。 玄穹连忙从崖上下来,退到百步之外,这才发现凝思崖的形状浑似一根手指。而此时这根手指,正在剧烈的摇动中向下弯曲,仿佛要去点一下镜湖似的。 当崖指的指尖与镜湖表面接触的一瞬间,湖面陡然散出一圈涟漪,似乎不再受镜面封印的束缚。不过涟漪只扩散开方圆三丈,就不动了。从河岸上方望下去,就像一口水井,只不过一圈井壁是水,中间为空。 玄穹正不知所措,耳边再度响起呢喃声,催促他从这个水洞钻下去。玄穹先是一怔,随即有了明悟。这大概是刘子骥提前留好的通道,用来检查位于水下的封印阵眼。 事到如今,已不能退了。他一咬牙,暗掐了一个避水诀,“扑通“一声顺着水洞跳下去。 镜湖的水下十分清冷,黑漆漆的不能视物。玄穹索性闭上眼睛,任凭身体下沉。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水中渗有浓重的蜃气,缭绕盘卷,试图浸染自家灵台,所幸被“明真破妄“的命格所隔绝。 这蜃气自带着一股海腥味道,直入玄穹鼻孔,呛得他有些头晕。巨蜃本是海物,蜃气带着海腥味并不奇怪。玄穹闻着闻着,一个念头突然跃人意识。 逍遥丹里,就带着一缕海腥味,和此时他嗅到的味道近乎一样! 这个发现,让玄穹登时不晕了。逍遥丹和蜃气的致幻作用都很强烈,莫非系出同源?在刘子骥镇压蜃怪之前,整个桃花源本质上就是一粒超大的逍遥丹,可以让进入者陷入幻境。反过来说,所谓逍遥丹,本质上不过是无数细碎的蜃气小粒而已。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为什么逍遥丹一股海腥味?因为里面的主料就是蜃气;为什么帝流浆飨宴一定要在桃花源里开?因为蜃气要靠近镜湖才能提炼出来。镜湖就是逍遥丹的起源地。 他刚有了这个结论,双足忽然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玄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岩洞之中,洞口像被敷设了一层封印,把湖水隔绝在外面,里面没有一滴水,唯见石笋林立,岩壁阴晦,一条狭窄甬道通向远处的黑暗。 玄穹镇定心神,把桃木剑握在手里,顺着狭窄的甬道朝洞内走去。约莫走了两百步开外,手里的桃木剑居然颤动了一下,他再仔细一看,眼前的甬道豁然开阔,形成一片圆形空间。在空间的正中央,赫然是一棵巨大的桃树。 这桃树足有五围之粗,极为高大。可惜树上无花无叶,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交错屈蟠,如鹿角一样伸展到岩壁上方。玄穹走到近前去,才发现树身正面被削去一大片树皮,形如龛牌,上面用朱砂写着“郁垒“二字大篆。 玄穹在幻觉中曾见过这东西。刘子骥封印镜湖时,挪来了两棵千年桃树,设下“神荼““郁垒“为阵眼,将自己的残魂寄托于其中,维持封印运作-眼前的显然就是其中 一棵。 桃树无烛自明,隐隐有一道流光从树冠中升腾而起,渗入周遭岩壁之内。不过眼下桃树已有些枯朽之相,不复当年的繁茂雄姿。树冠之上,还有一根粗大的断枝,看起来颇为扎眼。玄穹伸出手去,摸在“郁垒“二字之上,明显感觉到树冠的光芒雀跃了一下,心里顿时了悟。 这条通往“郁垒“阵眼的通道,是刘子骥精心设计过的,与外界用蜃气弥漫的水洞相隔。换句话说,只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才能进来查看阵眼情况。 这就奇怪了……玄穹记得,刘子骥在平心观石碑之上留下的字样,只警告说封印不可破,对湖底大蜃只字未提。所以几百年来,道门一直以为镜湖的玄异来源是三尸之欲,不知是蜃气所致-刘子骥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却把真相藏在残魂的呢喃之中? 玄穹伸手把“郁垒“桃树上的那一根断枝拽下来,在断茬的截面嗅到一股海腥之气。可见这树枝是人为砍断的,为的是把阵眼所隔绝的蜃气引出来。玄穹目光一凛,蹲下身子,在桃树根部挖了一挖,果然挖出一个小鼎,里面盛满蜃气。 很显然,有人砍下了一截桃树枝,把湖水中的蜃气一点点引下来,聚集在这个小鼎里。 逍遥君把方易草庐设在凝思崖,显然知道“郁垒“阵眼就在附近,难道这套汲取湖水蜃气的装置,就是他设的?可一只飞蛾精要怎么进来?要知道,“明真破妄“这命格,唯有人类才具备。除非那个神秘的方易,也有类似的命格。 种种思绪和猜测,纷沓涌入玄穹的脑海。他双眼一眯,忽然想到,有“郁垒“,必也有“神荼“。在镜湖的某处,应该还有另外一处“神荼“阵眼,那里也许会有更多线索。 他正要推算神荼的阵眼位置,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个极度危险的预感。玄穹额前白毛一立,就地一滚,刚刚站立的地方被一只巨爪活活拍碎,“哗啦“一声,碎岩迸飞。 玄穹喘着粗气一抬头,见到一头体如牡牛、头若虎首、背生双翼的怪兽,正气势汹汹地盯向自己。 “穷奇?” 玄穹霎时冷汗遍体。这头上古凶兽,不是和玄清一起被镜湖吞噬了吗?怎么还好好地待在湖底阵眼里? 可眼下顾不得多想,穷奇发出狗嚎一般的嘶鸣,气势汹汹地扑过来。玄穹施展遁法,勉强避开几次攻击,可岩洞里毕竟太狭窄了,根本腾挪不开。 至于靠实力硬拼……玄穹能从这头上古凶兽爪下逃出生天,就算不错了。眼见那利爪再次抓来,玄穹把牙一咬,敛起省钱的心思,一声“敕“喝,把袖中符箓尽数抖出。 他生性小气,遇事能不用符箓就不用。这么多年来,攒了得有二十几张离火符,都贴身存着。眼下在生死存亡之际,玄穹不敢藏私,一袖甩出一连串淡黄色的符纸,哗啦啦一起飞向穷奇,霎时把它周身贴住。 玄穹手指一并,那些符咒同时爆燃,直接把穷奇笼罩在一片熊熊离火之中,它发出凄厉的吼叫。玄穹抓住这个空隙,飞身朝着水洞逃去。他没指望这一招能杀死穷奇,只寄望能阻它一时半会儿,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穷奇被离火烤得十分难受,鼓起双翅,在岩洞里来回疯狂地飞跑跃动,一会儿撞碎石壁,一会儿扫到“郁垒“桃树,搅得飞沙走石,一片狼藉。过了好一阵,它突然仰起头来利爪一拍,直接抓碎了甬道的侧壁,顺着缺口跃入湖中。 一触到湖水,它身上的离火便迅速熄灭。它晃了晃脑袋,看到那个该死的小道士正在不远处的水洞中挣扎,手脚并用,拼命朝湖面上游。它沉沉一吼,又追了过去。玄穹眼见距离水面还有几丈远,回头一看穷奇的爪子已伸到后背了,叹息一声,仰头大叫一声:“道可道!” 随着声音响起,辛十四娘的眉笔从怀里猛然跳出,浮在半空发出五彩毫光。穷奇晃了晃兽头,正欲绕过去,眉笔却直直刺向它的眉心。笔尖接触到兽身的一瞬间,虚空发出一声狐鸣,软毛四绽,化为五条狐尾,如同一团触手,反向裹在穷奇的头颅之上,彼此纠缠。 穷奇狂性大发,张开大嘴“咔吧“一声,把一条狐尾齐根咬断,剩下四条反而缠得更紧了。 趁着这个机会,玄穹双足猛踏,整个人一下子跃出了镜湖湖面,朝着湖岸飞快地游过去。他初来桃花源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镜湖里畅游。玄穹手脚交替,一口气游出去一里多地,感觉肺部要炸裂开来,眼看快接近凝思崖,却突然心生警兆。玄穹一回头,只见穷奇已咬断了剩下的四条狐尾,从水洞中气势汹汹地冒出来。它抖了抖身体,水珠四溅,然后翅膀一拍,转瞬便已逼近岸边。 玄穹暗暗叫苦,他手里只有坎水玉佩可以用了。可这玩意儿是用来清心的,砸逍遥君都砸不死,对付穷奇怕也无用。玄穹一咬牙,拿起玉佩正要摔碎,却忽然感应到远处有一阵法力涌动,一抬头,只见一位玄袍道人从镜湖对岸急速飞来,大袖飞舞,把下方水面带起长长的一串涟漪。 云天真人平日就在平心观打坐,与凝思崖恰好隔镜湖相望,一发现这里有事,立刻动身赶了过来。 玄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玉佩揣回去。 那穷奇极为机警,见到云天逼近,双耳一立,冲玄穹不甘心似的嗷了一声,转身就逃。 这家伙最擅长逃跑藏匿,当初几个真人和大妖联手都抓不住它。玄穹见状,急忙对刚刚飞过来的云天喊道:“云天师叔,莫管我,快去抓它!” 不料云天一脸铁青,看也不看穷奇,对玄穹喝道:“你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事吗?”这时玄穹才意识到,云天方才飞过来时,下方湖面泛起了一串涟漪-镜湖表面本有封印,按说不该有这种起伏才对。 玄穹脸色“唰“地变得煞白,他不懂封印之事,但大概也猜得出,一定是穷奇刚才一阵冲撞,把阵眼给撞坏了。他再侧耳细听,刘子骥的呢喃已近乎疯狂,可见蜃气泄漏越发严重。他质问玄穹道:“你自己跑来镜湖做什么?”玄穹低下头:“我本想去探查一下丹药炼制之地……”云天怒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此事交由护法真人来处理吗?你要查,为何不提前跟我说?” 玄穹自知理亏,可眼下不是要脸之时,急忙先提醒道:“云天师叔,我发现在凝思崖的下方,有一个“郁垒“阵眼,应该与封印有关!”云天眉头一皱:“你怎么发现的?”玄穹说:“我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借他的残魂打开了一个水洞,得以深入湖底岩穴。” 云天低头一看,那个水洞还依稀可见,正要纵深跃下水洞,却被玄穹拽住:“师叔,这里一般人不能轻下,非得能明真破妄不可,还是我下去看看吧。” “不可!”云天真人沉声道。 玄穹一怔,危机迫在眉睫,怎么护法真人还要阻挠?云天沉痛地摇摇头:“玄穹啊,你还没意识到吗?你这一次可是闯下泼天大祸了。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玄穹面色凝重。若是那样,桃源镇的那些居民会落得和之前的秦汉之民一个下场。怪不得一贯沉稳的云天为之失态,连穷奇逃掉都顾不上理会了。他心里大为委屈,谁知道那头穷奇活到了今日,而且还藏在“郁垒“阵眼附近啊? “弟子正因为知道错了,才要将功补过。” 云天摇头道:“你这祸事忒大,师叔也没办法了,必须上报道门,让他们派人来处理。”说完他大袖一摆,一团晶莹的水球凭空浮现,“啵“的一声,把玄穹吸了进去。 玄穹骤然被笼罩进水球里,身体悬浮,四肢挣动不受控制,他向真人喊:“等道门来人,阵眼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下去,好歹能看个究竟!”云天真人无奈道:“道门绝不会允许一个刚闯下大祸的人,只身进入如此关键的场所。” “可危险不等人哪……”玄穹大急,忽然下方镜湖的水面又起波澜,这次不只是涟漪,而是有层层微浪起伏。 云天顾不得理他,升到半空,双手掐诀。只见他道袍飘动,头顶隐然现出三花,一股沛然莫御的法力自周身扩散开来,生生将湖面的褶皱压平。 可连玄穹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强压,只能管得了几日而已,治标不治本。 这一场施法,极耗心神,云天脸色都为之黯淡了几分。玄穹本还想辩解几句,一看他这样子,只得乖乖闭上嘴。云天真人口气痛惜:“你这孩子,眼看就要被提拔,怎么又生生断送了大好局面?” 玄穹不服道:“师叔,逍遥丹为害太深,我若不管不顾走了,岂不是又要背锅?”云天道:“我知道你用心是好的,但事涉镜湖,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私自行动。惹出这么大祸事,我想替你遮掩都难。” 玄穹索性在水球里盘坐下来,平静道:“我在水下的阵眼位置,发现了一棵郁垒桃树,不过那桃树的枝条被人截断了一根,偷偷收蓄湖中蜃气,可见逍遥丹的源头,一定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另外一侧的神荼桃树阵眼处。师叔一定要 重视啊。” 这一段话信息量有点大,云天听得陷入沉思,忽又摇头道:“眼下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整个桃花源有累卵之危。无论是穷奇还是逍遥丹,都要暂且搁置一边了,先解决封印之事。” 说完云天一挥大袖,水球自动跟随,很快两人返回了俗务衙门。敖休和老果正蹲在门口,他们本来打算跟俗务道人表功,一看玄穹被困在水球里,无不大惊。敖休大嘴一张:“吭!这是谁敢把玄穹道长抓住?瞎了他的狗……呃呃。” 他刚说到一半,就被老果张开翅膀堵在嘴前。原来老果看到云天真人正跟在水球后面,生怕敖休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 云天真人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快去跟桃花源居民讲,迅速做撤离准备,将有大事发生。”那两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云天真人不耐烦道:“你们快去便是,本真人已接管俗务之职。” 敖休试探着问道:“玄穹道长呢?这活不是他来干吗?”云天真人道:“他触犯道律,暂且收押。”敖休“吭“一下急了,挺直了龙躯嚷嚷道:“扯啥玩意儿?他可是本太子的人,能犯啥错?” 云天真人淡淡道:“这是我道门之事。”敖休却不肯干休,仗义地一拍胸脯:“道门也得讲道理吧?你买我个面子,或者买我爹和我三个伯伯的面子也行,先把玄穹道长放了。”云天真人压根懒得理他,玄穹在水球里摇摇头,冲他俩做了个手势。 敖休看不清楚球内情形,老果却“看“得分明,对他道:“你别闹了。玄穹道长说了,让咱们赶紧去忙活,不要管他。”敖休吭吭几声:“那他关在水球里咋办?要不我给他找个舞姬在外头跳舞解解闷?”老果道:“哎呀,这水球又不是牢笼,里头舒服着呢,清清凉凉的,你快干正事吧!” 蝙蝠一拽小龙,赶紧溜出了衙门。云天真人把水球放到衙门后堂,让玄穹暂且好生修炼,然后焚了两道甲马飞符,符如雷电一般“唰“地飞了出去。 这是道门速度最快、紧急等级最高的符传。一符递出,没过一会儿,云光和云洞就先后驾云赶到了俗务衙门。他们一个是巡照真人,一个是明净观主,再加上云天,武陵县箓职最高的三位道长都齐了。 云天先收了水球,让玄穹恢复自由,把情况讲了一遍。云光是个火暴脾气,当即骂道:“又擅自行动!你真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吗?紫云山的教训,真是一点没记住,自作聪明!”云洞则是一脸震惊:“原先道门一直以为湖里散发的是三尸之欲,原来镜湖之下居然藏的是蜃气-这可是真的?” 玄穹面无表情道:“当然不是真的。是弟子做俗务道人穷极无聊,随口胡诌的故事,主要是为了给自己添点堵。”云光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嘴欠!那湖下确实如此吗?”玄穹道:“师叔信不过我,那就请道门来个人下湖去 查看好啦。” 在场的人里,只有玄穹才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这种命格万中无一,就算道门有这样的人才,也得千里万里调遣过来,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云光不耐烦道:“无论是三尸之欲还是蜃气,总之都不是好东西!你既然把它放了出来,就该认罚!” “要扣功德吗?” “你还关心这个!”云光大怒。 “弟子除了些许功德和二两三钱道禄,也没什么了。哦,对了,弟子如今被夺职了,这件法宝的正箓用法失效,必须得缴还道门了。”玄穹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向水球外面递出。云天真人摇头道:“这坎水玉佩是我送你的,与道门赏罚无关,收着吧。” 玄穹本来也没松手,闻言迅速又放回怀里。云光“啧“了一声,对这种小心思十分不屑。云天真人不忍道:“此事也不完全怪玄穹师侄,他只是想要查探逍遥丹而已,谁知时运不济,造化弄人,竟遇到了没死的穷奇。” 云光大声道:“你在平心观那么久,怎么也没发现?难道天天都在睡觉?”云天苦笑:“刘仙师的残魂,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才能听见,我有什么办法?” “刘子骥也是!干吗这么设计?多此一举!如果石碑上早明说湖下是蜃怪,道门何至于这么被动?!”云光抱怨道。这时云洞缓缓开口:“仙师的安排,定然有其深意,不必细究。如今这局势,需要你我三人群策群力。” 云光一拍桌子:“还群策群力个屁,先杀穷奇,再下湖把大蜃干掉,不就得了?”云洞拾抬眼皮:“刘仙师都只能封而不杀,你我难道比他还高明?这件事啊,还是要稳妥处置。”云光讥讽道:“稳妥,缩在乌龟壳里最稳妥不过,舒舒服服看着桃花源变成逍遥丹,好轻松哪。” 云洞不动声色:“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为也。若是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 这时云天沉声道:“两位师兄弟,现在可不是打嘴架的时候。我斗胆做个主,如何?”云光道:“这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听不听在我。”云洞乐得有人出头,也连连称是。 “镜湖那边的封印,我去盯着,豁出一身道行,尽量多维持几天;云光师弟,你去追捕那头穷奇,就算抓不到,也别让它来滋扰桃源镇,横生波澜。至于云洞师兄你……”云天明显迟疑了一下,“道门那边,麻烦你来沟通。另外桃源镇的居民也要先疏散,玄穹暂时被关了禁闭,只能请师兄你代劳。” 云洞“嗯嗯“两声,比起其他两人的活,这个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还有玄穹的判罚,最好师兄你先起草一份,再给道门看。” 云天这么说,其实是在替玄穹求情。如果明净观先出具了处罚意见,笔下留了情面,道门驳回的可能性很小。云洞心领神会道:“这个交给老道我吧,你们两个尽管去忙。”三位真人计议已定,各自匆匆离开。云洞在俗务衙门里多待了一会儿,对玄穹道:“我要去把疏散的事情办了,先给你上个禁制。别紧张,除了没法出衙门,其他什么都不影响。”说完他右手一伸,虚空画了一道圈,正好把玄穹套在圈内。 艮土有山岳之相,这个圈子散发着淡淡的中土黄光,光中隐有崇山峻岭之势。比起云天的水球,它更适合囚人之用。 “放心好了,你之前刚刚立了功劳,这次闯祸又是事出有因,不会罚得太重。无为之为,无为之为啊。”云洞一边施法,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玄穹忍不住道:“师叔教诲得是,我就该不做无为,两眼一闭,就是天下太平。”云洞道:“若人人都清心寡欲,不去折腾,这世道可就太平多了。”玄穹讽刺道:“玄清师兄就是不懂这些,才被折腾死。幸亏我悬崖勒马,及时被点醒。” 云洞一听这名字,胡须颤了颤:“玄清那孩子,我也一直劝他清静点。可惜他是一根筋,连师父都要反驳,非要把逍遥丹查明白不可。当年我若是用艮土圈早点把他圈住,不让他去跟穷奇拼命,他可能就不必殉道了……” 玄穹忽又不忍,正要说一句找补,云洞又道:“你在郁垒阵眼之下,只看到了穷奇?可还看到了别的什么?”玄穹道:“我尚未细看,穷奇就冒出来了,然后我只顾慌忙逃命,没注意。”云洞“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失望。他把艮土圈禁制设完,然后转身走出衙门。玄穹知道他的心思,当年玄清就是在凝思崖附近,与穷奇同归于尽的。如果穷奇被困在郁垒阵眼里,那玄清可能也在那里,至不济还能剩下一些遗骸…… 望着云洞离开的背影,玄穹第一次发现,这老道的内心可没那么清静。 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有道门三位真人接手,不需要俗务道人发挥。玄穹索性躺在艮土圈里,闭上眼睛。他有些懊恼,但心里并不沮丧。 若不是他自作主张去了凝思崖,恐怕听不到刘子骥的呢喃,揭不破湖底的真相。虽说代价有点大……这也是命数使然。这么多年,玄穹早习惯了这种富贵乃浮云的失落,索性在艮土圈里躺倒,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可他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俗务衙门。 “婴宁?” 婴宁一脸焦虑,连玩笑都不开了:“小道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姑姑刚被那个讨厌的云光叫走,然后云洞又来了,说桃源镇居民要全体疏散。你干吗待在这个圈里?哎呀,疼疼疼。” 她刚一迈过那个圈子,就被山岳之势弹了回来,疼得龇牙咧嘴。 “你应该再用力点,让云洞那老头把盆栽当工伤赔偿赔给你。”玄穹幸灾乐祸。 “我好心来探望你,你倒先来取笑我!”婴宁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走。玄穹道:“你这招不管用。我出不了艮土圈,没法追出去哄你。”婴宁只好气呼呼地转回来,围着黄圈转来转去。 “刚才敖休和老果去找她,说你被真人们给抓起来了,吓了我一跳,赶紧过来问问情由。哼,看你这样子,肯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了对吧?” 玄穹只把自己冲撞封印,误走了上古凶兽,导致蜃气外泄的事说了。婴宁听得连声惊叹:“你闯的这个祸,可真是不小,连整个桃源镇都要疏散。”然后又大叫道:“这么大的事,你干吗又不叫我一起去?” “我是俗务道人,查案子是本分,你过去算啥?你是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啊,还是有通天法力能当场把穷奇收了?” 婴宁脸色霎时黯淡下来,摸着脖颈上的金锁不吭声。玄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了,回了下口气:“天生穷命,我都习惯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去领那二两三钱的俸禄。这事咱们都掺和不了,你来了也没用。” 婴宁嘴巴一撇:“我才不想来呢,是我姑姑特意让我来探望你。早知道你是犯了事被关在笼子里,我就多叫几只狐狸来看热闹。” “你姑姑为什么让你来探望我?” “你是不是把她送你的狐尾眉笔给用啦?” “是啊,若不是那笔,我只怕在湖底下就被穷奇吃掉了。” “那笔可是十四姑的本命妖力凝聚,所以你一动用,她肯定就能知道,连位置都能模模糊糊感应呢。” 玄穹抬抬眉头,这既是大妖的好意,似乎也能理解为一种监视行为-可辛十四娘监视他干吗? “我姑姑说,她本以为你就是一条混道禄的咸鱼,如今才发现你也算是个有想法的家伙。有些事情,她觉得可以跟你讲了。” 玄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盛。辛十四娘的话,委实古怪。且不说“混道禄的咸鱼“这种评价,她是怎么发现自己有什么想法的?又有什么事情要讲? 从头到尾,玄穹只见过她一次,后面的联系也只限于那一支狐尾眉笔啊……不对,玄穹突然意识到,自己动用狐尾眉笔的位置,是在凝思崖附近,而那里恰好是玄清与穷奇同归于尽之地。 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玄清这家伙啊。 玄穹收回思绪,对婴宁道:“辛十四娘大圣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吧。不过先声明啊,我如今被困在艮土圈之内,哪儿也去不得,听过就算了。”婴宁拿出一块乳白色的圆石:“十四姑被真人们征调出去,追捕穷奇了。这是我们青丘特产的留音石,里面存着十四姑的声音,你自己听好了。” 艮土圈不许人进出,于是婴宁把留音石拿到边缘,敲了一下。很快石头里发出一阵鸣叫,开始嘶鸣混杂,一会儿就变得清晰起来。 “喂喂,小道士,你在听吧?”石头里的声音和辛十四娘的一模一样,“你居然惹出了穷奇,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值得本妖说一桩秘密给你听。不过这秘密有点危险,你听完之后,搞不好会和玄清小道士一样身死道消。如果你后悔了,转身离开,没人会责怪你,最多是被我笑话一通。” 声音停顿了一阵,似在等待。玄穹面无表情道:“我还能去哪儿?” 石头继续道:“你还在继续听啊,果然有点意思。本妖之前跟你讲的关于玄清的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个故事并不完整。其实自从十三兄出事之后,我和玄清一直保持着密切合作,他在明,我在暗,联手调查逍遥丹。这件事很危险,但玄清那家伙非要一查到底不可,说那东西有干天和,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终于有一天,玄清找到本妖,说他查到了逍遥君的线索,可以锁定逍遥丹的炼制地点,地点就在凝思崖,等他确认了就回来告诉我。本妖本以为这次可以正本清源,没想到,紧接着便发生了穷奇事件,他殉道而死……道门发布的通告说,穷奇袭击桃源镇,玄清毅然迎敌,把它引到镜湖上空同归于尽。但我很清楚,玄清当时并不在桃源镇,他正在镜湖附近调查。换句话说,所谓“玄清舍身挡穷奇'这件事,前一半根本没发生过,穷奇与玄清交手,最初就是在凝思崖。 “他殉道之后,本妖暗中查访了一下,许多宣称看到玄清道长力战穷奇的桃源镇居民,其实都有中了幻觉的痕迹。可惜呀,本妖纵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说出来。我青丘狐族擅长幻术,这种事情别人不来怀疑我们就不错了,许多事情是没办法做的,只能等一个既有意愿又有能力的人类,可谁又 会有这样的勇气呢?”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话锋一转: “本妖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是个斤斤计较、一脸晦气的小道士,来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过是为了混日子、攒功德罢了,没必要跟你多说。谁知道,你后来倒是给了本妖一个惊喜,剿灭了逍遥君,算是给十三兄和玄清报了个小仇。当你在凝思崖动用了狐尾眉笔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打算深挖下去了。” 玄穹额前的白毛一飘,忍不住要出言解释,可一想到这只是留音石而已,只好闭上嘴。 “玄清那家伙天性机警,他把所有的调查资料都记在一本秘册之内,藏在俗务衙门里的某处,然后编了一条暗语告诉本妖,嘱咐说如果哪日他殉道了,让我寻一个靠谱之人,把簿子交托出去。可这家伙只告诉我暗语,却没有真解,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玄清说了,让我考察俗务道人的继任者,如果真值得托付,他一定能领悟真解。所以你听好啦,我只把暗语说一遍。” 留音石里,辛十四娘清了清喉咙,启齿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玄穹一怔,这不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吗?这里明明是桃花源,里头可没有莲花池啊。为什么玄清笃定,自己一定猜得出来呢? 这时辛十四娘道:“本妖托婴宁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也算是稍稍弥补我的遗憾。记住,只有你能把那个小道士的调 查推进下去,不要让他白白殉道,苦心东流……” 说到最后几句,辛十四娘的声音渐渐敛起轻佻,变得肃穆起来,甚至带了一点点恳求。留音石“啪“的一声,碎了一地,露出里面一小块耀眼夺目的棱石,石质呈现紫纹,竟是一块紫磨石棱精。 这是石中精粹,别看只有拳头大小,舒展开却堪比城垣之坚,有守御护避之妙,也是天下少见的宝贝。玄穹面色很是复杂:“她是嫌我被雷劈得不够多吗?” 婴宁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块紫磨石棱精,语气难得凝重:“小道士,十四姑看人一向很准。她觉得你肯定可以做到。”玄穹双手一摊:“姑且当你姑姑说的是真的,那说明桃花源里藏着一股极危险的势力,她都不敢轻易涉入,我有什么办法?” “你自己不是也坚持要查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个待罪之人,被艮土圈隔绝在这里。别说托付玄清遗志,她要送我的宝贝,我都拿不到。” 婴宁有些不甘心地伸过手去,一碰到艮土圈,“啊呀“一声,猝然又缩回来。玄穹双手抱臂,索性往艮土圈上一靠:“你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道祖不保佑。你们另请高明吧。” 婴宁拿起棱石:“那我把这宝贝扔给你啊。” 玄穹耸耸肩:“你们狐狸不见青丘,是不死心哪,小心别弹回去伤了爪子。”婴宁有点害怕,特意后退了几步,这才手臂轻舒,把那棱石扔过去。宝贝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触到艮土圈的边缘。只见艮土圈几下闪烁明灭,岳影倏然消失,那一块棱石毫无阻滞地砸到了玄穹脸上。 这一下子,无论婴宁还是玄穹都愣住了。谁想到,这艮土圈竟如此脆弱,居然一触即溃。玄穹还没顾上揉鼻子便猛一激灵,抬头一看头顶,雷云迅速聚拢,一道电光兴高采烈地砸了下来…… 第十三章 “没有,这里也没有。”婴宁大声嚷道。 “那你去西边的柜橱里再翻翻。”玄穹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一缕雷击过后的青烟,袅袅从发间浮起。 谁能预料,那坚不可摧的艮土圈,在紫磨石棱精面前居然比一张纸还薄弱。玄穹猝不及防,接了这件宝贝,遇财呈劫的命格当即发作,连动用脖子上的那一枚古钱都来不及,一个天雷就劈砸下来…… 于是搜寻玄清秘册的任务,只能暂时交给婴宁。婴宁自知理亏,只好像丫鬟一样被玄穹吆喝着使唤。她在俗务衙门里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你这里也太乱了,衣袍靴子到处乱扔,跟我姑姑家差不多了。哎,桃木剑你怎么倒着放?多伤剑尖啊。”婴宁找得心浮气躁,一脸不耐烦,“这个玄清,到底把秘册藏哪里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意思是纵然出身污秽,心志依旧清高不改,哎,这听着怎么像是说我呢?” “难道他把秘册藏在厕所里了?先说好啊,打死我也不去捞,要去你去!”婴宁警惕地抖了下耳朵,一脸嫌弃。 “哎,你……你快给我拿条浸水的布巾子来,让我再清醒清醒……” 婴宁“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转去后堂了。玄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俗务衙门里里外外他都熟悉,实在不像有藏秘册的地方。玄清说这句暗语只有继任者能领悟,那么一定有些信息,只有继任俗务道人的人才能掌握。可这些信息是什么呢……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这时婴宁从后面喊道:“布巾子倒是有几条,全是没洗的,泡在盆里几天都快臭了,你这人过日子真邋遢,怎么不学学人家玄清,把家里整理得清清爽爽?” 一听这话,玄穹脑海中“轰隆“一下,仿佛被玄雷劈中一样-对啊,玄清有洁癖和强迫症,衙门里面文书、衣着、器物分门别类,归置得清清楚楚。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玄穹反复念叨了几下,忽然从榻上跳起来,谁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疼得哎哟直叫。 婴宁赶紧把他搀起来:“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玄穹龇牙咧嘴道:“快,扶我出门。” “去哪里?”“你问的工夫都到了,就在门口!” 玄穹被婴宁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婴宁正在纳闷,他径直走到告示牌前,伸出手去,把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哗啦哗啦都扯下来,很快露出底下的木板。玄穹敲了敲木板,似乎是空的,示意婴宁用尾巴去砸。婴宁一脸莫名其妙,但到底还是一甩尾巴,狠狠撞了上去。 别看她平日爱用尾巴扫玄穹,但都没用上真力,如今用力一扫,告示牌轰然坍塌。玄穹跳着过去,在那一堆断烂残木之间,很快翻出一本装帧朴实的小簿子。 “还真找到了?”婴宁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简单了吧? “这要靠脑子,而不是蛮力。”玄穹用手指点了下脑袋。婴宁的大尾巴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哼,还不是靠我的蛮力才打破木牌?快说啦,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玄清说只有继任者才能领悟,显然是暗示秘密一定藏在与衙门相关的地方;再看那句暗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秘册藏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玄清觉得属于“淤泥'的地方。” 一个有洁癖加强迫症的道士,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脏乱。整个俗务衙门最脏乱的地方是哪里?只有门口的告示牌。 桃源镇的居民们,天天在上面乱贴东西,清不过来,玄清对此一定极为痛苦。秘册藏在这里,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谁能想到,如此重要的秘册,竟然就明晃晃立在衙门门口? 破解了玄清的暗语,玄穹躺回榻上,拿起秘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婴宁想起还没找到干净布巾,转了一圈,在旁边椅子上搭的衣袍里,拎起一根布腰带,歪了歪头,然后去泡水了。 秘册不长,里面记载了玄清关于逍遥丹的调查资料。他也认为,逍遥丹很可能是在桃花源炼制的。可惜关于逍遥君的身份,大部分信息都指向那只飞蛾精,如今已没什么用了。 眼下三位真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疏散桃源镇居民,玄穹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是神荼阵眼的位置。只有确定它在哪里,才能挖出逍遥丹的炼制地点-而这一点,玄清帮不上什么忙。 玄穹也能理解,玄清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发现镜湖真相,可不免有些失望。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发现末尾附了一份账本,里面抄录的,居然是凌虚子丹房半年的进出。 这可有点古怪了,玄清为何无缘无故去查凌虚子的账?玄穹细细读过一回,发现没什么出奇的,上面显示丹房每个月平均利润是三百四十两,相当丰厚,让这个穷道士眼热不已。但……玄清查这些做什么? 婴宁殷勤地把浸了清凉井水的腰带叠了一叠,搁在他额头上。玄穹觉得脑袋稍微清楚点了,翻覆看那账本,忽然注意到背面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应该是玄清额外添加的:“三元龙涎丹每粒二十两。” “好贵啊!”玄穹的心脏猛地被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人家吃一粒,顶他小一年的道禄。 他记得凌虚子说过,毛啸天生多病,要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这东西凌虚子炼不了,只能从西海龙宫那里买。这么算的话,毛家每个月光是买三元龙涎丹,就要花费六百两,而丹房收入只有三百多两,亏空十分严重。毛啸的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凌虚子这些年亏空的银子,可是个极大的数目。 可玄穹和凌虚子接触了几次,发现毛家并不窘迫。毛啸日常在心猿书院里,挥手就能买雪莲蛛丝帘,天生富家子弟作风。毛家的开支与收入,明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再联系到他炼丹师的身份,不能不有某种联想。 玄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才特意写在秘册里。可惜后面爆发了穷奇事件,他再没机会深入调查。 想到这里,玄穹把秘册收起,把腰带扯下来,从榻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婴宁讶道:“你……你还没恢复,这是要去干吗?”玄穹沉下脸色:“没时间了,我们走。” “啊?去哪里?” “去找敖休一趟。” 婴宁双眼倏然一亮:“真人们让你在衙门待罪,你擅自离开,没问题吗?”玄穹道:“反正我已是待罪之身,功德肯定要被扣光的,不如搏上一搏。”婴宁拍手笑道:“小道士コ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我可没那么高风亮节啊……”玄穹苦笑,“当初在紫云山中,天蚕茧里藏着胡蜂精,我不戳,大家都要死;我戳了,大家都活,我也能活,最多挨几句骂。我为了保命,两害相权只能选后者。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局面,形势逼人,我只能再去戳一次茧子。” “那这一次,你必须带上我!要戳一起戳。”婴宁提前一步移到门口,神色坚定。 玄穹正要拒绝,婴宁握住金锁,难得露出恳求:“我在桃花源里一直找不到机缘,也抓不着心魔,再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都得戴着这个锁头,再也摘不下去了啦。”玄穹见她神色恹恹,拍拍狐狸脑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是说过嘛,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 玄穹看看府邸门口堆积如山的行李,眉头一皱:“道门只让疏散,你搬家做什么?”敖休道:“不瞒道长说,这一次我立了功劳,道门把消息送回龙宫,我爹大喜,准许我回去啦-我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夸我表现出色,简直都不像亲生的了,这都是托了道长的福。” 敖休一对大龙眼眨巴眨巴,玄穹道:“只要你以后别碰逍遥丹,别的我也不奢求。”敖休一拍胸脯:“我已经立下重誓,以后每天只饮十坛酒,只找五位姬妾陪侍,绝不荒唐度日!” 玄穹把敖休拽到一旁:“我如今来,是问你一件事。西海龙宫,是不是出产一种三元龙涎丹?”敖休道:“对,那是我家里特产,道长想要,我给你弄几坛子?寄到哪里?”玄穹道:“我不是要这个!你们卖给凌虚子是多少银子?” 这可把敖休问住了,他抓了抓龙须,把一个管家喊过来问了句,回答说:“每粒二十两。” 玄穹暗暗点头,看来玄清调查得很准确。他一把抓住敖休胳膊:“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设法把凌虚子约出来,但不许提我。”敖休一脸莫名,但既然道长有命,也只得遵从。凌虚子是西海龙宫给敖休找的监护人,他出面约见,一点不难。很快敖休回来,说凌虚子恰好不在家,只有他儿子毛啸在。玄穹看看天色,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说我去见毛啸也行。敖休跟毛啸关系不错,很快就将这只小狼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距离心猿书院不远。 毛啸刚刚站定,就看到那个额前飘着一缕白毛的小道士阔步从拐角走出来,脸色不由得一变。 “毛啸,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玄穹踏前一步。毛啸下意识地龇起牙呜呜了一声,脖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旁边的敖休喝道:“吭!道长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龙威天生可以震慑群兽,毛啸又靠西海龙宫的丹药吊命,他只得敛起凶性。玄穹没时间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你父亲凌虚子,可能涉嫌炼制逍遥丹,道门现在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毛啸一愣,随即大怒:“胡说八道!我爹是正经道门授权的丹师,你就算是道士,也不能信口污蔑!”玄穹一把抓住他的颈毛:“你每日吃的三元龙涎丹,一个月要六百两开支,你爹炼丹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三百多两,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填补亏空?” 毛啸梗起脖子:“我家有祖产不成吗?”旁边的敖休听到玄穹的指控,也有些骇然:“道长,道长,不是我包庇啊,凌虚子这人虽然絮叨,可人品还是不错的。他如果偷着去炼逍遥丹,那也得先孝敬本太子这边才……” 玄穹和毛啸同时瞪了他一眼,敖休讪讪闭嘴。玄穹继续道:“你自己家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凌虚子日日给你服食三元龙涎丹,还供你吃喝玩乐,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家里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毛啸怔了怔,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玄穹叹了口气,这位大少爷真没关心过自己爹是怎么赚钱养家的,觉得银子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态度愈加强硬:“毛啸,我明确告诉你,你爹为了保你的命,可是付出了太多心血,甘愿为西海龙宫打杂,甘愿日日炼丹炼到头秃,甚至……”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不惜铤而走险,去沾染逍遥丹这等危险的物事。” “你又没有证据……”毛啸一怔。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毛啸气得笑起来:“如果真如道长所说,我爹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什么要出卖他?” 不料玄穹声音比他还大:“这不是出卖他,而是救他。你知道逍遥丹害了多少人?前不久,波奔儿灞家的娃娃,差点被一个食丹徒吃掉,还有之前青丘的沐狸、银杏仙……就连敖休也差点沦丧-如果这些丹药是你爹炼的,这是多大罪过?” 毛啸再如何凶暴,也只是只小狼而已,被玄穹这么当头棒喝,半天方嗫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证据。” “你也听到疏散的消息了吧?我告诉你,这次疏散,可能整个桃花源秘境都保不住,其中原因,与逍遥丹关系匪浅。若你爹牵涉其中,罪过可不只是炼丹那么简单!泼天的祸事!如今还是俗务道人来询问,等到护法真人来过问,你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老爹越陷越深,最后被道门送上磔妖台打个万劫不复?” 毛啸不知道眼前这位道士其实是待罪之身,被这么一喝,身形顿时缩了下去。 玄穹语气趁机缓了缓:“你只要说出你爹如今在哪里就行。若他是无辜的,我当众道歉赔罪;若他确有问题,你也算及时举发,将来道门判罚可以酌情考虑-所以你配合道人工作,是最合算的选择。” 毛啸脑子一时间乱成一团麻,不由得痛苦地蹲了下去:“我爹如果真牵涉逍遥丹,那也是为了给我买药啊……我去举报,你们把他抓了,我岂不是就要死了?” 玄穹看了一眼敖休:“我可以做主,让西海龙宫以成本价继续供给你,敖休?”敖休恨恨道:“本太子每次都从银杏仙那儿辛辛苦苦拿货,你爹就在边上看着,可真行啊!吭!-你听道长的话,丹药本太子给你供!” 毛啸还是摇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父亲,总是不对的。” “毛啸,玄清生前给你专门建过一份档案,把你胎里病的事特别做了标记,叮嘱继任者要额外关心一下。他说你性格虽然偏激敏感,却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孩子,若要调解纠纷,务要问明缘由,不可随意定性。” “玄清“这个名字,似乎带有一种法力。毛啸怔怔听着,两只狼眼竟开始流出泪来。玄穹道:“他正是因为逍遥丹而殉道,你……是要辜负他吗?” 这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毛啸的心防。小狼仰起脖子长啸良久,方才哑着嗓子道:“我爹每隔三日,总会去镜湖附近的草还坡,说是去采集那里特有的地煞草。我说过几次想去看看,他都不许,说那里阴冷,怕我受了风寒……我……我只知道这些了。” 玄穹点点头,拔腿就要走。毛啸一口叼住他的袖子,乞求道:“道长,道长,若我爹,若我爹他……你可要救救他……”说完胸口起伏,喘息不定,竟像要发病似的。 玄穹叹了口气,冲敖休使了个眼色。敖休毫不客气地酝酿一口龙涎,直接喷到小狼脸上。毛啸双目一阵迷离,四肢伏地蜷起身子,似乎好了一点。他吩咐敖休看好这只小狼,然后转身离去。 草还坡是桃花源北面一处阴森的所在,地陷卑湿,坟冢遍地。早年道门开发秘境时,把历代失陷在里面的尸骨,都收殓于此。等到妖怪们迁居至此,居民去世后也大多下葬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的气息愈加阴沉,地煞汇聚,也滋养出了一些偏阴的草药。 玄穹走在坡下,前方老果双翅伸展,不时张开嗓子张望四周,一脸晦气。这老头本来收拾完家当,准备先跑了,不料玄穹上门二话不说抓了他的壮丁。草还坡范围太大,有了老果的无声声波,可以探查很多隐蔽之处。 “您说这桃花源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疏散呢……”老果一边四处打声波,一边絮絮叨叨。玄穹无心给他解释,只是敷衍道:“云天、云光、云洞三位真人一起做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 “那就应该听真人的,赶紧离开呀,还在这种鬼地方转悠干吗?” “你一只蝙蝠精,还怕坟地闹鬼?”玄穹嗤笑道。 “小老是活的,活的谁不怕死的?”老果哼唧哼唧,忽然头一歪,“好浓的海腥味啊。” 玄穹一听,精神一振,闻到海腥味,说明距离目标不远了。他问老果哪里传来的,老果瞪着眼睛:“不是哪里,是到处……到处都是海腥味。” 玄穹再一分辨,脸色大变。这说明云天在镜湖上施展的临时封印,快要阻不住蜃气外溢了,形势更加紧迫。他对老果一挥手道:“算了,你就探查到这里吧,赶紧回桃源镇,还能赶上疏散。剩下的,我自己来。” 老果愣怔片刻,忽然开口:“道长,你这次怕是私下行动吧?”玄穹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老果道:“小老只是瞎,可还没聋。桃源镇的疏散,是云洞真人在负责-哪有真人在后方管民政,却让一个道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侦察的道理?” 玄穹还没想好说辞,老果忽然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微笑:“当年玄清道长,也曾私下里借调过我一次,去棘溪那边查访。他和你风格不同,可小老心里清楚得很,其实你们都是一类人,都是用了心思在做事。所以道长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不必跟小老解释。我还撑得住,咱们再往深处找找。” 玄穹沉默了一下,额前白毛飘忽:“也好,你若觉得受不住了,不要逞强。”然后把坎水玉佩挂到老果身上。 他们慢慢深人到草还坡的深处,这里温度陡降,阴气弥漫,而且海腥味越发浓郁。老果明显飞得有些吃力了,眼神也渐渐有些迷离。坎水玉佩只能清心,却没有破妄之妙。玄穹正要劝他快快退去,老果却突然张开嘴,朝着某个方向拼命吐出一团声波:“那边……那边有异常……”玄穹目光一凛,让老果赶紧撤离,然后收回玉佩,提着桃木剑走过去。 这一带的坟冢明显变多,而且多是平地起一个硕大的坟包,无碑无围,大概是早期桃花源误入者的群葬之地。阴森的雾气缓缓在坟包之间流动,遮蔽了坟包轮廓,看上去好似不祥的群兽匍匐在阴煞之中。每一处坟头,都被腐黑色的剑形草叶覆盖-这应该就是凌虚子要采的地煞草。 但老果说的“异常“,绝非这种。玄穹继续深入,绕过不知多少处坟包之后,赫然发现里面矗立着一座高大的丹炉。这丹炉有三丈多高,四灵通风,上有饕餮纹路,通体赤红碎金,品级比帝流浆飨宴上用的那一尊,要高出很多。 丹炉之下,有熊熊大火烧着。可因为草还坡这里特殊的环境,火焰被四周的阴寒约束在丹炉下方,无法外溢,而烟火也被雾气所中和。要隐蔽炼丹,这可真是个天造地设的好地方。 而此刻站在丹炉之前正在施法的,正是那一只谢顶的老狼。”凌虚子!”玄穹跳到空地上,大声喊道。 凌虚子缓缓转头,一看居然是俗务道人现身,狼眼陡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过这老狼并没惊慌失措,两只爪子依旧有节奏地掐诀作法。玄穹开始以为他要反抗,再仔细一看,发现他是在徐徐把灌注在丹炉内的法力撤回来。 待得所有法力被收回之后,丹炉之下的火焰悄然熄灭。凌虚子这才从容开口道:“丹药炼制,讲究阴阳相济,不可突然撤力,否则有爆炸之虞-这是我们丹师的脸面问题。” 玄穹道:“你都偷偷炼逍遥丹了,还说什么脸面?贫道既然追查到了这里,就不必多说什么了吧?” 凌虚子平静道:“不错,事已至此,辩解也没意义,不如省掉无谓的口舌。我束手就擒,但请道长容我把东西收拾一下,不可留下一堆半成品,教世人误会我丹术不佳。” 玄穹点头:“丹药是证物,你别碰,其他的收拾干净,省得我整理了。”像凌虚子这样的丹师,多年沉浸丹道,根本没有斗战之能。玄穹也不怕他做什么手脚。 凌虚子大袖一摆,把丹炉以及相应器具一一收起,一丝不苟,丝毫不慌乱,就像是一位给学子展示炼丹流程的老师。玄穹在旁边看着,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家伙太平静了,简直像是一直等着道门来抓似的。 待得器具收完,凌虚子转过身来,任凭玄穹用捆妖索捆住自己,这才淡淡问道:“不知道长是如何追查到我的?” “是毛啸说的。” 凌虚子先是一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意料,可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也好,也好。至少可以保住他自己。”玄穹见他误会,替毛啸多解释了一句:“你儿子是担心你越陷越深,最后万劫不复。他不是出卖你,而是希望我来救你。” “甚好,甚好。我自己勘不破这个迷障,倒要让毛啸那小子来棒喝,真是造化使然。只是这孩子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才好……”凌虚子苦笑一阵,忽又露出忧色。玄穹知道他担心什么:“我已经跟敖休打过招呼。三元龙涎丹,他会以成本价,继续供给毛啸,你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凌虚子闻言,顿时有些失态,喃喃道:“敖休居然肯帮忙?”玄穹道:“那家伙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何况还有我盯着呢。” 一听这话,凌虚子整个身体骤然松弛下来,鬃毛根根趴伏,仿佛肩上卸去了一座山峰。 “自从那日你问我炼丹之法,我就有些心惊肉跳,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自从开始干这个营生,我就知道不是正道,可为了犬子的性命,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熬着。这哪是我熬炼逍遥丹啊,分明是逍遥丹熬炼我,我没有一刻可以弛然而卧,永远心惊肉跳,连狼毛都掉得精光……如今至少……至少犬子无恙,我也得了解脱,多谢道长成全,多谢。” 凌虚子双目通红,也不知是熬夜烟熏的还是被蜃气影响的,说着说着,垂下头去哽咽起来。这只谢顶老狼,这么多年来,终于获得一刻的心神放松。 玄穹心中暗暗感叹,本因执念,一成心魔。凌虚子一心为了儿子性命,当初失足是缘于此,如今认罪也是缘于此。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想起那只小狐狸来……如果她还在身旁,大概也会有一番议论吧。 他定了定神,对凌虚子道:“你若真感激我,就老老实实说出真相。蜃气深藏在湖底,你一只狼妖,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没法下去采集,是不是还有个合作者?” 凌虚子一时很是惊讶:“道长果然查得仔细,不过我与他并非合作关系,而是被他胁迫,参与其中……”玄穹道:“那个人,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所以可以去镜湖里面收集蜃气,对不对?” 凌虚子老老实实道:“镜湖之下,有两处阵眼,分别被神荼和郁垒两棵桃树镇压。郁垒阵眼的位置,最宜采蜃气。但蜃气极易消散,无法远运,所以要把搜集起来的蜃气,运至神荼阵眼,先凝炼成丹坯,再运出镜湖,送到草还坡这里,我再做进一步炼制,最后交给逍遥君,在棘溪开炉焖烧,直接发卖出去。” “这个采气之人,才是真正掌控一切的逍遥君吧?” “不错。但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戴着一副蚩尤面具。当年我来草还坡采地煞草,他出现在我面前,许下重利,那时毛啸这孩子病情反复,我急于赚钱,便只好答应合 “所以神荼阵眼到底在哪里?”这是玄穹最急于知道的。不尽快将阵眼修复,镜湖封印就要崩塌,桃花源秘境就要完蛋。”就在镜湖三……” 他话没说完,玄穹心头警兆大起,下意识往后一跃,只见一个巨大的阴影拍动双翼,陡然出现在草还坡上空,张开大嘴,活活把凌虚子一口吞了下去。 玄穹惊骇莫名,穷奇怎么就这么巧出现在草还坡?不,不对,不是巧合,它突然冒出来,就是为了吞噬凌虚子灭口! 也就是说,真正的逍遥君一直在暗中窥伺。 玄穹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在郁垒阵眼里法符与法宝尽出,也只是勉强挡了这上古凶兽十几息,最后还要靠云天真人才把它吓走。如今在这么偏僻的草还坡,只怕凶多吉少。 穷奇吃掉凌虚子后,毫无延迟,立刻掉头冲他扑过来。玄穹双手一搓,攥出一团本命离火,兜脸就要砸过去。穷奇依稀记得这个小东西别的不行,唯独放火有点犀利,身形顿时一滞。玄穹趁这机会撒腿就跑,穷奇低吼一声,再度扑过去。玄穹再次转身举起离火,穷奇只得又一次调整姿态,谁知那小东西还是虚晃一枪,继续向外逃窜。 穷奇瞪着猩红色的双眸,沉沉吼了一声,双翅一振,身体几乎和声音同时抵达玄穹身前,粗壮的前爪直接挠了下去。玄穹一见来不及吓唬它了,不得不把那一团火奋力扔出,直接噗一下砸在它鼻头。熊熊的离火放出耀眼光芒,烧得穷奇痛苦地“嗷“了一声。它拼命晃动脑袋,把这一团火甩在地上,然后狂怒地咆哮了一声,将空气都震动出了波纹。 “坏了,我成黔之驴了!” 玄穹冷汗狂冒,这下连最后的威慑手段都没了。他脚下一软,心里涌起绝望:算了,算了,尽力了,往好处想,至少下辈子可以摆脱“遇财呈劫“这种命格了……他闭上双眼,等待凶兽冲上来吞下自己。 可就在这时,玄穹听到一声娇叱,头顶吹过一阵劲风,几乎要把黄冠吹掉。他连忙抬头,却看到一个火红色的影子飞过去,撞在了穷奇的额头之上,中断了它咬向玄穹的动作。可穷奇挟来的风势实在太强,玄穹一下子还是被高高吹起,然后重重落下-幸亏道袍钩在一棵桃树上,把他堪堪吊住,否则铁定摔死。 婴宁?她不是负气跑回洞府了吗,怎么又跟到这里来了?玄穹头晕目眩,被强烈的杀气压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余力抬起眼皮,看向半空。 只见婴宁此刻化出原形,一只小狐狸双目赤红,龇着尖牙,那一条火红色的狐尾在半空极速摆动,如烈焰跳动。 穷奇被挡了一下,心中不爽,抬起巨爪就挠了过去。谁知狐狸动作极为灵活,左右跳跃,霎时化为一片残影,围着穷奇滴溜溜地转悠。玄穹在下面大为着急,她与穷奇体量差距太大了,只要一下失误,就会受重伤。 可他忽然发现,婴宁的狐狸尾巴一直在摆动,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竟像是……竟像是两条。 不对,不是残影,就是两条!玄穹想起来,他初访明净观时,云光抓住没有路引的婴宁,她也是这种反应-应该是狐妖的某种蓄力动作。很快两条又发生了变化,从中间又分出了第三条!而婴宁的身躯,也随风涨大了几分。 婴宁化出三尾之后,冲穷奇挑衅似的“嗷“了一声。穷奇不甘示弱地反吼了一嗓子,一抖鬃毛,就要飞过去。玄穹知道这畜生有种能力,可以瞬时提速,急忙要开口示警。谁知婴宁的三条狐尾抖了几抖,三股青色虚光兜头罩在穷奇硕大的头颅之上,它的两只兽眼一下子陷入茫然,动作也随之停止。 “哼哼,它现在陷入我的幻术之中啦!” 婴宁浮在半空,她的声音不再是清亮童音,而是更加成熟的醇厚嗓音。玄穹仰头想要说话,却被妖气压迫得发不出声音。婴宁狐吻一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从现在开始,我想要怎样就怎样!” 可惜她话音刚落,那边穷奇的双眸已恢复了凶性,大口一张,吐出一团带着腥味的黄烟,黄烟滚滚而上,硬是把三尾虚光反推了回去。婴宁大怒,顾不上嘲讽玄穹,拼命催动三尾发出更多青光,跟黄烟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两边互不相让,妖气勃发,让夹在中间的玄穹几乎快要窒息。他口不能言,只得拼命挥动四肢,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对婴宁比出什么手势。 “笨蛋小道士,你不要劝我走了!快解开金锁!这是我们唯一胜利的机……”她一边抵住黄烟,一边侧觑一眼,登时遍体生寒-那小道士被道袍倒钩在树枝上,四肢舞动,腰间却空空如也。 “腰带呢?”婴宁嘶吼起来。 那腰带上拓着解开金锁的符咒,玄穹怎么不带在身上?难道上次自己因为它骂玄穹,玄穹就气得把它扔了?他怎么这么小气? 一连串疑惑与恼怒,分散了婴宁的注意力。穷奇趁机双翅狠狠一扇,两团腥风平地涌起,又凝为一只巨爪狠狠拍下来,直接把婴宁的青光拍散了。 婴宁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从半空朝地上歪歪坠去,口中不忘悲鸣:“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穷奇一振翅膀,闪身而至,冲着她的咽喉咬来。 婴宁知道自己必然无幸,索性不去抵御,勉强分出一条狐尾把桃树扫倒:“小道士,快逃吧!” 玄穹一骨碌落在地上,顾不得浑身剧痛,咬破中指把血洒在桃木剑上,怒掐一个法诀:“敕!”然后并指一刺。只见桃木剑通体冒出烈焰,循着指尖指示飞射而出,化为一支离火大箭,噗一声狠狠扎进穷奇的右眼。 只听穷奇“嗷“的一声发出惨叫,双翅拼命鼓动,急速退到了半空中。那桃木剑以身为燃材,涌出更多离火去烤灼它的眼球,让它不得不伸出爪子来回抓弄。 玄穹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招,一身法力和体力被抽得涓滴不剩,如今连站立都无法维持了。直到这时,婴宁才轰然落地,硕大的狐躯恰好匍匐 在玄穹面前。 玄穹勉强爬到狐狸脑袋旁,大声喊婴宁的名字。婴宁勉强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反正你也解不开金锁了,还不快走!”玄穹气得一把抓住她脖子上的金锁,大吼一声:“我早给你解了啊!” 婴宁脖颈不由得抬高了一分:“什么?”玄穹无奈道:“我当初离开青丘洞府时,你不是跳到我头顶,咬那一缕白毛吗?那时我就已暗念符咒,给你把金锁解开了。你看看,这东西现在根本是虚合的!” 婴宁低头一咬金锁,果然锁舌早已弹松,只是她多年挂得习惯了,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 “你……你怎么刚才不说?!” “你们俩上来就打,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啊!”玄穹按住黄冠,哑着嗓子吼道。婴宁一双狐眼定定地望向他:“为什么?” 玄穹头一歪:“我最讨厌决定别人的命运。你若勘破心魔,不解也能成就;若勘不破,我解开又有何用?只要你自家开悟,又何必搞什么金锁呢?” 远处的妖气突然一炽,穷奇把桃木剑的残渣从眼球里逼出来,仰天怒吼一声,四处寻找始作俑者。 婴宁勉强爬起来,朝那边挺直了脖颈,又低头道:“所以,我现在根本没有金锁束缚?” “早没了!”“你这个别扭道士,解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郁闷了 那么久。” “这种事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暗示过好几次了啊,心魔一去,金锁自开,心魔一去,金锁自开-什么叫自开啊朋友!” 婴宁的双眼中渐渐升起两团光亮。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的心魔,就是封印本身。怯于解封,怯于驾驭自己的力量,担心会被大家责难,原来这是我自己设下的束缚。” 穷奇气势汹汹地从天顶压过来,打算一举把眼前这两只苍蝇活活咬碎,可它冲到一半,猝然听到一声细小的“啪嗒“声,似是什么金器断裂。它兽性的直觉,顿时捕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从下方传来,血口一张,喷出一口带着浓浓腐腥味的口水。 那口水挟风带雷,飞向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小小人类,可很快被一条冒着青光的狐尾重重抽飞。玄穹趴在地上,看到许多细微的沙砾缓缓凭空浮起,仿佛被某种潜然膨胀的力量所影响。 玄穹勉强抬起头,看到婴宁的身躯越来越庞大,那三条赤红狐尾高速摆动着,三条先分作六条,随后又分作九条。九条狐尾摇曳相错,恍如孔雀开屏一般,引出九重青光交相辉映,而妖气也随之节节攀升。 穷奇被敌意刺激得低吼一声,抖抖鬃毛,胸腔咔啦咔啦向两侧展开,露出白森森如刀锋般的肋骨长刺,里面无数紫黑色的触手蠕动。它感应到了这个对手的恐怖,需要倾力 一搏。 对面的青光越发锋锐,穷奇实在无法忍耐,猛然发出一阵摧山坼地般的巨吼。可这吼声落入九重青光之中,却如泰山之投北海,只泛起一阵波澜,反而让青光大盛。 过不多时,一只有着九条赤红长尾的优雅狐妖缓缓走出光幕。这狐妖身量与穷奇几乎相当,九尾接天连地,妖气深若渊海,脖颈微俯,两只狭长的狐眼定定地睥睨着穷奇。 玄穹目瞪口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侠母子、毛氏父子、老果和敖休、徐闲一家,还有十四姑和十三叔,对了,还有小道士你在紫云山的愚行……桃花源中种种生相,有情则有觉,有觉则有缺,多谢大家助我勘破心魔,破境归真。现在轮到我来践行执念啦。” 婴宁的声音宏阔高远,带有重重回音,唯有最后一句流露出些许少女的俏皮。说完之后,九尾中的一尾朝玄穹轻轻一甩。 他感觉到一股强悍而温柔的力量裹挟住自己,朝着草还坡外围飞速退去。眼前的景象在急遽远去,玄穹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头上古凶兽和一只九尾大妖跃至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玄穹没有挣扎,他知道自己留在现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尽早去搬救兵。 那一股力量把他送到数里之外,裹着他轻轻落地。玄穹沾染了青光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脚下一霎不敢停,朝着桃源镇一路狂奔而去。云天也罢,云光也罢,哪怕云洞也成,这是道门在桃花源战力最高的三人,只要其中一人去救援,也能帮上大忙。 不一时,玄穹已冲到镇子边缘,先感受到三股磅礴的正宗法力,心中一喜,三位真人似乎都在?这可真是运气太好了。可下一瞬间,他两条短眉却皱了起来,因为又感受到了辛十四娘的妖力,而且似乎隐隐带有敌意。 玄穹一路跑到俗务衙门,一抬头,看到三位真人浮空而立,辛十四娘和其他几位大妖则在对面,表情都不太好,气氛剑拔弩张,以致周围的小妖和普通人无法承受,无不远远躲开。 云洞最先发现玄穹,徐徐降到地面。玄穹问你们不赶紧疏散,怎么还打起来了?云洞连连叹气,说云光师弟坚持认为,所有居民要全数撤离桃花源,一个不留;而辛十四娘等大妖觉得,居民们在这个秘境生活许久,贸然全撤,损失太大,可以先退到外围桃林,观望一下形势。 这两位一个脾气火暴,一个天生自傲,居然吵起来了。 玄穹眼前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这种嘴架。他急切地抓住云洞的袖子:“师叔你快带我上去,我有急事禀报!” 云洞点头,一摆袖子,带着玄穹朝半空而去。飞到半途,玄穹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婴宁带去的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师叔给的吧?”云洞“嗯“了一声:“那是玄清的遗物,我感念辛十四娘大圣与他的渊源,送她做个纪念。”玄穹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再多问什么。 飞到半空之后,玄穹顾不得施礼,抢先嚷道:“穷奇现身草还坡!” 一听这名字,三位真人和一群大妖齐齐朝他看来。玄穹以最快的语速,把草还坡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在场之人一时都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得发蒙。 云天先开口道:“凌虚子是在那里炼逍遥丹?”云光同时喝道:“你不是在衙门待罪吗,为什么偷偷跑出去?”玄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先回答哪一个,这时辛十四娘伸手把他揪过来:“你把她的金锁解开了?我怎么感觉到那边有一股狐族的力量升起?” 玄穹点头:“婴宁现出九尾法相了。”辛十四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是为了抵挡穷奇,强行把她的金锁开了?”玄穹坦然道:“不,其实我当初一离开青丘洞府,就给她解开了。” “什么?”辛十四娘的毛一下子竖起来。 “因为婴宁需要的不是磨炼,而是信任。” 辛十四娘盯着玄穹,狐尾上下晃动,眼神复杂至极。这时云天真人拱手道:“眼下可不是坐而论道之时。不杀穷奇,便无法安心处理桃花源的危机。如今既然婴宁小姐破境成就,正是剿灭此獠的最好机会。云洞师兄、云光师弟、十四大圣,咱们事不宜迟,应从速赶去支援!” 辛十四娘担忧婴宁,二话不说,当即现出七尾本相,跃上天空去支援侄女了。诸真人也正要动身,却看到玄穹挣扎着跟上来,云光一道雷光打在他面前,喝道:“你闯下大祸,还四处乱跑?给我滚回衙门里待着去!”说完还瞪了云洞一眼:“你那个艮土圈跟纸糊的似的!怎么就把犯人放出来了?” 云洞还要解释,玄穹却抢先道:“穷奇是标,镜湖是本。弟子现在要去下探镜湖一趟,去找那真正炼制逍遥丹的神荼阵眼所在,才能解决这场危机。” “哼,你是待罪之身,这么乱跑成何体统?” “逍遥丹为害甚烈,如今好不容易追查到源头,若置之不理,日后又成大患。”这一次玄穹的态度异常强硬,“弟子是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好大口气,道门除了你就没别人能干了是吗?” “没错!我不是针对师叔你,在场的所有人与妖,都不如我。弟子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是如今整个桃花源唯一可以深入湖下的人。” “你这也太嚣张了!”云光见这个小家伙纠缠不休,气得要动用天雷。这时云天赶紧拦住他:“师弟,玄穹说得也没错。镜湖兹事体大,就让他去查一查吧。” “他刚惹出泼天大祸,你还包庇这小子?” 云天淡淡道:“大祸已经惹出,再惹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说不定他深入镜湖,把阵眼修复了,桃花源居民就不必疏散了呢,也算他戴罪立功。事急从权哪。”云光鼻孔“嗤“了一声,冲云洞道:“你是明净观主,你拿主意!”云洞嗯嗯几声,又忧心道:“我没意见,只是玄穹如今这状况……”几个人看过去,玄穹如今狼狈异常,道袍被扯破了一半,桃木剑烧了,黄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更惨的是,他体力还好,浑身法力却一点不剩,已丧失了一战之力。 可在场的人只有他有明真破妄的命格,根本没人能替代。 云天还没开口,云洞叹道:“湖下情况不明,你又没时间恢复。这样吧,我授予你正箓用法,可以调动衙门法宝,不再有雷劈之虞。”玄穹精神一振,云洞开了这个口子,等于俗务衙门里的法宝,他可以敞开了调用。 玄穹冲进衙门后面,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拿了几样东西出来,顺便抬头一看,雷云正满怀希望地凝聚起来。云洞也顾不上查看,一一给他批了正箓用法,那雷云才悻悻散去,半空中还传来几声似是骂骂咧咧的轰鸣。 玄穹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整个人状态缓步回升。这时云天上前问道:“你说要下湖去找神荼阵眼,知道在哪里吗?” “刚才凌虚子讲到一半,就被穷奇灭口了,只留下半句“就在镜湖三',弟子还没琢磨明白。” 云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圈,镜湖周围没有带“三“字的地名。玄穹忙道:“不过弟子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可以试着听声辨位。” 云天想了想,抬起手臂,有水花洒在半空,勾勒出整个镜湖的地图,其上有五六朵小漩涡正在转动:“我之前镇伏之时,发现这几个位置的法力流动最为古怪,或许与阵眼有关,给你参考一下。” 玄穹“嗯“了一声,说我记下了。云天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们这边解决完穷奇,立刻就去驰援。你在镜湖下面,千万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重蹈玄清覆辙啊。” 玄穹一撩额前白毛:“我学不来玄清的舍生取义,只要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 第十四章 哗,哗,哗…… 此时平心观前方的镜湖,已不复镜面之实,湖面上涟漪阵阵,浪花起伏,可见封印已岌岌可危。瘆人的浪花声,像一头看不见的恐怖存在缓步爬行。附近的蜃气浓度,已达到几乎肉眼可见的地步。若普通人或小妖怪站在湖面,恐怕早已迷乱而死。 好在玄穹置身其中,丝毫不受影响。他给双腿贴了一副甲马,一口气跑到平心观,气都顾不上喘,直接站到了刘子骥立的那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前方。 刘子骥的残魂仍旧反复念叨着“蜃气外溢,从速镇之“,但语速已快到近乎疯狂,可见蜃气的泄漏速度何等惊人。玄穹不敢耽搁,先吞了几粒凌虚子留下来的凝神丹,然后手持罗盘,围着石碑来回走动。 凌虚子在被穷奇吞噬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就在镜湖三……”,实在难以索解。直到玄穹看到云天真人展现出来的镜湖全景图,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三,不是地名,而是坐标。 刘子骥在镜湖边缘,一共安排了三处遗迹:神荼、郁垒两个桃树阵眼,还有这块矗立于湖畔的石碑。道家阵法,讲究均衡。这三处位置的安排,必有规律可循。 如今石碑与郁垒桃树的位置,已然确知。玄穹根据呢喃声的大小不断调整位置,很快便推断出了第三个点位:原来神荼阵眼的位置,与郁垒阵眼、刘子骥石碑构成了镜湖圆周的三个等分点,彼此之间距离相同,成掎角之势,暗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法门。 玄穹不敢耽搁,恭敬地朝石碑一稽首,轻足一点,朝着神荼阵眼的推定地点飞跑而去。甲马不停灌注法力,迅捷如风,不一时他来到了一处满缀着绿萝青苔的高崖之下。 这座高崖与凝思崖、平心观的距离一样,玄穹一走近崖边,呢喃声就变得格外清晰。玄穹精神一振,看来自己的推测大体不错。 他之前有过进湖的经验,这一次如法炮制,放开心神,任由呢喃声进入灵台。果然很快那高崖隆隆前倾,如同一根指头点人湖水。水面漩涡忽转,露出一个空洞来。玄穹入洞之前,先转头看了一眼,隐约感应到远处数股妖气碰撞激烈,说明婴宁暂时无恙,心中略松,便纵身跳下洞去。 他整个人顺着水洞朝湖底飞速下落,眼前的湖水逐渐从纯蓝变成黑色,蜃气近乎饱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玄穹忽然好奇:当初玄清坠落湖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恐怖景象。他不具备明真破妄的命格,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的是什么呢? 过不多时,玄穹果然又落入一个与水隔绝的岩洞里,其结构与郁垒阵眼差不多。他小心翼翼沿着一条甬道走到底,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棵和郁垒差不多的参天桃树,树上桃花灼灼,树皮之上刻着“神荼“两个大篆。而在桃树之下,赫然放着一尊赤铜云纹的大丹炉。 这炉子造型朴实,没有凌虚子用的那么奢华,不过炉座位置的设计却十分巧妙。上方入料口承接着一尊小鼎,造型与郁垒桃树下深埋的鼎一样。鼎口汩汩流淌着一道凝练蜃气,注入炉中。而丹炉下方则与“神荼“桃树的根部相接。 玄穹走到丹炉跟前,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从炉口徐徐飘出来,炉子里头,几百粒逍遥丹的丹坯已初步成形。逍遥君的炼丹之法,至此终于一览无余:郁垒取蜃气,神荼炼丹坯,草还做精炼,棘溪重焖烧。 玄穹忍不住冷笑起来。怪不得镜湖封印被穷奇一撞,就近乎崩溃,原来它早被这种炼制之法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丹炉活像一条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水蛭,把整个镜湖封印的蜃气抽取出去,转成丹坯的法力。 刘仙师当年为了封印蜃气而倾注于此的法力,却被后人取来炼制逍遥丹,真是讽刺十足。玄穹正要出手捣毁,一个森森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浮起: “玄穹,且住。”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急忙回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袍男子,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蚩尤面具。 “逍遥君。”玄穹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男子略点了点头,语带赞赏:“你竟能追查至此,算是颇有能耐的了。只是区区一个俗务道人,又能做什么呢?” 玄穹道:“这个区区俗务道人,把你的党羽或擒或杀,发卖者也抓了,炉子也推倒了,如今连炼丹坯的窝点也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更自信一点?” 面对挑衅,逍遥君毫无动容:“这些不过是消耗品,随时可以恢复。如今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桃花源即将为蜃气笼罩,道门之人和那些妖怪都要卷铺盖逃走了,谁还会在乎逍遥丹这点小事?” “我在乎。”玄穹微眯眼睛,“你也在乎,逍遥君,或者我该称呼你为-云天师叔。” 是言一出,整个洞窟里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一瞬。逍遥君缓缓摘下蚩尤面具,露出云天真人那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和蔼: “你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 玄穹知道在真人面前根本没机会反抗,索性也不逃走,双手抱胸:“弟子之前深人郁垒阵眼,误走了穷奇,师叔您不是火速来援吗?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不对的。” “哦?哪里不对?” “当时您是这么质问弟子的: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云天真人奇道:“这话有什么问题?” “道门一直认为,镜湖致人产生幻觉是因为三尸之气。弟子直到听见刘仙师的残魂呢喃,才知道镜湖之下是一头喷吐蜃气的大蜃。我刚逃到湖面,还没顾上说出真相,您张嘴就来了一句蜃气如何如何,请问师叔是怎么知道的?” 云天真人恍然,一捋长髯:“这确实是我疏漏了。” “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方能听见刘仙师的呢喃。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其实师叔你与弟子是同一种命格。” “仅凭这个就下了结论吗?” “当然不是。所以弟子斗胆,后来又试探了一次。”玄穹狡黠一笑。 云天真人不由得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鬼心思还真多,何时又来试探我了?”玄穹道:“我闯下泼天大祸,被您押回俗务衙门之后,不是被三位真人围着骂嘛,那时我心灰意冷,把坎水玉佩拿出来上缴,您说这是私人相赠,不算在赏罚之列,让我收着。” “我关怀后辈,有何不妥?” 玄穹道:“我拿出那块玉佩时,外面其实还包着一层布,那是从穿山甲精手里收缴的迷藏布。我当时的原话,只说把这件物件缴还给道门,可没说里面是什么物件。” 云天双眉一皱,不由得捋起长髯来。 玄穹继续道:“迷藏布可以幻化外形,迷惑人眼。唯独具有明真破妄命格之人,可以看破其透明本相。所以在云光和云洞师叔眼中,我拿出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布包;唯有您碰都没碰,一眼就看出包里是坎水玉佩-这不正是明真破妄的体质吗?” 云天真人深吸一口气,这试探太隐晦太细致,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回想第一次与师叔您相见的情景,那只倒霉的穿山甲精,大概是刚与您交接完逍遥丹吧?被我不小心撞见之后,师叔当机立断,出手将其杀死,把嫌疑撇得干净,真是好快的反应。” 玄穹说着说着,云天真人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当我发现师叔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时,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了。谁能自由进入镜湖阵眼,汲取蜃气、锤炼丹坯?谁能在镜湖附近一直活动,不被护法真人发现?又是谁故意偏转了水龙,让逍遥君和那群倒霉的发卖妖怪,被云光电死?” 云天叹道:“亏我刚才还特意留了五六个假提示在地图上,没想到你完全没被误导,径直找到这里。” “弟子既然对师叔起了疑心,对这些提示,又怎么会真的放心呢?只是我也没想到,师叔来得这么快。” 云天捋着须髯:“正是因为你随身带着那一块坎水玉佩,我才能感应到你的位置啊。”玄穹脸色变了变,云天真人这坎水玉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监视他的行踪才赠送给他的。亏自己刚才还有心炫耀,结果人家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看来之前的许多次偶然,根本不是偶然。云天真人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语气中满是激赏:“玄穹你虽然命格寒碜、法力低微,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低估你了。” “您说后半句就行了。” “可惜,可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为何不能看清形势呢?”云天真人摇了摇头,流露出惋惜之情,“我之前已为你留出了偌大的功勋,铺就了晋身之阶。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偏偏还要留下来多事?” 玄穹把额前的白毛撩起来,一脸无所谓:“道经有云,命者性也,运者情也。性情决定命运,弟子若真懂得识时务,当初就不会被发配到桃花源来了。” 云天真人对此深为理解:“确实,禀性难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还是玄穹第一次听到这位师叔口出秽言。”屎“字出口的同时,云天真人周身的水花汇成一条水龙,直直冲向玄穹。 玄穹早就在暗暗提防着,一见龙来,扬手唤出本命离火。可惜他之前透支得太过,如今也只交出一团小小的火苗,被水龙一口吞灭了。 “你面对坎水宗师,居然打出离火,你的五行相克是和尚教的?” 水龙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的小蚂蚁。玄穹叫道:“等一下,师叔,难道您动手前,不该先开口招揽一下我吗?” “你这种命格,我招来有什么用呢?”云天真人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放心好了,草还坡那边,我留下了一个水形分身。我那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不会起 疑心。” “还有辛十四娘呢,她们狐族精通幻术,可没那么容易被瞒住!”玄穹的口气明显有些虚。 “茫茫镜湖,就算他们觉察到不对,也不知道神荼阵眼的真正位置;就算知道,也下不来。玄穹,你一进阵眼就是死路一条,还是不要挣扎了。” 话音刚落,云天真人便大袖一摆,水龙咆哮着上前。就在它即将触及玄穹时,小道士一个狼狈的后滚翻,整个人绕到了神荼桃树后面,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紫磨石棱精?”云天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不是玄清的……你怎么有这东西?” “刚才承蒙云洞仙师好意,授予我正箓用法的特权。弟子只要用它行使俗务道人的职责,便不会引动雷劫。”玄穹说完,把紫磨石棱精高高举起,有微光流淌而出。 云天不由得失笑:“土克水?你的解答思路是对的,但忽略了体量强弱,区区一块紫磨石棱精,能阻得住坎水吗?”他大袖一抖,水龙咆哮着冲上桃树。玄穹匆忙闪避,顺手将紫磨石棱精丢去了神荼桃树的树根处。 那一条水龙试图穿过桃树,直取玄穹。却不料桃树剧烈地扭动起来,枝丫迅速伸展生长,如同无数只手臂把水龙抱住,让它动弹不得。同时枯萎的枝干疯狂地汲取水分,眼看水龙的体形在迅速缩小,而桃枝之上居然开始冒出绿叶来。 土可困水,又可以辅水旺木。如果云天继续催动水龙来攻,就会演变成土养水滋之局,让桃树更加旺盛。云天也意 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把水龙召回。 “土困水而木旺无妨;金伐木而火荧何忌。云天师叔,你是不是也嗑了逍遥丹,把最基本的常识都忘啦?” 玄穹躲在枝繁叶茂的桃树之后,语带讥讽。毕竟这是刘子骥亲手移栽的桃树,足可以支撑整个镜湖封印近千年。只要玄穹不主动出来,云天真人就奈何不了他。 云天真人冷哼一声:“不过是吸了一点点水,才有了欣欣向荣的假象。数刻之后,这桃树就会重新枯萎下去。你只多活那么一时三刻,又是何必?”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不试着逃一下,实在对不起这么应景的名字。” 见玄穹依旧那么嘴贱,云天真人索性面对桃树趺坐下来,背后升起一片浪花,缭绕于神荼桃树周围。如此一来,玄穹再无半点逃走之隙。这两人隔着桃树,四目相对。云天真人开口道:“既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你我不妨开诚布公,做鬼也能做个明白鬼。” “师叔既然想做个明白鬼,但问无妨。”玄穹绝不肯输口。 “你既然早怀疑我的身份,为何刚才不当着其他真人的面说破?” 玄穹苦笑:“一个功勋卓著的护法真人,一个闯下泼天大祸的弟子,我的话会有人信吗?所以我想搏一搏,看在神荼阵眼这里,能不能找到线索……”“你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只身一人跑下镜湖,我必会现 身杀你灭口?” “所以我一直催促你们一起去救婴宁,以为能拖住师叔。” 云天口气转缓:“玄穹,其实我很欣赏你。哪怕你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也只是想帮你弄点功德,让你早早调离而已,谁知道你竟执着到了这个地步-你天天说只有二两三钱的道禄,为何又如此拼命呢?” 玄穹挺直了身躯,厉声道:“这个问题,我倒想先问问云天师叔您。您贵为道门护法真人,为何还要搞这些戕害苍生的鬼蜮营生?” 云天真人闻言,仰天哈哈长笑:“你是遇财呈劫的命格,这辈子注定无法攀登道途,对真正的修行一无所知。我告诉你吧,修行无非四个字:法、侣、财、地。这四样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个财字。无财则难得上法参悟,难得良伴扶持,难得宝地修炼,什么都要财。” 玄穹都快哭出来了:“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云天真人面露感慨:“我自幼天赋异禀,根骨资质俱是上佳,本以为拜入大派山门,只要日夜苦练,便可出人头地,成就上法。谁知道,身边率先飞升破境的,多是那些世家子弟。那些人天生就有师长扶持,族中供着灵丹妙药,家里有现成的洞天福地,他们哪个也没我资质通天,凭什么占尽机缘?” “确实如此。紫云山之事,若非我那大师兄是大族出身,我也不至于背上一口黑锅。”玄穹深有感触。 “我苦心修行几十年,硬是凭着一口气,修为超迈同道。可惜无族无势,最后我还是被扔到桃花源来做护法,免得抢别人风头。” 说到这里,云天看了玄穹一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初到镜湖时,就和你一样听见了刘子骥的呢喃。我花了数月时间,踏访周边,终于进入神荼与郁垒阵眼,得以发现湖中真相。我本打算上报道门,可就在提交文书的前一瞬间,我在想,蜃气既然能致幻,是否可以用来炼丹?若世人都爱吃这丹,可以赚得多少修行用的资粮?” 玄穹磨了磨牙齿,说不上是鄙夷还是羡慕。云天真人有明真破妄的能力,却没有遇财呈劫的报应,换了他,这种事想都不敢想。 “所以我从古籍里寻来一个丹方,在阵眼中放置小鼎来汲取蜃气,又找来桃花源里容易控制的妖怪们,帮我精炼与发卖。这逍遥丹销量实在太好,终于帮我补齐了财这一项,从此我的修行一日千里,不再为资粮所困。” 玄穹见他第一面时,就惊叹云天真人一身奢华之物,原来背地里竟是靠逍遥丹支撑。云天一弹袍角:“你看那头穷奇好不好?可要豢养这么一头上古凶兽,耗费足以供养一个中等门派。自从有了逍遥丹生利,我才能拿它来做护法。” “所以,玄清果然是被师叔您害死的。”玄穹双眼一眯。 云天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玄清是个好道种,无论心志、资质都强你十倍,唯独眼界和你一样,看不清形势。”“您可以不用说前半句……” “他来做俗务道人之后,死咬着逍遥丹不放。我眼看他就要触及真相,只好设下一局,把他骗到郁垒阵眼附近。” “然后他就被穷奇吃了?” “不,我没让穷奇碰玄清,只是逼他坠湖而已。他不像你我有命格护身,入湖之后,活活被蜃气浸染而死,不过他死前,应该会生出各种梦寐以求的幻象,死得也算开心,算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爱护吧。”云天假惺惺地惋惜起来。 玄穹之前就猜到了,可如今听到云天亲口说出来,仍是心惊肉跳。俗务道人被护法真人所害,这事若传出去,可是惊世骇俗的大丑闻。而当时知道真相的玄清,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愤怒啊。 这时云天双袖一抖,站起身来。时辰到了,刚才被坎水滋润过的桃树,重新枯萎下去,玄穹即将失去最后的庇护。 “玄穹,我一早就提醒你了,拖延时间是没有意义的。镜湖之下,只有你我能容身,没人能来救你。” 玄穹有些惊慌地叫道:“你若动手,我拼了命也要让这阵眼崩塌掉,彻底毁掉你的逍遥丹炉!” 云天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了许久,方才再度看向玄穹:“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可真的是太蠢了。你若毁掉神荼阵眼,整个镜湖的蜃气失去封印,就会弥漫到桃花源全境,无论是护法真人们还是那些妖怪居民,都会被浸染而死。” “但你的逍遥丹也将彻底完蛋!”玄穹喝道。云天的眼里满是怜悯:“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应该这么说,毁掉神荼阵眼,才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 玄穹一瞬间僵住了,额前的白毛惊恐地晃了几晃,听懂了他的意思。 “现在炼制逍遥丹还是太麻烦了,我得花大量时间遮掩,以免引起怀疑。如果整个桃花源都变成蜃气弥漫的死地,没有任何居民,只有我能自由出入,岂不是更加自由?” 云天伸开双臂,目光湛湛,似乎被这个美好的前景所吸引。 “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但容易引起道门怀疑,幸亏你给了我一个绝好的理由。你之前一逃走,我便暗中毁掉了郁垒桃树。现在只要再毁掉神荼阵眼,封印便会彻底崩溃,桃花源将彻底沦为死地。而这一切在道门眼中,都是一个俗务道人闯下的泼天祸事-玄穹师侄,你背黑锅的命格,真是改变不了啊。” 直到这时,云天真人的儒雅面孔才破裂开来,露出一种狰狞、兴奋,而且无比贪婪的表情,仿佛重新戴上了蚩尤面具。 玄穹一屁股坐在桃树下,不甘心地喃喃道:“我现在明白,为何刘仙师封印镜湖之后,没有在石碑上讲出真相了。” “哦?”云天抬了抬眉毛,攻势稍缓。 “前辈是担心世人若知道湖下有一头大蜃,必起贪心,利用它来做非分之事,所以才将阵眼深藏在湖下岩洞,只有明真破妄之人才能进入。只可惜啊,他到底也算错了,能看 穿幻觉的人,并不代表不会被幻觉所迷惑啊。” “笑话,我会被幻觉迷惑?” “云天师叔,你虽然不吃逍遥丹,但你中的毒,只怕比任何人都深。你的良心,你的功德,你的道心,都被自己的野心给遮蔽掉了!自己深陷幻境而不自知。”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云天真人决定不再跟这个小道士啰唆,大袖一摆,一股本命坎水汹涌而出。这水近乎透明,乃是云天几十年精纯法力凝结而成,枯萎下来的神荼桃树,再也无法借力生长。只见浪头咆哮,要把桃树连同玄穹一起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玄穹身上忽然升起一圈黄澄澄的光芒,光圈中隐约可见山岳连绵之势,赫然是云洞的神通。那股坎水扑在艮土圈之上,如惊涛拍岸,霎时岩壁摇动,桃木震颤。 待得震动停止之后,艮土犹在,里面的神荼桃树和玄穹,依旧安然无恙。坎水无可奈何地在四周盘旋流动,却被堤坝挡在外头。 “想不到,云洞这个窝囊废,还藏着一手。”云天双眼一眯。 “云洞师叔可从来没忘记过他弟子惨死之事。紫磨石棱精挡不住你,他的本命艮土,总能和你的坎水拼一拼了吧?” “怪不得,他明明用艮土圈把你锁了,你怎么还能逃出来?原来老东西早有异心。”云天捋了捋胡髯,并不惊讶,他看向玄穹,笑起来,“你的后手可真多,但还是那句话,你机关算尽,却总是漏算一招。” “反正你打不破这艮土圈子,只会说说便宜话。” “我师兄的道行,我太了解了。这艮土圈我打不破,但它也动不了。只消半个时辰,便会自行消散,外头的坎水会解决一切。到头来,你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罢了。” “虚张声势!”玄穹硬道。 “是不是虚张,你自己一会儿就知道了。”云天抬头看看上空,“好了,我耽误得有点久了,差不多要走了。你就在这里安静地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本命坎水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如同一条蟒蛇,围着艮土圈盘了一圈又一圈。只待时辰一到,它就会张开大嘴,将玄穹与神荼桃树一并吞噬。紧接着,镜湖封印便会彻底崩溃,让蜃气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淹没整个桃花源。 云天脑中演化着这一番美妙情景,顺手一扬,把丹炉里最后的几百粒逍遥丹坯收在一个葫芦里,冲玄穹晃了晃:“若你临死之前太害怕,我可以送你一粒,让你死在美梦之中。” “逍遥丹有干天和,我若动心去吃,怕是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煳了!” 云天仰天长笑:“倒忘了师侄你有这个命格,可惜,可惜。”说完把葫芦系在腰间,负手朝着岩洞外面走去。远处玄穹还在绝望地呐喊:“喂,云天师叔,云天师叔,你等一下……” 那家伙实力低微,小心思却层出不穷。对这种人,最好置之不理,任由他与桃花源殉道。 云天计议已定,缓步走到水洞底部。头顶的湖水已变得十分狂暴,似乎知道束缚即将消失。云天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运转法力,缓缓向着上方升去。 在草还坡的方向,他已经感应不到穷奇的存在了。这不奇怪,再强悍的上古凶兽,也挡不住几位真人和大妖的围攻。不过它已经完成了诱敌任务,以后再养一头便是,无非是多卖几炉逍遥丹。 俗务道人玄穹,秉仁爱之心,承先烈之志,危身奉公,慨然殉道,惜乎力有不逮,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与镜湖封印同归于道,惜哉。 云天一边在脑海里梳理了一遍悼词,一边上升。很快视野从昏暗幽深的深湖,切换到了明亮的湖面,他整个人徐徐浮出水面,一抹微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僵在了嘴角。 在水洞的正上方,正悬浮着两个道士和两只妖怪:云洞和云光,辛十四娘和一只浑身沾满鲜血的九尾大狐。那狐狸颈毛绽起,嘴里还叼着穷奇残缺不全的脑袋,气焰熏天。 他们四个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一直俯瞰着水洞。 一见到云天现身,辛十四娘先笑道:“云天真人亲自去湖下查探,好辛苦哇。”云天还未回答,云光已冷声道:“你这家伙,瞒得我们好苦!” 在场的不是高修就是大妖,一见云天从湖底从容浮出来,就知道他也有“明真破妄“的命格。这到底意味着什 么,不言而喻。 云天暗暗叫苦,他本打算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镜湖,然后再寻个理由回归队伍,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早早守在镜湖上空,将他抓了个正着-不对,他们怎么会知道神荼阵眼的准确方位? 云洞似乎看穿了云天的疑惑,淡淡道:“辛十四娘大圣的狐毛笔,云天师弟你的坎水玉佩,一旦使用,便可知其方位。师兄我虽说愚钝,也有同样的神通。” 云天顿时反应过来了。紫磨石棱精本就是云洞的东西,所以玄穹在下面一动用,云洞就感应到了。怪不得这些家伙可以提前一步过来,来了一个守株待兔。 原来从玄穹踏入阵眼的那一刻起,那个小浑蛋的布局就开始了。他把云天诱下湖底,就是为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浮出来,暴露出自己的命格。 云天刚刚还在嘲笑玄穹棋差一着,殊不知自己才是没把机关算尽的丑角。 “你们是何时勾结的?”云天咬牙问道。 云洞道:“也并不算太久。玄穹赶到桃源镇之后,在半路就跟我说出了心中疑惑。然后我又跟云光师弟和辛十四娘大圣暗中传音,这才有了这个布局,师弟辛苦了。” “你怎么能如此轻易相信小小一个俗务道人的话?”云天大叫。 云洞的语气微微有些哀伤:“玄清那孩子,也是俗务道人。我相信玄穹,就像相信玄清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玄穹说的那些疑惑,其实我很早便有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暂且隐忍不发罢了。可惜隐忍太久,几乎成了习惯,若非小辈努力,我也没有勇气站出来,为玄清报仇。” 云洞每走一步,身上的气息就强上一分。他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情,发生了微微的蜕变,如同一块泥土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石心。 “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我当年送给玄清的宝物。拜玄穹所赐,能够让他见证今日之事,我那弟子也可以瞑目了。” 云洞最后一个字刚说出来,一道雄浑法力就喷薄而出,在云天头顶形成一尊巍峨山岳,兜头砸了下来。云天连忙放出一条水龙,反顶上去,两道法力就这么相互角抵起来。 云洞毕竟道心曾经破过,那尊山岳与水龙较量了片刻,渐渐显出颓势。就在这时,一道至烈的雷光“咔嚓“一声砸下来,正正炸在水龙脖颈处,把那水龙一分为二,山岳立刻往下一沉。 “云天你这个浑蛋!在棘溪之时,是不是你刻意引导,才让老子把那些妖怪全给失手电死了?”云光一想到被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所利用,愤怒到无以复加,脸膛简直要被体内的雷霆憋出青紫。 云洞喝道:“别废话了,一起上!” 两身玄袍,瞬间被澎湃的法力高高鼓起,周围一圈的湖水都为之一颤。只见云洞十指划动,搬运来一座座山峰;而云光则掌心聚雷,缭绕着丝丝电光,每一条缕都明亮到发紫。镜湖之上,顿时雷光闪闪,黄气耀耀。云天别无选择,只得大喝一声,把功行运转到极致,分出数条水龙迎了上去。 三位同门师兄弟都是护法真人,法力高强,甫一交手便惊天动地,震动了半个镜湖的水面。 斗过十个回合,云天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云洞和云光任意一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偏偏两人联起手来,艮下震上,形成“小过“之象。云天的水龙无法摧破山岳,反而会被雷霆循性而至,打起来十分不顺手。 他心思一沉,一口气接连扔出紫竹渔筒、碧玉簪、混元巾,一掐护主诀。这些法宝在半空次第炸裂开来,迫使云光和云洞不得不暂时后退。云天一见有了破绽,连忙祭出一张遁符,身形一下子瞬移到五丈开外。 他正要再施展遁法,远远逃开,身子忽然被几团蓬松的狐狸尾巴缠住。辛十四娘一张俏丽面孔,似笑非笑:“十三兄托我向真人你问个好。” 云天不言不语,只顾闷头施法,而辛十四娘的声音无处不在:“可惜真人明真破妄,不吃人家的幻术,不然真的很好奇,真人心中的终极梦想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脸色一变:“其实不用幻术,人家也能猜得出来。道貌岸然,利欲熏心,可真是真真切切呢!”说完狐尾一抛,将一个纸包扔过来。云天本以为这又是什么法宝,挥袖一挡,那纸包化为齑粉,伴随着浓烈的药味弥散开来。云天分了一下神,不知她这举动有何意义。可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另外一张带着浓浓妖气的血盆大口,从侧面冲着云天咬来。 这股妖气极为可怖,还带几丝穷奇鲜血的腥味。云天不敢硬接,只得朝另外一个方向避去,却又被赶上来的云洞用一片玉崖挡住去路。 真人与大妖们个个含忿带怒,全不留手。虽然云天修为高深,很快也是左支右绌,频频露出败象。他见状不妙,仰天长啸一声,让水龙凌空炸裂,而自己则趁机跳回水洞,再次回到了神荼阵眼之内。 这里虽无退路,但至少蜃气弥漫,他们是不敢进来的。只要熬到镜湖上空的蜃气浓度再高一些,追兵就只能被迫退走了。 此时艮土圈还没消散,坎水依旧在外头盘绕,玄穹趺坐在神荼桃树之下,悠悠然地修炼着。他忽然睁开眼睛,对面前一脸狼狈的云天真人道:“师叔,是回来休息的吗?” 此时云天没了法宝装点,道袍散乱,头发也披散下来。他看着这个毁掉了自己一切的小道士,开口问道:“你不是只想攒点小功德,不沾大因果吗?为什么要一味与我为难?” 玄穹平淡道:“我与师叔其实没有冤仇,只不过你所要破坏的,恰好就是俗务道人所要守护的东西。”云天嗤笑一声:“少来,这些大话我比你会说。泼天的富贵,破境的道途,你难道不动心?” “师叔,你如今才开口招揽我,未免太没诚意了。”玄穹叹了口气,“可惜我命格所限,没有福分享受这些。再说了,我要守护的,不是那些大话,而是我每个月二两三钱的道禄啊。” 云天一时噎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穹突然敛起了全部轻浮,正色道:“本来我以为自己天生苦命,但看了师叔你现在的下场,我忽然庆幸自己正因遇财呈劫,才不至于误入歧途。” 云天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艮土圈马上就消散了,云光、云洞那些人没办法下来。我一样可以杀死你,再捣毁神荼阵眼,让整个桃花源陷入蜃气之中。我还是最后的赢家!” 玄穹抬抬眼皮,对这个威胁无动于衷。云天疑心这个比青丘狐还狡黠的家伙,还有什么后手。可仔细盘算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没机会翻盘。 如云天所预料的那样,艮土圈的光芒开始黯淡下去。过不多时,便彻底消散开来,化为一地碎砾。 至此玄穹再无任何保护。 云天狞笑一声,双手在胸前飞快掐诀。只见那条坎水之龙飞了回来,与他体内浮出的水滴融为一体,笼罩其周身,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 这个漩涡,凝聚了云天全身的法力,一击便有排山倒海之威。他虽算不出玄穹还有什么后招,但丝毫没有轻敌,决定用这毕生的绝技,把这家伙与桃树彻底毁掉。 只要这里一摧毁,蜃气就会彻底爆发,把上面几个道士和妖怪也卷进去。外面的道门,同样不知道镜湖上空的事情,他依旧可以做护法真人,并且会得到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废弃桃花源。 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啊! 云天双眼中浮现出迷醉神情,双手飞速打着法诀,把这个漩涡推向桃树。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美景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这讨厌的黑点逐渐扩大,干扰了整幅构图。云天不得不暂且退出幻想,定睛去看。 又是玄穹。 他离开了桃树,从怀里拿出了一件法宝:一个玉镯,是在棘溪缴获的那一个移形换位镯。看来云洞给他批了正箓用法后,他从衙门库房里调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啊。 怪不得这小子这么淡定,原来还有一件跑路的法宝保底。云天嘴角讥讽一翘,可事到如今,逃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去管这只小苍蝇,只凝神把最后的法诀掐完。 云天把所有法力都凝聚在正前方。那漩涡已旋到了极致,隆隆作响。可他愕然发现,玄穹没有逃走,反而把玉镯对准了自己。 “走!”玄穹一声断喝,整个人霎时被玉镯传送到了云天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对。云天冷笑,护法真人身躯坚逾岩铁,近身攻击又有何用? 不料玄穹伸出手来,从云天腰间把那一个装满逍遥丹坯的葫芦抓在手里。 “师叔啊,记得我说过的吧?逍遥丹有干天和,若动心去吃,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煳了!” 云天先是愣怔一下,旋即双眸中第一次透出恐惧。只见这个小小的俗务道人,把葫芦嘴倒转过来,对准自己,张开一张大嘴,作势要吞。 遇财呈劫的命格,小财小劫,大财大劫,无量财便有无量雷劫。 这逍遥丹价值几万两白银,两人头顶一瞬间便有重重雷云凝聚,毛发直竖,刺刺作响。 云天暗叫不妙。他身边可是还有漩涡呢,若是天雷劈下来,被坎水这么一叠,威力简直无法想象。这小浑蛋竟要学玄清,也来个同归于尽? 这时玄穹额前白毛一飘,咧开嘴笑起来:“玄清师兄舍生取义。我不如他,索性只学一半。取义让我来就好,师叔您去舍生。” 云天瞪圆了眼睛,分明看到玄穹脖子上那一枚古钱跳动一下,从中间裂开,百年愿力涌出,迅速裹住玄穹。 “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道心。” 昔日的对话,言犹在耳,玄穹低声答道:“云天师叔,谨遵教诲。”云天还未答话,密密麻麻的天雷便轰然劈下,无数紫蛇在坎水之中穿行,一时间天地震颤……尾声 玄穹站在俗务衙门前头,拿着扫帚一点一点清理着垃圾。 身后的告示牌上干干净净,只贴着一张安民告示,上面说在道门群真的努力之下,桃花源危机解除,居民可以归家无忧。至于是什么危机,布告上语焉不详。 婴宁三跳两跳,从衙门后面直接跃到告示牌上:“小道士,你打扫干净没有?”玄穹头也不抬:“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骑在告示牌上。” 婴宁抬起爪子,露出一个威胁的表情:“你放尊重点,小心我现出九尾本相,把这个小衙门掀了!”玄穹斜眼道:“反正这衙门马上就不归我管了,你爱得罪谁就得罪谁。” 婴宁落到他面前,耸了耸鼻子,有些不舍地道:“喂,你真的要走啊?”玄穹“嗯“了一声,手里的扫帚不停:“出了这么大的事,道门也觉得没面子,巴不得把知情人都远远调走。”婴宁道:“那你……升了没?”玄穹停住扫帚,露出喜色:“好歹升了一级,多亏云光师叔在道门狠狠拍了一通桌子,道禄从二两三钱涨到三两啦,追平了玄清师兄。” “哟,涨得可真不少,怪不得你对桃花源一点都不留恋。” 玄穹一撇嘴:“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哪知我们穷汉的苦?”婴宁哼了一声,一抬下巴:“十四姑让我好好谢谢你,说感谢你为十三叔和玄清报了仇。我只是转述啊,可不代表我的想法。你这个大骗子,把本姑娘骗得好苦,我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玄穹似笑非笑地看了这小狐狸一眼:“说起来,你都能现出九尾本相了,这趟下山历练算结束了吧?应该也不会在桃源镇继续待着啦?” 婴宁闻言,神情微微有些失落:“青丘催我回去,可我还是想在这里待着。”她说到这里,蹭到玄穹面前,一脸严肃:“我本来只当你是个小道士,没想到你胆子真大,居然敢把九尾狐的金锁直接开了。你是第一个这么信任我的人,谢谢啦。” “如果你过意不去,就帮我把地扫了。” “那可不行,两码事!”婴宁尖叫一声。 两人正聊着,见到老果、敖休、朱侠、徐闲一起过来。他们都听说玄穹要调任,各自带了点礼品来道贺。敖休带的礼物最贵重,是五颗上品珍珠,玄穹一看脸色就变了:“你是盼着我早点被雷劈死,好没人管你吧?”敖休抓抓须子,连忙解释说这是西海龙王给的赏赐,还吹嘘自己自从大破逍遥丹团伙之后,如今是西海龙宫风头最劲的龙子,连龙女都来巴结云云。 玄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炫耀,提醒道:“逍遥丹的炉鼎虽然没了,但世间存量还是不少,你可不许再去碰那东西。”敖休一昂下巴:“吭!原来我是没人在乎,才颓废到底。如今前途广大,说不定哪日还能坐上龙王之位。逍遥丹的幻觉再高明,能比真正掌权之后更令人兴奋吗?” 玄穹总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但也实在懒得反驳。旁边的朱侠和徐闲比较老实,各自带了丝帘与灵药。玄穹眼带不舍,一概推却。只有老果两手空空,搓着爪子一脸谄媚道:“不知道长去哪里高就?小老虽说年老眼瞎,但胜在赤胆忠心,若能跟着道长去,说不定能帮上一点忙……” “你少犯事是真的!” 玄穹跟他们聊了几句,忽然看到远处的街角还有个人影,正是毛啸。他起身走过去,对这只小狼深深一躬:“我之前大言不惭,却未能保住令尊性命,抱歉。” 毛啸气色还好,只是有些憔悴。他哑着嗓子道:“具体情形,婴宁小姐与我说了。要怪,就怪云天那狗贼先逼我爹做亏心事,又背信弃义,杀他灭口。我先前都不知道,我爹这些年来为了我,承受了多少痛苦,做了多少不情愿的事。若非道长,只怕他还不得解脱……” 小狼到底是少年人,说着说着,再也强撑不住坚强,又仰头号哭起来。玄穹只得温言宽慰,把敖休、朱侠那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叫过来,一起陪着别让他出事。 忽然他感觉到一阵法力波动,眉头一皱,抬头看到一位老真人从天而降。众妖见了,连忙下拜,口称“明净观主“。 云洞还是那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模样,他稳稳落到地上之后,对玄穹道:“玄穹,道门有敕命颁下,上前听宣。”玄穹看看四周:“就在衙门门口?这也太凑合了吧?” 云洞眼皮耷拉着,催促道:“传达给俗务道人,犯不上那么郑重,随便念念就好。”玄穹无奈,只得把道袍一撩,盘坐于地。云洞拿出一张宝诏:“兹有俗务道人玄穹,机警有锋,勇于任事,明真破妄,勤勉见志,敕留驻桃花源,安抚群妖,兼任护法事。” 玄穹听到后面,大吃一惊:“不……不是说要调走吗?怎么还留任了?”云洞收起宝诏,笑呵呵道:“道门商量了很久,一致认为,为了避免逍遥丹再度现世,总得有人盯着镜湖。你天生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又是亲历之人,留在桃花源看守封印,最合适不过,索性连护法真人的职责一肩挑了。” “我看他们只是不想消息走漏吧?”玄穹撇撇嘴。 云洞点头:“有你留在这里,我在明净观帮衬,就够了。” 玄穹冷笑:“道门就这么放心?不怕我成为第二个云天真人?”云洞拍拍他的肩膀:“你就算卖逍遥丹,也注定发不了财,所以道门放心得很。”玄穹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一件事:“那等于说,我 现在是护法真人了?” “不,你的法力太浅薄。道门的意思是,你先以俗务道人的身份兼着,以后修为上来再说。云光师弟表示会时常过来巡视,督促你修行,你争取早日破境。” “这……就不……不必了吧?”玄穹缩了缩脖子,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那道禄也得涨吗?” “你不是才涨到三两吗?” “我现在是身兼俗务、护法二职啊,难道不该领双份道禄吗?” “道门有规定,不能一次涨两级,下次再说吧。” “那我不等于白干一份工?那再批给我几枚百年愿力的古钱也行。” “玄穹啊,亢龙有悔,谨记!谨记!” 玄穹失望地吐出一口气,倒是旁边的婴宁听说他要留任,大为欣喜,狐狸尾巴摆来摆去:“你若是留下来,我也多在桃源镇待一阵,反正十四姑可不会赶我走。” 旁边那几只妖怪听到,也喜不自胜,纷纷庆幸玄穹没收饯别之礼,不然真是亏大了。 云洞把宝诏交给玄穹,玄穹签收画押,走完全部流程,正要往衙门里存,云洞却眯起眼睛,看向婴宁蹲着的那一块告示牌。 “玄清的秘册,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吧?” 在得到玄穹确认后,云洞走到木牌跟前,眼皮微微抬起,伸出手去轻抚木牌表面。婴宁知趣地跳下来,站到玄穹 身后。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云洞轻声吟了几句,语气微弱,带了一丝哀伤,又有三分欣慰。 “云洞师叔,你若没有紧急公务要处理,回去之前,不妨跟我去个地方。”玄穹道。 “什么叫紧急公务?”云洞回头道。 这一老一小,从桃源镇来到了平心观。云天之乱结束之后,道门特意动用了一次罗天大醮,把刘子骥的封印大阵做了修补。如今从这里远眺镜湖,湖面平整如镜,一如从前。 两人落在平心观前的小丘之上,云洞忽然注意到,在巍峨的刘子骥墓碑旁边,多了一块小石碑,碑后立有一棵巨大的桃树。云洞怔了怔,疾步走过去。他老眼昏花,走到近前才看到,碑面上书“玄清之墓“四字,下面还有一个落款:桃源镇诸民敬立。 “玄清师兄生前在桃花源用心,惠及良多,人人感念。这块碑是辛十四娘提议,猿祭酒书写,所有桃源镇的居民一起捐钱立的,就连老果都掏了点。” “有心了,有心了……”云洞低声道。他伸出手去摩挲碑面的刻字,忽然道:“都说镜湖蜃气,可以让人临死前看到至乐至想的幻境。不知玄清他跌落镜湖殉道之前,脑海中的幻境是什么。”“我想,大概就是此刻的桃花源吧。”玄穹道。 云洞脸上的褶皱越发凹凸,如水面涟漪,再也抑制不住。 玄穹怕老人太过伤心,连忙又道:“玄清师兄的羽蜕无处可寻。不过他殉道于郁垒阵眼附近,魂魄很可能被阵眼里的桃树吸走。在启动罗天大醮之时,我请他们另外寻一棵老桃树,把原来那一棵置换出来,种在墓后。相信师兄在这里吸收愿力,承受香火,假以时日,也能成就一方守土神祇,不枉费他一番心血了。” 云洞“嗯“了一声,在树前趺坐,口中念念有词。玄穹知道这位老真人大概是要为他的爱徒加上一重庇护,可以加速凝结神魂,也不多言,默默后退了几步,转身去看镜湖。 在他耳边,刘子骥的呢喃再次响起。这一次,残魂的语气不再焦虑,缓和而从容,满是欣慰。不过玄穹听在耳中,发觉呢喃声还有一处和从前略有不同,似乎除了刘子骥,还多了一重年轻的声音。 那声音清越明朗,如眼前的镜湖一般澄澈,只有本心明真破妄之人,才能听得清楚。 (全文完) 后记 若单纯以动笔时间和停笔时间来衡量的话,这本书是我写得最长的一本,没有之一。 最早萌生这个想法是在2013年。彼时我还是个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后埋头写稿,顺便给新生儿子换尿布的业余作者。是年夏天很热,在某一个闷热的夏夜,我出去遛弯儿,在小区门口遇到了片儿警老刘。 老刘那会儿四十多岁,脸比肚子宽,警服穿得一丝不苟,走在路上跟冲了澡似的。我在小卖店点了两瓶冰镇北冰洋,跟他闲聊了几句。我问他周末干吗去,他说孩子要考试了,去白云观烧个香。我一乐,说你们当警察的还信这个?老刘说嗐,就是个念想。我开玩笑说干脆在小区里起个道观,省得你跑那么远。老刘乐了,说那敢情好,管片儿要是有个道士协助,好多工作就好展开了。他给我讲了个事:附近有个小饭馆,消防通道总是堆放杂物,怎么教育都屡教不改。后来有个道长路过,说你这风水不对,挡了财运,老板连夜就给清干净了。 我听了这段子,哈哈大笑。老刘趁机偷偷把汽水的账结掉,转身走了。 我回到家里,仔细想了想,如果写一个道士管理居民区的故事,好像也挺有意思的?我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把想法赶紧记下来。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没事儿就把它拿出来盘一下,但始终没有找到落点。道士与现代居民小区的结合,好玩是好玩,但总觉得哪里不甚协调,于是也没继续展开来写。 直到次年的春天。我淘到几本九十年代的《人民文学》,里面登了汪曾祺先生改写的《聊斋志异》,一下子把我的思路打开了。《聊斋》里的妖怪们本来就带着一股浓厚的烟火气,所以才透着亲切与可爱,汪老的改写让它们的人间味儿更足。那么,如果写一个道士受命去管理一个住满了妖怪的社区,不就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了嘛。 我兴致勃勃打开文档,写了一段设定,把地点定在了桃花源,但很快又卡住了。这个道士又该是个什么形象?我先想到老刘,他的职业精神可以借鉴,肉体就算了,想来想去想不到。我手里还有别的书稿,就暂时搁置。 又过了一年,我搬新家。收拾书房时,我喜欢一本本顺手翻看。拆到古龙全集时,我第一时间拿起了《七杀手》。 《七杀手》里的主角柳长街,是我最喜欢的古龙人物。无论是这个名字,还是这个角色的风格,以及他的梦想,我都非常喜欢。柳长街是个小镇捕头,武功很高却寂寂无名,他胸无大志,只希望自己变成一条很长的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走过,看他们生活,比做人更有趣。 我猜柳长街如果转世到桃花源,一定也很喜欢这里,便顺便记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时光里,这个过程重复了很多次。只要无意中撞到、读到、看到什么好玩的细节,我就把它记下来,随手续写一段。我不曾把这篇东西拿出来示人,因为不想把它当成一个正式的创作,毋宁说是一个思维训练,或者说是一个放置类的休闲游戏。 就这么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地写到2024年,我愕然发现,它居然长大成人了,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胚胎变成了一个尚称完整的故事。就像我儿子一样,一个错眼,他就从一个粉嫩的可爱宝宝变成一个杠天杠地的中二少年。 比起我其他的历史题材作品,这本书没那么沉重,就是个小品级的东西。不过因为它的创作时间实在太长了,以至有意无意中,也保留了我这十多年来心境变化的痕迹。里面有些桥段,仍属于那个沉迷动漫、热衷游戏的年轻小伙子,飞扬而轻浮;有些桥段,却是中年人才会留意的现实,稳重而疲惫。我没有刻意修掉,让它保持着这种斑驳的风貌,就当是留住了我的人生年轮。希望读者朋友们也能在这部小文中,看到自己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