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来自www.aqtxt.net 本书名称: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本书作者:五色羽 本书简介:[段评已开][日更,早9:00更新] 【年龄差/养成系/高岭之花为爱折腰】 娇气叛逆少女vs古板禁欲首辅 颜冬宁生得花颜玉貌,可惜自幼病弱,父母求医问药把她宝贝到大。 十三岁那年,父亲因故被贬,此去岭南三千里,怕她病死在半道上,只得将她托付给在京好友。 父亲小友乃当朝首辅,玉人之姿,权势通天,眉眼一压,朝堂都要抖三抖。 可冬宁偏不怕他。 但凡有叫她不如意了,便眼泪一淌,抹着小花脸,“我走,我回岭南去。” 章凌之无法,只得软着声哄:“好雪儿,是叔叔错了。” 章府的人都瞪大了眼,向来独断专行的首辅大人,原来也会有低头的一天。 可只一件事,章凌之万不能顺她的意。 “为什么你不可以喜欢我?!” 冬宁小脸气怒,站在他的午睡榻上,把被子一顿狂踩。 章凌之冷眼看她,“再胡闹,我就送你回岭南。” 冬宁抱着她的大布偶,哭湿了好几个枕头。 * 颜冬宁在章府被养得极好,少女二九年华,容姿绝艳,献殷勤的男子都得在章府外大排长龙。 她每日周游绿叶丛中,好不快哉。 好险,自己差点就在一棵老树上吊死了。 那日她又晚归,被在院子里久候的章凌之叫住。少女不情不愿转头,脖颈间的吻痕鲜红刺目。 章凌之烧红了眼,怒而拍案:“不知廉耻!” 她撅嘴反驳:“你是我什么人?用你管!” 望着首辅气到扭曲的脸,她只觉大快人心。 灯火阑珊的书房,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少女被抱于书案,青绿纱衣垂挂腰侧。 首辅吻去她鬓边的香汗,低醇的嗓音蛊惑:“说说,我是雪儿什么人?” 她红唇紧咬,娇嗔从齿间溢出:“是……夫君呀……” 【男主视角】 章凌之始终觉得,颜冬宁是自己为人的底线。可如今,为了她颈间一段香,它不要做人了。 老房子着大火/古板男破戒/老男人说起骚话来骚断腿 1.双c1v1he 2.男女主感情线、亲密互动在女主及笄后。 3.架空,仿明制。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打脸甜文日常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颜冬宁 章凌之 一句话简介:超甜妹宝爆改权臣daddy! 立意:命运会眷顾可爱的人。 第1章 寄养章府章凌之是谁?我又不认识他。…… “你说什么?把女儿托给章越?!” “嘘!” 颜荣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妻子慎言,“人家现在是章学士,章大人,可不是从前跟街口要饭的南方仔了。” 章越,字凌之,探花及第,少年进士,翰林编修,皇帝眼儿跟前的红人。 这样的人物,再不可出言莽撞了。 薛贞柳翻他个白眼,“少来!我在我自己家里说话,爱怎么叫怎么叫,谁还能听了去不成?” 薛贞柳就是受不了丈夫这股子胆小怕事的懦弱劲儿,官场上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立马把头缩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千年的王八,命长。 就是凭借着这套“官场哲学”,颜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三十有四的年纪,也只混了一个工部的六品主事。他不指望有多出人头地,就只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没成想,他都已经这么“窝囊”了,竟然还能牵连被贬。 哎,怪只怪宫廷变故来得太突然。年前,一向身强力健的皇帝突然病倒,竟至暴毙而亡。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皇帝生前未能留下一儿半女,为这继承人的问题,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究竟扶植哪个藩王进京?大家各执一词,争来斗去,最后还是叫首辅杨秀卿那一帮人夺得先机,将先帝的堂弟小晋王扶上了宝座。 颜荣倒霉,他的上峰好死不死,在这次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正可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任龙威赫赫,对朝堂重新大洗牌,之前跟先帝过从甚密的心腹、还有继承人之争中没有站在他这边的大臣,都被他一脚踹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颜荣的上峰就被调去了湖广。 而颜荣这种小鱼小虾,直接被新帝御笔一挥,贬去了广东道。 好家伙,这下子,他比自己那个倒霉上峰还要贬得更远。 “都怪你!都怪你!你个不中用的东西……”一说起这个,薛贞柳便不禁戚戚哀哀起来,从怀中扯出帕子,擦拭了几下那根本还没来得及流出的眼泪,“之前明明都干得好好儿的,从没出过什么岔子……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了,偏生挑着这么个好时候,伸出脖子叫人家砍!” 颜荣被妻子骂得面红耳赤,一句“缩头乌龟”,更是将他说得脸都青了。 “我……夫人,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呀!这种时候,不站队怎么成呐……” “现在可好!辛辛苦苦了七八年,好容易在京城扎了根,这一大家子人,又都跟着你,没个安生日子过!”根本不听颜父在说什么,她上来就是哭骂。 “可怜我的雪儿……”一说起女儿,她真是动了情,眼泪丝丝地就从那眼角渗出了,“打从我这娘胎里带出这么个病症,身体就没好过,现在又要跟着你路上颠簸,岭南这么远……” “哎!我都说了,雪儿这身子,不能跟我们走,我把她托在章学士那里……” “颜荣!你放屁!” 颜母忽地激动起来,指着颜父鼻子,瞠目怒骂:“把我闺女个黄花大姑娘,托在他个未婚的大男人家里,亏你想得出!” 颜父也急了,提起一口气,可那气势汹汹的话到了嘴边上,又只敢婉转出口:“阿贞,你也知道,雪儿这个身子,要是跟我们上路,都不用等赶到广东道,十有八九就要在路上……”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却又激起了颜母的一片肝肠寸断,唧唧地哭出了声。 “你以为我乐意吗?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呀!想我们在京城,举目无亲,除了章学士,实在没有更可靠的人物了。” 一听“可靠”两个字,颜母止住了点哭,“要说这章越,人品倒是不错,确是个俊杰人物,只是毕竟……” 毕竟她家雪儿,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呀! 妻子的忧虑,他自然知晓,也是忧其所 忧,安慰道:“你放心,别的不说,就人品这一条,若是他章凌之都靠不住,那整个燕京城,便再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他轻轻拍抚妻子的肩,牵出一丝微笑,“你宽宽心,咱把闺女交给他,靠谱。” 颜母红着眼睛,愣了愣,只好点点头。“可是……”新的忧虑又上来了,“这章越辅助新帝有功,现在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说难听点,咱家雪儿现在那是‘罪臣之女’。人家至于为了你当年那‘一饭之恩’,担着这么大的干系吗?” 颜荣心虚地抬眉,瞥一眼妻子,“我……我今儿晨已经同他提过了,他点头答应了。” * “小姐!小姐!快,老爷夫人叫你去前厅问话呢!” 丫鬟翠枝冲进房内,却见颜冬宁正坐在她的工作台前,双臂吊着襻膊,乌发高高挽起,专注地对着案桌上的泥人左拍拍右拍拍。 听到翠枝的叫唤,小姑娘从泥巴中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饱满的小脸上蹭着两点黄泥巴,懵懂娇憨,活像只刚被唤醒的小猫儿。 “什么事儿?” “哎呦,我的好小姐!”翠枝拽着她的腕子,将她从椅子上牵起,“快去洗把脸吧,老爷和夫人还在前厅等你呢。” 颜冬宁低头扫一眼桌上捏了一半的“孙大圣”,弯下腰,又把大圣撅起的屁股拍紧实了点,“成吧。” 先放着,等回过头再来捏呗。 翠枝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这身衣裳灰扑扑的,实在不像个样子。“赶紧把这身衣裳换了去。” “无事,就是去见见爹娘,又没个外人。”她抬起胳膊,蹭了蹭下巴的发痒处,“快去给我打盆水来,我洗洗手。” * “爹,娘!” 颜冬宁脆生生地唤着,一跨进厅堂,就朝颜母扑过去,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太师椅虽则宽敞,可要挤两个人,到底有点局促。颜母将她拉近点,帕子替她去拭鬓角的细灰,“瞧瞧你这一身弄得,像个什么样儿?” 颜冬宁歪在母亲身上,挽住她的胳膊,“娘,下个月就是小弟生辰了,我就想说,捏个齐天大圣送与他嘛。” 颜母听了直蹙眉,手指点一下她额头,“你呀!就是那话本子听多了,不学个好儿,尽学那什么泼皮猴大闹天宫的坏劲儿。” “娘!”冬宁唰地立起身子,“那可是孙大圣!不是什么泼皮猴!” 颜母张嘴就要训话,却被颜父一声叹息,重重打断。 雪儿还有这份心思,替她弟弟准备生辰礼,可想来等不到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就要长分离了。 “雪儿啊……有个事儿,爹爹要跟你说……” 她挽着母亲的手,露齿一笑,双眼弯弯,右脸颊嵌着只浅浅的酒窝,俏皮灵动,简直是这世间最鲜活的女郎。 “爹爹,你说。” 心不由得更沉痛了,他小心翼翼宝贝到大的女儿,竟就要这样托于他人之手,叫他又怎能忍心? 哎! 他强忍悲痛,将事情缘由缓缓道来。 颜冬宁眼睛愈睁愈大,直到听见那句“将你托在章学士府上”,她蹭地站起身,“我不要!我不要去!” 料到女儿会有此反应,夫妻俩更是揪心,但也没奈何。 “雪儿啊,不是爹爹阿娘不要你……实在是……你这个身子,它经不住啊……” 薛贞柳听丈夫如是说,双手牵过女儿的小手,紧紧笼在掌中,默然不语,几欲垂泪。 “我就要跟着爹爹阿娘,我哪儿也不去!”她一头栽进母亲怀中,扭着她的腰撒娇。 颜母哪里还受得住,搂着她,心肝儿心肝儿地哭叫。 颜荣见妻女难舍难分这一幕,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噫!都怪自己不中用。 “雪儿听话,章学士这个人不错的,爹爹将你托在他那儿,自然是替你好好打算过的。” “你呢,在他府上乖乖的,爹爹在广东也会努力,将功赎过,争取早日调回京中,把你接回身边,啊……”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哽住了。 冬宁撅嘴抵着母亲温软的怀抱,眼角渗出几滴委屈的晶泪,听见父亲一口一个“章学士”的,不由对这个陌生的称呼感到一阵抗拒。 她偏过点脸来,闷闷地嘟囔:“章学士是谁?我都不认识他……” “哎,就是章凌之,章叔叔,他中榜那年来过咱家,你见过的,还记得吗?” 她秀眉蹙起,凝神思索一会儿,恍然解开眉头。 啊!是他! 明白过来这位“章学士”是谁,她嘴撅得更高了,揪着自己的手指嘀咕:“我才不要去他府上呢,那个人,古板无趣得很……” 听女儿这一句话,夫妻俩俱是一愣。随即,颜父竟是颤着胡子,笑出了声。 也不知女儿为何会有此偏见,不过好,古板点才好呢,若他章凌之真是个赏玩人间的风流公子,他才要避着点呢!连女儿都如此看他,这下,颜荣便是更放心将雪儿交付过去了。 冬宁不知父亲为何发笑,不满地撇下眉,猫儿般的圆眼轻轻瞪他一眼,“本来就是嘛。” 自己才没有乱说呢,那个人,就是个老古板嘛! 虽则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可忆起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肃脸,在冬宁心中,清晰得仿佛昨日才会。 四年前,颜府。 小冬宁高挂在树杈上,双手紧紧攀住梧桐的树干,望眼前的美景沉醉。 火红的日轮沉沉西落,摇摇欲坠,金光洒向大地,点染了整座燕京城。 这样的壮丽景致,也只有站在院中这颗大梧桐树上,才得以窥见全貌。 “小公子,这边请。” 院子里,传来人语声,冬宁惊醒,抱住树干双脚一缩,将自己遮掩进茂密的梧桐叶中。 低头向下探去,却见家中小厮正领着位少年,向树下的石桌走来。 “我家老爷还在衙门当值呢,瞧这日头,约莫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您先稍坐。” 少年在石凳上坐定,小厮给他看了茶,施施地退去了。 冬宁好奇地歪着脑袋。 梧桐叶密密匝匝,筛出斑驳的光影,透过嫩绿交错的间隙,一道绯红的挺拔身影依稀可辨。 从树顶上望去,看不清脸,只见到来人一身绯袍,修长的脖颈舒展笔直,头戴一顶乌纱幞头帽,帽边簪着几朵妍丽鲜花。 噫?这身装扮,怎么跟今日骑马游街的新科三甲一模一样? 好奇心起,她小心翼翼地踩住树桩,身子左挪右腾,试图探清他的脸。 嘶……差一点……刚刚就要瞧见了…… 忽地,右脚一歪,差点踩空,她急急地就去踏那树皮…… “呀!” 伴随着小女孩儿的惊呼,一只海棠团花缎面绣鞋“咚”地一声,砸在了少年头上。 第2章 树下少年他一只手,就能掌住她的绣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冬宁吓得紧紧捂住嘴。 树下,被砸中的少年猛然抬头,整张脸仰起,彻底叫她看了个清楚。 婆娑的树影晃动,拂在他脸上,如玉般的凝脂,日光下白得莹润。红唇色艳,薄薄地抿着,透着一股冷然,那双眼眸更是,深潭古水,不见波纹。可偏他又生了双丹凤,眼尾微微挑着,无声勾引。 眼神淡漠,眼尾撩拨,如此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得到一种奇异的融合,尤其配上那赛雪的肌肤,冷而艳,令人却步,却又无法不被吸引。 冬宁瞪大了眼,眨巴两下,瞬间便认出了他,就是今日在街上打马而过的探花郎呀! 他这副相貌,任谁都要过目不忘,加之今日的游街,在两鬓微白的状元和方头大耳的榜眼的衬托下,这位年轻的探花郎,玉面淡拂,风姿天成,实在是过于出挑。冬宁挤在人群中瞧热闹,身边的女郎互相咬耳扯袖,脸红出汗,都是对他喋喋不休地讨论。 没成想,这位意气风发的新科探花,现下竟就坐在了她家树下,还被自己用绣鞋砸了脑袋。 少年蹙眉,眼神无意扫过小女孩儿套着白袜的小脚丫…… 冬宁立马烧红了耳朵,缩着脚,手扯过裙摆,慌忙往里藏。 “小姐!小姐!别躲了,你快出来吧!” 远远地,传来翠枝焦急的呼唤。 冬宁慌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朝他比个噤声的手势。 章凌之眉尖 微动。 没想到这恩人家的小女娃,竟是个这么皮的。 他不置可否,俯下身,拾起掉落在地的绣鞋。小小的一只捧在掌中,五指一合,便能整个轻松拢住。 翠枝刚好寻到他面前,随即傻在了原地。 怎……怎么回事?自家小姐的绣鞋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子手中?! 翠枝瞪着眼,讶异了片刻,对上男子凉如水的眼神,不禁咽了咽口水,磕巴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见着我家小姐了吗?” 章凌之将绣鞋放在石桌上,食指朝上头指了指。 翠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枝枝丫丫中,正露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呀!”她惊叫,连忙扑到树下,急得直跺脚。 “小姐!你怎么爬那么高去了!坏了坏了!这下可怎么下来呀?” “行了行了,我现在下来便是了。” 冬宁撅着嘴,口中不满地嘀咕:这个不识趣儿的男人,竟然把自己“卖了”!哼!猫猫生气! 她手脚并用,攀着树桩子往下顺。这灵活劲儿,真活似一只小猴儿。只是掉了一只鞋,不好着力,那洁白的袜子被树皮剐蹭着,沾了一脚的灰。 翠枝在树底下,担心得一直“哎呦哎呦”地叫。她家小姐的身子她知道,生怕她突然晕了过去,从树上掉下来。 章凌之望着扒在树上的小姑娘,本想着非礼勿视,就要转过身去。可又挂念她这样的动作实在危险,便硬生生逼着自己站在原地,视线追随她的行踪,确保她的安全。 “咦!好了!”颜冬宁轻巧巧一跳,双脚终于落回了地面。抬眸,正对上男人清冷的眼,她恍然醒悟,红着脸垂头,忙把那只裸露的脚藏进衣裙里。 嗨呀,真是怪羞的呢,被个外男把脚看了去,虽则人家是个长辈…… 翠枝也直为她家小姐感到尴尬,急忙忙把绣鞋拎过去,红着脸,俯身就要替她穿鞋。 章凌之确认了她的安全,悠悠地转过身。 颜冬宁这才敢直起脖子打量他。男人身量很高,她要拼命仰起脖子,视线才将将够到他的后脑勺。 夕阳迎面打来,在他身上碎开,宽大的绯色袖袍垂下,露出一截如玉的手。鬓边的花瓣随风细颤,化解了他身上的几丝冷意。 真是个好看的叔叔,冬宁小人儿生平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就是人坏了点,竟然“揭发”她偷爬上树的事。 她撇撇嘴,任由翠枝套好了绣鞋。 “公子……可以了……”翠枝哼哼,出声提醒。 章凌之方才转头,正对上小姑娘大刺刺的视线。 “我今日在街上见着你了,你就是今次的新科探花。” 她开口,说话间,右脸颊上一只小酒窝时隐时现。 到了地面才发现,小姑娘还不到自己胸口高,要努力仰着头,才能和自己对视上。 分明还是个小娃娃嘛,胆子也忒大了些。 “嗯。”他点头。 她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又在打的什么鬼主意,因着身高差距,这点神色,更是叫他尽收眼底。竟是有点可爱,直白得毫不掩饰,似乎就是故意把算盘珠子捧在你跟前,然后把她那点小九九打给你听。 “我今儿在街上,听着身边的女郎们都在议论你,说你俊,说你俏,都说想要嫁给你呢。”她笑,露出一排亮白白的贝齿。 “小姐!”翠枝连忙出声呵止。知道她家小姐贯是个没规矩的,但没成想,竟胆大到跟老爷的客人说这种话。 章凌之有点愣住。没想到,还能从一个小女娃嘴里听着这种话。 “咳。”他轻咳一声,俯下身,手撑着膝盖,与她平视,“想要让我在你爹爹跟前,帮你保守爬树的秘密?” 并没有被戳破的窘迫,颜冬宁眼睛一亮,“哇!叔叔好厉害,不愧是新科探花郎!” 她嘻嘻笑着,歪了歪头,饱满的脸颊肉滚滚的,像只明媚的小狸奴。 “可以吗?叔叔?” 见他似乎要开口拒绝,连忙双手抵在下巴上,大眼睛忽闪忽闪,“拜托拜托了……” 章凌之哑然,再次深刻领会,为何之前恩人提起他这位小女儿,总是一副无奈又宠爱的神情。 这样的小孩儿,实在是叫人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又着实欠收拾了。 “不可。”他直起腰,“如此危险之举,若我未能尽到告知乃父的义务,便是纵容你下次再犯。” 眼神瞬间黯淡了。她扁扁嘴,垂下头,心里暗自嘀嘀咕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刚刚的行为着实欠妥。自己的身子,要爱重些才是。”沉稳的叮嘱自头顶落下,她只好从鼻子里哼出一句:“嗯,知道了……” 啰哩巴嗦,无趣的男人…… 心中正腹诽着,眼前倏地飞出一串小星星,她眼皮一合,头往前栽倒过去…… “呀!小姐……!” 后来的事,她自是不知,只是听翠枝说,自己一头撞进了少年腰上,将他吓个不轻,立马将她抱去了房间。 之后,父亲下值归家,章凌之果然将爬树一事告知父亲;果然,父亲也真为着此举,将自己狠狠责罚了一顿。 哼!所以她就说嘛,那个章凌之,和父亲是“一丘之貉”,一点生活情趣都不懂,整天就知道板着个脸,拿那些老套的话来训人,无趣至极,无聊至极! 若是自己真去了他府上,怕是不过又换了一个人,来管着自己哩! 哎!天爷呐! 颜冬宁躺在床上,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 她扫视了一眼屋子,在这里住了快十年,处处都是她精心的装扮:工作台上堆着许多半成品的泥人;她日常坐卧的美人榻边挂着一只鸟笼,皮毛柔顺的八哥正在里头扑棱着翅膀。更不用说她那藏了一床底的话本子,还有堆了满床的布偶们……都是她心尖上的宝贝啊! 今儿下午收拾屋子,她这个也想带、那个也想装,闹得母亲都生了脾气,“你当还是在自己家里头呢?把这么多有的没的弄过去,也不怕人家章大人生意见。” 可冬宁偏不,扁着嘴,把那鸟笼子取下来,“不成,我就要把瑶哥儿带过去!”瑶哥儿便是那只她养了两年的八哥。 “胡闹!章大人是个喜静之人,你把这个叽叽喳喳的玩意儿弄过去,岂不扰了人家清净?” 冬宁一听,急哭了,坐在美人榻上,扁着嘴直掉小珍珠。 颜母瞧着女儿这伤心样,也是心疼,叹口气,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雪儿听话,到了章大人府上,不比家里,我们是你亲爹亲妈,自然你做什么,都会纵着你。” “可章大人不一样,收留你,本就已经很麻烦他了……” 一听着“麻烦”这个词儿,冬宁更是哭得泪水泱泱,鼓着小脸儿,一抽一抽的,“阿娘……是不是我这个身子……到谁那里都是个拖累……” 从小,因为身子孱弱,她几乎就是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原本按着大夫的说法,若不是父母到处求医问药,将她宝贝似的供养大,她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早在八岁那年就该折了。 常常,她也总有种无力感,别的孩子跑跳玩闹,那劲头能持续好几个时辰。可她不行,闹了一会儿子便没精神头了,又蔫蔫地趴回屋里休息,静养上许久才能将体力恢复。 也因为如此,从小她便没法儿像同龄人那样去书院进学,大部分时候,只能一个人闷在这院子里头。 颜父颜母心疼她,对她那些顽皮也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多有纵容。 颜母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如今去了别人府上,就怕她不懂事,要讨人家的嫌。 她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脑勺,强忍哽咽:“不会的……我们雪儿那是人见人爱,谁瞧了能不喜欢?只是到了别人家里,终究和自己家里不同,章大人也不是爹爹阿娘,会无故纵容你的一切。日后,你要学会收敛着点,察言观色,莫要惹人家心烦,啊……” “我晓得的哩……”她在母亲怀里细细轻颤。 …… 颜冬宁翻了个身,捞起床上的兔子布偶,肉鼓鼓的脸颊贴着兔子的脸,望着帷帐上的蝙蝠寿桃纹发呆。 “哎呦!我的小姐哎!”翠枝过来,把兔子布偶从她怀里抽出来,“这大热的天,您还贴 着这个棉布偶,也忒不知冷热了些。”她一边责怪着,将美人榻上的竹夫人拿起,塞到她手上,“快抱着这个,夜里睡觉好消暑。” 颜冬宁不置可否,手脚并用地抱住竹夫人,脸贴上竹篾,眼神还直愣愣地发着呆。 明日,自己就要启程去章府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那个四年前眉眼冷峻的少年,如今皇恩正盛,已是圣上面前的宠臣。只怕……他会比那时还要难相处吧。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凄惶。她抱紧了怀中的竹夫人,虽则凉爽,却也实在冷硬,不及兔子布偶绵软柔和。 合上眼,纤长的羽睫轻颤,月光下,沾染了几点水痕。 是月霜,亦是泪光,轻盈地笼在了小女孩儿的梦中。 凄惶地,对未来的迷茫,带着一点无措,还有些许期待,唇齿间呢喃出声: “章凌之……” 他……会对自己好吗? 第3章 掌心温热“雪儿乖,下车吧。”…… 马车停在颜府门口,一家人都来相送。 由于收到章府那边的指示,颜荣眼下身份敏感,不方便叫他们大张旗鼓地将女儿送去府门口,这摆明了就是告诉人家,他章凌之收留了颜荣的女儿。影响太差,决计不行。 颜荣自然是理解,所以只能于今日,在家门口将女儿送上马车。 颜母一下捏紧女儿的手,一下摩挲着她的脸,泪眼婆娑的,迟迟不舍放开。小弟用铁圈围了个“紧箍咒”,套在头上,又拿着在担货郎处买来的“金箍棒”,煞有介事地,非要耍几下给姐姐看。 他这身装扮,叫颜母本就看了来气,可念及今日要送女儿走,便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想着回头再来收拾他。 还在襁褓中的小妹被翠枝抱在怀里,一边拍哄着小娃娃,一边也来送行。 冬宁瞧着这吵吵闹闹的一大家子人,更是不舍走了,窝在母亲肩头,哭得呜呜咽咽。 这一下,更是将颜母闹得断肠,搂着女儿的肩,口中不住乱叫:“不去了……我们雪儿不去了……咱不去那什么章大人府上了,过几日就随爹爹阿娘上广东去……” 颜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忙将她和女儿分开,握着冬宁的手腕子,将她带到一边,“你去,去给雪儿打点一下行装,别说那没用的气话。” 颜母揩揩涕泪,登上马车,和那随行的芳嬷嬷一起往里搬东西。 颜父将女儿拉到马车屁股后,窥一眼颜母,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锞子,急哄哄往女儿手中塞,“这个,你拿着。” “爹?!”颜冬宁诧异了。 颜父摆手撇嘴,示意她千万莫要出声,“你放心,章大人那边我和你娘都已经打点好了,银钱给到了芳嬷嬷那里,足够你一整年的开销了。此后,若是我们还淹留在广东,会往钱庄里汇钱的,你直接领着票号,叫章大人去那里支钱便是。” 他说着,拍拍女儿的手,眼角笑出层层细纹,夹着几滴泪花,“放心,钱给足了的,绝不叫我们雪儿受委屈。” “爹……”好不容易刚干的泪,又重新涌了上来,“那这锭银子……” “嘘嘘!”他握住女儿的手,将那锭银子包进掌心,“这是爹爹自己给的,千万别叫你娘知道!” “钱不多,你拿着去零用,万一实在有点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就用它应个急。万不可叫章大人破费。” 他知道,小姑娘正是爱美爱玩儿的时候,加之他家雪儿更是个好新鲜的,芳嬷嬷又管得严,就怕她受了委屈。 冬宁望着手中的银锞子,不算大,可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知道,阿娘管爹爹管得紧,就这点私房钱,还是他从阿娘牙缝中悄悄摸摸抠出来的。 “爹爹……”她一下扑进了颜父怀中。 颜荣猝不及防,等站稳了,拍拍女儿的肩,一只手抬起来,悄悄抹着眼泪。 父女两个叙完悄悄话,又一起肿着眼睛,绕回了马车前。 行装已经打点好了,颜母眼睛还包着泪,面容哀戚,只有芳嬷嬷,端着手立在马车旁,不苟言笑,沉静肃穆。 这次送女儿去章府,夫妻两个一通合计,左右放心不下,便安排了芳嬷嬷跟随,帮忙料理女儿在章府的一切。 芳嬷嬷是自老家黔东就跟过来的忠仆,为人一丝不苟,严肃合度,有时对于颜冬宁的管教,竟是比这对心软的父母还有原则。再看看她那副身板,高大威猛,一副壮腰宛如铁桶,胳膊粗得如同树桩子似的。 一看就很能打,胳膊一挥,能同时抡飞两个章凌之那种。 嗯……不是他们夫妇对章凌之的人品信不过,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对于女儿,他们总是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颜冬宁坐上马车,车夫扬鞭策马。她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与家人们拼命挥别。 颜母小跑着跟在马车后,一边飙泪,一边挥动手中的帕子。 小弟见姐姐还在往这边看,立马又抡起“金箍棒”,挥舞了几下。 颜冬宁瞧着这一幕,又是哭又是笑的,到最后实在掌不住,一屁股坐回了马车中,双手捂住嘴,靠在芳嬷嬷肩头,淌了满手心的泪。 再度掀开车帘,马车后,只余滚滚尘烟…… * “吁!” 马车停住。 芳嬷嬷率先一步,掀开车帘,仰头看见门楣上的牌匾:仰苏楼。 她皱眉,凌厉的眼神射向车夫,“怎么回事?这里不是章府。” 车夫头也不回,只公事公办道:“大人有令,命我们先将颜小姐送来仰苏楼。” 仰苏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达官显贵们多爱在此聚会宴饮。 还在啜泣的颜冬宁一听,慌了神,急忙挤到车门边,“为什么?送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是大人发的话,小的也只是遵照指示。” “姑娘,还请下车吧。” 没来由的,颜冬宁心里发慌,被这反常的举动激起了惶恐,小手紧紧圈住芳嬷嬷壮实的胳膊,汪汪泪眼无助地看着她。 芳嬷嬷拍两下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又同那车夫道:“还请你们大人明示,将我们姑娘送来这里,究竟是何用意?否则,我们不会下车。” 那车夫皱眉,轻“啧”了一声,声音不大,可还是叫颜冬宁捕捉到了他的不耐烦。 原本就空落落的心更是平添不安。怪不得,阿娘总是跟自己说,章大人不比亲爹娘,只这一下,就叫她品出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还好,有芳嬷嬷在。她手指越发攥紧了她的胳膊,贝齿咬着嘴唇,不敢作声。 车夫见这主仆俩说不动,只好跳下马车,刚要往楼内请示去,却见酒楼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踱步过来。 来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一身靛蓝茧绸直裰,头戴方巾,面容祥和。他弓着腰掀开车帘子,赔笑道:“颜小姐是吗?我们大人有请。他说有些话要同你交代,府上不方便说,就先在这儿楼里头邀你碰面。” 冬宁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饶是他面色再和蔼,依旧是不敢轻信,瞪大惊恐的眼,扯扯芳嬷嬷的胳膊,朝她摇摇头。 “抱歉,我们姑娘不认识你,若有什么事儿,还劳驾你们大人亲自来说。”芳嬷嬷张开强壮的手臂,老母鸡护崽似的,将冬宁护在身后。 男子笑容僵了片刻,随后又热切地道:“明白,明白,那……姑娘的意思,我再去同大人转达。” 那长衫男人又走了,冬宁紧紧蜷缩着,攥着芳嬷嬷的手心都出了汗。 “孃孃,我想回家……” 她不要去什么章叔叔府上了,陌生的一切令她不安而害怕。 芳嬷嬷将她搂紧在怀里,拍抚着她的背,“没事的,有孃孃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不怕的。” “这个章叔叔,他……真的愿意收留我吗?”小冬宁怯怯地发问。 “这是自然,老爷早已打点好了的,你无须太担心。毕竟当年,老爷对这位章大人可是有大恩情的。” 芳嬷嬷口中的“大恩情”,正是当年颜荣与章凌之结缘之始。 六年前,十九岁的章越自嘉兴府远道北上,进京赶考。可谁知在半道上遭了劫匪,身上的盘缠全被扒光。他一路乞讨一路要饭,好容易进了京,饿晕在工部衙门的大门口。 周围一圈官员,要么围过去看热闹 ,要么瞟一眼绕道就走。只有颜荣,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抬到了公廨的廊檐下,又是给饭吃、又是送银钱,将章越感动得涕泗横流。可到底因为路途耽搁,错过了当年的会试。 颜父见这少年人俊秀聪慧,将来必成大器,激励了他几句,又是给了他一笔盘缠,让他安安心心地回了老家。 后年,章越再度北上赶考,探花及第,获封翰林编修;又四年,升任兵部郎中,深受新帝赏识,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若不是当年那次误打误撞的善举,就颜荣这样不懂钻营的小官,哪儿能同章越这样的官场新贵攀得上关系?还敢大言不惭地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仰苏楼,落霞间。 “咚咚。”雅间的门被敲响。 “进来。” 何晏听着指示,推门进去。 紫檀木长桌上,一鼎丹鹤戏珠博山炉燃着青丝,烧出沉香馥郁,模糊了男人的俊颜。 他端坐长桌后,一身玉色圆领袍,素净清雅。白皙的手指卷着书页,凝神观览,手边搁一只汝窑梅花盏,杯中清茶半盏,早已凉透。 从书中抬首,他未见到来人,神色不由一怔,“怎么?人呢?” 何晏面色为难,指了指自己的脸,“大人,人姑娘瞧着我这张脸,面生,吓得不敢过来呢。” 章凌之垂首凝神,旋即失笑,“是我疏忽了。” 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今晨才作别父母,面对一群将她拉来客栈的陌生面孔,着实会心生警惕。 怕是都被吓着了呢。 也是自己欠缺考虑,此前,他从未有过同这样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打交道的经历,而今才发现,小姑娘毕竟心思细腻,到底要考虑周全些才是。 “还是我亲自去迎一下吧。” 酒楼外。 车夫坐靠在车门边,百无聊赖地袖着手,心中正不耐烦,却见一道清雅的身影踱步出了酒楼大门。他立刻调整好表情,跳下车,腰一折,行个大礼,“大人。” 冬宁在车内听到动静,心一跳,人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 车帘忽地被挑开,光线自他宽阔的肩头落下,修长的手指勾住帘幕,头微低垂,寻到小姑娘惊慌的视线。 似只受惊的兔儿,她挽紧了身旁仆妇的胳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被泪水浸得红肿,怯怯地打量他。 章凌之一眼便认出来了。 就是四年前那个爬树的小女孩儿。可眉眼长开了,越发显出清丽的模子来,肩背和脖颈也都格外舒展,有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窈窕之姿。 “雪儿,还记得我吗?” 他弯了弯唇角,眉间的冷冽浅浅消融。 冬宁盯着面前的男人,半晌,终于认出了他。 清冷的眉眼,容颜如画,气质胜孤松的冷冽。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神态举止间,有种静水深流的沉稳。成熟端重,锋芒内敛。 一颗心缓缓落地,她点点头,松了松芳嬷嬷的手臂,声音细弱:“章叔叔……” 章凌之“嗯”一声,伸出手,递到她面前,“雪儿乖,下车吧。” 第4章 落入怀中像一片落叶,坠入他怀里。…… 颜冬宁呆望着递到面前的大手,指尖修长,掌心宽大,似乎还散着淡淡沉香,洁净又白皙。 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放在他掌心。 一股温热流遍全身,不自觉地,五根手指一合,紧紧握住他的手背。柔软的小手触到男人的骨节,坚硬,凸起,蕴含着无声的力量。 章凌之小臂轻轻一提,将她带下马车。 小姑娘跳下马车,他方才发现,虽说是比四年前长高了,可依然才不过到自己胸口处。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仰头看他,又软又嫩的小手紧紧抠住他的手指,害怕,又羞怯。 莫名地,心中有种父亲般的怜爱油然而生,仿佛发自天然,决心要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好好养大。 “雪儿来,跟我走。” 笑容越发放得温和,他牵住小姑娘,带着她上了雅间。 小冬宁在桌边坐定,章凌之绕到对面,端起桌上的紫砂佛手壶,何晏见状,急忙就要过来接手,却被他抬手屏退,“我来。” 左手轻揽袍袖,右手提壶,往小姑娘跟前的琉璃盏中斟茶。 他手指修长白皙,尤其是那指尖处,弯出好看的弧度,微微勾住茶壶柄,轻巧不费力。简单的动作,却是有种莳花弄草般的优雅。 冬宁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把他看得专注,一时,那恐惧的心情竟是淡了去。 佛手壶轻置桌上,他抬眸,见小姑娘正认真地打量自己,一双猫儿眼水晶晶的,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淡淡一笑,手撑在桌面上,向她微俯下身去,“有什么忌口的吗?这家的杏仁乳酪冰露不错,是京城里的招牌来的,要不要尝一尝?” 冬宁一听,刚还迷茫着的眼睛瞬间一亮,“好呀!” “不可!”一旁的芳嬷嬷厉声呵止。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刚一下马车,章凌之就注意到了这位芳嬷嬷,她身形高大强健,一双长年劳作的手粗糙有力,黑白间杂的头发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面容整肃,似乎这辈子都没笑过几回似的。 一看这仆妇的架势,章凌之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颜氏夫妇有意安排,但他并未感到冒犯,反是万分理解。这么一颗明媚娇弱的明珠,不得不托到自己府上,但凡是个会心疼女儿的父母,都不能不提防着点。 “我们姑娘脾胃虚寒,需多食温热,不适宜吃生冷、坚硬的东西。” 冬宁不高兴了,扁着小嘴,朝芳嬷嬷投去一道幽怨的眼神。 她就知道,哼! 若是以前母亲在,自己撒娇耍泼一下,说不定还能讨来几口冰饮,可而今换成了芳嬷嬷,她根本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骨嘟着个嘴,满脸的不高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章凌之,默默眨眼,递去个祈求的眼神。 瞧她这生动的模样,章凌之心中暗笑。自己怎么忘了?她可是那个会因为树爬而把自己累晕了的小姑娘啊。只是因为一时换了个陌生环境,方才把她那小猫的利爪小心翼翼收好了,等一旦适应了点,时不时就要伸出来,挠你一下。 章凌之没理会她,直起身子,向芳嬷嬷询问:“樱桃煎可还行?” 芳嬷嬷点头。 “叫酒博士打一碗樱桃煎来,需得温热。” “是。”何晏领了命令,退出门去。 什么嘛!这么大热的天儿,谁要吃什么热乎乎、粘稠稠的樱桃煎啊!孃孃好讨厌哦! 颜冬宁嘴撅得更高了,心中不停嘀咕。想起日后,要在这两个“冷脸男”和“不笑女”中夹缝求生存,她便为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感到深深地担忧。 章凌之垂眸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径直撩袍坐下。 颜冬宁见男人神情端肃,忙把那翘得能挂茶壶的小嘴收起来,抿抿嘴,扯扯裙摆,挺直了腰板坐正。 她忆起阿娘的叮嘱,在章大人家不可任性妄为,千万要学着点看人眼色。她瞧着,章叔叔现在脸色似乎就不是大好,果然,他不喜欢任性使气的小孩儿。 “章叔叔,我……不是要去你府上吗?来这里做什么?”她小心着开口,仔细去觑他的神色。 “雪儿,在进章府前,有件要紧的事,我需得同你交代清楚。” 说完,瞥一眼芳嬷嬷,“还有嬷嬷也是。” 芳嬷嬷垂头,以示洗耳恭听。 “你应当知道,你父亲如今的身份,颇为敏感。” 冬宁紧张地咬了咬唇,很快又松开,“嗯,我知道,爹爹得罪了皇上,叫皇上不喜了。” “那所以,你也应当知晓,普通同僚见着你爹爹都得绕道而行,能避则避。你是他的女儿,自然同理,也要避着点才是。” 尤其是,颜荣还是在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他们当时力挺吴王那一派,谁成想,被章凌之一班人领着小晋王占得先机,扶小晋王成功继位新帝。 冬宁听他这话不对,手指紧紧抠住座椅,“那所以章叔叔,你不要我了吗?”话毕,她转头,朝芳嬷嬷投去求助的眼神。 章凌之瞧她像只不安的小猫,狠一狠心,不动声色,手指轻敲一下桌案,凉凉开口:“你父亲有恩于 我,他既将你托付于我,我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你需要记住,日后在京中,不可叫旁人知晓你的身份,你的父亲、你的真实姓名都不可提及。”说着,他警告的眼神递给芳嬷嬷。 “明白,老奴谨记,也定会督促好我家姑娘。” 他端起桌上的梅花盏,轻啜一口,指腹摸着茶盏边缘,“若是在外漏了马脚,叫人看出端倪,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颜冬宁一颗刚落下的心猛然提起,眨巴两下眼,用力点头,“我知道的,要是我把章叔叔卖了,不用你赶,我自己就会走的!” 章凌之手指一顿,抬眼,看向满脸坚定得像是要去殉国的小姑娘,嘴角轻扯,眉峰冷肃,“不。” “你走不走,不重要,但是你父亲,这辈子都别想再回京中了。” * 车轮嘎达嘎达,走在青石砖路上,这一次,马儿奔往的方向,正是章府无疑。 冬宁趴在芳嬷嬷的腿上,闭眼安神。今早这一番“生别”的折腾,将她本就不充裕的精力耗了个七七八八,又被章凌之的一番“威胁”之语吓到,她累极,嫣红的小嘴微撅着,呼吸沉沉。 芳嬷嬷手抚上她的头,一下一下,爱怜地顺着她的头发。 “姑娘,到了。” 冬宁被拍醒,揉揉眼睛,掀开车帘子往外探。朱红的门楣高悬,鎏金牌匾书着两个大字:章府。 嘿!这下是真到了。 她起身,不顾芳嬷嬷叮嘱,兴冲冲掀开帘子。刚站上车板,眼前猛然一黑,那股熟悉的无力感传来,像被人一把抽去了筋骨,眼皮一沉,头往前栽倒过去…… “雪儿!” 像一片落叶,无意识地坠入男人怀中。 头沉沉地压着他的手臂,饱满的脸儿异常泛红,纤浓长睫投下阴影,越发衬得那张素日明媚的脸脆薄如纸,仿佛一碰就折。 两次见面,她都毫无预兆地晕在了自己怀里。 章凌之不由心中一慌,双手打横将她抱起,在芳嬷嬷稳健的跟随中,快步往府中走去。 章府,厅堂。 红木八仙桌旁,王月珠正领着儿子坐在桌边等候。 她一早便听小叔子说,有个老友的女儿因家中变故要借住章府,今日会领人上门来。 章嘉义袖着手,歪靠进椅子里,百无聊赖地垂头眯眼。分明还只十七八岁,可那副瘫软的没皮脸模样,丝毫没有少年朝气。 坐久了实在无聊,他伸个懒腰,“怎么着?他们还没来吗?” 王月珠停下手中的绣活,抬头瞥一眼儿子,“你等着便是。” 章嘉义挠挠后脖颈,从椅子上慢悠悠起身,“那小表妹若真来了,叫人知会一声便是,何苦还在这儿干等着?” “真他爹的耽误事儿。” “砰”地一声,王月珠把针线往桌上一摔,“你给我坐下!” 章嘉义撇撇嘴,翘着二郎腿坐回椅子里,掏出那只他最宝贝的彩釉鼻烟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个喷嚏后,揉着鼻子道:“娘,照我说,你就没必要把他章越捧得那么高,不就是接个朋友的小女儿过来吗?我们何苦在这儿上赶着等呢?” 王月珠抄起针线篮就朝他砸去,“混账东西!你叔叔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吗?!哪有你这样做侄子的?尊卑不分,简直无礼!我就是这么教的你吗?!” 面对母亲的一顿好骂,他轻嗤一声,“叔叔……?娘,你要搞搞清楚,你可是他章越的大恩人!比亲娘还亲,恩同再造!” “当年,要不是你一力将他拉扯大,他章越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条街上了,哪儿还能有现在的造化?他如今这般的风光,御前侍奉,连升三级,那功劳……有一半都在你呀!” 这话,章嘉义着实没有说错。 想当年,章家在嘉兴府上,也是颇有名望的耕读世家,祖上虽没有做过大官的,但也一直是诗书传家,累世子弟都不断有科举出仕。到了章凌之父亲,也是举人出身,虽未能某个官身,但在嘉兴当地,也是很能说得上名号的乡绅了。 可章凌之命不好,九岁上便没了爹娘,只好跟着哥哥嫂嫂过活。没几年,哥哥也意外殡天,只剩寡嫂带着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幼侄。 那时节,族中的长辈欺他们孤儿寡母势弱,一合谋,将章父留下的那点家产全吞并了,连片砖瓦都没有给他留下。 小章越无路可走,窝在庙里头几乎沦为乞儿,竟或是不知在某一天,冻死、饿死在某个街头。 王月珠看这小儿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将他一起捎回娘家,守在身边将养。她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个儿子本也艰难,现在又要添上个和自己毫无血亲的亡夫留下的拖油瓶,任谁听了都要摇头叹息,说这女人犯傻。 为此,王月珠耽误了改嫁,也没少挨娘家人的白眼,后面干脆是带着两个小娃,搬出去自立门户。 就这样,王月珠竟也一针一线,将两个小儿拉扯大了。 及至而今,章越平步青云、出人头地,也叫王月珠跟着扬眉吐气了一番。事情传到乡里面,大家又都纷纷感叹,说王月珠是个有福气的,果然地就叫好人有好报。 “娘!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哪怕他将来官做得再大,就是成了这大雍朝的首辅,那也得将你奉为上座!我就不明白了,你何必总是跟他赔着小心呢?” 王月珠垂头默了默,一段雪白的颈子露着,眼角虽有几根岁月细纹,却并不折损她的风姿。丰腴的肌骨,隐约动人,那成熟的韵致,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可比拟的味道。 “当初将他带在身边,我本也不是为了将来……可以挟恩图报。”她柔声开口。 “你叔叔如今不比当年,他现在是朝廷重臣,在外人家都要称他一声‘大人’了,而今我们母子这富贵日子,全都仰仗他来。要或不要我们……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他敢不要!”章嘉义暴跳而起,“当年为了养他章越,阿娘你可是……” “够了!”王月珠厉声呵止,她痛苦地闭上眼,浓睫微微颤动,似乎在竭力避免回忆起些什么。 章嘉义努了努嘴,再说不出话来,苍白着脸色坐回去,抬起手,猛扇自己一个巴掌。 他这张臭嘴呦! “总之……他章越要是敢忘恩负义,弃我们母子于不顾,我第一个就要去敲登闻鼓,告他个天昏地暗去!”他气得咬牙,脸红脖粗,“我要告到他……扒了他这一身官服,再扒了他一层皮!” “行了!别说了……”王月珠嘴唇发紫,抖着嗓音道。 章嘉义黯然,看向风韵犹存的母亲,心里实在弄不明白。 母亲还是正当年的年纪,可她既不打算改嫁,又不妄图挟恩以报,真是弄不懂她,究竟在干耗些什么呢? “哎!来人了!” 章嘉义惊叫着起身,王月珠忙隐去眼底的哀恸,深吸口气,准备抬出个笑脸儿迎过去,却见章凌之正横抱着一个小姑娘,面色黑沉地走来。 “怎么回事?!” 章凌之无暇顾她,只是迈步往前走,“大门外忽然昏倒了,我带她赶紧去歇息一下。” 王月珠瞄一眼身旁跟着的壮实仆妇,暗自讶异,只是焦急道:“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不用。”芳嬷嬷出口,再次成功吸引了王月珠的视线。 “摆张床,让姑娘在上面躺一下。她这是老毛病了,大夫来了也没用。”对于处理这种突发情况,芳嬷嬷很是有经验。 章凌之点点头,信任这老仆妇的话,府内有丫鬟快走几步赶在前头,替他们打开房门。 王月珠急急跟在后面,章嘉义弄不明白什么情况,也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远远地尾随着。 一行人步入了“叠彩园”,门一关,里面的情形再也瞧不见。章嘉义扒着月洞门框,脑皮中还映着小姑娘弱如娇花的身姿,喉结滚了滚,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啧啧,这个章越,表面上装得正人君子呢。一把把年纪了还不娶妻、连外室也没一个,却把这么个小美人养在身边,鬼晓得,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第5章 身娇体弱她这个身子,到哪里都是个累…… 章凌之俯身,将颜冬宁平放在床。 房间是早就收拾出来的,王月珠提早几日便打点好了,以备小姑 娘的到来。 床上铺了层凉簟,晒得柔软的锦被堆叠在床角。王月珠抖开薄被,就要往冬宁身上盖去。 “不用。”芳嬷嬷手一拦,王月珠拎着被角,愣愣地退到一边。 芳嬷嬷单膝跪在床上,松开冬宁前襟的两粒扣子,抬起她的下巴,捏住脸颊打开嘴,检查了一下喉咙。再俯下身,耳朵去探她的鼻息,确认节奏均匀,呼吸顺畅没问题。 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拧开盖儿,递到冬宁鼻子下,叫她吸了几口后,看她鼻翼微有翕动,再拿开。 “没事了。”她将盖儿拧回去,瓷瓶收回怀中。“姑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待她休整好了,自然便会醒过来。” 一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极其熟练,一看便是经常有此操作。 王月珠被这情形看得唬住了。这小姑娘是怎么个情况?莫不是接了个病秧子回来?这哪儿日要是在章府里头出了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者说,阿越如今仕途正旺,要是真在家里死个人,这也不吉利不是? 心中好一番计较,王月珠不自觉地挨过去,手抚上他的胳膊,“阿越……” 章凌之撤开一步,手抽出来,“嫂嫂今日累着了,先去休息,我同嬷嬷说几句话。” 王月珠抿抿嘴,垂下手,朝他恭顺地点点头,默默退出房门去了。 “嬷嬷,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章凌之只知道,颜冬宁身体不好,不能随父远迁,但却不知,她竟有突发晕厥的症状,这着实骇人。 芳嬷嬷沉默几息,理了理冬宁额前微乱的鬓发,长叹一口气,“大人,姑娘这毛病,打小就有了,一旦身体累极或是心力损耗,便会突然晕厥。这晕倒,也没有征兆,所以平时只能万分小心,保证她不要太累、心情愉悦。” 章凌之听完,亦是陷入沉默,随即发问:“大夫如何说?可有法子痊愈?” 芳嬷嬷摇摇头,“从小,老爷夫人就为姑娘遍寻名医,至今无药可解,只能是小心将养着。”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担心章凌之心中不快,芳嬷嬷连忙解释:“大人且放宽心,我们老爷和夫人离京前托我转达,姑娘的身子他们最是知道。若是……若是……”这个一向麻利果决的仆妇竟是吞吐起来。 “若是姑娘在您府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老爷和夫人自是理解,不会因此讹上大人的。” 章凌之一听这话,浓眉紧紧蹙起,“嬷嬷这是什么意思?她还这么年轻,小小年纪的,如何就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那老仆妇把头深深垂下,健壮的身躯再没有往日挺拔,竟是萎靡了下去。 手指抚着冬宁的额角,那里有一道短小的浅疤,小姑娘爱漂亮,平日里总是留点碎发,把它遮掩住。 “八岁那年,姑娘起夜,走在半道上,也是忽然就晕厥了,额头一下嗑在地砖上,血流不止。大冷的天,就这么躺在地上,幸好半夜叫夫人看见了,否则的话,怕是没嗑死,也要冻死了。” 从那以后,父母勒令她,起夜必须要叫翠枝陪同。 可千小心万小心,颜冬宁不可能这辈子都被套在罩子里、不离开人的视线。 “说难听点,姑娘这个病,随时都有可能叫阎王爷召唤了去。” 手顺势滑到她的脸颊,小姑娘祥和地闭着眼睛,喘气均匀。小脸儿饱满如青涩的柿子,捧在手心,任谁看了都要爱怜。 “所以说,我们姑娘能够平平安安长到如今,也幸赖老天爷保佑了。” 章凌之回过点神,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孩儿,正是豆蔻年华,本该对未来充满希冀,可她却不得不每天都被迫生活在随时会殒命的恐惧中。也怪不得,颜荣夫妇对她多有骄纵,养成了这么个顽皮的性子。 “我明白了,以后还请嬷嬷多加看顾。” 芳嬷嬷点点头,“自然。” * 夕照流金,房间内充盈着向晚的宁静。 芳嬷嬷正在往房里收拾着行李,将冬宁带来的那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按照她原本在家中的摆放复原。 “孃孃……” 身后传来呼唤,衣服一把丢进衣橱,她连忙绕过床帏。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将冬宁扶起,小姑娘眼睛迷瞪瞪的,摇摇头,“就是有点渴……唔……还很饿……”她只觉肚子里空空如也,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呢。 芳嬷嬷移到桌边,给她倒杯茶水。 冬宁抬起胳膊,左瞧右看,又去摸自己的后脑勺。 “放心,你这次没摔着。” “多亏了有章大人抱住你,稳稳的,一点儿没磕碰着。” 冬宁接过芳嬷嬷手中的水,迫不及待大口喝着,芳嬷嬷瞧她这样,仍觉后怕,“也怪我,没看住你,就叫你这么冲了出去。以后下车,千万我要走在你前头。” 冬宁咽下最后一口水,直摇头,“孃孃,这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自己没注意。” 芳嬷嬷抚了抚她的鬓发,牵出一丝苦笑。 这丫头,平常的时候,调皮得恨不能每日在那儿大闹天宫,可偏有事时,又懂事得叫你不忍苛责。 “你呀,平常要乖点、安静点,现下到了章府更是,可是要收敛着点。” “嗯,知道啦!”她笑,小酒窝大刺刺的,答应得极其爽快。 “孃孃,这次我睡了多久呀?” 芳嬷嬷看了眼房中的铜壶滴漏,“十八个时辰。” 冬宁张大嘴,无声动了动,垂头望身上的锦被发呆。 昏迷的时间……好像越来越久了呢…… 手揪住锦被上的芙蓉绣花,小女孩儿双眼失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她手摸上肚子,又朝芳嬷嬷绽出个灿烂的笑,仿佛刚刚脸上的阴云只是场幻觉。 “孃孃,好饿呀,我想吃好吃的!” “好。”芳嬷嬷拍拍她的头,放下杯子,却听房内响起了敲门声。 门开,正是章凌之。 他身上还穿着官袍,绯色的绸衣上云雀补子分外打眼,官帽夹在胳膊下,一看就来得匆忙。 “大人。”芳嬷嬷垂头行礼,双手去他接手中的官帽。 “怎么样?还没醒吗?”他将帽子递过去,焦急发问。 “小叔叔!” 房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他长腿立刻一迈,袍角拂过门槛,跨进屋内。 夕照中的人儿霞姿月韵,华若青松,一身官袍威严赫赫,可那双关切的眼睛淡去了一抹疏离。 “哇!小叔叔穿这身真好看!”冬宁看呆了,惊呼出声。 “姑娘!”觉她出言不逊,芳嬷嬷出声呵止。 章凌之抬手制止,迈步过去,芳嬷嬷连忙抢先几步,搬一把官帽椅在床边。 他一边打量着她,撩袍就座,不由讶异,原来她先天的脸色竟是略显苍白,唇色亦是浅淡,先前见她那副灿若樱花的血气,原是涂抹了口脂的缘故。 这一下,她虽然笑得热烈,可掩不住脸上的病弱之色,更叫人瞧出几分楚楚可怜。 “可有哪里不舒服?” “嗯!”小冬宁用力点头,眼神很是认真。 章凌之肉眼可见的慌了,方要开口,却见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肚子不舒服,饿了,好饿好饿哦。” 章凌之眼神微怔,只刹那,他和芳嬷嬷都绷不住,轻笑出了声。 这个小淘气呦! “大人稍坐,我去给姑娘弄点吃食来。” 芳嬷嬷抹平嘴角的笑意,带上门出去了。 “小叔叔,我是不是给你吓着了?”冬宁盯着他,怯怯开口。 “嗯,有点。”他略颔首。 “你放心,我不经常这样的。”她越说声音越下去,瞄一下他,又瞄一下锦被上的芙蓉花,“只是很偶尔的……” 章凌之嗯一声,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小叔叔……你……会把我送回去嘛……?”手用力揪着锦被,她垂头嘟囔。 小姑娘明显害怕了,她总是容易因为自己的身子,生出些许拖累他人的不安。 章凌之端坐官帽椅上,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安慰。想起巷子口,别人家哄小女孩儿时的情态,他僵硬地起身,迟疑了会儿,终是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不会。” “你在这里安心住着,除非你自己想走了,不然我绝不赶你走 。” “真的吗?” 小姑娘仰起脸,生动的眼弯成两瓣儿月牙,酒窝灵巧地闪动。 “小叔叔,你人真好。”她扯住他官袍的袖口,闪着那只小酒窝撒娇。 章凌之哭笑不得,面上不动声色,心却瞬间融化了似的。 怪不得嫂嫂常是感叹,说可惜这一世没能生个女儿。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若自己真能有个这样的女儿,也定会忍不住把这世上所有的好物都捧给她,所有的爱,也都给她。 手指刮一下她的鼻头,峻刻的脸悄然松动,“你先吃点东西,恢复好了,我再带你去府上转转。” “好!” 得了章凌之的允诺,冬宁将芳嬷嬷端来的膳食吃个干净,拍拍圆滚滚的小肚皮,满意地打了几个饱嗝。 她睡了快两日,恢复了精神,又开始忍不住四处跑跳,在自己住的院子中绕着圈圈,里外打探。 芳嬷嬷就站在台阶上看着,确保她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住的院子不算大,小而精,雅而巧。小径右边植一排绿竹,左边一小块地围出来,栽种着菊花。冬宁不知那是什么品种的菊,但觉比别处不同。 她在菊苑旁欣赏了好一阵,忍不住隔着栏杆伸出手,去触那淡绿的菊瓣。 “姑娘,不得摘取!” “知道啦,孃孃,我就摸一摸嘛。”她不满地撅起小嘴,似乎很不高兴芳嬷嬷把她看得这么不知轻重。 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她很是满意自己住的这个“叠彩园”,比之家里的竟还要漂亮客气些。 冬宁正在菊苑旁赏玩,换了身常服的章凌之从石径外走来。 他一身蒹葭色素软缎直裰,玉簪尽绾长发,浅淡得仿佛要融进这湖光中,可只那不凡的气度太惹眼,倒是叫周围的景致都黯淡了下去。 “小叔叔!”冬宁甩着小短腿奔过去。远处湖边吹来一阵风,带起他袍角边的淡香,海南沉香的味道,馥郁却温和。 冬宁记得,他刚下值的时候,身上是没有这个香气的,头发也显见得从新梳理过。 章凌之生活向来考究,哪怕在自己府宅里,也要清洁焚香。 “吃好了?” “嗯!” “走吧。”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只小手揪住了袖口。 章凌之回过头,还未及他肩膀高的小姑娘仰着脸傻笑看他,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写满了依赖。 那父亲般的怜意又自心底升起,心中不由轻笑,真是有了个粘人的闺女呵。忍不住地,就想将她呵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好雪儿,走吧。”他终是没有将袖子抽回。 “嗯呐!”冬宁又紧了紧他的袖子,像只粘人的小狗,自觉地贴近。夏初的衣衫轻薄,小姑娘的手臂贴上他的,传来淡淡温热。 手臂有点麻麻的热,他默不作声移开,领着她往园子外走。 芳嬷嬷跟在一旁,严肃不语。 冬宁性子向来这样,一旦放下了心防,就会格外地亲近人。 芳嬷嬷也不知道,这样子是好,还是不好。 第6章 沉香撩人你要跟我拉钩! 章府在京都的宅邸中不算大,仅有三进,却是圣上亲赐,乃前朝亲王的一处宅子。风格融合了京都的四合院和江南园林,因知章凌之是嘉兴人,特将此宅赐予他。 宅邸分为东西两路,西边为两座四合院,前方的大院子住着王月珠和章嘉义母子二人。王月珠占据主屋,章嘉义则在西厢房窝着。 东路为江南式园林,假山花池,无一不全。章凌之的起居安排在前头的“燕誉园”,主屋为卧室,东厢房则开辟为书房。 穿过燕誉园后的宝瓶门,沿湖边回廊而上,便是“叠彩园”。这园子偏小,但胜在秀雅,此前无人居住,而今正好留给颜冬宁。 冬宁看过一圈,啧啧赞叹,忽然觉着自家此前还敢叫个“颜府”,这“府”字着实羞人,如今看来,还敌不过章府的两个院子那么大。 颜冬宁借住章府,按理要问安府上的长辈。 章府的人员并不复杂,由于章凌之幼年丧父母、少年丧兄长,又是南方人北上为官,家中唯一要称得上长辈的,便是那位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寡嫂了。 蓼芳园。 “阿嚏!”章嘉义打个大大的喷嚏,泪眼惺忪地吸吸鼻子,将那鼻烟壶又收回袖口中。“娘,哎你说……这章越他到底什么意思?”他歪靠着案几,翘起二郎腿,又抓起一把瓜子儿嗑得咔咔响。 “这既不娶妻,又不养外室,连个青楼都不逛,每日就知道抱着他那堆公文,过得跟个苦行僧似的,噗!”他吐出一口瓜壳,“而今却又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儿养在身边,要我说啊,他就没安什么好心。” 王月珠低头做着她的针线活儿,没有去搭他的话。 即将盛暑,她想要多做几件轻薄的寝衣,方便章凌之换着穿。拇指和食指打开,在缝制到一半的衣服上比比划划。都不需要细量,他身上每一处尺寸,她都已经了然于心。除了,那一处…… “娘!”章嘉义大嗓门一吼,打断了她飘忽的神思。 “你知道,这小姑娘,是他哪个朋友的女儿吗?” 王月珠摇头,“不清楚。”章凌之只字不提,她也没想着问。 “我看那小姑娘,长得也挺可我意的。你最近不一直在张罗我的婚事吗?”他坐起身,朝他娘倾过去,“要不你就干脆跟章越说,把那小姑娘给我当童养媳得了。” 王月珠穿线的手顿住,抬眸,吔他一眼。 章嘉义瞬间认怂,“我……我就这么一说……” 出乎意料地,王月珠竟然没有斥责他,低头继续去缝她的衣裳,“这种事儿,不是我说不说,还得要靠你自己把握。” 哎?听娘这气口,莫非有戏? 他兴奋地张嘴,欲要追问,紫苏从外面匆匆跑来,“夫人,主子带着雪儿姑娘过来了。” 须臾,小姑娘跟在章凌之身后进来,垂着头,手紧紧揪住他的袖口。 她头扎一对双环髻,一身青杏色对襟小衫,象牙白马面裙在脚边荡出波纹,真个的明丽可爱。 章嘉义一下又看对了眼,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冬宁脸上。 “雪儿见过婶娘,祝婶娘万福金安,身体康泰。”她松开章凌之的袖子,上前恭敬地行个礼,没有人教她说吉祥话,自己主动张嘴就来。 芳嬷嬷站在一旁,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不必多礼。”王月珠上前将她搀起,拉她在对面坐下。 “雪儿是吧?瞧着真是个乖的。”王月珠盯着小姑娘,仔细打量。 嫣红的唇瓣,粉嫩的脸颊,饱满似鲜桃儿。一双眼睛圆溜溜,偏在眼尾收束处挑出一抹弧度,哪怕安静地看向你时,也似只会说话的小猫儿。肩背纤薄,细腰盈盈,神态瞧着再鲜活,身姿却到底透出一股病弱之风,竟是越发我见犹怜了。 实在是个美人胚子,好在她年纪尚小,未及完全长开,瞧着分明还是个小娃娃。只是若在章府留的时日久了,她的容姿也会如绽放的花苞般愈加盛开…… 手被王月珠紧紧攥着,这婶娘虽瞧着亲切,笑容总有种叫冬宁说不出的感觉,注视久了,心里怵得慌…… “阿越他朝政繁忙,总也不见人,我那儿子又是个不贴心的。宅子虽大,却常觉冷清。现在倒好了,有你在,总算有个能陪我说话的人了。” “你在这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千万跟婶娘提,不要不好意思,婶娘来给你安排。” “好!谢谢婶娘!”冬宁回她,强撑着奉上个甜笑。 从蓼芳园出来,冬宁暗自舒了一大口气,这母子俩,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总之,叫她感觉老大不舒服。还好,小叔叔说,以后不需要太跟他们打交道。 章凌之就这么被她牵着袖子,带她把府上走过一遍。 将章府从南到北走了个对穿,已是参观得差不多了,章凌之最后带她去了自己书房北边的一间小抱厦。 这间抱厦此前很少使用,多用来堆放他的一些书籍和案头用具之类,如今却被人收拾出来,小而明亮,因没有什么多余的杂物,看起来还颇为宽敞。 朝东的小轩窗下放着一张红木桌子,上面摆一套文房四 宝,南边置一扇鱼戏莲叶酸枝插屏,同与之相连的主书房形成隔断。 冬宁进门,左探右瞧,“小叔叔,这间房是做什么用的呀?” “日后你的书房。” “啊?”冬宁的猫儿眼瞪得浑圆,眨都忘了眨。 什么?!她还以为,离开了父母身边就可以偷懒不用学习了呢,没曾想,小叔叔竟然还特地开出了一间书房给她。 而且,就在他的书房旁边,以后想偷懒都难了,呜呜呜┭┮﹏┭┮…… 离京前,颜父特地拜托了章凌之,要对闺女的功课严加指教。冬宁因身子缘故,没去过学堂,家中倒是有请过夫子,给她启蒙。但是她那个顽皮性子,于学习上总不大用功。 “到现在,她肚子里究竟读进去了多少东西……却是不知。就在这一事上,还要麻烦贤弟多多费心。” 章凌之将颜父的叮嘱牢记在心,况在他看来,女孩儿一定要读书,为修身、为养性,更为明智。 他原是想,将书房就开在叠彩园的偏房,可冬宁年纪尚小不说,又因着身子特殊,到底比平常女儿要更贪玩一点。 一番郑重思量,他决定,就在自己书房旁的抱厦给她辟一间小书屋,也好方便日后,亲自教养。 冬宁瞄一眼那扇酸枝插屏,一想到后面就是章凌之的书房,她就心有戚戚焉,嘴巴都扁得老宽了。 哎,日后,她这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雪儿,过来。” 她怏怏不乐地垂着头,走过去,“怎么了?小叔叔?” 章凌之指尖按着她的肩窝,轻轻往墙上一推,冬宁瞬间后背贴上墙壁。 “站直了。”他轻声叮嘱,手掌打平盖在她的头顶上。 冬宁忍不住,脖子转了转。 “别动。”轻柔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他左手打直,右手执毛笔,身子倾过来,在与她身高齐平的手掌旁做标记,替她刻录身高。 忽然靠得近了,他的胸膛直逼过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热气。顺滑的袖袍擦着她的脸颊,袍角的沉香若有似无地扑来,停留在鼻息。 冬宁脊背绷直,紧贴着墙壁的手忍不住微微握起。她脖子一动不敢动,翻着眼睛往上瞧,入目是他流畅的下巴,修理得很干净,白皙的皮肉中似有淡淡的青色胡茬冒头。 章凌之不爱留胡子。 时人多爱蓄胡,美其名曰“美髯”,在士大夫中风气尤甚,视为风骨和庄严之美。像在官场混迹之人,为显示自己的老成持重,更是要蓄起一把好胡子。 可章凌之偏不。他喜好清洁,总是把下巴理得光光的,使他那本就年轻的面庞更是毫无老成之气。 冬宁就觉得,小叔叔这样就很干净清爽,好看得很哩…… “好了。”手从她头顶放下,垂眸,正对上小姑娘一双睁大的眼,痴痴呆望着自己。 “来,看看。”他唇畔含笑,狼毫笔端轻点墙壁。 冬宁回过神,侧头一看,墙上画着一只墨色的鲲鹏,不大,两三笔的勾勒,其势、其神,跃然墙上,正与自己的头顶齐平。 “咦?”她眼一弯,笑了,“我现在都这么高啦?” “嗯。” “以后每隔三个月,我们都来这里记录,看看一年后,雪儿比现在又能长到多高。” 一股热意涌上冬宁的心口。 这是他与她做的一个约定,似乎未来的时光里,看着那只鲲鹏节节攀升,也是她朝不保夕的人生中,一点小小的期盼。 “嗯!”她点点头,忍住鼻尖泛起的酸意,朝他伸出微曲的小拇指,“你保证,拉钩!” 章凌之望着递到面前的小拇指,愣住了。 “雪儿,别闹。”他低声呵止。 冬宁扁扁嘴,把那小拇指执着地递到他跟前,祈求的大眼仰望着他,含着倔强的湿意。 哎……罢了罢了…… 他心中叹气。就当是哄哄小朋友好了,养闺女嘛,不就是要多点耐心?她既想要幼稚,自己便陪她幼稚是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他伸出右手,四指合拢,修长的小拇指挑住她的,紧紧钩住。 “好,我保证。” 男人的手指骨节坚硬,肌肤温热,有力地钩住她的。 他指腹有点粗糙,薄茧剐蹭着她娇嫩的肉壁,这奇异的触感,激起她心尖一阵轻颤。玉白的牙齿不觉咬住下唇,她垂下眼睫,轻轻哼出一声“嗯”,松开手,不自在地收回来。 没有察觉到她的羞赧,章凌之弯了眼眸,伸手拍拍她毛茸茸的头顶。 小姑娘就是可人疼,比那些臭小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去了。 对于当一个“好父亲”,他愈发地感到信心十足。 第7章 亲自教养“雪儿!男人的喉结不能碰!…… 冬宁以为,自己寄寓章府,离开了父母身边,就只剩吃吃喝喝玩玩的好日子了。可没成想,章凌之竟把教她读书当成了头等大事。 离京前,颜父特地拜托了章凌之,要对闺女的功课严加指教。 冬宁因身子缘故,没去过学堂,家中倒是有请过夫子,给她启蒙。但是她那个顽皮性子,于学习上总不大用功。 “到现在,她肚子里究竟读进去了多少东西……却是不知。就在这一事上,还要麻烦章大人多多费心。” 章凌之将颜父的叮嘱牢记在心,况在他看来,女孩儿一定要读书,为修身、为养性,更为明智。既是他章凌之亲自教养出的孩子,就应该“品学兼优”,样样儿争气。 他特地将小姑娘的书屋辟在自己的抱厦旁,就是为了方便手把手指导。 在学习一事上,这位章大学士简直比那国子监的博士还要严厉、还要不近人情。 经常地,章凌之下了值回家,先去抱厦内教小冬宁一遍书。给她留过功课,自己才绕过酸枝插屏,又回了书房继续看书、批阅公文。这用心的劲头,连颜父自己在家教导女儿时都没有过。 可小冬宁却是不领情。 哎……烦死了! 她把笔一丢,双臂垫在桌上,下巴往上一磕,小嘴高高地嘟起。 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呢?天天都把自己拘在这里读书,偏偏书房还挨着,想溜都溜不出去。 她心中哀叹、怨气横生,可又不敢违逆他的旨意,只好歪歪扭扭地斜坐着,左手支颐,右手拿起笔,没骨头似的在纸上抄抄写写。 实在写累了,把笔一丢,打个哈欠,泪花闪烁地趴在桌上。 不多时,她眼珠子一骨碌,滑下椅子,躲在酸枝插屏后,偷摸露出小半只脑袋,去探书房里的情形。 紫檀木书桌前,男人左手翻动纸张,右手执笔,专注地批阅着。桌上的炉鼎升起沉香缭绕,俊美的脸冷冽而肃穆。 看样子,他现在看得正投入哩。 冬宁又猫着腰,悄咪咪坐回了椅子上,抽出深藏在书册里的话本子,翻翻翻,摸到昨日停下的地方,尖着眼睛往下读: “柳生推推搡搡,撅着嘴就要去揾红菱的香腮。那姑娘哪里是个肯的?娇笑着躲开,头上珠钗琳琅,撞出清响……” 冬宁咬住手指,满面潮红,激动得两脚直扑棱。 “‘姐姐,小生这几日想你病入膏肓,衣带都宽了两指,不信你可摸摸……’ 柳生握住红菱的腰,粉颊上偷个香,手指去挑她胸前的琵琶扣……” “吱”!忽地,外间大书房响起了椅子和地砖的摩擦声。 冬宁惊惧,慌忙把话本子往屁股下一藏,从新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在纸上写。 章凌之绕过酸枝插屏,就看她脊背绷得笔直,煞有介事地抄抄画画着。 总觉得哪里不对,瞧她这装相样儿,不像是在专心用功。 章凌之一个蹙眉,踱步过去,往她手下的纸一瞟,登时怒上心头。 只见她那字儿,“笔走龙蛇”,像一堆蚯蚓在地上爬,又像一群苍蝇在空中转,简直不堪入目。 气氛有一瞬间的安静。 章凌之深吸口气,再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要耐心,教孩子读书要有耐心…… 颜冬宁感到周身的气息不太对,瞟一眼脸色青白的男人,老实搁下笔,食指挑住他的小拇指,晃悠着撒娇:“小叔叔……我知道错了……” 她转过小脸儿来,那下巴上不知何时沾了墨迹,活像只小花猫。 那气焰便瞬间去了大半,他失笑,简直拿她 没办法。只好从袖中掏出素绢帕子,沾了沾桌上研墨的清水,左手托住她的下巴,“别动。” “啊……?”她不解,眨巴两下眼。 章凌之五指固着她的下巴,手细细替她去揩脸上的墨汁,一下一下,轻柔得像在擦拭他后院种着的那丛绿云。 他的脸靠得近了,下巴仰着,喉咙上一块鼓起的喉结分外显眼,被薄薄的雪肌包裹着,仿若凸起的小山包。 好奇心起,冬宁伸出手指,摸一下他那块突起…… 身子忽地一僵,喉结滚了滚,他垂眸,看向满脸天真的小姑娘,眼底是莫可名状的幽深。 “小叔叔,你这里为什么会长这么大呀?你看我……我都没有……”她扬起下巴,伸长脖子递过去,手不断在那雪白肉嫩的脖颈上上下摩挲。“是因为我还小吗?会不会以后也长出来呢?” 她说着,似乎竟是担忧了起来,秀眉悠悠蹙起。 章凌之深吸口气,平复心底荡起的涟漪,声音沉稳地开口:“不会,你是姑娘,这个东西……只有男人才会长。” 他还想叮嘱她,这个东西不能随便乱碰,但又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 “啊!这样啊!”她恍然解开眉头,眼睛又弯起,“那就好。” “怎么?雪儿觉得不好看?”瞧她这天真模样,他饶有兴味地追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在小叔叔的喉咙上就好看,可要是长在我的脖子上……”她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脖颈,撅一撅嘴,“那我会哭的……” 章凌之实在绷不住,竟是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冬宁挣大眼,讶异了。小叔叔竟然也会笑?先前同他相处,总是一副端重自持的样子,孃孃说,这是因为小叔叔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必须要比同龄人更显沉稳,所以要摆出点“老气横秋”的架势来。可原来,小叔叔也是可以笑出声音的呀! 他这样一笑,更显年轻,更好看了呐! 但那轻笑只是一闪而过,章凌之很快地敛了神情,同她认真道:“雪儿,你要记住,男人的喉结是不可以随便乱摸的。” 哦,原来那里是叫喉结呀。 “为什么呀?”小冬宁歪了歪头,不解地发问。 “那是因为……摸了这里,男人会痛。”他肃着张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呀!”冬宁惊呼,原来如此。 “那小叔叔,刚刚我弄疼你了吗?”她皱着眉头,对他报以真诚地担心。 “咳咳……还好……”他回避着她过于纯澈的眼神,朝堂上八风不动的章学士,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看得不敢直视。 冬宁见他这样,似乎哪里很不舒服,只当他是真被自己弄疼了,又不愿如实相告,鼓着脸颊,小酒窝紧抿在脸上,很是过意不去。 她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嘟着嫣红的小嘴,往他喉结上吹了吹气。 脚底放回地面,她声音细弱地道:“小叔叔,还疼吗?” 章凌之退开一步,喘气粗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血液里,似有一条微弱的细流涌动。古怪的,不可控制的。 “雪儿!以后不可以这样!”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呵斥,冬宁眼睫颤了颤,委屈道:“哦……知道了……” 看来小叔叔真的被自己弄疼了。 嗯,她以后记住了,男人的喉结,不能碰! “谁?谁在外面?!” 窗外有人影晃动,一闪而过。 章凌之推开怀中的小姑娘,跨步走出门去,却见燕誉园中间,站着面容端肃的芳嬷嬷,臂弯间夹着一个大簸箕,上面是给冬宁晾晒的莴苣干笋。 “嬷嬷,是你?” 怪不得,自己刚刚就一直觉出古怪,总觉得抱厦的窗外好像有人窥探,原是芳嬷嬷。 他高踞台阶上,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冷峻的眼神被夜色遮盖。 这个老仆妇,着实对自己太警惕了。 “大人,时候不早了,我来接宁姐儿回屋歇息去。” 章凌之点点头,“刚刚在窗外的,可是嬷嬷?” 芳嬷嬷眼神闪了闪,瞟一眼燕誉园东面的玉兰树。那后头,王月珠正尖着脚,瑟瑟发抖躲在树桩后。 “是。”她沉声回答,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章凌之和他寡嫂的那些龃龉事儿,她可不想掺和进去。 “辛苦嬷嬷,真是有心了。要实在不放心,不若日后在书屋也给嬷嬷搬一把椅子吧。”章凌之淡笑着出口,语气却是不善。 “大人说笑了。冬宁顽皮淘气,还要辛苦大人教导。” 二人正交锋间,却见门槛后头伸出一只小手,怯怯地一勾,将章凌之修长的手指抓住。 他身子一僵,还未及反应,手臂又被她攀住,一张小脸儿从他身后探出来,“小叔叔……”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惊慌地攥住他,悄摸探出半张脸,这才看到树下阴影中,立着芳嬷嬷熟悉的轮廓。 黑暗中,两个女人的都视线触到小姑娘抓着男人的手,还有紧贴他手臂的粉嫩小脸。 这不清不楚地依恋,叫两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煞白了脸。 已是寅时,房内还亮着火光。 冬宁梳洗完换好寝衣,乖巧地坐在床边,接过芳嬷嬷递来的药,一口气喝下。 “哼,小叔叔这个人,真是烦人。”她嘴里含着颗饴糖,红润的小嘴撅起,不满地哼唧。 “天天逼着我读书,我连玩儿的时间都不够了。” 芳嬷嬷收过药碗,严肃道:“我倒是觉得,章大人做得对。” 一听这话,她嘴翘得更高了,“你们这些大人,整天就琢磨着逼小孩儿读书,自己倒读不进多少呢。” 芳嬷嬷瞥一眼她,“以后你就知道,少时于学习上下苦功夫,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冬宁垂下头,翘起脚尖,又晃荡着两条腿,沉默不语。 望着小姑娘沉默的头顶,芳嬷嬷想起今夜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不由担忧。 冬宁按理年岁也不小了,不过两年便要及笄,竟然对男女大防还丝毫没有警醒,对着章凌之那样亲密自然,这可怎么使得? “宁姐儿。” 芳嬷嬷语气忽地又严厉了起来,冬宁懵懵地抬眼,扇子般的睫毛扑闪两下,“怎么了?孃孃?” “日后,你切不可再对章大人随意触碰,务必要保持距离才是,你明白没?” 小冬宁头一歪,蹙起的眉头隐含着疑惑,但依旧乖巧地应道:“哦,我晓得了嘛。” 小姑娘天真懵懂的眼神,叫芳嬷嬷越发放心不下,她暗自决定,日后更要看管得紧一点才是。 第8章 女娃娇贵女孩儿,就是要富养。…… 太和殿。 早朝散后,各色官袍的官员们纷纷沿玉阶而下,三两成群,互相低声交谈着。 绯色官袍中,只有一人最为年轻,形如修竹,长身玉立,光滑不带褶皱的面庞在一班老臣中略显几分稚嫩,可那深沉的眼眸,却叫人探不出城府。 伊人行走玉阶下,哪怕连同僚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别人穿身绯袍,是老成谋国;他穿,便是英气逼人。 无视周围人或艳羡或鄙弃的目光,章凌之大步穿过人群,直寻到首辅杨秀卿身边。 “恩师。”他手持玉笏,恭谨地行个礼。 “凌之来啦。”杨秀卿捋着胡子,笑看一眼爱徒。 “学生有一事,还望恩师指教。” 他自以为了然地摆摆手:“你放心,打造战船一事,先拟个折子呈到内阁来。” 他以为,章凌之还在头疼今早被众臣驳斥的议题。兵部欲要再打造一批战船,以巩固东南海防,支援抗倭。他今早向朝廷争取拨款,却被户部劈头盖脸一阵反驳,说了半天,左右不过一句话:除了没钱,还是没钱。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今日朝会也没个定论,章凌之倒是也不见丧气。确是个沉得住气的。 杨秀卿拍拍他的肩,“此事甚好,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内阁这里有我给你顶着。” “多谢恩师。” 杨秀卿捋须颔首,面含欣赏地看着他,以为事情说完了,甩开袖子就要走。 “恩师……”章凌之将他叫住,“不过今日请教的,却另有其事。” “哦?”杨秀卿抬眉,“何事?” 他这爱徒一心扑在兵部事宜上,二人除了朝务上的交流,章凌之几乎没有向他请教过其他琐事。 “咳……我知道恩师小女,教养得十分伶俐可爱……” “哎!那个讨债鬼!别提了!”杨秀卿嘴上如是说着,那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宠溺。 章凌之似有所感,微微一笑,“茂儿年纪尚小,却聪慧机灵,其实我瞧着,所有孩子里头她倒是最像恩师的。” “呵呵,这个小丫头,别的不说,确实有几分鬼机灵。”这话属实是说到杨秀卿心坎儿上了。 “我就是想请恩师指教……”说着,他脸色似有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就是这小姑娘,该如何教养为好?” 杨秀卿瞳孔一震,“你……发现自己有个私生女了?!” 他这个爱徒,不小年纪了还不娶妻,也不沾女色,平常总是冷着一张阎王脸,偏偏还有不少京城贵女为之倾心,央他和夫人来做媒。这个不解风情的小子,总是以不忍耽误了人家姑娘为由,一个个拒绝,到后面,便也没有谁愿意替他张罗这事儿了。 他和他师娘都还担心,就怕他到三十都还讨不到老婆,没成想,他这是直接一步跨入“当爹”的行列了。 “不是!”见恩师误会,他连忙解释,“是……最近有一个远房表侄女,因家中生了变故,暂住府上。我之前也没有同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打交道的经验,实在是……束手无策。” 这段时日和颜冬宁斗智斗勇,他简直无法可施了。这小丫头人机灵,最会撒泼耍赖,偏生又是个娇贵的身子,打不能打,骂不舍得骂,叫他莫可奈何。 杨秀卿一脸玩味地看着他,“知道养女儿的不容易了吧?” “是,是。”章凌之笑容苦涩,无奈点头。 “凌之啊,我同你讲,这养女儿可跟养小子不一样。”他低头靠过去,以老父亲的口吻讲起了育儿经,“小姑娘心思细腻,好多事情面上不说,其实可往心里头去了。你对她,千万要用上十足的耐心。” 章凌之点头,听得万分专注,简直比朝议时还要认真。 “可若是她读书不认真呢?总调皮。” “那不行!”杨秀卿立马吹胡子瞪眼,“不读书可不成,那得严格管教,狠狠管束!不能随她性子胡来。” “至于其他方面,都好说。小姑娘都爱玩爱漂亮,她想要什么,你就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这样长大了以后,才不会随随便便被个臭小子骗了去呢!” 章凌之恍然,只觉万分有理,“恩师说的是,徒儿明白了。” 不知不觉,冬宁离开家人,已有三月。 转眼,竟又是一年中秋。 以往这个时候,家里可热闹了。母亲开始着手准备中秋祭拜的月饼,她会拉来一簸箕花生,丢给冬宁去掰,自己则麻溜地切起了冬瓜丝儿。 初秋的阳光正好,冬宁最爱坐在小马扎上,一边眯眼晒太阳,一边和弟弟咔哧咔哧地剥花生。翠枝和母亲往院子里的木架子上晾晒着刚煮熟的冬瓜条儿,芳嬷嬷在厨房撸起袖子翻炒着芝麻,阵阵香气飘来院子里…… 想着想着,冬宁又默默淌起了眼泪。 芳嬷嬷替她轻柔地拭着泪,难得地轻哄:“一会儿去鹤鸣堂用膳,可千万不能再拉着个脸,高兴点,毕竟是团圆的节日,别叫人家看了心里膈应。” 小冬宁点点头,又瘪着嘴,啪嗒掉下两行泪。 今日宫里有晚宴,章凌之并未回府用餐,鹤鸣堂只有小冬宁和王月珠母子三人。 虽有芳嬷嬷的叮嘱,可她实在摆不出笑脸儿来,只能保证不掉眼泪,心情低落地往嘴里送着饭。她本来也不喜章府厨子做的嘉兴菜,这下更是味同嚼蜡。 王月珠瞧她这丧气的模样,心有不快,可也不好发作,夹起一块鱼肉放她碗里,“多吃点鱼,才能变聪明。” 冬宁看着那块鱼肉,更不高兴了。 她最讨厌吃鱼了。因为要挑鱼刺,冬宁嫌麻烦,总不爱动筷。往常在家里,都是溺爱她的母亲给她挑好;后来到了章府,每次桌上有鱼,也是章凌之默默给她把刺挑出,细嫩的鱼肉放到她碗里。 她看着碗里的鱼,嘟着嘴不动筷。 “小姑娘不要太娇气,自己挑个鱼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王月珠都这么说了,一旁的芳嬷嬷也不好插手。冬宁只好一点一点把鱼刺抠出来,强忍着塞进嘴里咽下去。 今年中秋这顿饭,吃得一点也不开心。 夜色渐浓,章府里上上下下都点上了灯。 冬宁坐在支摘窗边,透过微微开出的窗缝,去瞄天上的月亮。 算算时日,父母离京已三月有余,怕是早该到广东道了吧…… 芳嬷嬷端着水盆进来,就看到冬宁正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呆。 叹一口气,她把水盆在她脚边搁下,“先泡泡脚吧,再上床。” 冬宁体虚,极其畏寒,家里人都是刚入秋就开始给她泡脚,生怕她冰着一双脚睡觉。 “嘶!烫!”冬宁轻呼出声。 芳嬷嬷一双铁手按住她的脚背,“就是要烫才管用。” 头顶沉默了,小姑娘难得地没有撒娇回嘴,感受到了她的低落,芳嬷嬷开口道:“老爷走之前说了,等一到广东那边,就会给姑娘写信报平安的。” 头顶依然没有出声,芳嬷嬷奇怪,抬头去看,却见小冬宁泪眼模糊,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哎呀! 芳嬷嬷手抽出来,衣服上蹭两下,抬起袖子揩她的眼泪,“宁姐儿乖,不哭了。” 芳嬷嬷擦掉一行,又添一行,根本止不住。 她把她揽到怀里,轻拍她的头,“姑娘放心,你在这边好好的,一家人总会有团聚的时候。好在,现在在章府里住着也挺好,你看章大人,多心疼我们宁姐儿啊,是不是?你好好养着身子,等老爷和夫人把你接回去那天。” “嗯……”手揪住芳嬷嬷的衣服,她抽抽噎噎地点头。 正哭着,房门忽而敲响了。 来人竟是何晏。 “何管家,有什么事吗?” 何晏虽勉力维持淡定,面色却是惶急,“我刚刚才听门房说,一个旬日前,有一封从广东道来的信,被章小公子拿走了。我怕……那封信会否是颜姑娘的家书,想着来问问他是否有把信给姑娘?” 何晏也是才知道有此事,气得将那门房训了一顿。好在章凌之有所防备,早在之前就同颜荣约定好,来信需改换地址匿名。否则,若是就这样叫章嘉义知道了颜冬宁真实身份去,只恐又给主子添麻烦。 芳嬷嬷一愣神,转头去看冬宁。 小姑娘已经唰地把脚抬起来,拿帕子擦脚,“我现在就找他去!” 章府大院。 府上下人正在供桌上摆着月饼果盘,点上烛台,以候等章凌之回来拜月亮。 章嘉义翘着个二郎腿躺在竹椅里,悠哉悠哉地剥柿子吃。 冬宁从回廊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抬脚往他椅子腿上一踹,“姓章的!你把我家书弄到哪里去了?” 竹椅被踹得挪了下,章嘉义愣神片刻,又把二郎腿重新翘回去,“我都等你好久了,妹妹终于想起来问了?”他朝一旁的紫苏摆摆手,“去我房里把信拿来。” 不多时,紫苏手上捏封信小跑着过来。 章嘉义接过信,夹在手指间,耀武扬威地朝她挥一挥。 “快还给我!”冬宁伸手就要去拿,却被那厮又拿远了。 “还给我!”她语带哭腔,眼里只有那封信,不管不顾地就去扑,差点栽倒在章嘉义身上。那厮顺势手按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压,“妹妹想要信,跟哥哥好好说就是,犯不着投怀送抱的。” “啊!!!”冬宁手肘撑住他的胸口,偏头躲过他喷到耳边的气息,只觉恶心至极。 芳嬷嬷冷脸上前,铁臂一捞,将冬宁从章嘉义身上抱起来。 冬宁已然哭花了脸,张牙舞爪地又要扑过去,章嘉义从躺椅坐起身,笑容不善,“想要信呀?你倒是求求哥哥呐,这哥哥心里头高兴了,不就把信给你了嘛。” 芳嬷嬷铁黑着脸,实在听不下去了,“章嘉义,快把信还给我们,否则一会儿大人来了,你也不好交待。” “交待?我需要跟我亲叔叔交待什么吗?呵!”他鼻子朝天一仰,气焰嚣张。 “乖妹妹,要不 这样,你坐到哥哥怀里来。”他拍了拍自己大腿,“我就把信给你,否则的话……”手一伸,他把那信纸递到供桌上的烛台旁。 火舌跳跃着,就要去舔那信纸的边缘。 “混蛋!!你快把信给我!!”冬宁尖叫着,泪水从眼角迸出。 那是爹爹阿娘的信!!她苦苦等候了三个多月的回音,只想亲眼看看爹爹的笔迹、阿娘的叮咛,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越想,她越哭,看着岌岌可危的信封,几乎快要哭断气去。 “哎?不给,你不坐到哥哥怀里来,就不给。”他欣赏着小姑娘崩溃嘶嚎的面容,分明那样绝望,却更加刺激着他兴奋的神经。 “啊!!啊啊啊啊啊!” 冬宁惊叫着,那火舌已经舔上了信封一角,火势瞬间吞噬着信身。 章嘉义忽觉手背烫热,再一回头,却见那信已经不小心烧着,吓得连忙手一松,残余的信纸飘落,只余一个边缘参差的小角。 冬宁奋不顾身扑到地上,捧在手中,是几乎被烧尽的信。 泪水啪嗒啪嗒,洇湿了烧残的信封。 章嘉义自觉理亏,清了清嗓子,扯着脖子道:“那个……你活该……叫你不听小爷的话……” 话未落地,芳嬷嬷上前就是一个抬脚,将竹椅整个踹翻。 “啊!”章嘉义呈老龟游河之势,趴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喂……”厚重的躺椅压在背上,他不住叫唤,想抬也抬不起身。 一旁看了半天戏的下人连忙去抬他身上的竹椅,王月珠听着动静,也从后院匆匆赶来,“我的儿呀……怎么了这是?” 芳嬷嬷也去扶还趴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小冬宁。 院子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团混乱间,台阶上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院子里瞬间安静。 众人纷纷寻声转头,章凌之一身绣金黑袍,立在台阶上,挺立如松,气势凌然。 他周身环绕着冷意,修长的身躯融入夜色中,只那双灿亮的丹凤眼,粲然有神,淡漠地扫过众人,又轻飘飘落在冬宁挂满泪珠的脸上。 “小叔叔……”她扁了扁嘴,轻启唇,又一滴小珍珠滑落,无言的委屈。 第9章 偷吻睡颜在他脸上啵唧一口。 章凌之心中一紧,只被小姑娘看上这么一眼,便涌起些道不明的情绪。 他抬脚,缓步迈下台阶,径直走到冬宁身边。 刚从宫宴上下来,秋风卷来他身上清凉的酒气,人却是清明得很。 小姑娘歪靠在芳嬷嬷的手臂上,哭得脱了力。 “小叔叔……” 她泪痕斑斑,气若游丝地叫一声,声音里分明有委屈,却又小心压抑着不敢释放。 章凌之眉头蹙得更深了,“怎么了?哭成这样?” “叔……叔……这个刁奴,她竟然打我!你看看我这……哎呦……”章嘉义立即抢白,被下人搀起,故作夸张地龇牙咧嘴。 章凌之依旧把个后脑勺对着他,垂头望着面前满面泪痕的小姑娘,又看了眼芳嬷嬷,“到底怎么回事?” 芳嬷嬷手指了指章嘉义,冷脸回话:“他,把姑娘的家书扣下了,还蓄意烧毁。” “我没有蓄意!我……我那是不小心失了手……你有必要揪着不放吗?” 失了手?那就是真的把信烧了?! 章凌之凤眸一眯,转过身,冰冷的眼风扫过章嘉义的脸。那搀着他的丫鬟似有所感,怯怯地松开了手。 “站直了。”他声音冰凉如水。 章嘉义扶着腰,使劲挺住身子,“叔,我真的不……” “啪”! 章凌之手一挥,巴掌扇在他脸上。 一旁的女眷都瞪大了眼,小冬宁也被这动静震得一个哆嗦。 章嘉义捂住脸,不可思议地对上叔叔冷冽的锐眼。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打了自己?!就为着这么个小丫头……?! 自己可是他亲侄子!!! “阿越!” 王月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章凌之虽说为人严厉,但却从未当众如此下过章嘉义的面子。 这下子,叫他怎么在章府做人? “叔……我……你……”章嘉义竟是委屈了起来,骨嘟着嘴,眼泪要掉不掉的,“你……你打我……就为了她……” “道歉。”章凌之冷冷打断。 他死死咬住嘴唇,泪眼汪汪瞪着章凌之,“对不起”三个字死活也说不出口。 “章嘉义,苑马寺主簿这个活儿,你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有的是你人能替你。” 这是在拿差事威胁他了。 这个苑马寺的主簿,还是章凌之想法儿给他安排的。 章嘉义并没有考过什么功名,到十七岁上还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没有考中。章凌之替他捐了个贡生后,这才给他安插进了苑马寺。 王月珠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奔上前来,戳戳儿子的后背,“快,听你叔的话!” 他嘴唇终于松动了,往冬宁身前走两步,浅浅鞠个躬,“对不起。”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这个月的月钱减半,你自己回屋好好反省。上次你为个花魁和崔评事儿子大打出手的事儿还没完呢,章嘉义,我警告你,少给我惹是生非!”章凌之动了怒,狠狠指着他。 他有气无力地应一声,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母亲的搀扶下往院子里去。 章凌之回过身,夜色里,又触到小姑娘凄惶的眼神,泪眼莹莹,攥着残信的手指都发了白,恨不能将手指头都嵌进去。 这封家书……她期盼了三个多月,而今就这样灰飞烟灭。 打了章嘉义又如何?扣了他月钱又如何?这封信,再也回不来了。 伸出手,轻轻拍抚两下小女孩儿的头,竟是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冬宁嘴一扁,所有的委屈都在他大掌的安抚下刹那倾泻而出,“小叔叔……我……我想爹爹……我想阿娘……呜呜呜……”泪水从红肿的双眼再次飙出,她仰着头,哭声撕心裂肺。 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他只觉呼吸都凝滞了。 捏了捏拳头,他转过身,朝着快要消失在前院的章嘉义:“回来!” “啊?”章嘉义脚步一顿,求救的眼神转向他娘,王月珠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过去。 章嘉义又踱步回来,“怎么了,叔?” “你的鼻烟壶,拿出来。”章凌之摊开大掌,伸过去。 章嘉义警铃大作。 “干什么?”这个彩釉鼻烟壶,可是他的最爱,宝贝中的宝贝。 “拿来。” 章凌之的威严不容拒绝,他只好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递过去。 那玩意儿被接过,又递到冬宁手上,“摔了它。” 哈?! 冬宁和章嘉义齐齐瞪大眼。 “叔!你疯了吗?!” 章凌之回头,淡淡睨他一眼,章嘉义立刻又鹌鹑似的缩回去,只剩嘴巴不停蛄蛹着,却是一个字也不敢骂出口。 冬宁拿着那只鼻烟壶,求助的大眼看向芳嬷嬷。 她知道章嘉义宝贝它,经常地就看到他把这鼻烟壶拿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啊嗅,然后一个喷嚏打出来,再耸耸鼻子,别提多享受了。 芳嬷嬷点点头,目光坚定。 她深吸口气,双手捧着那只鼻烟壶,高高举起,“砰”地往地上一摔。 鼻烟壶裂成了五瓣,如同章嘉义破碎的心,四分五裂。 小冬宁看着地上晃晃悠悠的碎瓷片,耳边是章嘉义心碎欲绝的哭嚎,她抬头,正对上章凌之鼓励的眼神,终于咧开嘴,破涕为笑了。 * 叠彩园。 冬宁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垂眼看着蹲在身前的男人。他手撑两侧将她圈在怀里,英俊的脸仰起,面露关切,“伤着哪里了没有?” “唔……”她摇摇头。 “之前他也欺负过你吗?” 看章嘉义这散德行的模样,怕不是一时兴起才来捉弄小姑娘。 冬宁抿抿嘴,不安地瞟了眼芳嬷嬷,章凌之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雪儿,你记住,日后他若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叔叔;或者当场痛击回去,让他下次再也不敢了,明白了没?” “啊?可是……他是你亲侄子呀……”小姑娘瘪着嘴嘟囔。 这话,一听就是大人教她的,小姑娘哪懂得顾虑这么多? 他摸摸她的头,凤眼微弯,“可是,你也是我的雪儿呀。” 冬宁呆滞了,看着他含笑的眼眸,迟滞地眨了下眼,酒窝缓缓绽出,“嗯……” 看她心情缓解,章凌之站起身,拍拍她的头,“乖孩子,好好休息。” 见他转身要走,冬宁拉住他的手,“小叔叔……”柔软的小手捏住他坚硬的指节,指腹冰冰凉凉的,让人不由心一颤。 “你过来一下。”小姑娘扯扯他的手,神秘兮兮地。 章凌之失笑,只好又凑过去,“怎么了?” “再过来一下。”她钩钩小手,章凌之只好俯下身子。冬宁昂起头,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叔叔,我喜欢你。” 瞳孔轻颤,章凌之诧异地看她一眼,小姑娘水晶般的大眼目光澄澈,心无杂念地望着他。 他明白这句“喜欢”的含义,小朋友这是对他十分信任了。 唇角微弯,他温柔地应一声。 莫名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像是每一处角落都被填塞得鼓鼓的。 * 静谧的秋夜,书房和抱厦里都亮着灯。 冬宁小腰挺直,端坐在书桌上,认认真真收束完最后一笔,对今日的书法很是满意。 她喜欢听小叔叔表扬她,喜欢他靠过来教自己习字时的温柔低语,还有袖口边无尽的沉香。 她的字,越写越像他的。只是章凌之的字苍劲有力,而她的还颇为绵软,但是那字形的架构和笔锋的走势间,已是十分相似。 只是因为想要听章凌之的夸奖,冬宁渐渐喜欢上了习字。 她捧起未干的习字,跳下椅子,蹬蹬地跑去大书房,想要去他跟前献宝。 “小叔……叔?”绕过酸枝插屏,她看到趴在书桌上的男人,头枕在手臂上,指间还夹着湖笔。 咦?小叔叔怎么睡着了? 冬宁踮起脚尖,大步挪过去,歪着头,悄咪咪往他脸跟前一探。 他沉沉合着眼,长睫盖在眼皮下,一动不动,掩去了那双清冷的眸子,竟是叫人看出几分乖觉。 “小叔叔。”冬宁手圈住嘴,凑到他耳边叫一声,还是没反应。他约莫真的是很累了吧。 冬宁不知道,往常章凌之都是亥时便从书房歇下了,朝会的时辰早,鸡还未鸣他就要起床,不像她,每天都能赖床到太阳晒屁股。而今为了守着她这个磨磨蹭蹭的小鬼头读书,不少时候,他都是强打精神待在书房。 促狭心起,她伸出手,轻轻拨弄一下他的眼睫。眼皮动了动,他微微蹙眉,眉峰如山聚,又有几丝冷冽乍现,可到底合着眼,倒是多出点被人调弄的脆弱。 砰!砰!砰! 阗无人声的书房里,小冬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抿了抿嘴唇,鬼使神差地,她俯下身去,轻轻吻上他薄薄的眼皮…… …… 一觉睡醒,章凌之抻了抻被压麻的手臂,眼神瞟到桌上放着的习字,不由笑了,拿起来观览一遍,心中越发觉出满意。 这小丫头,书法又有进步了,还知道主动拿过来给自己批阅,最近表现实在很好呀,不枉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 叠彩园。 芳嬷嬷端着热气蒸腾的水盆,肩膀撞开木门,“宁姐儿,先来泡脚,再上床睡。” 她走过去,却见冬宁正呆坐在床边,饱满的脸蛋子红得能滴血。 “怎么了?!”芳嬷嬷见她不大对劲,忙把水盆咣地放下,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冻着了?发烧没?” “唔……”冬宁躲开她的手,“没有,我就是……困了……” 芳嬷嬷触到她的额头,也不是很烫,遂放下心来。 鞋袜又被芳嬷嬷褪去,嫩白的小脚沉入热水中,水汽氤氲,模糊了小冬宁羞红的脸颊。 手紧紧抠住床沿,她咬住下唇,看着低头为自己揉搓小腿的芳嬷嬷,脑子里一团乱麻。 奇怪,孃孃也对自己很好呀,怎么自己就不想亲孃孃呢?阿娘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呀,怎么自己就不想亲阿娘呢? 爹爹也常教自己读书呀,怎么自己就不想亲……咦!一想起那个画面,小冬宁不由眉头一皱。 对自己好的长辈有很多呀,怎么自己就……只想亲小叔叔呢? 第10章 误惹纨绔“好妹妹,你帮帮哥哥……”…… 自上次章凌之和儿子闹了不愉快,王月珠烦闷不已。 这日,她听着章凌之回府的音儿,立马替他收拾了衣物,迈着小步送过去。 “阿越,你昨儿洗的衣裳晾干了,我给你拿来……” 推开门,入目是男人坚阔的脊背,白色内衬正脱到一半,露出一截白皙瘦劲的肩膀。 她瞪着两只杏眼,也忘了要去“非礼勿视”。 内衬唰地甩回肩上,章凌之惶急地转过身,一边去系腰间的衣带,“嫂嫂!我已同你提过多次了,下次进门前,务必先敲门!” “啊……”王月珠无措地低下头,浓密的长睫轻颤着,“是……是我不对……”她强扯出一个笑,“实在是……习惯了……一时忘了改过来。以前你小时候,咱家连扇门都没有,房间门口就挂一爿破草席,嗨,哪儿还有什么敲门不敲门的呢……” 她说着,神情哀戚,又有些许惶恐和不自适。含水的眼眸垂下,犹带风韵的面庞似雨摧芙蓉,娇弱可怜,令人多出几分不忍。 哎!章凌之心中重重叹气。 她口中所说,又叫他忆起当年,嫂嫂是如何将他拉扯大的,其中心酸滋味,实在是说不尽、道不完。 也正因为感念她的恩重如山,章凌之方才不顾世俗眼光,执意将寡嫂和她的儿子接来京中,安顿在府里。他知道,就是为了要养活自己,嫂嫂耽误了改嫁,甚至是闹到跟家里人决裂。 外面的流言蜚语,他并非不知,传得多难听的都有,可他始终相信,清者自清,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他根本不屑理会。 心中一阵触动,他转而悔悟过来,放软了声音:“刚刚是我太着急了,我没有责怪嫂嫂的意思,只是……只是嫂嫂还需明白,如今已比不得当初了,章府也不是咱从前那间茅草房,行事都需有规矩才是。” “我明白……明白的……”她仓皇地笑笑,越过他,将手上的一叠衣服放在架子床上,“那我就先走了,待你换完衣服,赶紧过来用膳。” 看着王月珠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中隐隐愧疚,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叹气,俯身去床头拿要换的常服,瞥见旁边王月珠刚收过来的衣服,心中觉出不对,手翻了两下,自己的贴身亵裤竟也被嫂嫂整齐地叠放了好,夹在里面!! 瞳孔颤了颤,他只感觉一股血气涌上心头,瞬间失语,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席卷而来,可又竟不知向谁发泄的好。 将衣服重重一摔,他打开门,“茯苓!” 茯苓听着呼唤,连忙三两步迈过来,“主子,怎么了?” “跟燕誉园的下人们都交待下去,日后,若是嫂嫂过来了,就请她在园子里稍坐,一定要先通禀我。” “是。” “还有。”他顿了顿,一口气道:“日后我的所有衣物,你一力负责,其他人莫要经手。” 茯苓是个眼明心亮的姑娘,福一福身子,“明白的。” * 留朱馆。 “个狗/日的章越!我呸!” 章嘉义猛灌一壶酒,大啐一声。 “狐朋”举到嘴边的酒顿住,哼笑一声,拍拍他的肩,“嘉义,你可别忘了,他可是你亲叔叔,你骂他‘狗/日的’,不就等于把自己亲爹妈也给骂了吗?” 另一个“狗友”哈哈大笑,“你呀你,看来真是被你叔气个不轻。” 那“狐朋”放下酒杯,揽过涨红着脸的章嘉义,“哎,你叔又把你怎么的了?又罚跪祠堂?” 之前,章嘉义就曾因调戏同僚的女儿,被章凌之罚跪了一晚上的祠堂。 “啧,何止呀!他竟然为了个小杂种,当着府上这么多的人面,给我……给我……给我扇了一巴掌!他奶奶的!”他气得把酒杯往桌上一摔。 “狐朋”与“狗友”面面相觑,不可思议地对视。 “有没有搞错?你可是他亲侄儿!你说的小杂种谁呀?什么来头 ?” “就一个什么……他朋友的女儿,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眼多得很。”光会在他叔叔面前撒娇卖乖,搞得现在,仿佛她才是亲生侄女,自己就是个捡来的。 “一个小丫头呀……多大年纪?” “十二三岁!”他不耐烦地回,夹一粒花生丢嘴里,“妈/的!胸都还没长起来呢,就开始在府上刮妖风!哪天等她长大了,老子不把她干死!” “狗友”和“狐朋”对视一眼,了然一笑。 “狗友”胳膊肘戳戳他,“哎,哎哎,何必要等到长大呀?那姑娘小才有意思呢。” 章嘉义放下筷子,斜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狗友”搂过他的脖子,凑上去低声道:“今儿咱章哥心情不好,兄弟给你点个‘雏雀’,开心开心,啊?” 章嘉义眉毛一挑,“嗨,白花那银子做什么?十七八岁的姑娘也是姑娘,睡她们不也一样?” “哎!那滋味……可是不一样,你要尝过才知道。到底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别舍不得花那银子,你叔都做这么大的官了,你还想着替他省钱不成?” 章嘉义大掌一拍,脖子都粗红了,“叫!小爷花得起!” “狗友”打开门,走到外面高喊一声“吴妈妈”,楼下老鸨听着动静,连声应着“来了来了”,扭着屁股就上来了。 “狗友”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吴妈妈细长眼一挑,眉毛飞舞起来,“我明白的明白的,烦请几位公子移步,同我过来。” 章嘉义他们几个动身,转道去了留朱馆最后面一间小屋子,这里地处隐蔽,前院的歌舞声、说笑声隐约渺远,几乎传不过来。 不多时,门敲响了,一列小姑娘鱼贯而入,在他们三个面前站成一排。 说她们是小姑娘,一点儿也没错,那最大的瞧着也不过十四岁;最小的,白白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脸上都还稚气未脱,年纪真是叫人不敢猜。 这些小姑娘,就是行话里说的“雏雀”们,还未满及笄之年便要出来接客。 这在行业里头实则是忌讳,官府也是明令禁止的。可架不住背后的利益诱惑太大,不少青楼都冒险经营,非是那做了多年生意的老顾客,一般人也是不得而知。 物以稀为贵,“雏雀”本就少,再加之又只能地下交易,更是将价格抬到了成年的五六倍。 “章兄看看,瞧中了哪个?” “狗友”坐回椅子里,翘着二郎腿发问。 章嘉义看着面前一排还是稚子的女孩儿们,个个都尚未发育完全,胸前平荡荡的,神色稚嫩怯懦,却又有着天然一股清纯。 “都愣着干什么?快叫人呀!” “狗友”不满她们一个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厉声命令。 最大的那个先开口,小小的声音棉花般轻软,“哥哥。” 章嘉义只觉身子一紧,不知为何,他面前浮现的竟是那两瓣娇艳艳的唇,一双灵动的大眼暗藏倔强,孱弱瘦削的身子如羽毛般轻盈,此刻晃晃悠悠地,荡漾在他的心头上。 刹那,他便对这四个小姑娘失了兴趣,恹恹地摆摆手,一个也不想选。 小冬宁坐在自己的书屋内,百无聊赖地习着字,不时地,她便停笔,探头看一眼屏风,却见那头的大书房还是黑着,始终没个动静。 都这么晚了,小叔叔怎么还不回来? 今日傍晚,她同往常一样,算着他回府的时间等在轿厅里,可左等右盼,轿厅里都暗了下来,这才气喘喘吁吁跑过来一个人跟管家递信儿,说是兵部来了急报,章凌之直接从衙门入宫见驾去了。 冬宁只好失落地回了小书屋,放下功课,去鹤鸣堂用膳。 月明星稀,此起彼伏的虫鸣奏响在园子里。时间已过寅时,章凌之还没有回府。 冬宁非要在轿厅等着,任芳嬷嬷怎么劝也说不动。 “我就要在这里等小叔叔回来。”她坐在门槛上,下巴挨着膝盖,只留给芳嬷嬷一个闷闷不乐的背影。 芳嬷嬷叹口气,冬宁是这样的,有时候你越劝,她越倔。 左右是在这章府里,出不了什么事。 “我去给你把热水烧上,你就在这里等,不许跑出大门去!” “嗯,我知道啦。” 芳嬷嬷走了,轿厅就剩冬宁一个人。厅内空旷,只有东西两个角点着两盏灯笼,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小冬宁模糊的背影。 隐隐约约,大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看门的下人似乎在跟谁说着话,随后门一关,又去旁边的耳房歇着了。 冬宁唰地直起身子,却见一道人影歪歪扭扭地从回廊处转过来,手一边扶着柱子,勉勉强强站稳。 走得近了,灯笼的光打在他脸上。 冬宁心一惊,竟然是那厮。 不过小叔叔说过的,要是他再欺负自己,自己就可以狠狠打回去。她又咬一咬牙,坐在门槛上不挪窝。 章嘉义醉眼蒙眬,看到门槛上的小冬宁,咧嘴一笑,“怎么?妹妹坐在这里干什么?” 浓烈熏鼻的酒臭气扑来,冬宁眉头紧拧,手捂住口鼻,“我等小叔叔回来……” 章嘉义晃晃悠悠到她跟前儿,差点栽倒下来,赶紧扶住门框,“他今儿晚上回不来了,别等了……” 冬宁挪到门槛边,侧过身子,嫌恶地掩住口鼻,“快走开……臭死了你……” 章嘉义瞧她这厌弃的模样,不知被刺到了哪根神经,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莫名的兴奋席卷而来。 “嗝!”他打个酒嗝,挨在香软的冬宁身边坐下,“好妹妹,哥哥心里真有你呀……”他一张嘴,臭气便直往冬宁鼻子里烘。 她嫌恶地躲开,却被章嘉义攥住手腕,使劲往那头拽。 冬宁下意识手往回缩,却见章嘉义身下起了些怪异的变化…… 她瞪大眼,只觉不可思议。 怎么……男人的身子还能平白长出新的东西,这么诡异的吗?! 见小冬宁也看到了那点变化,章嘉义更是不要皮脸了,“好妹妹……你就帮帮哥哥吧……” 冬宁不知那是什么,但觉可怕,手挣扎着缩回。 “啊!!!!!” 小女孩儿惊恐的尖叫响彻章府。 还在两厢拉扯间,忽而,她脸颊抽搐,翻着白眼往后一仰,厥了过去。 章嘉义瞬间清醒了大半,猛地跳起,看着歪倒在门槛上、满脸泪痕的女孩儿,靠着门框惊慌地喘气。 完蛋了,自己这下闯祸了! 叠彩园。 芳嬷嬷听着前院传来的尖叫,隐隐约约,但又不是很确定。在浴房怔了一瞬,连忙将桶一放,转头就往大门口飞跑去。 刚出了燕誉园的门,却见章嘉义横抱着不省人事的冬宁,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王月珠也听着动静,披了外套急忙忙就往这边来。 章嘉义见芳嬷嬷来了,支吾着开口:“我……刚进门家,就看到她晕倒在轿厅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芳嬷嬷二话不说,粗壮的胳膊将冬宁从他怀里接过来,稳稳地抱住她,脸上不见一丝波动,淡定如常。 锐利的老眼扫向章嘉义,虽心中对他的话存疑,但暂时按下不表。 冬宁现在很虚弱,她急需对她进行急救处理。 “一切都等章大人回来了再说吧。” 她抱着冬宁,大踏步走了。 王月珠拍拍胸脯,口里不住哎呦哎呦,“真是吓死个人了,你说放这么个病秧子在家里做什么?怕不是活祖宗呦!” “行了,娘,咱别管,那是他章越自己揽的事儿。等他回来了,让他自己宝贝去。” 也不知哪个词刺中了王月珠,她扯了扯肩上的大衣,瞪他一眼,回自己院子去了。 第11章 弄脏他了他这么爱干净的人,会讨厌自…… 子时已过,京城的街道响起了打更声。 章凌之坐着轿子回了府,门房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开门,替他打着灯笼。 章凌之下了轿,一路往燕誉园去,身姿笔挺依旧,眉眼间是淡淡的疲倦。 刚拐过一道垂花拱门,却见燕誉园门口,立着芳嬷嬷。 瞧着章凌之过来了,她直挺挺跪下身,“大人,老奴恳请,还望章大人替我家小姐做主。” 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仆妇,章凌之不解其意。 “嬷嬷起来说话,雪儿她怎么了吗?” 芳嬷嬷依旧是执着地垂头跪地,“今儿晚上,因大人久未归家,姑娘非要在轿厅等候大人。老奴拗她不过,只好随她去了。本想着章府安全,当不会出什么意外,可没成想,老奴正替姑娘烧水之时,竟是听得前院传来姑娘的尖叫。待得老奴赶去,就见章公子正抱着我家姑娘过来,姑娘……已经晕厥过去了。” 章凌之听完,立马急了,“雪儿现在怎么样了?快带我去看看她!” 芳嬷嬷身形未动,稳如青山,“我已经替姑娘处理过了,暂时没事,就是同过去那样,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待到姑娘醒来便好。当务之急,是恳请章大人替我家小姐主持公道,找出令她昏厥的元凶。” 章凌之默了会儿,沉声道:“你是怀疑,是嘉义做了什么?” “是。”芳嬷嬷斩钉截铁。 章凌之更沉默了。 依他对他那个混账侄儿的了解,不是不可能,但……他还是觉着难以相信。 颜冬宁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他能下得去手对她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嬷嬷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雪儿还昏迷着,一时之间也无法对证,这样,等她醒过来,问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谈替你们主持公道也不迟。” 芳嬷嬷往地上磕三个响头,直起身子,“多谢章大人。” “我先去看看她。”章凌之脚尖刚一调转,芳嬷嬷往他跟前膝行两步,“大人,不知我家老爷可否有来信?前几日,姑娘才因为思家心切,哭了好一场呢。” 哎。 他心中重重叹气。 “未曾。广东据此路途遥远,想来第二封信还没那么快抵达。不急,若是家书到了,我一定立马交给她。” “多谢大人。”芳嬷嬷又是一个磕头,这才站起身。 芳嬷嬷带着章凌之进了叠彩园,他直奔床边,等不及芳嬷嬷搬椅子过来,便撩袍在床沿坐下。 床上的小姑娘安宁地合着眼,脸擦洗得干干净净,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掖在被子里。就像他每次见她昏迷时的模样那般,安静乖巧,和平日里的调皮玩闹判若两人。 手指不自觉抚上她的鬓发,指腹摸到一块凸起的浅疤,藏在发迹边缘,平时不太显见。 想起芳嬷嬷说过,她八岁那年半夜晕倒,磕破了额头,差点冻死。想来这便是那时候留下的疤痕了。 心脏隐隐做痛,章凌之甚至生出几分自责。 都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说好的,会护她平安长大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陪着她的。 * 头很晕,很痛,浑身酸软。 又是一个昏昏沉沉的觉,漫长到好像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冬宁艰难地睁开眼,一束光线刺入眼中,她未及适应,立马半眯起眼睛,待到瞳孔重新接纳了光明,方才彻底掀开眼皮。 入眼,是罗帐香暖的架子床,明亮的烛光将帷帐上的蝙蝠寿桃纹照得清晰。她呆望了几瞬,口中干燥难耐,这才迟滞地动了动眼球,去寻屋里的人。 屋角的美人榻上,半倚着一个人,修长的手指夹着书卷,正专注地翻看。 没有开口唤他,她只是傻呆呆地盯着他的脸,脑子僵硬混沌着。 榻上的人不经意一个抬眸,正对上小姑娘无神的眼睛。 章凌之立即放下书,桌上倒了杯茶,“先喝点水。”他右胳膊将她搀起,叫她倚靠在自己肩头。 冬宁轻啜几口,几缕清水下肚,她总算清醒过来点。 “还要喝。” 她只要一开口,总是忍不住跟人撒点娇。 章凌之听她这语气,反而高兴起来,又去接了杯茶水来,将她揽在肩头,递到嘴边喂她喝了几口。 正在碧纱橱里眯觉的芳嬷嬷也被闹醒了,转过屏风来,“宁姐儿醒了?没事吧?”她俯身握住她两只手。 冬宁摇摇头,眼神才刚刚聚焦,小脸儿苍白如纸,似乎不太想说话。 芳嬷嬷本想赶紧给她弄点吃的来,她这次昏迷了二十一个时辰,比上次又久了点,就怕给人都饿坏了。 眼睛又瞟到满脸关切的章凌之,她还是想趁着他在,先把这个事儿问清楚了。 “宁姐儿,现在章大人在这儿,前日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都跟我们说说。” 芳嬷嬷的问话唤起了她那夜可怖的回忆,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是刹那乌青。那可怕的物什仿佛还印在瞳孔上,还有男人嘴里臭不可闻的酒气,兜头浇下来,困得她不能呼吸…… “呕!” 她双手连忙捂住嘴,把那呕吐物硬生生堵着,生怕弄脏了床褥。 “宁姐儿!” 芳嬷嬷跳起,转头推开门,就去打水。 章凌之手顺了顺她的后背,“没事的,吐出来。” “唔……”冬宁俯下身子,固执地双手堵住嘴,摇了摇头,眼角都洇红了,就是不愿吐出去。 章凌之并拢双手,递到她跟前,“乖,吐出来就舒服了,没事的。” 看着那双干净的大掌递到面前,她眼角逼出了泪花,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 “雪儿乖,听话。” 又一股酸气从胃里头冲上来,伴随着他温柔的轻哄,她实在忍不住了,“呕!咳咳……” 一大口酸水吐在他掌中。 她扶着床沿,不住咳嗽,似乎要将胃里最后一点污秽都咳尽。 芳嬷嬷刚端着水盆冲进来,就看到这一幕,吓得连忙把盆儿放床柜上,“大人!” “无事。”章凌之不紧不慢地起身,将手泡进水盆里,又接过芳嬷嬷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芳嬷嬷坐到床边接手,将咳得快要弯折了的冬宁扶起,替她顺着背,“好些了没?还想吐吗?” 冬宁痛苦地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昏迷了近两天,躺在床上未进米水,吐出来的全是酸水,真是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都掏空了。 芳嬷嬷瞧着心疼,给她倒了杯水,喂她漱几下口,这才扶她靠回床头。 冬宁斜倚着,浑身酸软,整个人如同虚脱了般,平时靠口脂才能装点得嫣红的唇此刻更是苍白如雪。 章凌之擦净了手转身,就看到冬宁这幅模样,刹那,像有一根棍子在心口杵了个窟窿,拼命搅啊搅。他差点呼吸不过来。 冬宁无力地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泪水哗啦就涌了出来,“小叔叔……对不起……” 章凌之神色一怔。 芳嬷嬷也傻掉了,抬手要替她揩眼泪,见章凌之过来,连忙挪出地方给他。 “傻孩子,哭什么?”修长的手指挑去她的泪花。 “我……对不起……把你弄脏了……” 芳嬷嬷:“……” 章凌之:“……” 这话……总觉得哪里听起来怪怪的。 章凌之但觉好笑,嘴角按捺住笑意,“我当什么事呢?都说了没关系,乖,雪儿不哭了。” 可小冬宁还是觉得好难过,小叔叔那么喜好洁净的一个人,竟然用手去接她的污秽物,他还看到了自己这么脏兮兮的一面,呜呜……想想都好难过。 她哭啊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抽抽搭搭地,鼻涕流出来了,就用力吸一吸,把个章凌之看得是既心疼又好笑。 他心中无奈,只好小意哄着,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 等闹过了这一会儿子,冬宁实在是筋疲力竭,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么歪靠在床头,合眼养神。 芳嬷嬷弄了一碗肉末粥来,却被章凌之接过,“我来吧。”他搅动碗里的粥,确认温度适宜了,勺起一口,递到冬宁嘴边。 她张开小嘴,嗷呜一口吃个干净,鼓动着脸颊,眼神专注地看他低头勺粥。 室内的自然光已尽数退却,烛火更明亮了,跳跃在他挺拔的鼻尖,每次一低头,脸半隐进阴影里,照得眉骨更优越,恍若天工。 小冬宁喝个粥,眼神就黏在章凌之的身上没有下去过。 芳嬷嬷站在一旁,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心中唯有哀叹。 姑娘是真地长大了。 粥喝干净了,小冬宁也恢复了点精神,章凌之看着满脸虚弱的小姑娘,张了张嘴,还是选择换上一副温柔的口吻:“雪儿,你告诉叔叔,那天晚上晕倒前是不是遇见了章嘉义?” 冬宁抿了抿嘴,怯 怯地点点头,“嗯。” 接下来的话,章嘉义和芳嬷嬷都不敢问出口。 刚刚冬宁的反应实在反常,引得他们不得不往糟糕的方向想。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还是章凌之先开口:“那你告诉叔叔,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冬宁憋不住了,下意识紧了紧身下的被子,大大的眼睛浮上水雾,“嗯……” 章凌之倒吸一口寒气。 芳嬷嬷不由攥紧了拳头,骨节粗壮的手垂在腿边,细细颤抖。 她害怕,忽然不敢听,可要把章嘉义碎尸万段的决心钉住了她的脚步。 章凌之垂头,陷入沉默,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小姑娘惶恐的眼神,嗓子微哑地开口:“那……你告诉叔叔,他……具体都做了什么?” 她用力咬唇,瘦削的肩膀开始颤抖。 “宁姐儿!”芳嬷嬷开口,一把老嗓子干枯嘶哑,“那个畜生到底做了什么?你都说出来!孃孃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章凌之此刻已经心慌得不行,他强自镇定,有力的大掌圈住她的肩膀,“雪儿不怕,有我在的,不会放过那些坏人。” “他……他……”她颤抖着开口,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再也说不出话了。 章凌之深吸口气,“这样,现在假设我就是雪儿。”他指了指自己,“你看着我指的地方,点头或者是摇头,好吗?” 冬宁点点头。 他手挪到自己的嘴巴处,“他……碰你这里了没有?” 冬宁摇头。 手又来到了胸口处,“那这里呢?”冬宁又是摇头。 两个大人暂且舒了口气。 芳嬷嬷晃晃悠悠地,看着小冬宁的反应,只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要交代在了这里。 章凌之手悬在空中,清了清嗓子,颇为不自在地,还是远远指了指自己的□□,“那这里呢……?” 看着他手指的位置,冬宁瞳孔骤缩,大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揪住身下的床褥。 章凌之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僵硬了。 “个天杀的畜生……”芳嬷嬷咬牙,泪水瞬间从眼角喷出,“我去砍了他!个狗娘养的!”她口里大骂着,跨步就往门外走。 “嬷嬷,慢着!”章凌之呵止了她。 “大人亲口说的,要替我们家姑娘主持公道,现在这是想包庇那个畜生吗?!”芳嬷嬷眼眶绯红,目眦欲裂,这模样,都把冬宁都给吓住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孃孃,一时竟不明就里,为何这件事竟能将她惹怒至此。 “嬷嬷不要误解我,待我先问问清楚再说。” “还要如何清楚……?”刚刚还气势汹涌的女人,瞬间便萎靡了下去,扶住身后的门框,几乎要站不住,“这一切还不够清楚嘛……那个畜生……他……他……” 芳嬷嬷一声哀嚎,整个人突地坐在地上,一边狠命捶着自己胸口,嚎啕大哭。 小冬宁彻底被吓着了,不知为何孃孃会激动成这样,她倾身过去,扯了扯章凌之的衣袖,“小叔叔。” 章凌之回过头,眼底猩红,那脸上的戾气还未来得及消散,哀恸地看着她。 冬宁又是吓了一跳,被他们弄得害怕了,小小声开口:“小叔叔,是……摸了男人的那里就会得病吗?” 章凌之惊愕了,像是抓住了一丝光明,惶急道:“你是说,章嘉义叫你摸了他……那里?” “嗯。”冬宁乖巧地点头,又摇摇头,“但是我没有碰到的……” “那他有没有碰你下面?!” 小冬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一问,还是红了脸蛋子,“没有……” 冬宁此话一出,芳嬷嬷也不嚎了,章凌之脸上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所以,是他非要让你摸他那里?”芳嬷嬷挂着满脸鼻涕水,呆愣地问出口。 小冬宁眉头一皱,“我才没有碰呢,是他按着我的手去的,谁要摸那个东西呀……恶心死了……”她说着,眼底又溢满委屈的泪水。 章凌之拍了拍她的头,脸色倏忽一变,从床上坐起,推开门,径直去了书房。 他取下书架顶上的藤鞭,快步往蓼芳园走去。 第12章 坐到怀里他胸口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咚咚咚”! 门被擂得震天作响。 “谁呀?!”章嘉义手上正动作着,被这一下响动闹得差点没萎了去。 “章嘉义,开门!” 哎呀!是章越。那个索命的阎王,真是惯会坏人兴致,偏挑这个时候来。 “叔!你等一下,我穿个衣服!” 他手上加快了,不多时便释放出来,跟往常一样,并未耗太多时间。 他提上裤子,洗个手,吊儿郎当哼着曲儿,便去开门。 “叔……怎么……哎呦!” 门外的人还没看清,就被一脚踹在了胸口上,人直接又飞回了屋子里。 “咳咳……咳……”他躺在地上,咳嗽着,半天回不来神,“哎呦喂……”他捂住胸口,一个劲儿地叫唤。 “阿明!” 王月珠从门外冲进来,绕过满身戾气的章凌之,去扶被踹倒在地的儿子。 “怎么样?没事吧?娘看看,伤着哪儿了没有?”她着急地就去脱他的衣服查看,扯开衣襟一瞧,胸口处已经有青紫之势了。 “阿越!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同他好好说就是了,何苦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呢?” 王月珠护子心切,连珠炮似的话就朝章凌之打来。 “嫂嫂,这没你的事儿,让开。”章凌之岿然如山,冷冷开口,阴沉的眼神投到章嘉义身上。 王月珠这才看到他手中的藤鞭,骇然了,站起身。 “阿越!阿明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要闹到这种地步?” “他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雪儿是怎么晕倒的,您不妨问问我这个好侄子。” 又是那个小丫头,都是因为她,自从她来了,府里就没能安生过。 章嘉义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撑地,“叔,我……我冤枉呐,我就是看到她在轿厅晕倒了,这才好心好意将她抱回来。可不能因为是谁送回来的,就说是谁吓晕的吧?看人心善就给人讹上了,世上没有这种道理的呀!”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狡辩,章凌之只是冷眼看他,一双犀利的眼睛直要刺破他的心脏。 “是呀,阿明当天就跟我说了,他是看到那个姑娘晕倒了,这才给她送回叠彩园的。那小姑娘怎么说的?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娘!就是她往我身上泼脏水!那小姑娘,人瞧着年纪不大,心眼子倒挺多。”说着,他还不服气似的,“叔,怎么她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呢?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侄子!” 章凌之冷笑,“她骗人?” 他字字咬牙,藤鞭恨恨地指着他,“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若不是你有意教唆,她又怎么会知道,男人那物会搏/起呢?!” 王月珠:“你说什么……?” “你血口喷人!”章嘉义大吼,抵死不认,手指着他,脖子上青筋暴跳,“她空口无凭地栽赃,你也信!她……她是只有十三岁,可你知道她之前都经历过什么吗?是不是有跟过什么男人……” “啪!”藤鞭毫无预兆地,甩在了他的嘴上。 “啊!!!”王月珠惊叫,不可思议地捂住嘴。 她没想到,章越竟敢来真的,他竟然真的动手打他的侄子! 章嘉义一下被打懵了,不一会儿,痛感刺自嘴角袭来,从人中到左嘴角划出长长一道血印子,火烧火燎般的疼。手摸上嘴巴,摸出了一手的血丝。 “我*你大爷的章越……” “啪”!又是一鞭子,挥在了他的身上。 章嘉义猝不及防,重新倒回了地上。 “阿越!快住手!”王月珠拽住他的手臂,跪在地上,“算我求你了,念在你们还是血亲的份上,手下留情吧,阿越……”她祈求着,风韵犹存的面庞淌满了泪水,“他是你哥哥唯一的孩子了,就算看在你死去哥哥的份儿上,放过他吧……” 章凌之垂下眼皮,狭长的丹凤眼中冷冽不见一丝温度,漠然地,似凝结着千年寒冰。 “嫂嫂,正因为他是我哥哥唯一的孩子,我才要如此。否则,日后落在他身上的就不只是我手中这条鞭子了,而是监斩官的铡刀。” 王月珠被他冰冷的眼神击得一个哆嗦,愣了一瞬,依旧是哭号起来:“你这几鞭子下去,几个人经受得住?算嫂嫂求你了……阿越……” “娘!起来!你跪他做什么?!要跪也是他章越跪你!” “章越,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我娘,你他/妈早就成了荒冢的一堆枯骨了!哪能像现在这么威风?天子重臣、官居四品、出入庙堂,哈!这一切,还不都是拜我娘所赐?!再看看你现在……呵,呵呵,章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章嘉义抚胸切齿,痛恨地瞪着他,眼睛能喷出火来。 章凌之往前走了两步,王月珠被迫松开手,趴伏在地上,垂泪不止。 他定在章嘉义面前,冷漠地俯视他,高大的身影将他彻底笼罩。他被他的影子吞噬,痛苦、狰狞,全都在他的阴影之下。 “你要知道,今天打你的,不是什么章大人,而是你的叔叔,章凌之。”他卷了卷手中的鞭子,一下一下,慢条斯理,“你爹已经没了,你娘管不动你,但你还有个叔叔,还没死。” 他又挥了一下鞭子,章嘉义痛得蜷缩在地,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两下、三下、四下……背上的衣服被藤鞭撕咬开,红紫的鞭痕交错斑驳,一绺绺,一道道,狰狞地渗着血。 “啪”!又一声响鞭甩在背上,啃咬着皮肉,血肉模糊。 “啊!!!”王月珠哀恸一声,不管不顾地趴在了儿子背上。 看到嫂嫂闪出来,章凌之急忙收手,可到底晚了一步,鞭子不轻不重地抽在王月珠身上。 “嫂嫂,你让开!” “不要……阿越……求你了……不要……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他再过分……再混账……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从身后紧紧抱着儿子,看着那些狰狞的鞭痕,更是悲痛欲绝,趴在他身上,啼哭不止。 章嘉义狞笑几声,捶地大吼:“哈!哈哈哈!章越,你打啊!有本事把我们娘俩儿打死算完!” “当初……你被章家那些叔叔伯伯们逼到那金蟾山的破庙里头,饿得半死不活……是我娘!我娘!是她把你从庙里接回来的!” 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抖着身子笑,笑得鼻涕眼泪都一齐喷出,“她对你……那可是比亲儿子还亲呐……哪怕家里只能掏出一个鸡蛋来,也要卧到你的碗里头……我……哈哈……我连个蛋腥味儿都尝不着……就只能看着你吃,馋得我那个口水流得呀……呵呵呵……” “别说了……儿啊……别说了……”王月珠趴在他背上,泣不成声。 章凌之紧了紧手中的鞭子,手背青筋暴突,微微抖着。 “娘,你看看!你现在睁大眼看看!这就是你亲手养大的白眼狼!” “够了。” 章凌之沉沉开口,声音平静,只有细究才能捕捉到那一丝颤抖。 他不紧不慢,卷起带血的鞭条,“从今日起,我章府一分为二,你给我老实待在西院,不许跨进东院一步。若是再敢有此荒唐行径,我章府容不下你,苑马寺也不会容你,你自个儿收拾东西,就在这京都里自生自灭去吧。” 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出门。 “何晏!” 正在四合院门口听动静的管家立刻迎上前来,“主子有何吩咐?” “听清楚,日后我章府,东院是东院,西院是西院,给我把他看紧点了。若是有人看见章嘉义踏足东院,我唯你是问!” “明白!” * “嘶……哎呦娘……你轻点儿……” 章嘉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龇牙咧嘴地抽气。 “活该,叫你惹你叔生气。”王月珠嘴上如此说,还是不由得放轻了涂药的力道。 他嘴角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扭过头,“哎,娘,你说他今天说那番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后让我在京都里自生自灭?!” 王月珠默默上药,不吱声。 “他……他章越该不会存了要甩掉我们的心思吧?” “你就该老老实实的!不要惹你叔不快!”王月珠也来了点儿气。 “娘!我看他那就是借题发挥!这多大个事儿啊?他给我在那里横眉瞪眼的,能的他!” “对!你叔就是能!咱娘俩现在都得靠他!阿明……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章嘉义沉默了,忽然又不服气,“不成!章越这根大腿,咱娘俩可得抱紧了!” “我在苑马寺都听说了,那五公主看上了他章越,圣上正打算指婚,点他做驸马呐!怪不得这小子,总撺掇娘你改嫁呢,我看呐,他这是早就打算好了。等你另找男人改换了门庭,他自个儿再尚了公主,就可以一脚把我们母子俩踢开了!” 章嘉义嘴上不停,王月珠听到“尚公主”一词,眼神已经空洞了,连手上的药也忘了去涂。 “娘?娘!你又琢磨什么呢?” 王月珠一抖,回过来神来,低头给他上着药,“没什么……你叔他……有本事,公主能看上他,也是他的福气……” 章嘉义气得捶一下床,“想要甩掉我们?他想得美!这辈子都不可能!这是他章越欠我们母子的!” 小眼睛一骨碌,他心生一计,抬起身子,抓住他娘的手,“娘!我看这样,反正现在他没成亲、你也没改嫁,不如你就跟了他!咱就能挂靠他一辈子了!” 王月珠像被雷劈了一道,木木地怔住。 “阿明……你在胡说些什么?!” 顾不得背上的灼痛,他翻身坐起,“真的,你干脆就跟了他章越好了,最好再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这样,他这辈子都休想甩开咱娘俩了。” 王月珠举起颤颤巍巍的手,看着儿子嘴边刺目的鞭痕,终究还是没能打下去,含泪一巴掌掴在了自己脸上。 “娘!” “你以后……休要再说这种话了……他是你叔……是你亲叔……若是你爹地下有知,听你这番话……他死都不瞑目!” 王月珠起身,磕磕绊绊地推开门,叫来丫鬟紫苏接手,自己躲回房里抹眼泪去了。 章嘉义重新趴回了床上,脑子里还在不断琢磨。 不成,背靠大树好乘凉,绝不能叫章越逮到机会甩掉他们娘俩。她那个做娘的不支楞,自己可得想法儿,让章越睡了他娘才是。 * 这几日天气好,太阳高挂空中,不见一丝云气。 芳嬷嬷把屋内所有的支摘窗都打开,又将秋冬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为天气转凉做准备。 冬宁这一次躺了快两日,芳嬷嬷怕她睡久了把骨头都躺软了,没事就搀着她在园子里走。 “孃孃,这次我睡了多久呀?”冬宁由她搀着,园子里慢悠悠兜圈。 芳嬷嬷神情闪了闪,“同上次差不多……就……十七八个时辰吧……” 冬宁点点头,一颗提着的心稍微放下点了。 这段时日,她只敢在东院晃悠,不敢去到西院那边,生怕再碰上那个混蛋。 自从章凌之给东西两院下了禁令,冬宁再没去过鹤鸣堂用膳,都是在叠彩园里自己吃小灶。如此,冬宁每日的饭几乎都是芳嬷嬷在自己的小厨房做的,饭菜合她口味,还只用和芳嬷嬷两个人用膳,她反倒乐得自在。 芳嬷嬷也很少出东院,只是在需要用到大厨房时,方才往那边跑。一次她从大门出去,竟然碰上了章嘉义,还没来得及对他咬牙切齿,却是被他脸上的鞭痕吓着了。长长的一绺口子,结着血痂,还不知日后是否会留下疤痕。 回去后,芳嬷嬷跟冬宁说了,冬宁听了也是惊了一跳。只听闻小叔叔把章嘉义给抽了一顿,但未曾想,竟然直接往脸上招呼了。 听着芳嬷嬷一直在边上不住喊着“解恨”,她自己也觉得出了好大一口气。 虽说在小厨房开了火,章凌之偶尔也会抽空过来,陪她用晚膳,每当这种时候,冬宁都会肉眼可见地开心。 只是芳嬷嬷总担心,这件事会给小冬宁留下阴影,冬宁虽面上看着没事,但难保不会在心里烙下什么不好的痕迹。她虽瞧着古灵精怪,其实从小因着身子不好,颇为敏感,有些事她不愿意同人说,自己就默默藏心里去了。 果然那一晚,冬宁晚上刚睡下,就从噩梦中惊醒,哭着喊着抱住芳嬷嬷,说 什么也不撒手。 芳嬷嬷心疼得不行,心中更是自责内疚,陪着她睡了好几个晚上。 章凌之听说了,夜里来看她。小冬宁刚烫完脚躺进被窝里,他便敲门进来。 “准备睡了吗?”他身上带着初秋夜的凉意,在床头坐下,夹杂淡淡沉香,无端端地安抚人心。 明明他来了,更应该感到安心的,可冬宁仰面看着他,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好快呀。 手指轻抚了抚她的鬓发,“睡吧,有我在呢。”他只一个淡淡的笑,便勾起她的无限动容。 “小叔叔……”冬宁鼻子哼哼,从被窝里爬出来,手臂搂过他的腰,直接缩在了他怀里。 章凌之和芳嬷嬷都顿住了。 身上贴来一股草药味,混合着少女的馨香,她像是软在了他怀里,要化成一滩水,卸了所有的力气往他身上靠,只剩一双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腰。 章凌之一下无所适从,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举目和芳嬷嬷对视一眼,二人都只余尴尬,遂又很快地移开目光。 “雪儿,快下去!”他皱眉呵道,声音有点儿严厉,但不多。 看小姑娘这几日心情不好,他不敢太凶巴巴。 “唔……”小小的脑袋贴着他的胸口,她用力摇摇头,手又紧了紧他的腰。 他的腰瘦而有力,胸膛也很暖,身上的沉香淡淡环绕,深吸一口,便能叫她心神宁定。 在他身上,有所有驱散恐惧的力量。 或者……不止于此。 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听他心脏在胸腔中沉稳有力地跳动,像是整个人,都要掉入了他的生命里。 第13章 牵手睡觉陪她睡了一整晚。 章凌之没想到,自己一声呵止,反倒让冬宁把手搂得更紧了。 心中一声叹息。这个小祖宗,真是会闹人。 半晌,他举起僵硬的手,拍了拍她的肩,“听话,先下来。” 她又是摇头,就是抱着他不撒手。 芳嬷嬷实在看不过去了,“宁姐儿……!”想要开口训她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下嘴。她本还担心,冬宁经历了这个事儿后,会对所有男人都有了偏见,没成想……而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雪儿还在害怕?”他拍着她的背,轻声发问。 冬宁点点头。 “其实这个东西……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来,你先躺回去,听我好好跟你说说。” “真的吗?”小冬宁在他的胸口闷闷发问,环着他的手臂松了松。 他应了声,将她从身上卸下来,冬宁又顺势滚回了被窝,将锦被拉到下巴高,露着一张小脸儿,文静地看着他。这模样,乖巧极了,哪儿还有刚刚撒泼卖乖的劲儿? 章凌之松了口气,转过点身子,直视她的目光,“雪儿你记住,其实男人的那个东西没有那么可怕。” 他一个大男人来现身说法,倒是叫冬宁起了好奇心,歪着头,大眼认真地看他,就像一个准备聆听先生教诲的好学生。 “因为那里,其实也是男人最脆弱的地方。若是以后有谁再敢冒犯你,要么用脚踹,要么用手撅,保管会让他们疼得嗷嗷叫。” “噗!”冬宁这一听,不由笑出了声,手捂住嘴,弯着眼睛看他。 “真的吗?” “嗯,那当然。” “男人这样会痛呀?” “嗯……” 章凌之回完她,自己却不自在了,清了清嗓子,躲开她过于纯稚的目光。 调整了一下,他又微微倾身过去,声音轻柔地道:“女孩子长大了,要学会保护自己,谁要是让你难受了,你就要以让他难受十倍的痛反击回去,明白了吗?” 想起嬷嬷上次说看到章嘉义脸上的鞭痕,她心中不由触动,弱弱地开口问:“所以……小叔叔就用鞭子打了他?” “没错。” “所以这没什么可怕的,下次再有谁欺负你,你就一脚踹回去。” “啊?”冬宁诧异地张了张嘴,“可是爹爹说过,要与人为善的。” 章凌之笑了笑,“你爹爹说得也没错。” “可是雪儿,要用善意去回报善意,用恶意去回敬恶意,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公平。” 冬宁眼睛怔忪,心中盘旋着他这几句话,忽而,唇角高高翘起,“小叔叔,你说得对!我明白了!” 章凌之眉眼一弯,“好,那要是我们今天再梦到那个混蛋,该怎么办呢?” “我就给他一脚踹过去!踹飞咯!飞上天!”说完,自己先忍不住,裹着被子咯咯笑出了声。 芳嬷嬷也忍俊不禁,手默默指了指她,脸上做着神色,嗔怪地警告她。 “嗯,我们雪儿就是聪明。”章凌之笑着哄她一句,拍了拍被角,同她道了声晚安,转头又跟芳嬷嬷叮嘱,“雪儿晚上就辛苦嬷嬷了,我先走了。” 芳嬷嬷点点头,章凌之起身欲走,袖口却被人拽住了。 他转过头,对上冬宁莹光点点的眼睛,软白的小手又紧了紧他的袖口,可怜兮兮地开口:“小叔叔,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 他无奈地叹笑,却被冬宁顺势滑到袖口下,小手钩住他的两根手指,轻轻晃两下。 喉结微动,拒绝的话刚到喉咙口,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他将冬宁的手拿开,放回被窝里,复在她床头坐下。 “好,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嗯!” 她终于高兴了,嘴角一个甜笑,小酒窝都溢满了开心。无视芳嬷嬷铁青的脸,她把被窝拉高一点,盖住小巧的下巴,最后看他两眼,又乖乖合上眼,一副努力入睡的模样。 芳嬷嬷无奈,只好把屋内四个角的灯都吹灭了,只余床头一盏。 室内暗了下去,再无人语声。 忽而,冬宁一只小手又从被窝中偷偷爬出来,握住章凌之搁在床边的大掌。 手一顿,他下意识想甩开,可小姑娘捏得越发紧了,小脸儿整个五官都在用力,屏住呼吸,生怕他不让牵了。 心中唯有叹息,他只好一动不动,任由她放肆。 见他顺从了自己,冬宁整个人放松下来,秀气的新月眉舒展开来,小嘴微张,渐渐地,呼吸绵长。 床头微弱的烛火照着小姑娘的面庞,卸去了白日的胭脂、口脂,她苍白的病容一览无余,在松弛的睡颜下,更显出几分病弱西子的娇柔。只脸蛋儿还很圆润,始终挂着点婴儿肥,叫人看了倍觉怜惜。 不自觉地,手背触了下她饱满的桃腮,细腻滑润的触感还停留在指背。 猛然间,心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后怕。还好章嘉义那个畜生还残存了点理智,他不敢想,若是当时…… 一想到那种可能,章凌之都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是他失职了。 日后,风风雨雨他来挡着,她既然叫他一声“小叔叔”,这辈子,他都得护着她,疼着她。 滴答,滴答。 铜壶的滴漏轻响,时间已经过了亥时。 章凌之有点疲乏,侧头,见冬宁正歪头靠着瓷枕,呼吸均匀绵长,小嘴微微翘着,已然入睡。 他长舒口气。终于将这小祖宗哄睡着了。 手臂缩了缩,想要将手抽出来,刚一有动静,却被小冬宁牵得更紧了。 “阿娘……” 她皱着眉,梦呓出声。 歪在榻上守候的芳嬷嬷也起身过来,“大人,不碍事,我来。” 她使上劲儿,揪着冬宁的手指,企图一根根摆开。 冬宁眉头拧得更深了,“阿娘……不要走……雪儿乖的……乖乖的……”她呢喃着,沾湿了眼睫。 章凌之忙抬手,制止了芳嬷嬷的动作,压低声音道:“要是嬷嬷放心我,今晚我就靠在这儿歇一晚。” 芳嬷嬷惊诧,压着嗓子轻声道:“那怎么成?大人明日还要早朝,就恐耽误了您歇息……” 他摆摆手,“无碍。” 芳嬷嬷嘴巴动了动,终是不敢说什么了。 “那就烦扰大人了。” 她垂着头,走开了。 章凌之合上眼,头靠上床柱,另一只空着的手揉揉眉心,缓解一身的疲累。 窸窸窣窣地,屋角又传来动静,他倦怠地睁眼, 竟是看到芳嬷嬷从耳房抱着床被褥出来,正往东南角的美人榻上铺。 黑暗中,二人又无声地对视上,察觉到他探究目光,芳嬷嬷只好窘迫地笑笑,继续硬着头皮转身,铺她的被褥去了。 章凌之苦笑。这个老仆妇,这是特意来监视自己了,生怕自己半夜会对冬宁行什么不轨之举。 他偏过头,看了眼床上的人儿,黑暗中,冬宁正睡得憨呢。 刹那间,心中竟是柔软一片。 他再次合上眼,倚着床柱眯觉去了。 鸡鸣响过三遍,明瓦窗还连一点光都没有透进来,室内暗沉,雾蒙蒙地灰,只有一些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辨。 章凌之动了动身子,发觉整条右手都臂僵直了,他将手抽出来,转着胳膊起身,待手臂里的血液慢慢流通。 芳嬷嬷灵敏,一点微弱的响动就被惊醒,连忙推开被子披上衣服,过来给章凌之点灯。 “大人,让老奴来吧。” 她把灯盏在桌上放下,抻直章凌之的手臂,拍打揉捏。 “大人,日后宁姐儿若是再要这样胡闹,您可千万别顺着她的性子来。” 以为他是个不好说话的主儿,可没成想,他空长了一张阎王脸。对别人总是能冷脸威压,朝中府里,哪个也不敢犯他的忌讳,可一到了冬宁面前,耳根子竟是又比谁都软了。这下怎么成?依那个小祖宗的性子,惯会看人下菜碟,迟早要在这章府上了天去。 “嬷嬷放心,我自有分寸。”他嘴一咧,轻轻抽气,手臂酸麻不止,这一晚上折腾得,真是又累又痛。 芳嬷嬷暗自撇嘴。 就怕到时,等那小祖宗蹬鼻子上脸了,有的是他后悔的时候。 第14章 少女初潮小冬宁,真的是要长大了。…… 上朝的时间早,天边的鱼肚白都还没有起,各位大人们就要坐着轿子、骑着马,赶往宫门。 章凌之昨夜没休息好,窝在轿子里又眯了会儿,进宫门前,又问街边卖豆花的妇人要了瓢冷水,沃把脸,擦干净。待清醒过来点,方才穿过御街,进了宫。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之前贵州司山贼叛乱一事,派去的官员已传来捷报:招抚成功,叛乱平定。 不费一兵一卒,便成功平乱,实乃喜事一件。 今日朝议顺利,早早地便散了会,各色官袍的官员们成群结队地,沿汉白玉石阶而下。 章凌之刚从太和殿退出,便寻到杨秀卿身边,“恩师。”他手举玉笏,恭谨地行个礼。 杨秀卿摸着他那把长髯,扫了他一眼,“怎么?我瞧着你今日眼下泛青,昨夜没休息好?” “是。”他直起身子,淡淡苦笑,“小女儿不好养啊,身娇肉贵,又心思细腻,实在是磨人得很。” “嗯!”扬秀卿嘴角玩味地一撇,“我看你这模样,分明是乐在其中嘛!” 章凌之笑着摇摇头,无力反驳。 “说回正事。”杨秀卿拍拍他的肩,“这次你给皇上举荐的这个安抚使,很不错,一去贵州就能定乾坤,把那山贼叛乱压得服服帖帖的。我看陛下这次对你的表现,颇为满意。” “恩师傅谬赞了,我不过是提了几点法子,最终还得是靠陛下,英明圣裁。” 杨秀卿细细观察他,脸上平静无波,不骄不躁,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居功自傲的矜骄之气。不错,自己没有看错人。 “今儿下午,陛下又要召集内阁议事,我猜测,是为着与北戎和亲一事。究竟要派哪个公主出去和亲,陛下为难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个做父亲的狠不下心,要拉我们去做坏人呢。”他笑说,话语一顿,眼睛锚住他,“凌之,你可有什么想法?” 章凌之默了会儿,开口道:“既然恩师发话,那我斗胆提一句。属下以为,五公主最合适。” 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言,杨秀卿眉尾一挑,“五公主?” “是。” “您也说了,陛下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和手背的肉毕竟不同,而五公主,就是那手背上的肉。”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一串话。 “陛下心中或许早有偏向,只等着人来给他推这一把。” 杨秀卿默默点了点头,旋即捋着胡子,揶揄笑道:“凌之,真不想做这驸马爷?” 五公主的心思,朝野上下心照不宣。 “无心于此。”他坚定地回。 杨秀卿手指着他,调侃道:“你呀,忒狠的心了,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哎。”他叹口气,“不过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你的建议,我会上达圣听的。我呀,老了老了,这精神头明显大不如前了,很多事儿,是有心无力呀。” “师傅就盼着你,能够早日入阁,我这首辅的位置,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杨秀卿退休在即,章凌之就是他给自己谋的一条后路。远离朝堂之前再给后生提拔一把,日后哪怕卸甲归田,也不至于朝中无人。 “恩师言重了,属下不敢。” “哼!”他嘴一撇,睨他一眼,胡子都吹起来了,“你不敢?我看呐,你是敢得很呐!臭小子。” 章凌之垂下头,并不搭话,面上也并无喜色。 杨秀卿重重拍了拍他背,“不错,你有这份心性,在官场上,什么都能锻造出来了。” “多谢恩师抬爱。” “就是你呀,也老大不小了,朝中像你这般年纪的,还有几个未娶妻的?” “你这事业蒸蒸日上,也是时候寻个房中人,给你把家里操持操持了。” “家中有嫂嫂料理,不急。” “你!我正要说你呢!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不娶妻,你嫂嫂一个寡妇也不改嫁!你知不知道,同僚们都怎么说你的……” “有所耳闻。”他淡定依旧,仿佛外面那些桃色传言污的不是他。 “清者自清,别人要说什么,我自然管不住他们的嘴。” “你……!”杨秀卿被他这事不干己的样子气得噎住,“你呀你!你不是相信什么清者自清,你是狠不下心和他们母子割席!” 他那个赖着不改嫁的寡嫂就先不说了,那倒霉侄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三天两头的在外面惹事。 他无奈,唯有长叹:“凌之啊,你这个人,有手腕,有能力,更有野心。可只一点,太重情义!” “只恐以后,要受其所累。” * 冬宁这几日渐渐爽快了,章凌之念她受了惊吓,放她休息一段时日,没有再盯紧她的功课。 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养足了精神,下午又撸起袖子,开始了她那大闹天宫的劲儿:不是蹲在草丛里抓蟋蟀、就是坐在她的工作台上塑泥人……待玩了一手泥巴,又仰头站在园子里的枇杷树下,眼巴巴地望着那金黄的果子,叫嚷着要上去摘枇杷。 “别闹!这是章大人家的果树,你休得胡来!” “就是摘几颗果子嘛,小叔叔定不会责怪于我的。”她噘着嘴,不高兴地嘟囔。 芳嬷嬷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想这丫头刚来的时候,还知道处处小心呢,而今在章府待了有段日子,竟是越发胆大了起来。 这都是章大人纵容的结果。 家仆拿了张梯子来,架在枇杷树上。冬宁卷了卷袖子,非要自己上去,被芳嬷嬷硬生生拦下,最终还是家仆挎着篮子,替她摘了满满一篮的枇杷。 小冬宁接过那篮子枇杷,圆滚滚、金灿灿的,饱满得正是时候,散着一点果熟的清香。实是诱人极了。 可她抱着篮子,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孃孃真是烦人,她想要自己上去摘嘛,光是吃现成的,都少了大半味道去了。 冬宁把枇杷带回叠彩园,趁着芳嬷嬷做晚饭的功夫,立刻从枕头下将珍藏的话本子摸出来,一边趴在桌上翻看,一边嘬枇杷。看到兴奋处,她两只小脚勾在一起,高兴得荡啊荡。 “宁姐儿!快来吃饭啦!”芳嬷嬷将泡着折耳根的酸汤鱼摆上桌,辅以一碗清炒芝麻叶,再配上两小蝶辣椒面,冬宁最爱吃地黔东菜,齐活了。 芳嬷嬷叫了一声,屋里头没人应。往常,只喊一遍,冬宁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门。 心中奇怪着,她推开门,却见冬宁正埋头趴在桌上,手边堆满了剥下来的果皮儿。 “你这丫头,一下吃这么多,也不怕凉着肚子!”她责怪几句,上前拍拍冬宁,“快来吃饭。” “孃孃 ……我肚子不舒服……”冬宁头都抬不起,虚弱的声音从臂弯间闷闷地传来。 “瞧见没!让你一下吃这么多枇杷果!”她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先去喝几口汤。” 冬宁借着芳嬷嬷的臂膀,缓缓站起身,一张小脸儿煞白。 “呀!”芳嬷嬷瞟到椅子,瞬间吓了一跳。 冬宁疑惑,顺着她的眼神转头看过去,却见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竟残留着丝丝血迹。 嘶! “孃孃……!” 芳嬷嬷紧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道:“无事无事,我们宁姐儿啊,这是要长成个大姑娘了。” 小冬宁第一次来葵水了。 她肚子疼得不行,只得躺回了床上,缩在被窝里,恹恹地看着芳嬷嬷在屋里头忙前忙后。 娘亲以前跟她说过,姑娘一般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来葵水,这是她们“长大成人”的标志。所以在看到血迹的那一刻,倒是并没有什么太害怕,只是娘亲没告诉她,来这个鬼东西,肚子会这么疼呀。 将她弄脏的衣物都收拾好了,芳嬷嬷来到床前,蹲下身,大掌搓得热乎乎,伸进去,贴在她的小腹上。 “疼得厉害吗?” 冬宁委屈地点点头,嘴唇都失了颜色,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眼皮子耷拉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冬宁本就体弱畏寒,这疼痛恐来得汹涌,免不了要遭一番罪。 哎,就不该让她吃什么枇杷,谁想到今日会来这遭? 芳嬷嬷正自责着,感受到手渐渐凉了下去,遂起身,“我去给你熬一碗红枣姜茶饮下。” 小厨房里没有红枣,芳嬷嬷只好出了叠彩园,去趟大厨房。 夜色渐浓,府里头有仆人开始沿回廊上灯。 芳嬷嬷小心翼翼端着姜枣茶,慢慢往叠彩园挪,刚下抄手游廊,便迎面撞上章凌之。 见着芳嬷嬷,他似有惊讶。 “嬷嬷怎的还在这里?冬宁今晚不是约了小友去延僖馆吗?” 那个什么“玉瓶先生”说《西游记》,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章凌之连马车都给她们主仆派好了,竟还是没有走成。 “是……”芳嬷嬷支吾着:“宁姐儿身子偶感微恙,未能去成。” “雪儿又不舒服了?” “嗯……是……是有点不适,不过并无大碍,歇息歇息便好。”这种事,她不好同他开口,便想着搪塞过去。 夜色昏昏,章凌之透过烛光,仔细去瞧这老仆妇的神色,只觉她躲躲闪闪、言语间颇为吞吐,甚是奇怪。 瞟到她手上端着的汤水,一股子浓烈的姜味儿,混杂着枣甜香。只略一思索,瞬间,他便明白了过来。 “雪儿可是来癸水了?” 听着他淡定自若地吐出“癸水”两个字,芳嬷嬷肩膀僵直,嘴抿成了一根线。 “唔……” “姑娘头一次来……身子不大爽利……” 章凌之微愣,没料到她这才是第一次。 看来雪儿小朋友,真的是要长大了。 他转头,向身旁的茯苓吩咐:“去拿个手炉过来,烧热了送来叠彩园。” “是。” 思及她这是第一次,章凌之想了想,到底放心不下。 “我去看一眼她。” “呃……大人……”芳嬷嬷欲要开口阻拦,却见章凌之长腿一迈,月牙色的身影没入了烛影中。 她叹一口气,局促地搓了搓手掌,踯躅半晌,只得迈步跟上。 第15章 暗恋心事颜冬宁心悦章凌之。 疼啊……真是疼死她算了…… 冬宁手捂着肚子,躺在床上左右翻滚,心中哀嚎连天。 肚皮下面像是被无形的手撕扯着,她身冒冷汗,死命咬着牙,每一口呼吸都扯得疼。 忽而,门打开,脚步声沉稳有力,徐行缓步,不似芳嬷嬷的火急火燎。 冬宁连忙拉高被子,只留出一双湿润润的眼睛,望向来人。 “小叔叔……” 绵软的声音透过厚厚的锦被,却一点也不能削弱那语气里的委屈。 “嗯。”他应一声,在床边坐下,看她这一脑袋虚汗,不由皱眉,“怎么疼成了这样?”手背擦过她的额头,蹭下来不少的汗。 冬宁一下窘迫极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面对着小叔叔,就是羞于启齿。 她扁扁嘴,眼睛胡乱瞟着,就是不敢正眼看他,红云悄悄地爬上了耳朵尖。 “就是……疼……” 不知道说什么,她随口应着。 瞧她这脸红不自在的模样,章凌之霎时恍然,小姑娘知道害羞了。到底不比之前懵懂,日后许多事,要更加注意才是。 心思转了几转,他有了计较,沉声开口:“嗯,嬷嬷都跟我说了。” 一听这话,她脸唰地热了,又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差点把眼睛都给遮没了,眨巴两下,羞涩地看着他。 章凌之曲起食指,轻轻敲两下她的额头,“你呀!叫你昨天贪食,吃这么多零嘴。现在闹肚子,可是知道难受了吧?小馋猫!” 哎?咦? 冬宁疑惑了,猫儿眼瞪大,不由把被子拉下来,红扑扑的小脸蛋整个露出,“我……吃坏了肚子……?” 她朝站在一旁的芳嬷嬷投去个疑惑的眼神,正在发愣的芳嬷嬷嘴角一个抽搐,很快明白过来章凌之的用意,朝她比个放心的眼神,了然地点点头。 啊!孃孃骗小叔叔自己吃坏了肚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心里一下卸了负担,她松动身子,朝章凌之抱歉地笑笑:“小叔叔,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乱吃东西了。” “嗯,知道了就好。”他拍拍小冬宁的头,“今晚先好好休息,这次延僖馆又没去成,下次几时想去了再跟我说,我让何晏给你们提前派好马车。” 小冬宁显见地落寞了,赌气道:“不去了,不想去了……” “怎么?”章凌之挑眉,“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听‘玉瓶先生’的吗?” “可是……‘大闹天宫’那一段他都讲完了,最精彩的便是那一段,我都没听成……”她小手揪住锦被的边缘,气鼓鼓地嘟囔。 章凌之轻笑了笑,摸摸她的头,“没事,以后总能有机会的。” “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走了,晚安。” 他含笑道过晚安,起身就走。 芳嬷嬷送到门外,章凌之手一抬,叫她留步。 “这件事,只当我不知道,就莫要让她知晓了。” “明白的,多谢章大人。”芳嬷嬷声音压抑着激动,这是真心的感激。 章凌之缓步下了台阶,候在园门口的茯苓立刻支起灯笼,送他回了燕誉园。 芳嬷嬷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高大清修,一身风骨凌然,是连夜色都掩不去的光华。 哎,她心中深深叹气。 没想到他竟能心思细腻至此,对冬宁的照顾确实是温柔周全,连她都不得不得多出几分感动。 芳嬷嬷回了屋,冬宁还在床上龇牙咧嘴,她拿上章凌之差人送来的手炉,捂到冬宁的肚子上。 “怎么样?好点了没?” 手炉散着均匀的艾香热气,暖呼呼的,肚中的淤堵瞬间化去了不少。 “嗯,舒服多了。”她侧头看着芳嬷嬷,乖巧地回应。 “孃孃,今天你是不是骗小叔叔,我闹肚子才不舒服的?” 芳嬷嬷手一顿,眼神闪躲开,“嗯……是呀……” 她嘻嘻笑了,猫儿眼弯成两瓣月牙,“孃孃,你真好。要是小叔叔知道我是来……那个了……那我可真的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芳嬷嬷看着一脸轻松的冬宁,不得不再次感叹,这位章大人,可真是个妙人儿。 “孃孃,姑娘家来了葵水以后,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小冬宁好奇地发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同,就是宁姐儿以后会长大得更快了。”芳嬷嬷竟是笑了。 她一向严肃惯了,甚少有笑的时候,每次一笑,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僵硬,眼角的褶子一起往上堆,看起来总有几分别扭。仿佛她天生就不擅长笑这件事。 粗糙的手指抚上冬宁的脸,她声音都比往日要温柔上许多,“打今儿起,宁姐儿就是大姑娘了,可再也不能把自己当小孩子,更要学会懂事点。” “尤其是和章大人相处,千万要注意分寸,切不可再随意搂抱章大人,连跟他牵手也不可以。 知道了没?” “哦……我晓得的哩……”她垂下眼睫,脸蛋浮现出淡淡的粉光。 想起小叔叔,她竟然一下羞怯起来,身体里像是有热流在涌动,轻轻冲击着血管,汇聚到心口,有点酸还有点麻。 或许……难道……这就是长大的感觉呢? * 自中秋节后,冬宁终于又收到了家人的来信。 马踏飞尘三千里,这封信送到冬宁手中,不知经受多少风霜,从夏末走到孟秋,沾染着季节的尘埃。 信上说,他们已经到了官舍安顿,岭南天气炎热,哪怕时节将要入秋,这里的人还是穿着轻便薄衫,甚至常有光脚赤膊者,与中原的风俗大为不同。 冬宁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是爹爹熟悉的字迹,还有娘亲不厌其烦的叮咛。 看第一遍,她哭;看第二遍她笑;看过第三遍,她禁不住又失神发问,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活到见着爹娘的那一日?自然又是惹来芳嬷嬷一顿责骂,叫她赶紧“呸呸呸”,不许说那不吉利的话。 这日天气晴好,中午太阳热烈,照在人身上暖烘烘,倒也不觉秋冷。芳嬷嬷开始在院子里给冬宁架秋千。 她把袖子推到手肘上,粗壮的小臂堪比男人,哼哧哼哧刨着木头。圆木桩子削得尖尖的,准备打桩。 冬宁趴在石桌上,背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一边专注地写信。 她这封信写了三四天了,信笺都用掉了七八张,还没写个够,芳嬷嬷都笑她,再写下去,她那封信都该塞成个球了。 可冬宁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嘛。她想告诉爹爹娘亲,她在这边一切都好,小叔叔对她很好,想叫他们不用担心…… 正写着,园子外头响起了阵阵吵闹,脚步声、笑语声窸窸窣窣地传来,府里的人不知被什么动静搅扰了,全都不安宁起来。 “孃孃,外头怎么了?” 芳嬷嬷丢下刨刀,起身走到园子外,人方要出园门口,差点被急匆匆跑来的藿兰撞上。 “哎呦!”芳嬷嬷连忙跳开,避免了一场冲撞,“姑娘当心看路!” 藿兰没理会,径直跑过去,气喘吁吁将石桌边的冬宁搀起,“姑娘快去,有热闹瞧哩!” “什么事?”冬宁有点懵,人不自觉就被她搀着走了。 “姑娘来了便知。” 芳嬷嬷跟在藿兰后面,来到了飞羽轩。 一间四四方方的大敞厅,四面开窗,通风明亮。正面对着一大片荷塘,此季节塘中枯枝寥落,却也别有一番清寂的意境。 这间屋子常年空置着,而今却挤满了人。章府的家仆们分座在几条长凳上,有的人已经翘腿嗑起了瓜子,低声交谈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长凳前,朝着荷塘的一面窗下放了张红木长条案几,案上摆着一块惊堂木、一柄长扇并一盏茶碗。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老先生正捋着他那把山羊胡子,站在案前。 冬宁傻了眼,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个回事,就已经被藿兰推着坐到了中间,被她和芳嬷嬷一左一右夹着坐下。 何晏见她坐定了,上前同那先生道:“玉瓶先生,人来齐了,可以开始了。” 玉瓶先生?! 冬宁瞪大眼,看着面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还没转明白过来弯,却听“啪”地一声,惊堂木一拍: “混沌未分天地乱,渺渺茫茫无人见。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遂分为四大部洲……” 玉瓶先生不愧声名远播,他惊堂木一下,甫一开口,雄浑嘹亮的嗓音、声情并茂的讲白,一下子便将在座的众人带入了那仙气飘渺的雄奇异世中。 冬宁睁大了眼,期待地看着他,一眨都不敢眨。 藿兰胳膊肘顶一顶她,将一包瓜子塞入她手中。冬宁顺手打开,炒瓜子儿的油香气直扑鼻息,她彻底笑开了,抓起瓜子送到嘴里嗑,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瓶先生。 “此间话,单表东胜神州,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果树……参老天、拜菩萨、捉虱子、咬跳蚤……” 那先生讲的神形兼具、绘声绘色,说到精彩处还跳上旁边的凳子,抓耳挠腮,效仿起了猴子的神态。 “哈哈哈!!” 座下众人爆发出大笑,有人乐得猛拍大腿,有人笑得倒在旁边人的怀中直不起腰来。 小冬宁昂起头,笑得眼睛只剩两条缝儿,酒窝深深地嵌在脸颊上,肆无忌惮地宣泄着笑声,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 西院,蓼芳园。 王月珠用过午膳,躺在榻上歇息。她向来入眠困难,辗转反侧许久,脑袋还是混沌着。迷蒙间,却听东院传来阵阵欢笑声,不大,但在寂静的蓼芳园里,恼人得很。 她坐起身,彻底没了睡意,推开门到园子里透气。 丫鬟紫苏正执着笤帚,清扫园中的落叶,见她起来了,忙把笤帚靠在树桩上,替她在石桌上斟上茶,“夫人可是叫吵醒了?” 王月珠嗯了声,在石凳上坐下,灌一口清茶。 “不就是叫个说书先生来吗?怎么那边闹出这么大动静?” 之前章凌之在饭桌上有同她说过,为了圆冬宁小姑娘一个遗憾,他特地请了个说书先生过来章府,她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过去听听。 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玩闹,她自然是没兴趣。 紫苏重新拿起笤帚,一边清扫起来,“夫人有所不知,主子发了话,说这几日玉瓶先生过来,若是府里有谁想听书的,尽可以过去。手头的活计可以先放一边,便是有点耽误了,主子也不予追究。” 章凌之都这么说了,府上的下人们几乎全都挤过去听书,既有免费的乐子享、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偷点懒,除了几个像紫苏这样实在不爱吵闹之人,其余的都一窝蜂地拥了过去。 王月珠听了,蛾眉用力一皱,“这是闹什么?给她一个人听听便也算了,还把府里的下人们都惊动了。” “我也是听茯苓姐姐说,说主子念着雪儿姑娘爱热闹,怕她一个人听了没趣儿,便叫府上的下人们都过去。说白了,就是拉大家伙儿给雪儿姑娘热场子、闹气氛呢。”说完,紫苏都不自觉笑了起来。 王月珠脸一白,只觉喉咙里堵得慌,不上也不下的,旋即冷笑一声,“真是哄小孩子玩儿呢。” “可不是!”紫苏又忙不迭接话:“主子对这雪儿姑娘,那真是打心眼儿里疼爱,要我说啊,若是他日后真有了个女儿,怕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说完,自己先呵呵乐几声。 王月珠勉强扯出一个笑,似在同紫苏说话,又似在自我安慰,“是啊,这是把她当闺女疼了呢。” 不知讲到了什么精彩处,东院那边又传来一阵泼天的笑声。王月珠听得心烦意乱,喝干净了杯里的水,索性窝回了房间,把门一关,耳不闻心不烦。 玉瓶先生的“说书专场”在章府持续了整三日,这几日,府上的大家伙都跟着小冬宁沾光,丢了一堆活儿没干,听书倒是听得不亦乐乎。 章凌之可就没那么轻松了,他这几日是忙得脚不沾地:北疆那边又起骚乱、仓库里还有一批朽坏的兵器等着更换、兵部欲要同西羟购入一批战马,内阁却迟迟压着不批红……事儿赶事儿,简直地令人焦头烂额。 他有段时日没再指导冬宁功课了,也无暇踏足叠彩园。直到那日看到书桌上冬宁主动呈上的功课,写得工工整整,一副随时等着他来表扬的架势,不由笑了。 自己最近确实对她疏于关心,心中竟是生出点愧疚。 “孃孃,给!” 冬宁站在新打好的秋千架下,仰头踮脚,给爬在梯子上的芳嬷嬷递麻绳。待把这个座板绑上横杆,小冬宁的秋千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芳嬷嬷接过冬宁手上的麻绳,再抬头,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入园门来。 “章大人。”她不好意思地点头示意。 冬宁转过头,果然见他正往这里走来,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麻绳一丢,飞扑着朝他跑去。 “小叔叔!” 她撞进他怀里,用力圈住他的腰,小脑袋依恋地靠在他的胸膛。宽阔,结实,还有那熟悉的沉香,夜里她曾梦过,却始终寻不回这真切的味道。 坐在梯子上的芳嬷嬷脸色一黑,左脚一个没踏 稳,险些从梯子上摔下去。 这个臭丫头!自己对她千叮万嘱,她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小叔叔,我都好想你了,可是孃孃说你公务繁忙,叫我不能去打扰你……”她在他胸口嘟囔,无意识地撒娇。 靠着的胸膛用力起伏,他似乎深吸了口气,大掌箍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从怀中扯开。 冬宁迷茫,却对上他严肃的眼神,“雪儿,你马上就要十四岁了,有些道理,不能再不懂。” “什……么……?”她蹙眉,水润的眼睛越发迷惑了。 他手放开她的肩膀,后撤一步,同她拉开距离。 “男女授受不亲。日后,在你正式出嫁之前,需得同所有的男子都保持距离,明白了吗?” “哦……”她头深深垂下去,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微弱地争辩:“可是……你是小叔叔呀……” 他重重叹口气,落在冬宁心口,却像是被猛锤了一下。 “哪怕是你亲叔叔,都不可以!更何况我还不是……”话到了嘴边,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转而语重心长道:“雪儿,你即将到及笄之岁,很快便都能议亲了,需要晓事些才是。” 议亲,晓事…… 这些词混在一起,搅得她心中一阵酸疼。 “嗯……我知道了……” 她轻声应着,悄然湿了眼眶。 他们总当她是小朋友,当她不懂事,可他们不知道,有些“事”,她其实不知不觉间早就懂了。 只是她要装作不懂、欺骗自己不懂,才能肆无忌惮,才能为所欲为,才能亲近他,抱抱他…… 她……只是心悦他呀。 颜冬宁只是心悦章凌之,仅此而已。 第16章 他不要她他何时才能明白?她已是一名…… 严冬腊月,雪纷飞。 鹅毛大雪飘了一夜,园子里,白茫茫一片,寂静中恍若陷于永夜。 颜冬宁生于一个白雪飘扬的冬日,父亲给她取名“冬宁”,采“秋绥冬禧”之意,希望她这一世平安顺遂,健康无忧;母亲唤她小名“雪儿”,因为她出生那天,下了当年冬季第一场瑞雪。 颜冬宁十六岁这日,又是一场纷飞的大雪。 寅时,鸡鸣还未响,冬宁便爬起了床,呵欠连天地推开窗子,冷风灌进脖颈,一枚雪花落拂过她的额头。 园子里,还黑着,什么也瞧不真切。黑暗中闪出淡淡白光,仔细去瞧,便能瞧出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如梦似幻。 “孃孃!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她惊喜地唤着,那点早起的瞌睡瞬间消散干净。 芳嬷嬷绷着脸,将窗户“啪”地一关,“这么大冷的天就早起吹风,也不怕给你冻病了!”说着取下衣架上搭着的狐裘披风,往她身上一套,紧紧裹住。 芳嬷嬷摸一下她小手,就刚起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冰凉的。她脸色又黑了一层,将她按在妆台边坐下,挪过来床边的炭盆,靠到她脚边。 身上重新回暖,困意也卷土重来。她从披风中抽出手,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 “这下又知道困了?”芳嬷嬷嘴上不饶人,将灯盏端到妆台上,麻利地支起铜镜,开始给她梳理长发。 往常,冬宁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有时候累极,甚至直接睡起就用午膳。她身子特殊,芳嬷嬷也并未在睡觉的事情上管束她。只是她今日竟然天不亮就早起,实在是破天荒。 冬宁轻合着眼,困顿地歪坐着,“孃孃,今天我十六岁了呢。” “嗯。”芳嬷嬷也笑了。 十六岁生辰,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 只是芳嬷嬷没明白,她因何要赶着起这么早。 虽说冬宁去岁已到及笄之年,但因她现今处境特殊,章凌之早就去信征求了颜父的意见,最后敲定,暂时不行及笄礼,待到颜家人回京、冬宁许嫁之日,再行及笄。 天色昏暗,视线不佳,芳嬷嬷就着烛火,睁大那有点昏花了的老眼,用心替她梳妆。 如云的乌发盘上脑后,挽成一个漂亮的凌云髻,再饰以一只蝴蝶珍珠花钿,简单点缀,更衬得一头云鬓浓密乌黑。 芳嬷嬷爱极了少女这一头长发,多而密、黑而亮,甚至不用戴狄髻,都能撑起那一头的头面。 冬宁头发/漂亮,却没有气血滋养出红润的脸色,肌肤胜雪,盖不住那病弱之气,唇色也总是浅浅淡淡的,像是初春才在枝头新绽的粉桃。越瞧,越叫人怜爱。 也因此,冬宁的妆台上最多的就是各色胭脂,涂抹在脸上、唇上,好装点她的气色。 冬宁给自己挑了个银朱红,递给芳嬷嬷,胭脂点上,铜镜中的少女瞬间光艳照人,像是将这昏暗的屋子,都给点亮了。 “我们宁姐儿长大了,真是个美人儿了。”芳嬷嬷望着铜镜,不由感慨万千。 冬宁歪头端详了会儿镜中的自己,也默默笑了。 梳妆完毕,她去衣柜里给自己挑了身行头,换上后,迫不及待地问询,“孃孃,好看吗?” 芳嬷嬷满脸慈爱地点点头,“美。” 她笑开了,酒窝在脸颊边跳跃,提起裙角,就要跃出门去。 “哎!你上哪儿去?”芳嬷嬷扯住她的臂弯。 “孃孃,我去去就回,你再拦我,小叔叔都该出门早朝了。” 趁着芳嬷嬷愣神之际,冬宁挣开她的手臂,逃也似的飞出门去了。 晨光微弱的雪色中,一道鹅黄的身影雀跃奔跑,穿过白雪皑皑的小径,是这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芳嬷嬷粗眉深锁。怪不得,她今日要起这么早。 少女的这点心思,朝夕相处的她早就察觉,可她不敢言语、不能戳破,或许这样,便能自然等到这种懵懂的少女情思,渐渐湮灭的那一日吧。 冬宁气喘吁吁跑着,穿过结着冰的晓月湖,穿过灯火燃尽的回廊,一路来到前院。 她要快点,再快点。 小叔叔每日上朝的时间太早,往常她还在床上呼呼睡懒觉,他便已经坐上轿子出门了。可今天,她等不到他晚上回来,她要一早就见到他。 冬宁快要跑断了气,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撅过去了之时,却见堂院前,一道绯红身影正缓缓往轿厅去。 “小叔叔!”她扶着廊柱,缓两口气。 那绯袍定住了。 章凌之转过身,肃然的俊脸在雪光中更显清冷,点漆如墨的凤眼藏着深深的雪意,疏远又淡漠。 时光将他雕镂得更英俊,可也更沉默内敛了。 勘不破,猜不透。 见他望过来,冬宁笑了,手撒开廊柱欢快地奔过去。 她一身鹅黄小袄,脚踏薄薄积雪,厚重的棉裙在脚边翻起波浪,急急地冲他跑来。 鲜活肆意的少女就像是这肃冷的冰天雪地中飞出的一只蝴蝶,带来暖意和明媚,她跑过的地方,一路繁花似锦。 章凌之愣了下神。 恍惚是一瞬间,他方才惊觉,那个他亲手养大的小女孩儿,已经长成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你慢点……”她在积雪上飞奔的速度叫他看得心惊,连下几个台阶,伸出手迎过去。 冬宁身子微微后倾,借着滑溜溜的雪脚下一瞪,呲溜一下滑到他面前,顺手抓住他递过来的手臂。 “哈哈哈……哈哈……” 似乎觉出这样有趣,她仰头开怀大笑。 章凌之蹙眉,确认她站稳了,方才将手臂抽出,在她额头上一个暴扣,“十六岁的人了,还淘气!” 她捂住额头,撅了撅嘴,“我今日生辰呢……你还打我……” 他苦笑,只好道:“祝雪儿,生辰快乐。” 眼睛瞬间又亮了,她捧起双手,递到他面前,眨巴两下眼。衣领边镶着的一圈雪白绒毛托着她的脸儿,粉脸桃腮,圆润可爱,像是叫人手一捏便触感弹软的糯米团子。 章凌之实在感到好笑,“一大早上堵我,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叫就是为了这个?”她故作生气地皱眉,“这个很重要的好吧。” “好。”他顺着她的话说,“去书房吧。” “哈?”冬宁脸瞬间垮下,自己跟他要 礼物,他却只惦记着叫自己去书房学习。 “不要……今日不想温书……”她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 章凌之无奈,气笑了,“我说,去书房就知道了。” 时间不早了,不宜再耽搁,他最后叮嘱一句:“跟嬷嬷说一声,今儿晚上我过来叠彩园吃饭。”随即转身,俯身进了轿子。 “哦!”冬宁开心地应一句,想到他今晚要过来陪自己吃饭,又有点高兴了起来。 目送轿子离开大门,她恍惚明白过来什么,转过身,又急匆匆直奔书房而去。 她跳进章凌之的书房,跑向北边那扇小门,绕过酸枝插屏,来到自己的小书屋。 书桌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缠枝莲纹黄花梨木小长盒,盒子下压着一张燕子笺。 拾起燕子笺,飘逸苍劲的笔力,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法,日日夜夜,他教她习字,以至于她的字迹也沾染上几分他的笔下风骨。 祝冬宁:顺颂时宜,秋绥冬禧。 下面还有郑重的署名,落着“章越”两个字,一板一眼的,倒真是像他为人的习性。 “噗!”不知为何,冬宁看着看着就笑了。 手指抚过“冬宁”两个字,又抚过“章越”…… 她将这张燕子笺叠两叠,贴在心口郑重地收好,方去拿起盒子,拉开匣盖儿,里面卧着一支毛笔。 轻轻“哇”一声,拿在手上。 笔身是通体晶莹的犀牛角,润泽坚硬,中原无此物,需海运由南洋贩来,材质极其珍贵。 冬宁握着这支笔,简直乐开了花。这个礼物,可算是送到她心坎上了。 章凌之本意,是希望她能沉心静气,精进学业,但冬宁拿着这只笔,可是大有用处。 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虽还有点灰白着,但不用点灯也能视物清晰。她在书桌边坐下,研墨摊纸,开始试一试笔锋。 羊毫瞬间吸饱墨汁,纸上落笔,走笔顺滑柔韧。 冬宁笑了,顺势就着昨天停下的情节,接着续写。 芳嬷嬷端着热粥寻过来的时候,她正写得专注,脑海中文思泉涌,倚马可待。 “小祖宗!你大早上早饭也没吃,就跑来这写写写!”芳嬷嬷将托盘“咣当”放下,就要去夺她手中的笔。 冬宁侧过身,将笔护住,“孃孃,这可是小叔叔送给我的生辰礼呢。” “知道,没人要同你抢,先过来吃饭再说。”芳嬷嬷气笑了,无奈开口。 “可是我这正写到关键之处,脑海里那灵感突突突往外冒!等我写完这一段情节再说嘛,不然的话到了期限交不出稿子,可就完了。” “你跟那书坊老板约定的交稿日,不还有一个月呢嘛,急在这一时吗?” “哎呀!急的嘛,急的嘛!”冬宁起身,推着芳嬷嬷的手臂就要将她往出赶,“孃孃你快走啦,再吵我,我这故事都要被你吓跑了。” “不成!”芳嬷嬷壮实的身子用力一甩,定在了原地,叫冬宁死活也推不动了。“要写可以,必须要先把这早饭吃了。” 冬宁乖乖把她端来的热粥和芙蓉蛋吃完,溜光的碗放回托盘里,擦干净嘴巴,睁大一双猫儿眼看着芳嬷嬷。 芳嬷嬷抿嘴一笑,端起托盘,“成,我走了,你安心写,我不吵你。” 托盘端走没多久,芳嬷嬷又来书屋,冬宁已经完全投入进去,并不察觉到旁人的存在。她时而托腮,时而用笔敲着下巴,时而埋头奋笔疾书,全然沉浸在了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个精怪的异世界中。 芳嬷嬷并不吱声,只默默蹲在屋角给她升炭火。小书屋不大,屋内两个角落置好炭盆,不一会儿就热了起来。 屋外寒雪冷冽,屋内暖气氤氲。少女坐在书桌前,身量纤弱,修长的脖颈微微弯下,露出一段雪白的弧度,琥珀色的猫儿眼紧盯纸张,落笔迅疾。 冬宁想要动笔写故事,源于两年前那场玉瓶先生的说书。 彼时,章凌之替她将玉瓶先生请来了府里,说了整整三天书。小冬宁高兴极了,每天晚上都要和芳嬷嬷叭叭地讨论白日里听来的话本子。 夜里躺在床上,她梦境中忽而出现了许多瑰丽的画面。 “孃孃,我也想写话本子。” 初始,芳嬷嬷一听这话,是直皱眉头的。有哪个姑娘家要写这“糟七八乱”的东西? “孃孃,你说,很多年以后,也还会有人一直传诵我的话本子吗?”夜里小冬宁刚躺下,就闪烁着大眼睛问她。 芳嬷嬷替她掖被角的手顿住了。 “会,写得好就会。” 那一刻,她恍然明白,小冬宁想的跟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她从来不敢去憧憬“未来”的事,而常常想着“死后”的事。 冬宁写这个不是为了好玩儿,而是为了证明,自己活过。 哪怕芳嬷嬷打心眼里不太认同这件行为,她还是顺从了小姑娘的意愿。 西窗推开一条缝隙,丝丝凉风灌入,卷走屋内些许烟气。她凝视了一会儿专注的冬宁,默默退了出去。 冬宁今日起得太早,消耗了一上午,彻底没了劲儿头。用过午膳后,她躺在榻上小憩,谁知一睡就是一下午。 直到日偏西行,迷迷糊糊听到园子响起交谈声,她渐渐清醒,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简单理了理鬓发,推开门,果然见章凌之正站在雪地里,和芳嬷嬷说着话。 寒冬腊月,他只着一件缃色圆领棉袍,似乎丝毫不觉出寒冷。 听到推门声,他抬眸,睡眼惺忪的少女正站在台阶上,呆望着自己。 “又睡了一个下午?小懒猫。”他笑着揶揄,冬宁抿抿嘴,脸颊边的酒窝不服气似的,可那眉梢分明含着笑意。 “跟我过来一下书房。” 他一发话,冬宁忙不迭迈下台阶,芳嬷嬷拽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手炉,这才放她走。 章凌之领上她,径直来了小书屋,指了指那面记录身高的墙。上面飞着六只形态各异的鲲鹏,一只更比一只高,昭示冬宁自来到章府不断长高的历程。 冬宁乐了,立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唰地自动贴到墙壁上,等着他来刻录身高。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拿起书桌上那只犀牛角的毛笔,双手捧到他面前,“用这支。” 章凌之瞥到上面将干未干的墨迹,笑着接过,“这就用起来了?” “嗯呐。” 她笑着答应,人已经乖巧地贴上墙壁,挨着最上面那只鲲鹏站好。 章凌之举笔,身子向她倾过来,在她头顶边提腕描绘。 “喜欢吗?” 他声音不轻不重地落下,带着微微的热气,渡来她身上的沉香瞬间馥郁了起来。 心不由得一提,小鹿在心口莫名地砰砰乱跳。 他的脸靠得那样近,模样专注,凤眸墨黑。忆起两年前,他第一次给自己刻录身高时,才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而如今,只需轻轻一个抬眼,就能将他俊朗的容颜尽收眼底。 “嗯,喜欢。” 她痴看着他,轻声应着,脸蛋不觉蔓上了粉红。 “那就好。”他松懈地笑了,将笔搁在笔架上,“不枉我把这支笔挑了这么久。” 明明知道他问的是这支笔,心却还是不由得低落了。 “看看吧。” 冬宁循声转头,墙壁上又多了一只鲲鹏,五只齐飞,节节攀升。这告诉着她,颜冬宁这两年真的有在章府好好地长大。 嘴角绽出一个甜笑。 是呀,她终于长大了,日盼夜盼,盼着及笄这一日许久。她就希望着,他可以不再把自己当小朋友,而是认识到,她已经是一个可以许嫁的姑娘了。 “我已经去信征询了你父亲的意见,念你如今到了可以许人家的年纪,这种事耽搁不得。你父亲已将此事委托于我,京中的青年才俊我都会帮你留意。” 冬宁听他此言,有如当头一棒,怔愣着眼,彻底懵了。 “怎么了?”章凌之见她不大对劲。 冬宁回过神来,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要相看什么青年才俊……” “胡说!你还能一辈子待在家里不出阁不成?”见她又要任性,章凌之眉头紧蹙,语气严厉了起来。 她鼻头一酸,眼前霎时起了浓雾,“我不要……你是不是就是嫌我麻烦……不要我了,想快点把我丢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见她眼泪已经啪嗒掉了下来,章凌之手足无措,只好扯起袖子,替她去揩 眼泪。 “雪儿不哭了,我不是不要你……” 她竟是越发委屈,泪水汹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就是!” 章凌之叹气,“随你怎么想,你对我有怨气也罢,这件事不可能依着你的性子来。男婚女嫁,人生大事,我总不能把你……在我手上耽误了。” 事情没有谈拢,冬宁撒泼耍赖,也没能撼动章凌之的心意。 他执意要把她嫁出去,他不要她。 “我讨厌你讨厌你!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冬宁哭喊着,砰地摔门出去。 两个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章凌之晚饭来叠彩园,冬宁竟然死死关着房门,就是不让他进屋。 芳嬷嬷肺都要气炸了,一个劲儿砸门,斥责冬宁不懂事,“还说是十六岁的人了呢!怎么一点不晓事!规矩都没有了!” 章凌之站在凝着薄雪的台阶上,嘴角绷得笔直,抬手制止了芳嬷嬷,“算了,嬷嬷,今儿个她生辰,就莫要同她计较了。” “那怎么成呢?再这样下去,她真要叫大人惯坏……” 章凌之摆摆手,“此事有些许误会。烦劳嬷嬷帮我跟她解释,无论日后她嫁给了谁,我章凌之都会把她当作亲侄女,章府也永远是她的娘家。” “砰”地一声,屋内传来砸枕头的声音。 哎! 芳嬷嬷心中叹气,她可算是明白了,冬宁这是闹得哪门子别扭。 “明白……老奴会同她好好说说的。” 章大人这样做是对的,自己不能再任由她胡闹下去了。 冬宁这个十六岁的生辰,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芳嬷嬷做的一大桌子好菜,她一口也没吃,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 夜里,她肿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夜难眠。 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更让人难过的事实:他不喜欢她。在他心里,她仿佛还只是一个任性稚嫩的小朋友,而从来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过。 月色里翻个身,胸前的两只小兔颤了颤。自从初潮来后,她长大得很快,身体的一切变化都明显而迅速了起来。 她已经是一名少女了,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真的已经,彻底长大了。 第17章 心魔萌发把她送上章越的床。 雅缘书坊。 一名怀抱书册的少女端坐圈椅中,头戴面纱,容貌看不真切,肩上披一条烟雾紫银丝葡萄纹披风,厚重的衣物盖在身上,更衬出她的娇小纤弱。分明看不清脸,可就是叫人觉出玲珑可爱。 伙计过来,端一碗茶在案几上,满脸陪着笑,“姑娘还请稍坐,我们东家外出有事,一会儿就回来。” 冬宁点点头,把书册放在膝盖上,端起那杯热茶,往站在旁边的芳嬷嬷手上递了递,“孃孃喝口茶嘛?” 芳嬷嬷摇头,看着冬宁略微泛白的指甲,不由道:“要不姑娘还是先回去吧,稿子给我,我帮你转交给方老板。” 这大冷的天,芳嬷嬷不愿意她在外头多待。 “那不成,万一人家觉得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呢?孃孃同他说得清楚吗?” 她紧了紧怀中的手稿,这是她辛辛苦苦了一个月的成果。自打上次和章凌之闹翻后,她这一个月都没再搭理他,每天睁开眼就是写,有时候闭上眼,连梦里都是那些奇幻的故事。 好几次,芳嬷嬷怕她太累了,身体遭不住,硬生生抢过她的稿子,逼她去睡觉。 劳累了一个月,才有了这厚厚一沓的心血:《灵潭志怪下》。 上部是她和书坊老板合作的第一本,已经刊印了出来,稿费都到了手。书坊老板见小姑娘行笔间灵气十足,卖得也不错,因此颇为赏识,这才又同她约了稿。 芳嬷嬷也不说话了,提着快要凉透的手炉,硬着头皮去问人家店伙计借炭火。 冬宁久坐无聊,起身去书架上翻看,一阵冷风突地灌来,棉布帘子被掀开,细雪卷进来。 “伙计,之前我约的那个章学士的选集,到了没有?” 来人是一个衣着长袍的年轻人,头上包着方巾,一派书生打扮,直奔柜台边。 “到了到了。”伙计连声应答:“东家昨儿就跟我说了,小公子稍坐,我去给你拿去。” 章学士……? 冬宁心生奇怪,芳嬷嬷正好出来,把新热好的手炉塞到她手里。她心不在焉地抱着手炉,转向那位年轻人道:“这位小公子,您说的那位章学士……是哪位呀?” “自然是章越,章大人了。” 果然是他。 “他可曾出过什么选集吗?” “姑娘有所不知。”那人似是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听闻这章大人年少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了补贴家用,他就去编那个……考场文章的选集,当时就卖得挺旺的。” “哦……原来如此……”冬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更觉奇怪了,“不过,那也应该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如今这选集里的文章怕是早就过时了,您还特地寻来做什么?” “哎!物随人贵呀!自打这章大人入了内阁后,这本集子就又重新火起来了!” “入阁?!” 冬宁差异,不由得掀开面纱。少女娇艳的容颜露出,将书生看得愣了神。 “啊……”她方知自己太激动,脸一红,赶忙把面纱放下,“他……入了内阁,什么时候的事呀?” 自己最近光顾着跟他闹别扭,没想到这么大个喜事,都没有来得及恭贺他。 她垂下了头,隔着薄纱,溢出淡淡哀愁。 少女的仙姿玉容已然看不真切,少年痴傻地盯着,“就……就……前两天吧,不过很快都已经传开了。” “姑娘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大雍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臣啦!”他眼里闪烁出崇拜的光,“都说这章学士,贫寒出身,被先帝点为探花,后又得当今圣上赏识;而今才不过二十有八,便已是太子太傅,又成功入主内阁。天下学子皆以章学士为敬仰,奉为楷模。” 他凑过去,低声道:“他这本选集,早就停刊了,现在一本都已经被炒到这个价了……”说完双手比个十。 冬宁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个老掉牙的选集,价格竟然比自己的书卖得高这么多! “小公子,您的书。” 店伙计递过来一本书,书生忙起身接过去,迫不及待翻看几眼,“没错,正是,正是。” 冬宁探着小脑袋,只瞄到一眼,很快地,那书生又把书挟在胳膊下,道个别,掀开棉布帘子走了。 隔着面纱,她和芳嬷嬷丧气地对视一眼,“孃孃,一会儿我们去趟宝渊阁吧。” 芳嬷嬷露出了然的笑,“想要给章大人买份贺礼?” “是呀……”她垂丧着头,有气无力。 忽然之间很懊丧,自己好像确实任性太过,连他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知道,只顾着跟他闹别扭去了。 * 留朱馆。 “说好了的啊……今儿个……我……我请客!”章嘉义搂着一个红姑娘,踉踉跄跄地被搀下楼梯,手掌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回过头跟他那帮狐朋狗友吹嘘,“老子有钱!老子掏!” 那群喝得满脸的通红酒蒙子只是嘿嘿笑着,有那懂脸色的赶忙振臂高呼,“章哥威武!” 章嘉义这一下更是被撺掇得上了头。从楼梯上下来,龟奴赶紧过来收账,他掏掏左兜儿,又摸摸右兜儿,嘴角抽了抽,最后干脆把钱袋子拿出来,往手上一倒……几枚快要锈了的铜板躺在手板心……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章嘉义面露讪色,用力咳嗽几声,那股子醉意也快去了大半。 他奶奶的章越!自己怎么忘了?就因为苑马寺那个蠢猪上峰跑到章越面前把自己告了一顿,说什么顶撞上峰、不服管教,害得他最近被章越扣了月钱。咦!怎么就能把这茬给忘了呢? 他摸了摸嘴角,淡定地将钱袋子收回袖口,冲那等着收账的龟奴挥一挥手,“那个……去跟你们妈妈说一声,这回先给小爷记账上!”说完推开他就要走。 “哎?章公子!没有这样的说法呀!” 龟奴赶忙将他拦住,留朱馆的妈妈从未允过他赊账的特权。 事情越发尴尬了起来,章嘉义将他用力一推,没推动。那龟奴看着个头小,实则力气大大得很,这种嫖过 不想给钱的人,他见过太多,一双孔武有力的胳膊死死钳住他。 “哎!放手啊!别怪我没提醒你!知道我叔叔是谁吗你?惹了他,让你留朱馆在京城都开不下去!” 他这一吼,将后面那群狐朋狗友也说得上头了,一齐冲下来推搡,龟奴们也不示弱,场面一度混乱了起来。 吴妈妈听着动静,连忙甩着帕子过来,站在两拨人中间劝架。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章公子呀?”吴妈妈抻着手,阻隔在他的胸口前,生怕他又冲上去,只是赔起一张笑脸儿,“瞧瞧瞧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误会,都是误会。” 随即转过头,竖起两道画得浓浓的细眉,向那打头的龟奴呵道:“还不快给章公子记账上!没眼力见的东西!” 章嘉义听老鸨这一发话,心里总算是舒坦了,那涨红的脸一下松弛下来,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 “还是吴妈妈懂事。”他回过头,志得意满地朝兄弟们一招手,“哥儿几个,走了!” “爷,您慢走,慢走。”吴妈妈哈着腰,章嘉义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了留朱馆的门。 眼见得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巷中,吴妈妈转而脸一拉,往地上狠啐一口,“呸!个老瓜皮!还想白嫖老娘的!” 龟奴不解,上前追问。 吴妈妈手叉腰,摆出冷笑,“这位爷,咱惹不起,人家叔叔现在可是章阁老了。” “阁老?!”龟奴们咋舌。 吴妈妈这种做上等皮肉营生的,消息灵通得很,各路达官显贵的姻亲交友,在吴妈妈心中,都门儿清。 “是呀。”她捋了捋手腕上的绿玉镯子,“咱大雍朝,什么时候出过这么年轻的阁臣了?只怕以后是仕途无量,风光无限。他这个混账侄子,你们可得给我小心陪好咯,这就是个送财童子,懂不懂?” 龟奴们低着头,小心赔着“是是是”。 “去,把他这份账单,明儿送到章府去。” “啊?!”龟奴诧异,“那可是阁臣的府上,不会给我们打出来……” 吴妈妈张开她那丹蔻艳红的指甲,挥了挥手,“嗳,像章越这种寒门出身,又正值荣盛的大臣,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了。放心,你们把账单送过去,保证给他侄子呀,填得平平的。” 翌日,章府。 章凌之刚出轿厅,何晏就迎过来,满脸吞吐,神情甚是为难。 “什么事?说!”章凌之疲倦地皱眉,阔步往大堂去。 他最近刚入内阁,在一班老臣中间,资历尚浅,年轻太过,攻讦和弹劾如同雪花片一般飞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一桩桩一件件捋起来,头疼。 “这个,今儿一大早,留朱馆差人递过来的。” 留朱馆? 章凌之接过单子,看后气得脸色一青,只一息的功夫,便压抑下怒火,沉声吩咐道:“把银子送过去!” “是。”何晏领了命令,赶紧打点去了。 鹤鸣堂。 章嘉义抻着懒腰,打着呵欠过来,见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前,又只有两张椅子,桌上只两幅碗筷,王月珠和章凌之已经对面而坐。 嗨,又来,又是这一套。不就是不让吃饭嘛,还好他早料到晚上会有这一出,晌午便和朋友们吃饱喝足了。 他晃晃悠悠地到了桌跟前,歪斜地杵着,没个站相,只摆出垂头听训的样子。 谁知章凌之并没有责骂,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仿佛就当他不存似的,只端起碗筷,招呼王月珠吃饭。 王月珠也觉出奇怪,浑身局促得很,瞟一眼旁边吊儿郎当的儿子,没敢发话,只是往嘴里送着菜,味同嚼蜡。 堂屋中安静异常,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咀嚼饭菜的声音,落在王月珠母子心上,越发不安。 章嘉义不自在起来,只觉气氛古怪。 “嫂嫂。” 章凌之突然开口,王月珠一个哆嗦,连忙应答,“哎。” 他夹起一片生鱼,铺到碗中,却并不往嘴里送,只是漫不经心道:“前些日子,礼部郎中同我提起,他部里有一个手下,约莫四十边的年纪,发妻去世一年有余,也是至今还未续弦。” 王月珠听他这一番话,面色已然惨白了,手腕微微颤抖,连忙把碗放下,差点端不住,“哎……是嘛……”她双手揪着膝盖上的衣裙,垂下头,不知所措。 “不是……叔,你什么意思?” 章凌之一个侧头,凌厉的眼神刮过章嘉义的脸,“意思就是,嫂嫂养育你我二人多年,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不该把这辈子都耗在我们身上!” “你……!” “阿明。”王月珠出声制止,终于抬起头,眼波颤动,笑容勉强得像是在哭,“阿越,难为你有这份心了,只是……嗨,只是我这个情况,又有哪个好男人能看得上呢?” “嫂嫂,你是我章越这世最大的恩人,长嫂如母,只要有我在,没有谁敢瞧不起你。” “我章越定要,把嫂嫂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夜里,蓼芳园。 “娘!他……他章越到底什么意思?!”章嘉义一会儿踱步,一会儿气急败坏地向他娘跺脚,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只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好。 王月珠只知垂头坐在床边,暗自垂泪,“还能怎么办?你叔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嘛……”泪珠儿默默流下,她拈起帕子,拭了拭泪水。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章越不就是嫌弃咱娘俩是个累赘了嘛?想趁早把我们两个丢掉。他好去做他的天子近臣,扬名立万!” 王月珠还是只知哭,期期艾艾的。 “我早都说了,他就一直存着这个心思,你看看,现在寻着由头了吧?他这就是要跟咱们切割呢!” “等真把你嫁出去了,嫁给那个什么……一个礼部的破烂七品小官,以后咱再有个什么事儿,他还管不管咱娘俩了,还管不管了?啊?!” 他越说,王月珠越哭。 “哎呀娘!你别光顾着哭呀!这事儿就应该你去跟他说!你去跟他横!” “我跟他说什么……横什么……”她哭得尾音颤颤,楚楚可怜。 “你对他可是有养育之恩!章越那个王八蛋,他忘恩负义!当初你是怎么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你都忘了?!”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改嫁,于情于理都合……他对咱们娘俩,已经仁至义尽了,难不成,难不成……”她越说越悲痛,“难不成,还能真赖着他一辈子不成……?” 章嘉义徘徊的身子一顿,猛然转身,“娘!我早都跟你说了!”他一个滑步,坐到他娘身边,握住她的手,“你赶紧先和那章越睡了再说呀!” 王月珠止住了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竟然始终没放弃这么个荒唐的想法。 “和他有了肌肤之实,怀上他的种,他这辈子都别想甩掉……” “啪”! 王月珠一个巴掌,重重掴在他脸上。 “混账……混账……你……你竟然还不死心!”她抖着身子,话都串不全乎,“他可是……可是你亲叔叔呀!” “亲叔叔又怎么了?!”他捂着脸,跳起来大吼:“只要能借他一辈子东风,我能认他章越做亲爹!” “你放屁!你无耻!”向来贞静的母亲竟然口出脏语,布满血丝的眼球狠狠瞪着他。 章嘉义忽而冷静下来,他狞笑几声,仰头朝天,摇摇摆摆地晃出门去。 屋内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他恍若不闻。 他就不信了,自己还非要把他娘送上章越的床不可了。 第18章 香软濡湿失控的吻。 这几日的章府,宾客盈门,来道贺送礼的人往来不绝。 何晏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只收拜帖,谢绝贺礼。 章凌之今日又出去应酬了,至晚都未归府。 华灯初上,暮色降临,章府各处又点上了灯火,门口的大灯笼喜庆招摇,炫耀着主人的势头正盛。 小书屋。 标着修改痕迹的书稿摊在桌上,颜冬宁望着它们发呆,心神不宁,怎么也改不进去。 手中攥着的白玉宝瓶铎针簪已经捂住了汗,她在袖子上蹭了蹭,宝瓶簪又重新干燥晶润了起来。 这根铎针簪,是她在宝渊阁精挑细选了一下午,费掉她近半数稿费。说不 心疼那是假的,可一想到他把这根簪子戴在官帽上的模样,不由就弯了唇角。 铎针簪别于官帽中间,官员们在年节庆典等场合都会佩戴。时人多爱宝石、玛瑙、琉璃一类的簪饰,因颜色光艳靓丽,甚是吸人眼球。可冬宁却觉得,这温润的白玉,配他正好。 时间已过亥时,孟冬的风依旧凛冽,丝毫不见回暖之意。 芳嬷嬷来书屋劝了冬宁好几次,可她固执得很,宝贝似的捏着她那根簪子,“我要等小叔叔回来,亲手把贺礼送给他。” 芳嬷嬷一想,冬宁表示一下心意确属应该,便也没再劝,替她把书屋的炭火续上,退出去了。 亥时三刻,章凌之方才回府。他一身凌冽的酒气,一边听着何晏禀报今日的访客情况,慢悠悠在鹤鸣堂坐下。 有丫鬟赶紧上前来,替他斟上茶。 “还有户部的廖侍郎……” 章凌之喉咙嗯一声,灌下一口清茶,丫鬟上来,又替他续上。 “行了,情况我大致清楚了,剩下的,明日再说吧。”他起身,准备回燕誉园。 躲在太师壁后的紫苏见状,立刻跑回蓼芳园禀告。 章凌之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燕誉园走,西风吹来,散去身上的酒气。 可不知为何,冷冽的冬风并未驱散身上的热度,反而越发燥热起来,那份不耐感逐渐攀升,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 他感觉不大对劲,强撑着身子推开书房的门,摇摇晃晃坐到书桌前,俯身趴在桌上。 身子的反应让他逐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好在他定力够强,不断深深吸着气,调整呼吸,无视彻底被搅乱的身体,只想硬撑着,把这份劲儿熬过去。 身体越来越热,甚至痛,像要爆炸了一般…… “小叔叔!”冬宁听到书房的动静,立刻从小书屋绕出来。 少女娇甜的声音猝然响起,章凌之只觉身下一紧,长指按紧狂突的太阳穴,声音压抑着燥怒:“出去!” 冬宁吓了一跳。 小叔叔从来没用这么可怕的语气说过话,哪怕自己把他惹得再生气。 她咬咬唇,紧了紧手中的宝瓶簪,往书桌前探了一眼。他正趴在桌上,高大的身躯倾颓,是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力。 他好像……醉得很厉害? 听说人醉酒很难受的……怪不得说话那么凶呢。 冬宁见他这样,心里顶不好过,迈着小步挪过去。 一靠近他,往日的沉香气被浓酒掩盖,他肩胛骨剧烈起伏,似乎随时就要裂开了去。 “小叔叔……你……没事吧……?” 柔软无骨的手搭在肩头,少女的馨香气丝丝入鼻。 章凌之肩膀一个哆嗦,突然暴起,拽过她的手臂,压在书桌上。 桌沿抵住少女细嫩的腰肢,冬宁一下疼得呲牙。 看到压在身上的男人,她有点吓住了。 就像一头随时要发狂的怒兽,他双目猩红,狞视着自己,额头布满青筋,猛烈狂跳。汗水洇湿了鬓发,硕大的汗珠由两腮一路下滑,没入衣襟中。 冬宁讶异地张了张嘴,还没回过神来,神志不清的男人便倾身下来…… “啊……!”她闭上眼惊呼。 谁知他一个侧头,终究是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躲过少女殷红的唇瓣。 冬宁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滚烫的脸贴在她的鬓发边,气息沉喘,仿佛带火,灼烧着她颈间的肌肤。 她这才惊觉,他身子竟然这么烫。 “小叔叔……”手又搭上他的肩,试图去推他。 章凌之手撑在她的两侧,颤颤巍巍地支起身。 他深深吸气,神志迎来短暂的清明,少女惊恐的盈盈双目提醒着他,面前这个女孩儿,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好雪儿……快走……” 他虚弱无力地发号施令,手一松,就要坐回圈椅里。 手臂猛然被两只小手拽住。 冬宁眼底晶泪闪烁,看着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她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她看过那些话本子,里面都说,男女如果食了媚药,不疏解的话……就会死! 不要……她不要小叔叔有事…… 手捧上他的脸,指尖冰凉,混沌中,章凌之被激得一个战栗。看着少女眼中的决绝,他恍若惊觉,强大的恐惧灭顶而来。 “颜冬宁……给,我,滚……” 耗尽最后的理智,他咬牙切齿,牙根几乎咬碎。 小巧的贝齿咬住下唇,少女潋滟的眼波中迸出一股坚决。她颤颤悠悠地抬起身,捧住他的脸,微仰头,红唇贴着他颈间滚烫的肌肤。 章凌之发热的身躯一僵,腹部像被一条小蛇咬紧,理智濒临决堤。 颜冬宁记得,小时候章凌之告诉过自己,男人的喉结不能碰,因为会痛。可而今,逐渐晓事的她明白了,不是会痛,而是……会勾起男人的欲/望。 灵巧的小蛇一伸,舔上了喉结。 “砰”地一声,脑中炸开一片火海。 无暇分清眼前人的身份,只知道那是一具馨香的、温软的躯体。 喉结剧烈滚动,烫热的烙铁扣住少女纤薄的脊背,他低头,寻到那瓣香软的唇,狠狠吻上去。 “唔……” 冬宁一下遭不住,身子差点往后折过去,拼命才又寻回支点。 不过几息的抚弄,她彻底瘫软下来,他像是天生就精通,又像是蓄谋了已久。 少女喉中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在濒临窒息前,眼角洇出了泪花。 他沉沉喘着气,像是才从水里打捞出来。 不够,这点甘霖解救不了燥热。 敦厚的小袄被解开,肌肤滑腻如脂。 冬宁一个战栗,哭吟出了声,浑身发着抖。 说不害怕是假的。 真到了此刻,惶恐大过了期待,可发软的身体只能倚住他作为唯一的支点。 口鼻被沉香气灌入,淹没在熟悉的气息中。 藕色小袄落了地。 终于,她还是哭出了声,却依旧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腰带。 颤抖的小手忽地被握住,呼吸停留在她耳畔,似乎在她的哭声中找回了最后一丝清醒,“快……滚……” 她哭着,脸贴上他滚烫的心跳,却不知该如何下一步动作了。只知道靠着他,啜泣流泪,等待着迷失心智的男人,引导她该怎么做。 少女的哭声敲击着耳膜,他仿佛被再次唤醒: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好孩子,是他恩人的女儿。 他要么选择做一头禽兽,要么选择去死。 怀中的娇躯还在细颤,香肌中洇出的薄汗缓缓蒸发,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如一帖上好的迷魂药,催发身体里的本能。 灵魂爆炸,像四分五裂的尸块,崩塌在房中各个角落。 他压抑着怒吼,耗尽体内最后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开。 “啊……!”冬宁猝不及防,腰一下撞上书桌,痛得眼泪瞬间飙出。 “哐”!地一声,她回过头去,只见书房来回撞击的门扇,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夜风中,王月珠端着醒酒汤,沿抄手游廊往上走。 刚刚儿子跑过来告诉她,章凌之醉得厉害,要她赶紧送一碗醒酒汤过去。没去细想为什么不叫茯苓送,一听说章凌之人不舒服,她立刻就端上托盘过来了。 冬风凌冽,她哆嗦着往北边走,却见一道人影从燕誉园冲出来,“咚”地一声,纵身跃入晓月湖中。 冬末的湖面还结着薄薄的冰层,将化未化。那人影跳进去,直砸穿冰面,沉入冷冽透骨的湖底。 王月珠端着托盘,惊在了原地。 “小叔叔!!!” 一道衣衫单薄的倩影从园内追出来。 她一个哆嗦,将托盘放到栏杆上,提起裙角就往湖边冲过去。 冬宁跪趴在湖边,看着那道白影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冰层上裂纹交织,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湖下的情况。 这么冷的天,这么冰的湖,会死的! 她一屁股坐在岸边上,去脱脚下的绣鞋,人还没跳下去,就被赶来的芳嬷嬷一把从后面搂住腰,“宁姐儿!你要做什么?!” “放开我!小叔叔都要死了!”她哭着挣扎,眼泪甩到她的手背上。 芳嬷嬷嘴一张,呵斥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咚咚咚”三声,三道人影接连跳入湖中,往章凌之落湖的方向游去。 冬宁止住了哭,又趴在湖边,急切地关注湖中营救的情形。 芳嬷嬷这才惊觉,她竟然穿得如此单薄,外面御寒的小袄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急哄哄把身上的棉外套脱下,裹到她身上,“宁姐儿!你不要命啦!”她这个病恹恹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冬宁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听,只知道抽着涕水横流的鼻子,眼睛死死盯着湖面。 终于,府上一个小厮扛着早已昏迷的章凌之,从水下从新浮起。后面,又一个下人扶着不住咳嗽的王月珠,也往他们的方向游去。 冬宁根本无瑕去看旁人,只盯着脸色青紫的章凌之,再次泣不成声。 怎么她也下去了?!芳嬷嬷却是傻眼了。 这章凌之的寡嫂,未免也太着急他了。 第19章 “雪儿,过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茯苓姐姐,小叔叔醒了吗?” 茯苓端着空了的药碗,推开门,就见冬宁又站在台阶下,秀眉细蹙,急切地追问。 她摇摇头,冬宁失落地垂下眼睫,披风边的一圈绒毛被西风吹得颤了颤,娇弱伶仃的人儿立在肃杀的园子里,万分可人怜。 茯苓叹气,她一天来问五六遍,鼻尖都冻红了,就是不愿意进屋。 “雪儿姑娘,进来等吧,屋里头暖和。” “不了……”她仓皇地摇头,眼底闪过一抹心虚。 “有婶娘和姐姐在,我就不添乱了。” 她知道,王月珠也在屋子里,章凌之昏迷了两天,她就伴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两天。 最重要的是,她不敢进屋,不敢面对他。想想那晚发生的一切……她怕是这辈子……都没脸再见他了。 一思及此,又不禁心生忧愁,话说间,就又红了眼睛。 美人泫然欲泣,叫茯苓看了都不忍,可她也不知是何缘由,只好摇摇头,端住空碗下了台阶,一手搀过冬宁,带着她往园门外走,“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在外头冻坏了身子,怕是主子醒来又要惹得他心疼。” 冬宁默然不语,任由茯苓带出了燕誉园。 怏怏地回了叠彩园,冬宁推开门,热气熏人,芳嬷嬷早把屋子蒸得暖烘烘的。 她失神地解去肩上的披风,顺手丢给芳嬷嬷,自己又趴到了桌边,睁着眼睛发魔怔。 芳嬷嬷将披风挂上衣架,忍不住发问:“章大人还没醒吗?” “唔……”冬宁摇头,又把头埋进了双臂中,只把个沉默的背影对着芳嬷嬷。 章凌之昏迷这两天,她日日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知吃饭睡觉,连跟书坊老板约好的话本子也无心修改。 醒着的时候就跑去燕誉园门口蹲守,要不就窝在小书屋,透过窗口偷偷往他卧室门外探。 想起冬宁那晚的形容狼狈,加之章凌之莫名其妙跳湖,芳嬷嬷始终不解发生了什么,想问,都问不出口。 夜深,冬宁刚从浴房出来,芳嬷嬷给她往身上涂抹着润油膏,茯苓就递来了消息: “雪儿姑娘,主子醒了!” 冬宁唰地站起身,这几日死灰般的面庞终于乍开一丝笑颜,“真的吗?!” “是呀,就是人被冷水侵了肌骨,还虚弱着呢,姑娘快去瞧瞧吧。” 笑容猛然僵住,她又缓缓摸回了床边,“我……就先不去了吧……他……他醒了就好,我怕去了……打搅他休息……” 芳嬷嬷和茯苓都觉出奇怪。 冬宁只是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裙子,嘴巴抿得发白。 “那……那行……那我就先回去了,姑娘什么时候想来看看,过来便是。” 冬宁点点头,茯苓福一福身子,合上门退出去了。 “宁姐儿,你到底怎么回事?!”芳嬷嬷憋不住大喊:“章大人昏迷醒来,论理你定然要去问安的,怎么能躲着不见呢?这也太失礼了!” 冬宁含着泪花,栽倒进床里,背过身去不理会她。 芳嬷嬷心一慌,冲到床边掰住她的肩,“是不是……是不是那晚章大人对你做了什么?!” 憋了三天的话,她终于问出了口。 冬宁执拗地背着身,肩膀不停抖动:“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 她忽然嚎啕大喊,腿踢蹬着,泪水顺着脸颊唰唰没入锦枕。 他就是什么都不要对自己做,他宁愿跳进湖里冻死……也不愿对自己做什么…… 她明明应该感激他的,可是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她也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在难过什么。 她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喜欢到像在犯贱。 泪水毫无顾忌地流淌,她埋入枕头中,嘤嘤哭泣。 芳嬷嬷也被闹得红了眼眶,只觉像有人在狠狠拧着她一颗心。她从后面拥住冬宁,“好好好,不去了,宁姐儿不想去,我们就先不去了……” 她拍哄着她的背,口中哼唱起旋律。小姑娘哭过劲儿了,在她低声的安眠曲中,沉沉睡去。 * 章凌之从昏迷中醒来,已然两天了。 整整两日,冬宁愣是没有去看过他。她甚至连小书屋也不敢去了,就窝在叠彩园,不踏出门一步。 她害怕,害怕会遇上他;可又担心,不知他病情如何,便托芳嬷嬷过去打听。 “听说这两天还在喝粥,不过能进一点肉沫了。” 听过芳嬷嬷的汇报,她心宽了宽,面上含笑地翻开手稿,又执笔修改起了稿子。 望着冬宁消瘦的背影,芳嬷嬷叹气,移步过去,挡住倾泄在她纸上的天光。 “都快三日了,于情于理,你也该去探望探望吧。” 手中的笔顿住,纸上洇开一圈墨渍。 沉思半晌,她把笔搁在笔架上,垂下的眼睫轻颤,模糊着眼底的悄怆哀伤。 是啊,总还是要面对他的。自己寄住在人家府上,总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不见面吧? 早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趁早挨了这刀。 “孃孃,把我的披风拿来吧。” 冬宁卷着狐裘披风,手捧铜丝喜鹊登枝手炉,在芳嬷嬷的跟随下往燕誉园去。 茯苓正在门口守着,见冬宁过来了,高兴地迎下台阶,一把拉过她,“太好了,雪儿姑娘你可算来了!主子都念了你好几天呢,从一醒来就在等你。” 冬宁被她说得羞臊了脸,抿嘴一笑,连声抱歉,“这几日受了寒,身上不大爽快,不想把病气又过给小叔叔,便挨到今日才来。” 知道她是在找借口,茯苓也没有戳破,只是热情地笑笑,“姑娘稍等,主子正在会客,我去通禀一声。” 她欢快着跑上台阶,敲响了门。 “进来。” 是他熟悉的冷冽的声音。冬宁心一紧,想起那晚他吹在耳边烫热的气息,只觉自己像被置于冰火两重天中。 手不由得抠紧了手炉,胸腔里在咚咚打鼓。 “主子,雪儿姑娘来了。” 还在床边汇报公务的冯琚放下折子,眼神问询了下章凌之。 “让她进来吧。” “是。” 冯琚不安地合上奏折,“那章阁老……我就先走……” “不急,先把手上这个折子批复完。” “是。”冯琚又重新打开奏折,提起笔,全神贯注了起来,侧耳聆听。 冬宁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青袍小官端坐床边,一边垂询,一边奋笔疾书。 他则虚靠在床头,一身单衣,半拢薄被,眉头轻轻拧着,专注思索,口述着示下的批复。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眸,眼神和她在空中交汇。 冬宁呼吸一滞,刹那白了脸。 他面不改色,手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示意她先坐着等会儿。 冯琚的目光随章凌之手指的方向望去,登时愣了神。 少女站在门口,袅袅娉婷,雪白狐毛裹着鲜妍的小脸儿,杏脸桃腮,乌发粉唇,这烈烈冬日,却将所有春光都倾泻在了少女一双带怯的水眸中。 乖乖!这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章阁老,竟在府上藏了这么个绝色。瞧这姑娘,年纪小得很,怕是才不过刚及笄。若是长成以后,该不知如何地艳冠京华呢。 冯琚已然看呆,疏忽,脊背生出一股凉气,他幽幽地转头,正对上章凌之寒凉的目光。 心中一个哆嗦,他不自然地低下头,又把眼神放回了奏折上,“咳咳……大人还请继 续,继续。” 章凌之抿抿唇,声音又沉了几分:“记上:此事尚需斟酌,宜再详察……” 他唇瓣开合,吩咐不停,那青袍小官就勾着头,目不斜视地记录。 冬宁站在门边,远远看着,不敢挪步过去。仿佛一靠近,就会被他的气息裹挟,又让那晚汹涌的、沉香气的回忆卷土重来。 他神情专注,眉头总是蹙着,好像很难有得以舒展的时候。瘦了,嘴唇也苍白了,向来强健的躯体虚弱地倚在床头,话说急了不时还要咳嗽两声。那青袍小官听了,连忙就把热水递过去,被他摆摆手,挡回去。 光是看他这样,心就难过得要命。又想起那晚,他决绝跳入冰湖中的身影,雾气又漫上了眼眶。他宁愿自己这么遭罪,都不愿动她,他就是对她太好,太爱护了。好到她无法招架,无法不去心动…… “啪”!青袍小官将奏折一合,收起笔,起身行个礼,“章阁老,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您遣人通传,卑职随时待命。” “嗯。”章凌之点头。 冯琚转身便走,离开时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眼冬宁,迈过门槛匆匆走了。 屋内肃谨的氛围消退,冬宁垂眸不敢直视,不安地往芳嬷嬷身边靠了靠。 “嬷嬷,劳烦您先在外稍后,我有话想和雪儿单独谈谈。” 冬宁惊讶地抬头,不可避免地对上他严肃的目光。 心虚地咬上嘴唇,抱着手炉的手掩在披风下,瑟瑟发抖。 芳嬷嬷看了眼冬宁,还是点头,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砰”地一关,她一个哆嗦,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雪儿,你过来。” 第20章 脚趾蜷起“雪儿很快,就要有个小婶婶…… 室内寂静,只余他们俩的呼吸声,隔空浅浅纠缠。 冬宁挪动了下步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操控着四肢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坐在了刚刚青袍小官的圈椅上。 她头深深低垂着,脖子仿佛都要折断了去。 章凌之凝视她的头顶,半晌,严厉地开口:“那天晚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冬宁猛地一个觳觫,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 他语带威严的斥责,更让她不耻,仿佛被扒光了,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她害怕,她不敢,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喜欢,又岂能拿出来叫他知晓? “我……我只是……只是……”她语不成调,颤抖地哀戚着,“只是……不想小叔叔死……不想你有事……小叔叔对我这么好……我……我……我只是想……想要报答你……” 话出,她再也绷不住,难过地哭嚎出声。 她在难过什么呢?把她的喜欢扭曲成报恩?可是她真的只是因为喜欢他呀!她这么喜欢,这么心甘情愿……她甚至不敢说,在他吻上来的刹那,身体的反应告诉她,自己的灵魂是有多么的兴奋。 她痛哭着,仿佛在哀悼,自己可能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爱慕。 少女伤心欲绝的哭声刺得章凌之心脏一痛。看到她满身难言的委屈,眼神一下子恍惚了。 自己也碰了她,不是吗?是他主动强吻的她,自己就像个窃贼,像个禽兽,窃取了少女青涩的初吻…… “雪儿,对不起,是我不好……”幽幽叹气,他伸出手,想要如同儿时那般,在她难过时拍抚她的头轻哄。 手立马顿住,他猛地缩回来。不一样了,她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了。怎么可以还这样不知分寸? 听他道歉,冬宁咬住嘴,猛烈摇头,眼泪横甩了一脸。 不要……她一点也不想听他的道歉,这歉疚让她更难过,更伤心。 “雪儿,抬起头来。” 他端肃了声音,食指叩叩床沿。 似是一种刻进了骨子里的习惯,他每次轻敲桌面的声音带着风雨欲来的威严,叫她不敢不听从。 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终于敢真正直视他了。 “雪儿,你听我说。”他面容肃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来报答什么恩情。不管那恩情有多重、多深。你明白没有?” “可是……小叔叔不一样……”她弱弱地争辩,不知在坚持些什么。 “不。”他坚定地吐字:“雪儿,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自己本身更重要的人和事。也许父母可以,也许孩子可以,但一定不包括我。” “雪儿,你记清楚了,我没有那么值得。也不要再傻乎乎地为任何人,随意献出自己。” 冬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章凌之的房里出来的。 她木木地被芳嬷嬷搀回叠彩园,木木地坐在窗边发呆,又木木地用晚膳。 期间芳嬷嬷一直在追问,她只是摇头不说话,嘴巴怎么也撬不开。气得芳嬷嬷筷子一摔,“你再不说,我自己问章大人去!” 冬宁又被激出了眼泪,拥住她,“孃孃……求求你了,不要找他了……我知道你担心我……小叔叔他真的什么也没做……他很好……很好很好!是我自己不好……呜呜呜……是我不好……” 芳嬷嬷被吓住了,只好拍哄着她,“不去了不去了,孃孃不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孃孃再也不问了。” 冬宁在她怀中,攫取到了一丝心安的温暖。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地好,他明明对她这么好、这么好,可偏偏不是她希望的那种好。 十三岁那年,情事懵懂的小冬宁曾经在被窝中问过芳嬷嬷,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孃孃告诉她,等那人个出现了,自然就知道了。 现在那个人出现了,冬宁才知道,心悦一个人,是会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是想沾染他所有的气息;是哪怕白日才遇见过,梦里也只想与他相会…… 十六岁那年,她有了心悦的人,却永远也不敢让他知晓。 喜欢放在心里,太沉,太重。 * 铜镜支在妆奁盒上,王月珠对窗理妆容。 铅粉盖在脸上,遮掩去了脸上星点的褐斑,还有眼角日益增长的细纹。胭脂在脸上涂抹开,修润着气色,指腹上按一抹口脂,点在唇上。 铜镜中映出妇人姣好的容颜,只要不笑,倒并不容易叫人察觉出年纪。可惜时光总是催人老,岁月易折美人颜。若是自己年轻时,风姿倒并不比那小丫头差上多少。 幽幽叹气,她把铜镜收进布袋中,妆奁盒盖上,最后理了理衣裙,方才推门出去。 人才刚下台阶,西厢房的门便打开了。 “娘!你又要去燕誉园做什么?!” 章嘉义匆匆步下台阶,不满地横在他娘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让开,别捣乱。”她手一挡,拨开他就要走。 章嘉义跟在他娘身边,一路走一路说,像条怎么也甩不开的臭虫,“他章越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今儿还可以正常上朝去了呢,你还巴巴地跑过去伺候他做什么?你真就打算给他当一辈子老妈子吗?!” 绣鞋顿住,王月珠瞪着眼睛看他,一拳砸在他肩上,“滚!”手指着他的鼻子,音色颤动:“我警告你,趁早收起你那龌龊的念头,我绝不可能同意!” 章嘉义给他叔下药一事,王月珠至今不知情。 因为一些意外,事情出了岔子,好在这许久了,燕誉园那边竟还是没个动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但能瞒过一日是一日,他更加坚定了,要赶紧让他娘和章凌之把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 “娘。”他放软了语气,手牵住他娘,“你就当为我们的将来考虑,就当为了你的亲生儿子!真等到他章凌之把你改嫁他人,我们哪儿还能有这种好日子过?” 王月珠被他说的失了神,竟也愣了片刻。 见他娘没再斥责,他循循善诱:“娘,你想想,左右你也不可能做一辈子寡妇,嫁谁不是嫁呢?反正他章凌之人物倒也不错,可是连公主都看上的人呢!嫁给他,你不吃亏,还能连带着让我,嘿嘿,也跟着沾一辈子光。” 王月珠回过神来,甩开他的手,“ 你胡说八道什么?!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放弃这种荒唐心思,他可是你叔!” “是我叔又怎样?!”章嘉义也怒了,竟红着脖子跟他娘争辩:“那先帝在世时,别说是嫂嫂了,他睡的可是他儿子的老婆!是他儿媳妇!咱这皇上尚且如此,你睡个小叔子,又能怎么地了?” “因为就是不可以!”向来贤淑的王月珠又被他逼得红了脸。 “娘!”章嘉义疯了,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那你之前睡的男人还少嘛?又不差他一个章越……” “啪”! 巴掌在他脸上重重一掴,脸颊的胀痛和耳边的轰鸣再次警醒着他的理智。 魂魄彻底归元,他颤着嘴唇,望着浑身抖如筛糠、脸颊都在抽搐的母亲,泪水瞬间奔涌而出,扬手再给自己左脸颊也补一个耳光,直挺挺跪下,抱住他娘的膝盖,“娘……儿错了……真的错了……你打我吧,打死我吧!” 他嗷嗷地哭着,晃动着她的腿,王月珠绝望地合上眼睛,仰头,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滑落。 “对……你说的没错……我是人尽可夫,是个男人都能睡我……对,都没错……”过往屈辱的回忆又被一幕幕唤醒,伴着儿子的哀嚎,锤击着她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可是……这天底下的男人都可以,就你叔……不可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就为了顾念你我,他平白招惹了多少闲言碎语?你叔这么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对我敬奉如母,对你……那更是仁至义尽。可我……我怎么能叫他坐实这肮脏的流言,从而毁了他大好的仕途?” 她不可以,她做不到。 她只想他好,好好儿地,要他这一身才华尽情发挥,做他为民谋利、名垂青史的好官。如此,她王月珠,做什么都可以。 王月珠精心修饰了一个时辰的妆容,就这么哭花了。 被章嘉义这一通胡搅蛮缠,她忽然心里生出点可悲来,一边淌着泪,一边将妆卸了个干净。 最终又是素着一张脸,前往燕誉园照看。 章凌之下值回府有一段时间了,换上一身常服便进了茶室,坐在黄花梨木山水根雕茶台旁,挽袖煮茶。 烫过第一遍茶叶的废水灌入水槽中,沿着溪水形状的水槽屈曲蜿蜒,淙淙流动,真如高山下的清溪,颇得自然之意。 心情烦闷之时,他最喜来茶室清净,煮过几遍茶,散出这一室茗香,郁气似乎便也随之淡去了。 门叩响,茯苓进来禀报:“主子,夫人求见。” 章凌之蹙眉,自己正要找他们呢。 他放下茶杯,“叫嫂嫂进来吧。” 王月珠推门进去,视线与章凌之交织。不知是否氤氲的茶香太朦胧,他眼底透出若有似无的冷意,看得她不由心中发慌。 “身子今日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好多了,这些时日辛苦嫂嫂了。日后不必嫂嫂劳累,这些累活儿交给下人们就成。” “嗨,哪里有什么累不累,照顾你还是要我亲自来才放心,交给这下人,他们总也不够贴心。想你小时候哪次生病,不都是我……” “嫂嫂。” 王月珠又要忆往昔,章凌之这次竟是沉声打断。 她心中顿觉冷气扑来,僵笑着应一声:“哎,哎。” 他又直了直身子,靠进圈椅中,“正好,我有话同你和嘉义说,把他也一起叫过来吧。” 章嘉义听说叔叔通传了自己,心中只是打鼓,想着要怎么赖掉这件事。他心中一边疯狂打着算盘,一边随茯苓来了燕誉园。 他进了茶室,恰好母亲也在,心中的不安不禁又多了一层。 章凌之冷眼盯住他,沉沉开口:“跪下。” 章嘉义二话不说,啪地就跪了。 王月珠在一旁看得不明就里,但也见怪不怪。自己这个混账儿子,确实爱三天两头地惹事,每次被他叔打过一顿,老实不过几日又开始皮痒痒了。 炉上的壶烧开了,嘟噜嘟噜冒着热气。 章凌之提起热水,淋透在茶叶上,“紫苏都已经跟我交待了,剩下的,你自己好好坦白。” “咚”地一声,茶壶搁在了桌上,他掀起眼皮,凉凉瞄他一眼,“想好了再说。” 章嘉义汗出如雨,暖热的茶室更是熏得他皮肤粘连,他抬起袖子,不住擦着汗:“说……说什么……” “说你为何要给我下药,够清楚了吗?” “下药?!章明!你对你叔到底做了什么?!”王月珠在一旁惊叫。 “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好玩……就……就……”头脑风暴了半天,就挤出这么个破烂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只好硬着舌头说。 “呵。”章凌之哼笑一声,十指交叉,手肘搭在圈椅上,居高睨着他。 他章越怎么会得了这么个侄儿?又蠢又坏,简直地叫他挑不出一点长处。这样子的人物,也是难得。 手指轻轻敲打着手背,凝眸沉思。 他下的这个药,定然有他的讲究,只是,他究竟是想自己用在颜冬宁身上,还是……王月珠身上?! 府上要紧的女人就这么两个,其他若是随便睡了个什么丫鬟,任谁也不会拿出去说嘴。 前者,可怕;后者……可怖。 他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不管目的是哪个,总之,自己再不能留他在府上,养虎为患了。 “嫂嫂。”他朝向一旁早已傻眼的王月珠,她的反应他看在眼里,属实也是不知情,倒叫他又宽心了一点。 “我之前在城东置了一处宅子,虽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地方也不大,但闹中取静,住起来倒也颇为适意。” “啊……”王月珠只知木木地回应。 “宅子我叫人收拾出来,你和嘉义这几日打点一下,就准备搬过去吧。我把何忠给你们派过去做管家,有他替你们料理,我也好放心。” “阿越……”王月珠脸色都惨败了,一双盈盈水眸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他这是要跟他们分家?他……不要她了。 “叔!你什么意思?!”章嘉义不服气地大吼。 眼风扇到他脸上,冷冷启唇,“要是你连这个意思都听不懂,苑马寺那个活儿,你也趁早不要干了。” 章嘉义跌坐在地上,彻底瘫软了。 王月珠情知劝不动他,他做了决定的事,百头牛也拉不回。只是哭着,在他面前掏出帕子哭着。 “章越!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娘养育之恩的嘛?!”陷入暴怒,他跳起来,失了智地指着他控诉,甚是直接口呼他的大名。 章凌之站起身,冷眼直视他,“章嘉义,你要弄清楚,对我有养育之恩的是嫂嫂,不是你。搬去东城后,嫂嫂每月的供养我章越照出不误,至于你……苑马寺的主簿你最好老实干着。” 话毕,他拂袖出门,不愿在鹤鸣堂与他们共餐,径直去了叠彩园。 章凌之预先没有打过招呼,芳嬷嬷把膳食准备得匆忙。冬宁也不像往常那样缠着他要说话,只是跟在芳嬷嬷身边,忙前忙后,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坐。可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会儿拿漏了一双筷子,一会儿把菜汁洒在了桌上。 “行了行了,我的姑奶奶嗳。”芳嬷嬷拿上抹布,麻溜地将她弄脏的桌子擦干净,“您也别搁我这‘帮忙’了,在这儿坐着等饭吃就成。” 冬宁红着脸,无措地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只好挨着椅子坐下。 章凌之叹笑,将碗筷摆在她的面前,“毛手毛脚地,还跟个小朋友一样,这样子以后嫁人了,还怎么挑得起当家主母的大梁?” 冬宁低头嘟囔:“那就不嫁呗……” 他更觉好笑了,“不嫁人,你还想赖着我一辈子不成?” 她撅着嘴,忍不住张口:“那就赖着……” “吃饭吃饭!”芳嬷嬷端来最后一碗菜,忙不迭打断,在冬宁身边坐下。 “大人您甭搭理她,宁姐儿说是及笄了,人却还没懂事呢。等到了年纪,自己就知道着急许人家了。” 章凌之观她面色不善,想起上次她为着 许人家一事和自己争执。小姑娘心思敏感,总以为自己是嫌她累赘、想着急把她嫁出去,遂不在此事上多言。 夹过一筷子鱼肉,细心剔干净了,放到她碗里,“吃吧。” 也不知哪儿来的气性,她把碗推过去,“不吃,不爱吃鱼。” 以前他挑过刺儿的鱼,她可是吃得满口香哩,丝毫也没见不爱吃。 章凌之无奈,曲起食指敲一下她的额头,“这又是闹得哪门子脾气?” 少女悠悠抬头,贝齿衔住下唇,琥珀色的瞳仁水光点点,委屈地看着他。 章凌之脑袋嗡一声,说不清哪里不对劲,看到她细软的唇,口中竟又闪现出那晚温湿的触觉…… 他扭过脸,把鱼肉挖回自己碗里,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着。 * 蕴着馨香的热唇吻过嘴角,湿漉漉的吻痕一路下滑…… “小叔叔……” 少女温香的喘息在耳畔低吟,似带着钩子的魔音,蛊惑着他。 那双含水的眼眸钳住他的眼,手指去解身上的小扣,一粒一粒,对襟小衫从中间剥落…… ………… 恍然惊醒,章凌之望着头顶的帷帐,薄汗湿了一身。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从桌上倒了杯凉茶灌进口中。 头脑越发清醒,梦中的情节也越发清晰。 天呐…… 他跌坐在椅子里,心中万分不可思议。 怎么会? 自己虽说十五六岁年纪也曾春梦遗/精,但到至今没碰过女人,也不觉有何异常。可今日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的梦?! 他闭上眼,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怀疑。 莫非……自己或许、真的、其实……是个衣冠禽兽不成?! 文华殿。 年轻的帝王端坐上首,一边阅览折子,听章凌之汇报战船下海的情况。 “此次共计打造战船一百零八艘,均于二月二十八日下海试航,除两艘船的炮火中间偶有哑火,其余均试训成功。不日可以发配战场,以新替旧,供战士们训练。” “嗯。”皇帝点点头,“不错,此事由你一力督办,赶紧把战船发放下去吧。”他放下折子,目露欣赏,“想当初你提出要打造新战船,朝中多有异议,还好你一力推进,你瞧瞧……”他举了举手中的折子,“这袁立新又上了折子,跟我诉苦来了,东南那边他一个人扛,确实也难呐。” 他将折子一摔,悠悠站起身,“东南乃我朝赋税重镇,可倭寇却是贼心不死,剿不尽,吹又生,袁立新也是头疼。好在你两年前就未雨绸缪,这批船下海,务必要使他袁立新,有如虎添翼!” 他笑两声,踱步到章凌之面前,拍拍他的肩,“风物长宜放眼量,你虽年纪轻、资历浅,可有些眼光,确实比那些老家伙放得长远。” 章凌之不见喜色,只是淡定行礼,“陛下谬赞。此事幸赖陛下一力扛鼎,否则断不能成事。” “行了,客气话就不必说了。”他挥一挥手,“太子最近学业如何呀?” 章凌之太阳穴一跳,可正是问到了头疼处。思索再三,他还是道:“确实有所怠惰。” “哈哈哈!”皇帝大笑,“怪不得呢,那小家伙最近总跟我抱怨,说章学士太严苛了,不近人情,一点也不似之前在王府时的夫子那样随和。” 他赶紧鞠个躬,“还请陛下降罪。” “哎,降什么罪啊,朕该赏你才是。”皇帝确乎心情大好,“这说明你啊,教导得好,教导得对。若是你真不敢犯颜教诲,我还不敢把太子交到你手上呢。” 皇帝说高兴了,手一挥,叫来了柳铭德,“去把年前四川司进贡的那批蜀锦拿来,叫章学士领二十匹回去。” “是。”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事情汇报完了,章凌之就要退下,皇帝又状似无意地提起一句,“听说,你那个寡嫂已经从你府上搬出去了?” 心里一个咯噔,甚至不用细想这样隐秘的内宅之事皇帝是如何得知的,只好老实回答,“是,为着嫂嫂方便,已经叫搬出去了。” “这样好,这样好。”皇帝只点头说了六个字,便把这个话题揭过。 皇帝看似轻描淡写地拉家常,但从天子口中冒出的每一个字,都值得细品。他突然提及寡嫂,必然有其用意。 章凌之心中不安,约莫有些猜测,可也难以得解,只是万分头疼。 翌日朝会后,他立马寻到杨秀卿,把那晚圣上的话一转述。杨秀卿听了,也只是皱眉头,“此事颇为不妙。” “是。”章凌之颔首,“看来那些流言,陛下其实也早有耳闻,只是之前以为陛下并不甚在意,而今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章凌之始终认为,陛下用人,只看好不好用,不管私生活的流言,可原来…… “天真!”对于他这样的想法,杨秀卿直接骂出了口。 “凌之,你要明白,你现在身份已不同往日,若只是做陛下的打手,那自然是无关紧要。可你而今登堂入阁,又是太子帝师,事关清誉,又岂能不看重?” 章凌之是他十分看好的接任人,可户部和礼部那几个老家伙也死死盯着这个首辅之位。稍有不慎,在皇帝心中就会被彻底踢出局。 愣神了一瞬,章凌之竟也不慌了,“我明白了。陛下这是在提点我,要我早日把那些流言清理好。” “哎!”杨秀卿叹气,“陛下到底还是爱重你的,既往可不咎,可未来,必须当断即断!” “已经断了,恩师。”他争辩,“陛下都知道,我已叫嫂嫂搬出了府上。” “嗯!”杨秀卿吹胡子瞪眼,睨他一眼,“是吗?你嫂嫂是搬出去了,可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传了吗?说你还是舍不得,三天两头地就往那小院子里跑,说你们这是……”他放低了声音,“瓜田李下、欲盖弥彰!” “胡言乱语!”章凌之实在地发气了,不远处有谈话的同僚被他惊扰,不怀好意地瞄他一眼。 他涨红了耳朵,“我……嫂嫂搬出府上已有月余,期间不过只去探望过两次,怎么就……就成了三天两头呢?” 杨秀卿长长叹气,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表情,“你要知道,三人成虎,哪怕你就只去探望过一次,那街坊邻里可都看着呢,马上就能给你传成天天都去。” 章凌之头疼扶额。 “说到底,也不怪人家乱想。”杨秀卿嗔怪他一眼,“你说说你,都多大岁数了?眼瞅得都要奔三的人了!连个老婆也不讨!那……那人家……可不往你和你嫂嫂身上乱联想?” 他说着,气势又弱下去,四下张望一圈,拉过他,凑到耳边道:“为师是把你当自己人,才同你说这些。” 章凌之奇怪地看他一眼。 他继续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吹气:“说真的,我有时候也替你担心,你说你……你……这么大了还不……你……身子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哐当”一声,像被一榔头砸在了脑袋上,杨秀卿这番话将他说懵了。 还真是……自己身体倒是没有问题,但久不沾女色,这心里……可能还真是出了大问题!否则怎么会做这样一个荒诞的梦?竟然梦到自己和雪儿…… “哎?哎哎,凌之,你脸怎么红成这样?”杨秀卿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指着他忙不迭道。 章凌之清了清嗓子,垂头道:“恩师,徒儿还想恳请恩师帮忙,为我介绍一下……这京城中的适婚女郎……” “嗨呀!”章凌之话还未完,就被杨秀卿拍着肩膀打断,“为师就等你这句话呢!”他声音又放小了点,竟是有点迫不及待起来,“你师母呢,老早就忧心你这个婚嫁的事,她啊,早就已经替你留意上了。” “礼部侍郎龚顺英家的二女儿,还正待字闺中,你师母簪花宴上见过她一面,说姑娘人不错,相貌、品性配你正好。要是你觉得可以,就叫龚家那边攒个家宴,我带你过去,你和人家二姑娘相看相看。” 只一瞬的犹豫,章凌之点头应道:“那就有劳师傅师母了,凌之感激不尽。” 目前看来,只有自己尽快完婚,再促成嫂嫂改嫁,避免不必要的往 来,才能渐渐消除这流言的不利影响。 婚姻之事,他未曾想过太多,若是必要时刻,能对自己在仕途上有所用处,那他觉得,是谁都可以。 * 阳春三月,万物初生。 冬宁这些时日下笔勤快,竟是提早便将二稿改完。赶在和书坊老板约定的送稿日前,她又琢磨着要去什刹海放风筝。 叠彩园的海棠花开了,花颜娇嫩,淡粉轻柔。冬宁此前都不知这是株海棠,直到某日早起看见树上绽放的花苞,方才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园中还植着一树海棠。 花瓣纷纷摇摇,落满了石桌。少女趴在桌边,一身群青色海棠纹绣花比甲,云母襦裙随着晃悠的小脚起伏荡漾。头上挽一个灵蛇髻,鎏金鸾鸟衔红宝石簪斜插入鬓,她指间转着笔,忽而托腮、忽而落笔描画。 一颦一笑间,漾出春色如许。 芳嬷嬷在一旁甩开她的小衣,往衣架上晾晒,不时瞄她几眼,见她又在拧眉沉思,不由好笑,“想要风筝,出去买就是了,铺子里什么样的没有?非要自己动手画吗?” 画也画不好,冬宁并不擅长这个。 “不嘛,就是要自己画的风筝,看它飞上天才有意思嘛。” 芳嬷嬷笑着摇头,知道无法与她争辩。 “雪儿姑娘!” 茯苓欢快的声音穿透月洞门,冬宁从画纸上抬头,才见她刚出现在园门口。 “茯苓姐姐。”她甜笑,露出右脸颊边一只小酒窝。 茯苓瞧见冬宁这漂亮姑娘就稀罕,笑着提起裙角,一边踏上石径,一边回头招手,“快,快抬过来。” 冬宁好奇地探头去瞧,只见四个小厮手捧布匹,跟在茯苓身后,鱼贯而入。 “这是什么?” 一沓沓布匹锦绣光华,初春的微阳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没有哪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美丽的布匹,冬宁手抚过去,连连惊叹。 茯苓站在一边,偏头瞧她,笑说:“这是圣上赏赐主子的,四川司进贡的上等蜀锦。” 蜀锦讲求色泽艳丽,工艺繁复,衬这样明媚的少女,茯苓觉得正好。 “哦……”冬宁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指着自己鼻子,“给我的?!” 茯苓又被她这模样逗笑了,“不是给你的,主子特意叫送来,馋馋你的。” 冬宁故意撅嘴,脚一跺,“姐姐就会打趣儿我。” 茯苓笑着拉过她手,“一共二十匹,主子说了,先送来叫雪儿姑娘挑十匹,剩下的再给夫人送去。” “啊……让我挑了再给婶娘啊……”冬宁微微翘起嘴,心里头高兴,可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嗯!那可不?主子可是时时都惦记着姑娘呐,有什么好的,都先紧着给你送过来。” “宁姐儿,快挑吧,别误了人家的正事儿。” 芳嬷嬷嫌那丫鬟太多嘴,不悦地打断。 冬宁兴致勃勃,绕着那堆花花布匹挑晕了眼,最后留了十匹颜色鲜艳的,把那稍暗沉的都挥挥手退了下去。 她和那些布匹玩了大半天,一个个放在身上比比划划,琢磨着要裁成什么样式。 “孃孃!明天我们就把这些料子拿去街上,裁成新衣吧!”她将一匹最喜欢的花色披在身上,亮着眼睛道。 “好好好。”芳嬷嬷连连点头,严肃的眼中隐现笑意,“正好说要给你裁春衣,倒省了我们挑布料的功夫。” 见冬宁喜欢,芳嬷嬷心里头也乐呵。看一眼滴漏,时间不早了,想起章凌之说今晚要过来叠彩园用餐,着急就要去备饭了。 虽说王月珠母子已搬走,冬宁在府上自在了很多,可还是习惯在叠彩园用餐,不愿意去鹤鸣堂。章凌之一个人吃饭太冷清,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更多了。 “我去备餐了,差不多就把这些收起来,乱糟糟的像什么话?” “知道了知道了!”她心不在焉应着,又去俯身,挑拣下一条,布料抽出来,紧紧裹在身上。 “哇!”她上下打量着,高兴得原地转起了圈圈。 门开着,章凌之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姑娘被包成蚕蛹的模样。 见着他来,瞪着一双猫儿眼,松花黄灵芝纹织锦缎花布从头盖到脚,只露着一颗小脑袋,圆不溜秋地顶在鲜艳的布料子上。 章凌之没绷住,绽开一丝笑,“很喜欢?” 眨眨眼,她用力点头,“嗯!” 以前爹爹在的时候,哪里能得着这样的好物? “喜欢就好。” 冬宁嘿嘿傻乐,手捅开布料子,像是要破茧而出的蝶,却又被束缚着,显出几分笨手笨脚。 章凌之不由轻笑出声。 好像每天光是看看她,什么也不用做,瞧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中就觉出高兴。 “你……不许笑。”冬宁毫无威慑力地蹙眉警告。 “好了,不玩儿了,该去吃饭了。” 冬宁连忙甩开布料子,着急就迈开腿,脚下却被绞成一团的布料子一绊。 “啊!”她惊呼。 章凌之伸手过来,还没来得及接住,冬宁就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 “呜呜……痛……”她嘤嘤哀嚎,小珍珠立马就要掉下来。 章凌之绷着唇角,将她一把从地上抱起,放到床边。 “摔到哪儿了?”他皱眉,神色不是太好,语气却不自觉放软。 “膝盖痛……”她揉着膝盖,嘟嘴咕哝。 神色一怔,想到她受伤的地方,章凌之急忙就要避嫌,准备去叫芳嬷嬷,冬宁却已经动作迅速,一把将裙子卷到膝盖上,“啊……果然……都磕青了。”她自顾自嘟囔,丝毫没有察觉到面前男人青黄的脸色。 一截白兮兮、莹润润的小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仿佛梦中那排没有解开的胸前扣,叫他在此刻一窥少女白皙滑腻的肌肤。 喉结无意识地一动,他暗着眼色起身,去药箱里翻出红花油,偏头递过去,“自己揉一下。” 望着递到面前的药罐,少女不高兴地耍赖:“不要!要小叔叔帮我!不想把手弄脏。” 章凌之忍不住正过头,气笑了,“那就可以把我的手弄脏了?” “嗯呐!”她理直气壮地仰头,“是你害得我摔跤的,就要你负责。” 章凌之语塞,见她眼睛似有雾气漫上,立马警觉,小姑娘这是又要撒娇了。 深深叹口气,每次僵持,他从来都没有赢过的时候。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心无杂念,他绷着脸蹲下身,直目少女青肿的膝盖。她皮肉嫩,一点点磕碰都要留下印记,看了平白惹人心疼。 红花油在双手间摩擦发热,大掌抚上她的膝盖。 一股酥麻从腿肚子攀上来,冬宁小腿一个抽搐。 “没事,我轻点。” 以为她是痛的,章凌之柔声安抚。 她手抠住床板,脚趾不由得紧紧翘起,强忍住身上那一抹异动。 他的掌心也很粗糙,可那纹路与芳嬷嬷的粗糙不同,并不扎人,像是文人特有的温厚,带着不可名状的触感,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打着圈,引起她身上每一处毛孔都在战栗。 沉香气混着刺鼻的红花油,刺激着她那晚的触感:他发了疯地将自己按在怀里,侵袭她所有的嗅觉,鼻中,口中,全是他的味道…… 所有记忆,都像他柔软的舌头那样湿淋淋…… “唔……”冬宁轻咛出声,脚趾忍不住蜷缩。 章凌之担忧地抬头,却见小姑娘耳尖粉红,眼睛潮气弥漫,委委屈屈地皱着鼻子。 “弄疼了?我再轻点?” 冬宁紧抿着嘴,垂下眼睫,摇摇头。 对于自己身体的反应,她羞于启齿……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战栗于他的每一点触碰。 揉搓完,章凌之站起身,将药罐盖回去。 房间里充斥着红花油的药味,冲淡了那一丝旖旎。 她终于乖觉地放下裙摆,遮掩住自己白晃晃的小腿,到这时,方才觉出点羞臊来。 “我看到你石桌上摆的风筝了,那是你自己画的雕吗?” 冬宁:“……” 突如其来地沉默令章凌之侧目,她愤愤开口:“我画的那是老 鹰!” 盖回药箱的手一顿。 他实在忍不住,抖着肩膀,笑出声来,“你那个……咳咳……” “你还笑!”冬宁跺两下脚,真的生气了。 他连忙敛了笑,扯平嘴角。 “真的有这么丑吗?”冬宁知道自己画艺不精,不像写文那样自有天赋,可还是被打击到了。 “丑……倒也算不上,就是不太像……” 冬宁哭丧着小脸儿,更难过了。 这简直是比丑还要致命的评价。 见她不高兴了,章凌之连忙找补:“你要是想飞老鹰,不如我给你画一只。” “真的吗?!”她抬头,期盼的大眼亮晶晶。 一句话,成功拿捏住了颜冬宁小朋友。 “嗯。”他笑着应下。 “那你……还可以陪我一起去放吗?”是颜冬宁惯有的得寸进尺。 对上少女明澈的眼睛,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当然可以。” 冬宁激动得差点从床上坐起,“那我想要三月三去!” 三月三,上巳节,青年男女相会游玩的好时机。 冬宁故意提这个日子,望着他蹙眉凝思,似是有所顾虑,不由紧张地咬了咬唇。这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她很害怕叫他发现。怕他知晓了后会躲着自己,推开自己…… “不可。”他果然硬声打断,“那日我已同龚侍郎约好,要去他家拜访。” “啊……”她失落了,“过节呢,你们还要在家里谈公务。”勾着小脚,她低头腹诽:果然无趣。 “不是。”他微笑着,轻松地道:“我是要去同龚家二小姐相看。” 冬宁脚不晃了,唰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眼神瞪着他。 他温柔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刺目,“雪儿或许很快,就要有个小婶婶了。” 第21章 抱紧大腿“我也要跟去龚府!”…… 芳嬷嬷端着水盆进来,就看到冬宁已经爬上了床,被子鼓起一个包,小脑袋半窝进去,转身对着墙壁闷闷不乐。 “宁姐儿,快来烫了脚再上床。” 冬宁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她叹气,刚刚饭桌上她就发现了,小姑娘不知又闹的什么脾气,脸色如丧考妣,好在倒也忍着没有任性,就是提不起精神。 芳嬷嬷一眼就瞧出来了,肯定又是跟章大人有关。 将水盆在床边放下,她坐过去,拍着她拱起的肩膀,“又怎么了?莫不是章大人又犯你什么忌讳了?小祖宗哎。” “孃孃……”她嗓子带着哭腔,“他说要娶个小婶婶回家,他不要我了……” 芳嬷嬷人僵住,盯着她恹恹的背影,可算是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少女心事,总是难言。冬宁这样的更加,说不出口,便只能放在心里一辈子罢。 芳嬷嬷早把一切看在眼里,但她并不欲戳穿,就怕说开后更一发不可收拾,索性装傻到底。等着冬宁自己长大了、懂事了,便可永远烂在肚子里。 她和蔼地笑笑,粗噶的声音难得的轻柔:“不会的,是你多虑了,章大人即使娶妻,也还是会对我们宁姐儿好的。” “大人的为人,这么些年了,你我都看在眼里,就不要瞎担心了。” 冬宁还是闷着,不说话。 芳嬷嬷叹气,“你也合该为大人想想,他眼瞅得今年都要二十八了,还没成家,这任谁都说不过去。想想老爷二十八岁那会儿,你都已经坐在他怀里闹着要揪他胡子哩!”说起这个,芳嬷嬷竟是笑了。 可冬宁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好了好了,别发闷气了,快起来烫个脚。别看这已经立春了,早晚还是凉着呢。” “不要!”冬宁死活不挪窝。 芳嬷嬷也来了气,被子一把掀开,声如洪钟一吼:“起来!” 冬宁知道孃孃是真发了火,泪眼汪汪地坐起身,任她给自己除鞋袜,脚沉入热水里的刹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芳嬷嬷狠一狠心,没去搭理她,任她把这些怨气哭出来。 也好也好,章凌之是该赶紧讨个老婆了,彻底断了冬宁的念头,省得她每日胡思乱想,恋慕着不该恋慕的人。 * 冬宁躲在被窝里难过了一整夜,第二日强撑精神去了小书屋,毕竟章凌之给的课业不会因她的伤心而变少。 没想到,一进书屋就看到一张笔墨画的老鹰躺在书桌上,昂首展翅,栩栩如生。全黑的身子,仅以黄色点染在瞳孔,生动的神态立即跃然于纸上。 是章凌之昨日承诺给她画的纸风筝,他如约履行,画得尽善尽美。拿过那张薄薄的老鹰,细细观赏,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芳嬷嬷看到那张老鹰,立马兴冲冲地糊到竹条上,再给绑上细绳,一只完整的手作风筝就成形了。 “正好,明儿三月三,孃孃带你拿去河边放。什刹海离得不远,咱走路过去就成,也不用麻烦章大人派车了。” 冬宁支着下巴坐在桌边,看芳嬷嬷手高举风筝,讷讷不语。 明日三月三,她一点也没心情放风筝了。 夜里,章凌之照例钻进书房,冬宁提溜着风筝过来找他。 见着她来了,他搁下笔,瞄到她手中的风筝,“不错,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了。”说完,还不忘调侃她,“这下你飞风筝,就不会有人把老鹰误认为是雕了。” 冬宁手攥着风筝,撇撇嘴,低头不语。 “怎么了?”他仔细去看小姑娘的神情,“不高兴我这么说了?” 冬宁摇摇头。 “还是画的这个你不喜欢?” “不行你给我说,再重画一只给你?” 这四年的相处,他早被她磨出了十足的耐性,面对她的别扭,温柔得自然而然。 “没有,是喜欢的……”她只是摇头,嘟囔出声。 章凌之苦笑:“那你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她抬起眼,鼓着嘴问他,“你明日是不是要去龚家?” 小姑娘瞧着气势汹汹,实则眼中委屈巴巴。 有点被她问懵了,须臾,章凌之恍若明白过来,不由安抚地笑笑,“雪儿是怕小婶婶过来,她会对你不好?” “嗯……”她点头,眼泪有点溢出来。 其实不是这个理由,但她只能装作是。 他深深叹气,专注地看着她,“不会的,雪儿放心,对你不好的人我肯定不会娶的。” 她抿抿嘴,眼睛左右骨碌一圈,昂着头,理直气壮道:“那既然这样……明日我也要跟过去!” 章凌之:“……???” “雪儿,这真由不得你胡闹!”面对她无礼的要求,他显见的有点生气了。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那你说的,不会找个对我不好的人。那……万一她不喜欢我呢?万一她就是跟我合不来呢?我不得把关把关?” “我娶老婆,你把的关什么?!”有点气,又有点好笑。 冬宁不甘示弱,卯足了劲儿,“那你还说……要替我相看京城里的男子呢。就许你替我相看郎君,不许我替你把关妻子了?” “你这个人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叔叔相看,不许侄女把关!” 她连珠炮似的吐出一串话,将章凌之说得傻眼,竟是笑出了声:“你这牙尖嘴利的功夫,倒是厉害。” 也好,日后出去了,也不是会吃亏的性子。 “哼!”她得意地昂一昂头,就这一句无奈的夸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那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章凌之但觉好笑,又着实无奈,“你怎么跟着去?天底下岂有这样的事?叔叔相看老婆,把个侄女领在身边。” 说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冬宁见他似有松口,眼睛一弯,小酒窝狡黠地闪着,“我早想好了,我就扮成丫鬟,顶上茯苓姐姐的位置,替她跟你去。” 章凌之:“……” 莫名嗅到了一 丝蓄谋已久的味道。 见他神色恍惚,似在犹豫,冬宁噔噔跑过去,挨着他的大腿蹲下,下巴搁在他膝盖上,晃着他的大腿,“好不好嘛……小叔叔……” 少女香暖的气息扑过来,被她挨到的大腿似在发烫,他骇然躲开,“你做什么?!快起来!” 似是捏到了他的死穴,冬宁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坐,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脸贴上去,“我不管!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他大腿肌肉紧绷着,硬鼓鼓的,还有点烫,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我不管!不管不管!你就是得答应我!” 少女黑圆圆的头顶蹭啊蹭,那腿上的柔软触感来得太真实,他深深吸口气,身体内莫名涌出一股异样感。 “让开……” 他声音已然大为不悦,像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冬宁眼一闭心一横,脸贴得更紧了,“不要!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他闭上眼,用力绷住呼吸,忍住小腹窜上的热流,缓缓出一口气。身体的预兆不太妙,害怕被她察觉出反应,只好软着声音妥协:“行……放你去……” “真的嘛?!”她撒开手,仰头去看他,目光触到男人铁黑的脸色,心虚地降下声调:“你都答应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说话算话。”叹息声中,是盖不住的无奈。 * “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何宴躬身,前来汇报。 “嗯,再等等。”章凌之抬眼看了下侧门。约定的时间已到,她还在磨蹭,要是把小姑娘丢下,回头又要来自己跟前哭鼻子。 不多时,穿堂处传来哒哒的小跑声。 “小叔叔!” 少女提溜着裙子,呼哧带喘地跳到他面前。 章凌之端茶杯的手一顿。 她笑呵呵地喘着气,过去精致的刺绣衣衫换了身全素丫鬟装:内搭一件牙色短襦,外套杏黄色对襟褙子,下面是一条褐色素长裙,头上盘一对双螺髻,上面用黄色绸缎绕两圈装饰,随着少女的喘息垂挂在两侧。 这……乍一看,瞧着倒还像模像样,但仔细一打量,少女那明媚自信的面庞,实在没个丫鬟的气质。 “怎么样?像不像茯苓姐姐?”她摸两下发髻边的绸缎,兴奋地晃着小脑袋询问。 章凌之绷不住笑,嘴角微微翘起,“倒也能唬住人。”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一会儿去人家家里,需谨言慎行,观而不语。丫鬟要做的事,你也得服侍得像样些。” “晓得哩晓得哩。”嫌他啰嗦,她慌忙打断,摆摆手,“快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啦。” 这会儿又知道着急了。 他摇摇头,含笑跟上。 冬宁性急,呲溜一下就钻上车,章凌之跟在后面掀开帘子,稳稳当当坐上去。 马车向前滚动,冬宁拿起随挂在身侧的小绣囊,拉开抽绳,往手心里倒出一把瓜子,捏起一粒放嘴里磕,一边伸手朝章凌之递过去。 他摇摇头,眼神似有责怪。冬宁不管,又自顾自磕起来,舌尖卷入瓜仁儿,鼓动着脸嚼啊嚼,左右探头去找丢瓜壳儿的地方。这模样,浑像只躁动不安的小松鼠。 章凌之无奈,摊开大掌递过去。 望着递到面前干净修长的手,冬宁从善如流,将沾着口水的瓜壳儿放上去,又乐颠颠去磕下一粒。 “瞧瞧,有你这么嚣张的丫鬟吗?”他不由苦笑。 冬宁嗔他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乐意。” 是,可不是他乐意纵着她?她说要去把关“小婶婶”,这么荒唐的事儿,竟然也答应了,陪着她“胡闹”这一通。 心里只是默默觉得,若是冬宁真的不喜欢,这样的老婆他不娶回家也罢。 “吁!” 车帘掀开,“主子,龚府到了。” 第22章 一见倾心看上了那位章大人。 车夫跳下车,抽出马凳放在落脚处。 冬宁刚好磕完最后一颗瓜子儿,往他手中一丢,踩住马凳下了车,转身朝章凌之躬身一笑,“主子,小心脚下。” 章凌之:“……” 这丫头,又来故意皮。 他暗暗瞪她一眼,跳下车,径直往大门口去。冬宁跟在后面,微微垂头,两手端平放于腹前,一副老实得不得了的模样,随他进了龚府。 龚府占地阔大,人丁兴旺,不似章府冷清,连家仆都数倍于章府。女眷们皆在后院,未曾出来见客,只有龚家老爷和大公子并几个男丁一起招待。 会面时间特意约在临近饭点,谈话、品茶、用饭之际,都是考验男方言行品貌的好时机。 虽然大家都未挑明,但对此次会面都心照不宣。不仅家中长辈会在招待中体察男方,大堂边架着的屏风后,姑娘也会躲在其后细细观察,看看这人言行举止是否合自己心意? 章凌之先被请到太师椅上座,品茗闲谈,坐而论道。无非是说说朝务、又聊聊江南的风土人情,甚至于字画古玩、文章评论、历史典故,章凌之无不接招。 “听闻章阁老少时有做过一本考场文章的选集,而今天下寒门士子皆以您为标榜,据说这旧书,都已经被炒到十两银子一本了,竟还一书难求呢!呵呵!”龚侍郎笑着恭维两句。 章凌之笑笑,放下茶杯,“是,想当年家贫,谋生不易。别人家十七八的少年,正是下地干活、补贴家里的时候,我这境况……读书实乃奢望。多亏嫂嫂一力坚持供养,我才能得以继续潜心求学,当时也是念她抚养艰难,心中亦有愧,才会去编文集,补贴家里。” 此番话毕,竟是叫龚家父子脸色皆一顿,互相对视了眼。 他竟能如此自然地主动提及自己那个寡嫂,倒是令他们始料不及。外面风言风语,龚家又岂能不闻?但也实在想同这位年轻的阁臣搭上姻亲,便特意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探查。 而今他既毫不避讳地说起嫂嫂之恩情,倒也属实坦荡。 龚侍郎立马接过这个话题:“章阁老的嫂嫂义薄云天,令我们听来,都心生敬佩。如此恩重情深,确实该好好报答。” “是。”他笃定地回:“都说长嫂如母,嫂嫂于我更是如此,养育之恩,此生不废。在我心中,她便是真正的母亲,孝顺嫂嫂,也是我所应当。” 章凌之句句言及报恩,在座都是明白人,自然知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龚侍郎又是笑着赞扬他几句“重情重义”,就当是收下他这个解释了。 听着他们的谈话,冬宁万分不感兴趣,悄悄捂住嘴打个哈欠,眼角闪着泪花,在贤荣堂巡视一圈。 很快,大堂西侧的一扇刺绣屏风,吸引了她的目光。 彩线绣着壮丽的万鸟越山图,影影绰绰,阴影盖在重山之上。细瞧之下,方才探出屏风后的两道倩影。 她目光如炬,紧盯着屏风,恨不能用眼神烧穿那层薄纱,一窥后面之人的容颜。 屏风后。 “小姐,万一他这是说的瞎话呢?可不能轻易听信了。”蒲玲伏在少女耳边,手掩住嘴,悄声提醒。 屏风筛出光线寂寥,少女手执纨扇,透过薄纱的刺绣,怔怔地去看太师椅上的男人。薄纱轻掩,大堂那头的人容颜看不真切,只能约莫瞧出这一身秀挺的风姿,谈笑间,松贞玉洁,凌然有风。 “小姐,小姐?小姐!” “啊……” 蒲玲连唤几声,她方才缓过神来,红了脸,纨扇掩住嘴,一瞬地羞赧过后,不禁撇头嗔她一眼,“你叫什么?生怕那头的人听不见呢?” 蒲玲头一偏,捂嘴直乐,“小姐,我看啊,这一会儿用餐的礼仪也不用瞧了,您就直接跟老爷说去,叫他呀……赶紧替你备嫁妆得了。”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得肩膀直打颤。 “你个小蹄子!该打!该打!”龚怜音秀眉紧拧,手中的纨扇往蒲玲身上敲。 “哎呦!我的好小姐,错了错了,饶我一命吧……”她一边躲,笑着求饶。 龚怜音收回手,狠狠嗔她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是收不住。粉面飞红云,杏眼含春色,俏丽无边。 不去管那促 狭的丫鬟,听着屏风外又传来新动静,似乎是爹爹喊人传膳了。她连忙又靠过去点,纨扇抵在下巴上,专注地去寻薄纱后那道摄魂的身影。 饭吃到一半,屏风后绕出第三个人,正是府上的嬷嬷。 “小姐,你看如何?” 龚怜音一听,垂下羽睫,纨扇半掩花颜,但笑不语。 嘿!看样子,成了! 嬷嬷喜从中来,少女这反应,定然是喜欢无疑了。 既然姑娘点了头,那么就可以安排接下来的相看了。 午膳完毕,宾主尽欢。章凌之接过冬宁递来的水,刚漱过口,一个仆人就俯身到龚侍郎耳边,嘀嘀咕咕几句。 冬宁紧张地抬眼,一瞬不错地盯着那主仆二人。 她知道,这是在回传姑娘的意见了。通常,女方在屏风后看过男方的举止谈吐,若是心仪,便还会有一场单独会面,叫二人面对面做个了解;若是未看上,便可挥挥手,叫男方打道回府了。 “章阁老。”龚侍郎朝向章凌之,浑厚的声音难掩笑意:“若不介意,还可到府内凉亭小座,稍事歇息,再行回府吧。” “轰隆隆”! 冬宁只感觉晴天霹雳,挣着眼,僵在了与原地。 章凌之只淡淡一笑,并无不可,从桌边起身,“那就有劳了。” 夏日午后的暖风,最是熏人。 八角亭立于荷塘中,夏风拂过,带出幽幽清香。 龚怜音坐在栏杆边,扭过身子,去看那一丛丛翻飞的荷叶。 她轻倚着栏杆,下巴抵在手背上,细腰纤薄,似一片轻盈的芦苇,脚边的桃红纱裙随风轻荡。杏眼低垂,神游四方,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身后的台阶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少女身子一颤,从栏杆处直起点腰,想回头,却又情怯。 一旁的蒲玲瞄一眼身形高拔的男人,手拍拍她肩,“小姐,有人来了。” 龚怜音捏着纨扇的象牙柄,缓缓转过身,抬头迎去。 方才隔着屏风瞧不真切的,现在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 来人一身天青如意纹圆领袍,腰间革带勾勒出身姿挺括,玉面鹤形,凤眼濯濯。看她的眼神直白,不带侵犯,却又总叫人瞧出几分畏惧。可又因那容颜过于出色,便只好大着胆子迎视。 龚怜音看呆了一瞬,张了张嘴,甚至忘了起身行礼。 “龚二小姐。”章凌之端肃了容止,向她拱手。 她这才一抖,情知自己失礼,慌忙站起,福一福身子,“小女……见……见过章大人……”她垂着头,压根儿不敢看他,本就粉嫩的脸颊更是绯红如云,懊悔地闭了闭眼。 真是的,说个话都能磕巴,丢死人了…… 章凌之打量一眼浑身羞红的少女,只淡淡道:“令尊邀我在府上观览,若姑娘不弃,可否为在下引路?” “当然……当然。”她又卷着舌头应下,生怕说晚了一步。 蒲玲见她这样,拼命把笑意憋回肚子里。 夏日的亭子,荷香燥热,龚怜音垂着头,只觉脖子上落下一道冰凉凉的寒意。 她悠悠抬眸,目光对上章凌之旁随行的小丫鬟,苦着一张脸,满目幽怨地看着她。 龚怜音蹙了蹙眉,只觉那丫鬟相貌明媚太过,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属实过于张扬。 二人出了凉亭,在园中缓步并行,冬宁和蒲玲就跟在后面,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冬宁脚步倒腾得飞快,恨不能贴章凌之后背上,去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哎,妹妹莫急。”蒲玲将她拉住,扯着脖子看一眼自家小姐,不知那章大人又说了什么,她帕子掩住嘴,低头莞尔。只从个娇俏背影,都能瞧出她那快要漫溢的欢欣。 “就放他们自去说话好了,咱们跟远点便是。” 冬宁被迫放缓了脚步,恨恨盯着前面那两道并肩的身影。别说,这么远瞧过去,还真是一对璧人,任谁看了都要惊呼一声般配。 那龚小姐十九芳龄,恍若刚成熟的鲜桃儿,水嫩的肌骨,却又处处是韵致。 确实比自己瞧着要更般配些。 冬宁扯着手中的绣帕,左右揉搓,几乎快要将它撕烂。 这桩亲事,眼看得就要成了!就是自己后面想要撒泼,都挑不出龚小姐什么毛病,娇颜玉靥、知书达理、娴静文雅……连自个儿都说不出她什么不好。 扁扁嘴,眼泪不争气地就要流了出来。 她暗自咬牙,一个糟糕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知妹妹怎么称呼呐?” 蒲玲忽然寒暄,她忙眨眨眼,忍回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唔……茯苓……” “呀!”她怪叫,“连咱俩的名字都有缘!我叫蒲玲,你听听,名字多像啊?”说完嘻嘻笑两声,“要不怎么说,你家大人和我家小姐,能成一对呢?”她手肘捅捅冬宁的胳膊,“瞧瞧他俩,多般配呐?才子佳人,我看了心里都高兴。” “是啊……”冬宁挤出一个笑,帕子按一按眼角未干的泪花,“我也替我家主子高兴呢,就是可惜了你家小姐……” 她忽而不说话了,做出一副失言的模样,震悚地瞪起眼珠子,“啊……我是说……他们真的是天作之合,再般配没有了!” 蒲玲顿住了脚,见她神情很不对劲,拽住她的胳膊,“妹妹可是哭了?究竟怎么回事?什么叫可惜了我家小姐?你把话说清楚!” “没可惜……不可惜……我……我瞎说呢,你刚刚听错了。”冬宁慌乱地躲避她追击的眼神。 她越是如此,蒲玲越是觉出不对劲来,一双细弱的手臂紧紧钳住她,“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说清楚!事关我家小姐的终身幸福,你务必要摸着良心说话!” 后面两个“丫鬟”拉扯不清,前面隐隐约约,又传来龚怜音的娇笑声。她越贴越近,就要差一头栽倒进章凌之的怀里。 冬宁腮帮子都快咬碎了。 个老古板!平常总板个脸对着自己,没想到哄起小姑娘来,还一套一套的呢! 她深吸口气,嘴角往下一扯,又开始挤起眼泪来,“本来我这身份,也不该说这话……可……可我实在看你家小姐投缘,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忍心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 “什么?!”蒲玲吓得瞪大了眼珠子,“怎么就叫往火坑里跳了?难不成……难不成章阁老和他嫂子的传闻,都是真……” “哦,那倒不是!”她急忙否认,“我家主子和他嫂子的确清清白白。”她双手抓住蒲玲的手,“只是有一事,实在有隐情。我家主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始终未能娶妻,其实是因为……因为他……他……” 蒲玲瞪大了眼,见姑娘臊红着脸,支支吾吾不敢言,答案从口中挤出: “我家主子他……不行……” “什么?!!”像被踩住了尾巴的狗,蒲玲惊呼。 冬宁羞涩地瞥她一眼,咬住嘴,沉痛地点点头,“嗯……力不从心,不能行事。” 蒲玲一下像被打懵了,“可……那……此事你怎得知?” “哎。”冬宁叹气,“主子本想将我收为通房的,可前前后后三四次……”她偏过头,帕子掩住脸,含泪羞耻地道:“竟然……皆未能成事……” “轰隆隆”! 蒲玲只觉五雷轰顶,僵直地看着前面的“一对璧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好姐姐!”冬宁紧紧握住她的手,哭腔隐隐,“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多再叫你家小姐知,再不敢告诉第四个人知晓了!否则,若叫我家主子知道是我说出去的,非打死我不可!” 蒲玲坚定地点点头,“好妹妹,你放心。” “我替我家小姐谢谢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冬宁用力点头,一副壮士断腕的决绝之态。 瞎话终于编完了,她长舒口气,看 着前面并行的二人,心中竟是生出点抱歉。 转念一想,不过也好,最好让全京城的贵女都不敢再嫁给他了,哼! “张显真的画,时人都竞相追逐,我倒觉得一般,山水的线条太硬……”龚怜音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表她对于画的见解,章凌之听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回过头,看看那小丫头在干嘛。 一对上他的眼神,她猫儿眼心虚地颤动,很快躲闪开。 他蹙眉,心中不妙。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章凌之太了解她了,这丫头,指不定又干了什么坏事呢。 第23章 “衣冠禽兽”他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驾!” 车夫扬鞭,马车在路上颠簸,启程回府。 车厢内,白皙干净的长指挑开麻绳,解开杏仁酥饼的纸盒,油纸层层剥落,诱人的甜香气透出。 “哪儿来的呀?”冬宁歪头看他。 “叫阿祥下午跑了趟杏莲斋。”他将盒子推过去,“喏,快吃吧,今天都饿坏了吧?” 确实饿了,肚子都叽里咕噜叫呢。 她用帕子包起一块酥饼,双手捧到嘴边,一口咬下去,鼓着脸颊认真咀嚼,活像只乖巧的小仓鼠。 章凌之就这么看着她吃,无声笑弯了眼,“慢点,当心噎着。” 他打开小柜的抽屉,摸出一套茶具,提起车夫提前烧好的热水,慢条斯理给自己泡起了茶。 龚府的茶叶不差,可他挑剔惯了,总还是觉得差着口劲儿。 冬宁抬眼瞧他,又啃两口饼,又瞧他,还是忍不住发问:“小叔叔,你……喜欢那个龚小姐吗?” 茶叶在水中浮起,望着它们四散的形态,他不咸不淡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一个叫他心中毫无波澜的女人,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若不是为了皇帝的顾虑、众人的非议,他并不是急着非要娶。 嗯……那就是不喜欢,嘻嘻。要是喜欢的话,肯定会一口应下了。 冬宁心中默默总结,又开心地咬下一大口饼。 章凌之给她递过去一杯茶,她端起猛喝几口,茶水将口中干涩的酥饼顺下去,终于松快地道:“那……所以你不会娶她咯?” 茶盏端起,他送到鼻尖嗅一遍茗香,语气漫不经心:“若是她愿意,我会。” 啃饼的动作顿住,冬宁傻愣愣地瞪着他,使劲儿把饼咽下去,“为什么?!你明明都不喜欢她呀!成亲……不就是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吗?” 章凌之挑眉,眼神落在小姑娘疑惑愤怒的脸上,似乎觉出她这句话过于天真,只淡淡一笑。 也是,她这个年纪,正是对爱情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之时,年少无知,可以理解。 “对雪儿来说,或许重要;可对我来说,并非如此。龚小姐做我的妻子,正合适。” “砰”!酥饼被重重摔回盒子里。她撅着嘴,赌气地看着地板。 “怎么了?” “不想吃了!没胃口!” 他苦笑,“雪儿不喜欢龚二小姐?” 她点点头,泪水浮上来一层,又使劲点点头,“嗯……不喜欢……很不很不喜欢……” 所有要做他妻子的女人,她都不喜欢。 章凌之食指揉揉太阳穴,头疼地看着她。 知道小姑娘心思敏感,怕自己有了妻子就不疼她了,可没成想,这脾气是说来就来。 “再多给她点时间,也许雪儿和她相处久了,便会发现……” “我不要!”她手捂住耳朵,泪水啪地就断了线,“你别说了,我头晕,我不舒服……!” “怎么了?是不是今日累着了?”章凌之见她脸色的确很不好,紧张地推开小柜子,空出一块地方,“不舒服先躺会儿,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冬宁一下倒他身上,头枕着他的大腿,侧过身紧紧搂住他的腰,脸整个埋进去。 章凌之倒吸一口凉气,腹部传来一阵热意。 “快起来!又闹!”他压抑着怒火训斥。 自从上回那个出格的吻,还有紧随而来的怪异梦境,他便与她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可这丫头却完全不长心眼儿,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已是个成年女子,而自己除了是养育她的长辈,更是个正常的男性。 不,再这样被她闹下去,他迟早有一天要不正常…… “你就别说我了……让我躺会儿,这样子能舒服点……”少女在他腰间抽抽噎噎,闷闷的撒娇声从身下传来,箍住他后腰的手又紧了紧。 他咬紧牙关,手往后撑住身子,仰头深深吸气,少女发间的清香竟是越发侵入肺腑,点燃身体内隐秘的欲望。燥火难泄,紧绷的腹部犹如撕裂,痛感碾压着他颤抖的神经。 不断调整呼吸,他用力拍两下她的后脑勺,“快起来!” “你别动我……我头晕……!”她哼出两声怒音,头在他腹间蹭着。柔软与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至他的下身。 “唔……”他狠命把那闷哼咽回去,拳头紧握,撑在身体两侧。 她这样闹,他连呵斥的话都说不出口,仿佛只要一开口,就会泄露了天机:他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低头看看腰间委委屈屈的小脑袋,还在不时轻颤。她这么信任自己,把自己当做最可依赖的长辈,可他的身体却在不可控制地肖想她…… 手臂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他痛苦地闭上眼,喉结滚了滚。 小心翼翼地隐忍,心中对自己又多了几分鄙弃。 哎,希望龚家的亲事能够顺利些罢。 * 龚府,二小姐闺房。 “小姐觉得如何?那个章大人可还合心意?” 一送走章凌之,龚府的嬷嬷就迫不及待追着她问询。 龚怜音臊红着脸,被蒲玲扶到美人榻上。 瞧少女这模样,嬷嬷喜笑颜开,九成九便是瞧上了,这可真是喜事一桩。 龚怜音:“章大人龙章凤姿,我瞧着……倒也合适。”说完,又举起个纨扇,把大半张红脸都遮了去,只留一双垂眸笑弯的眼。 嗨呦!这哪儿只是“倒也合适”?姑娘瞧着分明就是中意得不得了。 “呵呵,呵呵呵,好好,那便好。姑娘且休息着,一会儿晚膳再和老爷夫人好好聊聊。” “嗯。”她含笑点头,心中升起阵阵甜蜜。 府上嬷嬷也是真为她高兴,能叫龚二小姐点头说一声“好”,可是不容易。龚怜音家世优越,才貌皆高,人瞧着虽和气,实则内里心高气傲得很。自十五及笄以来,父母便一直为她张罗婚事,可她不是嫌对方言行欠缺、就是嫌相貌不佳……总之地挑挑拣拣,耽搁到十九岁还未出阁。 转眼,闺女明年就该二十了,二十岁的大姑娘还留在家里,说出去都要叫人笑话。龚家父母为此是操碎了心。难得她今日点头,还如此满意,叫人怎能不高兴? 嬷嬷乐颠颠地走了,先去给龚夫人通个气儿去。 可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边厢蒲玲耷拉个脸,心里头苦得不行。 龚怜音执起纨扇,敲一下她胳膊,“你今儿是怎么了?还傻在这里做什么?我说了这一天的话,嗓子都要冒烟了,也不知道给我打杯水来!快去快去。” “小姐……”蒲玲臊眉耷眼地,几乎快要哭出来。 “怎么了这是?”龚怜音坐直了身子,歪头看她。 “这……这章大人,不能要啊!” “为何呀?”她蹙眉疑惑。 “这章凌之,他……他……他身子有毛病!” 龚怜音心里一咯噔,“什么毛病?!” 蒲玲凑到她耳边,声量却是一点也不低,“章大人他……不能人道!” “什么?!”龚怜音纨扇都惊掉了。 蒲玲匆忙替她捡起,跺着脚使劲儿叫唤,“千真万确!” “胡言乱语!”龚怜音怒而蹙眉,“这种隐秘之事,外人如何得知?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 外头关于章凌之的污言诋毁确有不 少,但大多无稽之谈,爹爹也曾跟她说过,章大人正是因为年少英才,过于拔群,这才招致不少非议。但像这种直接骂人“不举”的话,连外面都没有在瞎传。 “我……我没有在造谣他呀……”见小姐如此维护,她竟是委屈了起来,“这种话,我岂敢胡说?都是今日跟章大人同来的那个婢女,她告诉我的。” 脑海中立刻冒出那张过于美丽的娇颜。 “那个小丫鬟?” “正是呀!她跟我说,章大人之前一直想将她收为通房的,可是……可是尝试了三四次,竟然都没有成事啊!”蒲玲说得眉飞色舞,夸张得不行,更叫人听了心慌。 “姑娘,你说说,那婢女就是他贴身伺候之人,肯定了解个中内情。还好她人心善,本来还憋着不敢说呐,实在不忍看小姐您跳入火坑,这才哭着跟我说出来实情!” 龚怜音双目失了神,身子一软,靠回了美人榻上。 那个小丫鬟,她极有印象,一开始还担心,章凌之把这样颜色的丫鬟放在身边,怎可能不动色心?怕是早就收归了房内。 可没成想,他倒是动了色心,却是没有这个色力…… “天呐……怎会如此……?”她喃喃着。 想想还真是,自己刚接触到章凌之时,心中就生出奇怪。他这样一个品貌的人物,若无隐情,怎会到这个年纪还未娶妻? 还以为自己幸运呢,可见,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就不能抱有侥幸心理,以为叫自己捡着了一个宝。 “或许,那个丫鬟是在胡说呢?” “小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此事关乎你的终生幸福,马虎不得!你快点跟老爷夫人说,这门亲事,不成。” “可是……”她贝齿咬住嘴,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无助地看向蒲玲,“会不会……其实他行不行的……也没这么打紧?” “哎呦!”蒲玲一拍大腿,“我的小姐哎!你这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啊!” 龚怜音又被她说得低了头,羞答答地垂下眼睫。怪哉,她还真就这么喜欢,到这一步了竟还舍弃不下。 “你要知道,这男人光好看不行,关键是得好用啊!你可不能一时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去,到时候真嫁过去守活寡,可就有你哭的了。” 龚怜音怔愣半晌,终是幽幽叹口气,“罢了,这门亲事,那便做不成了。” * 龚府差人递了信来。 章凌之拆开看后,没有什么失落之色,也不觉被下了脸面。本来嘛,婚姻之事就得你情我愿,个人的择偶喜好不同,人家龚二小姐看不上自己,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冬宁听说龚府来了消息,夜里用过饭,老早就窝进小书屋,一边练字,一边侧耳倾听外边的动静。 推门声响,她立刻将笔搁下,跳下椅子,小跑着绕过屏风。 “小叔叔!” 少女的呼唤清甜,他笑意不自觉爬上眉梢,“今日这么早就来了?表现这么好?”说话间,已在书桌边撩袍坐下。 “那当然啦!”冬宁贴着他的太师椅,自觉地拿起墨条,替他研墨。 章凌之抬眉瞟她一眼,不由好笑,“你回去做功课,伺候笔墨的事有连翘就行,不用你来。” “不用不用!今日不用辛苦连翘姐姐,我来就成。” 他摇头,嘴角挂着了然的笑,“想问什么就直说。” “我……我没什么想问的呀……”她心虚地眨巴眼儿,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那便算了。”他执起笔,砚台上沾一点墨,“那龚府的回话你也不用知道了。” “啊!”她惊叫,手中的墨条差点甩起来,“龚府那边怎么说?” 章凌之瞧她这模样好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直白得娇憨,一有点什么事都藏不住。 冬宁瞧男人隐隐上翘的嘴角,心中不由一凉。 不是吧?自己都这么泼他脏水了,那个龚二小姐竟然还能接受他?! 手一软,她墨条脱了力,“砰”地磕在了砚台边。 “你……要娶她了嘛……” 她嗓子抖得可怕,章凌之诧异地偏过头,却见小姑娘扁着嘴,一颗小珍珠已经啪嗒掉下来,悠悠挂在下巴边。 他慌忙推开椅子起身,袖子去揩她的泪水,“没有……不是……” 听他温柔地轻哄,一下更受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章凌之哭笑不得,“那龚小姐都没看上我,我怎么娶?” “啊啊啊……啊?” 她止住哭,眨巴眼,嘴角不自觉就咧了上去,“真的呀?!” 章凌之彻底气笑了。 “没良心!”手指敲一下她头,“我讨不到老婆,你就这么高兴?” 她收住放肆的嘴角,小表情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也对,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人家小姑娘肯定不能看上你,嘿嘿。”她憨笑着,吸了吸滑溜溜的鼻涕。 “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章凌之坐回椅子里,重新拿起笔,“既跟龚二小姐无缘,总能遇着有缘人,再慢慢相看吧。” 冬宁听了,默然不语,不高兴地拿起墨条,静静研墨。 一时,书房内没有人说话,只听狼毫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那……小叔叔喜欢什么样的呢?”犹疑良久,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她憋了许久的话。 “我也不知道,没想过。” “这都不知道……笨死了……”她小声嘟囔,在静谧空旷的书房,还是显得过于清晰。 “你说什么?”章凌之偏过头,蹙眉看她。 “没什么……”她快速转动墨条,把砚台磨得嘶嘶响。 他啪嗒把笔搁下,胳膊架着太师椅,回转身严正地看她,“最近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谁教的你没大没小的?” “你教的,我可不就是你教的……”讨厌他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跟自己训话,她垂着眼反驳。 “颜冬宁,你好好说话!”他已然在发怒的边缘。 她咬住嘴,眼眶飘上轻雾,不说话了。 “颜冬宁,你给我记着,我是你的长辈,说话要分轻重!平常你有些小脾气我都可以不计较,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纵容你的无礼,听明白了没?!” 她垂着头,眼睛衔住泪水,委屈唧唧,“谁要把你当长辈了?你算哪门子长辈……讨厌死了……” “你……” 不等他训人,她将墨条一丢,抹着眼泪跑出了书房。 章凌之呆坐在椅子中,气得发蒙。 心里莫名有种挫败感,两年辛辛苦苦的教养,换来的竟是她一句“讨厌”。就因为害怕被分去关爱,她竟然还自私到希望自己娶不到老婆。 哎,忽然一下就理解了那些养孩子的同僚,为何总是抱怨“孩子不值得,孩子没良心”。 确实没良心,简直就是个小白眼狼。 留朱馆。 杯盘狼藉的餐桌上,几个人正脚踩长凳,呼呵着划拳;更有甚者干脆搂着姑娘,滚进了一旁的红帐里,嬉笑着闹出不小的动静。 章嘉义喝得满脸通红,又斟上一杯酒,低声咒骂:“妈/的……”话毕,举杯一饮而尽。 “嘉义,你叔真这么狠心,把你和你娘赶出去了?” 一旁划拳的酒友停住了,转头问他。 “嗯。”他不快地应一句,空酒杯往桌上一摔,“他/娘的章越,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酒友继续附和,“都说养恩大于生恩,你娘这么辛苦把他拉扯大,结果捞着了什么呢?” “哼。”他冷笑,又斟满酒,“谁说不是呢?我娘就是个没心眼的,吃了天大的亏也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人都跟他睡了,到头来还不是只有被扫地出门……” “你说什么?!”酒友拔高声音,恍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屁股在他边上坐下,手捞上他肩,凑到耳边道:“那章越……真跟你娘……”他挤眉弄眼的,“搞到一起了?” 章嘉 义一副“心虚说漏嘴”的模样,手肘将他顶开,“嗳……喝多了喝多了……” “啧,都是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章嘉义皱紧那对大浓眉,一番“纠结”,大掌往腿上一拍,大有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咦!这事儿我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事关我娘的名声,我才一直忍着没说。可那章越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把我娘吃干抹净,自己要去尚公主了,转头便把我娘一脚踢开!不认账了!你说说,哪儿有这丧良心的人!” 章嘉义的话,立刻在混乱的酒局中再次掀起一股波澜,大家都不约而同纷纷讨论起来。 他故作郁闷相,接二连三地灌酒,旁边还有人假惺惺来安慰他。 心里阴笑着,他面上只默不作声。 想甩掉他们母子俩?他章越想得美! 哪怕没影儿的事儿,他也能给它“生米煮成熟饭”咯。同样是谣言,可别人传的,和从他嘴里说出去的,那分量却是大不相同。 就算最后和他娘做不成,能坏了他的名声,剐下他一层皮,也是件痛快事儿。 弦月弯弯,剪一弧在天际,照进清幽的深闺。 床上荡漾着一汪水波,剪影起伏着,似在无人之境,独自翻起潮浪。 “咚咚咚”! 门被擂得震天响。 “娘!” 王月珠吓得一个震悚,什么情潮都褪去了,脸颊由红转白。她迅速起身,将玉势和一条亵裤往枕头下一塞,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深吸口气,这才上前开门。 门开,还没来得及看清人,只听“噗通”一声,一道烂醉的人影子就跪在她身前。 “娘……”他哭着,为自己今日在留朱馆散播她和章凌之的谣言一事而羞愧,可对于章凌之的恨意、和迫切想要攀附他一辈子的不甘,叫他竟罔顾母亲的名节,主动往她身上泼了脏水。 “怎么了?你又惹什么事了?” 王月珠蹙眉,只是不解,心头慌乱了起来。 这下没有章凌之兜底,若是他又在外面闯出什么祸患来,自己这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无事……”终是不敢同母亲承认,他抬起袖子抹抹眼泪,胡扯道:“我今天就是忽然想起,娘您这么些年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着实太不容易,儿子没别的本事……倒总是给您惹事……是孩儿不孝……” 他哽咽间,竟是情真意切起来,哀泣着给母亲重重嗑一个头,方才起身,“时间不早了,娘您早点歇下吧。” 王月珠欲言又止,在母亲疑惑忧虑的目光中,他颤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望着儿子落寞的背影,王月珠心中嘀嘀咕咕,总有些不大放心。 哎,若是阿越还在身边,就好了。 身体突如其来涌起一阵空虚,她心悸着,手抚住胸口,泪水已然夹在眼角间,幽幽地合上了门。 第24章 用手占有压在身上的娇躯太渴求…… “砰砰”! 紧闭的章府大门被敲响。 仆人打开门,却见门缝中挤出一张肥白的脸,浓厚的脂粉抹着,大嘴一咧,眼睛眯成两条线。 “你哪位?” “小哥呀,请问章大人在家吗?” 门房上下扫她一眼,“不在不在,你到底什么事?” 眼见得他马上就要不耐烦了,吴妈妈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门缝中塞过去,“这个,你们章小公子在我们留朱馆赊的账,整整三个月了呢……” 门房唰地把那单子接过,就要把门关上,“你回去等信儿吧。” “哎哎哎!”她胳膊往门上一推,抵住了即将关上的门扇,“这不成啊!之前我派人来催账单,你们都是这么把我的人打发了,现在又想来这招?门都没有!” 说完,她把裙子一提,大屁股砰地往台阶上一坐,“我今儿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门房撇嘴摇头,关上门,拿着那叠账单去找何晏了。 何晏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推回去,“主子吩咐了,日后小公子的账单送过来,一概不理,快给她拿回去。”他不耐地摆摆手。 章凌之下决心不再给章嘉义擦屁股,之前好几次留朱馆派人送了账单来,都被何晏打发走了。 门房为难,“可……这次好像是留朱馆的妈妈亲自来了,我瞧着她像个难缠的,人正在台阶上坐着,说要不到钱就不走了。” 何晏沉思半晌,还是挥手道:“去!让她把单子拿回去,谁欠的叫她找谁去,别赖上我们主子。” 吴妈妈坐在台阶上,街上有过往的行人不时看她两眼。春日的天气舒爽,可她走得急、身子又肥,依旧是出了满脑袋汗,一边拿帕子扇风一边揩汗。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她忙起身转头,那门房又把账单往她手里塞,“我们主子说了,章嘉义欠的钱不干他事儿,谁欠的你钱你就找谁去。”说完门砰地一关,生怕再给她缠上。 吴妈妈看着那对晃荡的门鼻环,气得鼻子都歪了。 好你们个姓章的,想不认账?!没门儿! 她袖子一撸,抡起肥粗的胳膊,把门捶得咣咣响。 敲了半天,还是没人应。 “啊!”她仰天哀嚎一声,摔倒在台阶上,拍腿顿足,嚎啕大哭。她嗓门儿大,嚎得响,不一会儿就引来人围观。 见到观众来了,她赶紧抹着眼泪唱戏,“大家来给我评评理!各位邻里乡亲们都在呐,你们说说,天下哪儿有欠钱不还的道理?”她挥着手中的账单,在大家面前甩一圈,“不能因为你是大人、你人在内阁,就白嫖我们小老百姓的钱呐!”她把账单在手心砸得啪啪响。 周围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人眼见得越围越多,门从身后又打开,那门房焦头烂额地搀着她往里走,“哎,妈妈,进来说话,进来说话。” 吴妈妈被拉进了门,还在呜呜咽咽哭着。何晏叫人给她搬个小马扎,也不准她进大堂,就在轿厅坐着。 “你有什么话,都等我们家大人回来了再说,别在外头瞎嚷嚷了。” 吴妈妈顺从地点点头,何晏转身一走,她脸立马恢复如常,揩掉最后一点残泪,拿出帕子扇风。 哭得都快累死了,要个债也真是不容易。 冬宁和芳嬷嬷听到点动静,跑过来大堂关心,“何管家,出什么事了?” “哎,还不都是章小公子的事儿。他又在青楼赊了一大笔帐,叫人家拿着跑来章府要钱了。” 冬宁听了,气得蛾眉一拧,“那凭什么叫小叔叔替他还钱?给他脸了还!” 何晏叹气,“那有什么办法?这老婆子拿着账单在外头散布谣言,说什么主子要赖掉她们留朱馆的账,你说这……这叫人听去,还以为是主子去青楼买欢,还不愿意给钱呐!” “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雪儿姑娘别担心,主子自有成算,还是回后园歇着吧,前头有我们看着。”怕惹得小祖宗不高兴,何晏连忙将她劝回去。 芳嬷嬷搀着冬宁回叠彩园,她还在一个劲儿地打抱不平,“孃孃,为什么那章嘉义的事儿非要缠上小叔叔?侄儿是侄儿,叔叔是叔叔,那侄儿做的混账事儿为什么还要算到叔叔头上?” “天底下的事儿,要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毕竟是血亲,就算是章大人已经和他们分了家,那血缘你断得干净吗?断不干净的。”芳嬷嬷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同她解释。 “况且章大人在朝中为官,名声更要看重些,那章嘉义反正就是个二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自己有什么脸面可在乎?”说着,她都不由叹气:“其实要点钱还没什么,就是希望他那个好侄子,以后别惹出更大的 乱子来才好。” 冬宁听完,低头沉默,踩着石径上的落花,却是怏怏不乐。 “孃孃,你说……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点?” 芳嬷嬷震惊地看着她,头一次见她有了这种“觉悟”。 “宁姐儿怎么忽然这么想?” 她耸耸鼻子,语气很是懊丧:“小叔叔头疼的事儿已经这么多了,可我却总是胡闹,还老给他添乱。”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强大,少年探花、太子帝师、皇帝宠臣、最年轻的阁老……无数荣誉加身,风光无两,外人对他是既羡又妒。但相处两年,她渐渐看到了他背后的无助:幼时丧双亲,贫困交加中长大,寒门出身、毫无任何背景的他愣是靠一身硬本事在朝堂中杀出一条血路。 及至学而有成想要奉养寡嫂,还要被政敌借机污蔑诋毁。至于那个狗皮膏药的混账侄子,更是像一条水蛭般恨不能永远扒在他身上狠狠吸血。而自己……好像每天除了给他添麻烦,还是添麻烦…… 芳嬷嬷露出欣慰的笑,将她揽到怀里,“我们宁姐儿这才是真要长大啦,你能这么想,就不枉费章大人这两年对你的养育之情。” 她抿抿嘴点头,笑着看向芳嬷嬷:“孃孃,你上次做的那个莲子羹,教教我吧,我也想为小叔叔做点什么。” 芳嬷嬷忽而端肃了脸色,一板一眼道:“宁姐儿,你现在最需要为大人做的,就是不要在他娶妻一事上任性,让大人省点心,尽快将婚姻大事落定。” 笑容僵在脸上,冬宁慢慢垮了脸,“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说?”她愤愤不平。 就连上回父亲来信也是,信中叮嘱让她嘴甜一点,要跟未来的小婶婶好好相处…… “我不要!”她大喊,“那我永远也不要变得懂事了!我就是要烦死他,烦死他!”说完转身拎着裙子,飞跑走了。 芳嬷嬷直摇头叹气。 这丫头,刚还以为她真的变懂事了呢,没想到也是三分钟热度。罢了罢了,就让她闹过这一阵子吧,总归章大人是要结亲的,他不可能听凭她胡闹,而真因此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酉时三刻,章凌之回了府。 他刚出轿子,就看到轿厅里一个肥婆娘蹭地从小马扎上站起。 凌厉的眼神压过去,年轻俊美的男人绯袍加身,气势凌人,只往那儿一站,就是满身的魄力。那吴妈妈饶是再敢撒泼耍横,也还是被这一身官威震慑住了,蛄蛹着嘴巴,攥紧手中的账单,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 “章……章大人……我……”她嘟囔着,一时话有点说不全乎。都说这位是大雍朝最年轻的阁臣,没想到是真年轻,便是那一身冷肃的气势,都叫人不敢对视。 章凌之扫她一眼,花红柳绿的装扮,手中攥着一沓账单,登时便猜了出来,“是为章嘉义的事儿吗?” “哎!是,是!”她连声应答,手颤颤巍巍递过去,“大人,我们这做点买卖不容易,你看他这……” “何晏。”他沉声一唤,早已在旁边候着的何晏迎上前来,加紧解释:“主子,她今儿在这儿候了一下午了,我要是不把她请进来,她能一直在外头叫嚷。” 迎着章凌之的冷眼,她一个觳觫。今日在门口耍横的时候一点不觉害怕,真遇着这位大人本尊了,还是不由得发怵。 “大人,我们也……实属无奈啊。那章小公子每次来玩儿都不给钱,说让找他叔要,他叔有的是钱。他这身份,我们也得罪不起,知道问他也撬不出什么银子,可每次来您府上,又打太极推回去不给钱……这……这……” 这不就是仗势欺人吃“霸王餐”吗?! 这话她没直接说出来,但是都能听懂意思。 “妈妈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又吩咐何晏:“给她算一下手中的帐,两倍银子还过去。” 何晏愣了一瞬,还是应下,“是。”他走过去,从张着嘴发傻的吴妈妈手中抽出那沓账单,进府核对去了。 “这……大人,我……”吴妈妈终于收起了她那大嘴巴,支支吾吾不知什么个情况。 “我侄儿欠的这笔银子,章某双倍填上。但我也有话同妈妈交代,日后他若是再敢去留朱馆赊账,请妈妈务必不要接收,要给他打一顿还是要给他丢出去,都请自便,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可若是再有他章嘉义的账单送来我府上。”他冷眼一压,声音是迫人心慌的威慑,“那也不要怪我对留朱馆,双倍奉还。” “是!是!”吴妈妈膝盖一软,就差没跪地上,只是九十度弓着身子,拼命点头哈腰。 章凌之拂袖转身,入了府内。吴妈妈又在小马扎上等了一刻钟,何晏终于捧着一把银子过来,又是好一番叮嘱。 吴妈妈乐得喜笑颜开,连声称是,把那笔银子带走了。 入夜,章凌之在书房挑灯习字。 最近烦心事儿太多,心境不宁,便想着练字排解。 他一身清减的天青长衫,手持如篆大笔,站在书桌前,龙飞凤舞的草书练了一张又一张。 停笔,拾起一张来看,这飘忽的收笔,足见心浮气躁。不由直摇头。 再来。 摊开宣纸,重新执起笔,刚摆好架势,桌边放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他抬头,正对上小姑娘弯弯的笑眼。 顷刻间,所有的烦躁烟消云散,像清泉注入心尖,还带着几丝甘甜。 原来,看她的笑颜,比什么练字、泡茶都有用。 “怎么,芳嬷嬷又做了什么好东西?”他放下笔,笑问道。 冬宁立马不高兴了,小嘴微微撅起,两手背在身后勾住,“怎么就不能是我做的好东西呢?” “你?”章凌之凤眼挣了挣,眉尾轻佻。 “干吗?!”见他这诧异的神情,她好笑,可又装作撒气,“我做的有什么稀奇吗?” 他摇摇头,直起腰,“不稀奇。” “是为上次的事儿道歉?” 他说的是她那次不敬长辈。 “那都多久了,你还记着呢?真记仇。”她不满地嘟囔。 “是,我是记仇。”他笑了,带着逗弄的语气:“你从十三岁到现在干的那些好事,我全都可以给你一件一件复写下来。”他拇指和食指比个厚度,“能写这么厚一沓呢。” “你胡说!我哪儿有你说的那样?!”她嗔怒着反驳,气呼呼就要把那碗莲子羹拿走,“算了,你这个坏人,不给你喝了。” “哎,慢着。”他伸手去拦,大掌扣到碗口,触到少女滑腻的指尖。 冬宁红了耳垂,唰地缩回手,只觉被他碰到的指尖还带着麻麻的热意。 章凌之并未察觉,直接端过那碗,仰起头就喝。 他脖颈修长,往后抻着,喉结随着吞咽滚动,更显硕大。 想起自己曾经舔过那里,冬宁一下脸热,咬住嘴拼命平复呼吸。 “唔,好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将碗放下,掏出帕子擦擦嘴角。 “怎么样?还行吗?”她期待地发问。 他淡淡一笑,“我们雪儿只要认真了,什么都能做好。” “那当然了!”她小酒窝骄傲地露出。 望着他专注的眼眸,忽而又收敛了笑,一张娇艳的小脸拉得板正,“小叔叔。”她模样竟是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 “我以后会懂事的,不会再总是闹你、让你头疼了。” 章凌之微愣,随后温和地笑笑,“怎么了?我们雪儿忽然长大了?” “嗯……”她低头抿抿嘴,“人总是会长大的嘛……谁还能做一辈子小朋友不成呢?” 面前的少女亭亭而立,垂头的模样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细腻、柔软,即将释放出人生最美妙的香气。 他心口一缩,有点酸胀,忽而又砰地释放出来,一股澎湃的激流在心中荡漾。 之前的辛苦付出、耐心教养,似乎都在这一刻凝结出了最鲜美的果实。只有养过女儿的才能体会到,这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幸福与激动。 也瞬间有点理解,为何那些做岳父的同僚总是对他们的女婿敌意满满。 现在有了冬宁,他彻底明白过来。一想到未来会有个臭小子将他捧在手心里疼大的宝贝抢走,还会和她做世上最亲密的事,夫妻敦伦,生儿育女……他这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 不,简直太不是滋味了, 有种想要将那个臭小子剐一层皮的冲动。 但这都是后话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总有将雪儿……拱手让人的一天。 “你能这么想就好。”他由衷地笑,“过几日,我又约了和罗大人家的小姐相看,这一次,你可再不能任性了。” 头上劈开一道响雷。 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她肩膀一塌,彻底耷拉下来。 她的喜欢,阴暗得只能放在深不见底的海渊,不敢与人诉说,不敢叫他知晓,害怕一暴露,就会把他失去得更彻底。所以只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拥有,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那些癫狂的阻拦,只会成为别人口中“小孩子不懂事”的任性妄为。 委屈、绝望一齐涌上来,湿了眼眶。 她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小叔叔……这个……我可以不懂事吗……?” 见他语塞,她连忙开口补充,眼泪已经先一步啪嗒掉下来,“我……我其他可以都听你的……真的……我……我……”她激动地抽噎起来,眼底已经彻底模糊,话都囫囵着:“我会……会很乖的,很乖的很乖的……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可是……唔……” 她再也受不住,仰头爆发出哭声,小兽般呜咽,泪水顺脖颈一路滑进领口,“可是就这个……我不想懂事……呜呜……这个……你可不可听我的……你听雪儿的好不好……呜呜……” 她自顾自说着,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嘴里灌,脸上的胭脂又花了妆,几乎快要哭断气去。 章凌之吓住了,连忙绕过书桌,伸出的手臂僵持在空中。见眼前的女孩儿泣不成声,终是咬一咬牙,将她揽进怀里,拍抚着她的头。 冬宁惯是个得寸进尺的,慌忙圈紧他的腰,泪水在他肩膀上蹭啊蹭。 章凌之叹气,心被她的哭声揉得又酸又疼,差点恨不能点头答应了。 可这婚又不能不结,自己仿佛天生就是个招惹烂桃花的体质,各种情事绯闻满天飞。独身久了还不娶妻,只恐以后招来更多是非。皇帝那边已经暗中敲打过,为了维护名声,他必须要成家。 一进了他的怀中,她哭声都弱了,抽抽搭搭的,哭累了,趴在他肩头休息。 听她冷静下来,章凌之柔声发问:“雪儿能不能告诉叔叔,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这么不想我成亲?” 他必须要知道她的心结所在,然后徐徐解开,否则的话,这事儿是彻底没完了。 冬宁侧头趴在他肩上,鼻头红红,委屈地吸了吸鼻涕。 “我……”她嗓音抖得不像话,手将他的腰圈得更紧、更紧了,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那蛮横的力气,仿佛恨不能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按压过来,胸前两朵丰盈太过真实可感,娇弱得令他害怕。 “小叔叔……我……” 她支离破碎地开口,是耗尽所有勇气的孤弱。 压在身上的娇躯太渴求,扣在腰间的小手又太霸道,更像是超乎依赖的占有。 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可怕的直觉,他凤眼震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锁住喉咙,仿佛在她脱口而出的下一刻,就要被拽进无底的深渊。 第25章 她的喜欢抱着她,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 “小叔叔……我……我……” 少女在他怀中轻颤,像片随时会被撕裂的花瓣。 仿佛意有所感,许是害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他连忙打断,“你想好了,不着急,慢慢说。” 他拍拍她环在自己腰后的小手,“雪儿乖,先把手松开。” 手松了松,他似乎终于能喘口气,扶着她颤动的肩膀,将她从怀中推出来,“你怎么了?嗯?” 直至问出口,他方才发觉自己嗓音中那一丝颤抖。 他紧盯着小姑娘梨花带雨的面庞,害怕、恐慌,在心底静静酝酿。可他必须强迫自己去听,听她嘴里的实话。 冬宁吸着鼻子,头深深垂下去,几乎快要埋到胸口。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自己在沉沦中冲动。 “我……我太自私了……是我自私……我怕你以后有了小婶婶就不疼我了……就……”她又忍不住哭,似乎在幻想那未来出现的可怕场景。 章凌之长出口气,绷紧的身子终于舒缓下来。 “我知道,之前你就同我说过,可我也承诺过你……”他忽而打住,不想说了。是呀,承诺有什么用呢?所有的承诺都不能安抚小姑娘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他唯有用行动来证明。 “我承认,以后娶了妻,不可能再一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我必然要成为别人的丈夫、成为一名父亲……” 他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在冬宁心上扎一下。 “可是……”他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到怎么哄,“可这也是公平的呀,雪儿也总有嫁人的那一日,那个时候你也会发现,自己不再有那么多时间缠着我,问我教你读书习字……” “不要……!”她哭着打断:“那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 章凌之苦笑,“刚还夸你长大了呢,这一下就打回原形了。” 哭没了力,她不想搭理他,蹲下身,抱头抽噎。 他只好也在她旁边蹲下,就用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默默陪着。 两个人肩并肩,像是地里长出的两颗小蘑菇。 听她哭累了,大掌轻柔地抚上她的头,叹息的语调中潜藏着无奈的宠溺:“雪儿不哭。不管你日后长到多大,哪怕变老了、变很老了,做了母亲、又做了奶奶……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做一个小朋友。” * 叠彩园的秋千晃晃荡荡,冬宁手抓着两边的藤条,坐在上面静静出神。 芳嬷嬷见她连着几日都兴致不高,又将那只老鹰风筝拿出来,在她跟前晃啊晃,“趁着现在风还大,赶明儿孃孃带你去把这个风筝放了。瞧这漂亮的大风筝,一直也没找着机会放,不飞出去可惜了。” 冬宁吔眼瞥那风筝,一把抓过来,刺啦一声,将老鹰的头从中间撕开。 “哎呦!”芳嬷嬷大叫,连忙就去扑她手中的风筝,她歪着身子躲开,继续把老鹰的翅膀又撕个稀巴烂。 芳嬷嬷终于从她手中把风筝解救下来,可早已被撕得七零八落了。她前后翻看两眼,气得脚一跺,举起手要去打。 小姑娘梗着脖子瞪她,嘴巴绷得笔直,倔的不得了,偏偏眼里还闪出几点泪花,实在楚楚惹人怜。 哎! 也念及她的身子,实在是下不去手,只好恨恨地放下去。 “你呀你!说要做风筝的也是你!要放风筝也是你!章大人辛辛苦苦给你画了张鹰,我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糊好,你呢?哦,心里头不高兴,就拿它来撒气!说撕就撕了!你……”芳嬷嬷指着她,气得嘴巴直抖,“你真是任性太过!口口声声说着要懂事、要长大,可结果呢?一点也不懂得珍惜别人为你付出的成果,你简直……简直……” 她被气糊涂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冬宁心里也不好过,垂着头,眼泪要掉不掉。 可她看到他画的风筝就来气,她就是要撕了它,她讨厌他…… 看着勾头沉默的冬宁,芳嬷嬷一时也梗住了。她知道,章大人明日又要去和罗家的小姐相看,冬宁这几日郁郁寡欢,多是为着这个。 她把风筝啪地往石桌上一盖,“你撕坏的东西,自己负责把它糊好,否则的话,今晚的饭你也不用吃了!” 芳嬷嬷撂下一句狠话,气呼呼忙活做饭的事去了。 冬宁怔望着那破破烂烂的风筝,脚一蹬,秋千又开始晃荡起来。 她两手抓住藤条,每一次落地脚都越蹬越有劲儿,秋千也越荡越高。 荡至最高点时,就用力仰起头,企 图望到墙那头的风光。 她被越抛越高,心里也越来越痛快。 风在耳边呼啸,秋千吱吱呀呀,眼皮却忽然发沉,灵魂仿佛出窍,也要跟着被抛上了天空…… 芳嬷嬷把饭蒸上,配菜一应切好,想想自己刚刚放出的狠话,又放心不下,拿起灶台上的布擦干手,往园子里去。 刚进到园子,便吓了一大跳。 “宁姐儿!” 她冲过去,将昏倒在地的冬宁扶起。 秋千已经一动不动了,不知她在地上躺了多久,又是在荡到多高的地方摔下来。 手立马去探她的后脑勺,已经有点微微肿起,手上还摸出些许的血丝。 坏了坏了! 她将冬宁横抱起,快步进了屋。 * 嘶~疼! 冬宁迷迷糊糊睁眼,直到感官全部回笼,她方才感觉出脑后隐约的疼痛。 看来这次是摔了后脑勺,呜呜呜……不会摔笨了吧? 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当时自己正在荡秋千,貌似……还荡得很高哩。 想起那高度,她不由一个哆嗦,手触一下额头,果然头上裹着纱布。 天呐,还好还好,自己竟然还活着,没直接给摔去了阴曹地府。 心中阵阵后怕,她呆望着床帐,也无心去唤人,还在静静平复这劫后余生的心悸。 不知过了多久,芳嬷嬷进来,看到她躺在床上傻睁着眼,立马将她扶起。 “怎么样?头还疼吗?” 冬宁傻呆呆地点头,接过芳嬷嬷递来的水,安安静静喝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没事就好,醒过来就好。”她喃喃念着,一边双手合十拜菩萨。 这次冬宁昏睡得太久,整整五天,把芳嬷嬷魂都要吓跑了。要是姑娘真就这样出了事,她可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你没事就好,这几天可是担心死我了。那个造孽的秋千,我赶紧地就把它拆了,以后咱可再也不许沾那种晦气东西了。” “什么?!”冬宁身子一挺,杯中的水晃悠一下洒出,“为什么?孃孃为什么要把我的秋千拆了?!” 那秋千可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每天都要坐上去荡几圈。 芳嬷嬷板起个脸,一副你明知故问的模样,“还问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那东西本来就不该你玩儿,当时我就担心,觉着它危险。” 后来还是在冬宁的反复恳求下,又念及她刚来章府难以适应,芳嬷嬷才答应给她架的。 “我现在都后悔死了!当时就不应该给你架这个东西!” “我不要!”她在被子里踢蹬着腿,“你现在就给我搭回去!” 芳嬷嬷双手抱臂,就这么看她,也不做声,随她闹。 看她快要喊不动了,才冷冷开口:“你自己想想,是那个秋千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冬宁气不过,抡起拳头哐哐砸床,她气,牙根咬得死死的,可她也不该气芳嬷嬷,最后只能气自己这么个不争气的身子…… 记得小时候,她就很喜欢往高的地方去,可家人总是以危险为由把她圈禁在所有安全的范围内。她仿佛生来就不是为了探索这个世界的,而是为了保住这个不堪一击的肉身。 小冬宁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玩儿,父母总是在心软和心硬间来回摇摆,她就在和他们的不断“斗智斗勇”中成长。越长大,她就越有多的事想做,可就怕时间来不及…… “孃孃,今儿什么日子了?”撒过了气,她无精打采地垂头问询。 芳嬷嬷努了努嘴,情知这种事瞒不过,只好如实回答,“四月十一了。” 还是被这个答案锤击了一下,她发蒙,连发脾气的心力都没有了。 竟然睡了整整五天,自己昏迷的时间又变长了。 “那……”她挣扎一番,还是问出了口:“小叔叔……是不是都和罗家小姐相看完了?” 芳嬷嬷撇撇嘴,不想理会她这个痴儿,“你自己问他去。我去给你弄点粥来喝。”说着起身,一边嘟囔一边往门外走,“这么久没吃东西,没摔出毛病也怕你饿出毛病了。” 冬宁灌下点粥、又喝过茶,正要换药,章凌之刚好下了值回家。 一进府门便听何晏说她醒了,又是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疾步来了叠彩园。 “小叔叔……” 冬宁眨巴着泪盈盈的眼睛,仰头看他。她人刚醒,昏睡这几天又没法儿用胭脂修饰脸色,而今人看上去嘴唇淡得发白,脸颊像被抽干了血色,连神情都显着颓丧的病态。眉眼轻垂,似一朵随风摇曳被风干了的花,随时都要飘零了去。 章凌之心一抽,一下呼吸都有点发疼。 他坐到床边,倾身过去,双手环到她脑后熟练地去解纱布,“疼得厉害吗?” 熟悉的沉香气环绕过来,缓解着脑后的疼痛。冬宁想说还好,可抬眼,见他眉头蹙得那样深,眼底的温柔关切太惹人,不由转了口风:“嗯,疼……可疼可疼了……” 她这一句撒娇,又把他紧锁的眉头牵得更紧了,转身,跟芳嬷嬷道:“去跟何晏说,叫那个刘大夫再开点止疼散来……” “啊不用!”她牵住他的衣袖,“你多跟我说会儿话,我不去想它就不疼了。” 他深深地望着她,扯动嘴角“嗯”一声。将那解下来的纱布丢给芳嬷嬷,接过她手中的新纱布,“我来吧。” 他把纱布摊在床头柜上,药膏均匀地抹开,双手拎住纱布的两端,又往冬宁身侧坐近了点,“来,过来点。” 冬宁听话地挺起腰,往他跟前倾了倾,他俯身过来,把纱布在她头上绕一圈、绕两圈…… 他的呼吸离得那样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头顶,鲜亮的仙鹤补子怼到眼前,官袍上还携着从朝堂上卷来的风尘仆仆。 心潮意动,她忍不住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宽阔的肩膀,正适合安放她不安分的小脑瓜。 章凌之笑笑,修长的手指在她脑后灵活地打着结,“累了?马上就好。” 她哼哼,手痒痒想要揽住他的腰,可芳嬷嬷就在一边看着,她不敢放肆动作。 “头晕,这样舒服,我靠会儿……”又是这个蹩脚的理由,可她百试不爽,只有借着身子的孱弱,才能让他不推拒和自己的肌肤相触。 啊……肌肤相触……她在想些什么?不过是想让他抱着自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求那样,抱着自己…… 章凌之一动不动,想让她靠得舒服点。 “小叔叔……”她手指抠着他官服上的刺绣,有气无力地咕哝:“你……和那个罗小姐,相看得怎么样了?” 话一问出口,泪水就随之涌了出来。 她用尽了力气,方才问出,她甚至想,这种事情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他这么出类拔萃,任谁看了都会心生爱慕,除非自己造的那个卑劣的谣言来得及从龚小姐口中传到罗小姐耳中。 泪水无声滑落,打湿了他挺括的官服。 她在等一个宣判,然后预备着自己要怎么做,或许是吻上他的唇,然后告诉他她的喜欢。至少在他成亲之前,她要叫他知道,否则把这个心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她会受不住。 虽然她的一辈子,可能也不会有多长。 第26章 醉酒告白酒后方能吐真言! 芳嬷嬷就这么站在一边,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小姑娘眼中的噬魂绝望,将她也看得心颤、心痛。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或许自己应该成全她这一点小小的心愿呢?被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到,她迅速摆了摆头。 这怎么能成呢?!章大人算是宁姐儿半个养父,又是老爷的挚友,老爷将宁姐儿托付到他手上、又托付给自己,这就是对他们的信任。这种乱了纲常的事,可万万做不得。 “这事儿,你倒是记得清楚。”章凌之苦笑,拍抚着她的肩,像儿时哄她那样,“我没去成,你这几日昏迷,我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同什么罗 小姐相看?都要照看着你呢。” 冬宁瞬间瞪大了眼,把眼泪鼻涕一抹,直起身看他,“你没去?!” “嗯。” “真的?!”心中陡生狂喜,她觉得什么痛都没了,甚至恨不能掀开被子,下地手舞足蹈一番。 见她高兴得要从床上跳起,章凌之无奈弯唇,按住她的肩膀,“行了,瞧你高兴的这样,有这么开心吗?” “嗯嗯!”她用力点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弯弯的眼睛眯起,透着一股傻气。 “小叔叔,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她指了指自己包扎起来的头,“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又胡说!”他眉毛一下竖起来,厉声道:“这俗语是叫你这么用的吗?” 芳嬷嬷听了也生气,听她这语气,倒还庆幸自己摔了这一下。“宁姐儿!幸好我把那个该死的秋千拆了,你可真是能胡来!” 面对两个大人的指责,她撅撅嘴,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反正……算我这一下没白挨……”说完,也怕又挨训似的,把头低下去,抠抠自己的手指。 章凌之看她这样,心中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一颗心像是被浸在腌着糖渍的青梅汁里,胀胀的,酸酸的。 他叹气,低低沉吟:“傻孩子……” 芳嬷嬷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心中不确定,章凌之究竟感觉出了多少。 * 冬宁这一次晕倒,可谓惨烈。 她头上摔的那个包太大,这几日睡觉总要侧着才是,可她又天生是个好动的,晚上睡着睡着觉就又滚回了平躺的姿势,这一下挨着脑后那个大包,疼得她龇牙咧嘴,半夜就给弄醒了。 哎,真是好痛苦哦,嘤嘤嘤(╥╯^╰╥)。 可也正因为这次意外,又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情。 心中有一些故事,想要迫不及待地写出来,生怕哪日眼一闭一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种顾虑,她可不敢跟芳嬷嬷直说,生怕她又是一顿斥责,还要逼着她“呸呸呸”!说要把这种不吉利的话赶紧吐出去。 算了,他们大人永远都不会懂的,或者说,那些健康的人永远也不会懂的。以前她还小时,还会忍不住跟芳嬷嬷忧伤几句,可现在,她索性地也不说了,懒得去费那个口舌,只是自顾自地写啊写、废寝忘食地写啊写…… 经常地在小书屋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灵感来得汹涌时,她甚至连觉也不愿睡了,觉得那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晚上便偷偷点起灯,趴在被窝里又继续写啊写。 有一次被起夜的芳嬷嬷发现,唰地掀开她被子,盛怒之下,芳嬷嬷干脆抢过那沓稿纸,唰唰撕掉。 “我写!我让你写!写这么些鬼玩意儿做什么?命都被你耗没了,要这么个东西有什么用?!” “啊!!!!你还给我!还给我!” 冬宁尖叫着去扑抓她手中四分五裂的稿子,那是她辛辛苦苦半个多月的心血,凝结着她全部的爱与梦想,是关于一个叫颜冬宁的人在世上活过的痕迹…… 冬宁去夺,但是病弱的她哪里是高大威猛的芳嬷嬷的对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两个人正歪缠间,屋子里燃起一股焦味,再转头去看,二人皆骇然作色。 帷帐被撞倒的烛火烧起来了! 那一夜,整个章府都被折腾了个通宵。 还好发现得及时,在造成更重大的损伤之前便扑灭了火,但冬宁躲在被窝里偷偷写话本子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地败露了。 “大人,就是这个东西。” 芳嬷嬷将那已经被撕得稀烂的“罪证”递到章凌之手上。 端坐上首的男人俊脸紧绷,扫过前面垂头罚站的少女,锋利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他接过那沓“废纸”,随手翻了几下,因为太过散乱,又有一些佚失,拼拼凑凑才能勉强读懂几个故事。 大概是写山里的精怪和人间的男女。 冬宁两手交握在身前,低头不说一个字。 “你躲在被窝里,就为了写这个?” “嗯……”她点头,“小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把他的屋子烧了,真的真的很危险,连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后怕。 “我……我会赔钱的……” “这个不重要。”他打断她,目光沉沉,压在满脸愧疚的小姑娘身上。 “为什么非要夜里都点着灯写?这样真的很危险。” 她咬了咬唇,不知要怎么说与他明白,索性放弃,只开口道:“我只是想快点写完……想再快点……” 他语气中有轻微的叹息声,不易被人听去。 “就这么着急吗?” “嗯……”点点头,泪水顺下巴滑落,啪嗒一下,掉一滴在地砖上。 沉重的眼泪,也好似砸在了他心间,蔓延出无边的哀伤。 * 叠彩园内,又架起了一张新的架子床,更大,也更漂亮。连帷帐都是双层的海棠轻纱刺绣,足够满足任何一个小女孩儿的梦幻想象。 看到新床落地的刹那,连芳嬷嬷都忍不住感叹,章大人真是把冬宁当亲闺女养了,若以后真当了爹,怕也不过如此吧。 可是这么漂亮的新床,冬宁却高兴不起来。 因着手稿的事,她和芳嬷嬷好几天都没有说过话了。冷静下来后,芳嬷嬷也懊悔自己当时的冲动,不该说撕就撕了,于是连着几日,都在换着花样地给冬宁做好吃的。可冬宁只是不领情,连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她们之间从未生过这么大的嫌隙。 章凌之察觉到了冬宁的失落,吃饭的时候尤其,平常叽叽喳喳缠着他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如今一个字都没有,这让饭桌一下冷清下来。 事情的转机在一个清晨。 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早晨,冬宁从睡梦中醒来,照例想赖会儿床。懒懒翻过身,手触到枕头边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睁眼,微微撑着身子抬起,是一本装订精美的书。疑惑地打开,呆愣了片刻,慌忙去一页页翻,又一页页来回翻…… 越翻,眼前的字迹越模糊,不小心一眨眼,一滴泪啪嗒洇湿了纸面。 她慌忙把书盖上,生怕泪水脏污了这本书,紧紧拥到怀里,任泪水肆意汹涌。 是她的故事,是他的字。 那力透纸背的苍劲笔法,她太熟悉,因为三年多以来不厌其烦地教导,她欣赏他的字,模仿他的字,连她自己的字也越写越像他的。 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把她那被“五马分尸”的手稿又重新拼凑起来,规规整整,誊抄了一版新的给她。 这背后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她不敢估算,尤其他还需为了朝堂之事日理万机。 她就想啊,他这么好,自己这辈子还怎么喜欢上别人呢? 委托芳嬷嬷将那本书放在她床头的当日,章凌之回府便换了身常服,去叠彩园寻她。 “怎么样?这下高兴了没?”他期待地问,仔细去探她的神色,狭长的凤眼闪着细碎的光,菲薄的红唇微扬,那总是染着冷色的眸子此刻却在眼尾处挑出一抹温柔的弧度。 她忽然就想吻他,想撬开他的齿关,寻他最贴近的温度。 如果这辈子都没能得到他,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颜冬宁陷入了苦苦地挣扎。 章凌之的两次相看都被她“意外”搅合,可接下来呢?她不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能够屡次 破坏掉他的亲事。 孃孃说得对,他耗到这个年纪,总归是要成家的。心里越发着急,她甚至破罐破摔地想,那就跟他坦白好了,即使最后的结果是叫他对自己退避三舍了,那也好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迎娶别人,然后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一辈子。 没错! 她握紧拳头,给自己鼓了鼓气。 颜冬宁,你要勇敢,你要出息,为爱冲冲冲! 可白日里给自己鼓足了劲儿,真到晚上一面对他,就又哑了火。 “你看看你这个课业!脑子里又在琢磨些什么?字也写得马虎,文章还有还有好几处错漏。”他手指在冬宁的课业上敲得邦邦响,锁着眉头圈几个朱批,一一给她讲解一遍。 “自己好好动动脑子,再把文章改一遍,一会儿拿来我检查。” “哦。”她拿过那课业,灰溜溜地回了小书屋。 哎! 下巴嗑在书桌上,长叹一口气。她有气无力地拿起笔,只好又强迫自己元神归位,集中精神思考着他刚刚圈出的问题。 可时不时的,他那迷醉的吻她的模样就会闯进脑子里,甚至连他蹙眉训斥她时的严肃都会令她小鹿乱撞,进而胡思乱想…… 修改后的课业交过去,她硬着头皮站在一边,果然,他绷着嘴角,将课业啪地往桌上一拍,听得冬宁下意识一个哆嗦。 简直不像话! 章凌之抬头,方要开口训话,却见小姑娘咬着唇,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心唰地就软了下去。想想自己是不是严厉太过?忽略了她的感受。 “雪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叔叔吗?”他语气温柔,循循善诱,眼里的关切分明。 “我……我是……”冬宁抖着嘴唇。 我只是喜欢你呀。 可这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太舒服……” 章凌之心慌,立刻起身,手轻轻盖上她的后脑勺,“上次摔到的地方还没好吗?” 冬宁心虚地摇摇头。 章凌之立马作罢,也不压着她做功课了,放她回叠彩园歇息。 又一次无功而返,冬宁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夜里她闷在被子里,气得直捶床。 啊啊啊啊啊!!颜冬宁!你能不能支棱一点! 思来想去,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好主意”:酒。 是的,都说酒后吐真言、酒壮怂人胆,她可以把自己灌醉,然后再去找他呀!到时候,就能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 可这个要实施起来也很麻烦,这首先,要躲过芳嬷嬷的看管还灌下这么多酒,就属实不易。 从小,家人把她宝贝得紧,自己很少有能离开家仆视线的时候,而今跟着芳嬷嬷寄住章府,这位严肃较真的老仆妇更是生怕她出事,恨不能寸步不离。就上次荡秋千的意外之后,芳嬷嬷就差没把眼珠子粘她身上了。 哎,真是烦人!这种时候,她真是痛恨死自己这个病恹恹的身子了。 又是一阵头脑风暴,她终于又琢磨出了一个“好法子”。 闲来阁。 少女戴着幂篱步入雅间,看到坐在窗边熟人的那一刻,激动地摘下帷帽,“照照!” 被唤为“照照”的少女热情地迎过去,拽着她往桌边坐下,“快!看看要吃点什么,赶紧点上!” := 照照大名胡照心,是和她过去住同一条巷子的手帕交,性子向来奔放,比她还能闹腾。以前两个人住一条街时,她因被家里人圈得紧,都是照照翻过墙来,带她偷溜出去“使坏”。 别的小女孩儿不敢做的事儿,她们两个都敢,用颜母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臭味相投”。照照更是从小便显露出了“街霸”潜质,是能把小男孩都欺负哭的存在。然而不同的是,冬宁每次闹过后,都能凭着哭唧唧呼喊身子不舒服从心软的父母手下逃过一劫,照照那可是实打实被父亲按着揍过。 二人坚固的友谊就此形成。 冬宁看了眼菜单,随便点了碗冰糖雪梨元子,转头朝芳嬷嬷撒娇,“孃孃,我想吃西街口的那家驴肉火烧,你帮我和照照带两个过来吧。” 芳嬷嬷又扫了眼胡照心,少女小巧的脚在马面裙下晃荡,手托腮,细长的眼吊着,一副悠游自在的模样。 姑娘小时候是能胡闹,现在到底也长大了不少,况且自冬宁搬去章府后,她俩也难得见上一面,想着也该是让她们小姐妹好好说会儿话了。 “成,我去,你俩就给我安安心心待在这儿,都是十六岁的人了,再不许乱来。” 她不放心地叮嘱,冬宁一边应着,将她打发走了。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儿。”胡照心丢一颗油炸花生米放嘴里,漫不经心地咀嚼。 冬宁趴在窗台边,目送芳嬷嬷的身影出了闲来阁的大门,立马又坐回她对面,“快!什么酒喝了能醉得最快?” 胡照心的花生米卡在了牙齿间,“哈?!” 第27章 窒息深吻被他吻得快要断了气。 “咚咚咚”! 酒博士连上了三壶女儿红,掩上门退出去。 “这个……你确定女儿红能醉得快吗?” 胡照心耸耸肩,“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我哪儿懂什么酒?”随后咧开大嘴一笑,“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颜冬宁:“……&*%¥#” 用表情骂完一通脏话,她彻底无语凝噎。 “嗨,别啰嗦了,赶紧地吧。”她把剩下的花生米丢回去,拍拍手,站起身给她往碗里倒酒,“就你那个浅坛子酒量,喝就完事儿了。再磨磨唧唧,你家芳嬷嬷都该回来了。” 冬宁一听,二话不说,拿过那碗仰头就开始猛灌。 “唔……咳咳……咳咳咳!” 没喝几口,她便被辣得直呛,张开嘴呼哈呼哈喘气,“这是……咳……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难喝?” 她看那些大人对酒如此沉迷,又三令五申不准小朋友喝,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结果一喝下去,辣得她喉咙都要烧起来了。 胡照心瞧她这样,乐得拍掌跺脚,前俯后合,差点没从椅子上滚下去。 冬宁默默丢一个白眼给她。 “算了,你没喝过酒就慢点。” “不行。”她重新端起那碗,重重呼一口气,仿佛要赶赴刑场的悲壮。 时间不等人,务必要赶在芳嬷嬷回来前,把自己灌醉! 胡照心摇摇头,“那个收养你的小叔叔,你就这么喜欢他吗?” 胡照心知道她的秘密,每次冬宁憋不住难受的时候,都会来向她倾吐。 “嗯……”一说起他,少女脸颊又染上羞赧。 胡照心看得打个哆嗦,“啧,受不了,一个二十八岁的老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才不老呢!小叔叔那是正当年!”冬宁气得脸憋红,圆圆的眼睛瞪着她,差点跳起来拍桌子。 胡照心撇撇嘴,忍住即将飞扬而出的邪魅一笑。 她就是故意的,每次一说那个“小叔叔”的坏话,冬宁就急得要跳脚,不管逗弄她多少次,冬宁总能上当。 “懂懂懂,我看你家小叔叔,也是风韵犹存呀。” 娇嗔地剜她一眼,冬宁又继续捧起碗,皱着脸、捏住鼻子,咕咚咕咚往下灌。 ………… “宁姐儿,你的驴肉火烧,我给你买来……” 芳嬷嬷推开门,就看到冬宁倒在桌上,满屋子的酒气,全都是从她身上透出来的。 “宁姐儿!”芳嬷嬷把驴肉火烧一摔,冲过去将她扶起。 冬宁迷迷瞪瞪睁眼,看清了来人后,软趴趴的小手环住她的脖子,“孃孃……回家……我要回家……” 芳嬷嬷瞟一眼对面还老神在在的胡照心,气得牙痒痒。 “哎!我发誓,每一口都是她自己喝的,我可没有逼她。”她双手举起,立马争辩。 芳嬷嬷扫一眼桌上,三个酒壶一一摇过去,全空了。 “胡照心!”她中气十足一吼:“回头我就告诉你爹去,说你偷跑出来喝酒,让他打你个屁股开花!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拉我们宁姐儿使坏! ” “不是……你告我什么呀?我可是一滴都没喝。” 芳嬷嬷将冬宁背到背上,少女呼吸沉沉,手从她脖子两边垂下,彻底睡死了过去。 也不知道她这么个身子,喝酒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胡闹胡闹!你们就专会胡闹!哪儿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同你们这样似的,回头就该叫你爹关你一个月禁闭!”芳嬷嬷跺脚恨恨道。 胡照心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早就知道,这个张牙舞爪的老仆妇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嗨,没办法,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嘛。 芳嬷嬷将冬宁一路背回了叠彩园,把小姑娘平放在床,立马就跑去烧醒酒汤。 待她端着汤过来时,却见床上被子掀开,早就没了人影子。 坏了! 这个丫头,她又瞎跑去哪里了?! 燕誉园。 冬宁摇摇晃晃,依着记忆里的本能,寻了过来。 酒劲儿来得凶猛,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告白,告白,还是他/妈的告白! 她进到燕誉园,一路畅通无阻,拖着沉重的身子迈上台阶,终于站到了他的房门前。 仰起头,抡起胳膊使劲往上砸,“章凌之!你给我开门!” 正在给章凌之换衣服的茯苓吓个大跳,瞪起眼睛,看向脸色不太妙的主子。 “把门打开。” “是。” 茯苓将刚脱下的官袍顺手搭上衣架,迈着小步过去开门。 门打开,一道人影扑过来,倒她身上。 “呀!” 她连忙扶住,手拍拍她的肩“雪儿姑娘……”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上的人便被一把抽走。 “怎么回事?怎么喝成这样?”章凌之抓着她的肩膀,怒气隐隐升腾。 冬宁看清了面前的人,嘿嘿咧嘴一笑,手环住他的脖子,带着酒气的馨香扑向他的鼻息,“小叔叔……” 章凌之眸色一暗,连忙用力将她肩一提,带着她磕磕绊绊地迈过门槛。 “去,给她熬碗醒酒汤来。” “哦……哦哦。”在一边看傻了的茯苓连声点头,转身就走,台阶上迈到一半,忽而想起什么,提着裙裾打转,将房门砰地关上。 摆脱了门槛的阻碍,冬宁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毫无阻滞地贴在他怀中。 章凌之刚脱下官袍,身上只着一件菲薄的单衣,少女温软的身体帖过来,香气和温度渡到他的肌肤上,甚至她砰砰地心跳声,都在击打着他的胸腔。 呼吸猛然急促,他咬牙,双手反到脖子后去扒她的手。 喝醉酒的小姑娘似能迸发出无限的力气,柔嫩的小手死死扣住他的脖颈,怎么掰也掰不下。 又怕弄伤她,章凌之泄气,只好软着声音哄:“雪儿听话,手放开。” 听话,听话,又是叫她“听话”! 从小他就让她“听话”,就连他要娶别的女人了,也只会来一句“听话,别闹了”…… 她唰地抬起头,被酒气沁得红润的嘴唇委屈地嘟着,美丽的猫儿眼雾气迷濛,水波盈盈,似有无尽的话语要从那其中汪洋泄出。 “我不要听话,就不听话……”她咕哝出声,朦胧的眼神倔强又可怜。 章凌之怔了瞬,竟是被她这模样逗得笑出声。 “好,那雪儿千万别松手,抓得越紧越好。”他又带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手指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到鬓边。 冬宁本就惺忪的醉眼更是失了神,只聚焦到他红艳艳的唇瓣上,薄薄两片,挂着簇温柔的笑意,那里的柔软和温度,叫人在梦中都会迷恋。 她呆呆地,小嘴微张,踮起脚,阖眼吻了上去。 柔香的唇瓣贴上来,丁香轻轻刮擦着他的齿缝,试图从那里探出一条甬道。 瞳孔剧烈震颤,他身子僵直,动弹不得。 入目,是少女细腻柔滑的肌肤,脸颊贴着他的脸颊,鼻尖轻蹭他的鼻翼,醉人的少女香渗透毛孔,在他战栗的血管内流淌。 那如蝶翅般轻轻颤动的墨黑羽睫,诉说着她的恐惧与孤勇,每扇动一下,都似在他的心里刮起狂风骤雨。 刹那回过神来,双手触到她的肩膀,正要去推,娇弱的小蛇调皮地一刮…… 突地,手滑至后背,用力一按。 “唔……!” 冬宁一下撞上去,轻吟出声。 后背被一双铁臂有力地箍住,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乱冲乱撞的小蛇被卷进,近乎暴虐地含弄,在汁水淋漓的空间里,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他的吻来得蛮横,不允许她逃脱一点掌控,每一次舌尖发麻的退却,都被他挺枪大加征伐。对待被追缴回来的逃兵,只有更猛烈的“惩罚”:是被抛上空中、然后吮吸至舌根的追讨。 伴随着刺痛感,是令神经都震颤的欢愉。 “唔唔……” 她眼角含泪地呜咽着摇头,发出濒临窒息的呼救。 在失去最后一丝空气的前一刻,他终于放开她。 空气重新灌入焦燥的胸腔,冬宁深深吸气,如涸辙之鲋重得活水。 她上气不接下气,迷茫的醉眼模模糊糊映出男人英挺的轮廓,却探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面前的人抬起手,滚烫的指腹擦去她嘴角晶莹的涎水。 脚底板发软,她像条离水的游鱼,借着他的搂抱攀附其身。 脑子里全是乱的,一团浆糊,但清醒时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还在敲打着她:要告白。 “小叔叔……我……啊!” 双脚忽然离地,他两只手用力一提,让她踩上了自己的脚背。厚实的鹿皮官靴将她带到了更适合的高度,不需像刚才那般勾着头吻得脖子发酸。 右手按住她的后脑,略一低头,轻松衔住少女香甜的唇瓣。 “嗯……” 再度被他占领,原来以为的停战,只是败军的一厢情愿。他像个不知餍足的骄兵,得胜之后还要扬鞭长驱,将本就溃散的败将打得连连求饶。 少女的手指一用力,他后脖颈被抠下浅浅的血痕。这种像被蚊子叮了一下的刺痛,叫他渴求更多的汁水,以此来疗愈那即将泛起痒意。 那双一向冷峻的凤眼轻阖,眼尾勾出微薄的潮红,高挺的鼻尖抵上少女柔嫩的脸颊,有节奏地去顶,一下又一下。 贪婪地,不知疲倦地逗弄,时轻时重,有滋有味。 “嗯……唔……” 冬宁脸不耐地皱起,这纠缠似乎冲破了身体某处隐秘,莫名地,她感觉到了一阵暖潮,像天然的温泉,如此自然地涌动着…… 不知为何,她有点想要哭出声。 感受到了怀中人不安的扭动,他终于松开了她。 粗重地喘着气,他替她去捋脸上的乱发,贴近的身体却一刻也不舍放开。热气在两具躯体之间蒸腾,空气中暗涌的欲望并没有因吻的停止而湮灭。 冬宁艰难地睁着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身上被蒸得潮湿的沉香气,还有那一如既往温柔的大手,提醒着她,眼前的人是谁。 “小叔叔……”她潮红的小脸儿一皱,秀气的鼻头也跟着耸动。 “嗯。”他低低应一声,磁沉的声音像在热砂上滚过,抬手,拂去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唔……你……你抵着我了……” 刹那,空气安静得可怕。 叹息声落在耳边,他将她拥到怀里,鬓发摩挲着她的鬓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少女香气氤氲的脖颈,“雪儿乖,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她嘴角不自觉弯起,头轻轻靠上他的肩,“嗯。” 空气中的湿度慢慢降了下去,连热气也逐渐消散,那股神秘力量,也随之退却。 不变的,只有一个沉稳的,宽大的,令人安睡的怀抱。 第28章 床单淋漓他的心思,肮脏又卑劣。…… 又是在一阵头痛中醒来。 冬宁从床上坐起身,握成的拳头小手抵在额头上揉按。 疼啊……真是太疼了…… 都说宿醉的滋味不好受,可要尝试过一回才知道,真的跟抽去了人的筋骨似的,浑身上下懒懒散散的,还蔓延着挥之不去的酸痛。 只是……这舌头怎么麻麻的? 莫非自己喝多了酒,会把舌头也给麻痹了? 奇怪…… 她心里嘟囔着。 呀! 猛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来。 昨儿个自己告白了吗?咦?她怎么全忘了?忘了,通通忘干净了! 她拼命敲打自己的头,试图将那粘稠的记忆从脑子中抖落出来。 一下、两下、三下…… 她瞪大眼! 惨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最后一缕清晰的记忆,还停留在坐在对面的照照给自己喝酒鼓劲儿的场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完了完了完了! 也顾不得那恼人的宿醉,她掀开被子跳下床,在房中焦躁地来回踱步。身子紧张得弓起,手塞到口中紧紧叼住,如同一只即将被丢入沸水中不安跳动的虾子。 “怎么办……怎么办……?我昨晚到底去了没去?” 她气不过,手又拼命捶两下头。 死脑子!你快想啊!赶紧想起来啊! 呜呜呜┭┮﹏┭┮,还是什么也不记得。惨了惨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这下该怎么面对小叔叔? 芳嬷嬷推开门,就看到冬宁自言自语地在屋里走动,不时地还要举起手,敲两下自己的头。蹙着眉,鼓着腮,嘴里不知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芳嬷嬷:“……” 完了,看样子,姑娘醉酒的后果挺严重。 “宁姐儿?你没事吧?是哪里不舒服吗?” 芳嬷嬷走过去,控住她胡乱舞动的小手。 冬宁苦着脸,“孃孃,我昨天喝醉了后,有……做什么吗……?” 芳嬷嬷老脸立马唰地拉下来,“你还有脸说!你昨儿怎么回事?谁允许你把自己喝成那样的?喝醉了也不安分,还到处瞎跑!我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敢碰一滴酒,我就……” “你说什么?!” 冬宁惊慌失措地打断,“我……瞎跑……我跑去哪儿了?” 芳嬷嬷不忿地吔她,“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我刚把你背回床,不过就去熬了会儿醒酒汤的功夫,转头你人就不见了。” “最后还是章大人给你抱回来的,你早睡得不省人……” “啊?!” 冬宁又怪叫,吓了芳嬷嬷一大跳,“你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自己昨天果然去了燕誉园,所以呢?告白了吗? 问题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急死个人了都! “孃孃,快!快帮我打洗脸水来!”她急得原地跳几跳,说话间就去衣橱里寻摸衣裳去了。 芳嬷嬷不罢休,跟上去,口中还在不停叨叨,“你老实跟我说,你昨儿为什么突然跑去喝那么多酒?” 冬宁一边翻找衣裳,肩膀不耐烦地把贴上来的芳嬷嬷顶开,“哎呀!我就是突然好奇,觉得好玩儿嘛,就去试试了。” 芳嬷嬷撇撇嘴,还想训她几句。见她这着急忙慌、心不在焉的模样,硬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想着回头再说,转身给她打水去了。 燕誉园。 冬宁踮着脚,贴着月洞门,鬼鬼祟祟往里探头。 园子里有两个婢女在洒扫,不多时,茯苓端着盆兰草从房内出来,预备拿到外面晒晒太阳。 “茯苓姐姐……” 她小小声唤她。 茯苓抬眼,正看到月洞门上探出的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 她袖子掩住嘴,偷一个笑,将兰草递给一旁清扫的侍女,迈着小步迎过去。 “雪儿姑娘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呀。” 胳膊被冬宁紧紧拽住,她小脸儿紧张兮兮地皱到一起,“茯苓姐姐,你知道……我昨天喝醉了酒过来……有……有做什么吗?” 茯苓偏了偏头,秀眉轻蹙,“没有啊,你一过来就醉醺醺的,主子叫我去熬醒酒汤,待我过来时,就看到你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主子就在床边守着你。” 至于她过来时,两个人明显红肿的嘴唇,呃……她不敢说。想起章凌之扫过来的凌厉眼神,她便直打哆嗦。 “今晚所见之事,哪些你看到了,哪些你没看到,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 茯苓是个极其通透的丫鬟。 她当然明白,便挑挑拣拣地说。 “什么?!” 冬宁再次受到惊吓。 “你说是我……昨天睡了小叔叔的床?!” “嗯呐。”茯苓沉痛地点点头,见小姑娘发蒙的模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给她加上一句:“不过这还不是最僭越的。” 冬宁转过心如死灰的面庞,“还有什么吗?” 来吧,让暴风和骤雨都一起来吧。 “你那时喝醉了,一上来就敲门。”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气运丹田,努力还原她昨日那震天动地的大吼:“‘章凌之!你给我开门!’” 冬宁脸瞬间一黑,眼睛都发直了。 “你是说……我竟然还叫了,我……我对小叔叔直呼其名?!” “嗯呐。”她又更为沉痛地点点头。 “天呐!”冬宁捂住脸,哀嚎一声。 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之事?况且通过茯苓的描述推断,她和小叔叔还有一段独处的时间,那所以在这段时间内呢?自己到底……有没有告白啊啊啊啊!急死人了! 冬宁这一整天都坐立难安。 简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看书看不进去,写话本子写下去,连午觉都睡不着。饭后躺在床上,她望着头上的海棠刺绣帷帐,眼睛瞪得像铜铃,睡意全无。 怎么办?此时此刻,只有等小叔叔回来,跟他当面对峙了。 她心里面盘算出了一整套主意,等他下值回家,自己便去找他,看他是何反应,再随机应变,嗯! 偏偏今日正逢杨秀卿六十大寿,章凌之去杨府参加酒宴,逗留到亥时才坐着轿子悠悠地回来。 恩师大喜之日,他自然免不了俗,喝了不少酒。好在人倒是没醉,就是身上的酒气浓郁,裹挟了一身疲倦,一来就坐到书房,揉按眉心,合眼养神。 茯苓熬上醒酒汤,端着往书房去,却被半路不知从哪个蹲守点冲出来的冬宁截胡。 “姐姐,我来吧。” 茯苓了然地点点头,含着甜蜜的笑意,目送少女袅娜的身子晃进了书房里。 “蹬蹬”。 在深呼吸了三次,又徘徊了五次之后,她终于敲响了门。 “进来。” 还是他一如既往的沉稳声音,带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威严。 心瞬间提到了嗓子口,她饱吸一大口气,推门进去。 章凌之手撑着额角,懒懒掀起眼帘,看到来人是她,面上并无波澜,只那锋利的脸似乎比往常还要冷峻。 咕叽。 冬宁猛猛咽了下口水。 忽然发现,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实在有限,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所以……到底告白了没有哇?哭唧唧…… 冬宁欲哭无泪,端着汤碗的手腕都僵住了,只觉他附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过于冷静,以至冷酷,似将她寸寸剥开,令她无地自容。 “小叔叔,喝点汤醒醒酒吧。”她笑容僵硬,把碗落在他手边。 章凌之侧头,手扶住搭手靠进太师椅里,仰面看她。 无声的眼神落下,似有千钧重,压在她头顶。 “昨天为什么跑去喝酒?”声音沉冷,是长辈带着威压的质问。 冬宁紧张,下意识咬住唇角。 一小截贝齿小心翼翼地探出,紧紧扣在嫣红的唇瓣上,胆怯,又勾人。那口中滑嫩的滋味,他狠狠尝过,的确蚀骨,仿佛至今还停留在舌尖末梢。 喉结吞咽了下,他偏过点头,眼神胡乱落在桌面的纸张上。 “我……就是……觉得好玩,没试过,想尝尝滋味……”她胡乱编造着理由,头不自觉低下去,又开始了她心虚时抠手 指甲的坏毛病。 章凌之眼神飘回她脸上,小姑娘抿了抿因紧张而干燥的唇,殷红的小舌舔一圈嘴巴,上嘴唇立刻润了层薄薄的水光,烛光下晶莹剔透。衬着盈盈的水瞳,越发柔弱娇怜,就像昨晚被自己按在身下欺负的模样…… 修长的指尖急速敲打着桌面,随着心率的升高、呼吸的加快而愈发仓促起来。 终于,桌面的轻扣声放缓下来,他沉着声音,严肃依旧,“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你这个身子,能胡乱喝酒吗?!” 一下又忘了去求证那尴尬的“告白”事件,她忍不住回嘴:“那不试怎么知道嘛……” “那现在试过了,你就是不能喝。” “为什么?!” 她抬头争辩,不期对上他清冷的凤眸,一下像被锁住了心跳,嘟哝着嘴,话都说不明白,“我……我……我喝醉了……是会做什么……不好的事吗?” 头心虚地垂下,手握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微微的刺痛。 章凌之瞧她这样,眉眼微动,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很好,看样子,小姑娘彻底喝断片了。 她不记得他吻过她。 虽然是小姑娘先主动,可毕竟她是喝迷糊了,而他却是清醒的。 前所未有的清醒。 对,如果说上一次的出格是因为媚药驱使,他尚且还可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开脱,那么这一次呢?面对醉酒胡来的少女,他竟然没有推开,吻了一次不够,还要索取第二次,直至把她磋磨到在怀中哭着求饶…… 还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那就这辈子都不要记得好了。 “我会告诉芳嬷嬷,日后不许你再碰酒。”他紧盯着她,严厉道:“你一喝醉酒就呼呼大睡,简直地不分场合。” 冬宁脸羞红,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睡了他的床一事。 “啊……我喝醉了酒,就只是……睡觉吗?” 有点庆幸,可又有点失落,她也厘不清自己心中混乱的念头。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句。 “这次喝酒,实在放肆太过,罚你把《孟子》誊抄两遍,三日后我来检查。” “啊?!为什……么……”她急着辩解,目光触到他严厉的眼神,声气儿又弱了下去,只好绞着手指头,心中暗自嘟囔: 讨厌鬼,小叔叔真讨厌,哼!(〝▼皿▼) 知道自己没有告白成功,还为此挨了顿罚,冬宁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这次给你个教训,记住了,下不为例!” 冬宁走后,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章凌之双手撑住沉重的头颅,宽阔的肩膀塌下来,整个人恍若被抛至海上的孤舟,茫然飘荡,心灵找不到支点。 想起今日寿宴上,杨秀卿特地把他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凌之啊,你到底怎么回事?和龚家做不成也就算了,可明明都已经同罗任丰约好了,到底什么天大的事?让你临时说不去就不去了?” “哎!”他长袖一甩,猛烈叹气,“你是不知道,这罗任丰是个体面人,人嘴上不说生意见,其实心里头这根刺儿呐,可大了去了!都是同僚,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说说这事儿办得……” “你这么一闹啊,这个相看的事儿,往后啊……”他无奈地摆摆手,“都难说了。” “下一个啊,我也没法儿再给你介绍了,你就给你师傅,留一点老脸吧。” 想起杨秀卿的恨铁不成钢,被酒气熏得撕裂的脑仁更是疼痛不已。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相看一次次地泡汤,自己眼看得就要成了个没人要的“大龄光棍”,如今还对自己的养女…… 天呐…… 头疼欲裂,他加大了食指的力道,用力按压太阳穴,只希望可以让自己混沌的头脑清醒一点。 昨夜的情形,他在脑海中回顾了无数遍,愈发觉出心慌。雪儿虽说醉着,可她分明清晰地认出了自己的脸,口中叫着“小叔叔”,还一边踮脚吻了上来…… 究竟为何? 他想不明白。 或者说,心中有了猜测,却不敢去印证。 联想起她对自己娶妻一事的激烈态度,加上昨夜那醉酒后的举动,不得不叫他往糟糕的方向推想。 可能怎么办呢?这种事,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她,倒显得是自己自作多情或别有用心了似的。 哎…… 他靠回太师椅,头枕上搭脑。烛光跃动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描摹出山峦起伏般的英伟轮廓。只那一双眉眼,似山湾处笼着的水波,漾出一泓清愁。 怪自己太疏忽,也太纵容。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对情爱正是懵懂,模糊地憧憬着,却又不解个中滋味,错把崇敬或依赖当作/爱慕都有可能,甚至因为对男子的身体感到好奇,将他作为了探索的对象。 他无意责怪她什么,小姑娘毕竟年少不懂事。 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他呢? 章越,你自己呢? 雪儿少不更事,可自己却早已过了轻狂的年纪,昨夜不仅没有阻拦,反是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索吻,像个不知餍足的毛头小子…… 苍天呐…… 宽大的手掌抚上额头,他只觉额前青筋暴跳,头像要裂开了般。 今日杨府的寿宴上,他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酒,在熏熏的酒意中将自己审视了一遍又一遍。 他不得不正视这一点。 他,章越,对自己的养女,产生了男女之欲。 许是身体真的旷了太久,不知遭至了什么隐晦的毛病,面对失去意识的少女贴上来的温软香体,竟罔顾人伦道德,就这么迎了上去,只是为了消解自己积攒已久的欲念。 不可。 少女还懵懂无知中,自己作为一个知廉耻、要脸面的长辈,就不该利用这点加以诱导。 他的雪儿这么好,将来,会有许许多多鲜活的少年儿郎爱上她、痴恋她,而她则会从他们优中择优,选出一个真正值得携手一生的情郎。 她的未来还很长,世界还很大,不该在天真无知的年纪,被他困守。 长叹一口气,那高山般伟岸的身躯坍塌了下来。 烛火越烧越弱,高大颓然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摇摇晃晃。 * 是夜,静而深。 是梦,浓而黏稠。 “呲”! 腹部燃起一簇火苗,火势一路往上,越烧越旺,瞬间点燃整个躯体。 没有什么能够将它熄灭,除了少女湿润的吻…… “小叔叔……” 熟悉的呼唤飘荡在绣帐内,却是从身下响起。 埋头趴在腹间,她像只灵巧的狸奴,同火势一样,一路往上,舔舐过所有他最末端的神经,霸道又天真地撬开齿关,采撷着口中的蜜液。 卷着所有的潮湿,又从腹部顺延而下…… “小叔叔……” 她的呼唤含糊不清,像被雨淋过的泥土,粘腻而湿润。 ………… 章凌之睁开眼,猝然惊醒。 他一把掀开锦被,脸埋进手中,肩胛骨剧烈起伏。汗水湿透了寝衣,薄薄地贴在身上,蒸发在空气中,是他毛孔中残欲还未消除的气味。 博山炉中的沉香已经燃尽,粘腻的腥臊气缓缓弥散开。 黎明将至的清晨,加深了由心底散发出的寒凉,整个人像被至于冰窖中。 失措只是一瞬,他理了理心绪,起身去外间唤人。 “茯苓。” 听着呼叫,茯苓从床上弹起,披上衣服,过来打起帘子,“主子,您醒啦?” “灌一桶冷水来,我洗个澡。” “是……” 茯苓偷偷觑他,只觉他脸色不大好。 奇怪,主子什么时候有大早上起来洗冷水澡的习惯了?怪哉怪哉。 浴房里,水声响起。 茯苓照例去料理床铺,她抖开被子,瞬间惊得捂住了嘴。 呀!这……这这这…… 床单上残留着湿痕,明晃晃的,已然干涸。 她猛然缓过神来,连忙将床单团起,一把抽出来。 这要赶紧洗净了才是。 茯苓不无担忧,毕竟这是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才会犯的毛病,她伺候主子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有此情形。怪不得呢……主子独身这许久,最近却开始积极相亲找起老婆来了 。 是得赶紧娶一个女人回家了,否则的话……哎,真怕他出什么问题不可。 章凌之从浴房出来,又是一身清爽,茯苓立马拿过朝服,替他穿衣。 绯红的仙鹤补服穿上身,威仪煊赫,气势凌人。怎么也无法叫她和那件事……联想到一起啊。 章凌之凤眼一扫,瞄到床单已然消失,却只神态自若,并无任何尴尬之色,“把那被子也一并洗了,趁着天气好,赶紧晒出去。”他淡然吩咐。 “是。”茯苓脸红到了脖子根,诺诺应着。 他将玉带往腰上一扣,“这件事也不必奇怪,如若是日后还有此情形,遵照今之法处理便是。” 啊?!日后还会有此情形?主子这也太淡定、太坦然了点,莫不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是……是……”她连声应着,差点没咬着舌头。 “用……用不用……叫个大夫……”她脑子乱成一锅粥,结巴着就问出了口。 自己毕竟是唯一一个知道此秘密的人,少不得还是要关切两句,以示关心。 “呵。” 头顶传来男人无奈的哼笑,茯苓更是脸蛋红到爆炸,闭上眼睛,无颜面对自己。 “无妨,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个症结在哪里,他心中一清二楚。 很卑劣,很肮脏。 从第一次冲破底线的梦境起,自那次醉后的深吻,欲念决堤,令他五内俱焚。 到昨夜,那梦境更是荒唐无边,他竟然梦到冬宁给自己…… 天爷呀!自己怎会无耻到了这种地步?那可是他亲闺女一样宝贝大的孩子呀…… 他闭上眼,头疼地敲打着额头。 “茯苓。” “是,主子。” “过几天,我准备去官廨住上一段时日,你跟连翘说一声,叫她收拾一下东西,随我过去一趟。” “啊?”茯苓还是下意识诧异了一瞬。 章凌之在兵部衙门附近确实有一所官廨,卧室、书房、会客厅一应俱全。但他住惯了这座宅子,除非有什么特别紧急的要事,寻常基本不往那里去,更别说忽然要住这么长一段时日,还把伺候笔墨的连翘也带过去。 章凌之一个眼神淡扫过来,茯苓立马知觉到自己失态,慌忙低头应个“诺”。 主子吩咐什么你应便是,他的决定不是你可以置喙的。章凌之朝中为官日久,官儿也越做越大,那说一不二的作风也带到了府里,没有谁敢在他耳根子边吹软风,企图拧过他的决定。 哦,雪儿姑娘除外。 主子对她,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也只有她敢在这位主子面前撒娇卖乖,从而使他更改自己霸道的主意。 但茯苓没料到,主子这次竟会如此坚定,闹得雪儿姑娘也和他大吵一架。 “我不要夫子!为什么要给我找夫子?!” 冬宁听完章凌之的决定,气得跺脚大吼。 在一旁研墨的连翘立马放下墨条,双手交握退到一边,生怕被主子爆发的怒气溅到身上似的。 “你先下去吧。” “是。” 连翘赶紧福一福身子,关上门,还没走几步,就被冲出来的茯苓往回顶,压低声音道:“快听听,怎么个事儿?” 她白她一眼,被迫带到了门边。 茯苓搂住连翘的纤纤小腰,脖子使劲抻着,耳朵恨不能贴门框上。 书房里,二人的争吵声僵持不下。 不,准确来说,只有雪儿姑娘一个人在吵闹,主子从头到尾都冷静得可怕。 章凌之双手交握置于胸前,静静靠在太师椅里,冷肃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站在下首的冬宁哭得鼻头红红、眼皮红红,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可怜巴巴地吸着气,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 但这一切,都并未能撼动太师椅中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若是昔日,看到她这幅模样,他早就低下那高傲的头颅,走过来,抬起袖子擦她的眼泪,口中一边轻哄“雪儿乖,不哭了”。 但是现在,他像尊冷漠无情的神祇,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她,看她哭,等她稍微平复下来一点,又冰凉凉地开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最近朝务繁重,我抽不开身,要到官廨住一段时日。你的学习不可废,务必要好好听从夫子的教诲,再不可顽皮淘气……” “不要!不要不要!” 听他如此笃定的语气,她更是被气急了,抬手一抹,抹了一手背的眼泪,呜呜咽咽更可怜了,“我不要什么狗屁夫子!就要小叔叔教!否则日后,我……我就不读书了!” 没有同以往那样蹙着眉头斥她一句“胡闹”或者“任性”,他只是看着她,静观不语,眼神凉凉地落在她脸上。 小姑娘泪流满面的脸明晃晃写着依恋,甚至是对他深深的执念。过去被忽略的一切,陡然间都在此刻明晰起来。 他有一瞬间晃了神。 还好还好,自己发现得及时,若是听凭她任性下去,真不知日后要闹得如何收场。 “随你。” 他薄唇一开,吐出的字无情又刺耳:“不读书,是于你自己有害。你也快十七岁的人了,不再是小孩子,做什么事情之前,务必先考虑清楚后果。” 哭声更大了,她仰着头,胭脂又是被泪水凝成了一缕一缕,原本苍白无血色的小脸狼狈地暴露出来。 心猝然一抽,他不忍再看,连忙起身往门外走,“行了,我还有事……” 男人凉滑的绸衣擦身而过,她一把抓住他胳膊,两只手紧紧往他小臂中扣,湿哒哒的泪水打湿了下巴,抽噎着哀求:“小叔叔……雪儿以后听话……真的听话……你别不管我了……” 她以为是自己前些时日把他闹得恼怒了:又是搅乱他的婚事,又是喝酒胡闹,又是不好好做功课……自己确乎不是个乖小孩儿,小叔叔定是厌烦自己了。 “你做什么?!手放开!” 章凌之一把甩开她的手,恍若她的手上带着什么骇人的瘟疫。 小姑娘一不留神脱了力,身子一晃,差点栽地上。 他失神片刻,定住身子,狠一狠心道:“雪儿,你记住了,男女有别,以后不许碰我!” 冬宁被他吼得一个哆嗦,连哭声都弱了下去,只是三两下抽泣着,睁着一双懵懂惶然的水眸,怯怯地看着他。 原来他只是拿出朝堂上一半的架势来,都能把她吓个够呛。 以前那些小意纵容,都只是因为他愿意,所以他低头。 可现在,他不愿了。 “唔……” 她用力抿住嘴,眼眶瞬间被水雾充盈,幼鹿般的呜咽声从鼻腔中溢出,恍若被鹿妈妈狠心抛弃的幼崽,晃着它那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四肢,颤颤巍巍地向母亲再次求一个拥抱。 章凌之偏过脸,狠心不再看她,侧面的下颌线绷得恍若刀锋,每一下偏离,都能带来割破人皮肉的疼痛。 “雪儿,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好自为之吧。” 他长腿一迈,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去了寝屋。 徒留小姑娘一个人在书房中,垂着双手,泣不成声。 第29章 任性使气把他写进艳/情/小说里。…… 芳嬷嬷坐在床边,温热的帕子又擦了擦冬宁鬓角渗出的细汗,望着小姑娘浅睡的娇颜,只是揪心。 今儿晚上她从燕誉园回来,哭得双眼红肿,一问才知,章大人给她请了个夫子来,自己还要搬去官廨一段时间,不知何时才能回府。 怪不得。 她心中暗忖,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 事。长痛不如短痛,而今叫她早早哭出来也好。 不多时,章凌之竟然敲门来了。 芳嬷嬷仔细看一眼床上,见她只是蹙起眉头动了动脑袋,还没闹醒,方才舒了口气,过去开门。 章凌之一身清修的素白常服,轻移步子,坐到床边,沉默凝视她半晌。 不用再与小姑娘纯挚热烈的眼神对视,他也卸去了刻意伪装的冷漠,一腔柔情不自觉地,就这么漫漫倾泻出来,流连在她脸上。 知道她身子弱,禁不住情绪的大起大伏,稍不留神就容易厥过去。今日又是大哭过一场,身子闹了亏空,早早地便睡下了。 她当真是哭得委屈极了,连睡梦中也轻嘟着嘴,眉头紧蹙,很是不安稳。薄薄的眼皮高高肿起,泛起惹人怜爱的红。 他轻叹口气,跟芳嬷嬷低声道:“去包一块冰来吧。” 芳嬷嬷转身出去,不多时,又捧着湿毛巾卷的冰块进来。 章凌之极其自然地接过手,把冰毛巾轻轻按在小姑娘红肿的眼皮上,这只手拿累了,就换另一只手。 约莫过了两刻钟,芳嬷嬷终于忍不住伸手,使劲儿压着那粗噶的嗓子:“大人,我来吧。” 章凌之摆摆手,她只好又退开,不安地站在一边。 待眼皮消肿得差不多了,他方才将冰毛巾交回芳嬷嬷手里,两只手掌轻轻搓着,让被冰得麻木的双手回暖。 “今天晚上我来过的事,别告诉她。” 他抬眼,墨黑的凤眸对上芳嬷嬷,那里面黑如源潭,讳莫如深。 芳嬷嬷心一惊,猜着他是不是约莫知道了什么,嚅嗫着嘴角,默契地同他点一点头,“老奴知道了,大人请放心。” 似是为了跟他统一战线,她投递去一个坚定的眼神,“有我在,老奴定不会让宁姐儿胡来的。” 章凌之勾起一个苦淡的笑,这老仆妇,果然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回头最后看了她眼,小姑娘睡觉不安分,头在枕头上滚两下,解开的乌黑长发又散乱地贴着肉肉的脸颊。她夜里睡觉卸了胭脂,那苍颜病容,更是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人的面前。 扭曲的烛火舔舐着她恹恹的脸,映照之下,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好像她那脆弱不堪的生命,随时都要在光照中变淡,变透明,然后彻底了无痕迹。 终是忍不住,他伸出手,修长洁净的手指将乱发勾到她的耳后。 熟悉的沉香气飘来,从嘴角划至耳边,激荡着她本就不平静的梦。 眉头蹙得更紧了,一滴晶泪从紧闭的眼角滚落。 哪怕是梦里,她还在呢喃着承诺:“小叔叔……我以后一定会乖的……”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任性使气惹恼了他,才会让他想要避开。 殊不知,她那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早已经透过那双过于炽热纯真的眼睛,彻底暴露在了两个“冷酷无情”的大人眼中。 * 官廨。 章凌之下了值,刚迈过大门,连翘便迎上来,“主子,王学士过来了,在大堂候了您半个时辰呢。” 他连忙加紧步伐,穿过天井,走到大堂来,一边向坐在圈椅上候着的王柳润行礼,“王大人,久侯久侯。” 王柳润也忙起身作揖,口中客气地寒暄。 他一身素简的深蓝茧绸长衫,灰白胡子飘逸在胸前,说话时瘦长的两颊往内里一缩,更显出文弱之气来。 王柳润是个老翰林了,老老实实编了一辈子书,没怎么登过高位,但也安安稳稳熬到告老退职。而今深居简出,偶尔也会去国子监上几堂课,发挥一下余热。 章凌之特地将他请来,去给颜冬宁那个“小魔头”上课。 知道这丫头不好摆平,瞧王柳润这满脸为难的样子,心中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章阁老,这……是姑娘最近的课业,您请过目。” 王柳润苦着一张脸,把课业递过去。 章凌之接过翻两下,嘴角绷得笔直,隐隐也有点怒气。 这鬼画符的字,一看便是故意为之。自己苦心孤诣教导了她这三年,虽不说把她培养成了个京都才女,但文章策论、诗词歌赋,她也算得上精通。这丫头本就惫懒,推两下才得动一下,但又实在聪慧,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两三年下来,肚子里也是有点墨水了,何至于把课业写成这幅模样? 欲要发怒,转而又觉乏力,只是无奈地叹口气,“这丫头故意跟您捣蛋呢,她远非这般水平。” “我呀!看出来了!”王柳润摸一把胡子,鼓着眼睛道。 “令侄女实在聪明,可也实在淘气,偏阁老您又叮嘱过,姑娘身子孱弱,不宜打骂。这……”他语塞,摊了摊手,“这我实在无法可想了。” “恕老朽无能,还请阁老另请高明,只怕再叫我耽搁下去,真要误人子弟了。” 章凌之将课业放回案几上,嘴角挂着抹苦涩的浅笑,“不干学士您的事,她这是在跟我置气呢。” 知道她是故意气他,想把他激回去呢。 越是这样,越不能着了她的套。 就像孩子都会有“断奶期”,过了这阵劲儿,就好了。他总这么想着。 “辛苦王学士,确实叫您为难了。您就只管去给她上课,课业写成什么样,暂时便先不管吧,等她自己想明白过来了,自然也没心力拧着干了。” 王柳润一脸为难,可章阁老如此诚恳的请求,他拉不下脸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翌日,王柳润按着约定的时间,照常来到小书屋,却是没有见到那个“淘气包”,倒是她身边那个年长的仆妇,一直在替她道着歉。 “抱歉,王夫子,姑娘现在人还在床上,身子不大舒服,我立刻就去把她叫起来。” 王柳润心中叹气,暗道章阁老养这么个小祖宗也是不容易,只是淡定地摆手,“去吧,我在这儿候着。” 芳嬷嬷又是弓着腰,连声道歉,退出了小书屋,甩着胳膊便往叠彩园奔去。 “闹够了没有?!赶紧起来!” 芳嬷嬷怒气冲冲揪她的被子,小姑娘像只蚕蛹似的把自己包在里面,怎么拉也拉不动。床上鼓起一个倔强的小包,带着哭腔的怒音从衾被中透出,“我不去!我不去读那劳什子书了!反正我读成什么样子他都不在乎了,我不要去……” 说着,呜呜的哭泣声又闷在被子中响起。 自己前几日这么“折腾”,把课业写成那个鬼样子,可他却当没看见一样,连面都不肯露一个。要是以前,他肯定又会皱着眉头,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 她好像怎么做都不行,怎么做都不对。 她乖乖的,他不理她。 她不乖了,他依旧当没看见。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听到冬宁在被子中的啜泣,芳嬷嬷也是心如刀绞,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章凌之做得对。 思忖半晌,她坐在床边,放平声音道:“你跟章大人再置气,可也没有把夫子晾在书房的道理呀。大人是可以纵容你的小脾气,但尊师重教此乃底线,若是他知道你今日此种行为,不知该对我们宁姐儿多失望呢,你说是吗?” 芳嬷嬷几句话,四两拨千斤。 被子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她抽泣着扒开被子,露出一颗毛躁躁的小脑袋,眼睛哭成了两只小核桃,下巴蕴着一圈湿气。 “孃孃……我现在就去……我……我不想小叔叔再讨厌我了……”说着,她又仰头掉着眼泪,“他已经……很讨厌我了……我这么不乖……他会不会再也不想理我了,呜呜唔……”她嘴巴扯得扁扁一条,泪水顺嘴角滑落,似乎从未有过的伤心。 一想到他会讨厌自己,心里就难过得不要不要的。 “我的傻闺女呦。”芳嬷嬷心疼得将她揽到怀里,“大人没有讨厌你,他只是……他只是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总是守着你。” 手隔着被子拍抚她的背,替她顺着气儿,“好了,快起来收拾一下,别让夫子等急了。” 冬宁最后还是从床上爬起,简单拾掇了一下,强撑着肿痛的眼皮,坐到了书桌前。 许是真的哭累了,闹够了,她精神损耗太大,没有什么心力 再去拧巴,只是老老实实听夫子授课,老老实实完成课业。 见她一副无精打采,体力不佳的样子,王柳润今日还提早结束了授课。 心事沉重,憋得她胀痛,直要吐血。 夜里她完成了课业,对着自己的一堆纸稿发呆。《灵潭志怪下》的三稿已经完成,很快便能交由书坊老板送去刊印。上部书卖得并不算火,但老板说了,还是有销路,总归也是有得赚。 这就已经很令她开心了。 “往生花”,这个笔名留在了这本书上。 或许百年之后,她的书会被人遗忘,彻底了无踪迹,她并不指望有人能将她的故事一代代相传。但一想到此刻,在烛火映照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有人正在翻看她的书,因为她书中的故事或欣喜、或悲痛,就很足够了。 仿佛人生,不枉来此一遭。 她有爱她的爹娘,有一心护她的孃孃,还有一本本能刊印上自己笔名的书……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也能画出一个完满的圆。 只是……唯有他。 所以那个缺口,变得好大好大呀。 突地,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许是澎湃的情绪太汹涌,争先恐后地在她脑海中撕咬,于是提笔开闸,将它们全都倾泻在纸笔间,化为一个个墨点、一块块字符。 就像纷纷活起来了一样,那些散着墨香的字块,串联成一个个故事,是她少女心事最好的倾诉者。 雅缘书坊。 纤纤玉指递过来一本书,上面有些墨迹甚至还未干透。 老板接过那本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书,细细翻看起来。 少女转头,隔着幂篱,同身旁的仆妇道:“孃孃,你去外头逛会儿吧,我和老板聊聊书的事儿。” “那不成,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哎呀!”少女不耐烦起来,柔软的小手去推她,“你又听不明白,你在这儿,老板同我都不好说话了!” 芳嬷嬷撇撇嘴,知道她最近心里头不痛快,只好顺了她的心意,“那你快点,我可去去就回了。” “知道啦知道啦!”她甜甜应几声,目送芳嬷嬷迈出了书坊,连忙转过身子,俏生生地道:“戴老板,你看如何?” 老板正拧眉看得投入,手一抬,示意她不要说话。 冬宁有点高兴,捂住嘴,一双美丽的猫儿眼在薄纱下闪着期待的光。 “不错!不错!”老板把书一合,连声点头。 “你这题材选得好呀!叔侄禁忌恋……”他放低了声音,嘴巴凑过去点,“现在大家,就爱看这种呐!越禁忌、越刺激!” 冬宁被他说得羞红了脸,秀丽的颈子低垂下去,“不是亲叔侄……都说了是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呐……” “改!”老板大掌一拍,“就改成亲的,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叔侄!” “啊?!”冬宁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可这怎么成呢?” 她和小叔叔……分明就不是嘛。 “怎么就不成了?反正笔在你手上!” 冬宁低头绞着手指,心中嘟囔:那可都是自己的真心话呀,只是化了名字和一些身份背景罢了。其他的,哪一个情节不是真真切切,在讲述着她的爱慕呢? “哦,还有一个地方,也要改一改。” 老板说得来了劲儿,屁股抬了抬,眼睛发亮,自顾自地道:“你这故事里面啊,这晏大人太矜持了,太正人君子了。磨磨唧唧老半天,两个人才亲上一回嘴,改!”他又是一拍案桌。 冬宁一个抖擞,“这又要怎么改?” “就把那晏大人改成‘衣冠禽兽’,他绝不能是什么正经自持的君子,而是一个批皮无耻的败类!” “啊?!”冬宁彻底惊掉了下巴。 “没错!就比如这里……”老板翻到书中的某处章节,指出来道:“晏大人中了政敌的春药,情难自禁、浴火焚身,恰此时,正巧碰到了在书房等候他的小侄女,就这里!你怎么能写成晏大人推开小侄女跳进冰湖里那?改!” “这里也要改?” “必须要改!你要写成晏大人在药力的催促下,失去神智,不觉间解开了小姑娘的衣裳,将她压在书桌上,两人就地……咳咳……□□合欢。” 说出这种荤词儿,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毕竟面对的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身边已然安静,他闭上嘴侧头,却见小姑娘垂头默然。柔软的身子斜靠着圈椅,如一只坠雨的梨花,隔着朦胧的雾气,也能瞧着那面上害羞带臊的粉。 “咳咳……”他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察觉自己失言。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着实有些冒犯。 “我的意思是……这个晏大人,你不能像现在这么写。眼下,大家都不爱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男主人公就是要那越狂越阴暗的,才越受欢迎呀!” 冬宁在幂篱下轻蹙了蹙眉,缓缓摇头,“我不改。” “晏大人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我改不了。” 她倒是希望,自己能改得动呢,可她改不动他呀。 他现在连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更别说会亲自己了…… “嗨呀!”老板又坐回了她对面,手肘越过圈椅扶手,压低声音倾过去,“你信我!你这么写,这本书绝对能好卖!大卖!” 见她还是低着头不作声,继续劝解道:“不是我吹,我开这间书肆这么多年,卖过这么些本书,什么样的故事销量好,我最在行!” 说着,他拍拍胸脯,竟是拿出了语重心长的架势,“小妹,你听哥一句话,这么做,绝对错不了。” 冬宁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点头,“我信。” “哎!”他高兴地一拍扶手,“这就对了!小妹,听人劝,吃饱饭。” 故事,她是想写的;钱,她也想赚。 况且,让她把中了媚药那次写成晏大人和莹儿……交欢……她也不是不愿意的,只是…… “只是老板……这种事情……” 她说着,脖子都羞粉了。自己未经人事,一些荤腥的话本子倒确实看过一些,但从未动过笔去写呀。 少女勾着手指,静坐不语。偶有夏风穿堂过,轻轻吹拂薄纱,拢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若有似无的玲珑身姿,似轻烟中笼着的一抹浮云晚霞。 这般年纪,这样情致的少女,只往那儿一坐,什么也不说,便自有淡淡情愁从一举一动间溢出。 书房老板缓吸一口气,连他都局促了。面对这样纯洁无瑕的少女,似乎自己将那些事说与她听,都是对她的玷污。 但少女的才华,他也确实看好。 老板挥挥手,将店伙计找过来,附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店伙计应声点头,绕进库房里,不多时,手上便捧着一沓书,递到老板手里。 “这些书。”老板拍了拍书皮,推到冬宁面前,“姑娘可以好好看看,相信以你的悟性,定能写出更精彩斐然的。” 冬宁奇怪地拿过一本,只翻看了几眼,瞬间吓得合上。 这里头……这…… 太露骨,太直白了!自己以前看的那些话本子,同这些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过家家酒了。 她呼吸急促,脸上升起红温,手搂过那沓书,声音都变得绵软羞怯:“我知道了,回去我再想想吧……” 书房老板满意地点点头,“那这本书,姑娘可有想好叫什么吗?” 是呀,这到现在还是本没名的书呢。 冬宁歪头想了想,道:“就叫它,《西窗旧梦》吧。” 她的那间小书屋,就在书房西边的抱厦里,她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在西窗下做着一个长长的、朦胧的梦。 梦里充斥着他的温柔,还有指尖腕边那疏冷的沉香。清幽冷漠得,像不可侵犯的神祇。 她期盼着,梦啊,总有成真的那一天。 冬宁拿着那沓书,回去就犯了难。 书坊老板给她的“学习资料”里面,既有带字的,还有带画儿的。老板说了,这些叫“避火图”,日后娘亲送她出嫁,闺阁里也是要先看过一遍的,这都没什么好害羞的,就当是提前把“功课”做了。 冬宁将那图画的通通推回去,只把带字儿的拿回来。无他,只因芳嬷嬷每天都要替自 己收拾房间,若是叫她把这“避火图”翻出来,那可就惨了。不过芳嬷嬷不识字儿,所以这些带字儿的,她倒是可以安心放着。 她每天翻阅学习,苦思冥想,脑海里一边想象着书里形容的那些动作,有时候想着想着,忍不住就描摹出了他的脸,再配以那些动作…… 天呐! 冬宁羞愤地捂住脸。 腰间忽然又变得烫热起来,喉咙干燥上火,不禁想起那晚,他强势的舌头在口腔里搅弄的感觉。 呼吸都急促了,她脸憋得涨红,一边拿起笔,抖动的墨迹在纸上战战巍巍地行走。 她想起那晚他烙铁般的大掌,如果真的毫无阻隔地贴上自己的肌肤,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画面在脑海中飘荡,印刻着他的脸、还有修长的四肢,那双白玉干净的手,又会把自己摆弄成什么模样? 古怪的感觉升涌,像阴暗角落里的青苔,在常年背着阳光的地方漫起了湿气,连身体都是软绵绵的,湿湿的潮气毫无阻滞地流淌。 这感觉,跟当晚他吻她时,身体里起的反应一模一样。 写不下去了,她把笔一丢,红着脸埋进臂弯中,瘦削的肩胛骨轻轻起伏,弯出纤弱的弧度。如被雨水淋湿的蝴蝶,震颤着那沉重的蝶翅,在潮湿的泥淖中,无力挣扎。 她忽然,好想好想他啊。 * 兵部衙门。 一批地方刚送上来的折子累在案桌上,书吏正在一旁整理,分门别类,以便章凌之阅览。 正批阅间,一位看门的小吏过来禀报。 “大人,官署外有一名女子求见,说是……您的表侄女。” 章凌之持奏折的手一顿,眉毛都没抬,只呵道:“让她回去!别来这儿瞎胡闹。” “是。” 那小吏走后,他左右看不进字,“啪”地将折子一合,案桌上一丢,头疼地靠近官帽椅中。 这丫头,没想到竟敢直接往官署里跑了,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30章 我想你了“你都不想雪儿的吗?”…… 心思转了转,许是片刻心软,他又将那小吏召回来。 “还是叫她进来吧。” 小吏眼珠子咕噜咕噜,不明白阁老为何如此反复,只好应个是。 官署外。 “孃孃,你就回去吧,等会儿见完小叔叔,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便是。”冬宁扒拉着芳嬷嬷缠绕的手,拼命推拒。 这官署是她非要坚持来的,一想到芳嬷嬷要一个人在外头侯她这么久,心里便过意不去。 “不成!”芳嬷嬷将她挽得更紧了,“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我岂能放心?” 冬宁酒窝浅笑,拿起自己腰上挂着的小木牌,“呐,这上头不都写着呢嘛?”她手指一个一个字比过去,“檀华路,章府,寻万如芳或章越。” 万如芳,便是芳嬷嬷的大名。 她这个小腰牌,出门时必会挂在身上,以防她意外昏倒时,身边没有熟人。 当然了,芳嬷嬷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压根是一刻也不敢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八岁那次她起夜摔倒在寒冬里,已经够吓人了,前些日子又是从秋千上翻下去,芳嬷嬷每每忆起来,都还是止不住心惊肉跳。 冬宁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也算是福大命大。 尽管对她看管得紧,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芳嬷嬷还是要求她出门必挂上这腰牌。 锐鹰般的眼神扫一眼那腰牌,她摇摇头,“你进去吧,我就在外头等着。” 冬宁泄了气,不知为何,总是不高兴她这黏黏糊糊地照管。 “姑娘,姑娘!” 刚刚将她拦住的那小吏冲出来,“章阁老吩咐,请您进去呐。” 她再次撩开面纱,冲他甜甜一笑,“多谢小哥了。” 美人这一笑,险些又叫他没了魂,直晕晕乎乎。 刚刚冬宁过来,称说要见章阁老,却被他趾高气昂地拦住。情急下她撩开面纱,露出那娇艳哀戚的面容恳求,一下把这小吏看直了眼,这才点头答应去替她通传。 果然,人长了一张好脸儿,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随着年纪的增长,冬宁渐渐感知出自己长得漂亮,确乎是很漂亮。美人总是更容易得到厚待,她并不自骄于这一点,但恰当的时候,也很懂得利用。 只是这一点美貌,似乎在章凌之面前完全失了灵。 他看她,总还把她当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心里一边想着,忍不住失落,随着小吏的步伐,往公房内走去,攥紧了手中的食盒,心中直打鼓。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呢?一个月又四天了,他倒也真能狠得下心,一次也不回府来看自己。 离公房越来越近,还没踏入门内,远远地便听到他的训话声: “仓库里要更换的兵器铠甲你真的清点明白了嘛?!损耗率有多少?朽坏程度又如何?通通给我拟清楚了再递过来!就给我这么一个含混不清的状子,你想糊弄谁?叫我怎么跟内阁申请拨银子?!” 天呐。 冬宁咬了咬唇。 原来他平时教导自己还算柔和的了,真跟下属说起话来,竟然这么可怕。 章凌之有点动怒,公房内一时安静得可怕,似有千钧之鼎压在头顶上空,只有书吏拈着手整理奏折的莎莎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小吏已经把冬宁带到门槛边,这只脚不知该迈还是不该迈,被这肃杀的氛围震慑到了,就这么领着冬宁站在门外。 章凌之察觉到了动静,眼神越过面前听训的裴一鸣,落在小吏身后那道戴着幂篱的窈窕身姿上。 “进来吧。” 小吏立马触发了动作,带着冬宁迈进门来。 章凌之手指一指旁边,示意她先一旁站会儿,长指在桌上重重点两下,摄人的语气一字一句压过去,“裴一鸣,你搞搞清楚,内阁不是我章越批红就能说了算的!其他几个阁老都瞪着眼睛挑刺呢,不把这个状子拟到万无一失,不要再给我呈过来。” 他声音并不大,声量听起来甚至并不像在骂人,话说得急了,顾不上字正腔圆,尾音还会拖出些许江南强调,带着点糯。可无端端就是叫人觉出畏惧。 裴一鸣嘴角抽了抽,面上明显地不服气,可碍于他是自己顶头上司,骂人的话只得往肚子里咽。 这狗/日的章越,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连他裴氏子弟也敢训。不过一个寒门出身的南方土鳖,当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嘁。 章凌之看他那丰富多彩的面部表情,知道这膏粱子弟又在心中腹诽自己,只是不在乎,悠悠地靠进官帽椅里,嘴边溢出一个冷笑,“裴大人,状子拿回去,改吧。” 裴一鸣忍气吞声道了句“是”,将状子重重抽回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冬宁见那人转过身,嘴型无声嘟哝着什么,看神态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由朝他的背影暗暗瞪一眼。 章凌之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女,明明幂篱遮去了面容,可瞧她那不安分扭动的身姿,便知那面纱之下的情态该有多么活色生香。 她总是这样,一颦一笑,都写满尘世间最真挚的热烈,是他那暗沉压抑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鲜活明快。 “什么事?怎么还跑官署里来了?” 章凌之皱着眉问她。 幂篱遮盖的身影僵了瞬,少女摘下头笠,嫣红的小嘴嘟起,一双翦水秋瞳哀怨地看着他,撒娇 似的埋怨: “小叔叔,你都这么许久不回家,我想你了。” 呼吸一滞,他整条脊背都僵住了。 绷得紧紧的心像被人用小拇指弹了一下,瞬间软了,可也泛起了酸。 这种感觉,真叫他害怕。 很快地,收回心中那荡起的异样涟漪,他只顾沉着一张脸,冷声道:“这里是官署,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冬宁真委屈了,垂着脖子,手指抠着掌中攥的食盒提手:“你一点都不想雪儿的吗?” “咳……” 一旁的书吏实在忍不住笑,憋红了脸,还是不禁咳出了声。 章凌之转头,幽幽瞟他一眼。那书吏连忙低头弓腰,装模作样地去理那堆奏折。 他深吸口气,撇过脸,强迫自己不去看她那张过于妍丽的小脸儿,只把眼神专注到案桌上本根没什么可瞧的状子。“你也看到了,我这兵部里的事忙不过来,你有什么就赶紧说,别瞎耽误工夫。” 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心瞬间哇凉哇凉,连胸腔里的跳动声都沉闷起来。 轻咬了咬嘴唇,她移步上前,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他手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我跟孃孃又学了招荷花酥,这里头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捏的,你尝尝。” “嗯,放这儿吧。” 他头偏一偏,继续低头看案牍,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心哗啦啦泛起了酸。 笑容僵在脸上,她理了理情绪,又过去打开盒盖儿,非要用帕子拈起一个,递到他面前,“现在就尝尝嘛,我今儿捏了一早上呢。” 就像以前每次章凌之说缓缓时,她都非要他立马就兑现,现在也是,撒娇耍赖都要他妥协。 他只好接过,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又把剩下的放回盘子里。 冬宁看着那剩下的大半截,又瞧他那被迫味同嚼蜡的模样,连“好不好吃”都懒得问了。 她忽然觉着,其实要是他讨厌自己,可以直说的。 “那就我先回去了,不打扰小叔叔了。”泪意拼命往肚子里咽,她失落地转过身。 那书吏是个有眼色的,连忙绕出桌子就去相送。 章凌之这才敢抬眼正视她的背影,少女戴回了幂篱,轻纱之下晃着虚浮的脚步。他不由皱眉,心中觉出点不对。 “姑娘当心!” 果不其然,她腿软得门槛都迈不过,差点被绊倒,还好那书吏扶了一下她的胳膊。 刚刚站稳,肩膀就被人揽过来,“先去暖阁歇息一下。” 冬宁的确有点不舒服,若非胭脂的遮盖,此刻她苍白的脸色早就显现出来了。 她晕晕乎乎地,被章凌之带到侧边的暖阁中,手按着她的双肩,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下。 这里是章凌之午间休憩的地方,偶尔办公累了,也会来这张榻上小眠。 她看起来有点中暑。 近来心绪本就不佳,没怎么休息好,今日又顶着太阳走来了兵部衙门,身子自然是好过不了。 章凌之把暖阁角落里的冰鉴搬来她脚边,又去唤书吏给她打了杯淡盐水来。 “来,慢点,小口小口地喝。” 瓷杯递到嘴边,她衔住杯口,埋头小口啜饮着,恍若一只乖巧的小狗,蔫蔫地只顾喝水。 章凌之瞧她这模样,心霎时软成了一团。 恍惚间有种冲动,想把她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轻哄拍抚。 脸绷得更紧了,他克制着,将快要喝空的杯子拿开,理了理榻上的枕头,扶她躺下。 冬宁歪过身子躺好,两只手垫在小肉脸下,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男人脸上的关切担忧,分明做不得假。 “怎么样?舒服点没?”他声音一下放轻放低了,眉眼间又漾起熟悉的温柔,恍若那个刚刚对她冷言冷语的章凌之,才是假的。 她摇摇头,嘴巴高高撅起。 他一下绷不住笑了。 这是他养了快三年的孩子,对她这样的表现太熟悉,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便能嗅出来:小姑娘又是在故意撒娇呢。 “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是不是讨厌雪儿了?”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嘟囔着问出了口。 “没有,没有讨厌你。” 他轻声回应,手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刚刚搬过冰鉴,他指尖还带着丝丝凉意,在耳廓上擦过。 抿了抿嘴,她垂下眼睫,“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章凌之一下噎住了,自己都没了底气,“没有躲着你。” “骗子……”她手指紧紧抠住脸边的枕头,指甲往里头挖啊挖,直要将那丝绸软枕戳出个洞。 “小叔叔,你要是讨厌我了,可以跟我说的,我立马就搬出章府……” “真没有!”他急得提高了声音。 哎。 叹息声清晰地落到她耳中,满是无可奈何。 有些原因,没法儿同她说,那个荒诞无边、把她压在身下的可耻梦境……还有她那因无知好奇而升起的所谓“情愫”…… 自己作为长辈,有必要默默处理掉这一切。 但偏偏她是个难缠鬼。 她抬起眼皮,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垫在脸颊下的手指轻轻蜷起,小心翼翼发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不忍拒绝,他马上道:“等忙完这阵子,最近确实事儿多。”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 以为终于安抚住她了,这口气还没抒出去,她又道:“那你不在府里这段时间,我可以想你了就过来看看吗?” 她把“想念”挂在嘴边,似乎丝毫不觉出是什么羞臊的事,却将他说得情怯,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又闹,兵部衙门是什么茶馆酒肆吗?这里是朝廷重地,岂是你说来就来的?” 况且,自己也不总是在兵部,时常的也要去文渊阁上值。 她嘴一撅,眼波盈盈,喉头带着哽咽声:“可是雪儿想你了怎么办?” 脚边的冰鉴还在冒着凉气,他却被她看得脸热,面皮倏然蒸红。手指扶住额头,合上眼皮,指腹摩挲着太阳穴,倍感头疼。 “我保证,不会烦你的!我就自己在这个暖阁里做功课,做完了再给你检查,绝对不会给你惹事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章凌之却一个字也不敢信。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 冬宁小嘴一张,还要说话,他站起了身,“我还有事要忙,你休息好了就回去,别在这里耽搁太久。这里是官署,闲杂人等不得久留。” 冬宁在他这儿讨不到好,躺到精力恢复过来,又蔫蔫地出了衙门。 芳嬷嬷在附近的茶馆点了壶毛尖,坐了一下午,见到冬宁出来,连忙上去牵过她的手,“见着大人了吗?东西他可还喜欢?” 她在暑气中候了一下午,早已是热得面颊通红,满头大汗。 冬宁瞧她这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人便又更失落了。 自己这个废物身子,永远免不了要拖累身边的人。 “嗯,喜欢着呢。”她低落地回。 芳嬷嬷瞟一眼停在身后的马车,冬宁忙解释,“小叔叔给我们派的。” 她没敢说自己刚刚中暑的事儿,怕她又瞎咋呼。 “你看看,我就说嘛,大人还是心疼我们宁姐儿的,怎么就会不喜欢你了呢?”芳嬷嬷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别多想。 嗯,是喜欢的呀,只是他的喜欢,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冬宁沉默着,提起裙裾,踩上马凳,上了车。 公房内,书吏将誊抄好的公文递给章凌之过目,笑着搭两句话:“刚刚那位小姑娘,是阁老的侄女儿吧?” 他听见她叫他“小叔叔”。 “嗯。”他浏览着公文,应一声。 “瞧着真伶俐,手也巧,看看这荷花酥做得多漂亮?”是时候拍顺着两下马屁,不拍白不拍。他瞧得出,阁老刚刚虽冷着个脸,实则对那位小侄女喜爱得紧。 章凌之瞥一眼手边的酥饼,“也就小打小闹两下,她不是能下厨的主儿。” 她那点 手艺,章凌之一清二楚。从小便不怎么爱下厨,也没心思研究这些,吃喝玩乐倒是在行。 寻常来说,话都说到这儿了,理应将那荷花酥分一块儿给同僚,以示体恤下属、平易近人。 但章凌之没有,只是拿过那块刚刚咬了一口的荷花酥,翻看两下,又塞到嘴里,默默咀嚼起来。 没能讨来酥饼,书吏清两下嗓子,尴尬地坐回座椅上,又继续整理文书去了。 章凌之吃完了一块,又默默拿起一块,吃完了第二块,再拿起第三块…… 他慢条斯理咀嚼着,面色沉稳依旧,也看不出好吃不好吃,只是一块块往嘴里送。 书吏在一边看得傻了眼。 那一整盒酥饼,打眼望去,少说也有八块,章大人就这么……一口气全吃完了?! 他……有这么饿吗? 第31章 有气就撒他放在心尖上疼的人,不许忍…… 章凌之明确发话,不许颜冬宁再往兵部衙门跑。 但冬宁若是个这么听话的主儿,那她就不叫颜冬宁了。 没过几日,少女又抱着一沓书本,笑嘻嘻找来了衙门口。 那看门的小吏又见着这位天仙儿般的姑娘,面色却是不好了。 章大人上次特地吩咐过,下次不准她再进来。 冬宁一听不让进去,转身往台阶上一坐,脸靠着那沓书,有气无力道:“我不舒服,走不回去了……” 芳嬷嬷站在一旁不说话,那小吏被整得手足无措,只好又进去通禀。 没一会儿,他喜笑颜开地回来,“姑娘,请进吧。” 冬宁掀开幂篱,朝芳嬷嬷眨眨眼,小酒窝俏皮地露出。 芳嬷嬷无奈地笑了,目送她蹁跹的身影进了兵部大门。 感慨于自己最近的心软,或许是章大人的为人叫她彻底放了心,她相信章凌之的分寸,便也不忍再逼迫冬宁太多。 毕竟是小姑娘情窦初开,她只是想多看他几眼,又有什么错呢? 这样的小小心愿,她还是可以满足的。 少女欢快的身影扑进大门内,叫她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那无疾而终的青涩/爱恋,却也值得品味此生。 章凌之这一回还是没能拗过颜冬宁。 她三不五时地就要往兵部跑,那看门小吏也不拦了,直接放她去找章凌之。 她也的确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不闹也不吵,每日就窝在暖阁内,认认真真写课业,课业质量完成得前所未有地好。 王柳润看了她最近的功课,终于是喜上眉梢,对着章凌之连连夸赞:“令侄女真是聪慧过人,可造之材呀!” 原来,只要他不躲开她,只要他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颜冬宁小朋友便会收起她的张牙舞爪。 时常地,书读累了,冬宁便会趴着门框,偷偷探出半颗脑袋,去瞄案桌旁那道挺拔的身影。 他办公起来很认真,比往常还要严肃,眉头紧紧锁成川字,锐利的眼神扫过一行行奏折,下笔迅疾干脆。跟人指派任务也不多废话,总是一两句便切中要害,从来都不重复第二遍。 这时候,冬宁便想,幸好他只是自己老师,不是自己上峰,否则的话,那更是要哀嚎连天了。 “鸿铭,把五月十八日的邸报找来给我。” 书吏递过邸报,他抬手接过,余光扫到暖阁的门边,似乎有一颗圆圆的小脑袋正鬼鬼祟祟地探出。 他目光直视过去,小脑袋唰地缩回,了无踪影。 唇角弯弯翘起,心里一阵暖流漫过,他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 熨帖,舒服,好像一颗心稳稳安放在胸腔内,只是听它有力地跳动,便觉出幸福。 幸福? 眼神中有一刹那的茫然,他闭上眼,将那莫名其妙的感觉从心中拔除。再次睁眼,寒潭无波,又继续投入到那堆冰冷冷的事务中。 夕阳斜照,穿透菱花窗格,空气中飞舞的浮尘清晰可见。 章凌之忙完了一天,踏入暖阁,冬宁正趴在案几上,睡颜安详。 雪白的小脸压着手臂,樱唇微张,一呼一吸间,像只会吐泡泡的金鱼儿。尘埃漂浮,霞光漫在她的身上,晕出芒芒的金边。 她就像是误入这凡间的仙子,那样纯洁,那样美好,圣洁到叫人不敢误触,亦不忍染指。 章凌之站在门边,静静看了会儿,方才迈开腿,走过去。 手指在桌上敲两下。 “嗯?唔……” 她迷迷糊糊睁眼,立起身,手胡乱去擦自己的嘴角。啊,还好还好,没有流口水。 仰起脸,她看到逆光而站的人,他身子太高大,将光线整个抵挡了去。 “小叔叔……”嘴里含糊不清,咕哝着刚睡醒的鼻音,下意识张开手,就要去揽他的腰。 章凌之忙慌退后两步。 冬宁手扑了空,这才清醒过来,讪讪地收回手,垂头不语。 章凌之扶起袖口,右手执起桌上的墨条,砚台里轻轻研磨,“我说,你写,给你父亲去一封信。” “哈?!”冬宁惊慌地瞪大眼,“小叔叔,你要跟我爹爹说什么?要把我送去岭南吗?” “瞎想什么呢?”章凌之放下墨条,把纸在她面前摊开,“盛夏将近,马上又到了岭南荔枝坐果的时节,按理,广东道是要向宫里敬献荔枝煎的。” 他悠悠说着,笔蘸上墨递到她手里,“如果我没记错,岭南除了荔枝,还有一物产,叫黄皮,酸甜可口,味香独特。你跟你爹爹在信中说,叫他将想办法将腌制的黄皮干一并敬献来宫里。” 冬宁眨巴两下眼,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他这应当是在提点父亲,却不知意在何为。 “为什么?” “宫中的廖贵妃近来有喜,害喜严重,食欲不振,却单单喜食酸物。这个黄皮果,正对她的胃口。” 话至此处,已然明了。 冬宁捏着笔,呆呆地转向桌面,琢磨着怎么去下笔。 “小叔叔,给贵妃娘娘敬献了黄皮,爹爹就能调回来京都吗?”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们,她盼这一日盼了好久。 “事宜从缓,想要回来京城,没有这么容易。” “你父亲在广东道,一直埋头苦干,算得上勤勤恳恳,只是他不敢冒尖,自然也缺少契机。” 冬宁撇撇嘴。自己爹爹那个脾性,她可太了解了,窝窝囊囊了一辈子,只求无病无灾保平安,敢冒头就怪了。 “骗子,他还说,一定会争取早日回京的呢。”冬宁不高兴了。 章凌之笑笑,沉稳的声音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一次敬献,若是叫贵妃高兴了,我便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嘴你爹;可若是没能叫她高兴,我便不提。” 自然,就叫皇帝把这个上贡算到了广东道巡抚头上。 这封信,章凌之不好亲自写,转托冬宁动笔,是最好不过。 冬宁恍然,明白过来。 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有时候,地方无数人埋头苦干了一辈子,缺的就是一个在上头跟前露脸机会;而有的人一旦有了契机,便能踩着他人的肩膀,脱颖而出。 而这样的机会,章凌之能给他颜荣提点一次,还能提点无数次。 中央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落到地方头上,都能似泰山压顶。常常,谁能提前一步知晓上头的消息,谁就能占得莫大的先机。 朝堂那点子事儿,冬宁一个小姑娘自然闹不太懂,但她明白,只要章凌之肯出手相助,哪怕只是抬一抬胳膊,爹爹回京都能多出好大好大的希望。 再次仰头看向他,明亮的眼中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小叔叔,谢谢你!” “嗯,你以后能少给我惹点麻烦就好。” 冬宁低下头,鼓着嘴巴不说话。 章凌之仔细瞧她两眼,小姑娘又有点置气了,雪色的两腮微微鼓起,轻轻咬住嘴巴,忍住想要反驳他的话。 凤眸中泛起点点笑意,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颜冬宁不知道的是,她这样每天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兵部衙门,虽说隐去了真实身份,可若真叫有心人认出她是颜荣的女儿,少不得又要给他添桩麻烦。 但麻烦就麻烦吧,她想过来,自己抗下便是。 他对她的纵容,竟至这种地步,可她从来不知。 她也没必要知道,章凌之觉得。 他不要她愧疚,只要她 无忧,当时曾在书房说的话,并非哄她而已:在章凌之这里,颜冬宁可以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颜冬宁又挎着她的书包袋,兴冲冲地跑来公房里。 大书桌前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旁的小桌,书吏方鸿铭站起身来,对她表示相迎。 “鸿铭哥哥,我叔叔呢?” 冬宁这一个月跟他混熟了,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叫。 “陛下今日召集内阁御前开会,阁老刚刚进宫去了,前脚才走呢。” “啊……”她失落地应一声。 真是不巧啊。 方鸿铭笑了笑,哄她道:“阁老吩咐了,若是雪儿姑娘来了,就去暖阁休息做功课,等他回来便是。” 冬宁点点头,一边取下肩上的挎包,一边拖着步子往暖阁去。 她趴在小书桌前,有气无力地挥着笔。今日,外头的公房少了个陪她温书的人,身上似乎比往常更疲乏。其实往常他在时,也是忙于公务,并没有什么时间管她,可只是知道他人坐在外面,这心里头就满满当当的。 仿佛又回到了他教导她学习时,他在外面的大书房点着灯看书,而她则在旁边的小书屋里偷偷溜号。 冬宁打个哈欠,把课业往旁边一推,又枕着手臂眯觉去了。 “哎?章大人呢?” “内阁开会去了。” 睡了不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房间的说话声,窸窸窣窣,恼人得紧。 冬宁砸吧砸吧嘴,换一只胳膊接着睡。 裴一鸣听说章凌之进宫了,脸色立马松懈下来,撇着嘴,将被迫修改了好几天的状子往桌上一摔。 方鸿铭瞟他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似在酝酿着什么,不敢多话,只是继续埋头苦干。 这章凌之和裴一鸣,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章凌之是一路扶摇直上的天子宠臣,深受皇帝爱重,又有权柄在握的当朝首辅杨秀卿替他背书。朝中多有传闻,说章凌之极有可能接任杨秀卿,成为下一届首辅。 而这裴一鸣……虽说被章凌之官压三级,是妥妥的直隶下属,可他在兵部却一贯嚣张得很。就为着他出身河东裴氏,百年积淀的大世族,根基深厚,历经五代帝王,家族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旁人轻易不敢得罪。 方鸿铭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这裴一鸣和章凌之,向来不对付。 因章凌之为人严苛,看不惯他这世家子的散漫作风;而裴一鸣又矜骄惯了,百年氏族涵养出的傲气,叫他很是看不上诸如章凌之这种靠自己本事爬上来的寒门子弟。他背地里对章凌之一口一个“南方土鳖”,兵部同僚们多有耳闻,可也只是噤若寒蝉。 更重要的一点是,裴一鸣的大哥裴一元,户部尚书,内阁成员,与章凌之向来政见不合,亦是下任首辅的有力人选。 裴一鸣手背在身后,环视一圈,颇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得志之感。 见房中无人,又只有方鸿铭在低头干活,不由靠在他的桌沿,身子倾过去,手在他写写抄抄的笔边敲两下,“哎。” 方鸿铭立刻抬头,赔上恭谨地笑,“裴大人,何事?” 裴一鸣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朝他飞一个眉毛,头往章凌之空着的书桌撇两下,“那个……你听说了没?” 方鸿铭故意摆出个无辜的面容,“听说什么?” “啧!”裴一鸣立起身子,一副“你这都不懂”的表情,“就这章越啊,和他寡嫂那个事儿……” “哎呦!”方鸿铭把笔放下,起身摆摆手,“这可不敢乱说!空穴来风,岂能往阁老身上胡乱扣?” “哎!”裴一鸣提高了嗓门,“我可没有往他身上乱扣,这都是有凭有据的!” 方鸿铭再是想一碗水端平,也受不了裴一鸣这种拿桃色绯闻坏人名声的行为,笑容也不由得露出几点不易察觉的讥诮,“如何来的凭据?莫不是大人您亲自趴在床底下听过不成?” 裴一鸣不服气,竟是激动到差点卷袖子,“这事儿,他章越的侄儿早都捅出去了!京都中好多人都知晓。你说说,他侄儿都站出来亲自指认他了,若不是实在看不惯他章越这吃干抹净、背信弃义的行为,何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宁愿搭上自己母亲的名声,也要揭露他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方鸿铭努了努嘴,只好道:“这都是别人的家事,旁人哪儿插得上话?真真假假,说不清楚。” “呵。”裴一鸣一声冷笑,“你同这种人,最好也离远点,表面上装得正人君子,实则啊,内里头污糟得很。跟自己寡嫂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眼看得名声坏了,又赶紧地划清界限,啧啧啧。”他连连摇头。 “你是不知道,当初啊,那杨秀卿竟还腆着脸,给我家小侄女和他章越牵线。我天,这种人,把我们裴氏的女儿嫁给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他呢!” 方鸿铭听得如坐针毡,这种事儿,他不想掺和,可裴一鸣却是越说越来劲儿:“所以你看看,要不怎么说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哎,我可是听说啊,他相过好几个京都贵女,结果怎么着?人家呀,没一个看上他的,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他竟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扶着那桌沿,“你说说,他章越这名声,都差成什么样儿了?一个看上他的都没有……哈哈哈……哎呦……哈哈……” 他越笑,越来劲儿,面皮发起了红。 一旁的方鸿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咧起个嘴,一副笑比哭还难看的模样。 “哎呦,可笑死我了……”裴一鸣直起身子,揩着眼角的泪花,“哎,还有啊,你是不知道……” 话音未完,突地,旁边暖阁里飞出来个人影,倩影娇弱,却如炮弹一般弹了出来,笔直地冲向裴一鸣。 方鸿铭见着一脸怒气的颜冬宁,霎时白了脸色:坏了!自己怎么忘了,这阁老的小侄女还在暖阁里躺着呢! “哎?这谁呀?兵部衙门怎么能进个女子?” 方鸿铭还未及回话,一脸怒火的冬宁一把端起桌上洗毛笔的瓷盆,哗啦一下,朝裴一鸣兜头泼去。 嘶! 方鸿铭瞬间血液凝固,脸被吓成了猪肝色。 一切发生得太迅猛,裴一鸣还来不及反应,瞪着眼,傻呆呆忘了要动。 墨臭的水淅淅沥沥,沿着他错愕的脸滴落,身上的青袍官服墨渍斑斑,湿哒哒地粘在身上。 方鸿铭瞧他这落汤鸡的呆傻样儿,一下有点想笑,可也只能狠狠憋出内伤。 “咣当啷”! 冬宁将空了的瓷盆砸回桌上,卷一卷袖子,手指着他愤愤道:“你要是嘴巴臭得发痒,不如我来帮你洗一洗!” 裴一鸣被她这一骂,方才缓过神来,迟缓地移动眼珠,定在她身上。 小姑娘当真是漂亮极了,已然饱满发育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美目怒嗔,恨恨瞪着他。雪白的脸颊微微发抖,红唇也在抖,仿佛都能听到她上下牙打颤的声音。 哪里跑来的小婊/子?竟敢对他动手?! “我艹你/妈个贱/婢!” 裴一鸣彻底失了态,哪儿还有什么世家子弟的风范,口中污言秽语怒骂,举手就要朝她打过去。 “哎使不得!使不得!”方鸿铭吓得立马出来拦,横抱住裴一鸣的腰。他一个天天伏案的文人,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是咬牙硬顶。 “裴大人……使不得呀……这位是章阁老的侄女儿……不能动手哇……” 裴一鸣一听冬宁的身份,更是怒发冲冠,“怪不得呢!怪不得,这么粗鄙无礼的丫头,也只有他章凌之能教得出!” 冬宁手叉着腰,昂起头,鼻孔朝他道:“我再没有教养,那也好过你!真不知道你家大人怎么教的你,跟个长舌妇似的背地里嚼人舌根子,泼人脏水,恶心!呸!” 说着,还要往地下啐一口,“什么狗屁‘裴大人’,我看以后呀,就叫你‘呸大人’!” 小姑娘一张巧嘴,骂得方鸿铭差点又笑出声。 “你……!你……!”裴一鸣被她的牙尖嘴利气到面色发紫,彻底没了风度,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像个“泼夫”一般。 “你个小贱/货——!”音调拔得太高,他直接骂破了音。 “大人大人,冷静呀,冷静。”方鸿铭一边憋笑一边劝。 “方鸿铭,你放开 我!” 他怎么可能敢放,口中只是不住劝,可失了心的裴一鸣迸发出本不属于他的力量,一把将方鸿铭薅地上,大步一跨,攥住冬宁的手腕,“你!立刻就跟我进宫,面见陛下去!” “你疯了吗?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敢惊动圣上?!”冬宁不甘示弱,仰起头蔑视他。 纤弱的手腕被他怒红的铁掌攥得生疼,可也只是抿紧嘴,咬住牙,平常一点小磕碰就要跟章凌之撒娇的小姑娘,此刻却硬生生忍着不服一下软。 裴一鸣狞笑,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还在滴水的官袍,“你污损官袍,是大不敬之罪!这简直就是在打天子的脸!我现在就要到陛下面前告发你,还有章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说着,手上又加大了力道,拽着冬宁往门边去。 冬宁一下脸吓白了,她刚刚实在气血上头,失了心智。 以前爹爹在家的时候,对官袍就倍加爱惜,总是告诫她不可弄脏弄坏。有一次她调皮,不小心把酥饼上的油脂抹到了爹爹的官袍上,一向和善的爹爹竟真的打了她的小屁屁,很是教训了一顿。 “你放手!你弄疼我了!”冬宁扭着手臂,使劲挣脱,坚硬的大掌用力攥紧她的手腕,手骨真像要被捏碎了般。 眼中被激出了莹莹泪水,冬宁带上点撒娇式的语气,“疼……你弄疼我了……” 小姑娘眼瞳如水,蛾眉细蹙,娇弱的红唇嘤咛出声,是个男人都忍不住不心软。 裴一鸣倏忽晃了下神。 趁此之际,冬宁倾身上前,狠狠咬住他的手背,尖锐的虎牙刺破他的皮肉。 “啊!” 他/奶奶/的!竟然还敢对小爷使美人计! 手用力一甩,挣脱开她的啃咬,冬宁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往后一摔,头重重磕上了书桌腿。 “哐当”一声,桌上的笔架砸下来,丁玲桄榔落了她一身。 冬宁倚着桌子腿,只觉天旋地转,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疼…… 她害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脑后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可感,锥心般传来。 摸摸后脑勺,她眼皮沉沉下合,无意识地龇牙嘟囔:“好疼……” “雪儿!” 急切的呼唤传来,一阵凛冽的沉香将她彻底包裹,那样熟悉,只是闻到的瞬间,心便安宁了。 身子突然离地,被一双手臂有力地抱起。 “章越!你来得正好!”裴一鸣龇牙咧嘴,将横抱着小姑娘的章凌之拦住。 “你看看你教的好侄女!”他愤而指向自己的官袍,“污损官袍!该当何罪!” 章凌之睨他一眼,沉冷的凤眸似淬了冰,只这一下,又将裴一鸣看得咽了咽口水。 奇怪,裴一鸣,这事儿你占理儿呀,你怕他什么?! 思及此,他又挺直了胸脯,“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个说法,否则的话,明天我就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章凌之方要张嘴,领口被一只小手攥紧。 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她汪着一双嘤嘤泪目,仰头躺在手臂中,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歉疚。 心霎时酸软一片,在胸腔里默默坍塌。 鬼使神差地,他俯身低头,碰一下她的额头,语调轻柔:“没事,不怕的。” 冬宁垂下眼睫,轻轻咬唇,埋头在他胸口,“嗯……” 眼神从冬宁身上移开,他目光复又冰凉,瞥一眼裴一鸣攥着自己的手,“拿开,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咱俩没完。” 说完,转身迈步,朝暖阁走去。留下身后两个面色各异的下属: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吹胡瞪眼,敢怒不敢言。 章凌之将冬宁放在贵妃榻上,从冰鉴里凿下来几块碎冰,用包公文的绸布裹住,轻轻按在她的脑后。 “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嗯……”冬宁嘴一撇,立马就要掉小珍珠。 在别人面前可以强忍住的疼,在他面前就会被无限放大。 章凌之吸一口气,揪心地疼。 他默默替她冰敷,望着她垂头心虚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发问:“到底怎么回事?裴一鸣的官袍真的是你泼的?” “嗯……”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为什么?”没有责骂,他只是轻声问出口。 他知道,冬宁虽然任性淘气,但她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去主动攻击别人的坏孩子。 她用力咬住嘴,死活张不开口。 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他说。说自己听到那个混蛋在编排他和他嫂嫂的风流韵事,所以才一怒之下泼了他脏水?这叫她怎说得出口。 见她这一副纠结的模样,章凌之心中大惊,握住她的肩膀,“是不是裴一鸣对你出言不逊,还是做了什么?!” 她惊得睁大眼,眨巴两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章凌之大舒一口气。 “那是为何?” 她抿了抿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听他污蔑你……和婶娘……” 章凌之眉心一跳,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和嫂嫂的谣言朝堂上传得到处都是,裴一鸣那个家伙向来看自己不顺眼,自然不会放过这编排自己、散播谣言的大好时机。 只是没想到,这官场上的腌臜事,竟也落到了冬宁耳中。 “他还说……”冬宁气鼓着脸,最不好开口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的话便成了告状诉苦,“还说你这么大年纪娶不到老婆,嘲笑你没人要……” “噗!” 听她这番话,章凌之竟是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笑?!” 他敛了笑,挑眉看向她气鼓的小脸儿,“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冬宁不可思议,“他这么说你,这么过分,这么难听,我……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嗯,忍不住的。”他眼神浮现宠溺的笑,“雪儿不想忍,那便不要忍。” 他章凌之官场为官,需“忍”字当头,哪怕知道别人背地里骂他再难听、再轻蔑,面子上也要维持着恭敬,照样笑呵呵打交道,你不说破,我不拆穿。 就算少年时,寒冬大雪、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只为求学,这样的艰苦,也要忍。 夫子的不假辞色、严苛的训话,狠狠抡到手上的戒尺,也要忍。 他章凌之自小受人欺压,父母兄长死后,连亲戚都想要吃他绝户。他就是攒着一口气,拼了命也要出人头地。他要一步步往上爬,登高睥睨,一览众山。可官场上,意气用事要不得,他不得不忍。 只因他忍了这一路,才知其中心酸苦楚,怄气憋闷。 所以他的雪儿,他不要她忍。 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吃尽了前路的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可以不要忍气吞声,而能活得肆意。 有气,就要痛痛快快地撒,祸事,他章越担得起。 第32章 哥哥拜托好俊的小哥哥呀。(男二闪亮…… “结果我就呼啦一下,给他浇成了个落汤鸡,哈哈,哈哈哈!” 冬宁说起今日解气的壮举,跺着脚,笑得前仰后合。 芳嬷嬷嗔她一眼,坐在床边给她叠着衣服,“你呀,也就是章大人没跟你计较,这也忒不像话了。” 冬宁立刻抿住嘴,收敛了笑。 “毕竟是大人的同僚,你今日泼完了水、过完了瘾,拍拍屁股走人便是,章大人日后还要和他同朝为官,免不了打交道,你这样一闹,岂不是叫大人难做?” 冬宁被说得低了头,盯着勾起的脚尖。“可是……小叔叔都说了没事的。” 今日,章凌之要把她抱出兵部衙门,又被那个无赖截住了,跳着脚非要让冬宁道歉,不道歉就绝不 罢休。 章凌之只是垂眸,对上她惊慌的眼睛,菲薄的唇一弯,露出个安抚的笑。 “裴大人,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就不要扯到我小侄女身上了。”没去理会裴一鸣的横眉怒目,抱着她就出了官署的大门。 “小叔叔,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他道歉呀?” 马车上,怕车子颠簸加重她的头痛,章凌之手紧紧护着她的头。冬宁仰面在他掌中,忍不住发问。 “雪儿觉得,自己这件事做错了吗?” 冬宁认真想了想,弱弱地摇头。 他笑了,“既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那就不要道歉。” “我不想你心里觉得委屈。” 回想起小叔叔那个淡定的样子,冬宁料想,他是能够摆平的。 “况且,那个人不过是小叔叔的下属,官儿比他小了好几级呢。不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吗?他就算是怄气,也只能憋回肚子里,还真敢把自己顶头上司如何?” 冬宁当时敢冲出来泄愤,也是心里知道,章凌之都做到了兵部的堂官,这么个“小角色”,得罪一下没什么。 芳嬷嬷忍住笑,剜她一眼,“听听你说的,好像你多为大人考虑似的。” 冬宁也笑了,得意地一昂头,“那当然啦!那个姓裴的,平常在衙门见了小叔叔,不照样也得恭恭敬敬的嘛?” “姓裴?!” 芳嬷嬷忽然放下手中的衣服,坐直了腰,“宁姐儿,这可不得胡来,听闻河东有一望族裴氏,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势力不可小觑呀。” “啊……”冬宁一下也耷拉了眼,“不会这么巧吧?那裴一鸣……就是河东裴氏的?” “你说他叫什么?” “裴一鸣啊……”冬宁声气儿弱了下去。 芳嬷嬷将衣裳啪地往大腿上一摔,“当今户部尚书,裴一元,河东裴氏的当家人,据说还和章大人很不对付呢。你听听这名字,他俩像不像是一家的?”她最后的问话,咬牙切齿,听起来几乎是在训人了。 天呐…… 不会……这么巧吧…… “可是……小叔叔说了没事的呀……”她眼神有点迷茫。 “说不定只是巧合,名字有点像呢?” 芳嬷嬷斜眼瞪她,心中憋着股火。 为了确定冬宁是不是真替章凌之得罪了裴家的人,第二日,芳嬷嬷就跑出去打听。 这不打听不打紧,一打听吓一跳。 “宁姐儿!你这次可真是给大人闯下大祸了!” 冬宁呆坐在椅子上,听完芳嬷嬷传回来的话,如坠冰窖。 “那裴一鸣,就是裴一元同父同母的弟弟!听说这人心眼比针小,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你这下一闹,给他和章大人结下了梁子,不是让章大人把整个裴氏都给得罪了吗?” “那裴一元和章大人,本来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现在可好,你把他弟泼了一身脏水,落在旁人眼里,都要把这个算到章大人头上!只当是他默许你,借此来旁敲侧击打他裴一元的脸呢!” 寻常人眼里打打闹闹的小矛盾,一落到官场里头,都会被放大无限大,任何看似不经意的行为都会被赋予更深的政治内涵。 芳嬷嬷越说越气愤,就怕冬宁这一番胡搅蛮缠,是直接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冬宁埋头下去,陷入阴影中,沉默着,宛如一尊石塑。 “可是……”良久,她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叔叔说了,我有气就要撒出来,没关系的……” “那是大人太纵着你!” 芳嬷嬷几乎是吼出了声,吓得冬宁浑身一哆嗦,眼中溢出茫然的水雾。 瞧冬宁这不谙世事的模样,她心里是既心疼又上火。 章大人就是把她护得太紧了,不愿意让她直面太复杂阴暗的人事,而自己又何尝忍心呢? 可事关章大人的仕途,他们借住章府两年,本就麻烦章大人许多,人不能如此得寸进尺、不知感恩。所以她不愿冬宁再给章大人惹来更多不便。 “孃孃,那我该怎么办……?” 她睁着一双空茫的大眼,默默流出两行泪。 她忽然好愧疚好愧疚,自己给他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不但没有责怪自己,还给自己撑腰。这背后涉及的复杂关系,他也不解释,只是一力抗下。 他这么不容易,拳打脚踢才在官场上闯下来一片天,又是各种左支右绌、四处掣肘,而今还要顾念自己…… 又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坚定的眼神,“雪儿既然觉得没有做错,那就不要道歉。”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揩掉泪痕,决定不再流这无用的眼泪。 “孃孃,我想去一趟裴府,跟裴一鸣当面道个歉。” * 酷暑将至,太阳越发毒辣起来。 今日又是个无云的天气,阳光直刺刺打在人们身上,无情地炙烤。 幂篱遮盖之下,身姿绰约的少女手抱一副卷轴,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阳光的熏蒸中。 “宁姐儿,你就算要等,也好躲到那树底下避一避呀。”芳嬷嬷手不停地挥动着绢丝团扇,企图替冬宁驱散一点暑热。 她们已经在这儿裴府门口候了近一个时辰,冬宁从未在阳光下暴晒过如此之久,她这身子,从小冷冷不得、热热不得,周围的环境稍微过度了一点儿,都要出毛病。 冬宁摇摇头,蕴着香气的汗珠沿脖颈滑落,没入薄纱交领之中。抬起半湿的帕子按了按脸上的汗渍,她红唇微张,短促地舒一口气,又呼出团热气来。 “不成。”她断然否决,“我今天必须要见到他。” 她特地寻了一个休沐日,来府上堵他。 芳嬷嬷“啧”一声打断,“你刚刚没听到那小厮说吗?‘裴大人今日有事,不便见客’,意思是什么?‘有事’,而并非‘外出’,说明那裴一鸣此刻就在府上呢,就是故意避着不见你。” 冬宁在面纱后静默,抱着画卷的胳膊有点酸,不由抬了抬手。 “哎呦,当心,我来吧我来。”芳嬷嬷连忙抻开手臂,将那画轴揽到怀里。 这幅张显真的真迹,还是冬宁问雅缘书坊的老板熟人价买来的,知道裴一鸣是个喜好风雅之人,特地投其所好。 “他这分明是有意为难你,就是要看你也把这份罪遭一遍,心里才舒坦呐!” 冬宁扁了扁嘴,“坏蛋……”她嘟哝着,气呼呼转身,鹅黄纱裙甩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迈开步子就走。 本姑娘不伺候了! 从小长到现在,爹娘疼她、章凌之宠她,就连芳嬷嬷也把她宝贝似的看管,几曾受过这种气? 芳嬷嬷见着小姑娘气哄哄的背影,会心一笑。 她就知道,冬宁咽不下这种气,还好还好,要真这么晒下去,真担心她身子受不住。 她抱着画卷跟上,没走几步,冬宁却忽然定住了,又转身,提着裙裾回来。 “哎?怎么了这是?” 冬宁双手抱胸,倚着石狮子站住,“我不走,他不就是想要看我晒着嘛……那我就……就晒着呗!”她说着,气得脚一跺,眼泪都快跺出来了。 她不可以就这么撂挑子,不能连累了小叔叔…… 为了他,这口气,她咽不下也要咽! 芳嬷嬷望着她坚决的倩影,长叹口气,只好是紧紧陪在她身边。 从小被人娇宠到大的小姑娘,趾高气扬惯了,头一次低声下气地做人。 芳嬷嬷看在眼里,心中不忍。 太阳在空中轮转,轨迹滑行,逐渐偏西。 两个时辰过去,那裴家大门依旧紧闭着。 冬宁就始终站在太阳下,偶尔会去石狮子边靠两下。芳嬷嬷怕她被热得中 暑,干脆地将她幂篱掀下来,不停给她灌水。 冬宁脸上常爱覆着胭脂,芳嬷嬷瞧不出她脸色如何,只觉她眼睛怔忪着,在失神的边缘游走。 “宁姐儿,不行咱就先走……” 冬宁身子一晃,差点朝左栽倒,芳嬷嬷连忙伸手抱住她,顺势就要往背上扛,“不行!这个事儿做不成便不成了!我们回家!” 她一边拽着冬宁胳膊,心里头早把裴一鸣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什么没有风度的狗东西?真把个上门来赔罪的小姑娘晾在太阳下两个时辰,就没见过心眼比他还小的男人! “孃孃……不行……”她嘤咛着,意识模糊,却还在凭直觉推拒芳嬷嬷铁钳般的手臂,“好不容易熬到这时候了,不能功亏一篑……” 她今天务必要见到裴一鸣的面,否则这两个时辰的太阳,都白挨了。 “不行!这事儿再由不得你!”她弯下腰,将冬宁扛到背上,调转脚尖就要走。 “吁!” 一辆华盖马车停在府门前,阵阵香风袭来,伴随着马车檐角上轻晃的风铃声,传入耳鼻中。 芳嬷嬷不由得停驻脚步,主仆二人都抬头望去。 嚯!好一驾宝马香车。 全紫檀木打造的车身,车顶和门框雕镂以竹叶纹饰,细致繁复,窗牗嵌以华彩的蓝宝石,阳光下折射出粼粼波光,丝绸幔帐夏风中轻轻飘摇。 车前两匹高头骏马,矫健雄壮,一看便是产自漠北的昂贵品种。 “好漂亮的马车呀……”冬宁无力地撑着眼皮,小声咕哝。 话说间,一柄玉骨扇掀开车帘,车厢内的人探身而出,小厮已然趴跪在地,将平直的脊背奉上。衣袍一掀,鹿皮靴踩住小厮的背,踏步下了马车。 炎炎夏风中,少年一身青竹绉纱圆领长衫,金丝银线滚边交错,阳光下熠熠生辉。 墨发银冠束,腰佩白玉璧,飞眉入鬓,乌眸丹唇,神采潇洒夺目。顾盼流转间,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定在晒得发蔫儿的冬宁脸上。 望这形容狼狈的主仆二人,裴延蹙眉,不由疑惑,“二位找谁?” 他人走近了,一股馥郁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 芳嬷嬷这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 好个俊秀的少年儿郎,瞧这行头,八成就是裴府的哪位公子哥。 “我们……” “哥哥……”冬宁呢喃出声,截断了芳嬷嬷的话。 小姑娘声音娇甜,弱弱的像是在同人撒娇。 裴延眉一挑。 “我不是坏人的……就是想找裴一鸣裴大人……你能带我进去吗?” 她歪头趴在老仆妇的肩上,浑白的雪腮边挂一滴晶泪,要掉不掉,嫣红的唇瓣嘟囔着,声音又娇又怯。 裴延听得心痒痒,像被小猫爪子在心口轻挠了两下。 这样梨花带雨的美人儿,若是自己狠心拒绝,也未免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他笑了笑,阔步往前,“随我进来吧。” 连身份都不过问,他直接领着主仆二人进去。 “这位小公子!”芳嬷嬷突然出声,“不必了,今日就不打搅了,我们得赶紧回了。” 冬宁现在这副模样,哪儿还能撑着去给那厮赔礼道歉? 说完,她又将背上的冬宁提了提,腿脚往前一迈,“宁姐儿,咱回家!” “唔……!”冬宁发出小猫崽般的怒音,挺起身子,胳膊用力一伸,顺手揪住裴延的衣袖,人差点没翻下去。 “不要……我不要回去……” 芳嬷嬷吓得连忙又往裴延处挨近两步,“宁姐儿!你做什么!赶紧放开!” “不要!不要不要!” 她摇着头,死活不松手,白玉水滴坠子打在脸上,头上的蝶翅金钗撞出琳琅的声响。丝毫不见闺秀的端庄,却是叫人品出小女儿的俏皮。 “我今日见不到裴一鸣绝不走!” 说着,她干脆两只手齐上阵,抓住裴延的手臂,“哥哥,求求你了,带我进去吧。”少女水晶晶的大眼眨巴着,满是祈求。 裴延略略挑眉,嘴角的笑意越发玩味儿。 “这位小公子,实在抱歉……我们家姑娘不懂事……唐突了。”芳嬷嬷面露尴尬,望着他被捏皱的绸衫,不住道歉。 “没事。”裴延深深望着她,扯了扯被她拽着的手臂,桃花眼一眨,风流含笑,“还进来吗?” “嗯!” 芳嬷嬷无奈,见冬宁那视死如归的倔样,知道她这是兔子不撒鹰,今日不顺她意,是绝不会放开那小公子的手了。 只好背着她,跟上裴延进了府。 “松儿,你真是胡闹!” 裴一鸣压低声音呵斥。 裴延悠悠放下茶杯,折扇在手心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直挺挺的目光锁在冬宁脸上,“三叔,这么样个小妹妹放在太阳底下晒着,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你……”裴一鸣被他气得噎住了。 冬宁听他这不着边际的话,小虎牙不由悄悄咬住嘴角,暗地里飞快瞪他一眼。 轻浮浪荡,没个正形。 接受到小姑娘飞来的眼刀,裴延却是笑得更从容了,清润洁白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嘴角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裴一鸣坐直身子,转向冬宁清了清嗓子,竟是摆出责怪的语气:“我不都叫人跟你说了,家中今日有事,无暇见你,你回去便是,何苦又在这儿太阳底下等这许久?” 说完“啧”一声,瞟一眼他那多管闲事的侄子。“弄得我,好像故意为难似的。” 冬宁挤出一个温顺的笑,晃悠悠站起身,芳嬷嬷连忙就去搀她。 其实她进来坐了这一会儿,身子已然恢复过来点,可她偏要做出一副病弱西子的扶风之态,借着芳嬷嬷的力,向他福一福身子,声音气若游丝:“雪儿自是知晓大人无暇抽身,可侯在门口,是我自己的心意。” 她垂下头,雪白的蝤蛴折着,脆弱纤细,恍若一捏,就要断在人掌心。这样的纤纤女子,很难叫人不心生怜惜。 “昨日之事,确是小女的过错。”她说着,挤出几点哭腔,“无论如何,大人毕竟是长辈,我不该如此莽撞无礼。今日特来登门赔罪,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跟我这无知女子一般见识。” 抬手,揩了揩眼角那零星几点眼泪,默默站起身,芳嬷嬷立刻会意,将一旁的画卷拿过来。 “这份薄礼,不成敬意,就当是我向您赔罪罢。还望大人不计前嫌,笑纳这份心意。” 一旁的小厮接过那画卷,拿到叔侄二人面前展开。 嘶! 裴一鸣瞳孔猛然皱缩,只脸颊一抽,即刻又恢复如常。就连裴延也忍不住放下折扇,仔细观赏起来。 他又招招手,那小厮立刻递到近前。 近看一遍,凝神皱眉,随后展眉,转向裴一鸣点头:“约莫是真迹没错。” 要仔细鉴定,还需费一番功夫。不过裴延向来于字画古玩在行,他既然点头,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裴一鸣收敛了下神色,看着仿佛随时被风一吹就倒的小姑娘,终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行了,这件事,本也是误会。我也是听外人在传,就只做了个传声筒罢了,章阁老的为人,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向来看在眼里,怎么会轻信如此荒唐传言?” 说完,还不忘摆起架子,又教育了冬宁两句,“你说你也是,这年轻人嘛,太过冲动莽撞。下一次,可千万要吸取教训,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朝人撒气。” 心里头舒服了,他悠悠地端起茶杯,撅着胡子吹一口气,松快地道:“这也就是我,人心软,好说话,要是你换个别的人试试?那这事可就真没完没了了。” 冬宁面上含笑,一直不停“是是是”,什么“海量能容”“胸襟宽广”的恶心话都说出来了,心里却一直呸呸呸,就想着回去赶紧洗洗自己这嘴巴,晦气!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虽则姿态上低了头,可那暗暗较劲的眼色还是遮掩不住,落在了一直不舍得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裴延眼中。 察觉到那道放肆的目光,冬宁偏过点头,猫儿眼微微圆睁,警告地瞪他一眼。 裴延霎时便笑了,撒开手中的折扇,二郎腿一翘,姿态懒散地靠进太师椅中。 这小丫头,表面上看着是只眼圈红红的小兔子,实际上,嘴里那对尖牙转头就要咬你两口。 真可爱,会咬人的兔子,才有趣呢。 颜冬宁走后,裴一鸣总算不装了,迫不及待在大堂的八仙桌上展开那幅画,口中啧啧赞叹,手抚摸过去 ,“好呀,真是好……” 裴延背手在旁边看着,无意问道:“刚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章雪?” 知道她身份是章凌之侄女,刚刚又自称雪儿,随口便拟了个名字。 裴一鸣侧目,眉毛一抬,眼底的警示意味深长,“我可告诉你,别打她主意,你爹跟章越那是死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轻嗤一声,“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与我何干?” “你……”裴一鸣指着他,顿了顿,不耐烦道:“我是管不着你,等你爹来收拾你,你就知道痛了!” “无非就是那些招数,老头子年纪大了,鞭子都要挥不动咯。”说完挥着扇子,悠游地迈步去了,只留给裴一鸣一个散漫的背影。 他撇撇嘴,但觉此事与己无关,轻手轻脚地卷好那幅画,带去房中了。 第33章 黄谣诛心暗恋秘密被发现。…… “自作主张!” 章凌之一巴掌拍桌上,砚台纸笔都跳了跳。 连翘吓得撤后两步,双手抱腹退到一边。 “你先出去。” 听着主子的吩咐,她忙不迭行个万福,快步走了出去。 书房的烛火明晃晃,照得屋内通亮,章凌之的脸陷入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被切割得愈发冷峻锋利,一双冷眼紧紧钳住她。 小姑娘站在书桌前,手指勾着手指,垂头不语。 自上次冬宁同裴一鸣闹了不愉快,他立刻便搬回了府内,不敢再叫她往兵部跑,可没成想,才搬回来第一天,就被裴一鸣狠狠耀武扬威了一番。 “阁老果然教子有方,属下心悦诚服。令侄女的心意我领受了,这件事都是误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这才知,颜冬宁竟然背着自己,跑去找裴一鸣道歉认错。 裴一鸣这厮他太了解,心眼比针小,不知她该是怎样低声下气地跟他赔罪,才叫那厮如此心情通畅地接受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堵得发疼。 “颜冬宁,你到底怎么想的?谁准你擅自跑去找他道歉的!?” 他实在地怒了,声色俱厉,手指关节在桌上敲得梆梆做响。 “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不想连累你!”她憋着哭腔吼出来。 想起自己在太阳下晒了一下午,又是花光了小半年的月钱买来那幅画,还要在那混蛋面前虚与委蛇、装腔作势,结果呢?换来的却是他不留情面的斥责。 “雪儿,我没你想的这么没用。”他沉下怒气,压着声音道。 “裴家是势力庞大,可那裴一鸣在裴氏里头就是个边角料,在我手上,他翻不出什么天来。” 裴一鸣在他手底下干了这么些年,政绩一件没有,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坏事干了一箩筐。要说有点什么长处,就是品味倒的确有点,充其量也就是个镶金边的酒囊饭袋。 “要不是因为他姓裴,那裴一元都多余看他一眼。就算他因为这个跟我有过节,捅到他哥那里,怕是也不会搭理他。” 朝堂的派系斗争牵扯甚广、极其复杂,章凌之了解他的老对手,裴一元城府极深,头脑清醒,他不会因为弟弟的哭诉而多讨厌自己一点;也不会因为弟弟的褒奖而多欣赏自己一点。 “这件事,你应该先同我打个商量。”语气中是微微的叹息。 冬宁竟不觉沮丧,听到他说没事,人都松快了起来,“真的吗?!所以你确定不会有事的吗?”少女的眼睛亮晶晶,欣喜地看着他,似乎完全忘却了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 不知为何,她那小狗般纯净欢欣的眼神,竟是将他心刺得一痛。 “嗯。”喉结滚了滚,他沉沉应声。 “那就好。”她抿嘴一笑,酒窝没心没肺地露着,小小声嘀咕。 “你没事就好。” 墨黑的眼睛凝视她半晌,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为难你了没有?”声音复又放低了下来,是往昔熟悉的温柔。 冬宁咬住嘴,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摇摇头。 章凌之又盯了她片刻,站起身,踱步到她跟前,凛冽的眼神落在她颈间那片杏黄的丝巾上。 她一进来他便注意到了,一直忍着没问出口。 小姑娘向来没有结丝巾的习惯,今日却把个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本就叫他倍感奇怪。 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冬宁心虚地垂下眼睫,左右闪躲。 他的呼吸洒在额头,太过有存在感,如滚烫的潮水,漫天漫地地压过来。 不由得退后一步,他猛然抬手,解开丝巾。 脖颈间的雪肌上,落着大片大片的晒伤,明晃晃的烫红,鲜明刺目。 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丝巾,他眼底酝酿着暴雪。 冬宁鼓鼓嘴巴,刚想安慰他“没事”,冰凉的手指抚上那处烫伤。 “疼吗?” 他一句温柔的问候,击中她摇摇欲坠的心。一刹那,所有伪装的坚强通通塌陷,在他面前坍成一片废墟,露出最柔软的那瓣芯,脆弱,又娇嫩。 “嗯……”她看着他,嘴一扁,泪珠吧嗒一掉,“疼的……” 是疼的呢,还委屈。那个混蛋,明明他才是做错事的那个,自己还要向他服软、向他低头,赔着笑道歉。 好疼呀,原来学会做一个懂事的大人,这么疼。 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是把不干和委屈一起咽,真的好疼呀。 她抽抽噎噎的,鼻尖浮上樱粉,朦胧着一双猫儿眼,无声跟他撒娇。 章凌之不知自己哪根神经搭错了,许是小姑娘顺着脸颊滚落的热泪叫他失了智,大掌一把按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没事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手拍抚着她颤抖的后脑勺,冬宁双手攀住他的肩,任泪水沾湿他的衣裳。 她刚刚是想强装无事的,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坚强的。就像一个隐忍的大人那样,摆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可是他一句“疼吗”,又轻易勾出了她所有的委屈。 只要有他在,她好像永远可以哭诉,永远可以任性。 口鼻充斥着他身上温润的沉香,结实宽阔的肩膀似能将她整个扛起。 不自觉地,她想索取更多。 头往他的脖颈间蹭了蹭,埋头在他衣襟处,终于,她嗅到了他身上沉香气最汹涌的来源。 温热的鼻息吹拂着他的颈动脉,淡青色的、他跳动的经脉,活的、鲜热的,凝聚着他的血液。 红唇停在离那里一径处,她深深吸着气,汲取着他的气息,若即又若离。 有一种冲动,想要吻他。 可强烈又克制地、激烈撞击的心流,那发了疯般、迫不及待将他占有的欲念,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发泄。 樱唇张开,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轻轻咬上他菲薄白皮下、那静静流淌的动脉。 像被小动物尖利的啮齿咬住,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潮湿的气息吹拂过绒毛。 章凌之血液凝固,呼吸都不敢了。 尖锐的牙齿啃咬着,柔嫩的嘴巴也贴上来,叼起脖子上一块肉轻轻往里嘬…… “砰”地一声,脑子里像炸开了般,章凌之骇然一推,手摸上被她咬过的地方,指腹触到一排湿漉漉小巧的牙印。 “你……做什么……?!” 人生头一次,官场上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章阁老,竟是吓得语无伦次,对上小姑娘泪眼汪汪的眼睛,踉跄着退了两步。 “雪儿你……这是……”他还没缓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摸着那浅浅的牙印,反复确认刚刚发生的真实与否。 冬宁羞怯得不敢看他,紧张地抠着手指,远离了他气息的笼罩,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刚刚一时上头都做了什么。 “我……我只是……生气……” 她声音微弱,脑子里飞速运转着该怎么编出一套最合适的瞎话。 “一想到在裴一鸣那里受的委屈,我就生气,就想……就忍不住在你身上撒出来……” 她胡乱编着,勉勉强强是圆回来了。 章凌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胸脯起伏着,眼皮沉沉垂下,似乎心力耗尽,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心不由得往下坠,他不敢深想。 “我知道了,你赶紧歇下吧。” 他挥挥手,疲倦地赶人。 冬宁努了努嘴,没有说什么,只好行礼道别,匆匆跑走了。 天呐!天呐!天呐! 她捂着脸,狂奔在月色朦胧的园中小径。 颜冬宁你疯了吗?!刚刚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怎么会……怎么会想去咬他的脖子?还……还想要用嘴吸…… 呜呜呜……太丢脸辣! 她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双手捂住脸,拼命跺脚。 惨了啦!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对小叔叔?他该怎么想自己?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很莫名其妙? 呜呜呜……不要这样子嘛…… 她心情忽上忽下,一阵激动。 手从脸上拿下来,她抽出丝帕,不停往扇着风,企图让那爆红的脸颊赶紧退了热去。 完蛋,刚刚哭晕了,又被他的气息香迷糊了,一时头脑发热,实在是没忍住…… 哎呀!怎么办? 丝帕挥动得越发卖力。 她害怕自己一天比一天失控。只要一靠近他,身上的毛孔都在战栗,叫嚣着要去贴近他,占有他。 不再满足于和他视线在空气中的相触,呼吸在空气中的交汇,身体里的渴,只有和他在肌肤相亲的片刻,才能解。 天上高悬着弯月,摇晃在树影间。 她坐在石头上,举头静静仰望。心绪逐渐平复下来,不由低头,照向水中的月影,伴着人影。 丝帕一丢,她趴在石头上,伸手,去触水中的倒影。涟漪在脸上荡开,扭曲成一片一片。 她想啊,真怕自己迟早有一日要忍不住,就要将那憋在心中的喜欢,宣之于口。 可是她怕呀,她害怕他的责骂,畏惧他的躲避。 那可能会面临的后果,叫她不敢把心意说出口。 手抚了抚心口处,那里憋得好涨,好痛。 要是他也能喜欢自己,那该多好呢? 就像她对他的心那样,是迫不及待地占有,想揽过她的腰,想不可遏制地吻…… 但这怎么可能?仿佛是在痴人说梦。 泪水弥漫了眼眶,水中月像笼了层轻纱,又似雾里望月。 脸贴上冰凉的石头,她侧过头,悄悄地,将内心深处那点压抑的热望,一点点,顺着泪珠排出。 * 冬宁接过老板手中的样书,手轻轻抚过封面上颜体印刷的几个大字:西窗旧梦。 “给,这是上次《灵潭志怪下》的稿费,还是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三七开。”老板笑呵呵将一袋银子递过去。 “这下部卖得很不错,看走势,估摸能比上部还要好。颜姑娘可喜可贺呀,再好好经营几本,‘往生花’这个笔名,定能火热起来。” 老板不停道着祝福的话,冬宁却全然听不进去,望着那袋银子,只是不解道:“戴老板,这咱不是说好的嘛?那幅张显真的画就拿我这次的稿费来抵,怎的又把稿费给我了呢?” 那幅画贵重,她知道,就是把稿费全搭进去,这个价格都算老板卖了她人情的。 戴老板愣神了瞬,瞥眼看向芳嬷嬷,冬宁一下捕捉到,转头怒道:“孃孃!这是怎么回事?” “宁姐儿,不能怪我,这大人逼问我你去裴府的事宜,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那画儿说出来的。” 章凌之一听此事,立马叫芳嬷嬷去账上支了银子,她背着冬宁悄摸地又把钱给了书坊老板。 “这大人要办的事儿,我哪儿做得了他的主?” 冬宁咬住唇,气怒道:“你就是故意的!你分明可以不提那画儿的事儿!” 芳嬷嬷往下撇撇嘴,戴老板恰好与她对视一眼,无声笑了。 没错,她的确就是故意的。 姑娘辛辛苦苦就赚这么点稿费,全搭在那画儿上头,她替她不值当。好在章大人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就把这个钱给填了。 “行了。”芳嬷嬷拍拍她的肩,“这钱咱好过自己留着,全当给自己攒底气了,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小叔叔总是这样,他还说我自作主张呢,他才是最爱自作主张的那一个。”她不高兴地嘀咕,把个帕子在手中揪得皱皱巴巴。 芳嬷嬷不禁笑了,连戴老板都是一脸祥和的笑意。 她这天然的小女儿情态,可心可意,任谁见了都要心生喜欢。 “这样书你先拿过去,看看有什么问题,我再跟印刷坊那边沟通便是。” 冬宁领着这本书,和芳嬷嬷出了书坊。 她这几日精气神养得足,不愿着急回府,手上又意外得了笔银子,非要拉着芳嬷嬷,扬言要请她去“仰苏楼”吃席。 芳嬷嬷见她心情好,也不愿扫兴,和她在外头一齐用过晚膳,又陪着在夜市逛了会儿,抱回了一堆叮铃哐当的小玩意儿,这才慢悠悠往章府赶去。 芳嬷嬷手上串了一堆东西,只是那本样书,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自己提在手上。 每次逛街,冬宁最爱的便是胭脂,各种颜色的都爱买来,哪怕用不过来,也好收集在妆奁盒里。每日早晨梳妆时,打开一那排排胭脂,挑选着今日要用哪一款颜色,心里便开心满足得不得了。 恰巧,今日宝渊阁又上了批新颜色,她立刻就收入囊中。人还在路上走着呢,便迫不及待赏玩,躲在幂篱下,一个个打开,先是送到鼻尖嗅,又是抹到指腹上瞧。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看怎么高兴。 孃孃说得对,还是得攒点自己的银子好,这样既不用麻烦小叔叔、也不用写信问爹娘要,就能大大方方地购入自己喜欢的东西。 华灯初上,人声鼎沸。 夜晚的街市,热闹更甚,冬宁往来人群中,拧开一盒胭脂,涂抹到手背上瞧色泽。 “哇!” 她惊呼,映着昏黄的烛火,手背上清艳的颜色格外令人心动。 真美呵! 她刚想伸出手,递给芳嬷嬷看,面纱倏地被人掀开。 浓臭的酒气扑面而来,一张熟悉的、令人厌弃的大盘脸怼到面前来。 “哎!哎嗨!果然是你!” 来不及惊呼,章嘉义油腻腻的手一伸,抹了把她的脸,“小表妹,好久不见呀。” “啊——!”冬宁擦着脸,惊叫着退后,手中的胭脂啪一下摔地上,尽数洒了出来。 “姓章的!你做什么?!”芳嬷嬷铁臂一抡,就要朝他挥来,却被章嘉义身后跟着的狐朋狗友一涌而上,没皮脸地将她团在中间。 “哎,大娘别激动,都是自家亲戚,这是何必呢?” “你们干什么?滚开!”芳嬷嬷拼命挥舞着手,可她手上东西太多,那些人就像群苍蝇般,围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毕竟是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哪怕长期被酒色泡坏了身子,可也还是有一把子力气在。 冬宁的幂篱已经被章嘉义一把揭开,捏在手中。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面皮涨红,酒气熏天,笑得颠三倒四,手指着她,开始朝周围大声招呼:“哎!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啦!这位,就是嗝——!”他打了个酒嗝,那带着酒臭的嘴继续一张一合,“这位,就是章越章大阁老,养在府上的小美人儿哦。” 他这嗷一嗓子,熙然的街市上,不少人群都聚焦了过来,或放慢路过的脚步,或远远扯着脖子,或直接驻足观看。 冬宁霎时羞红了脸,连退几步,可发现身边渐渐被围成了一个圈,芳嬷嬷早已被那群无赖越带越远,只能是隔着好几层人群,口中不住大骂。 身边没有可以遮挡的东西,人群粘滞的目光扒在身上,周围已经起了淅淅沥沥的议论声,甚是有人袖着手,对着她的样貌品头论足起来。 她受不住 ,双手捂住脸,有种被扒光了赤裸裸游街示众的羞耻之感。 心中更多的是害怕。为了藏好身份,她每次出门都必带着幂篱,若是叫这人群中有人认出来她就是颜荣的女儿,这可真是给小叔叔招来了大麻烦呀! “嗨?你捂什么脸啊?你要是真跟他章越清清白白没什么,你大大方方让大家瞧瞧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啊?” 冬宁脸烧红到了脖子根,气得脚一跺,掌心传来撕裂的怒吼:“章嘉义!你无耻!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呵!”他继续昂头朝着人群,指一指自己,“哎!我,章嘉义!我光明正大!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敢露个脸叫大家伙都瞧见!”说着,还抻起脖子,手在那酒红的面皮上拍两下。 “哎!我不怕!你呢?你躲什么呀?你怕什么呀?” 四周的人越围越多,章嘉义更是来了劲儿。 “那个章越,他存的什么心思?你当我不知道?从你进府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了!那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就他这种人,也配进内阁?也配为帝师?啊呸!” 他啐一口,真把坨痰吐在地上,吓得近前的看客躲开几步。 “他先是跟我娘、他嫂嫂,不清不楚地不说,而今又和你,他未出阁的养女,瓜田李下的,啧啧啧。要不怎么说,他狠心把我和我娘都赶出府了,就剩你们俩住在那么大个府里头,谁知道你们成天都干了些什么腌臜事?怕不是早就睡到一起去了!” “睡到一起”,这几个字,将冬宁激得瑟瑟发抖,肉颤骨惊。手在脸上捂出了汗,她最爱的胭脂已经化在了掌心,消融了一脸,狼狈不堪。 周围的议论声密密麻麻响起,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论调也依稀传到耳中: “啧,你看这小腰,勾魂呐!这要是天天跟眼前晃悠,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受得住?” “就是,才这么小年纪,胸脯子就长得那么高,没经过男人不可能了。” 她咬着牙发抖,人几乎快要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像个□□一样被人围在街中间羞辱。 “那章越干这事儿不奇怪,估计就是有什么古怪的癖好。一把年纪了不娶妻,不是和自己寡嫂搅合到一起,就是去诱骗自己的养女。” “哎,这当官的啊,脱了那身官袍,谁还不是个衣冠禽兽了?” 非议声越来越大,冬宁被围困在中间,恍若身处孤岛。芳嬷嬷的声音渐行渐远,章嘉义滂臭的气息随风吹来。她紧捂着脸,无措地挪动双脚,可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无处躲藏,无可依傍。 锥心的绝望,一点点漫延。 “哎,把脸拿开呗,有脸做没脸见人呐?” 有中年男子起哄,也想看看这章阁老养在府中的小金丝雀长什么模样。哄笑声响起,有人接连跟着起哄架秧子。 冬宁耳朵红得能滴血,惶恐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指缝中流出。 “行了,也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也有那看不过的,说了两句良心话,却被那好事的吔一眼,胳膊肘怼一怼他,“不乐意看你走,就显得你大好人是咋的?还‘为难’,那他们自己不做那没脸没脸皮的事儿,谁管呐?” 章嘉义看人群呼声热烈,也被拱得来劲儿,像打了两斤鸡血似的,抓住冬宁的手腕,使劲儿往下拽,“听见没有?别捂脸呐!叫大家伙瞧瞧,都瞧瞧。” “啊——!章嘉义!你混蛋!” 冬宁歪扭着身子,手颤颤悠悠拼命护住最后一点颜面,几乎快要被他拽得脱了臼。 章嘉义彻底被激怒了,咬着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劲儿。 “我去你丫的……给老子把手拿开……” 他死死往下拽,面色充血。 也不知这小姑娘哪儿来这么大力气,甩动着胳膊挣扎,干脆蹲在了地上,紧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膝盖里,颤着肩膀哭泣。 “你给我起来!”他往上拽她的手臂。 脸颊在抽搐,他面容逐渐狰狞。 他恨!章越为了她将耳光甩在自己脸上时,他就恨;为了她把鞭子抽在自己身上时,他更恨;直至最后将他们母子赶出章府,跟留朱阁断了他的银子……此间种种,让他对章凌之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恨之入骨。他将那对他刻骨的恨意,都在此刻加诸冬宁身上。 他故意传出他的各种流言,就是要毁坏他的名声。他章嘉义和母亲好过不了,他章越也别想好过!他就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狱,生生世世! “我叫你起……啊!” 人群之中飞出来一个人,一脚将他踢开。 章嘉义一个乌龟仰面,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围观群众的脚边。 幂篱被重新盖回了头顶,轻纱垂落下来,一道平稳的声音耳边响起:“姑娘别怕,我们公子有请。” 冬宁肩膀抖动着,被惶恐占据的心不敢轻信,亦不敢回话,只是埋头瑟瑟哭着。 “我们公子姓裴,裴延,裴公子。” 肩膀的颤抖忽然小了,哭泣声也渐渐哽住,她把手拿开,眼前一片雪白轻纱,将她同纱外幢幢的人影隔离开。 她看不清他们是人,还是鬼。 熟悉的安全感骤然笼罩,她撑着膝盖,缓缓起身,悄然擦拭着眼泪,在小厮的开路和众人的注目下,飘然走出了人群。 女主角都走了,看客们纷纷散去,还在不住讨论着方才那戏剧的一幕。 冬宁刚刚站过的地方,徒留一地狼狈的胭脂。 章嘉义气不过,走上去踹一脚。 装着胭脂的木盒被踢飞,他忽然往地上定睛一看,昏暗的夜色下,一本书静静躺在地上。 俯身拾起,拍掉上面的胭脂粉末,红色斑驳的封皮上,印着几个大字: “西窗旧梦……” 他拿在手里,随手翻几下,“这什么鬼东西?” 第34章 暗恋被揭原来她喜欢了他,这么久。…… 在仆从的护卫下,冬宁一把掀开那驾华丽的紫檀木马车。 “孃孃!” 看到马车里坐着的人,她惊喜地扑过去,窝在她怀中,再次嘤嘤啼哭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 她拍抚着她的肩,耐心轻哄,抱歉的眼神投向一旁的裴延。 一身绣金蓝衣的少年正摇着扇子,柔柔的眼神一瞬不错地盯住冬宁。 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从芳嬷嬷怀里起身,抹着那被哭花的小脸儿,眼圈红红地看向对面的少年,“裴公子……谢谢你……” 裴延摇折扇的手一顿,眉毛一挑,“怎么?有事求我就叫‘哥哥’,无事求我就叫‘裴公子’,章姑娘会不会生疏得太快了些?” 冬宁听他叫自己“章姑娘”,定是误会了,小脸儿一红,不知为何,被他这个称呼叫得很是不好意思。 她抿了抿嘴,怯怯地瞟他一眼,软糯的声音轻轻飘飘:“谢谢你,裴延哥哥……” 裴延听得嘴角一勾,总算是熨帖了。 “原来章阁老,不是你亲叔叔吗?” “嗯……”她想了想,屏住呼吸,生怕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是他收养的。” “这样啊……”裴延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眼神颇为探究。 也无怪外人乱猜,就是他也觉出奇怪,章凌之不娶妻不成婚,连个外室也没有,却又把这么个玉人一般的小姑娘养在府里头。是个男人,都会禁不住往那方面想。 “我和小叔叔,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冬宁急了,出口辩解:“那个章嘉义,他就是个混蛋!无赖!专爱抹黑小叔叔,我们真的没有什么……”说着说着,她又红了眼。 裴延笑了笑,懒散地靠着案几,把玩手中的折扇,并不说话。 冬宁彻底丧了气,觉得好像没必要跟他解释过多,可就是受不了,有人把小叔叔往那种不好的地方想。他明明这么好这么好的人,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自己,却要被人平白污蔑。 越想越气,她雪腮微微鼓起,被眼泪和胭脂涂花的小脸儿看着有点滑稽,滑稽中又有点可爱。像只暄软的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仿佛一戳就要漏了馅儿。 裴延手撑着下巴,眼含笑意,略有所思。 章凌之要没要她又如何?反正自己又不在意这个。 “姑娘如何称呼?我倒现在都还不知。” 冬宁歪头想了想,随口胡诌了一个,“章宁雪。” “雪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低声地问,连头也不自觉放低了下去。 冬宁不是很乐意听他这么叫,但念在他帮了自己两次的份儿上,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裴延瞧出了她的不情不愿,笑意更盛了,又是起了逗弄的心思,“算上在裴府大门口那次,这已经是我帮你第二次了。”他比出两根修长的手指。 冬宁盯着他,眨眨眼,“嗯,所以我说谢谢你。” 裴延呆了下,仰起头,挥着扇子笑出了声。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冬宁咕嘟着嘴,用只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犯嘀咕。 “雪儿姑娘感谢人,都只口头上说两句吗?” 她鼓了鼓脸,小酒窝气呼呼地闪现,从荷包中摸出两粒碎银子,放在他手边,“喏。” 裴延眼中笑意闪烁,只觉有趣得紧,把那银子又往回推了推,“谈钱就太俗了,心意才是最无价的。” “心意?”她猫儿眼忽闪忽闪。 给钱还不够有心意吗? “雪儿姑娘亲手做的东西,比什么都值钱。” 哈? 她转过头,疑惑的大眼看向芳嬷嬷。 芳嬷嬷目光柔软,但笑不语。 * “还要亲手做的,到底给他做个啥好呢……?”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海棠刺绣帷帐,绞尽脑汁。 真是的,这家伙真烦人!还问自己亲手做东西,麻烦死了。 她抱着兔子布偶,气怒地翻个身,闹出不小的动静,落在一边做针线活儿的芳嬷嬷眼里,不由低头笑了,眼角牵出细细密密的皱纹。 这裴小公子倒真有一套,故意提出这么个要求,闹得小姑娘不得不每天都为他的事儿牵绊着。 依她瞧着,如是宁姐儿真能嫁进去裴府……阿弥陀佛!那可真是姑娘的造化了。 这裴小公子也是个一表人才的,家世、相貌,样样拔尖儿,年纪也跟宁姐儿相仿,倒是般配得很。就是不知人品如何。但瞧他这言行气度,涵养极好,到底是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人物,料想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这一边瞎琢磨着,手上不停穿针引线,竟默默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呀!” 冬宁惊叫着从床上坐起身,兔子布偶甩到一边,双眼发直,像遭了什么霹雳一般。 “怎么了?” 她唰地掀开被子,开始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要找什么?” “书?!那本书!戴老板给我的样书!” “书……我可没有拿,不是都在你那儿抱着吗?” 她把这本书宝贝得紧,神神秘秘地非要自己搂着,芳嬷嬷说要帮她拿住也不让。 冬宁脱了力,跌坐回椅子上。 “怎么会……怎么会……”她手心出了层汗,脑子里拼命回想,“那孃孃……我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东西了吗?!你记得吗?!” “没有呀。”芳嬷嬷握住她的手,在她对面坐下,“你上马车的时候就空着手,估计是东西全丢那里了。” “算了,没事。”她拍拍她的手背,“样书丢了,再叫戴老板给你印一本便是。”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冬宁唇色尽失。 若是被别人捡去倒还罢了,若是被章嘉义看到的话…… 天呐! “孃孃……完了……完蛋了……”她睁大眼,一眨也不眨,泪水空茫地流出,“我又闯祸了……” 这次真是闯下大祸了! 章嘉义本就拿她和小叔叔在说事儿,若是叫他看到了那书里的内容……这无异于就是往他手里递刀子! 而且……一想到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要被章嘉义那个混球知道了…… 老天爷!她哪里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呐! 她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宁姐儿,你别吓我,你那书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芳嬷嬷不识几个大字,只知道冬宁每天都在不停写写写,却也不知道她写了个啥。 她摇着头,眼睛还是空瞪着,默默出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砰砰砰”! 大门被砸响。 “开门开门!”章嘉义红着脸嚎叫。 门打开,露出何忠一张平静的脸,他已经习惯了章嘉义每天喝得醉醺醺、裹着一身脂粉气回来。 章嘉义跨过门槛,夹紧胳膊下的书,睨他一眼。 他对何忠向来没个好眼色。他知道,这表面上他是章凌之派来侍奉他们的,实际上,就是安了个看管他和他娘的眼线。 这边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这个人如其名的“大忠仆”就会立刻跑去章府跟他的主子禀报。 嘁!狗奴才! “我娘呢?” “夫人已经歇下了。”何忠跟在他后面回话。 “娘!娘!” 他扯住脖子叫唤,前脚打后脚地晃晃悠悠朝着后院去。 这一看就是又喝多了。 何忠冷冷跟在后面不做声。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王月珠从西厢小跑出来,紫苏举着蜡烛跟在后面。 “娘……我跟你说……”他满面喜色地扯过王月珠的胳膊,俯下身,方要开口,贼溜溜的眼珠子警惕地从何忠还有紫苏脸上滑过。 王月珠连忙挥挥手,“去,给公子熬碗醒酒汤来。” 紫苏行个礼退下,何忠也识相地退了去。 “娘!你还想不想回去章府?” 王月珠奇怪地瞥他一眼,“那是我想不想的事儿吗?” “你叔叔做过的决定,什么时候能有人拗得过他?” “嗨呀!你就说想不想嘛!” 王月珠垂下颈子,细腻的肌肤月光下白得发亮。 她知道的,每天对镜理妆容她就知道,自己依稀还是有些姿色在。怎么不想呢?她日日都想回去他身边,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每天能够看他一眼,都好呀…… 见他娘不说话了,章嘉义气得直撇嘴,“娘,你等着,我保管叫他章越,再八抬大轿地给你抬回去!” 章嘉义回了屋,立刻燃起蜡烛,靠到烛台边,蹙眉翻起了地上捡的那本书。 刚刚街市上人太多太吵,他没多大耐心翻阅,只是随手翻看了几下,立马察觉出书里内容的怪异,赶忙挟着那书,匆匆跑回了家。 把书凑到火光边,他眯起眼,一页页翻看。 手搓不动书页了,舌头舔一下手指,又接着去翻下一页。 越翻,他心里越不对劲,到最后,瞳孔巨颤,张大着嘴,只觉不可思议。 “啪”! 书往桌上一拍,他激动得跳起,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手不停搔着头。 我的天呐……天呐!天呐! 他眼睛疏忽亮起,心中像燃起了一团火,烧得五肮六腑都在沸腾,恨不能现在就扑到章凌之身边,将他化为灰烬。 “我就说嘛……我就说……” 他口中喃喃着,咧开的嘴角直发抖,挤出几缕狞笑。 章越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养女果然不清白!自己早该猜到了! 从他中了媚药那晚后坚决把自己和母亲赶出章府,他就该猜到了!就是为了方便对那个小姑娘上下其手!苟合诱/奸! 阴沉的眼神射到那本书上,他扑到桌边,开始翻找起了纸笔。 屋里搜罗了一圈,连根笔毛都没找到。 “紫苏!” 他打开门,往下人房大声呼叫。 紫苏连忙小跑过来。 “小公子?” “明天去给买我一套文房四宝来!” “啊?”紫苏诧异了。 这个混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怎地竟想起要文房四宝来? * 芳嬷嬷跟在冬宁身后,非要把那披肩往她身上披,“现在都已经立秋了,天气眼 看得就要转凉,你多注意点保暖。” “哎呀不要嘛!” 冬宁嫌累赘,不停耸着肩膀推拒,快步往前和她拉开些距离。 芳嬷嬷气得眼珠子直打架,拎着那披肩跟上,“你现在同我闹,到时候又挨冻了,又是流鼻涕、闹头疼,可别来我跟前哭!” 冬宁一个劲儿地闷头往前走,很快地就出了章府大门。 “你走慢点儿!”芳嬷嬷把披风挂在手臂上,踱步紧跟过去。 冬宁进来心绪不宁,天天像离了魂般,书也写不下去、课也上不进去。好多时候,王夫子提点了好几遍,她方才缓过神来,再一问,只是红着脸支吾,刚刚讲的内容,全都没往脑子里去。 甚至连夜里睡觉也不安稳了,熄灯后,芳嬷嬷还总是听到她翻来覆去的,丝绸锦被擦出沙沙的声响。 她向来没心没肺惯了,很少有像这般,如此长时间心事重重的模样。 芳嬷嬷猜到是跟那本遗失的样书有关,可问她吧,又什么都不说。 哎,姑娘到底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 甚是那心事,都越来越沉重了。 没法子,只好跟夫子告几天假,陪她出去溜达散心。 两个人去香山游了一圈,此时的枫叶还未完全变红,但也秋意渐染。 冬宁搂了一沓边缘泛红的枫叶,非说要夹到信里给岭南寄过去。 每年秋日,颜家人都必会来香山登高望远。 颜母和芳嬷嬷打包好大包小包的吃食,一家人租一辆马车,来香山郊游。冬宁身子不好,为了迁就她,一家人总是爬得很慢,停停又歇歇。 这时,颜父就会把爬累的弟弟背在背上,转头跟她笑,“没事,就是要慢慢爬,才能慢慢细品这景色。” 冬宁记得年幼时,当她还是个小肉墩,父亲也是把她背在背上,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 时间一长,父亲也会受不住累,呼呼喘气,“雪儿乖,爹爹累了,自己下来走。” “唔……不要不要!” 她甩着两条小短腿,手臂紧紧勒住颜父的脖子,生怕被他放下来。 “哎呦……咳咳……”颜父被勒得满脸涨红,“好好,不放不放。” 小冬宁这才如了意,一边吃着母亲塞到嘴里的果子,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趴在父亲背上,就这么一路从山脚啊,升到了山顶。 有的时候,甚是在父亲背上睡了一觉,一睁眼,护城河之下,烟波画船,百舸争流。满京城的火红枫叶,就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而今再来香山,却只有她和孃孃二人。 思念的心情又更甚了。 小叔叔说过,会帮助爹爹尽早调回京城的。 也不知道进贡上来的黄皮干,贵妃娘娘喜不喜欢呢? 冬宁捧着枫叶,和芳嬷嬷回了府,外出走一圈,心情似乎松快了点。 这么久时间了,那头都没有什么动静,那本书……八成没事了吧? 她自我宽慰着,刚一进府门,就听见前院洒扫的丫鬟在互相嘀咕: “这混账也真好意思,哪儿来的脸皮又缠上主子?” “哎,没办法,谁叫他们是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只能说谁摊上这种亲戚,谁都只能自认倒霉。” 冬宁顿住脚,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她挪动脚尖,甚至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二位姐姐,你们说的是谁?” “啊,就是章小公子,他刚又过来找主子了,人正在书房里说着……” “宁姐儿!” 芳嬷嬷惊呼,只能捕捉到她远去的背影,如一只离弦的箭冲出去,鹅黄的裙角翻飞,很快便没入含烟叠翠的园林中。 她在园子里跌跌撞撞,径直往书房跑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这么巧的!那本该死的书……千万不能被小叔叔看到啊! “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章凌之端坐太师椅上,冷白的眼皮垂下,眼神淡漠地睇着站在下首的章嘉义。 “拣重要的,一会儿我还要进宫。” 今日文渊阁轮到他当值,要在内阁值房守夜班,他正着急出门,却被章嘉义给堵在书房里。没什么心思应付他,只想叫他快点把这个把戏唱完。 章嘉义嘻嘻笑着,还是那一贯的没脸没皮,只是脸色有种不自觉流露的嚣张。小人得志,若他自己照照镜子,恐也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 “叔,我来就跟你谈三件事:这第一,让我和我娘马上搬出那个小院子,回来章府;第二,苑马寺那个破烂活计我是干不下去了,钱少活多,上峰还忒难伺候,你给我想法儿调到别地方去。朝廷那么多肥缺,你个内阁大臣,这事儿不手拿把掐的吗?第三……” 他还在如数家珍,章凌之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下意识闭了嘴,望向高坐太师椅中的章凌之。男人面容沉进夕阳覆下的阴影中,手敲着扶手,像尊威严煊赫的神像。 凝视半晌,他淡淡开口:“章嘉义,你觉得你凭什么,跟我谈这些条件?” “我……” “赶紧走吧,别跟我这儿闹……”他撑着扶手,顺势就要站起身。 “叔!”他气急,差点跳脚。 “你要是真这么狠心对我们娘俩,那可别怪侄儿我撕破脸了!” 章凌之垂下手,又坐回了椅子里,“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蹙眉,语气强硬了起来。 “要是你不答应我提出的条件,别怪我把你那点子丑事,全都给你抖搂出去咯!” 章凌之敲两下扶手,淡定如水,“又想拿嫂嫂的事做我文章?章嘉义,你还有什么新鲜的招吗?” 他一点没想起来,自己能有什么把柄握在他手上。 就算是他故意在外面把自己和嫂嫂的流言推波助澜,可他章凌之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风言风语,不痛不痒,能耐他何? 他以白身走到如今这一步,手上干干净净是不可能,想要毁坏他风评的政敌们自然也是不乏其数。 但在男女关系一事上,他章越行得正,坐得端,没什么可害怕的。 “呵。”似是觉出他的问话可笑,他轻嗤一声,“章阁老,你和你养女做的那点污糟事儿,就不用我亲自开口说了吧?啊?” 章凌之哑然,被他的荒唐惹得气极反笑。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空口白牙的,你又想造什么谣?” 说着,他似是真动了怒,“章嘉义,管好你这张嘴巴,雪儿不是你可以随便拿来玷污的,休想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他要怎么诋毁自己,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若事涉雪儿,他断然不会放过他。 章凌之并不知道,这无赖已经在街市上犯了一次浑,只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没有传开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他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玷污她?叔,你会不会太不地道了点?” “啧,说真的。”他双手抱胸,“都是章家的人,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就没有必要跟自己亲侄子瞒着了吧?啊?”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他忽然暴起,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章越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你从来都没碰过她吗?!” 瞳孔轻轻震颤,眼睛有片刻失神。 是,他是不敢,他真不敢。 那些龌龊的心思,掩埋在深梦之下的。 更可怕的是,他吻过她。 像个卑劣的、强硬的禽兽,夺走了少女的初吻。 他不止一次地吻过她,在自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时候,深吻到几乎让她窒息。 “没有,你休要信口开河。” 他稳住了神色,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 在官场上历练出来的狡诈伪饰、八风不动,拿来对付章嘉义,简直杀鸡用牛刀。 “ 啪”! 他从胳膊下抽出一本书,甩到桌面上。 “叔,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章凌之皱眉,拿起那本封皮大字歪扭的书:西窗旧梦。 他瞟一眼得里得瑟的章嘉义,绷着嘴,捧起书翻看。 乍一看,心中升起抹古怪,手翻得越来越快,漆黑的眼珠快速震颤,眼底骤起狂涛。 随着那叫人惊心动魄的文字一排排展开,心,在胸口激烈地跳动,擂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那上面,写着一个叫莹儿的姑娘和晏大人的故事: 莹儿是一个小官之女,十三岁那年,家人因罪流放,她则因体弱多病被父亲朋友保下,寄养在晏大人家中。 点滴的相处中,她对晏大人日久生情,那小女孩欲说还休的春思,都在文字中细腻地铺排开来。是每一次心动的刻录,为他的靠近体贴、温声软语而跳动。 甚至连每一次晏大人靠过来,为她记录身高,她都会心如小鹿乱撞。 终于有一次,晏大人被政敌下了了春药,不能自已,恰巧被候在书房等他指点功课的莹儿撞上。 失了智的晏大人压在少女柔嫩的身躯上…… “晏大人炽热的唇贴上来,撬开她的檀口,莹儿紧咬着牙关,瑟瑟战斗。” “心中一阵惶恐,可更多的,是对他的期待……” “砰”! 他合上书,不敢再看,手臂撑住书桌,支棱着快要倾颓的身躯,双目失神地颤动,额头沁出密密的冷汗。 像被人从冰窖里打捞出来了一般。 头一次地,他竟在章嘉义面前失了态。 看他这幅失神的模样,章嘉义眉毛一抬,不由得勾出个得意的笑。 见他指尖还夹着厚厚一沓,料想他还没有看完。 “叔,别着急,看完呐。这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呐。” 章凌之冰冷的眼神刺过去,撑着桌沿的手臂不住颤抖,太阳穴砰砰直跳,冲得他头晕脑胀。 没有勇气看下去,他知道自己那晚中了药后都对她做了什么。 手指哆嗦着,他强自镇定,翻开书页,眼神扫过去。没看几页,瞳孔剧烈震颤,似是要把他的魂魄都抖得四分五裂。 那些过于详细的动作描写,看得人面红耳赤,胆战心惊: “晏大人抬起她的腿” “破门而入” “横冲直撞” …… “春潮带雨” “水漫金山” “破碎吟哦” …… “啪”! 章凌之实在不忍顾,偏头合上书,重重喘着气。 第35章 春潮尽泄他……不要雪儿了?…… “怎么样?精彩吧?” 头一次见章凌之这慌乱失措的模样,他不由愈发得意。 他在自己面前一向就似个威严的大家长,明明也还是未过三十的年纪,却总是板着副脸,好故意做成一副老成模样,来管着自己。 呵,章越,你也有今天呐。 控制不住那疯狂上扬的嘴角,他欣赏着叔叔凌乱失控的模样,抬手鼓起了掌。 “啧啧啧,雪儿姑娘这文笔,实在地惊为天人呀,光是看着这些文字,都叫我想象出来你们两个交合在一起的画面……” “够了!” 他怒吼,一拳砸在桌上。 简直荒唐! “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不过是小说家之言,如何能做得真?!” “呵?假的?编的?”章嘉义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叔,你骗骗别人也就算了,能骗得了我吗?这里头的许多故事,什么给那小姑娘量身高,手把手亲自教她学习……” 说着,他笑容渐渐狰狞,几乎是从齿缝间把那字往出挤,“还有为了给她出气……扇侄子的耳光!” “这一些,不都是你章凌之对她做的吗?!别人或许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黢黑的眼神被火光扭曲,他阴测测地笑,“怎么?难道就这些都是真的?偏偏就是睡到一起是编的?” “是。” 他恢复了点冷静,渊黑的眼睛波澜渐息,沉声回应。 “啊呸!”他啐一口。 “叔,如果你就此承认了,我还能敬佩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结果……呵,你就这点本事?敢做不敢当,你算什么男人?!” 没有被他一连串打过来的狠话激怒,章凌之冷静异常,只是一抬眼,那双凤眸凝着寒渊般的黑冷,深不可测。 章嘉义对上的刹那,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哆嗦。 对他天然的畏惧和害怕,几乎是刻在了他骨子里的窝囊。 “这本书,你哪里来的?”他问话,语调沉冷厚重,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势和掌控。 莫名其妙地,章嘉义咽了咽口水,再开口,竟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就是从雪儿怀里不小心掉出来的,被我给捡去了,怎么的?” 章凌之垂头,冷玉的长指在那字迹丑陋的封面上轻点几下,旋即,缓缓绽出一个莫测的笑,“嗯,那所以呢?” 眉毛轻轻一挑,眼神又重新落回章嘉义有点发懵的脸上。 他……怎么一点都不慌。 偷偷捏紧了拳头,他告诉自己,要镇定,气势不能输。 “实话告诉你吧,你现在手上拿着的这本,只是我誊抄下来的一部分,完整的刊印本还在我那儿放着呢。” “叔,看在你是我亲叔的份上,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可是你先狠心丢弃我们在前!若是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立刻就把那男女主的名字,改回你们真名!送去印刷坊,先刻它个百本千本的,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你们关起门来做的那些丑事!” 章凌之嘴角噙着丝冷笑,只是盯住他,丝毫没有被威胁到的模样。 “你……你最好想清楚了……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嗯,想清楚了。”他语气清淡,“你的要求,我一个字都不会答应。” 话毕,他缓缓起身,“我还要去内阁当值,你赶紧回吧。” 仿佛是跟他闹了会儿小孩子过家家,语气满是敷衍打发。 章嘉义看他这混不在乎的模样,气得左右眼直打架,“你……你什么意思?” 他就真不怕自己把那些事儿捅出去吗? 也对,他名声本就被自己母亲那事闹得不太好,这种桃色绯闻于男人而言,说不定反而是彰显他战绩的一种功勋纪念。 眼珠子一骨碌,他“急中生智”,“叔,你是不要脸面,可那小荡/妇她……” “啪”! 书被重重甩到脸上。 “章嘉义!我警告你!最好把嘴巴给我放干净了!要是再敢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一个侮辱她的字,我打烂你的嘴!” 茯苓端着盆水跨过房间门槛,就看到冬宁趴伏在书房门边。 她心中一阵奇怪,踮着脚走上前,靠在她耳边压住嗓子道:“雪儿姑娘,你怎么……了……?” 冬宁转过身,把茯苓下个一大跳。 只见她满脸涕泪,手紧紧咬住指尖,鬓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小脸边儿,早已是哭得不成人样。 “你怎……哎呦!” 冬宁一把撞开她,手中的水盆差点被撞翻,浑浊的水晃出来,洒了她一裤子。 再抬头看时,小姑娘已经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出了燕誉园。 “茯苓,怎么回事?” 章凌之听着动静,打开门出来,章嘉义躲在门框后,贼眉鼠眼地探头探脑。 “主子……是……我看刚刚雪儿姑娘趴在这儿,哭得厉害着呢……就……我刚问了一句,谁知她拨开我就跑了……” 章凌之神色怔忪,望向月洞门的方向,恍惚了片刻。 想起来那本书中,她细腻赤裸的文字,少女情思是那样的绵密,可又那样汹涌。 过去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还有那些自欺欺人的逃避,全都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雪儿心悦他。 颜冬宁心悦章凌之。 这个秘密,她小心翼翼、宝贝珍重地捂了这么多年,她害怕叫他知道,可也曾幻想过,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跟他倾吐呢? 也许是羞赧地跟他絮絮诉说; 也许是摆一封信在他的案头; 也许是某个早起的清晨,忽然踮脚吻上他的面颊…… 可绝不是像如今这般,她那些露骨的文字被最讨厌的人一行行研究细读,然后威胁地甩到他案头。 那里面详细描绘着她每一次心动的韵律;每一次他的靠 近,她都小心攫取他的气息;每一次他的触碰,她血液都滚烫地倒流…… 还有对他那些漫无边际的幻想,在床上交互着的动作…… 只是那些编造的东西并非她本意,是书坊老板的指导和要求。 她所有见不得人的少女心事,全都在那本书中了。 而今一想到他们叔侄二人竟将她的每一个字都阅读了去,就好像自己被扒了个精光,赤裸裸地袒露在了人前。 没有“往生花”这个笔名的遮挡,她觉得自己真的就好像一个……□□,被赤条条地钉在木架上,供他们戏谑的冷眼审判、嘲弄。 芳嬷嬷从后院收了晾晒的衣服,抬着篮筐,回了叠彩园,却见半扇房门就这么打开着。 “这个丫头,真是越来越迷糊了。”她把篮筐放下,跨进门内,顺手将门带上,再去探头一瞧,果然,床上的被子正拱起个小山包。 每次冬宁一不高兴了,都喜欢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人整个盖进去,不知又在独自发什么闷气。 “小祖宗,又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她手去掀那床被子,却被冬宁死死拉住,闷头盖脸地不放手。 “啧!快松手!” 她用力一拽,被子从冬宁头上溜下,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小脸,糟乱的乌发散在锦枕上,乌泱泱淌了一大片,混着数不清的泪水,糊了一脸。 芳嬷嬷惊住了。 她很少见冬宁哭成这个鬼样子。 泼泄的光线再次扩大了心中的羞愤,她拳头抵住贝齿,呜咽着翻过身,一下一下,啜泣地抖动。 “宁姐儿!怎么回事?!” 芳嬷嬷去揽她的肩,一个使劲儿,将冬宁掰正了过来。小姑娘仰面对着她,双手盖住脸,哭得撕心又裂肺。 “孃孃……我……咳……我没脸了……呜呜呜……我没脸再见他了……咳咳……” 被泪水呛到,她一边哭,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芳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白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只是将她抱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顺气儿,口中轻声哄慰:“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总有过去的一天的。” “不会的,真的不会了……他……会讨厌我的……” 她不敢想象,他看了那些东西后,该怎么看待自己? 寡廉鲜耻?□□荒唐?精神错乱? 害怕,她真的好害怕。 她的喜欢那么珍贵,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子,被人放在地上践踏?然后面目全非,无可拼凑。 她紧闭着牙关,可呜咽声还是从齿缝中溢出,裹着泪水,沾湿了芳嬷嬷的前襟。手紧紧揪住她的衣领,像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拽住,将所有的哭泣都掩埋在她怀中。 芳嬷嬷心中刺痛,只是抱着她,紧紧抱着她,陪她默默流泪。 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已经走过亥时。 入夜,房间终于重归宁静。 冬宁痛哭过一场,晚膳都没心思吃,还是芳嬷嬷好劝歹劝,才勉强喂她喝下几口汤。 简单收拾过后,扶她躺上床,冬宁一把捞过她最爱的小兔子布偶,紧紧搂在怀里。布偶的软绵暖和,安抚着她焦躁失落的心。 秋夜微凉,芳嬷嬷将灌好水的汤婆子塞到她脚边,又起身过来,将被角在她脖子处紧紧掖好。 “啧,快把这个布偶拿开,都多大个人了,还抱着睡觉呢?” “孃孃,不嘛,我就想搂着它。”她撅起嘴,将布偶往小脸儿上贴得更紧了。 小姑娘眼皮高高肿起,简直比那真兔子还红,向来苍白的脸被热出了血红的气色,嘟着嘴跟人撒娇,真我见犹怜的可人疼。 芳嬷嬷心中叹气,抚了抚她乌黑的鬓发,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一下,“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冬宁终于露出了今夜第一缕笑,只是那嘴角咧得艰难,简直比哭还难看。 芳嬷嬷看得心中一揪,挨着她坐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跟孃孃说,孃孃帮你一起想办法,好吗?” 她垂下眼皮,静默不语。 良久的沉默,芳嬷嬷知道她还是不肯说,却也无法强求,只好起身,替她放下帷帐,“好了,安心睡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孃孃再听,好吗?” “嗯……”她点点头,乖巧地合上肿痛的眼皮,试图酝酿睡意。 芳嬷嬷拎着泡脚桶,出去倒水,却听月洞门外,传来梭梭的脚步声。 月色下,一道清修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园门口,秋凉露浓的深夜,他肩披一袭织金黑色薄披风,红色的仙鹤补服黑暗中鲜明亮眼。 芳嬷嬷“咚”地把桶放下,快跑着迈下台阶。 “大人……您怎么过来了?我听说您进宫当值了,还以为……” “我托了杨首辅替我先顶一晚。”章凌之解下披风,芳嬷嬷连忙伸手去接。 “她睡了吗?”他抬眼,望向半合的房门口。 “嗯,刚睡下呢。” 章凌之点头,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大人……宁姐儿她……” “我先去看看她。” 打断了芳嬷嬷的问话,章凌之长腿一迈,阔步向卧室走去。 房间内蕴着清甜的馨香,是少女最爱的茶花气味,博山铜炉中静静燃烧。 大烛火已经熄灭,只在床头燃着一截小小的烛火,床帐的影子映上墙壁,扭曲晃动。 他挪步过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了她。 少女的面庞映入眼帘,他眼皮轻颤,还是不由感到震动。 眼皮肿得那么老高,一看就是大哭了一场。许是鼻子还堵着,红唇微张,轻轻吸着气,唇珠不自觉地翘起,水润嫣红,一呼一吸间,像只娇憨迷糊的小猫。左手半伸出被窝,悉心掖好的被角已被捅乱,一看就睡得不太安分。 章凌之就这么站在床边,就着微弱的烛火,细细去探她的脸。 她呼吸很浅,节奏甚至还有点乱,眼珠子一动不动,露出的肩膀也有点微微僵硬。 她在装睡。 章凌之一眼便看出来了。 装睡的人总以为不易被拆穿,其实落在熟悉的人眼里,很是明显。 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个苦笑。 想跟她说会儿话的,有些事情,他必须立马跟她谈清楚,才会特地半夜去麻烦杨秀卿顶班,撂下内阁那摊子事儿也要回来。 可显然,她不想面对自己。 往常若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小姑娘早一个轱辘爬起来,缠着他说半天话。 而今这谨小慎微装睡的样子,有点好笑,也有点可爱。 他又停留了会儿,眼神在她脸上流连。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恩人殷殷恳切、托付于他的明珠。从十三岁那年进府时怯怯的小女孩儿,而今长成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她很娇气,也很任性,可都是他心甘情愿惯出来的。 她的字,他一笔一划矫正出来的;她的文,他一字一句指点过来的;他教她礼义廉耻、温和良善。 她十三岁那年初潮,是他陪着亲历的;她十五那年及笄,是他亲眼见证的。书房上现在还画着记录她身高的鲲鹏。 他对于她,亦师亦父。 自己万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不可能,他章越,也决不应该。 最后看了她两眼,他果断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夜愈深愈凉,站在园中深吸口气,混沌的脑袋似乎清醒过来了点。 对上芳嬷嬷忧虑的目光,他沉沉开口:“这几日我都要在文渊阁值守,抽不开身回府,我已经嘱托了何晏,明日去城中购置一所宅子。地方不会太大,容你们主仆二人住足以。” 芳嬷嬷惊讶地张大嘴,一时梗住了。 “这几日你们收拾一下,尽早搬 过去吧。” 好半天,她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大人……宁姐儿这次又是惹了什么祸了?很严重吗?” 这个一向沉着的仆妇肉眼可见地惊慌了起来,“就怕她闯下的祸太大,我……我见她今天哭成这样,心里就慌得很,问她什么也不说,她到底……” “不是她的问题。” 章凌之冷然打断。 二人的目光在黑夜中交汇,无声沟通着,似乎能在彼此的眼神中,渐渐达成一种默契。 “此事错不在她,是我之过。” 芳嬷嬷短促地吸一口气,眼波颤动不已。 想起冬宁哭诉时那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大人……宁姐儿她……你都知道了?”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含糊其辞的说法,但她相信章凌之能明白。 他眼神一暗,沉重地点头。 “抱歉……宁姐儿她实在被宠坏了,太任性,给大人添麻烦了……” 想起当初章凌之要相看妻子时,冬宁那些泼天泼地的胡搅蛮缠,她只觉愧疚难当。 “不,我说了,是我之过。”凛然的声音沉沉落下,似有千钧之力。 “雪儿她年少懵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情窦初开时,她会对情爱之事好奇探索,属实正常。而我……”他顿了顿。 而我还碰了她,吻过她,甚至在梦里肖想她…… 章越,你可真该死! 暗自紧了紧拳头,他恨不能一拳挥自己脸上。 “而我,是她整个悸动期接触到的唯一异性,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才会对我生出些自以为是的喜欢。怪我疏忽,考虑不周。” 以至于,演变到了如今这一地步。 “是我失职,所以这件事……不怪她。” 冰凉的凤眸溶入夜色,微微失神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秋风穿过树梢,在二人的脚边打个转,带起几片落叶。 他这一席话,竟叫芳嬷嬷心中觉出熨贴。 “大人……多谢了……真的谢谢……”她嘴巴蠕动几下,终于还是把千言万语吞回了肚子里。 似乎有许多感谢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但芳嬷嬷心中早已对他是叩头谢恩。 只庆幸,遇到的是章凌之,但凡换一个人,若是察觉到冬宁如此热烈而稚拙的爱意,怕是只要勾一勾手,都能把那傻丫头骗到床上去。 还好……还好是章大人啊。 章凌之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感激,只略略点头,最后看一眼那烛火昏昏的房间。 她在这里住了三年之久,下一次再回府,只怕是人去楼空了。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将那披风重新披上肩,转身出了叠彩园。 绯红的袍角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影融入夜色中,来时缓步,去时匆匆。 芳嬷嬷站在园中,呆望了半晌,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黑暗中,冬宁重新睁眼,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 奇怪,小叔叔刚跟孃孃说了什么?只听到两个大人在外头窸窸窣窣地。 他应该……不会把那个话本子告诉了孃孃吧? 房内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闭上眼,呼吸都发紧,又再次装起了睡。脚步声靠近,她露在外面的小手被重新塞回去,被角掖好,床头灯吹熄。 落在眼皮上的光线彻底没了。 她再次睁眼,长舒一口气,扯起被子蒙住小半张脸,两腮悄悄地又红了。 刚刚他过来了,分明就在床边,靠得自己那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润沉香。 可她害怕得不敢睁眼,只好装睡,呼~还好没露馅儿。 自己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他说呢。 长睫羞答答地垂下。 唔,反正他都知晓了,既然破罐子被迫破摔了……之前醉酒时没有成功的表白,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再来一次好了。 想着想着,她把自己安慰通了,抱紧兔子布偶,终于长舒口气,带着笑意地沉入梦乡。 冬宁在心中把要说的话演练了个千百遍,可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却被告知,章凌之这几日都要在内阁当值,最早五日后才能返家。 哎,好吧好吧。 她泄了气,手撑着脸颊,有气无力地在桌上耷拉着。 “噔噔”! 王夫子又曲起手,在桌上敲两下。 冬宁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端正笔,正襟危坐起来。 上完课,王柳润照常收拾好书籍用具,温吞道:“章阁老说了,今儿个,就是我给姑娘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啊?为什么呀?”冬宁天真地睁大眼,“可是我觉得夫子教得挺好的啊。” 以为是章凌之不满意王柳润的功力,所以才要将他换掉。 小姑娘这一句真诚的肯定,叫王柳润听得心里舒坦,弯起那双满是褶子的眼皮,“倒也不是因为这个,阁老说了,他自有安排。” 冬宁从书屋下了学,一路直奔叠彩园去。 听说明天夫子不用来上课,她心中雀跃,正想着明日拉芳嬷嬷去街上,再看看宝渊阁新出的胭脂呢。 “孃孃!” 她跳进屋内,登时傻在了原地。 芳嬷嬷把衣服往箱篋里一丢,回转身,脸上挂着僵硬又心虚的笑。 房间内,一摞摞箱子整齐地堆叠在角落,打开的衣柜已经半空,连她平常堆得放不下的梳妆台,此刻也已经是空空如也。她最爱楼着的兔子布偶被塞到箱笼中,还来不及盖上,耳朵傻憨憨地竖起在外面。 “孃孃……你……这是在做什么……?”她不可思议地扫视一圈,抖着嘴唇出声。 芳嬷嬷将箱子一盖,直起身,“那个……宁姐儿,你听我跟你说……” 冬宁瞪着她,睁大眼,惊惧的泪水已然充盈眼眶。 “章大人进宫前跟我聊过了,说……你现在也长大了,不太适合继续住在章府……” 啪嗒,冬宁眼睛一眨,硕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那个……但大人还是给我们安排得很周到的,他叫人在外面找好了一间宅子……” 芳嬷嬷说不下去了。 冬宁已经激动地抽噎起来,数不尽的泪花接二连三地涌出,沿着雪白的腮边唰唰流淌。 她胸口抽动着,顺不过来气儿,悲伤到连呼吸都不会了。 芳嬷嬷跨过地上横着的箱子,过来将她揽到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她。 冬宁靠在她肩膀上颤抖,失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 “孃孃他……不要我了是嘛?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以后都不要管我了……连夫子他都不让来了……他……他不要雪儿了,不要雪儿了……” 她喃喃着,泪水从空洞洞的眼里无力地泄出,只知道重复这句话,一遍又一遍。芳嬷嬷听得心如刀绞,却连一个否定的回答都给不了,只好把她抱得更紧。 “没关系,孃孃在,孃孃要你。无论发生什么,孃孃都会永远陪着宁姐儿的……”说着,自己也哽咽了,一边拍抚她的肩,一边抬手揩眼泪。 “可是他……他不要我了……他要把我赶走……孃孃……我该怎么办……呜呜呜……”她揪住她的衣襟,埋头进去,泪水哗啦啦,打湿了芳嬷嬷的肩头。 “我不想走……我……我……我……” 我喜欢他啊,好喜欢好喜欢他啊。 是颜冬宁第一个喜欢的人,以后也再遇不到的人了啊。 可是他知道了她的喜欢,便要远远地躲开,恨不能永远都不要和她沾边一样。 那么果决地划清界限,又快又狠,甚至连个面都不愿露。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啊啊啊……”她嚎啕着,越哭越伤心。芳嬷嬷紧紧搂住她,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她起伏的肩膀。 只好陪着她流泪,口中还要不住安慰。 最伤心的劲儿头过去了,芳嬷嬷扶着冬宁在床边坐下。她呆滞地任芳嬷嬷摆布,坐在床沿上愣神,一张小脸泪痕斑驳,眼睛如望无物。 “你乖乖在这儿坐着,剩下的孃孃来。”芳嬷嬷擤了擤鼻涕,又一头扎回收拾了一半的行装中。 冬宁蜷缩成一团,鞋子也没脱,就这么倚在床头,脸深深埋进膝盖中。 芳嬷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不时就要回头看两眼,好在她始终一声不吭地,安安静静也没作什么怪。 晚膳也没来得及做,芳嬷嬷一直在打点东西。何晏说了,马车已经雇好了,明儿一早就出发,争取明天便能搬过去安顿。 着急忙慌地,似乎连一天也不愿叫她们多待。 冬宁这一晚上都没能睡好。 早起她又坐在床头出神,像离了魂般,芳嬷嬷叫她什么也不应。眼圈下一条淡青,印在苍白的脸上,病弱无力。 “嬷嬷 ,可以了吗?” 何晏过来催促了,仿佛生怕他们赖着不走般。 “好了好了,东西都在这里呢。”芳嬷嬷朝着角落里的箱子比比划划,三四个仆从连忙拥进来,开始一个个抬那堆箱子。 “嬷嬷放心,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知道雪儿姑娘爱热闹,特地选了座东华坊的宅子,那地方闹中取静,住起来很是舒坦。” “主子派了个靠谱的家仆跟过去,还有两个看门的小厮,有什么情况都能帮着照应,你们两个女子住着也放心。若实在有什么困难,嬷嬷过来章府找我便是,主子都会帮衬你们的。” 何晏娓娓道来,章凌之早已是安排得妥当周全,芳嬷嬷连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双手抱腹,点头称是。 眼看得箱子都搬得差不多了,何晏瞟一眼靠在床头的冬宁,“那个……雪儿姑娘,咱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叫了一声,小姑娘没有反应。何晏眼神询问了下芳嬷嬷,她走到床边,去挽冬宁的手臂,“宁姐儿,走啦。” 再耽误可就不好了。 芳嬷嬷有力的胳膊揽过来,她方才如梦初醒,打开她的手臂,双手紧紧攀住雕花的床柱子,脸贴上去,说什么也不放开。 “我不走……孃孃我不想走……”她轻声咕哝,泪水霎时顺着眼角滑落。 “宁姐儿!休要胡闹!” 芳嬷嬷动了怒,章大人这是明显在赶人了,她竟然还赖着不走。 他既不出面也不发话,就是想给彼此留最后一点体面,可惜小姑娘似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冬宁没理会她的怒气冲冲,湿哒哒的眼睫一抬,轻颤着看向公事公办的何晏,细弱的鼻音轻哼,恍若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何伯伯……我要等小叔叔回来……” 小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模样,看得这个老管家也不由心一软,叹口气,放低了语气道:“雪儿姑娘,主子说了,不必等他,他……”眼神偏过去,不敢直视小姑娘泪汪汪的眼珠,“他还说,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心口像被人攥紧了,喘不过来气儿。她张着嘴,大口吸气,抽噎间,泪水呼啦啦地涌了出来。 “我……我……” 眼眶水雾弥漫,世界在眼前模糊一片,扭曲成可怖的模样。 “我……我要等他回来……何伯伯……你帮我告诉……告诉小叔叔……就说雪儿在家里等他……雪儿等他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头挨着床柱,断断续续地吟泣。 芳嬷嬷和何晏为难地对视一眼,他蠕动着嘴,正要退让,却见芳嬷嬷突地暴跳,一对铁臂箍住她胸口,将她使劲往外拽,“走!快给我走!还在别人家闹什么闹?!” 别人家……对呀,这里是别人家,从来都不是雪儿的家。雪儿的父母在遥远的岭南,雪儿很久都没有自己的家了…… “啊!!!”冬宁忽然奋力嘶吼,惊叫着甩开芳嬷嬷的手,“我不要走!我哪里也不要走!见不到他我就不要走!!”她双手紧紧抱着床柱子,扭动身子去甩芳嬷嬷的拉扯,狂飙的眼泪在脸上横飞。 何晏惊呆了,从没见过小姑娘如此撕心裂肺的疯样,张着嘴欲要安抚,却见那主仆二人已是自己吵了起来。 “你不走,你还想赖到什么时候?!人家都开始赶人了,他不要你了!他不管你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都快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连这点脸色都不懂?还在这里胡搅蛮缠的做什么?!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更惹人烦?!” 芳嬷嬷一通怒骂,被她的死缠烂打惹得失了智,也不管小姑娘承受不承受得住,只顾着自己发泄起来。 她就恨,冬宁这没脸没皮的性子,只怕叫章大人更看不上。 被芳嬷嬷的话刺激到了,她埋头扒着柱子,哭得更加要死不活。 他不要你了…… 他不管你了…… 这些话像一簇簇针,根根往她心里头扎。 他讨厌自己了吗? 她不信,她一定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他讨厌我我也不走……” 小姑娘死活抱着柱子不撒手,只知道流着眼泪念经。 芳嬷嬷和何晏对视一眼,他连忙苦着脸道:“要不……我去跟主子说……” “不用!” 芳嬷嬷大手一挥,她心中有气,这气好像既朝着冬宁,又朝着章凌之。既然人家这么着急赶她们走,她说什么也不允许冬宁赖在这里了。 袖子往大臂上一推,她俯身揽住她的腰,还没真使上劲儿,冬宁却忽地脱了力,眼皮一合,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她怀里。 “宁姐儿!” 芳嬷嬷这才慌了神,将她重新在床上放平。只是东西收拾得太干净,连个枕头也没有,只好拿手垫在她脑后,无措地看向何晏,“何管家,实在抱歉,你看这……”见着何晏脸色也是有点青白,刚到嘴边的话连忙改口,“没事……那这样,刚好趁着她人昏过去了,我把她抱去新宅子吧……”话说着,就要将冬宁打横抱起。 “先不急,先不急!”何晏连忙摆手。 主子的性子他了解,虽说这件事做得决绝,可……可雪儿姑娘如今这情况,怕是主子见了也要心疼。他可不敢让昏迷的小姑娘受颠簸,到时候主子真怪罪下来,那才更麻烦呢。 “我先去向主子请示一下,嬷嬷暂且安心留在此处。” 事关雪儿姑娘,万万耽搁不得,何晏心里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立刻拿上腰牌,疾步往宫门去。 第36章 我喜欢你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何晏走到德建门口,还未到官员家仆可以进出宫门的时段,他又在宫门口徘徊。 等了好半晌,申时一到,通道打开,他立刻出示腰牌。那值守的士兵一看,知是章阁老随从,开门放他进去。 何晏沿着宫道一直走,进了宫不敢行太快,只是低着头,直奔内阁值房去。 内阁乃重地,常人不得入。何晏之前也来传过一次消息,倒是熟门熟路,寻到相熟的小宦官,给他塞点银子,“烦公公替我给章阁老带个话,就说‘姑娘昏迷不醒,搬家是否照旧’?” 那小太监兜了银子进去内阁值房,不多时,又迈着碎步回来院门口,“老兄,真不巧,章阁老外出公干去了,现不在内阁值房呢。” 何晏傻了眼,那这是怎么办?这雪儿姑娘,到底搬还是不搬? 他张嘴,还想详问去向,那小太监微微一笑,伏一伏身子,转身便走了。 这种事,哪里是跟他能说的? 西街民宅。 “梆梆梆”! 大门被砸得哐哐作响。 何忠上前打开门,立刻被鱼贯而入的官兵们撞到一边。 一群人二话不说,直奔东厢房而去。何忠也没拦着也没喊,就这么静静目送他们的背影进屋。 “哐当”一声,房门被踹开。 “嗯?怎么了?!”正在床上午睡的章嘉义垂死梦中惊坐起,但见房中被一群披甲执锐的官兵围个水泄不通。 他一下傻了眼,坐在床边,缓不过来神。 “给我搜!” 为首的官兵手一挥,底下的人收到指令,立刻在房间里四散开,各种翻箱倒柜起来。 “你们……你们什么做什么?!”章嘉义终于反应过来,从床上跳起, 无能暴怒。 那士官冷冷瞥他一眼,“有热心街坊举报,称你这里藏有淫/秽违禁物品,我们奉命前来搜查。” 淫/秽违禁物? 章嘉义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他佬佬的章越!这个黑心黑肺的白眼狼! 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敢动用私权,直接来搜他的家!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这些来搜查的官兵毫不惜物,箱子直接踹翻在地,手在一堆物品中拼命扒拉。 章嘉义看着他们在自己房中如此为非作歹,气得牙根直痒痒。 恨归恨,但他也并不慌张,一屁股又坐回床上,就这么冷眼看他们翻找。 哼,好在,自己还留了后手。 “起开!” 有官兵朝他一吼,他瞪他一眼,抬起屁股走开。 床单床褥都被整个掀起,甚至有人开始拿刀去撬床板。 一番里里外外地搜寻,官兵们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大人,没有。” “去下人房,去厨房,去大堂,给我继续搜!就是把这座宅院翻个底儿朝天,也要给我把东西找出来!” 曲巷里,一辆华盖马车静候在巷尾。 “大人,搜查完毕,并没有发现。”领头的士官在车帘外屈膝禀报。 “都仔细搜过了吗?” 威严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听得他头又不自觉一低,“除了……除了一间房……”他支吾着,还是说出了口:“是……您嫂嫂的房间。” 那毕竟是女眷的房间,更重要的,这可是章阁老的嫂嫂。 虽说阁老下令搜查,可到底是他亲人家,又是与他流言不断的寡嫂,万一不慎冒犯了呢?这可唐突不得,还是来请示一番比较保险。 修长的手指在茶杯边轻敲两下。 事涉嫂嫂,他不能冒进,她辛辛苦苦将自己拉扯大,几乎耗尽半生心血。若是此刻闯入她房间搜捕,自己将来又有何颜面见她? 可……指腹停在杯缘边。 心慈手软,必有后患。章嘉义那个畜生,不能再任由他掀起风浪。 墨黑的眼眸阴沉了下去,一双冷艳的瞳孔深不见底。 “搜。” “是!” 章嘉义还没得意多久呢,却见一群人又乌泱泱去而复返。 为首的打头往西厢房去,“都跟我过来!” 章嘉义顿时骇然,脸皮一阵青紫。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他大步跟上去,横在房门口,“这可是我娘的房间!他嫂嫂!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嫂嫂!他竟然……竟然敢下令搜查?他还是不是人了?!” 没有理会他的狂吼,士官头一偏,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 “啊!” 早已在房中吓得瑟瑟发抖的王月珠惊叫一声,靠到窗边瑟缩着身子,惊恐地望着一屋子凶神恶煞的男人。 “出去!赶紧滚出去!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章嘉义跟进来怒骂,却都只能是蚍蜉撼树。 一个小兵嫌他烦,刀把梗在他脖子上,将他逼出了房门外。 “我艹你大爷的章越!你不得好死!你忘恩负义!你狼心狗肺!你良心被狗吃了!我去你/妈/的……小人!小人!奸臣!” 章嘉义被人制在外面,只能口中不住狂吠,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母亲吓傻了,在她房间里面一通乱找。 章嘉义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有邻居贴着墙听热闹,甚至还有隔壁的小孩儿爬上墙头,露着半张脸往这边探头探脑。 “去!” 官兵捡起一颗石头朝他丢过去,那小孩儿立马把头一缩,又跳下了墙。 房间内瞬间就被翻得乱七八糟,独属于孀居妇人的物品用件通通暴露在了一群大男人面前:针线绣品、胭脂水粉、亵裤肚兜、甚至还有月事带…… 这些私密的贴身物件被摊开在地,混乱中有男人的皂靴踩踏几脚,水红的肚兜上留下半个硕大的脚印子…… 羞耻,愤怒,惶恐难当。 万千情绪一齐涌上脑门儿里来,把王月珠激得魂不附体。 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彻底傻了眼,只知道迟滞地转动着眼珠子,挨在窗户边打颤。 直到有人摸到床边,一把掀开那枕头床单…… “哐当”!清脆的玉声砸在地上,一柄粗长的蘑菇头玉柱滚落在地,还有一条白色亵裤随之飘落。 时间像被冻住了,房间内所有的人都霎时停住了动作,齐刷刷朝地板上望去。 “我去……” 半晌,有人发出了低低的调侃声,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戏笑。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倚靠在窗边的孀妇。 姿色半存的妇人瞪大惊惧的眼,浑身抖如筛糠,那敷粉的面庞也随着身子的抖动一点点涨红,几乎要将她吞没烧毁。 她死死咬住牙,悲恸的哀嚎声一丝一丝地,从贝齿间挤出。簌簌抖动的帕子掩住脸,泪水才默默敢溢出。 羞愤欲死,无处躲藏。 巷尾的马车。 士官用帕子包着“赃物”,双手递到车帘内,“禀大人,东西找到了。” 白净的手指接过那布包,三两下打开。躺在里面的,除了那本他搜寻已久的样书外,更刺目的,是书旁边那根通体晶莹的玉势,还有……一条裤子! 章凌之不可思议地攥紧那条亵裤,瞳孔地动山摇,天倾海啸。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己当年的亵裤,看尺寸,当是十六七岁之时穿的! 怎么会……怎么会…… 颤动的眼珠又落在一旁的玉势上,暗哑的嗓子低沉:“这是……怎么回事?” 帘外的士官支吾:“大人说要……搜查淫/秽物品,这个……这三样物件,都是从章嘉义母亲房里搜出来的……” “那根玉……玉……和那条裤子……一起掉出来的。” 轰隆! 像被雷从头劈开一道,他双目发直,僵硬了身子动弹不得。 * 巳时三刻,晨光微薄。 街市上方才开始热闹起来,宫城内,早朝的大臣们已经散了会。 新帝是藩王即位,朝野间对此难免有微词,为了向百姓臣工们证明自己,他总是暗自憋着一股气。因此,自登基以来,皇帝宵衣旰食、勤政理事,朝会也是开得频繁,几乎三日就有一次。 太和殿的长阶下,各色官袍的臣工们连缀如珠,成群成团地往宫门外走去。 只是今日与往时不同,御路的侧旁,一青袍官员面向太和殿的方向而跪,路过的官员无不侧目,那或同情、或戏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走远了,身后依稀传来他们低低的讨论声。 清晨的京都,太阳逐渐高升,日头也烈了起来。 裴一鸣鬓角开始渗起了汗,沿两腮滚落,他依旧一动不敢不动,只是弓腰目视着天子的方位,手规矩地伏在膝盖上,任由咸湿的汗水从眉弓处滴落。 他从今日早朝起就跪在此处,到同僚们散会了,皇帝还不放他走。 等到最后一名臣工离开御路前,方能令他起身。 这是皇帝亲口发的话。 章凌之站在高阶之上,远远睨他一眼,缓步迈下台阶。 “我听说,你前几日竟然命人搜捕了你侄儿家?”杨秀卿与他并肩而行,不由开口发问。 一想起那捕获的“赃物”,章凌之呼吸一顿,眼神又暗沉了几分。 “是。” 心中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午夜梦回,忆起曾经相处的点滴,嫂嫂那“慈母”般的关怀、事无巨细的体贴:自己失落时她抚上肩头温软的手、烧热时她替他擦拭身子的巾帕……凡此种种,竟然都叫他觉出……恶心。 他很抱歉,自己会对于嫂嫂生出这样的想法,可眼前所获知的一切叫他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思绪,不知如何面对。 “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杨秀卿发话。 章凌之摇摇头,不作声。 官靴踏上殿前的宫道,二人并肩路过裴一鸣,章凌之目不斜视,并未垂眸多看他一眼,绯红的袍角昂扬略过,不屑一顾。 但杨秀卿分明瞥见,裴一鸣忍不住微微偏过的头,和他眼中露出的狠厉。 哎。 他心中摇头叹气,瞥了眼身旁神情凛然的年青人。他虽较同龄人性格已沉稳许多,但到底年轻,难免气盛,有时还是锋芒太过。 “裴一鸣卖官鬻爵之事,是你捅到陛下那里去的?” 章凌之嘴角 勾出个讥讽的笑,“我可没多嘴,只是有人在陛下面前无意说漏了嘴,至于其他的……都是陛下英明神武,他自己顺藤摸瓜牵出来的。” 这种事,还用他亲自捅?有的是人替他章凌之做马前卒。 “你呀……”杨秀卿语气带着轻微的叹惋:“这次动作确实太着急了,裴家的势力和根基毕竟还在,虽说我们现在手握他们不少罪状,但时机还未到。” “我反复地跟你说过,要等,等到最致命的弱点、等到陛下对他裴家起了疑心。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必须能一击即中。否则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能翻起身,再咬你个头皮血流!” “我明白。”他目光沉了沉,淡定应道。 “那你还……还让裴一鸣在陛下面前吃挂落?这下,岂不是真跟裴家拔刀相向了?” “这次整治他裴一鸣,原本是为了点私情。” “你……!”听他如此坦然地承认徇私,杨秀卿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裴一鸣怎么就得罪你了?” “总之,一点私事。”他语气清淡,丝毫地不慌不乱。 他都没敢跟杨秀卿说,其实就连跪在玉阶下顶着太阳罚跪的好法子,也是他为皇帝提点的“灵感”。 皇帝听闻裴一鸣所为,本想直接贬了他的官,可被章凌之这个“爱护下属”的上峰劝住,甚至替他跪地“求情”。 “你呀,这个上峰就是做得太称职了,这种事都要替他着想。” “微臣以为,宜罚他一年的俸禄,再令其跪在御路旁领罪,一旬日为止。如此,面斥百官,以儆效尤。” 他冠冕堂皇地说着“求情”的话,这才为裴一鸣求来了这整整十日的罚跪。 他就是存心报复。 他章凌之不是小人,可也绝不做无用的君子。 想当初,裴一鸣加诸在他家小姑娘身上的欺侮,他章越可没有忘,也必要叫他加倍偿还。 只是……一想起冬宁,心情又沉了下去。 她昏迷了七日有余,至今还未醒。 整整七日未进油米,原本圆润润糯米团一般的小姑娘,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还是芳嬷嬷想尽了法子,方才每日喂了她一点糖水和肉汤下去。 她每次昏迷的时间愈来愈长,病情凶险,莫测不定。章凌之特将御医请来,都还是都直摇头,没法子可治。 主要是人昏睡着张不开嘴,药都喝不进去多少,怎么治? 看着躺在床上日渐憔悴的小姑娘,他心如刀绞。 不是没有自责后悔过,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连个面也不露便狠心赶她走? 可很快地,他又在纠结中否决了这种念头。错误既已酿成,便不该一错再错。心软,只会让这一切越发不可收拾。 “你确定,裴一元不会知道这事儿是你在背后动的手脚?”杨秀卿还是不放心,怕他没处理干净。 章凌之回过神来,摇摇头,“不确定。” 杨秀卿担忧地蹙眉,“就怕……这次真因为这个要跟他彻底兵刃相接了。” “我想不会。”他从容地说出自己的推断,“恩师您也说过,做大事者,需‘忍’字为上。他裴一元两朝元老,年高望重,最是个能忍的。我想,他就算因此心中生了怨气,也不敢轻易发作。” 章凌之侧头,眉不察间一挑,虽神色淡然,可到底掩不住那语气中的锋芒锐利,“不敢轻举妄动的不止我们,他们也是,亦在蛰伏中观望。所以这种不大不小的哑巴亏,他裴一元只能是默默咽下,吃了这口苦黄连。”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他裴一元?!” “我心里有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杨秀卿着实无奈,“你呀你,哎,年青人锐意进取是好事,但切忌过于冒进。” “不过,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或许是我老了吧。”他长叹一口气,袖袍一甩,背手在身后,仰头望天。 “这个世界,将来总归是你们的。” * 叠彩园。 鸦羽的长睫慢慢翕动,冬宁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依旧是头顶熟悉的海棠刺绣帷幔。晃动的烛火,映出重重花影,月光从明瓦窗透入,清霜铺满地。 自己还在章府。 醒来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而后,只觉腹中干瘪麻木,像是自出生以来都没有吃过饭似的。 冷,好冷,像被置在了冰窖中。 痛,好痛,像被人打散了筋骨。 不知这次又昏迷了多少天,只从身体的感觉来看,似乎是比上次又长了。以前还会觉出饿,这次胃部是痛到麻木,明明盖着厚重的锦被,身子却泛起了冷。那冷意由骨头里透出来,浸染四肢百骸。 头晕晕乎乎的,混沌不清,只有一种意识占领脑海:这具躯体,是不是快不行了? 手和脚都快不属于自己了,它们安在她的躯干上,她却不知如何驱使。 羸弱凋零,勉力维持,这副破败的身子,还能撑到几时? 渐渐地,脑子开始转动,会思考了后,竟是瞬间哭了出来。 怎么办……?时间好像不多了,她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听到他说一句“喜欢”吗? 泪水啪叽沿小脸儿滑落,她睁着双眼睛,失神空洞。 不行! 眼泪一擦,她倏地从床上坐起。 趁着芳嬷嬷还没发现自己醒过来,她要赶紧地! 被子一掀,她双脚落到地上,就要起身。 “啊……!” 腿刚一着地,瞬间瘫软,整个人扑到地上。 一下躺了七日,又没吃什么饭,浑身肌肉消耗太多,一下子连路都走不了。 这一下,又摔得头晕眼花,她咬牙撑住床沿,企图爬回床上。纤细伶仃的腕骨瑟瑟战斗,仿佛一折即断。 “哎呦!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 芳嬷嬷刚推门,便看到她要掉不掉地扒在床沿边,立刻疾步过来,轻松松一抬,将她平摊回了床上。 冬宁呼呼喘着气,疲倦地看着她,“孃孃,我这次睡了几天了?” “快八日了。”芳嬷嬷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 她轻啜几口,没有说话。 长睫垂下,在脸上投下阴影,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无声怅惘。她病着不说话的时候,真是弱质纤纤,再乖巧不能够了。 可其实,她执拗得很,又倔得很。许是总担心自己活不够时日,但凡是她认定了要做的事,都必然“咬定青山不放松”,身旁人很难有拧得过她的时候。 写话本子也是,对章凌之……也是。 心中的隐忧越发强烈,芳嬷嬷凝望着她,愁眉不展。 “乖乖待着别动,给你弄点吃的来。” 害怕和她谈及搬出章府一事,她索性起身,去厨房忙活起来,只字不提换宅子的事。 甚至连冬宁醒了,她也不敢跟章凌之说。就怕她又情绪波动,大吵大闹起来。 冬宁用过点粥面,只觉肚子里重新暖了起来,身子也没那么冷硬了。 倚靠在床头,感受着体力慢慢恢复,她偏头跟芳嬷嬷道:“孃孃,我没吃饱。” “听话,你饿了太久,肚子一下不能塞太多东西。” “唔……”她噘着嘴摇头,猫儿眼耷拉着,可怜兮兮看着她,“就一点点嘛……” 难得看她有胃口,芳嬷嬷只好又去了趟小厨房,琢磨着给她蒸点苹果,再搅个芙蓉蛋。 芳嬷嬷刚一走,冬宁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床,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直奔园门外去。 赶紧地!不能被孃孃逮到了! 她摆动着小臂,像是才刚驯服了自己这一双腿脚,踉跄地左拐右扭,不多时,终于适应了双脚着地的感觉,脚步越发快了起来。 她在花/径中狂奔,呼呼喘气,还未来得及恢复的身体供应不上气血,她跑得眼冒金星,只得坐在石头边歇一下。湖边风更冷,凉风肆虐着她单薄的寝衣,丝质衣料拍到身上,冰凉凉的。 不敢多耽误, 像被老虎在身后追着赶似的,她咬牙,又继续往燕誉园的方向奔。 “那裴一元想把这邹师承安到颍州知府的位置上,打得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王锵说到激动处,手在案几上梆梆敲,也不管这章凌之是他上峰,有什么便说什么。 书房内,二人对坐而论,婢女都被屏退了去。 王锵愤慨得直喘粗气,章凌之摸着茶杯的边缘,只是侧耳听他说,并不急于发话。 “把他们的人放到这里,这新税法还要不要推行下去了?那不打定了主意同我们对着干吗?”越想,他越气。 “阁老,您务必要同首辅大人说,这邹师承的任命,必须要给他顶住了,吏部不能批呀!” “这批不批的,眼下杨首辅已不大好过问。”他直起身子,语气淡淡:“裴一元把邹师承在陛下跟前露了脸儿,陛下心意几何还未知,这个时候,吏部最好不要到跟前现眼。” “那可怎么办?”他急得屁股抬了抬,“那我们……” “砰”一声,书房门忽然被推开。 王锵惊得循声望去,却见房门口站着个小姑娘,娇小纤弱,花颜月貌,懵懂地望过来。娇靥被晚风吹得通红,重重喘气间,小酒窝在脸颊上一跳一闪的。瞧这年龄,竟才不过十五六。 她身上只着一件月白寝衣,勾勒出单薄窈窕的轮廓,一双白乎乎的小脚什么也没穿,就这么赤足贴在地面上。 “嗨呀!”他惊得大叫,瞬间面皮涨红,举起袖子掩住脸,头偏过去,口中不住喃喃:“使不得使不得呀……” 这可完蛋了,这这这……怎么会有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出现在章阁老的书房里?自己可真不是有意要看啊!女子如此穿着,脚还被人看了去,要是严苛一点的人家,怕是要按头叫他娶了去不可。 章凌之见她竟还站在房门口发蒙,脸色霎时一黑,手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披风,阔步过去,往她肩上一披。 温润馥郁的沉香气笼罩下来,卷着几丝秋日的寒意,还有他身上的凛冽。 肩膀忽而一暖,她已被他的衣服整个罩住,方才缓过神来,猫儿眼迟滞地眨巴两下,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了羞红。 他绷着脸,眼皮轻垂,入目是小姑娘羞赧局促的神色。睫毛不安地颤着,如蝶儿扑翅,头微微低下,雪白的颈子露着,那么纤细柔婉,被烛火润出釉一般细腻的光泽。 眸色一暗,他也不知哪儿生出来的脾气,手勾住披风一扯,将她又往自己胸口带了带。 冬宁猝不及防,鼻尖轻轻撞上他的胸膛,绸衫上的银纹竹叶在眼前放大,汹涌的沉香气扑鼻而来。 她被他身影整个罩住。 微微瞪大了眼,小手不知所措,想要去揽他的腰,可又害怕被骂,只好攥住那披风的边角。赤裸的小脚丫偷偷往前蹭了蹭,想要靠他更近些…… “金声,你先回吧,南直隶人员的任命,我会和杨首辅再做商议。” “是……是……”他连声应着,一片广袖依旧挡在面前,不敢直目过来,只好摸着椅子起身,脚步迟疑地迈过来门边。 路过二人时,他犹疑两下,又顿住,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章阁老我……属下实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啊……” 他拼命认着错,见章凌之那护食的姿态,生怕自己的“唐突”叫他在心里记恨。 “同你无关,不必挂怀,赶紧走吧。”章凌之微蹙眉,只想叫他有多远走多远。 “好……好……是……”他磕磕巴巴地,依旧是挡着脸不敢放下来,脚摸索着迈过门槛。 “哎呦!” 没有看清前面的路,他一个不小心,撞上了门板。 “噗!” 怀中的姑娘登时抿着酒窝,轻笑出了声。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瞬间又有了神,滴溜溜的转悠,如同一只俏皮的狸奴。 心仿佛跳快了一拍,章凌之有片刻的怔愣。 察觉到头顶的呼吸不对,她再抬眸,正对上他已然严肃的眼神,满是无言的责问。 “小叔叔……我错了……”她垂下眼,忍不住咬了咬唇。 章凌之深吸一口气,眼睛瞄到她光着的脚,更是气上心头。 她这纸糊的身子,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还敢不穿鞋乱跑! 手比脑子先行,他弯腰抱起小姑娘,放到了东侧的床榻上,扯过上头的薄被,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捂住。 冬宁被包成了颗粽子,露着一顶小脑袋,看他低头忙碌的样子,那铁黑着的不悦脸色,明晃晃写满了担忧。 他分明是记挂自己的…… “小叔叔……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以后……都不要管雪儿了嘛……?” 手一顿,他又继续替她把冻红的小脚丫裹住,抬起头,冷冷应一声:“是。” “以后我不管你了,你要好好听芳嬷嬷的话,别总这么任性。” 她挣大了眼,失神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抖。 亲耳听到他如此说,还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眼睛里已经起了雾。 章凌之冷静地盯住她,一双黑沉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因为我已经管不了你了。” “什么叫管不了……”她抽噎着,泪珠儿断断续续地掉,“难道就因为……就因为我喜欢你吗……?” 呼吸骤停,平静的凤眸下乍起狂澜。 他没想到。 她也没想到。 这句沉甸甸的“喜欢”,就这么被逼着说出了口。 刹那间,心中反而释然。 这苦苦深藏了这么久的喜欢,快要憋得她痛、憋得她疯,终于,就这么倾吐出了口。 第37章 讨厌章越“雪儿,我喜欢你,这不可以…… 章凌之攥紧了被尖,满心满眼,只有小姑娘哭得伤心欲绝的小脸儿。 嘴角抽动几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只是喜欢你……我有什么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 她忽然捂住耳朵,小腿在被子里踢蹬着,“为什么我喜欢你就是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紧紧捂住耳朵,闭着眼任泪水肆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 章凌之看着她,沉默半晌,毫无波澜的脸上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旁观一场别人间的撕心裂肺。 见她自己平复下来了点,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艰涩,带着点微哑:“因为不可以……” 她睁开朦胧的泪眼,手贴着湿透的脸颊,颤抖着发声:“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伸手,拨开她粘在嘴角的黏腻发丝,替她将脸上的乱发一缕缕拨到耳后,露出小姑娘鼻头哭红的小脸儿,尖尖的耳朵俏皮地立着,漂亮极了,鲜活极了,也美极了。 想起那无数次不可言说的羞耻梦境,梦里面的她,哪有眼前的温软可人? 只要他想,他现在就可以让她对自己投怀送抱。 但是他不可以。 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耳畔,他忽然笑了,眼波温柔得像是要溺死人,“我还记得,你来府上的第一日,只有十三岁,那么小小的个子,才刚到我胸口高。”说着,他还拿手在胸口比了比,“还没进府门,人便晕了过去,真是给我吓住了。” 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声音清润好听,竟是安抚住了小姑娘,不觉放缓了抽泣,怔怔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 “你醒过来很害怕,害怕我会因为这个古怪的病症……不要你。” 原来他都知道,他都看在眼里。 “那个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将你好好养大,健健康康地,无忧无虑地。” 越说,他眼中竟是流露出了慈父般的怀念,“你自小就很调皮,学习总爱偷懒,为此,我还打过你的手板;你吃不惯府上厨子的江南菜,我就让芳嬷嬷给你开小灶;你喜欢胭脂 新衣,爱美爱玩,我都不拘着你……” “我只是想,一个好的父亲对女儿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便也学着这样对你。”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问杨秀卿,如何教养娇滴滴的小女儿,杨秀卿告诉他:要疼她,对她好,把所有的爱都给她,这样,才不至于长大后随随便便就叫某个臭小子给骗了去。 然后,她竟将一颗纯洁赤城的爱慕之心,错放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章凌之始料未及的。 他声音放低了,眼眸越发专注起来,像是在轻哄,又像是在严肃教育,“所以雪儿,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一直就像我的女儿那样。” “我喜欢你,这不可以。” 这是他心中的一道坎,下不去手,迈不过步。 冬宁还沉浸在他编织的往昔故事中,那么轻柔,那么和暖。她蒙蒙的,止住了哭,可一眨眼,泪水随他沉重的话语落下,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为什么不可以……”她瞪着水雾充盈的眼睛,喃喃发问。 章凌之叹气,知道跟她讲道理说不通,唯有狠下心,快刀斩乱麻。 “你昏迷刚醒,留在府上再将养一段时日吧,等身子恢复,便和芳嬷嬷即刻搬出去。”他站起身,俯视着泪痕斑斑的小姑娘,声音都冰冷了下去,“我已经给你父亲去了封信,同他说明了情况,你放心,理由我自有分寸。” 他顿了顿,道:“日后,便由芳嬷嬷管教你……” “我不要!” 她突地站起身,像是泄愤般,脚拼命去踩他的薄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光光的小脚丫将他被子一顿乱踩,气极了还要双脚离榻,被子上狠狠跳两下。 “我不要走!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为什么你不可以喜欢我?!”气不过,她又在被子上踏两下。 章凌之压着眉眼,冷冷看她不作声。他的淡定冷漠,更衬得她像个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 “再胡闹,我今晚立刻就送你走。” 冬宁哀嚎一声,直接蹲在了榻上,抱住膝盖,仰头看他。 他的眼神好严厉,好冷淡。她知道,这种时候他霸道得不容拒绝,说一不二,绝不让步。 “小叔叔……我……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忽然好害怕,害怕他真的要把自己送走,那样的话,以后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了。就算他不喜欢她,可是他可不可以不要撵她走?不要让她去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地方。 因为雪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啊。 “我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真的……我知道错了……”她呜呜啊啊,好像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透过眼泪流干。 “我……我保证不喜欢你了……你不要赶我走嘛……好不好……” 她哭得这样凄惨,口里说着孩子气的承诺,章凌之心脏突地猛跳两下,直发慌。身体像被抽干了血液,从头凉到脚。 心里那种疼,一阵一阵的,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想把她抱在怀里,拍着肩膀哄她,可是手攥了攥拳头,将身子死死钉住。 不可以心软。 他告诉自己。 一时的心软,只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退开一步,“我去叫芳嬷嬷,领你回屋。” 冬宁又是一声哭叫,突地跳起,从榻上直直跌到他怀里来,章凌之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腰间已经被小姑娘紧紧环住。 “我不要……不要你走……我不走……” 她口中不知所谓,埋头在他胸口,眼泪胡乱地往上蹭。两只手死死扣住他的腰,仿佛直要把手嵌进他的脊骨里。 章凌之彻底僵住了。 瘦,她太瘦了。 缩在自己怀里战抖,那么薄薄一片,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四分五裂。环过来的手臂上捏不出二两肉,几节细弱的骨头勒得他发疼。 疼啊,心在发疼,连呼吸都痛。 天呐…… 怎么会这样…… 他辛辛苦苦宝贝到十六岁的姑娘,爱笑爱闹,明媚无忧,好不容易被养得白白润润,现在却成了这副瘦骨伶仃模样。 呼吸僵住了片刻,他猛然大喘一口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脑中缺氧,手毫无意识地,就这么搭上了她的肩头。 触到她肩膀的那一刻,心中訇然一声,彻底坍塌。 她削薄得已经不剩什么了,蝴蝶骨随哭声在背后颤动,硌着他的掌心,仿佛随时要折断的蝶翼。 双手干脆地揽住她的肩,轻轻拍哄:“好了……没事了……雪儿不哭……” 温厚的大掌摩挲着她的肩胛骨,是最好不过的安抚。只这三俩下,很快地,她哭声微弱了下去,身子也不抖得那么厉害了。头安稳地靠着他的胸膛,彻底松懈在他怀中。 扣着他后腰的小手也放松了,人软塌塌的,牛皮糖一般地贴住他。不时抽噎两下,默默吸着鼻涕,不吵也不闹,乖巧得不得了。 其实,她真的很好哄的。 只要他不那么凶她,只要他不对她冷漠,手轻轻一抚,炸毛的小猫儿就能立刻乖顺了下去。 烛火摇曳在床头,映照出小姑娘安详的睡颜。 折腾了一晚上,终于在她的百般无赖下,如愿牵着章凌之的手,沉沉陷入梦乡。 确认她熟睡了,方才敢将手缓缓抽出。 他眼神朝芳嬷嬷示意一下,起身往门外去,芳嬷嬷立刻心领神会,快步跟上。 “等她缓几日,好好休养休养,到时候再搬去东华坊的宅子里。” 他瞳孔融入夜色,幽深的,而又冷硬。 就连芳嬷嬷都一时震动于他的心狠,可很快地,她便知道,章大人这么做是对的。 杀伐果决,不留余地。 他把官场上的作风用到冬宁身上,小姑娘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温柔的时候可以很温柔,绝情的时候又是真绝情。 冬宁安心睡了一晚,醒来时肿着一对眼皮。芳嬷嬷敲开两颗水煮蛋,滚在眼圈边给她消肿,一边觑着她的神色,想了想,依旧是不敢开口跟她说要搬出章府的事。 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真到了那日再说吧。 芳嬷嬷虽然只字不提搬家,可冬宁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们人虽则还住在叠彩园,可那箱子依旧是整整齐齐地摞在角落里,只是偶尔打开一两个,去里面取用常用物品。 芳嬷嬷没有把东西归置回去的意思。 显然,她这是又做好了打算,几日后,她们迟早是要走的。 午膳过后,冬宁又溜去了燕誉园。推开书房的门,她趴在了那张他时常伏案的紫檀木大书桌上。 笔架上挂着他常用的笔,整洁又有序,她手一一抚过:练草书时,他爱用那只白玉杆狼毫提斗笔;写公文时,爱用那只犀牛角紫毫小楷笔;画画时,便用那只兼毫鹤脚笔…… 随手取下一支,递到鼻尖轻嗅,犀牛角的笔杆还附着若有似无的淡香,是从他身上的沉香气沾染来的。 她提笔蘸墨,铺开一张纸,漫无目的地写写划划。 一边写,一边又默默地啪叽掉小泪花。 被泪痕晕染的宣纸上,潦草地躺着一排又一排大字: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 颜冬宁最讨厌的人就是章凌之了! 芳嬷嬷从小厨房洗了碗出来,卷在手臂上的袖子放下,忙不迭就往燕誉园去。 她知道冬宁又去了书房,想着叫她回来午休一顿。小姑娘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不能太劳累,务必要好生将养着才是。 不过令芳嬷嬷始料未及的是,她今日表现竟是出奇得好,没有吵闹耍泼,吃饭都默不作声,无比地配合。 就是不知道,她那双发怔的眼睛里,又在琢磨些什么。 俗话说 的好,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越想越不放心,芳嬷嬷不由加快了步伐,扑腾着一双有力的腿脚,直奔燕誉园去。 章凌之今日刚回府,便觉出不大对劲。 府上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 他迈出轿厅,大院里,不闻人声,连枝头轻细的鸟鸣都在空旷的府里头响亮得刺耳。 往前走刚两步,何晏立马迎了出来,脸色焦急,支吾不前。 “怎么回事?府里人呢?” 何晏啪一声跪地上,俯首瑟瑟道:“主子,是在下看管不力,叫雪儿姑娘自己个儿跑出去了,一下午不见人影。” “府上的下人们还有芳嬷嬷都出去找人了,现在也还没递消息来……” 头顶是章凌之沉重的呼吸,一言不发,沉默得可怕。 何晏一头扣地上,“是我疏忽,请主子责罚!”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嗓子有点哑,却仍是不动声色,绕过他快步往大堂去,“一群人出去瞎找什么?”他语气逐渐慌张,呼吸起伏不定。 “知道她跑哪儿去了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吗?” 何晏只是躬身跟在后面,不敢发一言。 脚步越来越快,他大步迈进鹤鸣堂,取下官帽,啪地往八仙桌上一摔,“立即给我去趟兵马司!全城搜捕!” 何晏僵在了原地,无法动作,不敢听从。 若主子真的动用了职权大肆全城找人,只恐……颜冬宁的身份,要盖不住了。不过几日,朝野上下便会人尽皆知:他章越收养了颜荣的女儿。 这对于主子,那可真是大麻烦一桩。 毕竟当初颜荣在帝位之争时,是站在了吴王那一派的,又是新帝亲下的旨意,将他贬去广东道。想当初,章凌之能够以官场新人的资质一步登天,正是因为他敢冒生命风险扶持当时的小晋王、如今的皇帝继位,所幸他赌对了,有了从龙之功。新帝对他极力培养、一手提拔,可谓爱重信任非常,力排众议推举他入内阁,连太子都交到他手上教养。 若是他收留颜荣女儿一事捅到陛下耳朵里,很难说皇帝会不会对此有何想法。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端看陛下怎么想。可圣心向来多疑难测,就怕陛下觉得章凌之这是打了他的脸,心中因此生出根刺来。 最好是把颜冬宁捂紧了,方为上上之策。 就算要找,也不该主子出面来找。 “还站在儿做什么?赶紧去呀!” 章凌之怒喝,瞧他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更是火气上头。 本来就因放跑了颜冬宁一事,对他很有点意见。 “主子,这寻人一事……是否真有必要惊动兵马司呢?还请主子明示。” 何晏塌着腰,不卑不亢地答道。 恍然被他这一句话点醒了。 确实,颜冬宁的身份敏感,不可冒进,若是处理不慎,只恐生出许多后患。 刚刚委实太着急,一下子气血上涌,真没顾上这许多。 他沉静了下来,面朝太师壁,静默如山。幽深的烛火笼他在阴影里,绯红的官袍镀上层暗淡昏黄,高大挺拔的身形掩入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于无言中挣扎。 眼下,朝廷内部正为新税法官员委任一事剑拔弩张,他和裴一元都想往里头安插自己的人手。本已叫他夺得了先机,这时节再主动递上个把柄放他手里……若陛下因此对自己生出不满,就怕官员任免一事,自己很难说得上话了,靠杨秀卿一个人,难啊。 头酸脑涨,脑门儿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他在心中拼命缕清思路,却发现自己终究是唯剩进退两难。 好半天,他开口:“她出跑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时间倒不算很久,就是不知她是一时贪玩,还是打定了主意离家。 “走的时候,可有发现屋里少了东西?” 身后是死寂的沉默,随后,何晏支吾着开口:“嬷嬷说,箱笼里少了几件衣物,还有她自己赚来的稿费……也都不见了……” 声音飘然落下,鹤鸣堂内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 这个丫头,这是铁了心要离家出走的架势。 天色越来越黑,面前的太师壁烛影摇晃,扭曲着漆黑的空气。 一些白日里尚且被掩埋的恐慌,全都在此刻被彻底勾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太狠心?把她逼得太过? 这么大晚上的,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会否遭遇到什么不测呢……?身子骨又这样弱,不知什么时候说晕就晕了…… 双目空空地,望向幽黑,心中不由一片冰凉。 从来,每次同她起争执时,他就没有赢过,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一个。这一次,她的倔强又狠狠敲打了下他那高贵的、不肯俯就的头颅。 跟她拧,他永远只有一败涂地的份儿。 “何晏,随我来书房,研墨。” 何晏心中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主子,有何吩咐?” “我手书一封密札,你给我带到兵马司去。” 他无奈地长抒一口气,只好应诺。 看样子,颜冬宁的事儿,是捂不住了。 只盼望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吧。 第38章 秘会外男跟一个年轻男子走了。 何晏拿着章凌之亲书的密札,上面加盖有他的私印,策马去寻兵马司指挥使。 何晏一走,府里的家丁更是没剩几个了。 门房过来,给在鹤鸣堂静坐的主子掌上一盏灯。厨房唤人来问,要不要传膳,章凌之只是摆摆手,一口也吃不下,手撑着额头,拧眉闭目。 “大人!大人!” 芳嬷嬷的哭喊声冲进来,她寻着鹤鸣堂那盏微弱的烛火,朝身影颓靡的男人飞奔过去。 章凌之惊得坐起,光是听着芳嬷嬷的声音,心中便已知不妙。 她一路狂奔至他面前,“咚”地一声,膝盖在地上嗑出闷响。 “大人……我求求你……求求你了……一定要帮我找到宁姐儿呀……” 芳嬷嬷身后,一排畏首畏尾的仆从们跟随而来,袖着手、垂着头,在廊下站成一排,随时等着挨主子的骂。 章凌之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嬷嬷先起来,我已经派人去寻了,莫急。” “大人……我错了……都是我没有教好她……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止不住地哭诉,说不下去时,深深抽两口气,方才艰难吐出: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离开过家里人……就怕她那个身子骨……在外头乱跑,昏在了哪里都没有人救治……我……我真的……我干脆跟她一起死了算了……” 她趴在地上,手不停拍打着地砖,呼天抢地,泪流不止。 “嬷嬷别急……”章凌之一开口,嗓子烧哑得自己都吓一跳,“倒不至于危急性命……她……她不是还有那个木牌吗?万一的万一,真有个什么不适,也会有人送来府上的。” 那个小木牌上,刻着章府地址,有芳嬷嬷、还有他的名字。她平日出门都会挂在腰间,以防万一。 他这么说着,似是在安慰芳嬷嬷,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芳嬷嬷一听,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个木牌子,颤颤巍巍地举到章凌之面前,“她……她连这个都放在了屋子里……她没有带在身上……大人……我……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她这是要把我的心剜出来啊……大人……” 芳嬷嬷还在哭嚎,章凌之脑子彻底空白,扶住太师椅跌了进去。 任性太过……简直地任性太过! “哐”地一声,案几上的杯盏被掼在了地上。 瓷片四溅,热水泼了一地。 门口的家丁们霎时跪成一排,个个噤若寒蝉。 鹤鸣堂内,针落可闻。只剩芳嬷嬷低低的啜泣声。 半晌,他疲倦地开口:“嬷嬷,雪儿在京中,可有什么好友?” 一番混乱后,他终于重新捋清了思路。 雪儿离家出走,无非就是跟他怄气。她自己也知道保护自己,必不敢在外头乱走。或是就在家附近,不敢走太远;或是临时躲在哪个客栈里头;也可能去寻朋友的帮助。 芳嬷嬷止住了点哭,揩两下眼泪,凄切道:“宁姐儿过去住在 铜锣巷时,有一个手帕交,姑娘名叫‘胡照心’,是户部员外郎胡泽远家的二女儿,过去两个人就老爱玩儿在一起。” 胡泽远? 呵,这可真是巧了。胡泽远正是裴一元的老部下,自己这下,可不就是撞他刀口上了吗? 没有过多犹疑,他起身,“嬷嬷,随我去一趟胡府吧。” “哦……好……好……”芳嬷嬷赶紧抹着眼泪起身,一溜烟地跟在章凌之后面。 胡府。 胡照心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被父亲像个小鸡仔似的拎出来。 “快跟我出来!” 胡泽远揪着她的衣领,将她使劲儿往大堂方向拽,这架势,丝毫没有把她当个闺阁女子看待,完全就是拿出了对待小子的那套。 也是,胡照心顽劣惯了,很多时候,简直比那隔壁人家的小子还混! “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她大吼着,甩着胳膊试图挣脱父亲大掌的桎梏。 “是不是黎清明那小子又来告我状了?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赖我!是他先欺负的人,我才会把那个炮仗丢他家粪坑里的!” 她大声嚷嚷,听得胡父眼睛都直了,“你说什么?!” 好家伙,他还不知道,这丫头又出去闯了趟祸呢!一天天的,真是没个消停的时候,自己迟早要被她气死! 手掌举起来,就要去揍她,想起来还在前厅等候的贵客,他忍住了,缩回手,指着她的鼻子骂:“你给我等着!黎清明的事儿,我回头再跟你算账!先给我出去!” “到底什么事?!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自己有脚!我会走!” 胡照心就这么一路叫、一路吼,人影儿还没到会客厅,就已经叫厅堂里的人纷纷听着了她唧哇大叫的声音。 胡母满脸抱歉地看向客人。 这丫头,还是这么顽劣不堪,咋咋呼呼的。 胡照心一个趔趄,几乎是一头栽进了会客厅。 “抱歉,章大人,这位就是小女照心,有什么话,您尽管问。”胡泽远恭敬地作个揖。 胡照心这才站直了身,晶亮的目光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坐在上首的男人。他半靠太师椅,修长的手指搭在扶手上,冷峻的眼神沉沉压过来。面目英俊,气势端弘,往那儿一坐,分明什么也没有说,可看周围人的态度,就是叫人觉出了众星拱月之姿。 嚯!好俊的叔叔呀,只是他看自己的眼神,确乎不太友好。 再扫一扫他旁边的人,咦?!这不是芳嬷嬷吗? 机灵的胡照心眼珠子一转,立马便猜出来:“我知道你,你就是收留冬宁的那个叔叔吧?” “照心!怎么跟章阁老说话的?!”胡母见她这唐突样儿,立马竖起眉毛呵止。 “啊???阁老?他?!” 阁老看起来有这么年轻吗?阁老阁老,这个称谓就带个“老”字,她还以为,内阁都是一群胡子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们,结果竟然混进了个这么丰神俊朗的叔叔? 哎,怪不得给冬宁给迷得五迷三道的呢,现在她可算是明白了。要是有这么个好看的叔叔从小对自己好,她保管也喜欢上,不比胡泽远那个糟老头子管教自己强多了?嘁! “胡照心!你给我好好说话!”胡泽远差点没被她气得厥过去,忍住了想要一脚踹她屁股上的冲动,咬牙警告:“平时怎么教你的?都忘了吗?” “我……” “胡大人,无碍。”章凌之出声,制止了他们的争辩。时间不等人,他没有心思跟她掰扯,直接开门见山:“我问你,雪儿今日下午可有过来找过你?” “找我?没有啊!”她瞪起一双大眼睛,似乎真是惊讶得很,“冬宁她怎么了吗?”她反应很快,霎时便猜想到了什么,那脸上迅速转换的担忧,竟真一点做不得假,“是不是冬宁不见了?!她离家出走了?!” 她惊叫,嗓门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章凌之不作声,渊深的眼睛默默凝视小姑娘的双瞳,须臾,他心又重重一坠,凉了大半截。 小姑娘没有说谎,她反应很真切,是真的不知道冬宁的去向。 那个丫头,这次真是铁了心了,她怕是估计到自己会第一时间寻到胡照心处,这才连最好的朋友都瞒着。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厉的气势被削了大半,他挺住即将坍塌的肩膀,忍不住低沉了头,嗓子里艰涩地卷出一声“嗯”。 “她自今日下午离家,已经失踪整整三个时辰了。” “什么?!”胡照心霎时眉毛一横,手把宽袖撸上去,一副要上去跟他干架的架势,“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啪”!胡泽远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她后脑勺上。 “简直无礼!快跟章阁老道歉!” 再这样折腾下去,就怕这个小丫头片子给自己把人得罪完了。虽说章凌之并非自己直隶上司,可到底是内阁的人,说不定哪日就成了未来首辅,哪是自己一个小官开罪得起的? “爹!”她捂住后脑勺,狠狠瞪回去,嘴巴却没有示弱的意思。 在她眼里,才没有什么上下尊卑、官场位份,她只知道,章凌之欺负了冬宁,她就是要替她打抱不平! 章凌之却是被她说得失了神,倒没有觉得冒犯,反是苦笑一声。 也许吧,在雪儿小朋友眼里,自己可能就是“欺负”她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继续发问:“那你知道,雪儿除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吗?” 她老实地摇摇头,“我知道的没有了。冬宁打小身子就不好,被家里人盯得紧。”说着,瞟一眼芳嬷嬷。 “从小,大家都不怎么敢跟她玩儿,就怕有一点磕着碰着,颜家人都会嗷嗷叫。” “咳咳。”芳嬷嬷清了清嗓子。 “也就是我敢带她玩儿了,就这样,有一次还差点出了事儿。”说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竟是也低落了起来,“那次是我带上她的,在雪地里打雪仗,结果黎清明那个臭小子!他可能是对冬宁有点意思吧,烦人得很,总是追着她丢雪球。大家玩着玩着,冬宁忽然就晕倒了。” 还好是砸在了雪地里,人没磕着碰着,却是给小伙伴们吓个不轻。 “从那以后,铜锣巷里的大人们都不许小孩儿和冬宁玩儿了。就连我爹娘都是。”说着,又仰头瞪了眼父亲,“他们说,叫我不要理她,万一哪天她出事了,怕她父母要赖到我们头上来哩!” 胡父胡母被她说得臊红了脸,章凌之眼神从夫妻二人脸上淡扫一遍,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叫二人更不自在起来。 他看着那个血气充盈的姑娘,脸上亲切起来,竟是也不觉得她捣蛋了,“那你还敢跟她玩儿?” “因为我喜欢她啊!”她昂着头,似是很骄傲于自己交朋友的眼光。“冬宁那么可爱,又特别想跟大家伙玩儿,做人就得讲义气不是?”说完,还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 章凌之扯出一个笑,忽地起身,解下腰间的佩着的玉环,顺手递到她面前,“拿着这个,日后常来章府寻雪儿玩,门房会放你进去的。” 芳嬷嬷惊异不已,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 去章府寻冬宁?莫非这次将冬宁找回来,章大人不赶她们走了? “啊……?” 胡照心为难,扭头看了眼父亲,征询他的意思。 “阁老,小女顽劣,这怎么受得起……” “拿着。”他清淡出声,却是不可抗拒的威严。 “快!谢谢章阁老!” 胡泽远喜笑颜开,他知道,章凌之这是赏识自家姑娘,没想到这个到处捅篓子的野丫头,竟也有误打误撞的一天。 “谢谢章叔叔 !”她清脆地道谢,大方接过。 章凌之被她这一句“章叔叔”喊得愣神。 又想起冬宁第一次来到府上,怯怯喊他“叔叔”的模样。 不知为何,心揪成了一团,又酸又涩。 耽搁不起了,既然胡照心这里找不出线索,料想兵马司那边应该有了动静,他得赶紧亲自去一趟。 “章叔叔!” 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身后就传来少女响亮的呼唤。 他定住回头,却见胡照心在父母欲言又止的注视下,扑哧着跑过来。 “章叔叔,我不放心,也想一起去找冬宁。”小姑娘眼中满是认真。 章凌之溢出欣慰的笑,耐心道:“不必了,兵马司马上就会出动,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安心等消息吧。要是冬宁找到了,我会派人立马告知你的。” 她抿了抿嘴,暗自叹气。 “那……冬宁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呀?” 章凌之不知从何答起,只好牵出一丝苦笑,“因为她想要的事情,我做不到,所以她不高兴了。” 胡照心福至心灵,眨巴眨巴眼,伶俐的小姑娘立马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毕竟她和冬宁之间,没有秘密。 “章叔叔,你一定要对冬宁好点。”她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她从小就身子不好,但她总是说,自己特别幸运,有了最爱她的父母、最关心她的嬷嬷、还有最好的朋友,当然,就是我了。”她又骄傲地拍了拍胸脯。 听她这一席话,芳嬷嬷不自觉流下两行清泪,转过头,默默揩拭泪水。 “她还说,自己就想趁还活着的时候,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 裴延举起手中的泥人,放到灯火下,左瞧瞧、右看看。 啧,这泥人,捏的是个啥? “妹妹,你确定,这捏的是我吗?” 正在窗边检查窗牗的冬宁含糊应一声,没太搭理他,确定窗户没问题、能关紧后,方才坐回他对面。 “当然了!” 夺过他手中的泥人,她把那龇牙咧嘴的小人凑他脸边,又对照着看了看,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嗯……不能说是惟妙惟肖,但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裴延:“……” 他指了指那泥人的脸,“这脸儿,这么尖,跟个猴儿似的,我脸是这样的吗?” 冬宁吐了吐舌头,没办法,谁叫她以前捏得最多的就是孙大圣呢。 裴延对着那泥人,又从鼻子到眼睛,一顿挑剔起来。 冬宁被他说得不高兴了,噘着嘴嘟哝:“不是你叫我亲手做一样物件来表示谢意的吗?那我现在辛辛苦苦捏了三天的泥人,你又嫌这嫌那的,真是的……” 冬宁自小机灵,脑子里天马行空,可以写出很吸引人的话本子,算是占了一个“心灵”,可这“手巧”嘛……就着实叫人不敢恭维了。她向来手笨,画画、捏泥人、乃至于下厨,都不算很在行,天赋完全没有附在这些地方。 想起了什么,她又更小声嘀咕:“要是小叔叔……绝对不会像你这样……” 她做的东西再难吃,他都能一口气吃个干净。 哪怕她做得泥人再丑,他肯定也会笑着说很喜欢。 嗯? 要是? 裴延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词。 “怎么?你没给章凌之捏过吗?” 她摇摇头,心情霎时便更低落了。 忍不住地嘴角上扬,他忽然觉出自己在她心中的特别来,胸脯都不自觉挺直了。 “小叔叔这么好看,我怕把他捏丑了,所以就从来都没有给他捏过。”她不高兴地嘟哝。 裴延:“……” 笑容瞬间垮下。 好吧,丑角竟是我自己。 “你到底跟他闹什么脾气了?一个人跑来这客栈住?”他环顾一圈,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逼仄得很,又不知有多少人住过。再看看那上面的床单,虽面上整洁,可想起上头躺过那许多人,咦……哪怕洗得再干净,裴延都是一阵嫌弃。 这地方,若不是为着小姑娘,他连自己尊贵的鞋子都不愿踏进这地面来。 “因为他很讨厌,我烦他,不想见到他了。”冬宁失落地开口。 “他……对你做什么了嘛?” 裴延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小姑娘对他可维护了。怎么没过多久,这立马就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望着烛光里满脸落寞却又容貌明艳的小姑娘,裴延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冬宁摇摇头,不说话,神色凄凉,一颗晶莹的泪珠就这么从眼角渗出。 一副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模样。 嘶~!章凌之这个衣冠禽兽!竟然真对小姑娘下得去手?枉她当初还对他这么信任呢! 知道这种事对姑娘创伤很大,她定是不愿提及,自己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心里明白便是。 “你晚上一个人住这儿,真不害怕?”望向她楚楚可怜的眉眼,竟是有点心疼起来。 “应该……不怕的吧……”她揩掉下巴边的一滴泪,微弱地出声。 美人落泪,娇声软语,裴延看得是心一抽,只恨不能把她接回家中疼。 “要不这样,裴家在京都还有三处宅子,除了租出去的两座,还有一处空着,一直都有人打理。你可以直接住进去,这样我也好放心点。” 她只是垂首摇头,“那样也太麻烦你了。” 裴延气笑了,“那你现在把我叫来这客栈,就不麻烦我了?” 他知道,小姑娘这是叫自己撑场面来了,好叫客栈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有朋友会来探望她哩。 这样,她住着也能安心不少。 冬宁这次出走,没敢去找胡照心,就是怕叫他们找到。可这偌大的京都,她独身一人在外面,没个人帮衬也着实害怕。 想来想去,她想到了裴延。 在这个京城里头,也只有他到能帮自己了。 “可是……万一叫你父亲知道了呢?” “嗨!”他潇洒地挥开扇子,“不怕的,我和宅子里的下人们说一声,叫他们不准透漏了风声去,你就权且放心。” 冬宁正左思右想、犹豫不定,外头楼梯忽然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粗重又鲁莽,似乎恨不能将楼梯踩塌。 这客栈薄薄的门扇,隔音实在太糟糕。 紧接着,有人路过房门口,嘴里叽里咕噜,含混着串出一口脏话,听声音,约莫是一个人再搀着个醉鬼,进了她隔壁间,“哐当”一声把门拍上。 她心一跳,害怕得不得了,可又倔得不愿低头回家。 “那……我就跟你去吧。” 慌张间,她就这么应下了。 裴延眼睛一亮,玉骨扇“啪”地一合,“成!我来安排。” * 文渊阁。 杨秀卿急匆匆地寻过来,没有看到章凌之,赶紧问在一旁打点文书的小宦官。 “章阁老呢?” 那小宦官指了指里头的暖阁,悄声道:“章阁老今日精神不济,在里头休息呢。” 杨秀卿也管不了他休息好没好,摆摆手叫那个小宦官退出去,调转脚尖快步进去。 章凌之正躺在榻上养神,他并未熟睡,听到杨秀倾的动静,倦怠地撑起身子,坐在榻边按揉眉心。 “凌之!你怎么回事?!” 杨秀卿上来就质问。 “恩师。”他起身行礼,高挺的身子都有点打晃,“这几日家中有事,学生不胜烦扰,今日朝会确实有点心不在焉,望恩师见谅。” 今早朝会,裴一元又同杨秀卿因为官员任免一事争执起来,章凌之站在队列中,脑子一团浆糊,竟是没心思插话。 冬宁离家已经整三日了,却还是音讯全无。兵马司几乎调动了半数兵力,京都的客栈都快寻了个遍,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出。 他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就没怎么睡好过觉,应对朝堂上的一瘫子事儿,着实有心无力。 他以为,杨秀卿是因为自己的走神,特来兴师问罪了。 “我说的是这个事儿吗?!” 他怒喊,广袖在空中甩出猎猎风声。 “那个颜冬宁,颜荣的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片刻怔神,他随即便反应过来,脸上竟是淡定如常。 “恩师都知道了?” 既然杨秀卿知道,那意味着,朝野上下怕是已经都传开了。 “你还真收留了颜荣的女儿?!” 杨秀卿见章凌之上来就大方承认,立马惊掉了下巴。 “你当初特地来问我要怎么教养的那个小姑娘,怕不就是颜荣女儿吧?!” 见他默不作声,只是垂头听训,杨秀卿一口气堵胸口上。“天呐!凌之,你怎会糊涂至此?!” “那颜荣什么人?当年力挺吴王那一派的!陛下本就对此心存芥蒂,始终对那帮臣子不待见。他的女儿,你还敢挨边?怕不该躲得越远越好才是!” 待他彻底把气撒完,章凌之方才敢开口:“道理我知,可颜荣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托我照顾弱女,我无法推拒。” “嗨呀!” 杨秀卿哀叹一口气,语气竟是爱怜起来,“凌之,当初我就说过,你这个人呀,善谋,果决,人也懂变通,没有叫圣贤之书给你读傻了。可就是一点,你太重义气,果然,而今为其所累!” 可是,剑有双刃,自己不也正是看中他这点品质,才极力培养的吗? “即便你收养了她,把这件事捂得紧紧的也成。现在这闹得满城风雨,这又是怎么回事?” “凌之,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呀。” 章凌之眼神闪了闪,心中升起股莫名的伤痛。想起小姑娘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还有她委屈炽热的告白,心中又搅成了一团乱泥,似乎连语言都无法拼凑了。 有些事情,一旦失控,便覆水难收。绕是他章凌之手段再强硬,也按不住一个“情”字。 瞧他这失神落魄的样子,简直像被人夺了舍般,那还有之前朝堂上与人对辩的驾轻就熟、处变不惊呢? 哎! 又是重重一声叹气,他担忧道:“事已至此,赶紧做补救之法,凌之,你现在有何打算?” “到了如此地步,即使陛下如今不知晓,怕是迟早也要知晓。与其等到他来责问,不如我主动请罪,说不定还能争得一丝圣心宽慰。” 杨秀卿听完,直摇头。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章凌之下了值回府,芳嬷嬷就从大堂迎过来。 “大人……” 她眼含热泪,眼角闪着期待又惶恐的泪花。 他默然摇头,沉重地开不了口。 芳嬷嬷眼神一空,人彻底被抽去了力气。 整整三日了,冬宁一点消息都没有,整座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了无踪影。 即便遭遇了不测,或是被人拐带去,那也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吧? 夜里掌灯时分。 茯苓端了碗羊肉汤来,托盘递到连翘手里。 “怎么个说法?主子今晚又没吃好?” 连翘惊讶地接过,茯苓只是摇头叹气:“何止是没吃好啊,就没怎么咽下几口饭,那些菜怎么样端上桌的又怎么样端回厨房。这几日不都是这样?” 连翘声儿也跟着低落了下去:“雪儿姑娘没找到,主子哪儿有什么心情呢?” “那也不能就这么一直耗着,身子饿坏了怎么办?多少吃一点吧。”说着,推着她的肩膀往书房去。 正要进门,却听何晏从外面急匆匆跑入燕誉园,一边气喘吁吁挥手,示意她们退下,撩起衣袍大步跨上台阶。 书房内。 章凌之支着额头,望向她留下的那沓歪歪扭扭的字迹发呆: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讨厌章凌之 …… 小姑娘当时一定是气急了,她足足写了十六张,每张都满满当当。 一页页翻看过去,为她的幼稚无奈苦笑,疏忽,心里头一阵绞痛。 手攥紧了那沓纸,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当时该有多难过?现在又该在哪里?有好好照顾自己吗?会不会遇到什么坏人……? 越想,心越慌,心跳快得让他呼吸不过来。 这几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熬到夜半好不容易睡下,又会被噩梦惊醒。 “蹬蹬蹬”!书房的门被急促敲响。 “主子!来消息了!” 他突地从椅子上站起,“进来!” 门才刚推开,他便迫不及待问:“雪儿找到了?!” 何晏跨进门,摇摇头,不敢直视他猛然失落的眼,把头放得更低了,“主子,刚刚吕指挥使差人递了消息来,说是……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是什么,快说!”章凌之真急了,差点没拍桌子。 “福至客栈的掌柜……据称三日前有见到过雪儿姑娘……” 话未完,章凌之已经从书桌边绕出来,就要冲出门去。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福至客栈。 “主子!”何晏连忙出声制止。 “又怎么了?!”章凌之回身吼他一句,何晏脸登时一白,缩着肩膀退开两步。 章凌之这几日耐心出奇得差,像个炸药桶,一点就炸。搁以前,恐是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这样一惊一乍、不稳重的人。 “那客栈掌柜说……雪儿姑娘入住的当晚,就……就……”他支吾着,吓得不敢说出口。 主子犯起雷霆之怒来,他真怕殃及到自己,毕竟叫雪儿姑娘走丢了,他难辞其咎。 章凌之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恨不能一拳挥他脸上,“何晏!你有屁快放!” 何晏脸色顿时惨白,膝盖往地上一磕,“他说雪儿姑娘入住当晚,就叫一个年轻男子……领走了。” 身子僵在原地,他双目空茫,如坠冰窟。 第39章 诱拐少女“我问你,颜冬宁在哪里?!…… “咚咚咚”! 房门被拍得震天动地。 芳嬷嬷直觉是和冬宁的事儿有关,扑到门边拔开插销,见着来人,吓了一大跳。 灯笼飘摇的夜色中,男人清癯的身形立成一道孤影,面色青白,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每一块挣扎的肌肉似都要在下一瞬,分崩离析。 “大人……” 一时吓住了,她发不出声,竟有一刹那,以为是什么索命的亡魂来了。 章凌之跨步进来,她不由退开几步。 走入室内通明的灯火中,他眼底的猩红醒目可见,隐着癫狂,似有血浆就要从那双眼球中爆裂而出。 “嬷嬷……”他开口,嗓子似被火烧油烹般,“我问你,雪儿在京都,可有什么相熟的男子?” “男子……?” “她连女孩儿都交不到朋友,怎么会认识什么男……”瞳孔忽而一缩,她惊叫出声:“啊!若论有点交情的,倒是有一个。” “哈!这把又是我赢了。” 裴延得意地惊呼出声,眉一扬,将自己手中的最后一颗棋子移掉。 清润莹釉的白玉棋盘上,裴延方的棋子从棋盘上全部撤出,冬宁的还有五颗,傻愣愣地支在棋盘上。 “我不玩儿了!”她将棋子一推,不高兴地往上一趴,将整块白玉棋盘占了大半,盘得尖尖的双环髻直冲着裴延,跟它的主人一样倔。 他头一低,去探小姑娘气鼓鼓的脸儿,笑了,扇子往她头上一敲,“怎么?这才输了两局,就不乐意了?” 裴延本想在她面前露一手,好显示显示自己,没成想,小姑娘脾气横着呢,就不高兴输。 她继续把脸儿别过去,头顶朝着他说话:“嗯,不好玩儿,不想玩儿了,你都不让着我。” 裴延失笑,“这双陆棋要是让起来,那还有什么趣味?” “那输了更没趣儿。”她说着,嘴巴又撅得更高了。 她明明是在使小性儿,一点“寄人篱下”的自觉都没有,还敢跟他耍脾气,可裴延却是笑得更乐呵了,将那棋子重新收拾起来,嘴里连声哄着:“好好好,那这次重新来,我一定让着你。” 冬宁一听,终于高兴了,立起身子,抿着一颗小酒窝冲他笑,“嗯,好!再来再来。” 手麻溜地就去收拾自己这边的棋子。 叮叮咚,棋子在白玉盘上撞出清脆的响动,如此悦耳。 在裴延“输了”两局后,冬宁终于笑逐颜开,乐得那双眼尾微翘的猫儿眼弯弯的,像是被撸顺了毛的小猫咪。 “继续继续!”她乐颠颠地,就要开始下一局。 裴延无奈,拼命挽尊,“我那都是故意输给你的。” “我知道呀。”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你还乐成这样?” “反正我就是赢了呀!你输给我那也是你乐意,总之就是算我赢。”她理直气壮,小脑袋开心地摆两下,实在娇俏可爱。 裴延忍俊不禁,撑着下巴,看她笑嘻嘻地摆棋。 嗯,确实让人心甘情愿地,就是想要输给她。 接下来几局,冬宁终于正儿八经地跟这位“小师傅”请教起来。 没想到,她悟性极强,学起来上道快,一下午的功夫,便与初始水平不可同日而语。 “你学的倒挺快,之前从来都没玩儿过吗?” “没有啊。”她摇摇头,手捧住脸撑在桌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小叔叔在家里从来不玩儿这些的,他说这些东西都是玩物丧志,所以也不准我玩儿。” 更何况,还是双陆棋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赌博游戏。 “那多无聊?”裴延扯扯嘴角。 裴延其人,游戏人间惯了,平生志不在读书入仕,向来专注于风花雪夜、诗酒琴棋,反正裴家累世积攒下的富贵,足够他做个闲散公子了。他实在想象不出,这样无趣的日子怎么挨得下去? “是呀,他这个人就是无趣得很,每天晚上一用完膳就钻到书房里,然后写公文、看书;看书、写公文……完了还要压着我读书。”说着,气愤地挺直了腰,“我小时候读书一不认真了,他还打我手板心呢!” 说起那件事,她便委屈,控诉起了他的专制严厉。 “章凌之……他还教你读书?!” 裴延万分诧异,他以为,章越就是把小姑娘当个金丝雀养呢,没成想,竟还会压着她读书! “是呀,我的功课都是小叔叔一手教起来的。”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想起这个,她便失落。 后来是请了夫子来教,甚至后来……他连夫子都不让来了,他要撵她走呢。 所以不用他撵,她自己就走了,哼! 裴延摇摇头,同情不已,“太惨了。” 还好自己不是章凌之的儿子或侄儿,他这个人,克己严苛惯了,便也要把这一套,推到所有人身上。 “是呀,可惨可惨了呢。”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想起以前被他压着读书的那些日子,真是枯燥得很,来裴家小院这几日,竟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每日想睡到哪个时辰便睡到哪个时辰,睡醒了就躺在院子里那株银杏树下,歪进竹椅里,优哉游哉地看起话本子来。看困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彻底沉沉睡去。 不会有人过来盯她功课,或是又板着脸呵斥她读书不认真了。 裴延每日都会过来,陪小姑娘下棋解闷儿,两个人年龄相当,没说几句就要斗起嘴皮子。看小姑娘一噘嘴不高兴了,他便又适时地软了身段去哄,再看她转怒为嗔,眼角都蕴着矜娇的笑,这心里头呀,便喜滋滋的,舒畅。 他就爱故意逗她呢。 “嗯,这柿儿膏味道真不错!” 舀起一勺浓稠的柿膏,她送到嘴里,香得不由摇首摆尾,眼睛眯起。 而今秋柿正红,去皮、晒至半干,再熬成膏状,佐以香料,软糯香甜,令人齿颊生津。 “螺云轩的柿儿膏,最是一流。” 裴延把玩着扇子,自己不吃,却是含笑看向冬宁。 她吃得很专注,哪怕有很多话想说,可出于常年的教养,她向来不会在口中还含着食物时开口。于是吃得着急,一下左脸颊鼓鼓、一下右脸颊鼓鼓,细细地嚼啊嚼,然后吞咽下去,猫儿眼一眯,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裴延哥哥,你这么知道这么多好吃的?” “吃得多了,自然就会。”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每日过来,裴延总会顺手拎一盒当日的新鲜糕点。他嘴刁,惯是个会享受的,打小儿就走街串巷地寻鲜,对于京城里那些出名的食坊如数家珍:哪一家的酥油泡螺最脆、哪一家的群仙羹最浓、哪一家的紫苏鱼最鲜…… 可圣贤的书他却是读不进去多少,也最是瞧不上,只觉迂腐古板,反而糊了人一颗玲珑奇巧的心。 “唔……”她又咽下一口柿儿膏,眼睛亮晶晶地,“裴延哥哥,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哦?怎么说?”裴延眉一挑,偏头笑问。 “这样子的话,就有人可以带我吃好吃的,还能带我玩儿。” 哎,她就可惜,没能早点知道京城这么些好东西。 以前在家时,就总被父母拘着,不准到处乱跑,也没有什么小朋友愿意和她玩儿。胡照心倒是爱带着她,可两个人天天四处捣蛋,确实没有培养出什么美食的品味。 至于日后去了章府……那就更不用说了。章凌之那个老古板,他自己都不知道京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物,也不允许她“耽溺玩乐”,每天最乐此不疲的事,就是盯她读书读书…… 哼,好无趣的老男人,他有什么好的?自己才不要瞎了眼喜欢他呢! 越想,冬宁越觉出解气,又狠狠剜一大口柿儿膏,气鼓鼓地咀嚼着。 “怎么了?”裴延瞧她这独自生气的样儿,不由好笑,“是吃柿儿膏,又不是吃人。” 她不回话,嗷呜嗷呜,两三口将那瓷盅里的柿儿膏吃完,似是还意犹未尽,又将瓷盅怼到脸边儿,专注地去刮盅壁上还粘黏着的余膏。勺子在瓷盅内刮出轻响,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模样认真极了。 裴延实在掌不住,扑哧轻笑出了声。 冬宁听着动静,暗暗嗔他一眼,嫣红的小嘴气鼓道:“笑什么?不许笑。” “笑你可爱呀。”他眉眼一弯,狭长的眼尾处勾出一抹挑逗,却又转瞬即逝,只剩一泓清澈的眼波,将所有心事都迫不及待吐露。 冬宁眨眨眼,总觉哪里别扭,躲开他的眼神,垂头去舔勺子上最后一点粘连下来的柿膏。低眉间,是不自觉的赧然,比平常嘴上不饶人的她,更多出几分闲雅。银杏叶斑驳的树影下,阳光平铺在她脸上,眉如远山,眼似碧波,美得似真似幻。 自己……可爱嘛? “那他也不喜欢我啊……”她小小声嘟囔。 在他眼里,总是觉得自己太任性,还是个小孩子。或许,他就是喜欢那种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吧,这些,确实都跟自己不挨边。 “什么?”裴延没听清。 她摇摇头,又强挤出一丝笑。 “等过了这阵风头,我再带你出去,京城里还有好多好地方,保管多的是你没见过、没尝过的。” 她“嗯”一声,点点头,可一想起还不知道要在这儿窝上多久,笑容又淡了下去。 她知道,章凌之现在正在满城找她,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想让他找到。 如此这般,似乎让她觉得很解气。她就是要跟他做对,仿佛这样心里才能舒爽。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很担心自己吗?会不会气得跳脚?还是其实淡定如常? 她也闹不清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想让他担心,可一想到他着急的样子,心里又有点难过。 说好的不要去喜欢他了,可心里又无时不挂念着他……颜冬宁,你真的好没有出息哦! 兀自想着,心中又愁肠百结,连那舌尖柿儿膏的甜味,都化成了苦涩。 看她如此伤神模样,裴延猜想,她定是又想起那被章凌之“蹂躏”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她总是这样,前一瞬还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明明瞧着什么都好,可一转眼,不知被触到了哪根神经,忽然就开始独自黯然神伤起来。哪怕你就在她跟前儿,她也当没看到,自己个儿就神游去了。 哎,这么个纯澈如玉人儿一般的小姑娘,就这么被章凌之毁了。 没关系,好在现在遇到了他,他发誓要对她好。反正自己也不在乎,她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完璧之身”了。 “妹妹,你放心,日后有我在,定不能叫那章凌之欺负了你。” “你既然 已经逃脱了他的魔抓,我裴延便绝不能再让你回去。” 裴延刚回了府,管家仲天启便迎过来,“小公子,老爷找你说话呢,已经在书房候你多时了。” 裴延心中奇怪着,人便敲响了书房的门。 “父亲。”他端立裴一元身后,恭谨地行个礼。 裴一元背身站在博古架前,擦拭着手中的红玉麒麟,声音听不出情绪:“今儿晚上没见你在家用膳,又跑出去跟哪个狐朋厮混了?” 裴延被说得噎住,悄悄努了努嘴,不服道:“父亲言重了,我只是好交结些文人义士,不能因他们不好在官场钻营,就成了您眼中的‘不务正业’之人吧?” “哼!”他气得胡子一吹,玉麒麟往架子上重重一放,瞪眼转过身来,“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成就一番抱负。成天在外头吟弄风月、还去散财给那些什么所谓的‘江湖义士’,美其名曰‘名仕之风’,这简直荒唐!” “我们裴家的后人要个个都像你这么胡来,早就倒了架子去了!” 裴延扯扯嘴角。他就知道,每次跟父亲对谈,说不上几句话,两个人就要吵起来。 “族中之人入仕者,不在少数,况哥哥在国子监学勤绩优,未来定能为我裴家延续门楣。儿天生愚顽,未来就算入朝为官,恐也只有得罪人的份儿。” “你……!”裴一元被他堵得气结,“你以为你不入朝为官,就没有替我得罪人了吗?!裴延,你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儿不知父亲何意。”裴延也委屈了起来,“儿只想远离官场污浊,不问世事,又何来替您得罪人一说?” 裴一元瞧他那倔强又憨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气极之时,竟是唯有一声冷笑:“我问你,住进了东华坊宅子里的那个姑娘,她是谁?” 裴延身形一顿,诺诺道:“父亲都知道了……” “我倒是想不知道!你当宅子里那些家丁都是死的吗?!他们没有嘴吗?!” 裴延气得直咬牙。 自己千叮万嘱要帮忙把这个事情瞒住咯,没成想宅子里那些家仆,还是只认父亲是主子,一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气归气,可嘴上却是不能认输,“我只是收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姑娘,见她可怜,便想着举手之劳,帮帮她罢了。日行一善,这又如何?” 裴延以前确实没少干这种事儿,那些稍微有点“才气”的落魄文人,或者貌似有点“武艺”的侠客义士,只要故事讲得情真意切,牵动了他的软心肠,裴延便会大手一挥,出钱资助他们。 为此,确实为裴小公子在京中赢得了一些“魏晋风骨”的名声。 “无家可归?日行一善?”裴一元的笑意越发凉了,渗出几丝寒意,“裴延,那个姑娘到底是无家可归,还是离家出走?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头又垂得更低了,心道完了,父亲果然还是知晓了她的身份。 “那个姑娘,是不是就章凌之这几日在城里疯找的那个?!” 裴延唯有回以沉默。 裴一元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可下一瞬实在没镇定住,直接破了功,“你知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你就敢招惹!”手在博古架上重重一拍,旁边的汝窑天青梅花瓶差点没砸下来。 “我知道,章凌之收养的小孤女嘛。” “你放屁!”裴阁老没绷住,霎时口出訾语,“裴延,你脑子呢?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那个女的……她……她……”被气结巴了,他口中直打结。 自己前几日还笑话他章凌之,为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拂逆了圣心,可没成想,风水轮流转,现在竟是祸害到了他这个傻儿子头上。 “她可是颜荣的女儿!你也敢去沾边!” “颜荣是谁?他怎么了吗就?”裴延皱眉,不甚在意地道。 裴一元差点没白眼一翻,倒头厥过去。 这个混小子,对于朝堂之事根本是没有一点嗅觉。 “孽子啊……孽子……”他捂着胸口直捶。 和罪臣之女勾勾连连,尚为远虑,眼跟前儿,还有近忧。 “章凌之这几日在城里大肆寻人,姑娘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你难道没看到吗?你天天四下里晃悠,你没长眼吗?!” “我知道啊。”他坦坦荡荡。 “你知道……你知道你还……” “那又怎么了?爹,你难道还能怕他不成?” 裴一元眼睛一鼓,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 他怕章凌之? 他裴一元会怕章凌之?笑话! “我怕他/妈的头!”反手抄起博古架上的毛笔,朝儿子一把丢过去。 数支笔丁玲桄榔地砸来,丢得裴延满头满脸,一时狼狈极了,呆愣在那里不敢作声。 裴一元胡子直抖,指着他,一下竟开不了口。 回过味来,直觉到自己有点失态,只好强迫自己冷静,喘着粗气解释:“我……我那不是怕他……是……面对强大的对手,要有敬畏之心,他对我亦是如此作想。” “别看我们俩朝堂上不对付,但也不可轻易撕破脸皮,闹大了无法收场,大家谁都脸上不好看。” 裴延对父亲如此虚伪矫饰之言甚是不忿,心中暗自一阵唾弃。 “那个章凌之,表面上看着正人君子,实则阴险狡诈得很,就怕他到时候给你扣个诱拐少女的帽子,我看你如何辩解!” “我……已经不指望你多有出息了,不指望你给我们裴家挣点什么脸面了……可你成天……就知道跟人嬉笑玩乐、熬鹰斗狗,还自诩什么风骨?什么名流?我看那就是不入流!” 裴一元骂到兴起,几乎没跳起来。 裴延只是垂着头,隐而不发。 “你呀你……你要是有他章凌之一半的本事,你老子我都要叩谢祖宗了!”他拳头往博古架上一捶,那汝窑天青梅花瓶又晃了晃,将将稳住。 “你没事招惹他的人干吗?啊?是嫌我俩这梁子结得还不够大吗?!” 裴延终于忍不住,奋起争辩:“那小姑娘就是被他逼迫的,所以才自己个儿逃出来了,她又举目无亲的……” “那干我屁事!”裴一元狂吼出声,什么优雅、体面、礼教,全都抛诸脑后了。 “我只关心,你不要给我们裴家惹事!” 裴延撇撇嘴,心中对父亲的不满和鄙夷又加深了几分。 在官场混久了的人就是这样,染了一身污泥浊臭,干什么都只有利弊的权衡,而全然没了一颗赤诚善心。 以前他就好出钱扶助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义士们,父亲就也总是很瞧不上,认为他这是在花钱买冤枉。他们这些世俗之人,真是浑浊不堪。 裴一元冷静下来了点,呼呼缓几口气,“去,你赶紧地,给我把那个烫手山芋丢回他章凌之手里。” “父亲,恕儿不能从命。”他义正言辞,一身凛然正气。 “你……!逆子!”裴一元举起那只红玉麒麟,就要朝他砸过去。 “老爷。”门外管家敲响了门。 “这没你事儿,甭劝!” 以为他又是来打岔给裴延解围了,想也没想就呵退他。 “老爷,章凌之章阁老来了。” 裴一元举着红玉麒麟,和儿子诧异地互相瞪眼。 半个时辰前。 夜色下的章府,似一尊疲倦的巨兽,沉重地喘息着,隐忍,又压抑。 门打开,沉沉的木扇转动,发出寂静暗夜下挣扎的低吼。 章凌之急匆匆迈过门槛,披风在身后甩动,大步流星下了台阶,目露凶光,恨不能立刻杀到裴府。 “吁!” 刚要登上马车,街上一人策马而来,勒紧缰绳停在他面前。 章凌之侧目,看清了来人,竟是何忠。 他骑得满头大汗,几乎跌下了马,噗通跪在他身前。 “主子!出事了!” “雪儿怎么了吗?!”他脸色惨白,马车前昏暗的灯笼照得他浑浑噩噩,恍若堕入地狱的幽冥。 “不是……是西院……” 章凌之彻底松口气,腿脚一软,差点就要跌坐在马车上。何晏见状,连忙上前扶一把。 天呐天呐!还好还好…… 他喘着粗气,如临大赦,靠住何晏站稳。 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何忠一直负责西院嫂嫂那头的事儿,他怎会有雪儿的消息?真是关心则乱。他现在心是乱的,脑子也是乱的,一听到有人过来禀报,就想到是雪儿出了事儿。 这几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和紊乱,一点点占据着他。自己就像个无用的糊涂虫,判断失策、头脑失智、暴躁易怒。上苍啊,他只想快点见到她,只要看能看到她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好了。 “到底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有什么回头再说。”何晏见自己弟弟这么不长眼,便说了他两句。平白地就来烦扰主子,这种时候一惊一乍,也不怕把主子吓出个好歹来。 何晏托着章凌之,就要上了马车,何忠忽而哀嚎一声,扯住他的脚腕子,“主子!耽误不得啊!” 章凌之怒上心头,将何忠一脚踹开,“给我滚开!” “除非是死了人的事儿,否则别他/妈来烦我!” 何晏一时诧异。主子向来注意言行,德容言功,从来都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而今真是像换了个人。 何忠一个轱辘,爬到他脚边,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厉声哭嚎:“主子……!夫人她……她上吊了!!!” 手上的拥着的大腿忽而僵直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何忠泪流满面,仰起头,只看到章凌之一双可怖的眼睛,死死钳住他,像没有气儿的幽魂,缓缓吐着字,“你说什么……” “夫人!夫人刚刚被紫苏发现在屋里上吊了!她拿了根腰带,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他啜泣着,断断续续说:“还好……还好叫发现的及时,人是已经救下来了,气儿没断,就是面皮儿都发了紫,人到现在还说不出话呢……” 章凌之仰起头,合眼深吸两口气,空气饱吸到肺部,胀出撕裂的痛。 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何忠还爬伏在脚下哀泣,一旁的何晏沉默不语。 “你起来。” 他声音忽而恢复了沉静,又冰又凉,似是要将人一颗心都沁冷。 何忠直起腰,揩拭几下眼泪,“主子,现在怎么办……” 西院的人是他在看着,而今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他罪责难逃。这事儿,都不用等到邻居来传,就章嘉义那个嘴巴,能把这桩丑闻闹得比天还大。 章凌之深深蹙眉,太阳穴在耳边突突猛跳,“砰砰”的声音如有擂鼓,爆冲着他的心脏。 烦,烦不胜烦。 “立刻给嫂嫂叫个大夫,我得空了立马来看她。” 说完,衣袍一甩,径直蹿进了车里。 何忠跪在青石砖上,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不由怔愣出神。 “赶紧起来吧。” 何晏将自己还在发呆的弟弟搀起来。 “你先权且放宽心,主子而今被雪儿姑娘的事儿绊住,没工夫追究你。” 他望向马车消失的巷口,叹口气。 恐怕,就算夫人今晚真的因此仙去了,主子也是要先去了这趟裴府不可。 长廊里,回荡着踢踏的脚步声。 婢女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没过多久,又被裴一元焦躁的步伐大步越过,只好快走几步上前,替他殷勤照路。 “哎呀,章大人,星夜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呀。” 踏入会客厅,他连忙堆上笑脸儿,作揖上前。 章凌之从太师椅中起身,冷脸相对,上来就开门见山:“裴延人呢?” 虚假的笑意僵在脸上,裴一元也彻底绷不住了。 没想到他一上来就如此不客气。虽说二人在朝堂里平起平坐,可论资历和年纪,自己做他爹都够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饶是看在自己是他长辈的面上,也合该拿出晚辈之姿,以礼相待吧?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确实是自家儿子理亏在先。 但装还是要装的。 “不知贤弟找延儿,所为何事?”他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好尽量把自己摘开。若是叫章凌之晓得自己也知情,这事儿更加没完。 章凌之勾出个冷笑,“他拐带了我家姑娘,裴阁老以为,我应不应该找他问个清楚?” “哎呦!你这话可就太严重了!” 裴一元这下是真吓住了,明明是那小姑娘自己离家出走,延儿是出于好心收留,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拐带?就章凌之这阴险狡诈的心思,还不得把他家延儿冤枉死? “这没有的事儿!你可不要平白污蔑人!” “有没有,把裴延叫出来一问便知。” 不多时,裴延终于被请了来。 他丝毫不见心虚,昂首挺胸地阔步迎来。目光也不避讳,直挺挺对上章凌之吃人的眼神,坦荡傲然。 章凌之扫一眼这少年儿郎,果真年轻俊秀,只是端的一副富贵懒相,一看就难成大事。 但偏偏就这幅皮囊,最能哄骗小姑娘。 他撑住扶手,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跳,怒血翻涌。一个借力起身,拳头在袖子里紧了紧,克制住最后的崩溃,声音低沉得似是黑云压城: “我问你,颜冬宁在哪里?” 月上中天,铜壶滴漏升到亥时。 夜,已经彻底漆黑。 冬宁将自己洗漱干净,穿着素白中衣,钻到被窝里头,迫不及待就从枕头下抽出话本子,顺着昨夜停下的地方津津有味看起来。 柔软的锦被盖在身上,并不厚重,如云朵一般拥着她,很是保暖。两只小脚夹住汤婆子,暖暖的热气烘着她极易冰凉的小脚,不一会儿,被窝里就彻底温暖起来。 啊……真舒服…… 她惬意地歪了歪头,翻过去下一页,看得聚精会神。 没想到,离家出走的日子能这么舒爽哩,嘻嘻。 裴延这个人倒也心细,没等冬宁主动开口问,便嘱咐这打理宅子的下人们,务必要仔细这位小客人,不得怠慢。 冬宁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竟是越发心安理得起来。 只不过这次确实欠下他一个大人情,回头可得好好报答报答呢。 “蹬蹬蹬”,门忽然敲响了。 “谁?”冬宁霎时紧绷起来。 “姑娘,屋里的蜡烛怕不够用,过来给你续上呢。”是这几日都在照料她的婢女。 她瞄了眼床头的烛火,还剩小半截儿,若是今夜不看话本子,倒是够用。 可是……摸了摸手中的书页,还真是心痒痒呢。 若是续上蜡烛,自己想看到何时便看到何时,反正明日也没有人催自己读书,倒头睡到正午都成呢。 咬咬牙,她捏住被角,小心地掀开一个口子爬出,生怕放跑了那点暖气。 扯下衣架上的外衫,一边胡乱系着扣子,打着哆嗦去开门。 呼~~这秋夜还真是凉了起来呢。 她取下门栓,拉开门,“谢谢姐姐……” 看到门外的来人,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溶溶夜色里,拓印出男人模糊的轮廓,瘦削的身子单薄飘忽,似被人从纸上粗暴剪下的纸片。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射而来,嵌在铁青的脸上,狠狠钉死她身上每一处轮廓。 倒抽一口凉气,惊叫声堵在喉咙里,手慌乱地就要把门拍回去。 “砰”! 门扇被他一掌拍住,甩在门框上,她被震得往后一仰,整间屋子霎时天旋地转。 第40章 失而复得吻她,吻她,只想吻她………… 章凌之长腿一迈,越过门槛,逼得她连连后退。 “你……你怎么找 来的……?”她一下被吓住了,磕巴得差点咬着舌头。 “颜冬宁,跟我回家。”他开口,焦枯的嗓子沙哑得骇人,一双眼睛通红,凌厉的目光似乎要刺穿她的胸背。 “我不要……”眼睛漫起了雾气,吼声伴随着眼泪滚落,“我才不要跟你回家!你不是要赶我走吗……?现在不用你赶,我自己走,这不是正和你意吗?!” 她整个人都在轻颤,克制不住那心底的委屈,嘴巴瘪得紧紧的,泪水接连淌下,浸湿了下巴。 “颜冬宁!你闹够了没有?!” 他声威震天一吼,几乎要顶穿房梁。 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见不到她的绝望、把她弄丢的悔恨、和对她负气出走的怒气,全都在此刻齐齐爆发。 冬宁不防一个哆嗦,人都有点被吼懵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吼过她。 蒙蒙地睁着眼睛,泪水很快又酝酿而出,她张着小嘴,用力抽一口气:“是……我胡闹……我干什么都是胡闹……我写话本子是胡闹……喜欢你……也是胡闹……”说不下去了,她往后一倾,借着床柱子站稳。 “反正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不喜欢我是对的……要赶我走……也是对的……” “可我……我连喜欢你……都是在胡闹……”哭得受不住,她反手扣着床柱子,脱力地滑到地上,“你以为我想喜欢你嘛……!要是可以的话……我……我……”她抽抽噎噎,“我也……不想喜欢你的……我现在……已经开始讨厌你了……真的……”她抬起手背,凄惨地抹一把眼泪。 “颜冬宁最讨厌的人……就是章凌之了……我……我最最最最讨厌你了……”她埋头抱着膝盖,哭得更大了。 哭声回荡,敲击着他一颗冷若坚冰的心,一下一下,击打出蔓延的裂缝。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她把心里的浊气一股脑吐完,一言不发。 清修的身影沉默,寥落,被拉长的影子斜斜打在她身边,像是种无言的陪伴,又像是在默哀着忏悔。 “好,我知道了。”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镇定,又像是在哄,“我知道雪儿讨厌我了,那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不要回家……我没有家……我家在岭南……我没有家的……”她断断续续哭着。 他垂下头,叹息声揉碎在她的呜咽声里。 他错了,错得离谱。这几日一番辗转,他方知觉,小姑娘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敏感脆弱得多,只这一副不堪一击的身子,就叫她比别的孩子,多出许多空缺。 /:. 她这么害怕被丢下,他怎么能赶她走呢?怎么能呢? “好雪儿,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他低垂着头,语气放得温柔极了,“芳嬷嬷已经把东西都归置回去了,雪儿就在章府住着,哪儿也不去,好吗?” “不好……”她甩着眼泪摇头,湿淋淋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半张小脸儿都窝进腿弯里,“我又不是一块抹布……你想把我丢开就丢开……想把我捡回去就捡回去……”说完,似是更觉委屈了,偏过头,小珍珠啪嗒啪嗒掉。 小小的人儿蜷缩在床角,孤零零的,那么可怜一只。拉长的影子斜在地上,形影相吊,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等待着被人捡拾。 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大块,呜呜咽咽地漏着风。他被钉住了,脑子一刹那空白,唯有一个念头…… 吻她,吻她,只想吻她…… 低低的吟泣声环绕着屋内。 猛抽一大口气,他苍白着脸色,恍若从梦魇中醒来。 无措地捏了捏拳头,他退开一步、两步……好像要离她远点,才能避免内心随时会冲决的疯狂冲动。 哭声弱了下去,一时间,屋内没有人说话,只余烛火飘摇。 喉头哽了哽,他平复下呼吸。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先把人带回去。 强压下/体内莫名的冲动,他踱步过去,犹疑片刻,在她身前缓缓蹲下。再一开口,又是个放低姿态的长辈:“是我不对,跟你道歉。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不好……”她把脸彻底埋进膝盖里,偏过身子,躲避他身上过于亲昵的沉香气。 见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又有点儿来了气,说话语气也重了:“你不跟我回去,你还能去哪里?难不成一直赖这?” “那我就一直赖在这儿……”咕哝声从臂弯间闷声闷气地传来:“反正裴延哥哥对我也很好,我和他……啊!!!” 章凌之手臂突然穿过她的肩膀膝下,一把将她抱起。 “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踢蹬着腿挣扎。 不知被触到了哪根神经,他铁黑着脸色,眼底的戾气隐隐浮现,只顾往前走,对她的哭喊置若罔闻。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腿还在踢蹬,她抡起拳头,拼命去捶他的胸口。 这几下是真下了狠手,拳拳到肉,抡到他胸口一阵闷痛,却只是绷着脸,一声也没哼。 “你放我下来!下来!!”她拳头拼命捶,他肩膀那样硬,捶得她手都疼了,却动摇不了这个固执的男人分毫。 章凌之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目视前方,一个劲儿地大步走,只想赶紧带她出了这所宅子,赶紧回家。 回他们的家。 冬宁撕叫不止,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仰头瘫在他臂弯中,昂着小脸儿,泪水抽抽搭搭地流。 “章凌之!你到底要做什么?!” 快要走到大门口,一直侯在前院的裴延忽然冲了出来,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叫激得他头脑一热,不管不顾就横在了他面前。 章凌之被逼停了脚步,望着面前秀雅风流的少年,笑意森冷,“裴小公子,莫非这就是你们裴家的家风,对长辈竟也能直呼其名?” “我……!”裴延紧了紧拳头,自己实在一时气急,这才失了礼教。 “你算哪门子长辈?!”他破罐子破摔,干脆地发疯豁出去了,“你看不出来吗?她不愿意……她不想……她不愿意跟你回去!你这是在逼迫!” “嗯,不愿意又如何?”他语气有种漫不经心的盛气凌人,“那我也是她在京城里唯一的亲人。” “除了我,谁也无权管她。” 威沉的眼神压在裴延头上,寒凉似冰,锐冷如刀,似乎恨不能将他一片片剐开,然后抽筋扒皮,滚入沸水。 “让开。” 他阴沉地开口,扣着冬宁的五指忍不住收紧。 手臂一下被捏得生疼,她湿着眼眶咬住嘴。 没来由的,裴延竟是被他一个眼神看得打寒噤。 “我……” “小公子,快别吵了,老爷发话了,这事儿不归你管。”一旁的仆人提醒道:“一会儿回去,你还要到老爷那儿,领十个板子呢。” 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瞪着那个阴郁的男人半晌,只得恨恨地侧开,给他让出条路。 章凌之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头对他道:“对了,还请帮我转告乃父,提拔邹师承的事儿,他想都别想了。” 撂下这句话,他抱着冬宁,大步迈出了宅门。 留下裴延在夜风中凌乱:邹什么承?这人又是谁呀? * 月上中天,时间已近子时。 芳嬷嬷焦急地睡不下觉,在门口台阶上来回踱步,一颗心直挂在嗓子口,怎么也放不下去。 章大人还没回来,也不知裴延那边到底有说法没? 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所有的思绪都绞成了一块儿。不时又想起今夜王月珠上吊的事儿,这事儿赶事儿的,她都替章凌之心力交瘁。 倏忽,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沉沉踏在地面上。 芳嬷嬷几乎是跳下台阶,迎了过去,刚要出园门口,却和来人差点撞上。 “呀!” 她惊叫一声,看到章凌之怀里脱了力的姑娘,瞬间喜极而泣,“宁姐儿!宁姐儿!你怎么样?怎么会这样?小祖宗呦……!”她越说越哭,嘴里颠三倒四地,跟着章凌之的步伐往房中去。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说说你……要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孃孃也不活了……孃孃跟你去了算了……” 冬宁被芳嬷嬷的哭嚎激醒,无力地卧在他怀里,歉疚地哭出声:“孃孃, 对不起,我错了……” 一见到芳嬷嬷,听到她声声的哀泣,才知道自己真是任性得离谱。 冬宁被章凌之轻放在了床沿上。 她手立刻去触那熟悉的软衾,旁边还躺着她的兔子布偶,竖起两只笨耳朵,笑眯眯看向她。屋内都是她熟悉的一切,一一恢复如常:海棠刺绣帷帐挂了回去,常爱看的话本子给她摆在了床头,连梳妆台上的胭脂都又排成了一列列…… 这间她住了三年的屋子,有宽松自由的裴宅没有的安定、安心。 她在他的府中住了三年,他亲手将她悉心养大,他的家,就是她的家啊。 一把捞过兔子布偶,埋进它的脸中,深深吸着它身上沾染的被窝气息,一颗心,轻轻落地。 “快!让孃孃看看!” 芳嬷嬷挤到她身边,手抚开她微乱的鬓发,一寸寸去探她的脸,“我看看……没事吧……” 冬宁拼命摇头,“孃孃,我没事的。” 见她的确完好无损,芳嬷嬷一把捶在她手臂上,竟是不舍得用什么劲儿,边说自己边又哭了:“你这个臭丫头!你给我跑到哪里去了?!啊!” “就算跟大人再有怨气,能这么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嘛?!啊?我问你!”她忍不住,手指忿忿点上她的额头。 冬宁被指得偏过头,撇撇嘴,理亏得无从开口。 章凌之站在一旁,眼睛冷冷锚住她,面色阴沉。呼吸越发紊乱,他攥紧了拳头,绷得那手背上的血脉青紫交错。 心里酝酿着一句话,只等着问出口。 “你知不知道,我和大人这几日……都是怎么过来的……”痛骂过后,她又喈喈地哭起来,“我们这几日……就为着你的事……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夜里做噩梦,都是你被人贩子拐了去,把你卖去青楼呐……剁肺剁肝呐……我的天呐……” 冬宁苦着脸,紧紧牵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垂头不语。 她看芳嬷嬷,真是憔悴了许多,再偷瞄一眼他…… 天呀,刚刚光顾着跟他闹脾气,而今再看,却是惊诧,人原来真的可以在三五天,瘦了这么多。 “对不起……” 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歉,不知是向谁的,只当是向他们两个人的了。 “我问你……”芳嬷嬷吸了吸鼻子,终于能冷静地说话了,“你这几天,究竟跑去了哪里?” “那个带你走的人,真是裴延?” “嗯……” “这几日多亏了他,将他家的宅子借给我住……” “什么?!”芳嬷嬷像被扎了屁股,几乎尖叫出声。 “你这几日……都住在他那里?!” “对呀。”她眨巴眼,无辜地看着芳嬷嬷。 芳嬷嬷眼睛都直了。 章凌之压抑已久的愤怒,被这位老仆妇,推向了极点。 “颜冬宁,我问你,你老实跟我说。”他沙哑着嗓子开口,二人纷纷仰头看他。 芳嬷嬷惊了一跳。他赤红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瞳孔处就要破开一柄刀子,癫狂地,不知要挥向谁。 “裴延他,到底碰了你没有?” 此话一出,二人俱是一愣。 芳嬷嬷心咚咚跳,章大人就这么把她最担心的事儿问出了口。 冬宁一下没转过弯来,她就压根没想到,大人们还能往这个方向想。 她张嘴,正要回话,目光触到他瘦削的脸,脸颊都熬到快要凹了下去,凤眼染着殷红,眼尾处压出的折痕狰狞,支离破碎。 “他碰没碰我,关你什么事?管得着吗你!”话到嘴边一转,她脱口而出。 章凌之脸颊一抽,那张向来强大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罅隙。 “颜冬宁!你疯了!”芳嬷嬷跳起来,重重打一下她的肩,“他管不着你!我管得着!你最好给我说实话!你跟那个裴延,到底怎么回事?!” 她尖叫,几乎失态。 少男少女在一起独处这么多日,很难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会不会因为一时冲动或一时好奇,偷尝了禁果。 被打得歪了身子,她依旧咬牙,差点没从床上窜起来。“就算碰过了,又能怎么样?!” 芳嬷嬷脸色煞白,眼睛一直,几乎往后栽倒过去。 “雪儿,不要说气话。” “我怎么就说气话了?!你哪知眼睛看到我在说气话了?!难不成我俩做了什么,你都站日夜站在床边看着吗?!” 她声嘶力竭,红着眼睛瞪他,“你不喜欢我,还不允许别人喜欢我了?!” “啪”! 巴掌盖在她脸上,芳嬷嬷发出泼妇般的嚎叫:“颜冬宁!你下贱!” 偏头捂住脸,苦涩的泪水静静淌下来。 疼,火辣辣的疼。 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做过做多么过分、多么任性的事儿,都没有人,扇过她耳光。 “好。” 耳边落下他淡淡的回应,轻飘飘的,没有想象中的怒不可遏,卸去所有紧绷,所有癫狂,反而镇定自若地笃定起来。 “我即刻就去裴府,找裴一元商议,让他裴延,娶你。” 冬宁和芳嬷嬷又齐刷刷看过来。 “你说什么……?”她喃喃张嘴,含着热泪的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光明明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抓不住他的任何轮廓。 “大人……你说真的吗?”芳嬷嬷开口试问,竟是有点期待起来。若是有章大人从中斡旋,就不怕那小子吃干了就跑,说不定冬宁真能因祸得福,就这么嫁入了裴家。 那可是老爷夫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分啊。 “嗯。” 他点头,不愿再多留,转身就走。 冬宁霎时回了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砰”地一声将门合上,拦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么……”她害怕,颤抖地问出口。 “让开。” “我不要……你要做什么……”声音里的惶恐愈演愈烈,带着哭腔。她快要站不住,手指用力抠着身后的门板。 “去裴府,让裴延娶你。” 他语气出奇地淡定,如果不去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球,和掩在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手。 “我不要……”她摇着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泪水横甩了一脸,那双看向他的泪眼模糊又哀怨,还有几丝失望到顶的绝望。 她只是想气气他的,报复性地想看他气到发疯,可没想到,他冷静得可怕,竟然还说出了要把她嫁给裴延这样恐怖的话。 “他既然……你们……”声音梗在了嗓子眼儿,人生头一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偏了偏头,捏紧拳头,拼命克制自己翻涌的血液,骨头在身体里烧出噼啪的炸响,随时要碎裂。 终于,他把这口气儿顺了出来,是热血凉下之后的冷酷。 “既然他碰了你,就要对你负责。” 不可置信他口里的话,她呼叫:“我不要!不要他负责!” “我撒谎的……他没有碰我……我们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连我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真的真的!”她激动得跺两下脚。 章凌之凝视她伤心欲绝的脸,冷酷地剖析,去探她话中的真假。 “你知道的……我只喜欢你……我……我没有让他 碰过……我才不要嫁给他……”她小嘴一扁,又被逼着说出“喜欢”。刚刚被芳嬷嬷重扇的左脸慢慢肿了起来,顶在脸颊上,配着缓缓淌下的眼泪,莫名滑稽。 他长舒了一大口气,人差点就要坐地上,靠最后的定力堪堪稳住,身子在空中飘忽几下。 忽然间,只觉精疲力竭。 第41章 私会“情郎”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颜冬宁是个任性的孩子。 经过今天这一夜,她自己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这一点。 夜里睡下,她裹紧被子,侧身面朝墙壁。时间都过了亥时,却还是睡意全无,肿着一双眼皮,瞪着一对大眼,愣愣地看墙上的烛影发呆。 忽然,脚下的被子被掀开,芳嬷嬷往里面塞了一个汤婆子进来。 “孃孃……” “别多想了,快睡吧。”芳嬷嬷也是被她折磨得疲累不堪,有什么话,只想等到明天再说。 她把下巴缩进被子里,撅着嘴嘟哝:“我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 “嗯。”说起这个,那她可就不累了,“你自己打眼看一圈,有几个姑娘像你这样的?还不是跟在父母身边,都敢给别人惹出这么大的祸乱。” 唔,怪不得小叔叔不喜欢自己…… 他今晚看起来好累好累的样子,以前朝堂的事务再繁忙,都没有见过他如此疲累的模样。而自己好像除了烦他,还是烦他。 这样的小孩儿,一点也不可爱。 “孃孃,我以后一定会懂事的。” “嗯。”替她掖紧被角,她敷衍地应一句。 这话,她说了太多次了,芳嬷嬷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回回明心志,可从来也没有做到过。 一想起这次离家出走的后果,她气不打一处来,隔着厚被子用力拍一下她的屁股,“你这个小畜生!你是不知道,这次你离家出走,给章大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被子耸动了几下,冬宁磨蹭地转过身,闪着肿胀又真诚的大眼睛发问:“怎么了吗?” “大人这次为了找你,什么胡府、裴府全都去了一遍,还动用了兵马司。现在朝野上下,全都知道,大人他收留了颜荣的女儿。” “啊?!”冬宁吓得掀开被子坐起。 当时离家出走,她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层后果呀。 怪只怪,章凌之找人太大动干戈。 “那怎么办?!”她这下是真急了。 她还记得,三年前在仰苏楼,章凌之同她说的那一番警告之言。 “日后在京中,不可叫旁人知晓你的身份,否则的话,你父亲,这辈子都不要再想回京了。” 怎么办?怎么办呀?! 以他现在的地位,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叫父亲压死在地方,再也回不了京都。 “干什么?赶紧躺回去,当心冻着。”芳嬷嬷一下把她按回床上,被子盖上去。 她木木地躺下,又木木地望向头顶的帷帐,像具灵魂出窍的躯壳。 “孃孃,你说……小叔叔会不会真的让爹爹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呢?” 不要啊,那她怎么办?再也见不到父母吗? 芳嬷嬷开始替她解帷帐,不甚在意道:“虽然离家出走的人是你,可调动兵马司寻人,是大人自己的决定。你以为他在这之前,没有想好会有何后果吗?你放心,这事儿坏不到老爷头上。” 帷帐放下来一半,她又去解另一边,“而且呀,我怕是大人现在,就盼着老爷能够早点回京呢。” 手指刮一下小姑娘的鼻头,她逗她:“这样的话,就能早点甩掉你这个小鬼头了。” 她不高兴,又闷闷地把身子转向里头,一个人“面壁思过”。 芳嬷嬷瞧她这样,摇头笑了笑。 帷帐彻底合下来,光线黯淡,小小的拔步床内,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安静,安宁。 隔着帘幕,芳嬷嬷轻飘的叹息声传来:“大人还是太舍不得你了,这要是换了别人,哪儿还会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去管你的死活?” 见里头没有动静,她又添一句:“你呀,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大人是不会喜欢你的,你看看你这小孩儿脾气……” “唰”一声,拔步床内传出响动,她将被子盖在了头上,不想听她啰嗦。 芳嬷嬷“啧”一声,“以后只要你不闹,我们几个都好安安心心地,等到老爷夫人回京那一日。” 等到那一日,一切就都会好了。 文英殿。 “啪”,皇帝又批完了一张折子,重重拍到一边,掀起眼皮,淡瞄一眼跪在下首的章凌之,提笔去沾砚台里的朱砂。 “说说吧,你要跟朕请什么罪?” 章凌之立刻伏拜在地,“臣向陛下请罪,收留罪臣颜荣之女,却隐瞒不报,有负君恩,望陛下赐罪。” “哼。”他轻哼一声,看都没看他,继续在折子上提笔批阅,“事情败露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事,想起过来请罪了?你这个悔悟,一点也不诚心啊。” “陛下,臣以为有罪,但没有错。” 下笔的手一顿,皇帝凌厉地抬眼,眼风扫到他身上。 一旁伺候御笔的柳德铭都不由屏住呼吸,替他捏了把汗。 “章爱卿,这是何意?”他啪嗒把笔搁在笔架山上,语气已然不悦,“有话就直说。” “是。” “臣收留颜荣之女,是为报恩。当年若非他一饭之恩,恐微臣早就在十九岁那年进京赶考时,便命丧街头。现在他有难,家中患病的弱女无处安置,我此时收留,是为义,因此没有错。” “可颜荣毕竟获罪被贬,是戴罪之臣,我不应该与他私下有首尾,因此有罪。” 殿内忽然陷入沉默,皇帝眼神落在他身上,探究着。 “所以,爱卿的意思是,在‘忠君’和‘重义’之间,你选择了‘义’。在朕和恩人之间,你选择了恩人?” 皇帝此话一出,柳铭德都吓得瞬间脸白。 天呐,陛下莫不是真对章阁老动了怒?连这不忠的帽子都扣下去了。 章凌之趴跪在地,看不见他神情,只是一开口,声音安稳如常:“陛下,若忠义难两全,微臣定当为陛下尽忠竭力,死而后已。可颜荣当年获罪一事,他或为不智,但并非对陛下不忠。微臣以为,收留他的弱女,此事既全了‘义’,但也没有对陛下‘不忠’。” “哼,说得你好像忠义两全了似的,既然没有对朕不忠,你又何来请罪一说?”他鼻子哼一声,又倾身拿起笔,“自相矛盾。” 柳铭德见陛下这语气,竟是缓了口气。看样子,陛下并没有真的同章阁老生气,倒像是要来跟他闹顿脾气似的。 “因为微臣心知,陛下会因此不悦,既叫圣心不豫,便是有罪。” 好家伙,他这三两句话,便把“不忠”的大帽子轻飘飘揭过,只是盖了个“令圣心不悦”。 柳铭德再看皇帝,见他眉眼并无变化,只是捏起桌上的一封奏折,“这个,调颜荣为山东莱州通判的调令,内阁不久前才批了红,那章爱卿说,朕批是不批呢?” “批与不批,全在陛下英明圣断。诚如微臣此前所言,颜荣非为不忠之人,并非不可启用。譬如齐桓公之用管仲,唐玄宗之用魏征,启用与否,不看他们原先效忠于谁,端看他们是否有为国谋福祉的能力。推而广之,颜荣亦是,拔擢与否,全在陛下对他能力的甄别。” 皇帝是真的笑了,又有点像皮笑肉不笑,“章爱卿不愧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巧言善辩之才,令朕佩服。看样子,依爱卿之意,我若是同意了颜荣的凋令,便是与桓公、玄宗比肩的圣君了?” 柳铭德努力抿嘴,忍住笑意。 “微臣不敢。” “敢呐,章凌之,我看你是敢得很。” 他确实有胆气,当年才会冒着丧命的风险,给自己先一步递出了先帝驾崩的消息。而今皇帝又看到了他另一点品质:重情义。 其实这件事,听说之时,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毕竟他到现在都对当年站吴王那批人,耿耿于怀。 但章凌之一番得体的“辩解”,说得他心里很是舒坦。皇帝细想,这件事他做倒也得不差,试想一个不义之人,又谈何有忠?他甘冒风险成全情义,倒是让他,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皇帝御笔一挥,在颜荣的凋令上, 批了一个“允”。 “你和颜荣家那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嗯? 话题忽而一转,章凌之有点摸不着头脑,没明白陛下为什么会问及雪儿? “这小姑娘一丢,看把你急得,都惊动了兵马司。” 若不是这样,这事儿也不会闹得满朝皆知,还捅到了他这里,完全是自乱阵脚。 “再看看这个,这个!”他把那张刚批过的颜荣调令拿在桌上敲,“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把颜荣提上来的事儿,你有多上心!” 章凌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只等着听训。 皇帝重重叹一口气,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恨铁不成钢。 “这颜荣,该不会是把闺女送给了你,做童养媳吧?” 章凌之骇然一惊,吓得立起了身子,红着脸道:“陛下……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啊!” 见章阁老这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柳铭德实在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笑。 “啧!朕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凌之,你跟朕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他家那小姑娘了?不然你说说你,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还没成个家!”他手在桌上蹬蹬敲两下。“之前小五喜欢你,你连驸马爷也不想当,不会就是等着小姑娘长到可以许嫁的年纪,再合计娶她吧?” “我……” 章凌之脸直接红到脖子根,蠕着嘴,说不出话来。这幅局促样儿,哪儿还有刚刚和皇帝“舌战”时的从容不迫? “陛下!万万没有!绝无此意啊!” 他激动万分,一副很不能撞死在御阶前明志的决心。 “臣始终谨慎克己,将她当自己孩子一般教养长大,臣……” 还要争辩,却被皇帝挥手打断,似是有点不耐烦,“成了成了,你就算真喜欢她,娶了也没有什么的嘛。” “臣绝无此意呀!”实在听不下去,他又大声辩解。 “行吧,没有就没有吧。”他说完,竟是面露忧愁之色,“你说说你这个婚事,也是老大难,哎。”叹口气,他竟是一副为他操心起来的样子。 “不过呢,细想也是,你这年纪,对于人家小姑娘来说,确实也太老了一点。” 章凌之:“……”“???” 原来皇帝今日的暴击,在这里等着他呢。 “再耽搁下去,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去考虑考虑,这京中有哪些二婚待嫁的贵女。虽说你是头婚,可你这年纪毕竟摆在这里,也别太挑剔了,啊。” 章凌之如同被塞了一口米糠,心里堵得慌。也不知皇帝是不是故意埋汰他,好把心中这口气出完,只能憋红着脸,老老实实谢恩。 “是,劳陛下惦念,微臣……谨记教诲。” * 午时的叠彩园,依旧是静悄悄,连鸟儿都敢站上枝头,昂头长啼几声。 冬宁昨夜闹到太晚,本就情绪激动着,芳嬷嬷夜里听她翻来覆去,估摸着子时后才睡下。今日一觉睡到晌午,还没有醒,也不忍去吵她,自己搭起竹竿,在院子里晒腊肉条。 “嬷嬷,雪儿姑娘呢?” 正在串腊肉条,何晏忽然来了。 芳嬷嬷心里一咯噔,现在见着他总觉得没好事,否则一般轻易也不会过来找她们。 “姑娘还在屋里头睡觉呢。”芳嬷嬷起身,压低声音道,手往房门处指了指。 “何管家,怎么了吗?是不是大人又……” 瞧芳嬷嬷那个担忧的样子,何晏连忙缓和着一张面皮,笑着道:“哦,嬷嬷不要多想,主子的意思是,想让雪儿姑娘今日搬到新书房里头。”说着,指指叠彩园西厢处一间偏房,“喏,就那儿呢。嬷嬷要是忙不过来,我一会儿派几个人手过来,替你把屋子清理出来。” “就是等雪儿姑娘醒了,还要劳烦嬷嬷跟她说一声,记得来小书屋收拾下自己的东西。” “哎,哎哎!”芳嬷嬷忙不迭应下,心里反而松快下来了。 章大人劳动下人们搬书房,不就是可以让冬宁长住的意思了吗?只不过,他需要在府内和冬宁划清界限。 芳嬷嬷本还担心着,小姑娘听到这个“噩耗”,少不得又要吵闹一通。 冬宁刚睡醒,被芳嬷嬷搀扶着坐起在床边,脸上还压着红印子,人迷迷瞪瞪地,揉揉那双迷糊的猫儿眼。 “宁姐儿……” “刚何管家又来传话呢,说……大人叫你今日把小书屋收拾出来,他给你换了个新书房,就在叠彩园里头呢。” 说完,紧张地去探她的神情。 谁知她只是发蒙,眼睛直愣愣地瞪住地砖,也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太难过。 半晌,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芳嬷嬷,用力点头,绽出一个笑,“嗯,那我吃过饭就去。” 她答应得前所未有的干脆,芳嬷嬷长吐一口气,可看着她努力扯住嘴角笑的模样,心里,不禁又泛起一股酸涩。 冬宁似乎真是懂事了。 以前老盼着跟她说,要懂事,要学会看人眼色,可她真的开始学着懂事了,芳嬷嬷心中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难过。 西街民院。 马车停在宅门口。 章凌之撩袍下车,台阶前静立片刻,终究是鼓足勇气,迈步进去。 其实早该来看嫂嫂的,但是昨儿被冬宁的事儿绊住,今日下了值,他才赶了来。 有些事情,迟了一步,就是无可挽回。 消息昨儿晚上就递到了他那里,王月珠母子俩都知道,但是他始终没个动静,如此生死攸关的事,到今日才想起来看望。 不得不说,如果搜查王月珠屋子的事已经叫人心寒,这一下,他的绝情漠然,是彻底叫人心死。 “章越!我杀了你个畜生!” 见着他来,章嘉义举着一柄刀就冲过来。 何忠骇然,连忙拦在了章凌之身前,“你做什么?!疯了吗?!” “何忠,让开。” 章凌之面不改色,背手站在何忠身后,透过他的头顶,对上章嘉义怒气冲冲的眼神。 “主子……可他……” “让开!” 何忠努努嘴,只好挪着脚,小心翼翼挨在他身边,不敢走远了,警惕的眼神始终盯住举刀的章嘉义。 “你……你个杀千刀的畜生……!”他手指着章凌之,眼里沤出了眼泪,似乎真气极了,“你还有脸过来?啊?你还有脸过来……我娘……我娘躺在床上,东西都吃不下去,她不想活了……她没脸了……” 说着,声音哀嚎起来:“你叫这么多个大男人……翻了她的屋子,她那些东西……地上翻得到处都是……全都是……她一个寡妇,被人这么羞辱,你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她能不上吊吗?!” 他那大嗓门一吼,声音穿透院墙,怕是又要叫隔壁邻居赶来听墙根了。 章凌之冷眼漠视他,听他一口气吼完,并不出言争辩。 章嘉义并不知道母亲上吊的真实原因。 令王月珠羞愤到没脸活下去的,是被翻出来的亵裤和玉势。她对自己小叔子畸形的贪恋被迫见了光,连“物证”都被呈上去,真是羞耻到无地自容。 但真相,章凌之并没有告诉章嘉义,这件事,他还是想给嫂嫂留最后一点颜面。只是没成想,她左右想不开上了吊,竟是又叫章嘉义,误会至此。 “嫂嫂呢?我过来看看她。” “你还有脸提看望?!”章嘉义手中的刀柄举得更高了,“你章大阁老忙啊,日理万机啊,到了今日才想起来,哦,还有个差点被你逼死的嫂嫂要来探望,章越,你可真他/妈有良心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人!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真应该一刀给你劈了!” 他手中的刀又逼近了一点,何忠吓得又要挡过去,谁知章凌之竟是主动大跨一步,自己往刀锋上又靠近了一寸。 “主子!”何忠惊呼。 章凌之恍若未闻,凝视章嘉义愤怒的脸,无波无澜的脸上隐着对他的不屑。 “你……你活腻了是不是?就想找死了是不是?”看到刀快要挨到章凌之的脖子,他反而结巴了起来。 章凌之勾出一个几不可查的冷笑。 自己这个侄子他太了解,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爱嘴巴放大话。小时候连只鸡的脖子都不敢划拉,别说杀人了。他才不敢真的动手,背 负上一条人命。 章凌之又往前跨一步,把章嘉义惊得往后一退,“你……你干什么……” 锋利的眼神狠狠锁住他,他缓缓,勾出一个讥讽的笑,“侄儿,你可想清楚了。”他从胸前掏出一张纸,夹在指间,“要是这一刀真下去了,那么这张房屋转赠的书契,可就没人签字了。” “什么?!”他瞪着他手里的书契,眼睛都直了。 “嫂嫂的事,我心知有愧。今日过来,一为探望;二来,便是要将这间宅子,赠与你们,算是我向嫂嫂认错的一点心意。” 一阵狂喜冲上心头,章嘉义清了清嗓子,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 “那个……还算你有点最后的良心。”他缓缓收了刀,心中已经迫不急待摩拳擦掌了,“那就去屋子里签吧。”他极其自然地撇撇头,仿佛刚刚把刀架人脖子的事儿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叔侄两个将转让的书契签完,章凌之极其痛快地将地契呈过去。 章嘉义眼睛都直冒光,拿着那地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章凌之在对面冷眼看他半晌,终于开口道:“嫂嫂呢?带我去看看她吧。” 昏沉沉的房间里,药味浓重。 门推开,紫苏近前来,俯身向那床上病容苍苍的妇人询问:“夫人,主子过来了。” 王月珠猝然睁眼,硕大的眼珠子瞪得暴起,几乎快要从那眼眶中滚落。 紫苏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 “唔……唔唔……不……”她喉咙受损,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惊恐的泪水溢满了眼眶。 见她越来越激动,腿在被子里踢蹬,紫苏吓得连忙安抚:“好好好!我现在就去跟主子说,说您不愿意见他,让他赶紧回了。” “呃……呃……”她一下下点头,泪水终于从眼角滚落。 紫苏唉声叹气,掩上门出去了。 房间再次陷入枯寂的昏暗。 她喉头呜咽着,转过脸,戚戚哀哀的泪水没入枕头中。 紫苏出来,低头行至章凌之面前,朝他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嫂嫂不愿见我?”他平静地道,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是,夫人她……她看起来很激动。” 垂下头,他声音低沉:“好,我知道了。” 既然嫂嫂不愿见他,那也不必勉强。若是强行要求相见,只怕不是又把她逼得上吊一次。 “务必好生照料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紫苏又进屋伺候去了。 章凌之站在房门口,伫立良久,思绪飘远。 这以后,恐怕跟嫂嫂,都要形同陌路了。除非这个心结能解开,但要如何解?他自己都不知。这就像是心中生出的一根刺,甚至将那么些年含辛茹苦的抚养都变了味。 只是依旧感念她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这才将宅子赠与他们。他能给的报答,也只有钱了。 章凌之步履匆匆回了府,连晚膳也没心思吃,直接就奔书房去。 自己最近莫不是犯了太岁,那边王月珠才刚安抚下,这头又怕颜冬宁闹出什么新乱子。 今日托何晏安排她搬出小书屋,就怕她又生出脾气来。 “雪儿怎么样了?”他一边疾步走,一边向何晏发问。 “姑娘今日乖着呢,午睡起来就去小书屋拾掇了,人约莫还在里头呢。” 章凌之眉一挑,心中诧异。 步入书房,快步绕过酸枝插屏,她果然在里头。 夕阳透过菱花窗格,洒了她满肩,身条纤细的少女轻垂头,侧脸轮廓秀气,眉眼温和,仔细地将书柜上的书一一往书箱里码。 她安静乖巧起来,总是另一番样子,身上病弱的气质愈盛,又是别样的惹人怜。 他没开口,钉在屏风旁,静看了她半晌。 听着动静,她转过头,见着来人是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小酒窝嵌在脸颊上,可爱又鲜活。 “小叔叔,你回来啦!” “嗯。” 他点头,不由走上近前,“在做什么?” “哦!何伯伯说今日要把小书屋收拾出来,我下午睡了个懒觉,这才想起来弄哩!”她献宝似的拍拍那快要塞满的书箱,“你看!我都快收拾得差不多了。” 眼神在她脸上流转,看不出眼底有怨气或是哀愁,嫣红的小嘴高高吊着,一副很是松快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心底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宽慰或高兴。 他矛盾得有点读不懂自己了。 “小叔叔,我今天是不是表现很好?”她闪着一双大眼,像个问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期待地发问。 “嗯,雪儿今天很乖。”点点头,他配合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那就好。”她又眯着眼笑了笑,偏过头不去看他,接着收书架上的书。 最上面那一排太高,小姑娘够不到,章凌之便帮她来收。本就拾掇得七七八八了,有他帮着收尾,很快便搬空了。 “好啦!” 放完最后一支笔进去,她拍拍手,环顾四周,很快,笑容便绷不住了。 毕竟是学习了三年的屋子,说起来要走,还真的有点不舍呢。 就是在这里,他教她读书习字,还因为她偷懒不学打过她的手板; 她在这里写下一篇篇属于自己的故事,甚至还有对他的缠绵情思; 也是从这间屋子,她十三那年就偷偷绕出屏风,偷亲过他的脸…… 不能再看了,她怕自己会哭。自己最近好像总在哭,这样真叫人不喜。 可两个人的视线,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墙上的那几只鲲鹏上。 章凌之这才惊诧。 那最顶上的,不再是一只鲲鹏,而是条歪歪扭扭的线。 那是冬宁自己给自己画的,她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长高了,长高了多少。 原来在两个人闹别扭这段时日里,小姑娘又在悄无声息地长大呢。 只是他不会再温柔耐心地替她来量身高了,也不会再严厉认真地给她来指点功课了。他甚至冷着个脸,勒令她搬走,想躲开她,躲得越远越好。 “小叔叔。”她唤他,仔细地去看他的脸色,“我以后都像这样表现乖乖的,你……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她轻声发问,看着他的眼神染上点小心翼翼,羽睫轻轻颤着,试图掩盖眼底些微的慌张。 章凌之心震颤了一下,左胸口的位置忽然好像空了一块,可又觉得那里在发酸,发软。 她在学着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因为害怕再次被抛弃。 原来任性的小孩儿真的不讨人喜欢,原来他真的会因为被自己惹怒把她说丢就丢了。 是以前的颜冬宁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以为真的可以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现在她知道了,不是这样的,她不可以跟他说喜欢他,不可以像个无知的赖皮那样缠着他要他也喜欢自己。 好蠢哦,好傻哦,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丢脸了呢。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喜欢这种事,是不可以一厢情愿的。 “不会……”他干涩地发声,想说点什么别的,可是又觉说不出来。 “ 那就好……”她笑,嘴角像被人用力往上扯,想努力显示出开心的样子。 章凌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心隐隐约约泛着疼。 那种想要疯狂吻她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好像无论怎么承诺都安抚不了一颗曾经被抛弃的心,所以只有吻她,吻她,以此来告诉她,他……他……他想怎样呢? 是了,他想要她。 是像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让她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种,要。 身子像被某种欲望爆冲,手控制不住地,就去揽她的肩。最后残存的理智坚强克制着那想要覆上去的唇,在即将坠入毁灭的前一刻,偏头躲过,将她按到肩头。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到不能再用力。手背的青筋狰狞交错,指甲泛起白,每一次按压都仿佛是在尝试将她嵌进身体里。 冬宁猝不及防,鼻梁撞上他的肩膀,被大掌按压着,使劲往他身上挤。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肺里的空气被挤干,她艰难呼吸着,只听着头顶沉重的喘息,落在耳畔,拂热了她的耳廓 “小……叔叔……” 她艰难地吐着字,似乎有灼热的软唇擦过鬓角,但又蜻蜓点水到叫人不确定那会否是自己的错觉。 疏忽,身上的力道全然解除,冬宁大吸一口气,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虚拢着她的双肩,轻轻拍抚后背,沉滞的叮嘱在耳边响起:“别瞎想了,以后不会丢下你了。” “再也不会了。” * 白露一过,天气很快便凉了下来。 “叠彩园那边的炭火给足了没有?姑娘家的入冬了要裁新衣,你去问问芳嬷嬷,看给她安排一下。还有……” “主子。”章凌之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何晏犹疑着打断:“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眼?”他抬起半边眉毛,去觑他的神色。 章凌之闻言脚一顿,眉眼压了压,恰一阵秋风穿过游廊,钻进披风,凉了指尖。天气是真的要转冷了,小姑娘畏寒,他总免不了惦念。算一算,整整十七日没有见过她了,她来府上三年,确实还没有这么长的时日,连面都没同她见上。 “不用了。” 片刻失神,他沉沉开口:“你来安排就成。”说完,又继续大步流星往前。 何晏一边应声,心里兀自叹气。 “主子……裴延裴小公子,今日又来府上拜访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您看这……”他一脸为难,“这……毕竟是裴府家的公子,把人家拒在门外三次了,会不会……” 眼看得章凌之脸色迅速黑下来,他连忙闭嘴,把“不太合适”几个字往肚子里咽。 裴延打的什么主意,章凌之心里门儿清。 说是拜访,他跟自己有什么可拜访的?回回都趁自己上值不在家的时候过来,他想访的是谁,瞎子都能瞧出来。 “下次再过来,就说雪儿不想见他,让他滚远点!”说到后面,语气已很是不善,隐约有点发怒。 何晏忙点头称是,再不敢多提一句。 主子明显在气头上,说话不留情面,他自己心里得拎得清,下次裴小公子过来,不可能真叫人家“滚”,还是得陪着客气。 “还有。”他眼锋凌厉地一转,“裴延的事,叫府上的人都把嘴巴捂严实了。” “明白的。” 主子特意叮嘱过,不许叫雪儿姑娘知道裴延上门求见一事,他可都牢牢在心里记着呢。 夜里,连翘在一旁伺候笔墨。 见章凌之收完最后一笔,狼毫小楷笔搁在笔架山上,连忙就要过来收拾。 “你先下去,一会儿再过来整理。”他开口屏退了她,连翘行个福,退出了书房。 她关上门下了台阶,再一转身,果然,那烛火的光源,却从书房内,移到了西边的抱厦里。 她摇摇头,直叹气。 三不五时地,主子在书房忙完,总要擎着灯,去西边抱厦里待上一会儿。奇怪得很,雪儿姑娘明明就在后头园子,绕过晓月湖,走上不过一百步就到了。可他偏不,非要晚上的时候,来这小书屋一个人静待。 章凌之举着灯,踱步绕过酸枝插屏,黑漆漆的小书屋立马晕上一片昏黄的光,由这唯一的光点散播出去,勉强照亮屋子里的视线。 抱厦如今很空,书桌和书柜全都搬走了,只在西窗边下搁着一张红木方桌并一把圈椅。 清冷冷的屋子,一点活的生气都没有。 将灯举向南侧,映出墙上遨游的鲲鹏,记录着她一步一步长高的痕迹。 “小叔叔,我都到你肩膀高啦!” “小叔叔,我很快就要够要你的下巴了!” 有一次,她非要踮起脚,目光平视向他的鼻梁,“小叔叔,以后我就要长到这么高,这样就不用仰着脖子看你了,嘻嘻。” 以前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帮她在墙上记录身高,可她眼里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以他为刻度。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不自觉就迈开了。 他靠到那堵墙边,视线去衡量,最上面那根歪扭的线,也还是没能够到他的下巴。 嘴角牵出一丝苦笑,看来小姑娘还要继续努力长高。 火光跃动,照出他深沉的眼,怔忪着,无所适从。 有些思绪,他自己也理不清,越理越乱,索性快刀斩乱麻。 吹熄了灯,他将灯盏搁在书房桌上,拂袖出了房门。 抱厦内黑下去的火光,却在叠彩园西面的小书屋燃起来了。 “宁姐儿,时候不早了,今儿也写得差不多了。”芳嬷嬷推门进来,径直走到书桌边,“赶紧歇下,不许再写了!” 冬宁举起笔,身子侧过去,躲开芳嬷嬷伸过来的手,“不行嘛,我现在要是断下了,明儿就续不起来了。” “啧!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厉害?快别闹,听话。” “哎呀孃孃……好孃孃……就许我再写两刻钟,两刻钟就成了,真的!”她扭股着撒娇,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立刻又煞有介事地承诺。 上次那本《西窗旧梦》出了岔子,冬宁要给戴老板赔付罚银,她每天奋笔疾书,着急把银子补上。况且跳入书中,就是她最好的世外桃源,逃离想逃离的,忘却想忘却的。 每天,只有被文字充盈的时刻,才能不被他的身影占据。 “成,那说好了的啊,两刻钟,我可是盯住滴漏了,多一息都不成。” “嗯嗯!”她小酒窝抿得紧紧的,连连点头,推着她的腰把她往出搡,“那孃孃你先出去,出去嘛,你站在这里,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好好好!”芳嬷嬷无奈,却又觉出这样的冬宁鲜活,含笑应着,步子自觉地就往门外去。 目送芳嬷嬷出去,她方才噙着笑提笔,可思路被断开,脑子里的情节呼啦一下被冲散。她敛了笑,举着笔,一下呆愣住了。 要写什么?该怎么动笔?她也不知道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垂下眼睫,眼底无所适从,凝滞的目光落到纸张上,世界恍若一片空濛。 她一日坐在书桌边的时间久,芳嬷嬷总以为她在勤奋执笔,殊不知,却有一半时候,都在愣神枯坐。 芳嬷嬷踮着脚下了台阶,转道往卧室,就要去给冬宁整理床铺。 “唰”! 院墙边闹出一阵窸窣动静。 她转头,却见一道黑影从墙角处缓缓升起。 “啊!!!!” 府上有家丁听着惊叫,连忙赶来,“嬷嬷,出什么事了?” 仆从提着灯笼,跑入叠彩园,灯笼高高举起,试图照亮园子,四下不停张望。 芳嬷嬷白着一张脸,手抚住胸口,一副惊魂方定的模样,“没事……我……刚刚看见一道黑影跑过去,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一只野猫。”越说,她气儿越顺,神情也轻松起来,“嗨,直接从我脚底下蹿过去,吓我个一大跳。” 仆从听过后,点点头, 也是把一颗心放肚子里,就这么又提着灯笼走了。 见把人打发走了,芳嬷嬷转头推开书屋的门。 “走了走了,人已经被我支走了。” 屋内圈椅上,体格清修的少年缓缓起身,向她行个礼,“多谢嬷嬷打点。” “哎,客气什么?裴小公子坐,还请坐。”芳嬷嬷乐呵呵地招呼,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刚甫一见着这道黑影子,还真以为是什么歹人,竟胆大到来翻阁臣的府邸,没成想他一个大跳上前,脸露在微茫的月光里,这便更叫芳嬷嬷惊讶了。 “你们两个说会儿话,我去把水烧上。” “孃孃……”冬宁的话被一阵关门声截断。 见她闪得飞快的身影,冬宁不由暗自嘀咕。 啧,孃孃真是的,怎么这下又放心自己和裴延单独待着了? 她羞赧地转头,正对上一脸焦急的少年。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窄袖短衣,袖口还包着护腕,褪去了长衫,下身是一条利落的裤子,上头沾着点灰,一看就是刚翻墙时留下的。 这一身打扮,跟他平常的穿着相去甚远,叫人瞧不出是个世家公子,倒像个江湖游侠了似的。只那文弱的身子和闲雅的气质掩不住,实在不大般配,反叫人瞧出了几丝滑稽。 “噗!” 冬宁瞧着瞧着,果然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裴延挪着椅子,又朝冬宁身边坐近了点,膝盖差点没被碰着她的膝盖。冬宁下意识偏过点身子,稍微岔开一点。 “怎么了?我不过是回了府,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出去瞎跑,哪就能把你急成这样?” “你还说呢!你那天被他带走时哭成那样,我……我就怕他对你……” 他支吾着,口不能言。 在他心里,已经脑补了百十种章凌之折磨她的法子,这次逃跑被他抓回去,只怕是更加恼羞成怒,对她百般折腾。 “我来府上找了你三次,都被那个什么管家挡回去了。” “啊?”冬宁猫儿眼微睁,“你来府上找过我?都没有人同我说过呀。” “他们当然不会同你说!这府上还不都是他章凌之的人!” “哦……”她低下头,“也是,小叔叔好像不高兴我跟你走得太近……” 可能因为他是裴一元的儿子吧,毕竟是政敌,两个人在朝堂上惯常不对付。 裴延气喘呼呼,终于平复下来点,看着小姑娘低垂的失落眉眼,心又塌下去了一块。 “他……欺负你了吗?” “啊?”冬宁诧异他突然这么问,懵懵地摇头,“没有啊……” 以为她即使遭遇了什么,也不愿意说,遂又不再追问。但瞧她那怔忪低落的模样,精气神委实不大振作,只是不知章凌之又对小姑娘做了什么。 “雪儿,你要是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带你走。”他忽而鼓起胸膛,倒真拿出了一副江湖侠客的做派。 冬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她好不容易厚着脸皮留下来的,怎么会说走又走呢?即使他不喜欢自己,可是能多看看他也好。虽然现在,他竟是一直故意躲着自己,哪怕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也没什么能见上面的时候。 “你放心,有我在,不用害怕他。” 谅他也不敢拿裴家怎么样。 “我没有害怕,只是……”她一时语塞,无法同他说太多,只好摇摇头,“算了,同你也说不清楚。” 裴延一下失落了。 他知道的,小姑娘这么大点的人就跟了他,哪怕是被迫的,可章凌之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两人即使闹点别扭,说不定那老东西威逼加诱哄,又会将小姑娘说得心甘情愿服了软。 那群在官场里浸淫久了的老狗们,他最是瞧不上,一个个都是穿着官服的禽兽。 “对了,正好。”他正愤愤着,小姑娘忽然起身,“你等会儿,我把东西给你。” 她小跑着出了书房门,不多时,又在裴延的一头雾水中,推门回来,手上揣着一个小泥人,兴冲冲递给他,“你看看,这个捏得怎么样?有没有更像你?” 裴延望着递到面前的小泥人,呆愣地接过。 手中的泥人穿一身竹叶青襕袍,手挥一把折扇,琼鼻朱唇,眉目清秀,端的是一副风流潇洒。 说实在话,这个泥人与街边上手艺人的相比,实在算不上多精巧,可若是跟上一个相比……这么一看,眼前这樽新的小泥人,倒真算得上“巧夺天工”了。 “这个……你捏的……?” “嗯,当然啦!”她得意地一昂头,显出骄傲的脸色。 “我想了想,之前那个确实捏得……总之,换了个新的给你,这次够有诚意了吧?” 他把这小破泥人拿在手上,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 “唔……这个我瞧着,倒却有几分小爷的风范。”说着,他扯下别在腰间的扇子,撒开,比个跟那小泥人一模一样的动作,连嘴角的弧度和眼睛的笑意都弯出接近的弧度,“怎么样?像不像?” 冬宁一看他那憨傻样儿,捂住嘴,前俯后合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像像像,是那么回事儿,哈哈……” 笑声穿透书屋,飞入了一旁的卧室里。 芳嬷嬷手里穿针引线,绣活儿不停,嘴角溢出甜蜜的笑。 好哇,这样多好?自己都不知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声了。 芳嬷嬷见那裴小公子翻墙过来寻冬宁,没有恼他的唐突莽撞,心里反是高兴。 少年的一片赤诚之心,她乐见其成,这才忙不迭把人放进了书屋,特地给他们留出独处的时间。 她一手宝贝到大的小姑娘,那么明媚璀璨,当然值得这世上最纯稚热烈的追求。那时,她方才知晓,自己天生就应该享受被人追逐,而不是苦苦地、卑微地、任性地、死缠烂打地……去祈求一份遥不可及的垂爱。 连她都替她不值,她都替她委屈。 冬宁笑够了,也着实地笑累了,扶着圈椅坐进去,直顺气儿。 “怎么?就能给你笑成这样?”裴延弯着眼睛笑问她。他虽不明白,但见她开心,心里也乐开了花 “你不明白,给你拿把铜镜照照便知。”冬宁嘴角的笑意还未消去,眼角藏着几丝揶揄,竟是越发娇俏可人起来。越看,越可人心意。 心意一动,他不自觉就立起身子发问:“这个,你给拿章凌之捏过没有?” “没呢……”她茫然地摇头,不明他为何执着于此。 “嗯,以后也不许给他捏。”他竖起两道眉毛,似乎较真起来。 她扑哧笑出声:“这个你也要争。” “嗯,就跟他争呢。”不知为何,明明有点幼稚的语气,听着竟似认真了起来。 怔了瞬,冬宁渐渐敛了笑,垂头偏过脸,似一支凝露的海棠,带着几分的懵懂的羞涩,陷入沉思中。 时间不早了,少男少女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 “那个百戏阁的滑稽戏,还得亲眼去看看,那混模样,我可学不出来。” “好呀!下次你带我去!” “蹬蹬”!门墙响了。 “宁姐儿,时候不早了,该歇下啦。” 这是芳嬷嬷来送客了。 “行……那我今日就先走了……”他屁股磨磨蹭蹭地从椅子上抬起,身子就要拗过去,眼睛还黏在冬宁脸上。 冬宁禁不住,又是抿着酒窝笑出来。 瞧瞧他这话说的,“今日就先走了”,仿佛他是打算好了,改日还要翻墙再来呢。 她点点头,人依旧端坐在圈椅里,不好起身相送,倒显出跟他依依惜别了似的。 裴延推门出去,同芳嬷嬷点头打个招呼,面露羞色,仿佛不大好意思了。 芳嬷嬷回他个客气的笑,“小公子这次过来,我看宁姐儿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是吗?!”到底是个少年人,听芳嬷嬷这一说,尾巴忍不住就要翘上了天。 芳嬷嬷点头笑笑,眼神目送他,那里头的意思仿佛在说:常来。 裴延雄赳赳、气昂昂,被鼓舞得满身是劲儿,手脚并用地又爬上了墙头,正欲跳下去。 “什么人?!” 忽地,园子里冲进来一群家丁,将芳嬷嬷吓得连退几步。 裴延更是傻了眼,再往墙外头一看,远远地,一串灯笼的光也跟着移过来,连外面也霎时被家丁包围了。 他跨坐在墙头,霎时间,骑虎难下。 第42章 夜袭香舌含住那瓣嘤咛的丁香。 书房里,光又重新大亮起来。 章凌之靠坐进太师椅中,手指敲打着桌面,鹰隼般的眼神狠狠攫住面前脸色红白交加的少年人,缓缓,勾起一个冷笑。 “我倒不知,原来裴家教养出的儿子,竟还会在夜里偷翻别人家的院墙。”话锋一顿, 他手指紧紧蜷起,声色俱厉:“裴延,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是他的气场过于凛冽,如一张密织的网,将人束在了里面,裴延一下被冰封了身子,竟一时心虚起来。 转念一想,不对呀,自己不过想见上小姑娘一面,他才是那个不顾雪儿意愿,对她用强的禽兽!自己占理儿,怕他做甚? “我不过担心雪儿,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你一直在中间横加阻拦,你在心虚什么?你对她到底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被他这气壮山河一吼,章凌之竟恍惚失了神。 他以为,裴延已经知道了冬宁的女儿家心思。 是呀,自己确实过分,不该如此疏忽大意,任由她在朝夕的相处中对自己生出情愫。 裴延见他被自己说愣了,不由更是气急攻心。 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个畜生! “章越!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衣冠禽兽!你……”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为冬宁感到心痛,他无法将那种话直接说出口。 章凌之迅速抽回神思,凤眼一抬,冷冷瞥他一眼,“裴延,谁允的你,对我直呼大名?” 自己是他父亲的同僚,无论如何,按理也该尊称一声“叔”,此前他就叫过自己“章凌之”,今日更是放肆,竟唤起了他的大名。 “你……”他语塞,又是气急,“你这种人?也配有名儿?你就是个批皮的禽兽!无耻!败类!” 他连着大骂几声,章凌之却是不疾不徐,端靠在椅子里,凤眼一弯,笑意盎然,“裴小公子,骂够了没有?”脸色忽而转冷,他朝一旁的何晏投去个眼神。 何晏心领神会,立刻捧上拟好的状子,双手奉到裴延面前。 “这……什么意思……?” 眼球惊慌地转动,他扫视一圈,只见那状子上写到: 本人裴延,字松石,河东裴氏第五十七世孙。于建明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夜翻章府,偷盗未果,就地被擒,遂立此状。在此承诺,不复再犯。 “把这个签了,这件事就此了结,我亦不会告知你父亲。”章凌之执起一支毛笔,何晏又连忙过来接,将那毛笔递到裴延跟前儿。 “你疯了?!我凭什么要签这种东西?” 这个大名签下去,自己以后岂不是被他把小辫子揪手里了?简直地丧权辱国啊! “呵。”章凌之笑一声,“你若不签,也可,那我现在便去裴府,找你父亲问个清楚。是不是他不敢跟我章凌之朝堂上见真章,派你暗地里来我府里偷盗文书。如此鸡鸣狗盗的小人之行,莫不就是他裴一元的作风?” “你……诬陷!你这是诬陷!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章凌之毫不理会他的狂怒,下巴一抬,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傲慢。“不想签?也可。”他悠悠地起身,朝何晏一撇头,“走,送裴小公子去一趟京兆尹。” 什么?!!他莫不是真要将自己当那窃贼押送过去?! 裴延惊得骇然作色,红唇都惨白了下去,“你……你要做什么?你凭什么……” 冰凉的眼神扫过去,“裴小公子可想清楚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签,还是不签?” 耻辱的大字落在状子的末尾,他还被何晏抬着食指,在上面画了押。 “主子,可以了。”何晏将那状子奉到书桌上,章凌之接过,确认了一遍,点点头。 裴延气得浑身发抖,可自己眼下确实不占理,莫可奈何,只能紧握着拳头,用憎恨的眼神射杀他。 章凌之从状子中抬眼,迎上他火烧的眼神,凤眸眯了眯,眉眼间凝着层阴郁的寒霜。 “这个,我便留下了。”他将那状子叠了几叠,“日后,若是再来搅扰雪儿,那可就别怪我,将这份状子呈于诸公面前了。”薄薄的纸张被夹在长指间,轻晃了晃。 裴延脸色青白,只是鼓瞪个眼,有气也没处撒。 他缓缓勾起唇角,语调淡漠,每一下清晰的咬字却都犀利如刀,“裴延,记着,给我离颜冬宁越远越好。” * 冬宁躺在床上,瞪着两双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海棠刺绣纹。 默默翻个身,脸朝向里面,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 索性睁开眼,任思绪在脑海里乱流。 这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裴延翻墙被府里的人发现了,小叔叔他……会过来找自己吗? 房门外,芳嬷嬷还在院子里徘徊,焦急地望向园门口,左右踱步。 漆黑的石径上,响起了厚重的脚步声,她瞪大了眼,望向出现在园门口肃穆的修长黑影。 张嘴欲言,却见他食指比在唇上,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 芳嬷嬷连忙把嘴闭紧,自是明白大人的意思,他是不愿惊动冬宁。轻手轻脚地迈下台阶,她缩头站在章凌之身前,不敢抬眼看他。 威沉的眼神落在这老仆妇盘得一丝不苟的头顶,他沉默几息,嘴边浮起一个冷笑,“嬷嬷也是跟在雪儿身边的老人了,莫不是真上了年纪,夜里连野猫和男人的身影都分不清了?” 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芳嬷嬷张口,嗓音都在抖:“大人……我……”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这件事没有什么争辩的余地,自己确实帮着打掩护,将裴延放进了冬宁的屋里。这事儿说出去,左右都是个难听,连她自己面对章凌之的审视,都觉无地自容。 看着面前哆哆嗦嗦的老奴,心中冷意更甚。 她打的什么心思,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瞧上了那位裴小公子,想是将雪儿和他撮合一番,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 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思,她是个忠仆,事事都为冬宁打算得周全,无论在谁眼里看来,这裴延确实可堪姑娘良配。但她有这样的念头,却是叫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来不及细想缘由,那讥讽就从嘴边漫出: “莫非,嬷嬷是想效仿《西厢记》里的红娘不成?” 瞬间面如纸白,她吓得咚地一声跪地上,“大人……奴婢不敢……这话可万不能乱说……” 那《西厢记》里头,红娘给崔莺莺和张生搭了线,促成了二人的私会,以至颠鸾倒凤,好不快哉!自己不过是叫少年少女暗自说了会儿话,拿这种典故含沙射影地刺她,这她怎可担得起? 望着泥首在地瑟瑟发抖的仆妇,他目光又凉下去几分,声音也更幽晦了,“嬷嬷,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我章府可不是什么供人私会之所。”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 “就算要给雪儿许人家,论理,也应当是我来做她的主,这一点,你可要拎得清。” “是!是!”她脆声应着,再不敢惹怒这位大人。 目光转向透着烛光的窗棂,本想着要走的,可双脚钉住了,迟迟迈不动步子。 “他今晚在这儿待了多久?都做了些什么?” 俯首在地看不见他的脸,可这森冷的问话,却是让她没来由的心里发怵。不敢说她自己躲开了,放这二人独处,只好编着瞎话:“小孩子凑在一起嘛……就知道说些吃喝玩乐什么的,嗨……这年轻人,就是有聊不完的话……”她故意强调他们一直在聊天,可这话落到章凌之耳朵里,却是刺耳得很。 聊不完的话……呵。 “那个裴延,以后叫他滚远点!若是再有下次,我看这个叠彩园,你们也不用待了。”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大踏步走了。 “是……是……”芳嬷嬷趴伏着,直听到脚步声远去了,方才敢直起身子,大大地舒了口气。 哎,自己也真是触霉头,章大人现在正和裴一元斗得厉害 ,怎么会允许冬宁和那个裴延走得近? 没有多想,她摇摇头,揉着膝盖,往卧室里去了。 踮脚回了卧室,她听到床上又传来窸窣的摩擦声。 “啧,你这丫头,怎么还没睡呢?”她快走几步过去,探头到床边,小姑娘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睛。“孃孃……”她眨巴两下眼,声音克制着平淡,可那双水灵的眼中,还是藏不住期待,“这事儿是不是闹到小叔叔哪里啦?” 被她那双过于明澈的眼睛刺痛,她用力抿着嘴,拉下脸来嗯一声,“快睡吧,他今晚不会过来了。” 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就堵回了她的话。 一双眼睛霎时熄灭了光,她垂下长睫,根根分明的阴影投在眼下,无言间,道尽了失落。 他不会过来看她了,哪怕她屋里今夜进了“歹人”,他也丝毫不会有一丝慌张的关切。过去,即使她只是闹了点小脾气,夜里再忙,他都一定会抽空过来,睡前哄她几句,逗得她眉眼间云销雨霁了,方才能安心地去睡。 她不知他是刻意冷待,还是真的毫不关心了。 或许他对她的厌烦,竟已至此。 都怪自己蛮不讲理的纠缠,身份暴露扰得他心力交瘁,还要挨圣上一顿呲哒;还有那荒唐淫/荡的话本子,里头对他毫无顾忌的肖想,哪是一个刚及笄的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他心里,不知该把自己想成什么人了呢。 “孃孃……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了呀……”终是忍不住,湿了眼睫。鼻头一下就晕起了红,可怜巴巴地抿抿嘴,忍住那汹涌泛起的泪意,简直比睡在她旁边的布偶小兔子还要乖弱。 哎。 心中深深叹一口气,芳嬷嬷推开帷帐,坐在床边,大掌拍抚着她的头,“傻孩子,他讨不讨厌你,喜不喜欢你,都不重要了。只要大人还肯留一片砖瓦供我们栖身,就很足够了。” “你就当他是咱的屋主,咱们呐,就是他的租客。咱过咱的日子,他做他的大官儿,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非要讨他的好呢?” 她这话说得狠心,连一点安慰的余地都没有留,小姑娘憋红了眼睛,泪水还是淌了下来。 她倾身过去,揩掉她的泪珠儿,依旧是不松口:“你现在年纪还小,才会总惦念着,把他的喜不喜欢当了天大事儿。等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其实他也没那么要紧。” 她说着,竟真是掏心窝子地语重心长起来:“活到我这把年纪了,你就会明白,这人生啊,没有什么事儿,是非做不可的;也没有什么人,是非他不要的。” “嗯……我知道了,孃孃……”没有再胡闹撕叫,她乖声乖气地应两句,转过身子,拉上被子,把小半张脸都遮进去。 “孃孃……我想睡了……”鼻音嗡嗡,她小小声哼唧。 哪是什么想睡了呢?分明是又等着吹熄了灯后,独自黯然神伤呢。 隔着被子,芳嬷嬷又轻拍两下她的肩,叹息着起身,替她放下帷帐。 罢了,哪怕是要刮一层皮,也合该她走这一遭,只要过去了,总会好的。 一切,总会过去的。 呼!一口气吹熄了灯,脚步声远去,芳嬷嬷又进了偏房。 帷帐笼罩的拔步床内,夜色昏暗。冬宁又拥在被窝中,咬紧牙关,任泪水汹涌泼洒。 芳嬷嬷讲的大道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活到孃孃那个年纪,就会把一切都放下了吗?可是她活不到啊!她活不到啊…… 冬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死亡,就会在下一次猝不及防的晕倒中降临。她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被喜欢的人真真切切地爱一次,被他拥有,然后也拥有着他。 不过,她早已经不敢抱这种幻想了,可是知道被他讨厌了,内心里总还是难过的。 他可以不喜欢自己,可是……能不能不要讨厌她? 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是从嘴角断续地溢出了,她抱着兔子布偶,埋头进去,将它圆圆的笑脸哭得湿哒哒一片。 芳嬷嬷本以为,冬宁这次又要低沉好久才能缓过来。可没成想,第二日,她便肿着双眼睛,板直地坐在书桌边,认真写着话本子。吃饭也如常,竟是跟她有说有笑起来。 胡照心偶尔也会过来,竟真拿着章凌之送给她的玉佩,大摇大摆地在章府里进出。 芳嬷嬷以前嫌那丫头太闹腾,可现在竟是觉出她的好儿来。她没心没肺惯了,又活泼好动,鬼点子还贼多,没事就来缠上冬宁,扯着她逛街市、说胡话、闲聊天儿。每次只要和胡照心在一块儿,冬宁总能迸发出阵阵笑声。 * 住在铜锣巷尾的小野猫又生了一窝新的崽。 不到一个月的小猫儿刚长出一身浅棕软毛,柔柔薄薄地覆盖在身上,猫儿眼浅浅眯成一条缝儿,睁都睁不开,只会在想要喝到奶时舔着小肉抓,“喵喵”叫两声。 啊,真是可爱得人心都化了! 胡照心用肉肠将猫妈妈支走,偷摸从窝里捞起一只花色皮毛的小猫咪,转头打起风火轮就跑。 她将那“拐”来的小猫咪带回府中,用沾湿的帕子细心擦拭一遍,又将它圈在臂弯中,急匆匆就往门外跑。 “你这个臭丫头!又想给我跑到哪里野去?回来!” 眼看得就要冲出府门了,却在前庭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母亲截住去路,揪着她就往府里拽。 “娘,娘,您下手轻点,哎呦喂……疼!”她被揪得侧了脑袋,口中哀叫连天,“巷子里的母猫生了崽,我答应了冬宁要把小猫崽子带给她看的……我是要去章大人府上……”她争辩着,就是为了解释自己没有在胡闹。 “少给我找由头!这么个脏兮兮的东西,你还死命拿在怀里抱着,赶紧地给我扔咯!今儿哪也不许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府里把功课做咯!要是下次夫子再告状说你课业做得差,看我不叫你爹收拾你!” “娘……不成,我答应了冬宁的……” “我不管!” 两个人在大堂前拉扯起来,胡父恰巧架着官帽回了府,见着这一幕,赶忙小跑过来劝架。 “这又是怎么回事了?”他将母女两个分开,自己拦在中间,手臂张开,竟是一副将闺女护在身后的姿态。 母女两个一时都有点奇怪。 以往不管胡照心做了什么,胡父胡母都是统一战线的友军,一齐朝向胡照心开炮的。 “你看看你这好闺女!书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知道去巷子里捡些野猫野狗厮混!现在又要抱着这个,去找那个什么颜冬宁,那姑娘她……” 胡父连忙撮起个嘴,朝她使劲儿递眼色,摆摆手,“啧,别说了,你少说几句。”随后转过身,朝着胡照心难得的和颜悦色,“想去找冬宁玩儿啊?” “嗯!我跟她约好的,要把小猫崽带给她看的!”她说得掷地有声。 胡父笑得越发和蔼了,眼睛眯眯地,挥一挥手,“去吧,答应了好朋友的事儿,那可一定要做到。跟冬宁好好玩儿,别吵架,啊。” “她啊,身子不好,又不比你朋友多,你呢,凡事多让着她点,两个人玩儿开心,啊?” 胡母惊奇地瞪大了眼。 这胡泽远,什么时候对闺女这么有耐心了?竟还特地叮嘱她约上颜冬宁去玩儿。 接下来胡父的话,更是叫她惊掉下巴。 “有空叫冬宁来家吃饭,让你娘亲自下厨,明白没?” 胡照心也很是奇怪,只觉爹爹这和蔼可亲的模样仿佛中了邪般,木木地点头,“哦”两声。 看着闺女蹦蹦跶跶迈过门槛的身影,胡父摸两把胡子,欣慰地点点头。 “你怎么回 事?就让她这么走了?”胡母拽两下他胳膊,不解地发问。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哎,跟你说个喜事儿。”胡父胳膊肘戳戳妻子,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这次京察,我的评定终于是个‘称职’了呐!” 官员们每三年一次考察,考满的有“称职”“平常”“不称职”三个等级,直接关系到职级的升降调动。胡父连续九年都在“正常”这个评级上,升又升不上去,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窝着。这一次,可算给他捞着一个“称职”了,下一次京察若是能再得一个“称职”,那可就升迁有望了。 “哎呦!‘称职’就‘称职’呗,又不是升官儿了。”胡母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哎,这次怎么就落你头上了?终于打点通了关系不是?” 胡父手指了指大门口,“喏,都是托了咱家那大魔王的福,这也是真叫她撞上了。” “啊?”胡母一下不明白了,“这跟心心有什么关系?” “你当这次我怎么评上的?都是章阁老给我安排的。” 这种事情,但凡他有心,很快便能弄明白其中缘由。大人不会主动说,你自己心里得有数,之后便要表示感恩、以达谢意。这一来二去的,关系便能越攀越近、越绑越深了。 “章凌之?”她眉皱得更厉害了,“他跟心心又……哦!”胡母是个聪明人,立刻恍然大悟,一拍掌,“不会就是为着那颜冬宁吧?” “哎!”胡父了然地点点头,“夫人果然聪慧。” 今日他特地去寻了趟章凌之,向他当面示以感谢,谁知他竟是将胡照心一顿夸赞,末了淡淡丢下一句,“让你家照心得空了,多来府上陪陪雪儿。她近来心情不好,每次你家宝贝闺女一来,她就开心了。” “哎呦!”胡泽远都被说得羞愧了,他养女儿养到这么大,要有哪一日不被邻居告状,他都算谢天谢地了。如今却是得上司如此赞赏,竟一时不习惯,反倒心虚起来。 “承蒙阁老厚爱,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她……哎,我就怕她到处惹事,搅扰了府上安宁呢。”所以每次她一往章府跑,都要挨父亲的骂,好几次还被拘着,愣是没让去成。 章凌之浅笑,语气淡淡,“不会,雪儿很喜欢她。” “让她常来。” 阁老的意思,他自是领会,这话也已经说得很直接了。就是希望胡照心能多陪陪颜冬宁,让小姑娘开心开心。 “呦,我倒没想到,咱家丫头还能有这样的造化呢。”胡母听过后,亦是不由感叹。 “是啊。”胡父又满意地捋了捋他那把胡子,“所以说,以后她想找颜冬宁玩儿,就让她去。改天咱再把小姑娘请来家里,你亲自下厨,让她在家吃顿饭。” “成啊!那当然好!”胡母爽脆地应下。 这条关系一定要维系好,胡泽远直觉,颜冬宁将会是他打通青云之路的贵人。 “那要不……我跟心心也提醒一句?就怕她那个没轻没重、咋咋呼呼的性子……” “哎!”胡父皱起眉头,直摇头摆手,“不需要,不需要,孩子的事儿,就让她们自己玩儿自己的好了,你这么一说,反倒是在心心那里变了味儿。” “总之一点,你就记着,这把颜冬宁哄高兴了,章阁老就高兴了,章阁老高兴了,咱家日子就好过了。说不定心心那个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能带咱家鸡犬升天呢。” 胡母听他越说越夸张,不由怀疑起来,“真假?不就一个小姑娘嘛,章阁老能有多看重?好像能把你前途系她身上了似的。” “哎,你别说,还真能。” 从上次兴师动众地来胡府找人他便看出了端倪,这次就为着能哄小姑娘一个高兴,京察定级给了他这么大个脸面,更是叫他尝出了甜头来。 他牵过胡母的手,拍拍她手背,“他呀,宝贝着呢。 “我跟你说,把大人的宝贝当宝贝,咱这以后的路,肯定能越走越宽。” 别的人想讨这个好,都还找不到门路哩,可他们不一样,有个天然的优势:显眼包胡照心。 “天呐!它真的好可爱!” 冬宁将小小一只的猫咪搂在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去顺它软嫩的皮毛。小猫咪似乎是觉出了舒服,张开小嘴喵喵叫两声,浑像是在跟人撒娇。 “啊……小宝贝……”冬宁心都软了,抬起手臂,脸贴上它毛茸茸的身体,小心地蹭啊蹭。 芳嬷嬷站在一边看着,心甚宽慰。 之前还指望着裴延能带冬宁走出来,现在裴延也被章大人勒令不准靠近,多亏有了胡照心,姑娘便能开心多了。 “怎么样?可爱吧?”胡照心手伸过去,抓抓那猫咪的头。 “嗯。”冬宁从猫猫身上抬起头,“就是你把它带出来,猫妈妈会同意吗?” “当然不啦!”胡照心理所当然地应道:“所以我想法儿把它偷出来的,它妈就跟在后面嗷嗷叫,我这两条腿,差点都没跑过它。” 冬宁:“……” 这是胡照心能干得出来的事儿没错。 她抱着小猫崽的手一下就有点不自在了,“那……要不……还是赶紧给它还会去吧,我怕它妈妈找它哩……” “嗨!没事儿!”胡照心把一只腿踩在石凳上,抓起两颗黄豆丢嘴里,卡蹦卡蹦嚼着,“又不是不还给它了,你先玩儿会儿,晚上我就给它抱回去了。” 冬宁抿抿嘴,又摸了两下怀中乖巧的猫咪,心软塌塌的。 胡照心嚼着豆子,仔细去觑她的神色,“冬宁,你现在……还好吧?” 摸猫咪的手停住了,稳稳捂在猫猫头上,她垂着头,并不说话。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胡照心语气都小心了起来。 调整了下呼吸,她扯出一个笑,脸颊边的小酒窝努力地彰显着释然,“好得很呀,我现在想清楚了,早都不喜欢他了。” “对嘛!”胡照心一拍膝盖,“你早就该想开了。你说说那个章凌之,他有什么好的?年纪这么大了,又老、又古板、又无趣……”她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往下数。 不同于以往,以前胡照心一说点他的什么坏话,冬宁都要跳脚争辩,而今却是只顾撸猫,认真听着,并不搭茬。 胡照心每说一点,她都认真在心里点个头。就是呢,他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的?自己以前傻乎乎才会被他迷惑了去呢。 一边顺着小猫崽柔顺的毛发,她一边安抚自己的心。 园内正聊得热火朝天,脚步声从月洞门处响起,芳嬷嬷转头,却见何晏已经从石径上走来,手上拿着一封信,急急地递过来。 “雪儿姑娘,有你的信。” 冬宁连忙把猫猫递到胡照心手里,迫不及待迎过去,接过那封信,就地拆开看。 “是不是老爷夫人来信了?信上说的什么?”芳嬷嬷也高兴地去问。 冬宁目不转睛盯着信纸,在石凳上坐下,阅毕,把信一合,脸上浮着激动的喜色。“孃孃!爹爹说他接到了朝廷的调令,明年开春就可以启程,回山东道任职了!” “真的!”芳嬷嬷一听,也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山东道离北直隶已经很近了,同京城也就是跨一步路的距离。虽说不知还要何时才能正式调回京里,但至少不用在岭南那个苦寒之地熬着了。和家里人的团聚,也就指日可待了。 “老爷还在信里说什么了吗?” 听完这话,冬宁的笑容慢慢敛了下去,垂着眼皮,轻颤的鸦睫又闪出几分落寞。 “爹爹还说……让我替他跟小叔叔道声谢谢。” 此话一出,芳嬷嬷也立刻明白过来。果然,凭老爷那个“待罪之身”,能有这般机遇,背后还是离不了章大人的“赏识”。 心在胸腔里突突地,想起冬宁以前的任性使气,她开始生出一些后知后觉的害怕。 “宁姐儿。”芳嬷嬷靠过去,拍拍小姑娘的肩,“老爷的叮嘱你可千万记住了,章大人是咱家的贵人,日后再不可随意顶撞。” “这么大人了,孃孃相信你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否则的话,若真惹恼了章凌之,想叫颜荣在官场上不好过,那真是能让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脸上笼了层灰寂,冬宁将信纸细细叠好,失神地点头,“孃孃,我知道的。” 以前他的纵容,叫她昏头昏脑认不清形势;而今他的疏远,让那些人情世故全都露出水面。她这时方才清醒过来,他不是她可以惹怒的人,不是她可以拂逆的人,更不是,她可以喜欢的人。 冬宁遵循了父亲的叮咛,要去亲自跟章凌之表示谢意。 若是以往,哪儿还用父亲说?她自己扑棱着翅膀就飞过去寻他了,而今,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敲开了书房的门,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边伏案,湖蓝色云纹绸衫罩着清修的身躯,显出几分文人雅量,可只那轻蹙的眉头太凌厉,是官场磨砺上出来的不怒自威。 听着她进来了,悬腕停笔,只轻微一个抬眸,淡漠的眼神略扫过她脸,又继续低头,纸上疾书。 “什么事?说。” 他语气很沉,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她就是个来汇报任务的下属,或是个来请示主子的下人。 冬宁手交握着,局促地钉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已是月余未见,再见他时,竟觉他身上笼了层肃穆的疏远之气,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当她是个不相干的人物。 咬住嘴唇,她定了定心神,小声气儿地开口:“我收到爹爹的来信了,他说……这次的事情多谢……”话到嘴边,她立马又改了口:“多谢大人的关照。” 提笔的手一顿,纸上晕出一团墨点,迅速扩散开来,原本规整的书写,就因为这一个墨印坏了秩序。 大人?呵。 他心中自哂,说不出的滋味。 小姑娘这是跟他越来越疏远了,可这是自己刻意促成的,不是吗?分明是好事呀,但没有想象中的松口气,心头却像被无数根触角揪成了一团,密密麻麻的疼,刺得他呼吸一下乱了节奏。 毛笔搁在笔架山上,他终于抬头正视她。小姑娘粉脸半垂,两只手互相揪着,被胭脂抹得嫣红的小嘴紧张不安地抿着,小酒窝嵌在脸颊上,紧紧往里扣。 似乎是又瘦了,或者竟是又长高了,总有些变化,他说不上来。 总之,这幅身子看着让人不由担心。 心头一下起了点火气,芳嬷嬷是怎么照顾她的? “道谢就不必了。”强压下那股子忧心,他冷声开口,凉得像是化不开的冰:“我这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只有你父亲尽早返京,我才能早日将你送回他身边。” 冬宁又不傻,自是读出了他的意思:这样才不会叫她继续留在章府,给他添麻烦。 一股子酸意直冲鼻尖,硬生生把泪水逼了出来,顺着眼角,默默淌下。 想开口说话的,可又不敢随意出言冲撞,只好把那字句在心里转了几环,又拼命咽下去,于是委屈更甚,用力抽两下湿漉漉的鼻子,泪水淌得更凶了。 章凌之霎时间傻了眼。 他腾地坐直了身子,嘴角抽动几下,“雪儿……” “我……我就是来……跟你说声谢谢的……你……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我……”她断断续续地,委屈混着呜咽声吐出:“我现在很识趣儿地……我都没有来烦过你了,你就算……就算……”她说不下去了,仰着小脸儿哭,泪水淌湿了下巴,“就算你讨厌我……非要说出来嘛……?你就不能……就不能偷偷地讨厌我嘛……?”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原来他早就想甩开她了,这么迫不及待甩开她了。 章凌之攥紧了拳头,急得就要从椅子上起身,抬了抬身子,终是又坐回去,口中磕巴道:“雪儿……我……”他暗暗叹口气,低头服软,“是叔叔错了,我不该说这种话,跟你道歉,好吗?” 她渐渐止住哭,抹掉眼泪,直摇头,“不用你道歉……爹爹说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我现在懂事的……你要是讨厌我,我可以躲得远远地,不会来烦你的……” 像是被她掐住了心脏,他窒息得说不上话来。 短促地吸了口气,他调整呼吸,正欲开口,却见她红着一双泪眼,屈膝福身,做足了礼节。“雪儿就不打搅了,小叔叔你忙。” 匆忙转身,裙摆拂过门槛,她迈着小步急速跑出了燕誉园。 夜里,卧室一片静谧。 芳嬷嬷看着躺在床上、呼吸沉沉的冬宁,一颗心直往下坠,那心酸滋味,真是叫人说不出。 去燕誉园之前,人明明还好端端的,回来又是肿着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和胡照心玩儿了一下午的好心情又全都没了。 真是的,她现在就不能去见章凌之,一颗心全都交付了出去,轻易一句话便能叫他伤害了。她心性本就敏感,人又执拗得很,一旦陷进去,就容易自己跟自己钻牛角尖,可她这个身子,又哪是能受得住的呢? 一阵唉声叹气,她简直愁得不得了,从床边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 转过头,她猛不丁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连连顺气儿。 支摘窗外,立着道高大的人影,烛光将影子模模糊糊地拓印在明窗之上,巍峨如山。 打开门,却见那人果然立在窗边,一双冷然的眉眼威沉沉望过来。 “大人。”她压着嗓子行个礼。 “她睡了吗?” 芳嬷嬷点头,纵使心中有责怪,却一个抱怨的字也不敢提。现在整个颜家的前途都捏在他手里,又哪儿是她一个下人能置喙的呢? 没有多余的废话,章凌之直接迈过门槛,芳嬷嬷识相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她也闹不清楚,这位章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屋内,山茶花香气怡人,拔步床外的帷帐层层放下,将床内遮个严实。小烛灯还燃在床头,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寻着光线移步过去,大掌撩开帷帐,小姑娘不安的睡颜模糊在微弱的烛光中。 看了会儿,他静悄悄在床边坐下,手放下帷帐,帘幕一合,将他和她,笼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密闭的世界,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昏黄的烛光透过重重帘幕,光影被筛去,一些不为人知、甚至不敢为自己知的心思,在这墨色的幽闭里头,潜滋暗长。 她睡觉总不是很安稳,红唇微张,轻轻吐气,胸前的被子被顶得小小起伏。 他看过她的睡颜很多次,好似总喜欢在她无所知时窥探她,如此,眼神中某些不被压抑而随之泄露的秘密,不会透进她的眼中。 心突地一跳,床内的香气迷了心智,他手伸入被子,准确地寻到她瘫软的左手,在掌心抚平,缓缓,十指紧扣。 他不知自己盯着她看了多久,直到两个人紧贴的掌心腻出汗。 冬宁似乎被扣得不是很舒服,梦中轻蹙眉,左手动了动,试图摆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桎梏。 却是被扣得更紧了。 修长的五指压住她的手背,陷在柔软的床褥中,一刻也不得挣脱。 眉头又蹙了蹙,她口中哼唧着,呢喃出声,迷糊的梦呓,叫人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红唇轻动,长睫在脸上投下迷茫的阴影,却是更乖了,浑身上下好似都软塌塌的,叫人只想抱进怀里,嵌进身体里。 心意微动,所有的清醒都搅碎在她的呼吸声中,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吻上她的眉心。 “嗯……”少女嘤咛出声,温香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激起一片颤栗。 “嘣”地一声,脑中最后一根弦被她彻底咬断。 轻移唇瓣,往下探,寻到那处温香的来源,她睡梦中总爱微张的唇,似乎正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四片唇相贴,舒服得人直打颤。忍住喟叹声,不满足于唇与唇的触碰,灵蛇挤开那条微露的齿缝,去探花蕊的柔嫩。强忍着体内的狂躁,不敢过于动作,只是轻轻托着那瓣软趴趴的丁香,爱怜地放入口中,含住,去品那蕊尖的滋味。 是甜的,香的,只能在静置中浅浅品味。生怕任何一点粗暴,都会惊扰那安睡中的魂灵。 灵台都在颤抖,抻在她身侧的手臂微微晃动,手背绽出青筋。 这不够,根本不够……心像被撕开了一个洞口,怎么也喂不饱。 口中微一用力,牙齿摩挲着濡湿,咬弄得更紧了。 “唔……”她皱眉,腿在被子里蹬了一下。 疼! 梦里面,嘴里吞进了一只蜜蜂,那只讨厌的小家伙竟撅着屁股,在她舌头上狠狠蛰了一下 。 微微摆头,身子在抽动中惊醒。 冬宁迷迷瞪瞪睁眼,眼前一片漆黑,拔步床内的世界,天旋地转。 知觉渐渐清醒,她恍若听到一阵遥远的关门声,舌尖残存着刺痛,几丝清冽的沉香歇在鼻息间。 困,实在太困,眼皮沉沉眨了眨,头一歪,半张小脸儿陷入锦枕中,又继续酣睡去了。 第43章 一眼万年他仪表伟岸,似有天人之姿。…… 卯时初刻,离朝会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 京都无数人还安睡在梦乡中,文渊阁却是已经忙碌起来。 六位内阁辅臣皆齐聚于此,将通政司送过来的由京都、地方乃至边关递上的所有奏折一一批复。若是遇到无关紧要的上奏,便大会手一挥,直接丢回去。若是有奏上来的要事,几位阁臣便要集在一起商讨,个人的建议一一写下,只等着呈去给皇上,做最后的定夺。 有小宦官躬身穿梭期间,忙着给各位勤奋理政的阁老们添茶送水。 章凌之随手翻开一张奏折,湖广道鄞州知府送上来的,上面不过是在陈述些自己做过的政绩,连芝麻大点的事儿都要往上写,生怕皇帝不知道他的勤勤恳恳、忠君爱民似的。 奏折洋洋洒洒写了数十行,整八页,要紧的事一句没有,全是陈列功绩的废话。章凌之看得不耐烦,只大概扫了两页,朱砂在奏折上一批:朕已悉知,甚慰。手唰地一抛,丢开过去,又径直翻开下一张。 他这动静闹得大,杨秀卿抬眉看过去,见他眉头深锁,只把那焦躁全写在了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移步过去,挨到他身边,低声关切:“凌之,怎么了?” “庸碌之辈,不知所云,尽是做些邀功之语。”他冷酷地点评刚刚那个奏折,似乎只觉耽误了他的时间。 杨秀卿和善地笑了笑,“没说他,说你呢。咱也都是从下头做上来的,渴望自己的功绩被陛下看见,也属实人之常情。你也不是头一次见,犯得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章凌之深吸口气,只觉眼前奏折上的字像是自己长了脚,混乱一团,在纸上四处乱走。他一个字也串不上、看不懂。 干脆啪地一合,脸色又黑了几分,“没事,就是最近有些烦心事,我……有点理不清。” “呵呵。”杨秀卿竟是笑了两声,“还有能叫你理不清的事儿呢?怎么?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这个徒儿,惯常是个严谨稳重的,朝务上再棘手的事、再纠葛的人事关系,都能叫他抽丝剥茧地捋清捋顺,能扰了他的心神,只能是感情上的困惑。不然怎么把自己剩成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怕是在此事上,还不怎么通窍。 章凌之听他此语,竟是红了耳朵尖,脸色很是不自在起来。杨秀卿挣大了眼,撮着嘴就要八卦两句,却被一阵严肃的咳嗽声打断。 “这文渊阁是办公之所,不是谈闲天的地儿。马上就要朝会了,还有这许多折子没批完,诸公还请专意务实。”裴一元捋了把他那漂亮的长髯,施施然警告。 虽说杨秀卿是现任首辅,可大家心知肚明,他没两年就快卸任了,而今也是少了斗志,优游从容,不大怎么爱理事,只等着在这个职位上安安稳稳地熬到告老还乡。 裴一元对于他这种态度,很是看不过去。 但他话是没说错,确实在此种时候聊天不大适宜,杨秀卿便只能忍住心底那点好奇,又挪开批自己的折子去了。 章凌之盯着折子,双眼直发愣,却是被杨秀卿的话勾走了神思。 看上了哪家姑娘……? 是呀,他看上了自家的姑娘,他亲手养大的,他的好姑娘。 过去那些躲躲闪闪、自欺欺人的心思,终于在那晚吻她的狂热中,彻底抖落了出来。他无法不去面对,没有回避和欺骗自己的余地。 他对颜冬宁的感情,不止于爱护和怜惜,还有占有,还有欲念。 他想要她,不是父亲对孩子,而是男人对女人。 手中的折子啪地垂落,他陷进官帽椅中,惶惶失措。 恐惧和惊慌像巨大的兽嘴,将他一口吞没。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生出这种畜生般的妄念,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一颗心,切切实实地为她跳动。他永远忘不了小姑娘刚来府上时,稚嫩纯真的模样,像只惶恐不安的幼兽,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是真心拿出了父亲一般的心态教养、疼爱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他无法追溯,更不敢追溯,每一次回眸审视,都像是在黑暗中,凝望深渊。 * 西风渐紧,吹秃了京城的梧桐树,黑漆漆光裸的枝干朝向灰白的天,风刮过,擦出萧萧的响声,肃杀干冷。 冬宁这个十七岁的生辰,过得清俭。天空没有降雪,章凌之每年都会精心准备的礼物也未如期而至。只早上睡醒的时候,看到床头落了一袋子银钱,锦囊装着,塞得鼓鼓的。 这就是他给她的生辰贺礼了。既传达到了心意,又透着几分敷衍潦草,竟是连个面也不肯露。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 芳嬷嬷本来还怕小姑娘又要难过得哭鼻子,没成想她却是淡定了许多,欢欢喜喜挑着衣裳,说要去上林苑看梅花。 心里顿时倍感宽慰。 好在,章大人似乎不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牵动她的心情了。 十七岁的颜冬宁,真的有在努力长大。 腊月将过,冬宁又要去趟雅缘书坊。 芳嬷嬷掏出了一整套的保暖行装,不将她裹个严严实实,不敢放她出门。 琵琶袖小袄往身上一套,肩上再压一条水青螺纹披风,双手捂住手炉,浑身上下烘出一片暖气。 好在而今上街,不用再顾及身份暴露的隐患,幂篱却是不需要了,她终于可以毫无遮挡地在街上悠游自在。 怀中抱上写了一半的新稿子,芳嬷嬷陪着她,去了趟雅缘书坊。 天街寒冷,路上行人缓缓,书坊里人也少了点。只是冬宁一出现,那些人的目光都从书里,不约而同地移到她身上来。或明目张胆地打量,或从书中偷偷瞥几眼。 姑娘颜色实在太盛,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正值长开时,眉如远山黛,一双秋瞳漾着水波,灵动而有神韵。雪肌红唇,明眸皓齿。只是那眉心处,浅浅坠着,似是凝着几分纤弱之质,偶尔地低眉颔首,似不胜凉风的春花,更牵动人的爱怜之心。 戴老板先是瞧见芳嬷嬷,这才认出了她,就是那同他打了许久交道的小姑娘。 以往姑娘过来,总是头戴幂篱,而今终于得见真容,不由惊讶,心中暗自感叹几句,又满脸堆笑地坐在她对面。 “戴老板。”冬宁笑着同他打招呼,酒窝浅浅浮现。 他又是晃了下神,脸上的笑容便更和蔼了。“颜姑娘,这下我可算是认清你了。” 被老板的打趣儿逗到,她抿嘴轻笑。几句寒暄过后,又将那新稿子递过去。 一阵商谈,她在纸上记下要点,收拾东西,便欲起身。 “多谢戴老板,那我再回去改改,一个月后送过来,您看如何?” “那自然是好。” 话说间,冬宁转身便要走。 “颜姑娘还请留步。” 戴老板出声挽留,边对上一旁芳嬷嬷肯定的目光。 “戴老板还有何事?” “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往里间的屋子伸了伸,“有位公子自称是颜姑娘的书迷,想要亲自见你一面呢。” 心中倍感奇怪,冬宁几乎是被芳嬷嬷推着进去。 转进小房间内,看着从椅子上起身的少年,她不由张大了嘴。 “裴延哥哥……” 恍然醒悟,她转头看一眼芳嬷嬷,那老仆妇正露着丝慈爱的笑,看着她欲语还休。 “孃孃……你这是……” “不干嬷嬷的事。”裴延连忙出声打断,成功吸引回冬宁的视线,被小姑娘这么蹙眉一瞧,他声气儿又弱了下去,“是……是我想要见你,才一直缠着嬷嬷的。” 冬宁睁着大眼,眨巴两下。 想要见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总品出一点叫人羞赧的意味来。 撇过脸,偷偷嗔一眼芳嬷嬷,却见她竟是笑得更欢了,脸上粗糙的皱纹都弥散着淡淡的温柔。 裴延只顾盯着她看,从冬宁一进来,眼神就没舍得从她身上挪开过。 小姑娘今日胭脂抹得精细,更显出妍丽的姝色来,衣领边儿一圈白绒托着雪嫩的小脸儿,一嗔一笑间,真活色生香,灿烂夺目到令人屏息。 许久未见,再次见她,才真是惊觉,这么些错过她的时日,简直就跟白过了似的。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还是冬宁先开口发问,他方才醒过神来,“啊,上次说好的,要带你看滑稽戏来着,我这不就求着嬷嬷,将你一定要带出来。” “唔……”冬宁努努嘴,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暖炉,“我还以为你就随口一说,没想到竟还记着呢。” “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哪件是随口胡说的,都且放在心上呢。” 冬宁抿抿嘴,笑意还是偷偷爬上了嘴角。 毕竟这被人记挂着的感觉,还真是不赖。 看小姑娘脸颊边闪出酒窝,那因自己而绽放的笑,他一颗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的充盈。 “那裴小公子,是就今日嘛?”芳嬷嬷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连忙缝缝儿来。 “哎,哎。”他连连点头,“我已经在百戏阁安排好了,雪儿你……一起去吗?” 冬宁听他那急切的声音,忽然起了点坏心思,故意地低头不说话,只是摸着手炉边的掐铜丝细纹,反反复复。 短暂的沉默过后,再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人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紧张,还有股子早已喷薄而出的期待。 她噗地笑了,心情忽然大好,轻轻点头,“好呀。” 裴延长舒口气,胸口瞬间塌了下去。 “那我去把马车叫过来,你在这儿等会儿,别在外头站着着凉。”话还没说完,人就急匆匆冲了出去。 芳嬷嬷望着他殷切的背影,也是笑了。 冬宁侧过脸,娇嗔的怒目又瞪向芳嬷嬷,她略心虚地笑笑,拉拉她的袖子,“去吧,玩儿得开心点。” 冬宁扯扯嘴角,眉眼间透着矜娇,竟不似真的生气了。 百戏阁,宾客满座,笑语喧哗。 这里是京都最热闹的瓦肆之一,长长的回廊环绕,中间搭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台子,台下摆上许多条长凳,都是坐些贩夫走卒之类。 那些有点地位的贵人也爱来这儿找乐子,不过都在上面的雅间坐着,门一关,在那里头俯视整座舞台,便是和脚下那群下等人区分了开来。 台上面,丑角们正在卖力地表演,翻跟头、挤眼泪、跪宾客,口中说些俚俗的浑话逗人发笑。众宾客笑得是前仰后合、拍掌蹬腿,气氛格外热烈。 楼下的观众叫嚷得厉害,楼上的贵客们也是笑声不断。 冬宁高兴得坐不住,双手扒在栏杆边,拼命往下探头,咧嘴笑得直乐呵。 看到精彩处,更是抱住栏杆仰头,笑出了咯咯咯咯的鸭子叫。 芳嬷嬷瞧她这样,倒是不觉那滑稽戏有什么可乐,但见她高兴,人也就跟着合不拢嘴。 台上又是接连好几个腾空后翻,冬宁惊得瞪眼,手指过去,急忙就要去跟裴延分享,“裴延哥哥,你看……” 侧头,却对上少年直白的注视,他手挥折扇,没有在看台上的表演,眼睛竟始终停留在她这里。 没来由的,冬宁一下红了脸。 裴延咳嗽一声,佯装淡定地移开眼睛,目光转到下面的舞台上去,手中的扇子却是不自觉挥得快了起来。 冬宁转过脸,双手托住,支在栏杆上,心中直犯嘀咕。 这人真是的,老看我干嘛? 芳嬷嬷瞥见二人这一来一去的,没说上一个字,可就是让人觉出般配。 哎呀,她这颗老母亲的心啊,甜得跟灌了蜜糖似的。 台上的戏目一出接一出。若是叫观众们看高兴了,便开始朝舞台上丢铜钱。铜板并不值当多少钱,可那些丑角还要跪地哈腰,做出各种滑稽情状,逗得观众老爷发笑,越发笑,便有越多的铜板丢过来。 冬宁看至此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了。 表演落幕,观众们渐渐散去,台下的条凳被踢得东倒西歪的,有瓦肆的伙计过来执着笤帚,将地面的瓜子皮儿清扫掉。 台面上,那耍把戏的丑角还在俯身捡拾观众赏赐的铜板。 “赶紧地,赶紧地!下一场马上就要上了,你动作放快点!”有人过来催他,好叫他快点给后面的场子让道。 “宁姐儿!你干什么,跑慢点!” 芳嬷嬷跟在后面追,冬宁只顾提着裙角,往舞台处飞奔过去,见那个丑角抱着铜板起身要往幕后退了,急得直喊,“哎!等等我!” 那人定住身子转头,却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厚重的小袄,脚一抬就要往舞台上爬。 他怔住了,愣在原地。 冬宁手脚并用地爬上舞台,伸着手忙不迭递到他面前,“给……”她呼呼喘着气,握成拳头的手递过来。 小姑娘脸红得似刚熟透的苹果,灿烂的笑颜竟是比天上的日光还耀眼。 心神被她牵引了,他傻傻地摊开手,递过去。 冬宁手一撒,一粒小碎银摊在他掌心。 心中震动片刻,他膝盖犹疑地一曲,又要跪下去。 “哎!不用不用!”冬宁吓得连退两步,直摆手,那人遂又站直了。 她扬起脸儿,这才发现,刚刚在楼上看时不觉得,原来他竟如此高大。 宽阔的肩膀身姿挺拔,仪表伟岸非凡,似有天人之姿。脸上被油彩涂抹成滑稽模样,只能看清一双眼睛,清澈有神,眸中璨若星辰。 “刚刚的表演很精彩,我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笑,随后的表情郑重其事,“这个钱,你站着拿就是。” 他明亮的眼睛中,盛满了不可思议。 正对冬宁,男人一个恭谨的深鞠躬,眼睛恰巧瞄到姑娘腰间挂着的小木牌:檀华路,章府,寻万如芳或章越。 第44章 情敌见面章阁老分外眼红。 腊月一过便是年,这是冬宁离开父母后,过的第四个除夕。 章府里又四下挂起了红灯笼,门口贴的春联是章凌之亲笔手书,后厨也忙忙碌碌,早早地就开始备起了年夜饭。 只是忙的似乎总是下人,这府里头的主子却是淡然如常,章凌之每日依旧是公务缠身,丝毫没有要过年关的劲儿头。 偶尔深夜停笔,闲立阶下,星夜的微光落在庭院内,凉风习习,四下无声,恍惚才觉出,这个年的清冷。 往年八仙桌旁,还有王月珠和章嘉义的聒噪,而今彼此竟生疏到连个年也过不到一块儿。不是没有主动重修旧好的,无论有何过节,毕竟一个是有血亲的侄儿,一个是生恩大于养恩的嫂嫂。章凌之叫何忠递过消息,邀他们来府上过年,至少吃顿团圆饭总是要的。 章嘉义倒是无可无不可,可王月珠却是坚决回绝了。 她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脸面来面对他。 和嫂嫂的心结,似乎越缠越死,不知这辈子,要何时才能解开? 大红灯笼在卧室的廊檐下飘荡,并不叫他觉出喜庆,反是更添寥落。 以往年前,燕誉园里的每扇窗户都早早贴上了颜冬宁小朋友亲自剪裁的窗花。她那个笨手加笨脚,剪出来的窗花总也不对味儿,喜鹊剪出来像鸭子,春燕剪出来……还是像鸭子。 章凌之嫌那玩意儿丑,不给贴,颜冬宁小朋友就要跺着脚撒娇,“不嘛不嘛!我好不容易才剪出来的,是好看的嘛!” “哪儿好看了?” “你多看几眼就好看了!” 章凌之彻底气笑了。 之后,自然也还是顺着她,让那些七扭八歪的四不像窗花,就这么贴满了他园子里的窗户。 风扑棱棱地,轻轻敲打着窗棂,今年,那里再没有贴上窗花。 他低头,嘴角一抹自嘲的轻笑。 到而今,竟不知究竟是他躲她,还是她在躲他了。 她似乎在刻意避开他所有的生活轨迹,除了每逢年节必不可少的问安,她是决计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的。 这样确乎很好,早应该如此的。 有些东西是被划出的底线,一旦越过,便会踏入万丈深渊。 风声越发萧瑟起来,望向冰冷冷的园子,心中被那些装点上的喜色染得更为寂寥。 这个年,是越过越冷清了。 与内院的清寂不同,前庭却是一副鲜花着锦、宾客盈门的盛况。 每日借着拜年的由头上门贺礼的人,只多不少,章凌之几乎疲于应付。有些人不得不迎进门,便只好前来应酬一番;有些人则是直接挥挥手,连人带礼地打发走;到最后,章府干脆门一关,闭门谢客。 这种关节,不宜太高调,越是收敛锋芒,越稳妥。 冬宁大多时候窝在后院,也被前头的动静搅扰到,饶是她再不通世事,也能嗅出点风向来。估摸着,内阁即将要迎来一次大的人事变动。 “孃孃,小叔叔这是又要升官了吗?”冬宁拿起钳子,拨了拨煨在炭火上的花生。 他年纪轻轻便已居于内阁,若是再往上,便只有首辅了。 “咦,这话咱可不兴瞎猜!圣上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芳嬷嬷打断她的话头,不想让她妄议朝政。 “那今年怎么这样热闹?这么些人都跑过来了?” “他们那是来递投名状的,在委任下来之前,赶紧拜个码头。但最后的结果,谁说得准?所以你看大人如今,通通闭门不见,事情未定之前,谁敢拿这事儿出去瞎显摆?” “哦。”她失落地应一句。 想起父亲前些日子的来信,信上说他们备了一些岭南特产,让她代为送给章大人,以表谢意。 这谢意,自然谢他收养女儿、兼提拔赏识之恩,确确实实的恳切心意。东西早两个月前就出发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反倒成了要上赶着巴结他似的。冬宁心里总觉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 把这个疑惑同芳嬷嬷说了,谁知她竟是立马道:“赶紧地呀!这时节送过去正好!这东西是早就从岭南发出的,比那些而今才来赶着送礼的人还要心意到位呢!” 冬宁不说话了,拿起一粒煨得温热的花生,剥开,闷闷不乐地往嘴里送。 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芳嬷嬷竟是愈发滔滔不绝起来:“宁姐儿,你现在可要晓事,说不定对老爷日后的官途会大有助益的。俗话说得好,‘宰相门房三品官’,这人活一世啊,就是愁找不到门路。否则的话,哪怕是给大官家里看个门儿,你这威势都比常人要高上许多呐。”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冬宁手捏着花生壳,怔怔地发愣。 “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几日章府门口,那好多人想给大人送礼,都还送不进来呢!” 这关系,不是说攀就能攀得上的。 “而今老爷这礼儿托了你的手送过去,大人肯定是自自然然地就接下了,这人情只要送出去了,那便好办。咱们呢,也多顺顺大人的心意来,只要他心里高兴了,能念着咱的好儿,以后老爷回京那是早晚的事儿,颜家的日子也能越过越红火。” 冬宁盯着炭火上的花生,眼神逐渐涣散,心里面也像被炭火燎着了,那洞口越烧越大。 “宁姐儿,我跟你说话呢,听明白了没有?” “孃孃,我知道了。”她收回点神思,小小声嘟囔。 她知道了,原来她和他之间,还隔着远远的鸿沟,她只能站在对岸,遥遥地望他。 儿时并不知晓,只一昧地跟他任性,长大后方知,原来绊住她的,不只是她的年幼无知、他的郎心似铁,还有这其间诸多的人情世故。 岭南送来的谢礼终于寄到了。 一大篮子黄皮干、一大篮子化州橘红、一大篮子南海干生蚝……全是些正宗岭南风味的土特产,不值几个钱,但的确都是实心实意。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一大袋子茶坑老树陈皮了。 冬宁打点完那些特产,小脸儿一拉,都快哭了。 这要是搁以前,那都好说,可这几日,眼看得章府门庭若市,连那些扛着半人高的珊瑚石送过来,都被何晏婉拒了去。爹爹这些土货……叫她怎么拿得出手嘛? “孃孃,我不想去送了。”她瘪着小嘴撒气。 “听话,大人他不会不收的。若是太贵重的东西,自然是不敢接,可恰是这些风物特产,反而是好收的。” “可我不想去嘛……我就是不要去……”她苦着个脸,怎么也说不听。 她不想过去,像是同那些逢迎巴结他的人一样,巴巴地将东西递过去,好求一个他上大人的垂青似的。 “孃孃,你替我去吧。” “啧!那怎么成呢?!我去像什么话?” 务必要小姑娘亲自过去,才能显出心诚意恭。 “我不去!我就是不去!”她叫嚷着,撅起个嘴又开始掉眼泪。 芳嬷嬷憋着股火,气得直想捶她,可没办法,终究还是拗不过。 “就这些东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芳嬷嬷站在书桌前,垂首谢恩。 章凌之手上自顾自写,竖起半只耳朵在听。 见他半天不搭话,芳嬷嬷心里直打鼓,抬眼偷觑他,又继续赔上笑道:“老爷也知道,这几年大人教养宁姐儿,属实辛苦,她那个性子,最是能磨人……” “雪儿呢?”他忽而发话,连眼神也没给一个。 噗通! 心猛地一跳,她暗道糟糕。 果然,大人还是介意的,这种事叫她个下人出面来张罗,委实太不像话了点。本来是实在心意挑来的礼物,这下倒也显得敷衍不值钱了。 “她……宁姐儿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所以……” 刺啦! 太师椅在地砖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雪儿她怎么了?!” 还未等芳嬷嬷张嘴,他迈步出来,“你怎么也不早说?我去看看。” “大人……”芳嬷嬷急得步子一挪,下意识挡在门口,脸色吞吐起来。 章凌之步伐顿住了。 他何其机敏的人物,刚刚竟没听出这是老仆妇的托词。 嘴角勾出个淡讽的笑,“她这是身子不好,还是不想见我?” 芳嬷嬷头放得越发低了,显出无比恭谨的姿态,就差没把头戳进胸口里,生怕因着冬宁的事儿又惹他不快。“实在是……宁姐儿知道自己前段时间……任性太过,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她自觉心里羞愧,没脸再见大人……” 章凌之方要张嘴,又被她急着截断:“但!我们颜家上下对大人的感激,那可是真真切切地!宁姐儿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没完全长大呢,还望大人谅解,切莫责怪。” 责怪?这竟是在怕自己怪罪的意思了。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锐利的凤眼盯着这个毕恭毕敬的老仆妇,“嬷嬷,我没有责怪雪儿的意思。”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她做什么,我都不会责怪的。” 芳嬷嬷不敢抬头,眼珠子直转悠,琢磨着这句话的分量。 瞧她这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便知她平常都会跟雪儿灌输些什么。 “嬷嬷,我答应过雪儿的,她在我章凌之这里,要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落下,似是忍住了好大一口气,力道千钧的叮嘱落在耳畔。 “我不希望,她会因为搅进大人们的事里头,而害怕我。” 可冬宁对他得疏远,是确定的事实了。 正月里的热闹,也不过持续了几日,燕誉园竟是清寂到连鸟鸣声都不愿光顾了。他捱到元宵节,从早开始便一直留神,只等着那小丫头过来问安。 他知道,以往元宵节,她惯常是要出去逛灯市的。 章 凌之不喜热闹,可总也拗不过她,陪她逛完一圈灯市后,都要带足数十只回府。她又等不了,第二日便开始往园子里挂,挂得满院子的灯笼飘飘荡荡,各色的都有,什么绢丝的、纸糊的、木头的……兔子灯、燕子灯、走花灯…… 一入夜,整座章府就数她这里最亮堂,像是开了满园的花簇,寒冬腊月里,竟是生出无限的春意。 偏她挂灯笼时也要缠着他,叽叽又喳喳地,像只聒噪的雀儿,总有泼洒不完的欢快。 只不过今日元宵,他候了一天,那小丫头果然还是没有露面。 这脚不听使唤了似的,就往叠彩园去了。 “孃孃,再挂高一点,这个虎头灯我想要放到最高那里。” “成成成,让我挪个梯子先。” 园子里头,主仆二人有说有笑,那笑声越过墙头,直往他耳朵里钻。迈不动步进去,他就这么贴着墙根,站在隆冬的严风里,直听到那笑声渐悄语渐淡,方才犹疑地挪动步子,进了园门。 无视芳嬷嬷略感讶异的目光,他径直走入卧室。 小姑娘已然熟睡,安详地和她最爱的小兔子布偶并排躺在一起,圆滚滚的小脸儿热出点红晕,瞧着很是没烦恼。 唇角不由一弯。 哎,都快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是跟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似的。 撇过头,一个警示的眼神扫过去,芳嬷嬷心中哆嗦,连忙会意,退出了房门,独留他在里头。 章大人的人品她知道,最是信得过,所以倒是很放心他。 靠在床边坐下,冷意扑簌簌地侵入香暖的帷帐中。 小姑娘并未察觉,犹自睡得祥和。 手极其地自然地寻到她的手,十指相扣。 只贴上她掌心的一刹那,心尖轻颤,很快,那股多日里来的不安与空茫,一扫而光。好像把她握在掌中,生命的某处缺口便被嵌紧了。 但随后,空虚被扯得更大,他想要索取的,便也更多了。 手紧紧扣着她的,失了许久的神。 “咳咳……”睡梦中,冬宁忽而轻咳两声,呛得秀眉轻蹙,侧过身,抱住一旁的大布偶,脸往它柔软的身体里埋了埋。 小姑娘这一动作,原本掖得紧实的被角被肩膀拱出一个洞口,轻暖的香气从那其中漏出,熏被的山茶花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一时晃了人的迷思。 她雪白的侧脸露着,几缕发丝不安分地粘在脖颈上,凌乱交错,像是缠到人心头上。 衣料摩挲出轻响,他俯下身,侧躺在她枕头边,手穿过她的臂膀,将她整个人捞在怀中。 后背贴上一个宽阔的胸膛,她无意识地被男人整个圈在怀里。 芳嬷嬷不知自己在侧厢房候了多久,久到甚至心下生出几分不安,终于听到卧室响起了推门声。 她迎出房门,正要恭送,却见章凌之阔步往前,连个余光都没给她,匆匆就出了月洞门。 她皱了皱眉,总觉章大人最近……似乎有点奇怪? 可究竟奇怪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 春节一过,渐渐有开春的迹象,但雪还是未融的。 正月二十一到,朝廷开印,章凌之又每日起早贪黑地忙起来了。 天气并未转暖,冬宁这个畏寒的身子,多数时候都窝在了房间内,不大愿出门。裴延又来叫芳嬷嬷递过几次话,说是要邀她去赏梅,冬宁托着下巴,趴在床上翻一页话本子,随口道:“不去,太冷了,谁要去那冰天雪地里挨冻的?” 芳嬷嬷也是无奈,只好把那话同裴延说了。 他心猛地一落,说不失望是假的。又只好改口,说是等到开春暖和了,再邀她去踏青。 “到时候再说吧。”她用银勺往嘴里递一口杏仁酪,又低头专注地写她那话本子,也不知往心里去了没。 这杏仁酪,还是裴延特地派人送来的,知道姑娘喜食各种新鲜点心,不定时换着花样送上门。只这东西姑娘是喜滋滋收下了,对他的“郎情”却丝毫没有知觉。 芳嬷嬷摇头叹气,知道裴延这是还没能赢得芳心。 但转而一想,又不觉细细地笑起来。 早应该这样的,她家宁姐儿这样矜贵的姑娘,就应该拿乔,叫那些男孩子挨着挤着来献殷勤。何苦要吊死在章凌之这么棵“老树”上?还白受这么多委屈,真是不值当呵。 “蹬蹬”,何晏又来敲门了。 “何管家,什么事吗?” 他袖着手,缓声慢语道:“府门口一有男子,说是要找雪儿姑娘。” 冬宁停下笔,和芳嬷嬷奇怪地对视一眼。 “哒哒哒”,冬宁又轻巧地踏着前庭的薄雪,快步往府门口走去。刚出大门,便见一男子拎着一大摞扎得齐整的纸包,身姿笔挺地立在台阶下。 见着她来,立马把那微侧的身子转过来,正面笔直地朝向她。 “姑娘。”他抬手行个礼。 冬宁一下被定在了原地。 这男子她是素未谋面的,他身量很高,可以说是极其高大,宽阔的肩膀舒展地撑开,像是可以纵马驰骋的平原。脖颈修长,挺拔如松,最令人不能错目的,还是他那张脸。琼鼻丹唇,飞眉入鬓,一双星眸墨黑清亮。五官艳丽灼灼,醒目非凡,可配上那高大的身躯,并不叫人觉出女相,反更是仪表伟岸,俊美无俦。 哇!冬宁诧异地瞪大了眼,一下竟不能言语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小叔叔更俊的男子哎! 小姑娘总是好美的,尽管不认识他,但这第一眼,就不由生出几分亲切,扶着门框迈过门槛,连跳几个台阶,迫不及待蹦到他面前。 “你找我?我们认识吗?” 走到近前来才发现,他真的是好高,冬宁仿佛都不能够到他的下巴。 默然看了她半晌,他点点头,“腊月二十五晚,在百戏阁,姑娘给了我三钱银子的打赏。” 哈?! 冬宁张大了嘴,这下便诧异更甚了,“你是那个……那个演滑稽戏的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滑稽戏”三个字还是刺了他一下,但脸上并未显露声色,只是点头,将手上那包东西递过去,“这个,我亲手做的,家乡的一点特色,不值什么,聊表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冬宁呆滞地接过,竟是不好意思起来,“啊,你太客气了。”随后扬起脸儿,朝他笑笑,“我那是真心喜欢你的表演,没想到你还这么记挂着。” 他微微一弯唇,看不出是在笑,人是冷峻的,可放在这张俊美的脸上,就是什么神态都好看,吸引得人挪不开不目光。 嘶!好俊好俊好俊的哥哥呀! 冬宁微张着小嘴,轻轻抽一口气,目光都痴傻了起来。 “那个!”她终于缓过神来,赶忙往府里头一指,“你要不要进来坐……啊!”她忽然反应过来,“抱歉呀……我可能不太方便请你进去……” 自己并不是这宅子的主人,怎么好堂而皇之地请陌生人进去做客呢? “无事。”他沉沉一回,连声音都如此磁沉好听,咬字有种特别的韵味,简直是天生一把好嗓子。 冬宁莫名其妙笑起来,挠挠头,问道:“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 “方仕英。”他回,依旧言简意赅。 “我叫颜冬宁,颜是‘不要人夸好颜色’的‘颜’,‘冬天’的‘冬’,‘宁静’的‘宁’。”她一口气把名字说个透,竟是逗得他嘴又一弯,这下眼睛也浮现了笑意,眼底下的卧蚕跟着轻轻一动,风情流转,简直美得耀目。 冬宁一下紧张了,不由咽了咽口水,“怎么了吗?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没有,很好听。” “颜冬宁,颜姑娘。” 他念她的名字,不带任何旖旎,却是将冬宁听得有点耳朵红。 两个人站在府门口,聊了半天话,一来二去的,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这谈话却迟迟结束不了。 就是没有人主动提道别。 “啪嗒”,一顶官轿落在大门口。 二人循声望去,方仕英但见轿帘掀开,一体格清修的男子躬身而出,见到府门口并肩站着的两人,凉凉的眼神从小姑娘脸上略过,又落在自己身上。 那人别的先不说,一身绯红仙鹤补服分外打眼,腰环如意纹玉带,赤色蔽膝覆于裳前,贵气华重,无不彰显着他一品大员的身份。本就端弘的气度,在这身官服的烘托下,更是矜骄傲 岸。 只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过于犀利,明晃晃地不友好。 并未就此被他的官威吓住,方仕英只是不紧不慢地略一颔首,再抬头时,直视他的眼神依旧是不卑不亢。 他虽一身寒素的布衣长袍,可身量实在高大,容貌又过于俊美。章凌之的个头在南方人中已是鹤立鸡群,跟面前这位一比,竟是还要矮去了半个头。 二人对面而立,方仕英竟丝毫不输气势。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莫名,擦出了硝烟味。 第45章 移情别恋不舍从他脸上移开目光。…… 感受到空气中诡异的气氛,冬宁开口:“小叔叔……” 小声唤他,正对上他质疑的锐眼,赶紧心虚地解释:“这个……是我朋友。” 朋友?章凌之心中冷笑。 他倒不知,小姑娘竟是翅膀硬到在外面交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了。 眼神一暗,他大跨步略过方仕英,再没个正眼给他,径直上了台阶。 正欲迈过门槛,却发现她竟是没有跟上来,还搁那儿钉着,不知在用眼神跟那个男子交流着什么。 心头莫名就起了火。这要是以前,见着自己走了,她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 “颜冬宁,你给我过来!” 他低声呵斥一句,冬宁吓得连忙调转脚尖,就要跟上他的步伐,一边别过头,拼命朝方仕英挥动小手,“谢谢你,仕英哥哥。” 两个男人俱是一顿。 方仕英牵出个温和的笑,红唇的弧度简直漂亮得恰到好处,“不客气,希望颜姑娘会喜欢。” “嗯嗯。”她鼻子一耸,用力点点头。 方仕英含着淡笑,转过身,迈步便走。 直到他步子跨出那刻,冬宁瞪大了眼,恍若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他竟然是个跛子! 男人的右腿短了一截,他每每站着时,都是用力抻直身子,直把左边腿压得发酸,方才叫人看不出身体的缺陷。可一旦走动起来,那短处便毫无遗漏地暴露出来。 原本高大的身形,随着那左右攲斜,竟是显出笨重迟缓来。但他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只看背影,都透出一股孤傲不折来,行止间,真如玉山倾颓之姿。 心口像被香火烫了一下,她愣愣看着男人一步一拐的背影,心中竟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也不知道为何,明明是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可许是他身上的气质太过独特,身上的残缺更是叫人倍觉遗憾。冬宁站在原地,晃了许久的神。 收回神思,她心中悄然哀叹,猛不丁一回头,却对上一双阴冷的凤眼。 章凌之立负手在门槛边,无言地看她,眼神寒凉得像淬了冰。 颜冬宁又被迫站在了书桌前。 她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童,头埋进胸口里,食指勾着纸包上的麻绳,只等着夫子前来训话。 章凌之看她手钩缠着那包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由就心头冒火,“还拎着破玩意儿干嘛?赶紧扔了!” 冬宁连忙把纸包拥进怀里,瞪大了眼睛,似乎真怕他要把它们扔了去,“那怎么成?!这是仕英哥哥送给我的!亲手做的!怎么能这么糟蹋别人的心意呢?” 仕英哥哥……?呵,她倒是叫顺口了。 绷着张黑脸,他手指在桌上直敲,“颜冬宁!你一天天地书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知道在外面不务正业!不是结交些纨绔子就是戏子!”他说着,声音越发严厉起来,“就刚刚门外头那个……”他手指向门口的方向,“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干正经行当的,你难不成……要天天跟那种人厮混在一起吗?!这成何体统!” 冬宁一听,不乐意了,嘴立马翘得老高,“什么叫那种人?他哪种人了?戏子又怎么了?这难道就不是正经行当了?人家也是靠自己手艺和本事吃饭的,我都看过的,他活儿可厉害了!” 她越说,越来劲,无视章凌之逐渐黢黑的脸色,昂着头,小拳头捏紧,竟是摆出一副誓要跟他争个高下的姿态。 “他也是勤勤恳恳卖苦力赚个吃饭的营生,凭什么就要被你瞧不起?不能就因为您老官儿做得大,瞧别人都像是蝼蚁了,不配入您的法眼了!” 她一口气说完,牙尖嘴利的,忒不饶人,刺得他心头直冒血珠子,胸腔突突狂跳,只好拼命吸着气。 “颜冬宁……你……”他突地窜出声冷笑,“你可以呀……倒是真护着他,我都不知道,你现在翅膀长得这么硬了?” 冬宁咬住唇,水晶晶的大眼看着他。一下子把这口气撒完,又生出点心虚,可那眼神中的倔强,却怎么也不肯磨灭。 “我就是觉得……他没您说得这样不堪……您又何必如此……恶语相向?” “哈!”气极反笑,章凌之直喘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看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都教训起我来了是吧?” “我没有!”她立马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教训小叔叔,她怎么敢呢?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呐。 收住了笑,章凌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眼罩下一层阴郁,看得人身上阴恻恻的。 面前的少女娉婷而立,窈窕娇柔,身姿已然抽了条,二九年华,正是褪去青涩的时候。只是脸上还总留着点婴儿肥,叫人容易忽略她的年纪。 他总还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刚入府时忸怩羞涩的小女孩儿,好像总也长不大般,可怜到需要他的强大庇护。那时节的小女孩儿,虽则也任性,可无论他说什么,都总是一副崇拜的姿态,仰望着他。 到今日,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的姑娘呀,真是长大了。 她开始生出自己的想法,甚至会反驳他、顶撞他,总是在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试图挑战他的权威。 手腕抖了抖,内心蔓延起一股细微的恐慌,仿佛某些东西正在脱离掌控,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便企图从指尖溜走。 过去,他总想着,她应该长大的,应该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 而今他真的放手了,放她逐渐绽放了,可是…… 忽而从椅子上起身,他背着手,幽幽踱步到她跟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那惯常清冽的沉香似乎变得过于侵略了,下意识地,她脚后跟一挪,和他扯开点距离。 只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突地触到了章凌之紧绷的神经。 她怕他,她的身体在疏远他。若是以前……呵,她总是扑棱蛾子似的往他身上飞,扒都扒不下来,赶都赶不走。 好,真是好得很呐。 凤眸沉沉垂着,将小姑娘翕动的慌乱长睫纳入眼中,粗重的喘息声落下,压在她头顶,无声的威势。 “若是以后再敢和他来往,腿打断。听明白了没有?” “嗯……”小嘴撅了撅,她蚊子哼哼似的应一声。 眼神又落到她嫣红的香唇上,前些时日,他才尝过,趁着她在梦中,用如此卑劣的姿态掠夺。 可是呀,等真的放手了,他好像……又有点后悔了。 手将纸包层层剥开,里面的东西整个露出,冬宁不由“哇”地惊叹出声。 好漂亮啊! 方仕英说的家乡特产,原是花馍。 那花馍捏得精巧,搓出菊花瓣的纹路,点缀着鲜艳的颜色:绿的是菠菜汁、黄的是玉米汁……里面包着各色的馅料,甜的有红枣泥、咸的有鲜葱肉…… 总之地,诚如他所说,东西实在算不上贵重,甚至在有些人眼里看来简陋,但胜在是亲手所作,亦是聊表心意。 “看样子 ,那哥哥应当是山西道人。”冬宁拿起一个花馍,左右观赏。 芳嬷嬷撇撇嘴,听她这声“哥哥”叫得这么顺口,不悦地将那堆花馍包起去,“我先给你热热,再吃。” 瞧冬宁这态度,竟似是对那人起了点兴致。但芳嬷嬷对那人很是看不上,毕竟这样一个苦出身,哪儿能配得上宁姐儿?和裴延比,那更是一个凤凰一个鸡了。 芳嬷嬷是不大愿意冬宁和那人往来的,她以为,时日一久,小姑娘大抵也会将他忘却,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直到那日,冬宁竟跟她再提,“孃孃,我又有点想去看滑稽戏了。” 看着小姑娘清亮纯真的大眼,芳嬷嬷心里一咯噔。 究竟是想看戏,还是想看演戏的人? 当然,这话她可不敢问出口,小姑娘说不定本来还没什么想法,都要被她带偏了去。 “那玩意儿,看过一次便是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她板起脸,严肃地回她。 冬宁不高兴了,下巴搁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嘴撅起,“想去嘛……我觉得顶有意思的。” 瞧她这闷闷不乐的样子,芳嬷嬷也有点于心不忍。自己是不是警惕太过了?小姑娘就是想去看个戏,有什么的呢? “成,等天气再暖和点了,我再同你去。” 挨到春日回暖,柳绿莺啼,湖面上的冰逐渐消融。冬宁终于可以卸下那厚重的狐裘披风,只穿上薄棉小袄,兴冲冲地就往外头去。 她兴致高,还非要拉上胡照心一同前去。 “那滑稽戏我看过,倒是挺有意思的。”胡照心整日走街串巷的,平时没少在瓦肆里头晃悠。 “哎!你是不知道!”冬宁又把她的胳膊拽近了点,脑袋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道:“那角儿,我认识。”她说着,眼睛又亮上几分,连声音都不可抑制地拔高了起来:“可俊了!” “嗯?”胡照心努努嘴,舌头一顶,将粘在牙齿缝上的花生酥糖舔下来,不屑道:“瞧你没见过世面那样儿,能有多俊?要真是个俏脸儿小生,早就去扮那青衣、武生去了,何苦干这哗众取宠、招人发笑的丑角?” 冬宁不乐意了,小声争辩:“是真的……” 蓦地,眼前又浮现起男人一瘸一拐的高大身形,心窝瞬间便塌下去一块,仿佛这点缺憾,是安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他……兴许是因为他不良于行吧,形象便不大适合做武生了。” “哈?”胡照心嘴一张,顺手又丢了颗花生酥糖进去,“还是个瘸子?能有多好看呢?” 冬宁肩膀顶一顶她,“到时候带你去后台,你看看便知了。” 胡照心耸耸肩,对于冬宁口口声声宣扬的“京城第一美男”,不置可否。 瓦肆热闹依旧,永远不缺起哄叫唤、拍掌欢呼的看客。 这次没有裴延的安排,冬宁自己是决计不舍得花那个冤枉钱,去租什么雅间的。在一楼大堂看就挺好,虽则环境是吵了点、脏了点。那些长条凳横七竖八的,地上躺满了些果核、瓜子壳儿,走了一路踩了一脚,颇为不舒服。 三个人拨开人群,寻到一根长条凳,上面油腻腻沾着不知是谁留下的印迹。芳嬷嬷抽出条帕子,问跑堂的借了点水,弯腰哼哧哼哧擦起来,确认弄干净了,这才叫二位小姐坐下。 两个小姐妹手挽手,胡照心又掏出袋瓜子儿,放到两个人中间,咔嚓咔嚓嗑起来。一边聊起近日里来的趣事儿,说到高兴处,笑得互相扶着,直打颤。 “哎,最近我可是都听我爹说了。”似是说到什么要紧的秘密,胡照心手搓着瓜子儿,一边凑近来,“说是陛下不满杨首辅居功惰怠,有心叫他卸任,告老还乡去了。如此一来,朝廷可是又有大变动,内阁里头那几位大人,明里暗里斗得是头破血流。” 冬宁一听“头破血流”这个词,惊得是心一跳,恍然才想起,章凌之最近看起来好好的,不像是有事的模样。 胡照心手指捏出一颗瓜仁儿,递到舌头边,“我就听我爹说,说那个什么……哪个大人来着?什么黎大人,总之,现在内阁里头风声鹤唳的,紧张得很。” 说着,她手肘搡一搡她,“哎,你和你们家那个章阁老,怎么样了?” “什么我们家的?谁和他是一家的?”冬宁甩开她手,蛾眉用力蹙起。 “呦!”她撮起个嘴,连“啧”几声,“真不惦记他了?” 冬宁悄悄翻个白眼,两瓣嘴唇上下翕动几下,“个老菜梆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哈哈哈哈!”胡照心仰头大笑,一不留神头拗得太过,差点翻过去,手连忙拽住芳嬷嬷的衣角,几乎没把她衣服撕烂。 “哎呦!小祖宗!你可消停会儿吧。”芳嬷嬷嗔她一句。 冬宁却是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她们这头动静闹得大,不少等戏的观众纷纷侧目望来,又被小姑娘清艳的容颜吸引了,更是悄声讨论起来。 舞台上,布幕后。 一双清亮的星眸自帘幕间的缝隙探过来,眼神攫住笑得欢愉的小姑娘,渐渐,神色暗淡了下去。 “快点快点!准备上场了!” 忙忙碌碌的后台,人群和道具来回穿梭,主理人过来厉声催促:“动作快点!能不能机灵点?”他抬脚,往那跑得慢的小演员屁股后蹬一脚,“没给你饭吃是怎么的?瞧这懒散样儿,忒不上道。” “王管事。”方仕英过来,朝他毕恭毕敬地一拱手。 “什么事?”他粗眉一抬,轻蔑地看他道。 “今日的戏,我恐怕不能上场了。费用我可以尽数退回,若有任何赔偿,我愿一力承担。” “你说什么?”那人几乎跳起来,脖子瞬间粗红了,“姓方的,你几个意思?!你当这百戏阁是你家开的?您大少爷看心情,高兴了就上,不高兴了就拍屁股走人?!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手掀开幕布帘子,指了指台下那群观众,“看到没有?这底下那些人,多半是为着看你来的,你现在临了说不想上就不上?砸我场子呢?!” 方仕英垂着头听训,他比那主理人高出整一个脑袋,此刻躬身虾腰的模样,十足的放低了姿态。 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在先,遂不敢复一言以辩,只听他滔滔不绝的唾骂声。 等到他骂累了,喘着气停歇的当口儿,他方才悠悠开口,“抱歉,王管事,这次,我真的不能上。” 眼前,浮现出小姑娘纯真的笑靥,清澈的眸子心无旁骛地望着自己,干净到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的不堪。 他不愿,他不能,再将自己在舞台上卑躬屈膝、自我作践、丑态百出的模样,演给她看。 “哎!开始了开始了!”听见锣鼓声登场,冬宁激动地捅捅胡照心,腰立刻坐直了。 她亮着一双眼,张嘴期待地看,见到那矮小的丑角登场,方才疑惑一瞬:咦?怎么不是他? 直到整场表演落幕,都不见他的身影。 奇怪,今日的表演单上,明明列的就是他的名字没错啊。莫非……出了什么事不可? 冬宁心里既挂念着一件事,便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领着芳嬷嬷和胡照心,一马当先冲进后台,在凌乱匆忙的人影中,张望去寻他的身影。 “哎哎哎!谁让你们进来的?干什么的你们?!”主理人过来赶人,冬宁见着那矮小短胖的凶男人,也不怵他,奉上一个甜笑,提着裙角就迎过去,“哥哥,我找方仕英,他人在哪儿呀?” 面前的小姑娘笑容明媚,上来就喊“哥哥”,听得他心意舒坦,脸色不自觉便也放柔和了,“那小子?他今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死活闹着要回去,这不,找了他兄弟来替,撂挑子就给我跑了。” 他正窝着一肚子火,准备跟他秋后算账呢。 “啊……这样哦,那……谢谢哥哥。”毕竟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再追问下去,似也没有这个必要。 冬宁转身,似是有点失落,芳嬷嬷挽过她就要走,却听那矮胖男小声 嘀咕:“真是,人长了张俏脸就是好使,腿都被打瘸了,还有小美人上赶着贴过来呢。” 冬宁顿住了身子,讷讷地转过脸来,又跨几步到他跟前儿,“你说什么?什么叫被人打断了腿?” 见自己的话被小姑娘听去了,他也没觉不好意思,只敞亮道:“嗨,你还不知么?这人,以前本是做武生的,在梨园里很有些名气,可是个角儿呢!人送外号‘美娇郎’,就因为这张脸长得忒俊,身段又漂亮。” “只是后来,他被个富家公子看上了,那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总之地,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人。”他神情开始故弄玄虚起来,“这人公子吧,想养他当外宠,可这个方仕英,死脑筋一根,偏不答应,宁死不从!最后好了,直接叫人拎着棍子一顿揍。据说是那公子亲口吩咐的,必须要折了他一只腿。” 这故事太离奇,连芳嬷嬷和胡照心也听得瞪大眼。 冬宁张着嘴,就没办法合拢上。 “哎。”那矮胖男竟也叹起气来,“所以呀,这武生的行当他是干不了了,只好来我们这儿演戏。只是可惜了他那一张脸呦,本来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可他富贵日子不要,偏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幅苦哈哈的模样。” 说着摇头,走开干他的活计去了。 夜里,芳嬷嬷去书屋催冬宁上床安歇,推开门,就看小姑娘双手托着腮,书页摊在桌上,人仰头看窗外的明月,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姐儿,快别写了,我给你烧好热水了。” 冬宁像是没听到她的召唤,微张着嘴出神,随后迟钝地转头,葡萄般圆润的大眼看着她,“孃孃,那个哥哥好可怜啊。” 芳嬷嬷表情一顿。 她没想到,冬宁发了这么久的呆,脑子里竟然一直都在惦记着那个戏子。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他起了兴趣,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是呀,各人有人的命。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不了那么多。” 她歪着头,手掌托住小脸儿,“可是他的经历真的好特别……” 他身上笼着层独特的气质,朦胧如春雾,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孃孃!我想把那个哥哥的故事写成书,让他做我的男主人公!” 芳嬷嬷彻底变了脸色。 望着小姑娘兴奋的眼眸,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本是想着将她和裴延凑成一对的,可没成想,却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冬宁确乎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可那个方仕英,却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心。她好像总容易,为这种具有故事感的异性吸引。 “章大人必不会同意的,你莫要再同他接触。”芳嬷嬷垮下个脸,摆出章凌之来威吓她。 冬宁眼神心虚地闪躲一下,放低声音道:“我悄悄地去找他,不要给小叔叔抓到就是了……” 芳嬷嬷嘴角一抽,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46章 妒火中烧她身上,沾染着陌生男子的气…… 又是有应酬的一晚。 顺天府府尹窦海平家的大公子娶妻,在府中大摆筵席,直闹到戍时才休。 他为人豪爽好客,又是个善饮酒的,今日喜事临门,愣是拉着章凌之并一干相投的同僚,不把自己喝倒不放人走。 章凌之无奈,只得留下应和。席间那窦海平喝大了,竟是又调侃起他的婚事来,“凌之呀,你自己的事也得抓紧上心点了,别到时候我都做了爷爷,你这儿子都还没生出来呢。” 又是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章凌之扯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按理说,他是常被人拿这个事儿取笑惯的,以往还能云淡风轻不放心上,现在却也是有点烦不胜烦了。 见他脸色有点不太好,旁边还稍清醒的同僚连忙帮着打岔过去,就怕这老窦一时醉糊涂,得意忘形间真把章阁老得罪了。 众人继续转向别的话题去了,章凌之摸着酒杯,一时失神,却在众宾喧哗间,独享片刻落寞。 娶妻? 过去,他一心扑在公务上,又兼被嫂嫂的流言缠身,没功夫想这个。他不大于此事上张罗,更没有哪个中意的姑娘,非要将她娶回家不可。 酒杯里倒映着月色,水波粼粼,杯身在虎口处转了几圈,舌尖刮过上颚,他回味起将她的软唇含在口中的温度。 那一双墨黑的猫儿眼,而今看向他时,总是盈满倔强与暗戳戳的反叛,好像随时等着一跃而起,就要逃离他的掌心。 酒杯递到嘴边,他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清酒卷入腹中,眼眸都被浸得暗沉了几分。心中有些滋味,越发说不清。 过去,他以为自己是想放鸟儿飞翔的,看它翱翔在蓝天,心中会生出骄傲与希冀。可等它真的扑楞着翅膀要升空,他却慌得只想一把攥紧,好让它不要离开掌中,永远,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晚宴喝得太尽兴,至晚,方散。 章凌之沾着一身酒气回府,头有点晕乎地迈出轿门。刚一跨进前庭,何晏就立刻迎上来,“主子,雪儿姑娘今日下午出去,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呢。” 脚步一顿,他拧眉侧头,“她又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越来越爱在外头疯了。 “我听车夫说,好像是去那个百戏阁,估摸着是要上那儿看演出呢。” “蹦嚓蹦嚓蹦嚓”!“蹦蹦嚓”! “好!” 众人拍掌欢呼,又是一场锣鼓喧天的表演结束。演员们向观众鞠个躬,缓缓退下台子去了。 这一场的观众依次起身,三两成群地朝门口散去,冬宁逆着人潮,拉上芳嬷嬷,兴冲冲地又奔上那最前头的条凳。 “孃孃!快坐!”她抽出帕子,将凳上残余的瓜皮扫掉,径自坐上去,又拍拍旁边的空座儿。 芳嬷嬷只得挨着她坐下,“这离着下一个场子还有两刻钟呢,这也过来的忒早了些。”她语气似有不悦。 冬宁只当听不出,抻着脖子朝幕布后探头,“哎呀,咱们来早点儿,才能占着最前头的座儿嘛。” “你非要占这最前头的座儿干嘛?!”她问完,又觉出这问话多余。还能是为着什么?不就是为了把那个方什么的,瞧得更清楚吗? 啧。她心中砸吧嘴,脸色越发不好了。 被冬宁拼命探瞧的幕布后,一双漆黑的凤眼也已经寻到她的身影。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果然,小姑娘竟然锲而不舍地又出现了。 深吸一口气,他放下帘幕,握紧了拳头。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一直避着她不上台,自己还要吃饭呐。 还好现在台下没几个观众,他下定了决心,大踏步出了后台,往小姑娘坐着的地方走去。 “颜姑娘。”他恭谨地行个礼,举手投足间皆是戏腔风雅。 冬宁仰着头,张大嘴看向来人。男人高大依旧,阴影投落下来,将她整个人罩住。他脸上涂画着油彩,那妆面甚至故意要做出滑稽的样子,嘴巴抹得大大的,仿佛直要咧到耳朵根。他面容本身的俊美一下全被掩盖了,只留一双星光闪烁的眼睛,漂亮得似黑曜石,在低贱与尘埃中,依旧耀眼。 冬宁盯着他的眼睛,屏息了几瞬,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发现站起来了还是要仰头看他。“仕英哥哥!我终于又见着你了!”她笑,声音脆甜又欢悦。 眉眼间的阴霾似被刹那驱散,他眉心微动,弯出一个浅笑。瞳孔里倒映着她过于纯澈美丽的面庞,随后,竟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颜姑娘,在下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嗯,你说!”她亮着一双大眼,笑眯眯看向他。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还是缓缓吐出:“我想……烦请颜姑娘……日后不要再过来百戏阁,看我的表演了。” 眼眸里的光瞬间熄灭,她一时有点懵,“啊……为什么呀……?”低落地,她说出心中的猜想:“你……不喜欢我过来吗?” “是。”他垂首,不敢直目她的眼睛,毫不犹豫答道。 唰地一声,心立刻凉了半截儿去。 自己有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她默默低下头,抠着手指甲,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抱歉啊……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想起那些被章凌之狠心拒绝的过往,她再一次确定,自己确乎不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姑娘 呢。 鼻头一酸,她用力忍了忍,眼眶只微微泛起了点红。 还好,没有哭出来呢。 芳嬷嬷见冬宁这难过模样,立马就来了气,卷起袖子就要开骂。 “颜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见小姑娘伤心了,他着急去解释。 “我……我是……”他开始扯起结巴来了。 要如何跟她解释,他那不值一文的、可怜兮兮的自尊心?因为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打折了膝盖去跪那些人,卖丑卖笑讨好他们。这么丑恶的样子,他自己都不愿照铜镜里看清,何况是叫她看到? 她……可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第一眼就心动的姑娘啊。 “我……”嘴巴越发不利索起来了,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冬宁更加受不住了,瘪着嘴,小脸儿垮成了一个苦瓜。 “宁姐儿,咱走!没的跟这种人白费时间!”芳嬷嬷挽起她的胳膊,小姑娘转过身就要走。 “哎等等!”他腿长步子大,稍微往旁边一跨,就堵住了她们的去路。 “颜姑娘,我是觉得,我这表演真没什么可看的,不想白地污了姑娘的眼睛。谢谢姑娘特地跑一趟来给我捧场,这样,姑娘可在后台稍等,待我表演完了,请你去吃个宵夜,谢了你这份情谊,你看可好?” 冬宁犹疑半晌,偏过头,水亮的眼睛征询着芳嬷嬷的意见。只见她缓缓摇头,“不可,闹到太晚了,回头大人是要责问的。”她们现今在章府,可要越发谨言慎行才好。 冬宁本还犹豫不定呢,一听芳嬷嬷提及章凌之,这心气儿立马就来了,头一抬,朝向方仕英脆生生道:“去!我同你去!” 芳嬷嬷瞪大了眼,拍一下她胳膊,“宁姐儿!” “多谢颜姑娘赏脸!”方仕英不待那老嬷嬷发作,脸上绽出笑,朝冬宁又行个礼。 冬宁扑哧就笑了,“你这人,也忒多礼了些,你请我吃宵夜,反倒还要来谢我哩。” 方仕英笑笑不说话,领着主仆二人就要去后台。冬宁拽着芳嬷嬷跟上,被她一边扯袖子,一边低声打眼色,“这怎么成?你又胡闹,等下过了宵禁时间,大人该生气了。” “我吃个宵夜怎么了?”冬宁轻轻翻个白眼,“他又不是我爹,管天管地,他管得了这么多吗?” 芳嬷嬷被她噎住了,说话间,二人已随方仕英行至后台。 冬宁进了后台,被带到方仕英平日梳妆的台子前,那上头用品一应俱全,竟不比闺阁女子的行头差。 “二位还请稍坐,我演出完了就过来。” 差不多该到上场时间了,芳嬷嬷也怕耽误人家演出,摆摆手就叫他赶紧忙去了。 冬宁对着那梳妆台,一点不拘谨,就当自己家的一般,看什么都新奇,左摸摸、右瞧瞧。她拿起那涂抹脸的油彩,好奇心起,指腹蘸上一点青黄的颜料,往腮上一抹,再对着镜子里一瞅,回过头朝芳嬷嬷道:“孃孃,你看!” 小姑娘雪白的腮边划出一抹嫩青油彩,在她清丽的脸上竟也不觉糊涂,反是如春柳拂面。 “哎呦!我滴个小祖宗!”芳嬷嬷惊叹,就要出声骂,可瞧见她那懵懂欢欣的样子,一下子没绷着,又捂嘴笑出声来,“你呀,讨债鬼。”她嘴边含着笑意,赶紧把她刚刚打开的油彩盒盖回去,“谁叫你乱动的别人东西?该打该打!” 冬宁撅着嘴,语气很是理直气壮,“仕英哥哥不会怪我的。” 芳嬷嬷嗔她一眼,却也实在觉出她的可爱。 后台里来了位俏生生的小娘子,很快便引起了周遭演员的注意。有一个正在对镜上妆的男子看到了,不由主动搭话道:“你不就是上次闯了后台那个姑娘嘛?” “是呀!”冬宁毫不认生,点头回道。 “你跟那方仕英……什么关系?”他贼兮兮地笑两下,肩膀都跟着耸起来,“怎么?看上他啦?” “瞎说!”冬宁并未红脸,只皱着眉立马反驳,“我只是……”她眼珠子一提溜,“是他好朋友。” 准确来说,她是对他起了点儿兴趣,想要从他身上搜集点素材。 那人嘴角噙笑,又执起笔,去描他的粗眉毛,“是也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别看这方仕英瘸了条腿,还天天跟台前扮丑,就这样,那日日来给他送点心、送情书、送绣囊的小姑娘,大把呢!” 冬宁耳朵立马尖起来,身子朝他那边侧过去,问出了她心中一直想问的,“那……这位大哥可知,他的腿……是被谁打断的呀?” 那人眼睛一眯,眉毛描得更仔细了,“这个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其实大家都知晓,只是不太好乱传。” 呵,这下冬宁更是来了兴致,直接起身走到他身旁,“没事儿,你悄声儿地跟我说。” 恰那人也是个管不住嘴巴的,他放下笔,朝她招招手,冬宁弯下点腰,把耳朵凑过去。 “我只能跟你说,姓裴……” 嘶! 冬宁站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浑圆,“不会是那个裴……” “哎!就是你想的那个裴。”哑谜打完,多的也不好说了,他又径自上他的妆去了。 冬宁听完,恍若丢了魂,坐回方仕英的梳妆台前,心里飘忽忽的。 方仕英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表演格外卖力,就像打了鸡血般,在台上翻腾跳跃,拱得场子很是热闹。 演出结束,他兴冲冲下了台,掀开幕布,梳妆台前的小姑娘正侧头看来,脸上一抹悠扬的嫩青油彩,傻兮兮冲他笑,“仕英哥哥,你好啦?” 方仕英立在原地,也跟着傻笑。有那么一刻,心被填得鼓鼓的,很满很满。 早春的夜间还冷着,一出百戏阁的门,带着寒意的东风直往身上吹。 芳嬷嬷立刻抖开随身携带的披风,就要往冬宁肩上披,却被一道青色的披肩抢先一步,铺到了小姑娘的身上,残留的檀香气拂过鼻尖。 “啊,谢谢仕英哥哥……”冬宁拢了拢他的披肩,回头冲他笑笑。 芳嬷嬷撇撇嘴,压下心中那股不悦,可再抬眉瞅那方仕英一眼,又觉他是个上道的。懂得跟宁姐儿献殷勤的男子,都不错。 三人有说有笑,就要汇入街上的人流,芳嬷嬷忽而顿住脚步,怔住了。 灯火阑珊的街头,人流依旧穿梭不止,喧闹声随着那一路的灯光,如长龙般延向远方。 百戏阁对面,夜色下,街灯中,一辆紫檀木铜镶边官轿落在店门旁,在这喧嚷的街市中,沉稳如兽,有种格格不入的威严。 芳嬷嬷攮一下还在和方仕英说笑的冬宁。 “怎么了?” 芳嬷嬷努努嘴,眼神透着不安。 冬宁循望过去,也看到了街对面那顶官轿,霎时,所有的欢悦全都从脸上消失殆尽。 檐下灯笼飘摇,暖黄的光照出官轿利落的轮廓。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章凌之的轿子。轿顶四个角挂着的八角香包,是她十五岁那年亲手做的,又非要亲手挂上去。这么多年了,风吹日晒,已经褪了色,也没叫取下来。 他每日就坐着这顶轿子,风雨无阻地去上朝。 脸色霎时不好看了,她乱了呼吸,一下还是生出点心虚害怕来。 想起章凌之先前的叮嘱,明令禁止她再跟方仕英来往,没成想 ,现在他却不辞辛劳地过来抓自己个现行了。 方仕英见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也循着她们的视线,看到了那顶无声威赫的官轿。 他是个通透人,立刻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颜姑娘,是那位大人吗?” 他也不知道,那府里的主子跟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只约莫知道他官儿做得大。 “嗯……”她垂下眼睫,含糊其辞。 “抱歉啊,今晚可能不能跟你过去了,我……”她指了指那顶轿子,“我叔父来抓我回家哩……” 啊,原来是小姑娘的叔父。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敌意如此之重。也明白,毕竟自己这样一个低贱的出身,她又是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美好纯粹,任何一个为女孩儿着想的长辈都不会允许她和自己走近的。 “明白。”他颔了颔首,语气依旧是平稳。 “宁姐儿!快过去打个招呼,跟大人好好解释解释。”芳嬷嬷在一旁催促。 冬宁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像是要赴刑场般的沉重。 好容易挨到轿子前,那轿夫朝她行个礼,退到一旁。冬宁又紧张地揪紧了手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猛吸口气,抬手掀开轿帘。 橘黄的光线自灯柱洒落,照亮昏沉的轿厢。男人端坐其中,利落的脸部轮廓模糊,眉骨覆下阴影,显出几层阴沉。只那一双凤眸,凌厉得像劈开黑暗的寒刃,又亮又利,直朝她刺过来。 冬宁还是被吓个哆嗦,刚刚跟芳嬷嬷嘚瑟的小劲儿全没了,立马就缩了肩膀、垂了头,不敢看他。 “小叔叔……” 湿重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他呼吸沉沉,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冬宁分明没有在看他,可就是感觉那覆盖在身上的眼神,又黏又滞,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进来。” 冬宁眉心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到那轿厢里面窄小的座板,供一个人坐有余,可若是两人坐……便稍显拥挤。 而现下他发话,自己没有敢不听从的。咬了咬唇,她硬着头皮躬身进去,挨在他身边坐下。 空间实在太小了,她右边手臂被轿壁紧紧压着,左边手臂……贴上了他的胳膊。坚实的触感那样真切,男人的骨骼是硬的,肌肉也是硬的,抵得她有点疼,还发着烫。 这烫意蔓延到脸上,烧红了她的耳根。于是只好埋着头,恨不能将自己埋进胸口里。 冬宁一进来,轿帘又合下了,隔绝了街上的灯光,昏暗再次席卷。 黑暗中,除视觉以外的感官无限放大。冬宁一靠着他坐下,她身上那股陌生而又馥郁的檀香便冲鼻而来,充斥着整个轿厢。浓郁,而有侵占力,将他素常爱熏染的沉香压了下去。 章凌之拧眉,眸色又深了几分。 这不属于她的味道,很明显,是沾染自那个男人。 呼吸像被掐住了,额头青筋猛跳两下。 她身上陌生的气息,叫他整个人烦躁不安。 像是被其他雄性标记了自己的领地,胸口剧烈起伏着,克制住那股想要把她拥到怀里、重新标记自己的气息的冲动。 “颜冬宁。”他嗓子有点哑,低沉地开口。 冬宁不禁一个打抖,脖子更是抬不起来,手使劲往轿壁上压,企图避开他过于强烈的呼吸。但是避无可避。 他偏过头,垂眸。昏暗中,少女的娇靥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出她眉眼的轮廓,小扇子似的睫毛盖下一圈阴影,蝉翼般轻轻颤动。 喉结又紧了紧,他重重深吸口气,按压□□内那股莫名的冲动,微哑的声线滑过她头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嗯?” 他磁沉的嗓音似乎带着热度,从高处落在耳畔,烫得她耳垂都在烧红。 直觉到这是兴师问罪的开端,冬宁手抠着轿壁,头贴上去,声音细弱像猫挠:“我……错了……”没什么可狡辩的,不如来个滑跪认错,说不定还能混个坦白从宽。 “呵。”一声冷哼响起。 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吹拂过头顶,撩动起了发丝,差点激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奇怪,以往也不是没有被小叔叔责怪过,可今夜的氛围,总叫她心头古怪。 “既知道错了,当初我们可是怎么说的?” 她当然记得。 若是再敢跟他来往,腿打断…… 她反而有点胆子壮了,总不至于他真能打断自己的腿吧? 酒窝抿在脸颊边,她一番思索,终于鼓起勇气转头,昏暗中迎上他的鹰爪般的目光,“那你打断我的腿好了。” 章凌之怔了一霎,旋即哼笑出声,“怎么?你还非要见他不可?”青筋隐约在额间冒头,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流。握紧了拳头,脸上依旧不显山露水,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会在轿厢沉默的间隙,暴露他的隐怒。 冬宁轻咬了咬唇,眸子一闪,也不知哪儿来勇气,忽然叛逆一句:“嗯!” “我都十八了,就是想要来看个演出、认识新朋友,您有什么理由拦着我不让?” 一下被顶撞,他眸中神色不辨,眉眼又压了压,直勾勾盯着她倔强的眼。 两厢对峙,忽而,他脸色松懈了,弯出一个笑,“好哇,孩子大了不由娘。你说得有理,我是管不住你的腿,你想要去哪儿,固然是你的自由。” 他正过头,直视前方,眼神中有厉光,一闪而过。 “只是我看这街巷上的冶游嬉戏之所,实在有伤风化,朝廷也是时候,将其整改一番了。” “你什么意思?!”冬宁睁圆了眼。 他唇畔含笑依旧,侧过头,垂眼对上她惊慌如幼鹿的圆眼,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雪儿,我只希望,你能够乖一点。” 只要她乖,他就不会对百戏阁下手。否则,他固然是管不住她的腿,可他章凌之能管得住的东西,还有很多。 被他的笑容惊得缓不过神,她呼吸都屏住了,脸一下憋红。 “你不可以这样!”终于回过神,她直接吼出了声:“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说着,泪水竟是一下朦胧了眼眶,“要是百戏阁都没有了……他就真的没有去处了……” 章凌之没料到,能把她吓哭。 看着她挂在眼角的小珍珠,火气蹭地一下就从腹部直蹿天灵盖儿。 修长的指尖颤悠悠地扶住她的脖颈。眼泪一下凝固住了,冬宁惊得挣大眼。 他指尖冰凉,不复往日的温热,尽管只是虚扶在脖子上,却有种被他扼断喉咙的恐慌感。 冰冷的眼神从上方钳住她,昏暗中,似能见到那眼球中蔓延而出的血丝。 “颜冬宁,你敢为他掉一滴眼泪试试。” 冬宁哪儿还有心思哭,却被这阴森的动静吓了一跳,睁着眼睛,茫然看向他。 对上她兔儿般受惊的眼,章凌之更是差点失了智,几乎很不能俯身咬上她那微张的唇。 她不知道,她看人的眼神,有多能激发一个男人的破坏欲。 猛吸一口气,他放下手,别过头,两个人又重新陷入黑暗中。 “出去。” 冬宁还没回过神,便听他威沉的发言,嗓音似乎还有点抖。 看样子,小叔叔真的是被自己气着了。 “哦。”她低低地应一句:“小叔叔……那我走……” “赶紧坐上马车,回家!” 冬宁不敢再说什么,抿抿唇, 掀开帘子走了。 颜冬宁连招呼都没有敢跟方仕英打,隔着街头远远扫他一眼,快步走向马车去了。 心中叹气,有点愧疚,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她知道,章凌之是真的能说到做到。他毕竟是个在朝中做惯了大官的人,自己平常小打小闹地偶尔忤逆他一点没关系,但这次,冬宁感觉得出,他确乎是动了怒,若是再在他跟前阳奉阴违起来,保不齐真给那方仕英带来飞天横祸。 这是她所不愿见到的。他已经够苦命的了,自己既不能帮到他,便更不愿给他带来灾祸。 车轮滚动,马车载着她驶离百戏阁门口。 冬宁终究是忍不住,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口,朝外头探去。 灯火朦胧中,他身姿挺拔高绝,修长的脖颈直挺挺梗着,人群中亮眼得太突出,越发显出器宇不凡来。 他目送着车子,视线越过川流的人群,似想要寻到她。 冬宁心忽而一沉,凉凉的,内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待马车转过街角,彻底吞没了他的身影,她放才垂下帘幕,低头不语地坐着。 芳嬷嬷瞧她这失落的模样,心里只是不安。 章凌之固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那方仕英更加!偏那裴小公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人,冬宁却只当他个无聊时取乐的玩伴。 宁姐儿眼看得就要十八了,就因父母淹留在南方,到时候了还没有能说上人家,就怕再这样下去,女子最好的年华就要耽搁了。 芳嬷嬷正为冬宁的婚事愁眉不展,自广东道寄来的信,恰也到了章府。 冬宁兴冲冲展开,看过后,笑意灿烂。 “孃孃!爹爹阿娘说,他们已经从广东道启程赴任了,大概端午前后,便能抵达山东道了!” “嗨呀!那可太好了!”芳嬷嬷也难得一见得高兴得红了脸,手一拍,只是要原地跳起来。 “到了山东道,离京就不远了!” 是呀。 冬宁含着笑,将信贴在心口,抬头去望园里含苞的海棠,浅白的粉已经蔓延了一树,摇曳生姿。 山东道,离京不过八百里,若是坐上马车走快点,半个月便能到达了。天呐!她竟然与父母即将来到这么近的距离,那颗迫不及待想要展翅的归巢的心,更是热烈地跳动起来。 四年时间了,他们该是什么模样了?爹爹不知又添了多少白发?阿娘是否还会那么亲热地唤自己娇娇儿?弟弟是更淘气了还是便懂事了呢……? 想着想着,热意不觉就攀上了眼眶。 一旁,芳嬷嬷也高兴地喋喋不休起来:“这下可好呀,只要有章大人的帮衬,这老爷夫人回京,便就指日可待了!” 听着她提那个人的名字,冬宁脸忽而便暗了下去,一股不易察觉的失落席卷眼中。但她已不再热衷反驳,低下头,将信纸仔细叠好,嘴角含着苦笑,“是啊,一切都还得仰仗他呢。” 否则的话,就凭爹爹那个不争不抢的呆驴脾气,别说调回京中了,就是调到山东道,都不知该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哎,那那个……”芳嬷嬷试探着开口:“老爷夫人还有没有说别的?譬如……你的婚嫁之事?” 冬宁折信纸地手一顿,本就低垂的头颅更是沉重地点两下,“嗯……爹爹说他有委托小叔叔,让他……帮我先相看着人家。” 芳嬷嬷愣住了,半晌,“啊”一声。 干净修长的手指拨开信笺,上头颜父的字迹,工整端方,一如他一丝不苟却又谨小慎微的为人。 “凌之贤弟,展信安。 方属春和,伏惟尊侯万福。小女过及笄之岁,已二年有余,然为愚牵连之故,始终未有论及婚嫁。‘摽有梅,其实七兮’,恐小女婚事,贻误良辰。伏请贤弟在京中代为留意,若有不便之处,亦可置之一旁。待愚携家人安顿山东后,拙荆自当赶赴京中,为小女打点。 常暖不常,希自珍卫,颜荣顿首。” 持信的手指蜷起,在指间皱成一团,与之同样不展的,还有章凌之深蹙的眉,眼底一片幽深。 雪儿的母亲竟然在抵达山东后,就要上京来为她张罗婚事,算算时日,也不过就这个孟夏的事情了。 信纸递到烛台上,火苗一燎,即刻烧了起来。 火光和纸灰映着他深刻的眉眼,幽不见底,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第47章 寺庙幽会绿叶从中过,片花不沾身。…… 又是一年三月三,上巳节。 芳嬷嬷将亲手缝制的兰草香囊佩在冬宁的腰间,笑着给她送祝语:“祝愿我们宁姐儿,平平安安,健康无忧。” “谢谢孃孃!”冬宁高兴极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芳嬷嬷身后,乖巧地帮她往篮子里放着各色饭食:凉粉、乌米饭、荠菜煮蛋、干炸小黄鱼……等等,这些都是芳嬷嬷一早起来便着手准备的。 而今春光正好,三月初,正是赏花踏春的好时节。冬宁惯常闲不住,在屋子里待得闷,老早就叫嚷着要去京郊寻春。 芳嬷嬷也是颇有兴致,忙前忙后地,替她把踏春要用的一应物什都打点清楚,当然了,还不忘叮嘱必须给披上披风。 “我不要嘛!现在天儿都回暖了,老戴着那玩意儿干嘛?怪碍事的。”冬宁坐在妆台前摆弄她的胭脂,一边挑挑拣拣,一边不满地抗议。 “那不成!这时节最怕倒春寒,你那个身子我还不晓得?一不留神就要着凉,必须把披风老实给我披着!”芳嬷嬷口中斥责,打开衣柜就在里面寻摸,忽而,在少女颜色鲜丽的锦绣绸缎中,出现了一叠粗制的暗青色布衣,夹在里头格外打眼。 嗨呀!她连忙将那叠披风抽出。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把那男子的物件和宁姐儿的放在了一起呢? 她揣在手里,脚步一拔,转身就往门外走。 冬宁恰用余光瞥见,赶忙叫住她:“孃孃!你揣着个什么呢?” 芳嬷嬷只得停住,把那叠披风在手中扬了扬,“这个东西,日后也用不着了,放着也是碍事,赶紧地我就把它丢了去。” 冬宁愣了瞬,这才反应过来,就是方仕英给她披在肩上的披风。 当时她被章凌之吓住了,总觉得他一双眼睛就在背后冰凉凉盯着自己,连个招呼也不敢跟方仕英打,紧急就上了马车。回家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人家的披风也穿回来了。 她立马从椅子上跳起,夺过她手中的披风,“不兴扔的!这又不是我的东西,日后总要还给人家的。” 芳嬷嬷眼睛都直了,“怎么?你还打量着再去那百戏阁寻他?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莫说是章凌之不同意,就是她,也不能同意。 那方仕英是个什么人?他还敢肖想她家宁姐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冬宁咕嘟个嘴,又坐回了椅子里,把那披风放在腿上,只是盯着它,沉默不语。 又不禁想起夜风中,他高大挺立的身影,还有行走时那上下颠簸的背影,总是罩着一层落寞的灰,让她每每忆及,心中都莫名生出股酸楚。 “嗨呀!”瞧她那失神发怔的样儿,芳嬷嬷气得一跺脚,“你个痴儿!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想的?” “啧!”冬宁不满地蹙眉,凛然有声地反驳:“孃孃你瞎说什么呢?我就是觉着他……”她声音又软了下去:“怪可怜的……” 怜悯,有时候就是怜爱的肇始,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芳嬷嬷一把扯过那披风,“行了行了,不扔先。你赶紧的,别磨蹭太久,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半天还出不了门。” 不欲同她掰扯太久,芳嬷嬷只想赶紧揭过这个话头,反正只要她看管得紧,日后也没什么同那方仕英来往的机会。 冬宁兴冲冲挑了款海棠红,在脸上和唇上一点,少女原本有点病气的雪肌立马光彩照人,真如初绽的海棠,鲜嫩娇粉,好不惹人。 “孃孃!我好啦!” 提裙迈过门槛,坠着珍珠的马面裙撞出清响,她扑过来的时候,芳嬷嬷正把两壶水装好,篮子往手上一挎,“走吧。” 三月的京都,草长莺飞,新绿铺满大地,又是一派盎然的景象。 这时节,大家都爱赶春景,西京的潭柘寺便是个好去处。翠绿的茂植中, 古刹掩映,悠扬的梵音盘旋在寺顶,庄重肃穆。 寺庙外,种着排排杏树,远望去,真如春雪簌簌压枝头。走近看,风一吹,拂了香客满肩。 京中的人,不论老少男女都爱往春天的潭柘寺来,或为上香拜佛,或为赏花踏春,总之地,是个热闹的去处。 潭柘寺在半山腰,马车无法通行,只得在山脚停下。 芳嬷嬷扶着冬宁下了马车,朝着车夫笑道:“师傅辛苦,劳您在山下稍事歇息,约莫两个时辰后,我们便会下得山来。” 那车夫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目送主仆二人上了石阶,他也并未走远,只寻个附近的大树桩子,把马车一栓,人窝进车厢里,眯觉去了。 “咯哒咯哒”,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随后是人跳下马,布鞋陷进软草中的声音。 车帘子撩开,有人拍拍他的腿,“哎!人呢?” 车夫懒洋洋随手一指,“上山去了。” 唰地放下帘子,那人提起衣袍就快步跑,三步并做两步往山上石阶爬,眼里拼命搜寻着主仆二人的身影。 这要是把人跟丢了,回头主子非得拧下自己脑袋不可! 不多时,那熟悉的袅娜身姿出现在视野里,伴随着阵阵欢笑声,透过涌动的人群传来。 他长舒口气,阿弥陀佛,总算是找着了。不敢靠太近,怕叫她们发现,只好借着人群的掩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留意着动静。 冬宁进了大雄宝殿,跪在佛像前,替父母求了个平安符。再转头搜寻芳嬷嬷的身影,见她正坐在殿西角,问僧人解签。 她只好先行出了大殿,到院后透透气。 潭柘寺的院子里,种着株高大的杏花树,据说已有百年历史,枝干盘虬卧龙,深扎入泥土里。这样旺盛的生命力,方才滋养出枝头那繁茂盛放的杏花。 雪白的杏花染着淡粉,风吹动柔瓣,翻飞着,擦出苏苏声,阳光下熠熠生辉。 冬宁站在树下,仰头看了那杏花许久,许久。 她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纯粹地欣赏,以至于那暖阳打在身上,杏花摇曳着朝她肩头落下,嘴角便不自觉弯出幸福的弧度。 每当开春时,万物复苏,她这种感觉也随之来得更强烈:活着,真好。 “雪儿?” 身后有人唤她。 少女转头,肩上的杏花轻轻拂落,眼底的惊诧却是怎么也抖落不掉,晶亮的眼珠显出几丝懵懂,又有些许天然的娇憨。 裴延到底还是看愣住了。 刚刚在回廊上,他便已窥了少女许久,整理了一番心情,方才敢上前问好。可一对上她清澈的眼,大脑便又空白了几瞬。 “裴延哥哥?”轻柔的低唤从少女口中溢出。 只这一句问候,刹那便解了他百般相思之苦。可又有更多的渴望,自心底蔓上来。 他清了清嗓子,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这才敢迈开步子上前来,“雪儿姑娘,真是巧呵,你今日也来这潭柘寺上香?” “嗯,是呀。”冬宁只轻点头,淡淡应一句,不见喜色,甚至似有几分疏离。 她现在看到裴延,总想起方仕英那条断腿,虽说那人说得模棱两可,可京中有权势的裴氏就只他一家说得上名号。这事儿自是不能怪到裴延头上,也不知是他族中哪个宵小,可总叫她心里不舒服,连带着因为这个姓氏,对他也生出点隔膜来。 察觉到姑娘的冷淡,裴延脸色青白了一阵,终是硬着头皮道:“难得今日有缘,我恰在玉泉山里备了条画舫,预备游湖赏春呢。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能邀雪儿姑娘一同前往?” 玉泉山?乍一听,着实有点心动。这玉泉山乃皇家园林,向来为宫廷所御用,但若皇帝赐下恩典,朝中官员也是可以凭借礼部出具的“游园牒”,进园游览的。玉泉山的景色,并非人人能得以一见,看得不仅是自然里的风光,更是人面子上的风光。 冬宁感到好奇,也是为那“皇家秘境”的噱头所吸引,也琢磨,这寻常只有皇室才配欣赏的景色,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很快地,一想到方仕英那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他在台上践踏尊严地扮丑作怪,这心里头,又对这种所谓“特权”,生出些反感来。 “不了,我怕耽搁太久回去晚了,家中长辈又要责怪。” 这家中长辈,显然说得就是章凌之。她现在倒是生疏,不似以前,一口一个“小叔叔”叫得格外亲热。 但这也并未能安慰到他,因为显见地,她对自己更是疏远了。 心中无限挫败,裴延不知自己错做了什么,可又不甘心放弃,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搭茬,“那也无妨,我们游快点……” 冬宁眉头已经开始蹙起,似是颇有不悦。 “哎!真是巧了嗨!” 芳嬷嬷亮着她那大嗓门,从殿内跨出来,“这不是裴小公子吗?怎么你今日也来这儿潭柘寺了?” 裴延一转头,身子立马僵直地立住,朝芳嬷嬷投去个求助的眼神。芳嬷嬷只当没看到,过来挽上冬宁的胳膊,“怎么了?两个人说完话没?” “嗯。”冬宁点头,“孃孃,我们回吧。”说完,转身便走。 “哎……”裴延张着嘴,话却堵喉咙里,急得脸都憋红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办好。 芳嬷嬷身子是转过去了,脸却偷偷撇过来,朝他使劲眨眼。 裴延刹那明白过来,一个大跨步上前,拦在冬宁跟前,将那个游湖的请求又死乞白赖地说了一遍。 “游玉泉山?好呀!”芳嬷嬷惊呼出声,扯扯冬宁的胳膊,“宁姐儿,听说那地方,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我都有点心痒痒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冬宁心中有点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只转头看向芳嬷嬷道:“孃孃想去吗?” “想的呀,去看看嘛,今日本也是踏青来了。那玉泉山的春景,过了这村儿,以后可就没这店了。” 她垂头思索片刻,只好点点头,“嗯,孃孃想去,那我们就去。” 裴延大吸一口气,那笑实在藏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那我们走,马车就在山下候着呢。”随后朝躲在廊檐处的小厮招招手,那人赶紧地踱步出来。 “快,替嬷嬷拿上东西。”他忙不迭吩咐。 小厮从顺如流地将芳嬷嬷挽在臂间的篮子取下,惹得芳嬷嬷更是合不拢嘴,“劳烦,劳烦了。” 冬宁再次奇怪地看一眼芳嬷嬷,心中不由生出点古怪的猜测:今日碰上裴延,真的只是“偶遇”吗? 下得山下来,芳嬷嬷先叫裴延去取马车,自己又留了个心眼,专门寻到章府的车夫,同他道:“劳驾您,等了这半天。我和姑娘想自己走走散心,顺便去街上逛逛,您把马车赶回府吧,不用管我们了。” 那车夫打个哈欠,没管那么多,又甩起马鞭,驾着车回去了。 见马车扬尘远去,她方才舒口气,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自己领宁姐儿同裴延私会这事儿,要叫章凌之知道,她不死也得扒层皮。 * 太阳彻底落了山,灰黑的天空压在头顶,硕大的云朵像浸染了墨,静静漂浮在空中。 芳嬷嬷挽着冬宁,沿街灯洒得亮堂的路砖,慢慢往章府的方向挪。 “这玉泉山的景色,还真是不一般,就说那什么‘裂帛泉’,哎,这声音,那叫一个脆,往常真是没听过的,怪不得叫‘裂帛’呢。”芳嬷嬷啧啧有声地回味,冬宁只是静听着,低头踩着地上的砖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瞥眼瞄一下冬宁,见小姑娘不为所动,没有搭话的意思,赶忙地又继续扇风,“要我说,这裴小公子真是个有心思的,这次要不是跟着他沾光,咱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识呢。” 她越说越来劲儿,拉拉冬宁的小臂,笑道:“就说他备的 那晚膳,新鲜捞上来的河豚,片得又是那样精细,啧,这世我都没尝过那样鲜脆的东西呢!” 一提及河豚,冬宁却是笑了,眼睛微微弯起,“孃孃还说呢,你一早听到那是河豚,吓得不吃不吃的,倒好像有人拿刀架子脖子上了……”实在是忆起了好笑处,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最后还是看裴延哥哥送到嘴里没事,你才敢放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场景有趣,她腰都直不起了,竟是笑得捂起了肚子,“可笑死我了……” “你还说呢!”芳嬷嬷嗔怪地拍她一下,“这玩意儿虽说稀罕,可到底危险,听说多少人贪图这口吃的,一旦中了毒,当场就要七窍流血死了的呢!我当然要看他吃过没事,方才敢放你去尝。” 谁知冬宁竟是个虎的,也没等芳嬷嬷“验毒”,自己夹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吓得芳嬷嬷恨不能从她嘴里抠出来。可眼看得裴延就在对面,又不好过于冒犯,竟显得拂了人家好意似的。 “你呀!你!”芳嬷嬷想起这点,就拼命拍打她,“都快十八岁的人了,转眼都要成家育儿了,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爱胡闹。” 冬宁只抿嘴笑笑,并不说话。 旁人很难明白,他们总替她惜命,把她当裹在蚕蛹里的宝宝似的保护,舍不得一点磕碰,只想多延她几年的生命。可只她自己,有时候却不是那么在乎能活多久,她更在乎能活多痛快,活多热烈。 “哎。”芳嬷嬷看她高兴了,又牵起话头来:“那裴小公子邀你下回再去延僖馆听曲儿,你怎的没应他?” 冬宁忽然定住了脚步,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怎么了?”芳嬷嬷奇怪。 “孃孃,你是不是想我嫁进裴家呀?” 芳嬷嬷愣住。 怪她做得太急切,小姑娘是越来越晓事了,有些事情倒也很能看得明白。 望向冬宁真挚的大眼,她没有回避,很快又整肃了神情,直面道:“孃孃也不瞒你,老爷夫人不在身边,你的年纪又到这儿了,许人家的事再不能耽搁。我看那裴小公子就顶不错的,那可是河东裴氏!多少代的名门,就是那侯府伯府的闺女嫁过去,人都要说一句高攀呢。” “您听听您这话,瞎点什么鸳鸯谱呢?这裴家门楣,更不是我能攀得起的呀。” “嗳!”芳嬷嬷努努嘴,又扯扯她胳膊,“可那裴小公子,他心悦你呀!” 冬宁听她这话,脸唰地红了,头不自觉放低下去。 少女赧然,似醉染海棠,又敷上了几分娇羞的美。 芳嬷嬷凑到近前探她一眼,老眼一弯,笑了,“瞧瞧,我就说嘛,我这‘老眼金睛’的,绝对错不了,他对你这样的殷勤,那绝对是顶喜欢的。” 冬宁胳膊肘蛄蛹她一下,轻蹙眉,“您就别打趣儿我了。” 少女早也有点怀疑,可她此前未从被男子献过殷勤,不知道男人喜欢一个女子该是怎样表现,心中纵使有点模模糊糊的直觉,也不敢肯定。 而今听芳嬷嬷挑破,还是叫一下惹红了面皮。 少见地,这位严肃的仆妇竟是咯咯笑出了声。 冬宁心中讶异一阵,又羞恼一阵,随后不满道:“您就别瞎撮合了,他什么想法儿我不清楚,可我……”她咬咬嘴,“我又不喜欢他……” 笑声沉静了下去,芳嬷嬷心中叹口气,一下又板起脸来,“那你喜欢谁?还惦记着那个章……” “他!我也不喜欢了!”冬宁赤急白脸地,急忙否认。 “你最好是!”芳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点一下她脑门儿。 冬宁撅着嘴,又委屈地不说话了。 一声长叹,融入春夜微冷的空气中。 “你呀,还是太小,好些事,到了我这个年纪方才明白,这自己喜不喜欢呐,没有那么重要。过日子,找一个家境殷实、恋慕你、又愿意对你好的人,才是最实在的。” 芳嬷嬷又开始了那语重心长的教育。她每一句话都是恳切的,无不为着冬宁着想,可老人家的心思,到底不能与小姑娘相通。 冬宁望望前路,星光与灯火纠缠,在青石砖上洒下芒芒的光,有点迷离,就像她看不清前路的人生。 孃孃还是不能明白,可她也只敢放在心里,说出来,又有几人能懂?她过日子,从来只看当下,却算不到那么长远的未来。 她就要自己喜欢的,她就要自己过得开心,可对章凌之一厢情愿的爱恋,让她倍感痛苦。所以只好把那点心思活埋,盖上新鲜的厚土,再狠狠踩两脚,好叫那点妄念,就此烂在泥地里,永远不要爬出来。 把这感情的事揭过不提,主仆俩又有说有笑地,洒下一路的欢乐,挽着臂膊进了章府的大门。 “听说市面上又出了新鲜的话本子,赶明儿我再去书坊淘淘……” “你呀你,成天不是看就是写的,把眼睛熬坏了你就如意了……” 二人转过轿厅,踏上前庭,却见鹤鸣堂内,亮着煌煌灯火。 男人肃挺的身影靠在太师椅中,半只身子陷入阴影,脸上神情辨不清楚,只那双眼睛太锐利,刺破黑暗的混沌,直往人身上打来。 见着主仆二人的身影出现,他曲起手指,迟滞地在案头敲两下。一句话没说,可就是能叫人察觉出他的不悦,无形中,如泰山压顶而来。 明明还隔着段距离,可芳嬷嬷已然被他的眼神压得弯了腰,赶紧扶着冬宁的手,跨入大堂,上前请安。 “小叔叔。”冬宁行个福礼,声音细柔,动作轻缓,端的是一副恭敬之姿,叫人挑不出错儿。 章凌之微仰头,视线触到小姑娘清丽的脸,腮上还挂着些婴儿肥,却也不多了。红唇被胭脂点染得明艳,不笑而自弯,低垂的眉眼婉转,视线轻轻落到地面,避免与他直视。 真是长大了呵,似一朵芙蕖,正缓缓舒展开,绽放出所有的美。仍含几分青涩,却无法掩饰那份光彩妍丽。 这样的花,正是攀折的佳期。 若留她在枝头,实在可惜;可若叫他人采撷了去…… 手指蜷起,他冷着声音道:“你先回屋,我同嬷嬷有话要说。” 冬宁诧异,悄悄瞟了眼芳嬷嬷,总觉他的口气听起来不是太妙,却也无法违抗。只好道一声是,又一步三回头地,迈着小步,从偏门出了鹤鸣堂。 大堂内,只余他和芳嬷嬷两人。 芳嬷嬷端平手垂头,大气不敢出,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咚咚如擂鼓。 “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手指敲一下桌面,他声音带笑地开口,“嬷嬷今日带雪儿出门,为何闹得这样晚才回府?” 晚吗?她一头雾水,现在才不过戍正,往常出去看戏、逛夜市,更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许是知道了什么。额头渗出冷汗,端放着的手已经打起了哆嗦。可事关要紧,她不能先露出马脚,决定嘴硬到底。 “回大人的话,白日里先是去了趟潭柘寺,在那儿求了符,晚点又去游湖。宁姐儿今儿个玩高兴了,便在外头吃过东西,方才回的府。” “哦?”他眉尾一挑,带出浓浓的兴味,“游湖?还玩儿得这样高兴?这是同谁一起了呀?”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发问,却听得芳嬷嬷膝盖直打颤,就差一抖擞,跪了下去。 “大……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他冷笑一声,这老仆妇,牙关倒是咬得紧,不到黄河不死心。 “万如芳,我记得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警告过你。”他咬着牙,泛红的眼盯紧那瑟瑟颤抖的老妇。 “让那个姓裴的,离雪儿远一点!” “噗通”!她膝盖嗑地上,顺势以头抢地,抖着肩膀恳求:“大人……奴婢知错了……” 心中陡然升起股惶恐,章凌之竟然对她们外出的举动了如指掌,甚至来不及去细究他究竟如何得知,只是先想着不停道歉,祈求能够平息他的怒火。 “我……奴婢……奴婢只是忧心宁姐儿的婚嫁……我只是想……” “只是想将他二人牵线,好将雪儿嫁进裴家,是吗?”他轻飘飘地发问,芳嬷嬷却只觉有如千钧之鼎,在背上重压下来。 “大人……是奴婢痴心妄想了……奴婢知错了……” 冷笑依旧勾在嘴角,他手指轻敲着 桌面,灯火辉映下,观赏着她汗出如雨的失措。 这阳奉阴违的老仆妇,着实可恨!平时他愿意纵着雪儿,甚至由她踩到自己头上乱舞,可不意味着,什么人都可以在他面章凌之前作威作福。 安静了半晌,预想之中的怒吼并未到来,只听他悠然地起身,凉着声音开口:“我听说,嬷嬷在京畿道有个堂侄儿?你照顾雪儿这许多年,尽心竭力,着实操劳,也是时候许你一段时间的假,去探探亲,松快松快身子了。” 丢下这句话,未等芳嬷嬷回答,他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阔步出了大堂。 芳嬷嬷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瞪着眼睛发怔。 天呐……叫她离开宁姐儿这么久,把她一个人丢在章府,这可如何是好? 章凌之晚上才撂下的话的,第二日,何晏就过来客气地请示:“嬷嬷,主子贴心,知道你要去探亲,还特意给叫好了马车。车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你看这……” 他虽是笑眯眯地说,可语气,分明就是赶人的意思。 “孃孃!他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真要赶你走?!”冬宁不忿,湿着眼眶,大声嚷嚷起来。 “嗳!”芳嬷嬷竖起两道粗眉,厉声打断:“谁许你瞎胡说的?大人哪儿是赶我走?都说了是许我假期探亲去的,过段时间便回了。你好好在府上待着,不许吵闹任性,听明白没有?” 说着,又是不放心起来,面色都软和下来,握住她一双手,紧紧攥住,嗓音戚戚哀哀地:“你呀,就乖乖的,有大人在,我放一万个心。”她拍拍她的手背,小姑娘只是咕嘟着嘴,泪花儿要掉不掉的。 “就算是吃不惯府上的菜,也不许挑嘴,等孃孃回来了,再给你做好吃的,啊。” “嗯……知道了……”她轻声嘟囔。 “孃孃……是不是你带我去见裴延,小叔叔不高兴了?” 芳嬷嬷无奈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明知道章大人跟那裴延父亲不对付,他肯定不乐意你和他儿子走近的。” 她只当是为了这个缘由,才将章凌之激怒,旁的并未多想。 “哦……这样哦……”冬宁觉得这很合理,也理解了他为何会如此生气。可这真实原因,竟叫她无端生出点落寞,好奇怪的心绪,她真是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外头催得急,何晏虽只字未说,但他躬身站在园子外等,就是不走,明显是在催促了。 芳嬷嬷拉着冬宁的手,嘴里还在不停叮嘱,人不觉已经走到了马车边。 “孃孃,你别去太久,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你的。”她抱住芳嬷嬷的腰,靠在她肩头撒娇。 芳嬷嬷无奈苦笑,这小粘人精,磨缠人的时候,真叫人舍不下。 她嗅着芳嬷嬷衣服里细微的烟火味,如此留恋,就是在这气味中,她被抚育大。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同芳嬷嬷有过这么长的分别。 颜府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都是进京后才买入的,只有芳嬷嬷,自黔东时便跟在颜家伺候,冬宁响起第一声啼哭,便是芳嬷嬷抱起这光溜溜的小儿哄。 马车终是要启程的,冬宁驻足门口,直望到车轮消失,还不愿离去。 “姑娘,快回吧。”茯苓过来,抚上她的手。芳嬷嬷被遣走了,章凌之便安排了茯苓过来伺候。 冬宁摸一把脸上的泪痕,身子扭开,甩过她,提着裙角,把台阶踩得咚咚响。 她现在,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生气! 章凌之最最最最最讨厌了!!! 第48章 再会怦然跟着那个戏子就跑了。 “姑娘,快出来吃口饭吧。” 茯苓小心敲着房门,低声轻哄,可里面就是一点动静都无。 自芳嬷嬷走后,冬宁把自己闷在房里,都快一整天了,饭也不出来吃一口。 哎,这可惨了,姑娘这身子,若是饿出个好歹来,主子是怪罪她呢还是怪罪自己呢?虽说雪儿姑娘是跟主子置气,可这天大的干系,她可担不起。 茯苓愁眉不展,又不敢硬来。芳嬷嬷不在,章凌之又上差去了,这府里头,就再没人能管束得了她了。 “雪儿姑娘,算我求你了,茯苓给你跪下还不成么?您可以不理人,但这饭总得吃一口吧?毕竟身子是自己的,饿坏了可没人替呀。” 她还在外边苦口婆心,冬宁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趴在桌上,翻看父母寄来的信件,默默淌眼泪。 家书抵万金,一封信从岭南派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信是不能常寄的,初始寄过来,每次都是洋洋洒洒的十几页,虽然都是父亲的笔迹,可她甚至能分辨出来,哪些是父亲想说的话,哪些母亲同她说的话。 父亲的话总是很简短,例行嘘寒问暖几句后,又开始叮嘱她,在章大人家里要懂事。 母亲则啰嗦多了,絮絮叨叨跟她说起在岭南那边的一应趣事儿:什么这边的人爱吃白切鸡啦,味道鲜美独特,到时候她定要稍几只清远鸡回燕京做给她吃;小弟开始启蒙了,学东西也很快,就是比她当年还调皮,总惹夫子来告状;小妹现在说话都利索了,却是个锯嘴的葫芦,人文静羞怯,不比她当年那么会说俏皮话,总是逗得一家子人哈哈大笑…… 看着看着,泪水延下巴啪嗒滑落,沾湿了信纸。 能明显地瞧出来,越往后,家人的书信越薄了,提起她的话语也少了,多数时候都是絮叨小弟又如何了、小妹又如何了…… 她知道,父母总是挂念她的,可远的到底不如近的。情再是深,距离也总会有所消磨。 从十三长到十八,她变化这样大,怕是父母一时真见到她,都要恍惚很久哩。 那个“家”啊,离得久了,叫她情怯。芳嬷嬷是同她最亲近的人了,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可眼下她不在身边,独自陷在这高深的府院里头,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章凌之在闹脾气,她又敢跟他闹的什么脾气呢?父亲现在来信,说的最多的,就是提醒她要与这位章大人谨慎相与。 可她实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她现在只想做一座孤岛,立在无垠的海波中,不闻人世的喧嚣。 她拒绝向任何人求救,也无法向谁求救。 * 章凌之今日被一份边关加急的军情绊住了脚,内阁闹哄哄讨论了一阵子,又去御前开了场会,弄到至晚方休。皇帝体恤臣子,赐了阁老们御膳,他在宫里用过饭,方才急匆匆回了府。 今日芳嬷嬷被自己遣走,料到这小丫头不会安分,他迈着大步,直奔叠彩园去。连翘在前头替他打着灯笼,一路小跑着方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刚进到园门内,果然茯苓便苦着张脸跑来,“主子,雪儿姑娘今日闹脾气,闷在屋子里头一天了,从晌午开始便一粒米都没进,奴婢劝也没用,您看这……” 知晓她的难处,章凌之摆摆手,冷着脸跨步上了台阶。 手去推门,推不动,门闩从里头插上了哩。 “雪儿,开门。”指节在门上敲两下,想尽量放软声音,可依旧掩不住那音色中的严厉。 一天没吃饭,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章凌之实在忍不住不生气。 半晌,屋内传来门闩拉响的动静。 门开,只 见小姑娘肿着一双眼睛,毫无气势地仰头质问:“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赶孃孃走……?” 他张了张嘴,压下心底那簇冒头的心软,冷硬道:“你问问她,有哪个下人会擅自带自家小姐同男子私会?这样的刁奴,我把她遣回,不过是略施惩戒,好叫她长个记性。要真等到你坏了名声那一日,我又该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他说得冠冕堂皇,冬宁听得不疑有他,只是羞愧地垂下头,默然低泣:“你……要是不喜欢我跟裴延来往……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何至于要把孃孃赶走……?” 她不知道,他此前早已严正警告过芳嬷嬷一次,却没成想,那老仆妇竟胆儿比天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 不愿同她过多解释,料想小姑娘现在伤心,也听不进去。望着她委屈的湿漉漉的脸颊,只是幽幽叹口气。 心都被她的泪水泡得肿胀,沉甸甸地在腔子里挂着。 “雪儿听话……”他抬手,指腹要去抹她的眼泪,刚触到小姑娘的脸颊,就被她侧着脸躲开。 “小叔叔……我饿了……” 手指僵在空中,他只好缩回手,苦笑地应一句:“好,赶紧先吃点东西吧。” 冬宁木木然地坐在了方桌边,茯苓麻利地上菜来,菜在灶上温了许久,端上来还呼呼冒着热气。 看到桌上一盘盘摆开的菜,冬宁彻底傻眼了: 糟辣脆皮鱼、折耳根腊肉、水蕨菜炒肉。 这些,全都是她爱吃的黔东菜。 可是芳嬷嬷走了,府上的嘉兴厨子哪会做这些呢? 一旁的章凌之看出了她的疑惑,招招手,叫茯苓取两幅碗筷来。虽则他在宫里已经用过饭,往常也没有宵夜的习惯,可今日怕小姑娘一个人吃饭无聊,便想着陪她用一点。 “我把府上的厨子换了,听说现在这个黔东菜做得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尝尝。若是不喜欢,赶明儿我再叫人换一个来。”他若无其事说着,接过茯苓递来的碗筷,夹起一片熏腊肉,放到她碗里。 知道小姑娘是个挑嘴的,以前看她吃嘉兴厨子做的菜,跟猫吃食儿似的,一点点往嘴里塞。她就好黔东这口酸辣劲儿,而今芳嬷嬷走了,怕伺候不好她的胃口,便特地寻了个会做黔东菜的厨子来。 “傻了?快吃吧。”见她还在直着眼睛发怔,章凌之曲起手指敲敲她的额头,唤她回过神来。 冬宁深吸口气,却觉得那心口,又酸又胀的。 她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甚至有点闹不明白,他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自己呢? 夹起碗里的腊肉,她用牙齿咬着往嘴里送。腊肉的熏香味浓郁,锅气炒得正宗极了,要是搁以前,她一定食指大动,可如今,却是味同嚼蜡。 舌尖一触到那油盐的刺激,肚子还是猛然间觉出到饿,她默默小口吃着,低头不语,腮帮子随着咀嚼动啊动,像只蹲在墙角啃草的小兔子。 这少见的乖巧,惹得人心头一片松软。 章凌之终于弯了唇角,他随便用了几口,又搁下不动,专注地给她剔鱼刺儿。嘉兴菜偏鲜甜,他实是吃不惯黔东菜这呛辣的劲头。 冬宁一边吃着,就看到碗里又莫名多出几块鱼肉,浓郁的芡汁儿勾着滑嫩的白肉,一根鱼刺也无,剔得干干净净。 她努努嘴,不情不愿地夹起那鱼,往嘴里送。 是瞧得出她不大高兴的,但到底在他的陪同下,吃下去不少饭,章凌之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自芳嬷嬷走后,冬宁便不得不每日同章凌之一起用餐。 非是她想要扒着他,冬宁说过,想要自己在园子用餐,可他却当没听到一般,还是每日一下了值,便换了常服赶来,陪她一块儿用晚膳。 冬宁不大想让他来,分明地见他不太吃得惯黔东菜,可还是每日准点出现,陪她吃饭。 若是临时有要事绊住了,必会差人来府上通知一声。 冬宁撇撇嘴,不置可否。她本来也没有要等他吃饭的的意思,他爱来不来,倒平白生出这许多讲究。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许是实在厌烦看他每日在自己眼跟前儿晃悠,这日,冬宁特地悄悄告诉府上厨子,自己今日想要吃辣,每一道菜都要辣,巨辣、狠辣、爆辣,越辣越好。 厨子本就是来给这位姑奶奶做饭的,自然听她吩咐,有求必应。 于是今日的菜端上桌,一片飘红。 章凌之执着筷子,着实傻眼了。 连那翠绿的清炒萝卜叶上都混满了辣椒面,这可叫人怎么下得去嘴? 往常他陪冬宁吃饭,有些辣劲儿的菜他或者不沾筷,或者勉强送两口,不曾像今日这般,一桌子菜骇人得紧。 还没开始动筷,腹中便隐隐绞痛。仿佛已能预见,自己将这些菜送入口中的后果。 冬宁恍然不觉,夹一大口泡椒黄牛肉送入口中,吃得滋滋有味儿。 “嗯……香……”她扒拉两口饭,一副大快朵颐模样。 章凌之苦笑,一下就明白过来她那点儿促狭心思,也不恼怒,只是默默也夹起一片牛肉,送到嘴里。 “咳咳……咳……!”才刚咀嚼两下,便呛得面红耳赤起来,拳头捂住嘴,直咳嗽。 茯苓见状,赶忙斟一杯茶过来,一边轻拍他的背,“主子您慢点,吃不了辣就莫要勉强。” 冬宁也停住了筷子,见他这样儿,有点心虚。 但见他耳尖微红,似有不适,深蹙眉,仰头将水一杯灌入。 “你……要是吃不惯,我以后自己一个人吃便是了。”她咬着筷子,咕哝出声:“我就爱这点辣味儿,反正也吃不到一块儿,没必要占着一张桌子。” “没事。”章凌之接过帕子擦擦嘴,又递回茯苓手上,咳得厉害了,眼角还蓄着零星的湿润,“既然你爱吃,我总要把它吃惯的。” 冬宁咬住筷子头,直皱眉,只觉他这话有点奇怪,但也并未深想。 随你。心里嘟哝几句,她只好硬着心肠,继续享受她那火辣辣的菜去了。 “主子,要不我叫厨房给你煨点红烧肉来……” 茯苓伏在他耳边,轻声关切,却被他摇摇头,退了下去。 “给我打碗清水来。” 茯苓领命照做,端来一碗水放他手边上,他悠游地夹起一片牛肉,在清水里涮一下,方才送进口中。 表面上的辣油是除掉了,可那炒进肉里的辣味却是犹存。他缓缓咀嚼着,想着从不那么辣的菜开始,一点点适应。 冬宁都傻眼了。 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吃菜的。 这要是在黔东老家,肯定是要被人指着鼻子笑的。 “噗!”想着想着,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章凌之眉心微动,眉间浮现浅浅笑意。 这丫头,就是要看自己吃瘪,她就高兴哩! 见他神情悠然闲适,似是还颇为欣悦,冬宁立马又垮下个小脸,抿抿嘴,故意低头扒饭去,只是不想理会他。 这个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的呢?哼~! 冬宁并不知道的是,自己想离他远远的,可其实,常常地,就连那安睡时的模样,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底。 夜里,茯苓将大灯吹熄,放下帷幔,确认冬宁睡着后,也并不急着去偏房歇下,却是坐在门外台阶上,点着脑袋打瞌睡。 疏忽,只听得园门外响起莎莎的脚步声,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立马便清醒过 来,她起身迎下台阶。 “主子……”她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她睡了吗?” “是。” 二话不说,章凌之放轻脚步上了台阶,又拈着手推开房门,腿一迈,像条泥鳅似的便溜进了屋内。 哎。 茯苓在园子里看着,直摇头叹气。 有些事情,她这个局外人都比他们看得清楚。主子明明喜欢得紧,可就是不愿给雪儿姑娘一个交代,这成天不清不楚做贼似的,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章凌之撩开帷帐,清甜的山茶花香气透出,熏人欲醉。 他挨在床边坐下,静望着少女沉浸的睡颜。 这一切,他早已由一开始地束手束脚,而今是做得熟练自然。 甚是都无需躲开芳嬷嬷,有茯苓的掩护,更是放心大胆了。 轻轻撩开被子的一角,寻到她的小手,拢在掌心。少女的手心软嫩,跟他的实在大不相同,每每这种时候,都轻易激起他更多盛开的欲望。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这么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填满着心角一点点坍塌的空虚缺口。 “嗯……”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砸吧砸吧嘴,动了动脖子。 莫名地,嘴角微微翘起,很快,心中想到些什么,那笑容又寂然了下去。 这段时日,他内心矛盾激烈,天人交战,很多时候,他常常恍惚,甚至判断不了为何是、何为非。 或者说是与非,在她面前,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并不是一个心善的人,可在心中划出的底线,他从未踏破。 手又紧了紧她的小手,眼底一片柔软。 他想,若是自己真点了头,她定会开心极了,光是想起她那雀儿般欢快的样子,心中,便慢慢盈满幸福。 只是……他不知道呀,他真的……不知道。 * 春花才谢,五月将至。 又到换季时,冬宁将自己的衣橱清点一遍,发现去岁穿的那些夏衣,有些款式过时了、有些款式她而今不喜了,总想着要再去裁几身新衣。 茯苓挽着她,打量先去趟布庄挑衣料子。 两个小姑娘在布料里挑花了眼,冬宁比比划划一番,看着这些漂亮样式,心情都好上许多。 这时节,天气还没热起来,正是舒爽的好时候,可两个姑娘在布庄里挑挑拣拣、来来回回地,还是沁出了一身薄汗。 茯苓去桥头的饮子摊,给她打了一碗豆蔻水,冬宁接过碗喝起来,就站在廊檐下,看车夫将她们挑出来的布匹往马车上搬。 “颜姑娘?” 醇厚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令人心颤的熟悉。 冬宁心一惊,忙错愕地转头,仰起脖子,正撞入一双清亮璀璨的眼眸中。 男人一如既往地英俊,甚至几时不见,他那过于明艳的容颜又是叫她心中暗自讶异了一瞬。 唇畔含笑,如沐春风,笔直宽阔的肩膀舒展,只一颗头为了将就她的视野,微微低垂下来,似盛满暮光的河面上低头汲水的天鹅。优雅,傲气,美得不可方物。 冬宁虚张嘴唇,半天,却发不出一个字。 连一旁的茯苓眼神触到方仕英的脸,也呆愣了半晌。 “仕英哥……”想要叫他的,可剩下的话噎在嗓子口,吐不出来了。 她想起章凌之的话,脸色唰地惨白了,更兼顾及茯苓在侧,简直就是章凌之的头号耳目,她更是不敢出一言以复。 “哥哥”两个字吞了回去,她慌张地低下头,不敢触碰他过于亲切期盼的笑眼,只是转着身子,一时竟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地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颜姑娘,怎么了吗?”他敛了笑意,见她这闪躲的样子,像是浑身被蚂蚁咬了一般,心中不由费解。 “没……没事……”她匆忙回话,依旧不敢多看他一眼,“那个……就当我们今天没有遇见好了……” 撂下这句话,她绕过他,急匆匆迈开小步走了。 方仕英被弃在原地,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高大的身躯僵直,立在布庄廊檐下,像一尊石塑,暗淡成灰,不懂该如何驱使自己的手脚。 冬宁低着头,只管哼哧哼哧往前,根本不敢回头看。 “姑娘!你慢点!等等我!” 身后传来茯苓的追逐,她忽地停下脚步,呼呼喘气。 前头便是月桥了,燕京城十分繁华的地带。桥上人来人往,河面船只穿梭,吆喝声、说笑声此起彼伏。 身边擦肩而过的,不少行人过客。 这世上挤挤攘攘,哪一次的相遇不是缘?更何况,愿意为你驻足停留的人? 不知为何,一刹那的心软,似是意有所感般,她倏地转头,却不期然地,又撞上一对漆黑深邃的眼。 那眼神里有来不及收回的悲伤,浓郁到将人淹没,却在回头对上她眼睛的刹那,流露出一丝错愕。 心中陡升羞惭,他仓皇地转过身,跛着那脚,高大的身子攲斜,一瘸一拐地,几乎是快步逃离开。 他走得太快,本就不便的脚更是将身子带得歪出巨大幅度,晃动着,陡然多出几分滑稽。 心口像被扎了一下,没来由地,冬宁几乎是瞬间,眼眶逼出酸楚的泪。 再没多想,像是不顾一切般,她甩开腿,奋力朝他奔去,拨开步履匆匆的人群,寻着那道高大的、脆弱的身影。 第49章 凌乱吻痕画着油彩的唇擦过她颈间(“…… “仕英哥哥!” 冬宁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方仕英看着面前娇喘微微的小姑娘,呆愣住了。 “颜姑娘……”他不确定地开口,神情吞吐,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闪着卑微的光,下意识地躲避她眼神的追逐。 可冬宁偏不,拼命寻着他的视线,“仕英哥哥,我……”余光中,看到茯苓又折返回来,正朝她这头跑。 她气得心中暗自跺脚,苦着脸道:“我不是故意躲着你的,实在是……” “我知道。”他温和地苦笑,悄声打断:“我和姑娘云泥之别,本就不是一路人,我这样身份的人物,姑娘避之不及是应该的。” “我没有!”冬宁急红了脸,扯着嗓子辩解:“我从没这么想过你的!” 欲要再解释,却见茯苓已经跑到近前来了。 “你等会儿我。” 她一个大步上前,将茯苓拽到一边,挽着她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道:“茯苓姐姐,你上马车里头等会儿我,我同他说几句话。”怕她误解,忙着又强调:“就只几句话而已。” 茯苓狐疑地瞥一眼那高大俊朗的男子,又看看冬宁,似乎只是很不放心。 冬宁眉头一皱,显见得不高兴了,“我又不是犯人,犯得着这么提防我嘛?” 茯苓被她这一说,却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点头,“瞧姑娘说的,我哪儿是那个意思……那行,我先上去等你,你快着点。”说完,扭身上了马车。 茯苓在马车上坐定,悄悄掀开帘子,从缝隙中去探外面的情形。 知道她必在暗处观望,但冬宁也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相遇一场,即是缘,她不愿他心里存着误解,而为此感到伤心。 方仕英见小姑娘和那侍女拉拉扯扯一番,似是将她打发走了,方才又回转身来,不由好笑:“什么话?还要避着你的婢女说?” 冬宁撇撇嘴,眼珠子轱辘一圈,差点翻出个白眼来,到底克制住了,满是怨气地嘀咕:“那就是我叔父派来看管我的,烦人得紧。” 这一晌,方仕英才觉出奇怪,“你身旁那个嬷嬷呢?” “被小叔叔遣回家了……”旁的,她也不愿过多解释。毕竟和别家公子私会这种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可是她惹那个大人不快了?” “嗯……”冬宁失落地点点头,“我……那晚抱歉啊,说好的要同你吃宵夜呢,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想起这个,她不由耸了耸鼻子。都怪小叔叔那个人,心眼也忒小了。 “无事,我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笑,声音低醇,好听到似一捧浓香的清酒。 不知为何,光是听着他说话,似乎心情都会变好。 冬宁也不自觉微弯唇角,很快地,眉毛撇成个八字,那小脸儿又耷拉下来,“还有……我刚刚也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但是以后……以后可能在街上再碰到你,我也要装作不认识你的,你别生我气……” 方仕英错愕,瞧她这一本正经忧虑的模样,又不禁好笑,“这却是为何?” 忽而想起那位婢女,他明白过来什么,“是你叔父,他不想你和我走近,是吗?” 冬宁抬首,水润的大眼真挚地望着他,“嗯!”她右脸颊的小酒窝紧紧抿着,显出一副十万分认真的模样。 “他说了,要是我以后再和你来往的话,他……”想起章凌之那番威胁的话语,冬宁还是心有余悸,瞪着眼睛,极其严肃道:“他就要把百戏阁端了,叫你没饭碗吃了!” 少女模样太真诚 ,一双清眸混着对他前途的担忧,似乎当真得不得了。 方仕英没忍住,竟是弯唇笑了。 “你……!你还笑!”见他竟是这种反应,冬宁有点气急败坏起来,脚往地上轻轻跺几下,“我很认真的!”她还刻意强调一番,娇软的嗓子里都逼出了哼哼的怒音。 她这样子,实在太可爱,方仕英眼睛微眯起,笑得更灿烂了。 “嗯,我知道。” 他嘴上说着知道,可那松泛的语调,分明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 “我说真的。”冬宁反而不皱眉了,语气也冷静了起来:“我叔父他……总之就是……挺厉害的。” 方仕英点头,“一品大员,位高权重。” 这些,他见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惹眼的绯袍和仙鹤补服,想不注意到都难。 “是呀,你都知道了……”她脖子又低了下去,霎时弱了气势,“我叔父他管我管得严,不喜欢我在外面跟别的男子随意往来。” 连裴延这样的家世都被他一棍子打死了,更何况是方仕英这样的戏子? 她知道,他这个人重义重诺,父亲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他必须要对父亲有个交代,在她交友这件事上便分外严格了些。 方仕英深吸口气,心突突地跳,恍然间,乱了节奏。 应该转头就走的,她本不是他可以沾染的人,可望着少女怅然若失的神情,心底升起一抹酸涩,还有几丝不甘。 “颜姑娘。”他开口,喉咙有点发紧、发哑,丝弦上沾了锈迹,拨动出的音调却依旧悦耳,“我就想知道,若是没有那位大人的禁令,你……是否愿意,同我说话呢……?” 冬宁讶然地张嘴,抬眸,望向他清亮的瞳孔,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只知上嘴唇碰下嘴唇,点头讷讷道:“愿意的……我愿意的……” 方仕英彻底笑开了,那有点尖的漂亮的耳朵动了动,昭示着主人的欣悦。 “既如此,我想邀颜姑娘再共赴一场晚餐,不知姑娘可否愿赏脸?” “啊?”冬宁有点傻眼,“可我都说了,我叔父他……” “颜姑娘。”他忽然郑重地打断她,乌黑的眼眸中充斥着丝庄严,“我知道,那位大人说到,便有本事做到。”嘴角一扯,像是在苦笑,又带着点不屑,“那百戏阁,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没了便没了罢。” 头又放低了点,他俯就她的身高,气息更近了,声音也更轻柔了,眼神定定锁住她的,似在空气中抚弄着少女惊愕的眼波,“可比起没了去处,叫你吓得不愿跟我说话,更叫我心里难过百倍。” 眼皮迟钝地上下翕动,冬宁被他深邃的眼睛紧紧牵着,一时凝固了思考。唯有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洋流,那热意直达嘴角,在唇畔化开一个暖暖的笑。 奇怪地,她莫名赧颜,轻垂眼帘,不知该如何回话地好。 “那……就怕他真要生起气来,便不只是百戏阁的事……” “我不在乎。”他坚定地回,眼神更是强硬,“那些官大人大可以拿权势压我,可若我真的怕了,那当年……”顿了顿,他还是颇为艰难地开口:“当年,我便也不会瘸了这条腿……” 唇角噙着苦笑,他见冬宁的眼神中只有怜惜,没有疑惑,便知晓,她早已了解自己这条断腿的过往。 “颜姑娘,不必同情我。”他温声软语,语气不卑不亢、不怒不忧,“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所有结的苦果,我都甘心咽下。” “权势可以折了我的腿,却不能弯了我的腰。我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却又长了身硬骨头,注定要磕得头破血流。” 他眼中的苦涩,蔓延至嘴角,“过去,我是想护住自己的尊严,而现在……”又顿住,他不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是想护住一次,和姑娘说上话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 章凌之今日在衙门当完值,也不乘轿子,自己悠悠步行回了府。他公廨里便换下了官袍,着一身宝蓝团云纹纻丝圆领袍,麒麟纹镂空白玉环垂在腰间,卸去了不少官威,行动间倒真似个世家公子的清贵。 他近来偏好这宝蓝色的衣裳,柜子里有的亮色衣衫硬是穿了个遍。茯苓还觉奇怪,主子向来偏好暗色、淡色的穿着,而今却像是忽然转了喜好般。 不过主子穿这鲜亮衣裳,确实人一下显得年轻不少,若真丢那贵公子堆里头去,恐也不会有人觉出他竟已有而立的年纪。只不过他眉眼间那层煊赫的官气,着实还需收敛点,这样便又更年轻了几分去。 章府离兵部衙门并不算远,走路半个时辰内便也能抵达。 章凌之一个人迈着阔步,行进得不太快,穿梭于喧闹市井中,竟也品出别一番滋味。他身形虽高拔,但在北方人中却也不显,只气质相貌太出众,竟是惹得路人频侧目。 行至桥头时,但见桥下、桥上摆满了吆喝的摊贩,他懒扫一眼,忽地,却被一个老翁的卖品吸引了目光。 那老翁脚下摆着一溜竹笼,笼子里头关着数只小兔,或竖起耳朵、抬起前爪张望;或默默趴在地上啃叶子,这形态,真鲜活可爱极了,竟叫他一下便想起来某人。 要说这兔子本也寻常,他小时候还进山抓过几只,只是久居城里之人着实见它稀奇。 莫名地,脚尖调转,他朝那老翁走去。 “官人,来瞧瞧我这兔子!”老翁见有贵客走来,立马打开笼子,手一探,揪住一只兔子的耳朵,将它提溜起来。 “这只多肥!回去叫厨房往锅上一架,香得流油呀!” 章凌之听了直蹙眉。 他买兔子回去可不是为了扒了皮吃。 见他似有不悦,那老翁立马把兔子塞回去,急哄哄就去开另一边的笼子,“这还有更肥的呐……” 章凌之手点了点最边上的竹笼,“这只,我看看。” 老翁愕然,这小兔个头这样小,谁人家挑这样的买?但客官就是玉帝,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他笑呵呵打开那笼子,还未等他伸手去拿,却见那官人撩起袍袖,伸手提溜起那兔子耳朵。 兔子被章凌之拎在了手上,红彤彤的双眼立刻眯起,见着那揪它耳朵的人,牙一呲,似有不悦,恨不能一口咬下去。 章凌之霎时便笑了。 这模样,真就叫他想起了某人,外表瞧着乖巧,实则脾气大得很。 就它了。 章凌之刚一回府,茯苓就迎上来。每日向主子报备雪儿姑娘的行程,是她第一要务。 只这次,看到章凌之手拎着个笼子,笼子里还装个兔子,她还是呆愣了半晌。 “咳。”章凌之出声提醒,“有什么话,快说。”他脸上多出几分不自在。他这般打扮的人物,一路提溜着兔子走过来,委实没少被暗地里笑话。 茯苓头略一低,忍住笑意,方才平复了表情开口。 听完她的汇报,章凌之原本微红的脸顿时一黑,把兔子往她怀里一塞,大踏步往叠彩园去。 又是一顿寂如死水的晚餐。 只偶有碗筷的叮咚声,两个人对面而坐,俱是青黑着脸,默默咀嚼饭菜。 感受着左边袖子里的蛄蛹,章凌之察觉,那小兔子待不住了,想要出来见见日光。 本该是掏出来好搏她一笑的,可想起先前茯苓那番话,他这心里头怎么也舒坦不了。 再一觑小姑娘的脸色,嚯,黑得跟烧焦的锅底似的,怎地偏生每次对着他就成了这幅脸色?想起茯苓的奏报,她和那戏子说话时,可真真是“笑靥如花”。 是的,“笑靥如花”,这是 茯苓转述的原话。 “砰”,碗轻轻一放,声儿不大,但冬宁就是直觉出气氛不对,停住了筷子,肩膀都不由得打直了起来。 “我问你。”他终是忍不住开口,语气是克制不住的严厉:“你今天上街,都遇着了什么人?” 冬宁气鼓着脸,也把碗一放,咕哝着反驳:“那我这一天遇着的人可多了呢,担货的、赶路的、卖吆喝的,我一一跟您说?记得过来这些人嘛我?” 章凌之被她气得憋红了脸,深深吸一口气,只觉肺里都涨得痛。 也不打算唬她了,手在桌上重敲两下,“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以后不许再跟那个戏子有往来!你是不是都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还是你以为我只是说来吓吓你,真不敢对那百戏阁动手?” 冬宁垂头默然,半晌,又唰地抬头,气鼓着对上他怒火中烧的眼,“我们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又不是特地去寻的他,这您章大人也要找他的茬吗?” “既是偶遇,便该各走各路,谁许的你还特地跑回去寻他说话的?!” 冬宁嘴诧异地张着,没成想这茯苓竟把话说得这样细。 一股无名的火气由脚底心蹭地烧上来,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跳起身,朝他吼道:“对!我就爱同他说话!就爱同他待着!您管天管地,还要管我摆笑脸给谁看吗?!有本事您把那百戏阁端了好了,大不了我就一辈子接济他!” 撒完这气,也不去看他是什么脸色,转身就跑回了屋子,“砰”地一声将门拍上。 章凌之就这么被她撂下,鼻孔直冒火气,嘴巴边一圈绒毛像被燎着了般,烧得他头脑发昏。 嘶! 正发蒙间,小臂忽然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他恍然反应过来,忙打开袖子,探头去瞧,只见那小兔正窝在袖子里,竖起一对耳朵,红眼睛圆鼓鼓怒瞪着他。 哎,一下泄了半边气,心沉沉往下坠,只余落寞。 说好的要哄哄她的,说不了三两句话又吵将起来,没法子,一想到她和那戏子言笑晏晏的场景,他这心火呼地就烧了起来。 * 夜阑人静,茯苓伺候冬宁睡下,吹熄灯,轻掩门出去。 侧耳聆听脚步声远去,冬宁睁开眼睛,鼓着一口气,悄咪咪推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开始穿戴衣裳。 为防婢女发现,她连灯都不敢点,黑暗中,摩擦出衣料的清响。 “哎呦~~”她摸索着前进,一不留神还是撞上了桌边的绣凳。 揉揉被撞疼的膝盖,她龇着牙,缓慢朝门口挪去。 “吱”~ 夜色里,香闺推开一条门缝,冬宁露着半只眼睛,往外头左喵喵右喵喵,确认四下里无人后,方才敢把门缝开大,迈出一条腿去。 哎?不对。 她忽地想起什么,腿又缩回来,径直奔向衣柜边,去里头翻出一件靛青粗布披风,踹在怀里,这才又踮着脚,踱出了房门。 夏夜的风并不算凉爽,还好今夜月光充盈,照得地面水亮亮的。她手里紧捏着那件披风,贴着章府的墙根一直往后院行进。 偶尔草丛里有个动静,吓她一个哆嗦,后才知觉,竟是清风无故乱扰人。于是又不觉加快了点脚步。 从后门溜出来,她长呼一口气,立刻撒丫子狂奔。 还没跑几步,却见巷子口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冬宁停住脚,那人从阴影中走到街灯中来。 俊美的脸庞被光影渲染得深邃,唇边绽着笑,眸中暗藏星光,朗朗若山上松,皎皎如天上月。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轻快的模样,褪去了那身苦涩的冷,更是美得耀眼夺目,心旷神怡。 “仕英哥……”想要出声喊他的,意识到这里离着章府还不远,她赶紧捂住嘴,哒哒小跑着奔向他来。 她走到他身前,又要努力仰起头方能看清他。 “仕英哥哥,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的在福源路口见吗?” 他眼底蕴着笑意,醇厚的嗓音不紧不慢开口:“这大晚上的,真叫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乱走,我怎么放心得下?” 哦,原来这是接她来了。 她低头,手背在身后,脚尖踢着洒下的月光,禁不住地嘴角上翘。 “啊,对了!” 她将手中的披肩递过去,“这个,还给你。” 方仕英接过,略感诧异,手中的披肩被熨得平整,上面还隐约透出淡淡的茶花香,是从小姑娘闺阁中带出来的。 他轻咳两声,笑了,“没想到,这东西姑娘还收着。” “那当然了,我一直打量着找机会还给你呢。” “哦?那上次姑娘还躲我?”他轻抬眉,口中竟揶揄起来。 “你……你再说,再说我就回去了。”冬宁嗔怪地嘟囔,话说间转身就要走。 “哎!颜姑娘!” 情急之下,方仕英握住她的手腕子,小姑娘的肌肤细软滑腻,手上像触了电般,他吓得立马缩回。 “抱歉……抱歉,是某唐突了……” 冬宁也淡红了脸颊,垂着眼睫不说话,却竟也没有怪他的意思。 这还是她头一回,和除章凌之以外的男子肌肤相亲,这感觉……似乎还真不差? “无事,我知你是无意。” “那……走吧,再耽搁,夜市都该收摊了。” 听她还提起逛夜市,方仕英长舒了口气,笑得合不拢嘴,眼角都直往上飞扬,“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一声比一声急切,倒真活脱一个憨傻模样了。 冬宁“扑哧”笑出声,眉梢都渗着甜意。 福源路的夜市街,人流辐辏,灯火幢幢,常常是闹到子时还不休。 冬宁对此处早有耳闻,可还从未来过。只因这里开市的时间太晚,而冬宁又因身子缘故,总是早早就被迫歇下,从不许半夜出来戏耍。 这一下混入这条热闹的长街,她简直开心疯了,恨不能把所有看到的新鲜玩意儿都归入囊中。 冬宁见前头围了一群人,立刻抱着一堆杂嚼挤过去,是街头卖艺的在耍把式。方仕英紧跟在她身边,替她将拥挤的人群一一挡开,直方便小姑娘“开疆扩土”。 那人耍的是一杆长枪,招式不精,但也做得像模像样,无非就是来街上赚个吆喝钱。 冬宁看得直拍掌,也摸出几枚铜钱丢他簸箕里。 “叮”! 铜钱落入簸箕中,撞出脆响。 冬宁回过头,一双扑闪的大眼睛认真看着他。 “怎么了?”方仕英外歪头笑问她,不明白为何她眼神沉悄怆了起来。 “我在想,不知你以前扮起武生来,该是个什么模样?” 方仕英的笑霎时僵在脸上。 过去,那已是太久远的往事了,久远到他从不愿去回想。 “梆梆梆”! 街上响起了第一声梆子,竟是子时已到。 百戏阁到子时便散了场,黑漆漆的大场间里,空无一人。 高峰时的喧阗一过,此时更显冷清。 只有主舞台上点着一圈灯,照得那台子上亮堂堂的。 烛火摇曳,冬宁抱着杂嚼,独自静坐台下。 方仕英带她从后台溜进来,安置好她后,自己便径直又踱去了后台。他在里头已经待了近半个时辰,冬宁浅浅打个哈欠,百无聊赖起来。 “只见那,金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洪荒。” “又听那将士咆哮,马嘶旗飘!” 一声洪亮的韵白响起,似银枪挑开帷幕,刺破这孤沉沉的夜。于是人心一提,耳清目明,立刻便被带入那虎胆英雄的故事中。 她只知呆呆着望向台上,一时,竟忘了去鼓掌。 台上,那武生手持虎头枪,身披银铠甲,脸上画着的油彩虎虎生威,更衬得剑眉朗目,与那曾经滑稽相的丑角云泥之别。 他身姿笔挺,立时如松,动时若风,长枪在他手中来去自如,如挽刀花,空气中擦出烈烈的风声。只那腿脚实在不便,每次一落地,都会歪出一个微小的坡度,无形中平添几丝别扭。 白璧有瑕,令人生憾。 没有搭档,没有奏乐,他一个人便舞出了英杰的力拔山 兮气盖世。 “怒一怒,平踹尔营巢!恼一恼,血染尔征袍!” 他长枪一出,似单枪匹马刺敌营;空中腾挪,似翻江搅海破云霄;怒目回望,似山河倒转挽乾坤。 冬宁瞳孔微睁,不由从椅子上默默起身,眼中只盛得下他英伟的身姿。 她从未想过,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戏曲耍得这样漂亮。 她看着他,早已忘了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只是这样的绝世风采,而今只能在一个幽寂孤冷的子时夜,演给她一个人看,甚至每一下他脚落地歪斜的刹那,她的心仿佛也跟着陷落了一块。 “俺只待威风抖擞……”嘴里正念白着,余光瞥到台下的小姑娘,他瞬间吓傻了,把枪一丢,跳下台子来。 “颜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嗯……?”冬宁疑惑,不知他怎么突然就不唱了,还跳到了自己跟前来。 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担忧,忽察觉到何处不对,再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泪水竟沾湿了满手。 “颜姑娘,我送你回家吧。”忽然后悔,自己今晚为何要演这一出戏,也不知哪里的错处,竟勾得她如此伤心。 冬宁怔愣着,摇摇头,眼神里早已失了魂。 再次对上他忧虑的目光,一眨眼,泪水糊满了眼睛。他的脸庞模糊成一团,混着那五色的油彩,扭曲变形,仿佛又叫她看到那个在台上跪地讨好的丑角模样,和刚刚舞台上的威风武生重重叠叠。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明明这么好,这么耀眼,明明可以拥有更灿烂的人生。 可是命运啊……你为什么呢? 冬宁一张嘴,泪珠儿啪嗒就掉下来,胸腔里仿佛翻涌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潮。张不开声,她只能啜泣着,踮脚搂住他的脖颈,扑倒他怀中淌眼泪。 方仕英惊住了。 怀中压过来的馨香身子叫他无所适从,心慌意乱地只想推开她。可小姑娘揽他揽得那样紧,哭得又实在伤心,湿了他的戏服,沁得他胸口一片凉意。 僵持在空中的手渐渐放下来,鬼使神差地,像是有某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手,轻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颜姑娘,没事了……” 他也不知道什么就没事了,就像他不知她为何会伤心。心中好像有隐约的猜测,于是也共情着她的伤心,哀怜着自己的命运。 在这一片刻,被人轻贱的、被命运戏耍的方仕英,却在小姑娘嘤嘤的哭声中,得到了久已未有的抚慰和愈合。 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他埋头在她脖颈间,泪水也洇湿了眼眶。头微微动作间,画着油彩的唇轻擦过小姑娘的脖子,留下一小块红痕。 谁也没有发现,谁也没有在意。 第50章 不死不休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文案情节…… “梆”~“梆”~“梆”~ 闾巷中,传来悠远的打更声。 时间已过子时,月亮高悬中天,四下里皆静,街上几乎不闻人声。 叠彩园内灯火飘摇,映出石桌旁孤冷的人影。 他眉目阴沉,墨黑的瞳仁彻底消融于夜色,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园门口。 茯苓提溜着茶壶,轻手轻脚地过去给早已凉透的茶续水,瓷片磕碰出轻响,再次吸引过来章凌之的目光。 她霎时吓得差点又要跪下请罪,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里,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止不住地打颤。 “主子……奴错了……” 她不知今夜第几回认错,只担心似乎怎么说都不能够使主子消气。刚刚才被主子责罚了一顿,膝盖跪得青肿不说,还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今儿晚上伺候雪儿姑娘歇下不久,主子竟是又摸黑过来了。不过他这也不是头一次趁夜造访姑娘的闺房,茯苓却也如常,倒不觉奇怪。 只是门一打开,彻底叫人傻眼了,雪儿姑娘竟然不见了?! 只当时,她一颗想死的心都有了。 冰凉的眼神从她脸上扫过,望着抖若筛糠的婢女,章凌之实在气她看管不力,竟就叫雪儿夜晚偷跑了出去!怎可疏忽至此?! 然,最可气的当属颜冬宁,今夜明知故犯,竟胆大妄为到把他的警告当耳旁风,铁了心要跟他做对。只怕她今夜,又是去寻那个戏子了…… 他也不知,自己竟会对那个戏子害怕至此。 是的,他害怕他。 裴延小儿不足为惧,他知冬宁未曾属意于他。可这戏子……冬宁在意他,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她在意他,甚至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自己、忤逆自己;只为了能同他见上一面,甚至胆大包天到夜里偷跑出府…… 即使她不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早已自明。 这才使他慌,使他惧。 攥紧了拳头,他克制住身体里翻滚的岩浆,阴沉的字调自喉间滚出: “下去,不用在这儿候着了。” 茯苓如获大释,忙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走时还忍不住,倚着廊柱悄悄回首。 但见男人已完全没入黑暗中,只依稀拓印着挺拔的轮廓,分明如山如松,却又隐隐透着崩塌前的颓势。 怪哉,雪儿姑娘不归家,主子这次竟出奇地冷静,没有再去大动干戈地去寻人,反在这夜风里候了近两个时辰,连脾气都不发了。 只是这样的主子,叫她更觉出可怕,只想避得越远越好。 月影在阶下移动,是时间流逝的行迹。 搁在石桌上的拳头又默默紧了紧,菲薄的手背上青筋交错,几欲崩裂。 子时已过,夜不归宿,只疑她私会情郎…… 颜冬宁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拳头撑在桌上,就在要暴跳而起的下一瞬,小径上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却见果然下一息,一道清丽的姝影便转来园门口。 冬宁脚步钉在了原地,霎时汗毛倒竖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脚跟往后一撤,她惊惧着一双眼,缓缓平复呼吸,企图让自己淡定下来。 他坐在石凳上,她立在园门口,二人隔着夜色默默相望,都探不清彼此脸上的神色。 只觉伴着廊下摇曳的灯笼,他脸色忽明忽暗,犹如即将堕入地狱的魔魅。夜色里,一双冷厉的眸子刺过来,直要将她剖为两瓣。 “颜冬宁,你给我过来。” 连他自己都惊异,他竟然还能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说话。 沉冷的声音似一块磁石,将她吸在原地动弹不得。 算了,横竖是叫他发现了,这一刀总是要挨的。 咽了咽口水,她终于迈动步子,却觉小腿一下僵硬了去,走路都失了勇气。 实感害怕,她垂下头,一点一点拖动脚步,以比龟爬还慢的速度向他靠近。终于,磨蹭着在他不远处停下。 小姑娘缩着脑袋,停在跟前,显见的心虚。 靠得近了,她身上一股子陌生的檀香气散至他口鼻间。 喉咙似被这香气绞住,窒息眩晕。 这气味……她果然跑去私会了那个戏子! 搁在桌上的拳头微微发起抖来。 “颜冬宁……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见那个戏子去了?!” “他叫方仕英!他有名字的!”唰地抬头,她理直气壮地争辩。他成天一口一个“戏子”,这满是鄙夷口气的称呼,叫她心里蹿起股无名火。 秋瞳盈盈,她倔犟的眼底涌起忧伤,那怜惜之情竟是为着另一个男人。 骨头里泛着尖锐的痛,那彻骨的寒意,竟叫他又回想起跳入冰湖的那个冷夜。 可比她眼神更刺目的,是她脖颈间印着的一道红痕。 昏黄的火光舔舐着那道浅浅的吻痕,啃啮在小姑娘白皙柔嫩的脖子上,猩红,又刺目。 大脑有刹那的空白。 灵魂似从他瞳孔中逃逸了出去,只余一对空洞洞的眼珠子,吞噬着夜色无边的黑。空茫的目光胶着在她明晃晃的吻痕上,缓缓,烧出燎原之火。 蹭地站起身,他高大的影子覆在她身上,“你……脖子上是什么……?” 他尾音有着几不可查的颤抖,即使隔着丈余的距离,身上那蓬勃的怒气都叫她心悸。 冬宁被他这模样吓住,手往脖子上一摸,触到一小块黏腻,恍惚才反应过来。 欲要解释,可见他那狰狞怒目模样,她那叛逆之心忽地升起,“这是什么关你何事……” “砰”! 拳头往石桌上狠狠一砸。 “不知廉耻!!” 冬宁眼皮一 跳,一下又瞪圆了眼睛,对上他喷火的眸子,心有点发慌。 “我问你……他还碰了你哪里……”从胸腔里勉强挤出这几个字,他上下牙打战,差点没咬住舌头,掩在宽袖下的指尖哆嗦得控不住。 冬宁嚅嗫几下嘴,习惯使然地被他威慑住,可见他气得这般失态,一下生出点胆气来,轻轻滚个白眼,又开始跟他翻嘴皮子:“他?谁晓得您说的那个‘他’是哪个?” “方仕英!你知道我在说谁!别跟我避重就轻!”手指着她瞠目狂吼,脸几乎憋紫,目眦欲裂,眼角血红。 冬宁不妨被这狮吼震个哆嗦,可越看他这模样,心里竟不由暗暗觉出解气。更是昂扬起前所未有的斗志,巴不得把他立时气吐血在这园子里。 “他想碰我哪里就碰我哪里,滋要是我乐意。” 猛吸一口气,他滚血直冲脑门顶,差点没眼前一黑晕过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闭上眼,他竭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渐渐,平复呼吸。 气血最翻涌的浪头已过,他强迫自己镇定,用自以为足够克制冷静的语气发话,实则落在冬宁耳朵里,每一个字符都在抖。 “你给我说实话,你们今晚……到底都出去做了些什么……?” 见她又是一脸倔强地张嘴,他一个拳头抡在石桌上,“说实话!” 手被砸得青紫,皮下渗血,可他已丝毫感觉不到痛。越是企图克制着脸上的失控的肌肉,指尖便越是抖得厉害。 烛火昏昏,冬宁观望着夜色里,他如此陌生的模样,发疯、发狂,似一头凌乱的怒兽。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控,至少在她面前,总是温得像玉,冷得像冰。 而这样牵动他的情绪,叫她血液里燃起一股恶劣的兴奋。没过脑子地,她斜睨他,几乎脱口而出:“做没做什么,同您又有什么关系?您是我什么人?管得着吗您?” 撂下这句话的瞬间,他面部肉眼可见地崩坏,脸颊猛烈抽动,嘴边的肌肉被拉扯得左右横突。 心里既痛快,又伴着点后知后觉地害怕,她连忙迈开腿,小跑着往房间去。 手才刚触到门扇,肩膀被一双大掌用力掰过来。 “砰”地一声,背部撞上门框,疼得她脑子发蒙。 龇着牙吸气,不期然地落入一双幽深的眼眸中。 没有预想中的烈焰,那对瞳仁里燃烧的怒火似被一盆凉水咵地浇灭,于是只剩幽邃的黑,和凌厉的冷。 “颜冬宁,那你现在看看,我到底应该是你什么人?” “唔……” 来不及挣扎,他狠厉的唇压下来,牙齿叼住她的下唇,用力去吮。趁其不备,破开齿关,单刀直入。 不给任何思考的余地,这摧枯拉朽的攻势,叫濡湿碰上了濡湿,柔软触到了柔软。尝到那瓣尖的馨香,他止不住地挑弄,清醒着的头脑将这种甜蜜扩到无限大,没有药、没有酒,更叫他细品她身体里被催发出的每一点浓甜。于是那势头,会更像是在侵略、在蹂躏。 她逃得越狼狈,他追得越凶狠,勾弄着,吸食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气。狠厉地,绝望地,几乎恨不能,将她整个人吸食到自己口中。 软,她好软,好像只要他牙齿一开一合、蛇头一吸一吮,就能把她捏造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模样。然后那少女清软的馨香,如水,如囊,将他轻轻包裹,缓缓容纳。 他放不开,怎么放得开?一想到她的温柔也包容过那戏子,他便恨不能将她狠狠咬碎,用一种更暴虐的、更残忍的方式将她彻底据为己有。 “唔……”冬宁被挤压在门扇上,被迫仰头,承受这一切的狂热,思绪和意念都被粉碎在他无休止的吻中。 没有空气,几乎窒息,脑子像锈了的齿轮,再也转不动。 只有一双手臂在所有的空白中,无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方才不让自己掉落下去。 “唔……呜呜……”实在受不住,手去捶他的肩,可软绵绵猫爪儿般的气力,丝毫不能动摇身上的男人半分。 眼角渗出了泪花,她开始抽噎着哭泣。 许是感受到少女不畅的啜泣,许是终于暂得满足,他放开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哧哧平复着呼吸。 冬宁大吸一口气,重新活了过来,不留神被呛到,红着脸咳嗽起来。 赤红的目光落在少女湿漉漉的脸上,她双目失焦,呼哧呼哧吸气,脆弱得像被暴雨摧折的红杏。 水润光泽的唇高高肿起,嘴角边凝着两个人的涎水,是他践踏过的荣耀见证。 心里说不出的满足,那被她挖空的心似乎终于又填上了一块。 又是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唇畔,没有发狠的侵占,只温柔地摩挲,手指一边去捋她凌乱的发丝,指尖刮擦着脖颈那处“吻痕”,唇游移到她香汗洇湿的鬓边。沙哑的嗓音,像是恶魔柔情的低语: “说,他还碰了你哪里?” 第51章 梅蕊轻颤在他指尖凝成了霜露(继续继…… 两具贴合的躯体散发着热气,他压得太紧迫,几乎抢食她胸腔里的空气。 半晌,夜色中只余二人平复呼吸的喘息声,没有谁再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手抚上她的脸,眼神不舍流连,仿佛连她细小的绒毛都吹拂在他的心坎儿。克制住那想要捏碎她的指尖力道,还有那再次吻下去的冲动,他恨意锥心,咬牙切齿:“说……他到底还碰了你哪里……” 少女垂着的眼睫不知何时沾湿了,轻颤几下,脆弱如破碎的蝉翼,掩去了眼底的哀色。 只这几下,又将他心扇动得软和,又刺痛。想象着方仕英也曾这样观赏过她,甚至更进一步……心头的妒火再次烧灼着理智。 衣摆撩开,忽地钻入一股凉气。 “这里呢……他有碰过嘛?嗯……?” “呀……!” 冬宁不及防惊呼出声,咬着唇的牙齿都在颤抖,紧闭着眼偏头躲过他过于炽热的鼻息。 主腰轻薄,常年执笔的茧子刮擦过丝织的料子,又烫,又麻。应该生气的,可她脚底板软了,连喊出来的声音都是绵绵的,落在人耳朵里浑似在撒娇。 “我问你,这里呢?”沙哑的低语落在耳畔,又往前缓缓移了半寸。 冬宁在他怀里猛一个哆嗦,唇被咬出血印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她艰难地张嘴吐息:“没……没有……”这声音软得不像话,打在他心头更是痒痒的。 鼻子一皱,她又羞赧地嘤嘤哭出了声。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可张开了的弓已然紧绷欲断,并不舍得就此放开她。 心中被她的楚楚可怜挑出了恶念,他复一低头,含住香唇,这次更是轻车熟路。 “唔……唔……” 冬宁哪里受得住,双手死死攀住他鼓胀的手臂,整个人颤颤巍巍吊在了他身上,被迫仰头,眼角洇出的泪滑入鬓角…… 怀中的人儿已然呼吸不畅,他终于放开她,却仍不餍足,替她将弄皱的衣服扯平,一边轻啄两下她的鼻尖。 原来她的好,他到而今才尝到,忽然觉得自己前三十年简直白活了似的。甚至还愚蠢到,差点叫别人摘取了他悉心浇灌养大的娇花。 “好雪儿,是我错了……”他轻叹,唇又要去寻她湿润的眼。 猝不及防地,肩膀猛然被推开,他差点 往后栽倒去,还没来得及站稳,“啪”一声,一道巴掌重重招呼在了脸上。 章凌之被打懵了。 他钉在原地,灵魂有片刻的出窍。 少女终于睁眼,一双眸子盛满了水光,那里头凝聚着不甘、羞愤、憎恶,伴随着颤抖的身子,珠泪缓缓滑落。 泪水一旦开闸,便止不住,呈喷涌之势,争先恐后地自眼眶中溢出。 “你……你……欺负人……”她抖着,努力拼凑着词,气得想不起话来,只知道抬起袖子,把那被他亲过的嘴巴狠狠擦拭,“混蛋……” 这一动作,把章凌之看得脸色一黑,回过神来,眸子又阴沉了几分,她脖颈上那道凝固的吻痕此刻更是鲜亮得扎眼。 “我碰你是欺负人,他碰就可以了?” 克制不住的冷笑,眼中甚至浮现了杀意。 冬宁手背贴着唇,泪水儿直淌,模糊了他冷峻的面目,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想开口说“是”。方仕英倒过来肩上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抗拒,甚至感受着他呼吸喷洒在颈间,会有心跳怦然的声音。 方是个君子,不会像他这般……这般磋磨自己。 但一闪而过的理智止住了那个“是”,他身上过于冷冽的肃杀之气,叫她害怕更会连累了方仕英去。遂只是哭着,泪水里包着委屈,哭声里掩着惊惧,死死咬住被亲肿了的嘴唇。 不可遏的愠怒尤在,他将她压回了门框上,只等着她一个回答。他甚至想,但凡她口中敢说出一个“是”字,他便能立刻叫那方仕英另一条腿也断了去。 良久,等不来她的答复,只有小姑娘泪光莹莹的愤恨眼神,与他在逼仄的夜色里僵持。 心跳猛然漏拍。 他从她的眼神里只读出了愤恨,没有恋慕。 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他慌不择路,气势一下被冲散了去,绷紧的肩膀缓缓塌陷。 “雪儿……”陡然气弱,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好先道歉:“对不起……”手足无措地,伸出胳膊就想去抱她。 “别碰我!” 她一掌将他手打开,几乎是嘶吼出声,身体应激,紧紧蜷在一起。 身体再次僵住,他一下举止失措。穿堂风过,心口呜呜地漏着风。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他曾自以为是地设想过很多遍,若是自己勇敢地向她表明心迹后,她该有多么的欢欣鼓舞?拥有她,只不过是他点头答应的事儿罢了。可从不曾预见而今这般,她竟会因自己的吻,痛哭至此。 不敢想,在他因良知和爱欲而挣扎的时候,她那年少无知的喜欢是否也在慢慢退却? 眉间阴郁笼罩,身体里的烈焰熄灭,眸子也重新染上了冷色。 笼在他身形下的小姑娘这么乖,小巧的一只,他一只手臂就能环抱住。就在他眼前,似乎不过一伸手就能得到。 “雪儿,不哭了。”声音放软,放轻,他试探地抬指去擦她的眼泪,意料之中地被她偏头躲过。 却是也不恼,只苦涩地一笑,“我错了,跟你道歉。以前是我想不清楚、不敢面对。”再次试探着向她靠近一步,见小姑娘没有明显的反抗,垂下头,就着她的耳畔边,轻声慢语:“我吻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心悦你。” 告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轻飘飘落入少女的耳朵里。 哭声止住了,她双目发直地盯住他,猛然吸溜一下鼻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瞧她这憨傻的模样,章凌之眉尖都荡开笑意。 “雪儿,之前是我太迂,心里总有诸多顾及,也有许多要周全的人和事,这些心思不敢同你说,也无法同你说。惹你伤心,实非我意。可……可我到今日才知,我是太喜欢你,喜欢到甘愿抛弃廉耻……” 说到此处,他终于还是噎住了,顿了一顿,眼眸深深地望住她,“雪儿,我的心意,你可知?” 他这一席话太多太满,冬宁受到冲击的小脑袋瓜一下不及反应,只知道傻愣愣眨巴眼。 他看她的眼神过于炽热,虽说话语分明是温和的,可那直勾勾的深邃幽瞳,是势在必得的占有和毫不掩饰的欲念。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他,身上强烈的沉香气在夜色中弥散,分明就是一头随时要进攻的雄兽。 像是在暗示她,她没有回绝的权力,唯有顺从。 瘪了瘪嘴,那泪珠又开始往外冒:“你以为你是谁……?” 应该高兴的,这是她从情思懵懂时便爱慕着的人,对他狂热得喜欢到撒泼任性、不顾一切。可当梦想中期盼已久的告白终于降临了眼前,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心中唯余淡淡的哀伤,和筋疲力竭后的心死。 “你……想推开我就推开我……想说喜欢我……我就必须要同意……”越说越委屈,越想越无助,泪花儿哗哗地就从下巴滚落。 “章凌之,凭什么……?”她仰头看他,包满泪水的眼珠满是倔强,甚至还有……那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时,直呼他的名字。 没有愤怒地阻拦,他只觉这话像是又甩了一巴掌到自己脸上。 “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想要……就又想要了呢……?”啜泣着,她气口越发阻滞起来,“你真的有在乎……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还是在你心里……我是可以随意操控……随意伤害的人……?你说什么我都要听……不可以反驳你,不可以忤逆你……你说喜欢我,我就必须要接受你的喜欢……是吗?”一滴豆大的晶泪滑过脸庞,随着她冷酷的问话,悠悠滴落。 章凌之被她问得失语。 或许小姑娘没有说错,在他心里,就是习惯了一切都武断专横,哪怕对她的情感,亦是霸道至此。 “雪儿……我……”嘴唇翕动着,他想不出辩解的话,眉头忧愁地紧锁,恨不能把一颗心剖开给她看。 眼皮忽而变得沉重,她甚至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内心灌注了一股子真气,支撑着她昂起头,用坚定无比的语气回他: “章凌之,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了,不想要你了。” 章凌之心猛然一坠,还未及开口挽救,只见她身子摇摇摆摆,双眼一合…… “雪儿!” 眼疾手快,他立马托住晕过去的少女。 * 眼皮很沉,像是灌了水,可身子却又是轻飘飘的。不过清醒片刻,强烈的饥饿感又很快袭来,令人眩晕。 手动了动,依旧绵软得使不上一丁点儿力。甚至没有心劲儿开口唤人,只是干瞪着头顶的帷帐,虚弱地喘气。 她不确定晕倒前发生的一切,只疑心那是梦,可很快地,又打消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怔愣了会儿,方才推动压在身上的衾被,试图坐起身来。 床帐内擦出窸窣的动静,引得侯在一旁榻上的人过来查看,帷帐掀开,眼神猝不及防对视上。 见她睁眼,章凌之眸中转忧为喜。 “醒了?” 冬宁懵了半晌,一下没反应过来。 现在已是夤夜,房内点着一盏小灯,他一身月白寝衣,更显身姿清减,瞧着竟是已在这儿屋里安歇的架势。 人是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脸颊也削薄了下去。 转身去唤茯苓盛粥来,他又坐回床边,仔细去觑她的脸色,“可有哪里不舒服?” 冬宁身子往里侧了侧,躲开他的气息,垂下眼,摇摇头。 自那晚的旖旎后,她对他的靠近便万分不自在起来。 她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自然没有逃开章凌之的眼睛,身子霎时僵直了,他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良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似乎那一晚的事,谁都不愿提及,干脆默契地都将它按在肚子里。 茯苓端来热腾腾的肉粥,章凌之顺手接过,搅到热气散开,方才勺一口递到她嘴边。 眉尖轻蹙,她偏头躲过,眼神瞄着锦被上的芙蓉绣花,倔强地不去看他。 手僵在半空,心中轻叹。 知道她在跟自己闹脾气,不愿逆着她来,只好将粥碗送回茯苓手上,自己起身退到一边。 小姑娘终于肯张嘴了,小口小口喝着粥,安静得不出一言。 章凌之默然半晌,终于斟酌着开口:“你先好好修养,有些话回头我们再慢慢说。” 自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眼睛失神片刻,她只知张嘴喝粥,乖巧得令人心疼。 粥快喝了一半,她终于小声气儿地开口:“孃孃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她想芳嬷嬷了,这是自然。 她是这样地想念她,想念她粗糙的结满厚茧的大掌,还有身上简朴的皂荚气,那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眼睛几不可查地一沉,他又弯出个温和的笑:“难得见一次侄儿,就让她多休息上一些时日,这一年到头的,也该她享享清福了。” 显然是他的托词,他就是拘着芳嬷嬷,故意不让她回来。 雪儿才刚因为这事儿同自己闹上脾气,若是这时节召她回来,岂不坏他大事?那寸步不离的老仆妇,他一早便嫌她碍事儿。 冬宁不好再说什么了,也无法说什么。 只要他不想放芳嬷嬷回来,她便决计没有回来的可能。 难得的不哭不闹,也确实是她耗得没了力气。 茯苓扶她在园子里走了几圈,松动松动筋骨,这才回屋准备洗漱将歇。 章凌之已经将榻上收拾了出来,准备回燕誉园。冬宁昏迷这几日,他都是窝在这张窄榻上,夜里寸步不离地照看,而今小姑娘醒了,也不好再共处一室。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却迟迟合不了眼。 她现在心里很乱,自己也捋不清,胸口如同压着块沉沉的石头,呼吸艰难。 自那天的夜里的疯狂后,他似乎处处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退让,她一犯倔,他便低头妥协,总是顺从的,绝不勉强她一点。 可不对,总有哪里不对啊。 那些小意纵容背后,实则是毫无争议的强势。 他说话是低声柔语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可他却能执意拦住芳嬷嬷不让自己见她;甚至父亲能否获提拔回京也全看他的心情;就连方仕英赖以生存的百戏阁他都可以…… 糟了!方仕英! 她猛然坐起了身。 想起那晚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不知是否真会连累到仕英哥哥。 过去,她最期盼、最渴求、连做梦都时时惦记的妄念,就是他能心悦于她。 可而今,当她不愿、她不想了,这成了真的妄念竟变为最令她惶恐的东西。 “你这次又是怎么了?又昏了这么多天?”胡照心掰开两瓣橘子,一瓣丢嘴里,一瓣伸过去递给她。 冬宁身子还没好全,不宜在街上久逛,胡照心便登门来看望。 她笑容淡淡地接过,抿出个浅酒窝,耐心地去剥那橘瓣上的经络,“算了,不说了,我这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总有些猝不及防的时候,说晕也就晕了。” 现在说起这个怪病,她竟也是云淡风轻起来。 胡照心内心幽叹,但不愿牵起冬宁更多的忧思,觉着她能像这样想开点才好,便也强打精神,把话头引到别的地方去。 胡照心说话顶有趣儿,任它如何淡如白水的故事,到了她嘴里都能脱胎得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冬宁只笑着,静静她说,偶尔附和上几声清脆的笑。 少时,她慢慢敛了笑,扯扯胡照心的袖子,头挨过去同她耳语道:“有个事儿,我想拜托你帮帮忙。” “嗯……你说呗,什么事儿这样神神秘秘?”胡照心不耐烦这样压低声儿说话,直起腰又大声吆喝两句。 “嘘!”冬宁示意她噤声,秀眉皱得深,左右张望一圈,总疑心这府里有什么人听墙根。又靠过去,用力晃晃她的袖子,“你且小声点儿,我怕叫人听去了不好。” 直觉她要做什么坏事,胡照心眨眨眼,“要干什么?你说?” “我……想要搬出去章府,可我也不大懂这找赁屋的事儿,想叫你同我去寻个牙人,再一起上街看看房子。” 她一口气说完,胡照心早已鼓瞪个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忽然想搬出去章府?” “我可是记得,当年那章阁老要赶你出去,你可是轰都轰不走呢!离家出走都要同他闹别扭,怎的现今又变了主意,自己倒主动想要搬出去了?” 怪哉怪哉,她这个朋友的想法,实在叫她看不透了。 冬宁摇摇头,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只好言简意赅道:“你就当是我累了,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了吧。” 她眉宇凝着浓愁,眼浮轻雾,明丽的五官已完全是个少女模样,不再有少时的无忧,却开始沾染这人世的苦与涩。 “可……你一个姑娘在外头,总是不大好的,这谁放心得下呢?” “没事,等我找到屋子,孃孃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有她在,我便不怕了。”她笑得小酒窝露出,很是乐观地道。 胡照心翻着眼睛想了想,眼前浮现芳嬷嬷那人高马大的壮实模样,遂放心地点头,“那成吧,我陪你去看。” 冬宁支开茯苓,和胡照心挽手上了街,走到桥头口,径直拽着她往昌平街去。 “哎哎哎,你干嘛呢?走错了,牙行往西边呢,这头。” 胡照心带着她就要转方向,却被冬宁死死拉住手,“照心,我想先去趟百戏阁瞧瞧。” 胡照心两眼一瞪,“你还去……”转而一想,又放低了声:“你不会真看上那个戏子了吧?三天两头地想着往那他那儿跑?” 冬宁垂眸摇头,她不敢跟胡照心细说那夜发生的事儿,章凌之的狂怒着实给她吓着了,她便更是惦念起方仕英来,怕给他惹出什么祸事。这才身子稍微好了点,便立马上街来查看。 百戏阁。 昔日张灯结彩的大门此刻空洞洞开着,门口有人攀着爬脚架,将“百戏阁”那大招牌往下取。 “慢点慢点……小心接住咯!” 地面的人伸手去接,不及防被一道娇小的身影蹿进了门。他探头瞧了一眼,没去管,继续托住那沉重的牌匾。 冬宁冲进了馆内,屋子里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有工人扛着新木在里面穿梭,见着她来,忍不住招呼,“姑娘,让让,别挡道。” “冬宁,你慢点!我都……都差点没追上……”胡照心终于气喘吁吁赶到,冬宁方才醒过神来,抓着那工人便问:“师傅,劳烦跟您打听一句,这百戏阁是怎么了?” 那人扶住肩上的大木头,却也耐心答她:“嗨,你不知吗?这百戏阁做不下去了,现在被新的东家盘下,准备改个酒楼。” 心底隐隐浮现起不好的猜测,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般,她抓着他急切追问:“这百戏阁生意向来不错呀,怎会如此?” “据说啊,我也是听人家在传,说是这里头有个戏子得罪了某位贵人,贵人迁怒,一挥手就把这整个百戏阁都给查封了!” 冬宁恍然失神,双眼逐渐麻木。 胡照心托住她的手臂,却还是不愿相信,只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说的那戏子是谁?师傅可知?” 他摇摇头,“嗨,这我哪儿知道去?不过那人也是倒霉,摊上这事儿……你说日后还有哪个戏班子敢收他?哎……”叹着气,他还不忘叮嘱两句:“姑娘们没事就别在里头晃悠了,当心砸着你们。” 周遭的话,冬宁再听不进去。 “冬宁……咱赶紧走吧……”胡照心拉拉她的衣袖,未能得来任何反应。 空洞着一双眼,她慢慢挪到主舞台边,台上叮叮当当,敲出巨大的响声,有几个人蹲在台子上,拆卸木板子。 这不算高的舞台,也没有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这台上头,彼时他卑躬屈膝、卖笑讨好,观众阵阵呼声喊得响亮,一个又一个铜板朝他砸去,还要作揖道谢。 但她总也忘 不了,那晚,云遮月暗,台下只她一人,他久违地换上一身武生行头,俊伟不俗,手上一杆长枪耍得猎猎生风。 那凝结着他所有的汗水与希冀,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他还曾说过,只是遗憾,他最魁伟风光时,她未曾见。 泪水不知不觉,又淌了满脸。 “冬宁,你……没事吧?”胡照心被吓到了,刚想劝慰,却见她猛然转身,疯了一般地跑了出去。 “冬宁!” 第52章 雄兽之争是男人与男人的对峙。 颜冬宁一路跑,胡照心又跟在后头一路追,口中不住呼喊。 “冬宁!你慢点!” 她这个身子,本就刚从昏迷中醒来,一下又四处猛跑,就怕她突然晕倒在街头,那自己可真是罪过大了。 冬宁毕竟体弱,哪里是小霸王胡照心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她追上,揽住肩膀截停她。 “冬宁你……做什么去……慢点呀……” 一时停下,冬宁这才发觉心口跳得厉害,腿软得就要站不住,还好叫胡照心扶住。 她额头渗出细汗,唇色尽褪,眼神麻木茫然,一副风雨飘摇之姿。 连胡照心个没心没肺的都被惹出心疼,双手拥住她的肩,“冬宁,你怎么了?别吓我!” “那百戏阁是不是章阁老他……” “哇”地一声,冬宁趴在她肩头,彻底哭出声来。 她嘤嘤啜泣着,泪水瞬间便打湿了胡照心的肩头。 “没事了,没事了……”抚着她的背,她轻声安慰。 “都怪我……照心……都是我连累的他……” /:. 是她太蠢太天真。 他这辈子本来就过得够苦了,却因为遇着她,又是苦上加苦,倍受轻贱。 刚刚她一阵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去兵部衙门找他理论去。 可及至被胡照心喊住,她方才梦醒,十八岁的人了,不能再像个冲动淘气的小孩子那般,况她跟他,又有什讨价还价的砝码呢? 那些年幼的天真,而今反过来,压在她身上,是沉甸甸的负担。 * 晚膳端上了桌,章凌之才刚执起碗,便听园子响起了说话声。 “雪儿姑娘今儿怎么过来了?主子正巧刚用上饭,要不要一起用点?” 直觉到她是为什么而来,章凌之不动声色地将碗筷放下。 小姑娘自醒后,日日躲在园子里,就是不愿见他。 这事儿急不来,她这个倔性子他最是知道,一身反骨,你越是跟她对着干她就越不顺着你的心意来。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的吗? 候不了多久,冬宁果真气呼呼跨进门来,见他端坐在桌边,上来就直接开炮:“章凌之,你有什么气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去迁怒一个无辜的人?” “他无辜?”章凌之凤眸一眯,寒意乍现。 跟进来的茯苓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形,暗自咋舌,猫悄儿地缩着脖子,默默退了出去。 章凌之冷笑,饶是心里对此再有准备,可骤然一听她对那戏子如此维护之语,心还是不由抽搐了一下。 “他何谈无辜?引诱你夜晚私会,甚至还……脖子上带着不清不楚的痕迹归家,你现在跟我说他无辜?!”情绪有点止不住,他一时激动了起来。 “那又如何?他又什么都没有对我做,我们俩清清白白,你凭什么端了百戏阁,害得他以后在这儿燕京城都混不下去了!” 章凌之突地站起身,眸中狠意愈烈,“若非我及时发现,你敢说,你俩当真能一直清清白白下去?” “我……”嘴唇蠕了蠕,她竟回答不上他的话。 “颜冬宁!你说话!” 手往桌上一锤,筷子沿碗边滚落。 本以为自己尽在掌控,可见她如此吞吐模样,不知哪根神经就被触到了,忍不住又暴怒起来。 冬宁被吼得一个哆嗦,意识到自己的犹疑大错特错,惊惧的眼睛呆望了他片刻。 “我和他……我……”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他每一个字都是在笑着说,可每一个字听来,又都是椎心泣血。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在乎他,回护他,挂念他。 她为他动了心。 脱了力地坐回椅子里,他失神呢喃:“雪儿,不要再这样,别让我后悔我的决定。” 不是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 他甚至将他的背景了解得清清楚楚。 孤儿出身,幼时被卖给山西道的一个戏班子,跟着唱念做打、苦练功夫,少年时又一路随班主进了京,在这里讨生活,渐渐唱出了名气,成了戏班子的当家头牌。后来班主去世,他一力苦苦支撑,眼见得终于重新红火起来,却竟又招惹上了裴一元。 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欲收他为外宠不得,竟恼羞成怒断了他一条腿。 腿断后,戏班子彻底散了,为了讨生活,他方才不得不流落到百戏阁做滑稽戏的丑角。 亲友寥落,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只要他章凌之想,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不是什么难事儿。毕竟他死后,恐怕都不会有人为他声张。 除了眼前这个傻姑娘。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被他模糊不清的话语吓到,冬宁哭腔已然掩不住。 嘴角溢出苦笑,他合眼靠进椅背中,满身心的疲倦。 “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燕京东郊,顺义。 开阔的平地上,数匹马儿绕跑马场驰骋,旁边的马厩里,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沿着马槽洒草料,行动间左右颠簸,总显出不大利索的样子。 “方仕英!有人找你。” 监正过来叫人,他缓缓放下草料,抬眼望去。跑马场的围栏外,正立着一对人,男子冷着一张脸,站在小姑娘身后。 见他转过脸来,小姑娘扶住栅栏,急切地朝他挥手,“仕英哥哥!” 并未有太多惊讶,方仕英只淡淡点头,感觉到她身后的章凌之脸又更黑了,便是连那笑都不敢显露在眉梢。 他迈开脚,跛着腿,朝他们慢慢走过来。 瞧他这歪斜的模样,章凌之心中更是生出许多不悦。 他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说,还巴巴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正经差事,简直地怄气到家了。之前在朝堂上被裴一元打压时,他都不觉有这么憋屈。 真不是他章凌之有多海量能容,实在是他知道,若是真动了这方仕英,冬宁能记恨他一辈子。 有的气,咽不下也得咽。 “章大人,颜姑娘。” 他终于走到了近前来,拱手行礼,很有眼色地,先朝章凌之示以敬意。 “仕英哥哥,你没事吧?!” 冬宁一双眼睛只知盯住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好像生怕章凌之在何处就给他吃了暗亏似的。 实在被她这可爱模样逗乐,方仕英浅浅抿出个笑,尽管已经很努力克制了,可那脉脉情意还是不由从眸中泄出。 自上次夜里一别,他又何曾有哪一日是不想她的呢? “颜姑娘多虑了,在下很好。自那百戏阁倒了以后,多亏有章大人照拂,将我安排进了这苑马寺,才让我又有了个栖身之所。” 说完,还不忘向“恩人”表忠心,“多谢章大人再生之恩,方某没齿难忘,定尽忠以报。” 章凌之端出个笑来,眼神早已将他剥皮剖心,语气却依旧维持着温和:“恩情不恩情的谈不上,你也知道,我都是看在雪儿的面子上。” 他打的什么暗语,方仕英自然知晓。 就在百戏阁轰然倒塌的那一日,章凌之便在茶楼约见了他。 直到见到这位端坐上首的大人那一刹,不需他开口,方仕英便已知晓,正如日中天的百戏阁为何 突然之间被查封。 彼时,这位章大人看他的眼神直白,他靠坐檀木圈椅中,一身雪青色如意纹纻纱长衫,头绾碧玉簪,看似清贵散漫,实则气势迫人。 何曾有现在的平易近人? 尤其是当时他的眼神,毫不忌讳地落在自己那条跛腿上,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坐吧。” 只轻飘飘两个字,就是叫他觉出冒犯。 许是出自男人的嗅觉,一番眼神交锋,他立刻感知到,章凌之对自己,是男人对男人的敌意。 看来他对自己这个“小侄女”,心思也并不单纯。 他直挺着腰,在他对面撩袍就座。 “你对雪儿有意,是吗?” 他一上来便问,方仕英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大方承认,“某的确心悦颜姑娘。” 见他认得果断,章凌之竟是被气笑了。 “那我奉劝你一句,配不上的人,便不该去招惹。” 章凌之冒犯他断腿的目光并未能将他看得自卑,可这句话,却是终于击落了他那一向宁折不弯的头颅,出神地望向桌面,心虚得无法回话。 浅浅勾起一个得意的笑,章凌之掏出张勘合,递过去,“你带上它,明日便去顺义的苑马寺报道,自会有人替你安排差使。” 看到桌上盖有兵部和吏部官印的勘合,方仕英傻眼了。 “大人这是……这是何意?”吞吐着问出口,他彻底闹不明白了。 百戏阁一事确定是章凌之的手笔没错,他想,无非便是报复自己引诱冬宁“私会”一事,可……既然百戏阁都端了,下一步自然是该“处置”自己。 不清楚这位章大人和那裴一元比,又该是个什么人物。可刚刚见面对视那一眼,他眼中暗烧的妒火几乎让他做好了在他手下赴死的决心。能混进内阁的,没有一个心慈手软之辈。 而今情形急转直下,倒真叫他一头雾水。 进了苑马寺,那便是给朝廷干活,有了保障不说,日后去养马也好过在台前扮丑角取悦于人。 这实在是个好去处,可…… “为什么?”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惑,“大人为何如此费心安排?” 章凌之手指一敲扶手,笑得悠然,“费心谈不上。”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可接下来的事儿,倒是要你费心。” 说着,他敛了笑意,脸色冷肃下来,鹰隼般的目光攫住他的脸,“我只要你给我记住一点,日后,离雪儿越远远儿地,这辈子,都不许再见她,一面都不成。” 怔愣片刻,他嗤笑,“既如此,大人何不给我一刀了了?如此倒来得痛快。” “不,方仕英,我不要你死,就要你活。” 章凌之盯着他,缓缓、浅浅勾起个笑,那笑混着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要给我好好儿地活着,把日子越过越好。想让冬宁在心里记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休想。” 只有他的日子好过了,冬宁才会慢慢将他淡忘,而自己越是对他下狠手,她便越是舍不下这个方仕英。 若是他真的枉死在自己手上,只怕这个傻姑娘,要在心里记他一辈子。 杀了他固然解恨,可这不是他章凌之想要的。 他要雪儿这颗心一辈子都在自己身上,不容他人。 似乎有点想明白了章凌之的用意,明知地位悬殊,可方仕英心里攒着股气,不愿接过这个活计,仰他鼻息。 “我知道。”还未等他开口拒绝,章凌之端起茶杯,抿了口,语气漫不经心:“之前跟你同戏班子的师妹,有好些个迫于生计,都流落到了绣球胡同的青楼里。我可以给她们脱了贱籍,送进教坊司。” 方仕英眼珠一颤,看着面前矜贵闲雅、却对自己恨意滔滔的男人,一颗心渐渐冰冷下去,再说不出话来。 他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厉害,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先是端了百戏阁,是为立威;后又荐自己去苑马寺,是为施恩;而承诺给师妹们脱离贱籍,更是挟恩。恩威并济,他方仕英的铮铮铁骨、傲然气节,竟是在他这里使不上一点力。 拿起桌上的勘合,细心叠好贴在胸口,他起身作个长揖,“多谢大人恩典。” “所以,真的是他将你安排进来苑马寺的吗?”冬宁不可思议地发问。 “千真万确。”方仕英回她。 冬宁张着小嘴,唇瓣翕动两下,笨拙地转过头,今日头一回,正眼去看身后站着的男人。 正巧一道夕阳打来,晕染在他的眉尖,他微垂着头,去俯就她的眼神,眉目清朗,华章溢彩。 竟是又叫她想起,十一岁那年,树下初见的那位探花郎。 想起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误解,还有那些为方仕英抱不平的大吵大嚷,忽而就……生出点愧疚来。 其实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差劲嘛? 冬宁定了定心神,想起他拒绝自己时的狠心和强吻自己时的霸道,又气鼓着脸,闷闷转过头,决心依旧不要给他好脸色看。 第53章 鬓边呢喃“雪儿长大了,所以呢?”…… 方仕英侧过点头,见冬宁那精彩纷呈的脸色,把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不由又升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今日被赋予的使命。 “颜姑娘,在下能有今日之际遇,幸赖与姑娘相识,方某三生有幸,此生不忘。” 见他一下把话说得如此严重,冬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不至于,仕英哥哥客气了,这……这差事也不是我给安排的呀……” 方仕英浅笑,瞥眼看一下她身后面,“是章大人的安排,但章大人也是为着惦念颜姑娘,才会高看我一眼。否则的话,百戏阁出事,我现在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讨饭去了呢。” “那百戏阁,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冬宁见方仕英现在全须全尾儿地站在跟前儿,甚至还有了更好的差事,料想那百戏阁不会是章凌之叫动的手,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小姑娘闹不清这里头的复杂门道,方仕英也极其配合地替她“解惑”。 “嗨,都是那东家心术不正,叫官府查出偷了朝廷好多税银,这才给查封了呢。” “这样哦……”冬宁默默点头,只是觉得巧合,并未过于深想。 正值她思索间,两个男人的眼神又在空中交汇,章凌之朝他点头示意,方仕英立刻心领神会,“颜姑娘。” “嗯?仕英哥哥,怎么了?” 知道大家都好好儿的,冬宁心情都亮了,眼睛扑闪着看向他,声音都振奋了起来。 “是这样,今日我想向姑娘做个别。章大人是给我安排进来这苑马寺了,可实则北直隶这头早已满员,寺卿是碍着章大人的面子才将我加塞进来。但总归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还好,平凉那头的苑马寺现有空缺,寺卿大人便将我抽调去了那边,过几日我便要启程了。” 他一口气解释完,冬宁听后,怔了片刻,小脸儿旋即就垮了下去。 平凉啊……那个地方离京城可好远好远呢,那岂不是以后……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吗? 一思及此,她猛然觉着心里头都空落落的。 “你……非走不可吗?” 章凌之手背在身后,不由紧了紧拳头。 她声音里的不舍夹杂着眷恋,太过直白,叫两个男人都听了出来。 方仕英心里一阵酸涩,只是垂着头,不敢正视她那纯挚依恋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美,他怕看一眼,便要把什么承诺和理智都抛在脑后,自此万劫不复。 “是……”喉头哽咽着,他很快又捋顺了口舌:“难得有这样的好去处,不去岂不可惜?”想到什么,嘴角滑过一抹苦笑,“反正我这个人,孑然一身,没有什么牵挂,自然可以四海 为家。” 没有牵挂吗……? “那……”冬宁踟蹰开口,“我呢”两个字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不知为何不敢问出口,许是出于姑娘家那天然一点矜持,许是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太灼热。她终究只能是点头,“那好吧……我明白了。” 低头默然半晌,她忽而释然了。 “仕英哥哥,祝福你。”她绽出个甜笑,“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祝愿未来你的日子,能越过越甜。” 没忍住抬头,他正对上小姑娘明亮的眼眸,晚霞碎在她的眼波中,漾出神性的光芒。那酒窝盛着的醉人佳酿,他曾差点借着醉意吻进去,只可惜,遗憾当时偏头躲过的那一下。 喉结滚了滚,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嗯,谢谢颜姑娘。” 太阳沉向西山,山头上露着半边脸儿,光线暗弱,大地笼上一层朦胧的金纱。 方仕英立在跑马场边,风卷起沙砾,朝脸上扑来,模糊了他追随不灭的视线。 望着两道并肩而行的背影,苦涩在舌尖翻涌。 他心里的姑娘啊,就在这样迷人的暮色中,伴着另一个男子远去。 成双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始终没有回头。 忽地,那道娇小的身影定住了,方仕英心一提,她突地转过身来。 逆光之下,暮色昏昏,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见小姑娘朝他招了招手,他甚至能想见,她脸上明媚的笑容。 举起手,向她挥了挥,脸上淌落了泪水。 她定然是瞧不见的。 心中千言万语,唯有以目相送。 傍晚的顺义东郊,散去了白日暑气,凉丝丝的空气沁人心脾。 冬宁并不急着上马车,只在这阔大的天地间,慢悠悠踱步。 章凌之就跟在她后头,默不作声,暗中相伴。 他不着急开口,他知道,小姑娘此刻心里装着一肚子话,想要同自己说。 心情是复杂的,胸腔溢出一种摘取成就后的满足感,还有战后生还的庆幸。可又有种难言的落寞。虽则自己略施手段将方仕英赶出了京城,但方才冬宁同他那依依惜别的模样,又是叫他心中那根刺又扎深了几分。 妒火隐隐烧灼,燎着他的心肝肚肺肾,那团气焰膨胀着,不知在何时就要点炸。 与他的焦躁难安不同,冬宁此刻却是沉静。 晚霞中踱步,风吹拂过她的发丝,脚边的石榴裙摆动出轻波,空气中散溢出几丝茶花香气。她身上沉淀着这几日从未有的宁静,平和。 不是因刻意冷落他而沉默,他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 但还好,至少她不跟自己闹别扭了,日后的事,便更可徐徐图之。 冬宁定住了脚,磨蹭着转过身,晚风中,抬眼与他对视上。 抿了抿唇,她斟酌地开口:“对不起,之前是我误解你了,不该还没弄明白状况就冲你大吼大叫……” 眼神闪烁,那里头隐含着愧疚。 这正是他想要的。 赚得了她的愧疚,便好卸下她的心防。 可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应该对她笑的,好把这事儿轻轻揭过,可摧毁殆尽的理智已无法再束缚住他。 “颜冬宁,你就这么在乎他吗?”他冷笑,语气也是硬得扎人。 冬宁张嘴,喉咙间的话语却被他截断:“算了,我不想听。” 不敢听到她的回答,虽然事实已经验证了一切,可他依旧自欺欺人到回避面对。 是了,他章凌之一向就好自欺欺人,仿佛不承认、不面对,自己曾经对她生出的爱欲便不存在;她对方仕英的怦然心动便也不存在;仿佛她心口那点位置还只留着自己一个人。 他是个骗子、傻子、痴儿。 无可救药。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望着自己脚尖,她慢吞吞开口。 章凌之忽而心提到了嗓子口,“嗯。”喉头一滚,他语调艰涩。 “我……我其实已经上街去看过房子了,打算过段时间就搬出章府。” 一口气说完,她不敢抬头看他,头顶只余沉重的呼吸声,侵袭着她的口鼻。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章凌之不及防她说这话,一下没回过神。怔忪过后,望着她低垂的头,两只小巧的耳尖露着,轮廓染上淡淡的山茶花香气的粉霞,叫人心猿意马。 可是她竟然想躲开他。 他只恨不能立马将她紧拥入怀、吃拆入腹,好叫她这辈子都逃无可逃。 “雪儿……”终是克制住了心底的怒火,他往前一步。 冬宁连忙后撤,惊慌得退出一大步。 这一动作彻底激怒了章凌之,他一个跨步上前,掌住她的腰,搂到自己胸前,唇贴着她的鬓发,牙根紧咬,“你就这么想躲开我,嗯?” 冬宁吓得身子轻颤了颤,紧缩着,如一只受惊的兔儿。 他贴得太紧密,那自幼时便缠绕在她梦里的沉香气铺天盖地而来,千丝万缕,将她牢牢缚住,愈挣扎,愈紧迫。 “是……你就当我是想躲开……呀!” 扣住她后腰的大掌一用力,冬宁几乎是撞上他的胸膛,那柔软毫无空隙地贴上去,任由他心跳剧烈地撞击。 手撑在他胸前试图推开,可力实在量悬殊,真似螳臂当车。 她鼻尖惊出细密的汗,被他“轻薄”也不敢呼叫出声,只咬牙去做那毫无悬念的抵抗,脸颊晕开一片羞粉。 章凌之就这么垂眸看她,手掌恶劣地又一用力,那两团饱满又往他胸口贴得更紧了。 那羞惭已经蔓延到了耳垂,红得靡艳,她几乎快要哭出声:“小叔叔……你……放开我……”她已多日不曾这样称呼过他了,此刻又这样唤他,更像是在刻意提醒,提醒他内心仅剩的羞惭。 淡淡冷笑,心中几乎被她激发出所有的恶劣来,只觉她像在抗拒却又不似真的抗拒,竟更品出些趣味来。 低头,轻轻吻去她鼻尖上的细小汗珠,磁沉如滚砂般的声音混着鼻息,落在唇畔,“雪儿为什么想要躲开我,嗯?之前是谁闹着说喜欢我?现在又说话不作数了?小骗子。”忍住想要一口咬在她鼻峰上的冲动,他紧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贴上她的鼻尖。 被他这一通闹,冬宁脚底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于是哆哆嗦嗦,哭得更厉害了,“我……因为我……我长大了……” “不喜欢你了”这几个字还没脱出口,他另一只手也环上她的腰,这下,更是将人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我知道,雪儿长大了,所以呢?”他在她鬓边吐息,空气中飘散出几丝旖旎。 “以前不能想的事儿,我们现在可以想了,不是吗?” 她摇着头,闭眼伏在他胸前,泪水已然从眼眶滑落。 这样的他好陌生,她从未见过想过的,小叔叔竟然还会有这样一面,令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太乱了,她的心太乱了,不能靠他这么近,仿佛所有的思绪都会被他的气息搅碎。她要离他远一点,才能重新开始思考。 “你……放开我……我不舒服……难受……快放开我……”她嘤咛着,泪水可怜兮兮地滚了满脸。 手背抚去她脸上的湿痕,他声音出奇地冷静:“雪儿长大了,可以嫁给小叔叔了,你说呢?” 冬宁猝然睁大眼,见鬼了似地瞪着他。 他轻飘飘的语气,却在她心中丢下一颗炸弹。 迎上她惊异的目光,章凌之唇弯了弯,那飞扬的凤眼却是压了下来,显出些庄严郑重来。 “雪儿,嫁给我吧。” 第54章 偷香一口她的酒窝太醉人。 太阳已彻底跃下了山头,光线昏暗,贴得极近的两人互相用视线摸索着彼此的神情,呼吸在夜风中,沉沉交缠。 冬宁不可思议地瞪着眼,连呼气都忘了。 终于,她回过神来,挥起两只拳头往他胸口猛捶,“放开我!” 她是真的生气了,章凌之没再执意圈着她,手一松,放她退开两步。 她抚着胸口,压迫突然解除,不停地顺气。章凌之待她缓过来点,沉着声音开口:“雪儿,我很认真地跟你说。” “你疯了吗?!”她憋红着脸,吼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凭什么要答应你?就因为你章大人轻巧巧的一句话?以前要赶我走的是你,现在……现在说要……要我嫁你的也是你,你以为你是谁?官儿当久了就习惯随意对人发号施令了吗?不听从你命令的人又要如何呢?您老准备怎么发落我?!” 她一溜串的怒吼,竟似是将心底积攒了许久的怨气 齐齐倾吐出来。 章凌之料到她会生气,可她这番言语,还是将他听得错愕,心霎时悬了空,像被海浪抛起又落下,无处着力。 “雪儿,你……怎会这般想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要对你发号施令,最终还是要看你点头与否……” “好!那我告诉你,我……”她咬了咬唇,终是狠下心道:“我不喜欢你了!我不愿意!这样,我说清楚了吗?” 少女呼呼喘着气,似是气急了,嘴唇都在颤抖。 隔着夜色,他的脸有点瞧不真切了,只依稀勾勒着一道高挺的轮廓,脊背抻得笔直,只剪影也能看出端平的文人风骨。眉骨和鼻梁覆下阴影,眼睛嵌在其中,越发幽深莫测起来。 “雪儿……”喉咙似乎有点发堵,字句吐露得干涩:“别着急,你先冷静下来,我们不说气话。” “哈?!”冬宁气极反笑,那笑声中是赤裸裸的嘲讽,“我不冷静?我说气话?是……是是是……”被气到失语,她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连连点头,“对……对对对……在你眼里,我就是不成熟,总是不成熟,只要不合你意的话,就是不明智、就是在发脾气……”说着,又笑中生泪,只一下,眼眶边便衔着几颗小珍珠,颤颤悠悠,倒映着她失望的眼神,如此刺目。 章凌之目睹着她激动的反应,依旧冷肃得似一尊神像。 他执拗地觉得,她就是在闹脾气,说气话。 身子一个激灵,他方才知觉过来,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那……我们先回家,再慢慢说……” “我没有家!章府也不是我的家!我说了,我要搬出去。”她再次坚决地重申一遍。 “我不同意。”想也没想,他下意识地强硬回绝。 “章凌之……你就是这么讨厌!从来都只顾着你自己,有考虑过一点我的感受吗?” “你这样子的人,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 提着裙角,她大踏步往马车走去,一边擦着眼泪,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东华坊。 “来,慢点慢点,当心轻拿轻放啊!” 一座民宅前,来往的脚夫从马车上卸货,将那一摞摞箱子往院子里搬。何晏站在门口,亲自盯梢,来回转悠地忙着安排打点。 “这几箱,往东厢房去。”何晏手一挥,一眼便瞧出来那就是冬宁的几箱衣物,立刻指挥着他们搬往冬宁住的东厢房。 虽说只有小姑娘一个人的行装,但她小东小西的玩意儿多,又是个恋旧的,个个舍不得丢,愣是从章府装了好几大箱子,方才收拾完。 知道她一向认床,章凌之更是叫人直接把她在章府睡的那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又搬来了这新宅子里。 他今日在内阁当值,要事缠身,没法儿亲自过来料理,便将搬家事宜全权交由何晏安排。 箱子都搬完了,何晏抬袖揩了揩额头的汗,赔着笑走来。 冬宁立马从石桌边起身,倒上一杯水给他递去,“何管家辛苦了,今日真是麻烦您了。” 何晏见那杯水,一时竟有点错愕,又讪讪地接过,“姑娘这真是有主人家风范了,倒显得我是来做客了一般。” 冬宁抿嘴轻笑,小酒窝深嵌脸颊边,“瞧您说的,以后您再过来,可不就是客人了吗?” 哎,何晏心中轻叹气,不知主子怎么和姑娘就把别扭闹到这个地步了。 将水饮尽,他又指了指院子里躬身站成一排的下人,“姑娘认明白了人,主子给姑娘安排了两个护院,一个厨子,再有就是一个丫鬟。”但这队列里却是没有丫鬟,他连忙补上,“茯苓还在章府那头打点,今日晚些时候便会跟过来伺候姑娘。”说完,他奉上一个殷切的笑,主子惦念着姑娘,把什么都给打点好了的。” 冬宁轻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去逞强拒绝他塞来的这些人,毕竟芳嬷嬷还淹留在京畿道回不来,她一个姑娘家独身住在外面却也害怕,如此,有人看护着,她自己也好放心。 “劳何管家费心了。” 分明知是章凌之的安排,她偏不提他,只跟何晏道着谢。 她手往琵琶袖中一掏,摸出几两碎银子来,起身就往何晏手中送,“来,何管家……”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他吓得忙从椅子上跳开,拼命摆手推拒。 “这帮姑娘搬家本是我分内之事,如何还敢收您的赏钱?快点拿回去。” “噗!”冬宁忍俊不禁,被他这模样逗笑,“何管家误会了,这银子原也不是给你的赏钱。” “那姑娘这是……”他着实疑惑了。 肃了肃脸色,她郑重其事道:“这是我这个月的房租钱,你帮我拿给小叔叔,这宅子就权当是我跟他租下的了。” “哎呦!” 何晏一听,更像是针扎了屁股般,赶紧把她那银子往外推,“姑娘你这是……你这是来哪出呢?主子怎么可能要您的租钱,你呐,把这钱收好咯……” “可何管家……”她手一递,追着他非要把这银子塞过去,“我吃他的住他的,这算怎么回事?总也不能安心呐。” 何晏竟是觉出点好笑来,“姑娘呐,主子都在府上照顾您四年了,您现在再来跟他算这个,算得清吗?” 冬宁被他说得低了头,默然不语。 挣扎半晌,她又执着地拉扯起来,“这可不成,以前是以前,我现在……” “哎,姑娘呐。”何晏长叹一口气,“您就行行好儿,莫要为难小的了,今儿我要是真把您这钱领回去,主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情知他说得在理,冬宁也不忍勉强他,只好把那钱又揣回去,“那成吧,赶明儿得空了,我再亲自把这钱给他吧。” 何晏砸吧两下嘴,瞧小姑娘这态度坚决的模样,不由为主子感到痛心。 但好在这烫手山芋是被自己推回去了,日后要烫主子的手,那也该是他自己去接了。 御街前,人来车往,叫卖声四起,一派烟火市井之象。谁又能想到,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头,是整个大雍朝的权力中心、国朝命脉。 何晏在御街前徘徊着,不停张望,看向那道宫门口。 天气实在炎热,他在饮子摊边打了碗豆蔻水,还没饮完,便见一顶熟悉的轿子从御街上驶来。连忙把碗一撩,他迈着快步迎上前去。 轿夫识得何晏,也停了下来。 “主子。” 他凑到轿门边回话。 知道章凌之挂念雪儿姑娘搬家一事,他便早早地候在这里,第一时间同他汇报,就怕他早晚惦记着。 轿帘掀开,章凌之看了眼何晏,“怎么样了?” 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何晏躬身回话,“回主子话,都安排好了。宅子里外里全打扫个干净,我过来的时候,厨子都已经在灶台上烧上饭了。雪儿 姑娘瞧着也很是满意,自己也开始归置东西。” “嗯。”只淡淡应一句,他放下帘子,靠回轿厢中。 垂下眼帘,不觉陷入了沉思。 今日一早醒来,看到搬空的叠彩园,他这心里像是挖空了一大块去。 悉心教养了她四年,而今是说走就走了。 本可以束缚着她不放的,毕竟他还有她的父命在身,可这丫头的脾性他是太了解,吃软不吃硬。 从小又被自己保护得太好,怜悯心过于泛滥,越是强硬的人她越顶撞,越是弱势的人她越心疼。那个方仕英,可不就是占了这点便宜? 想起那个该死的戏子,无由又是一声冷笑。 她现在视自己为“恶势力”,若是跟她硬着来,怕是不知何时才能赢回美人心。 罢了,只好是以退为进了。 他要把自己包装得“弱小”“无助”“可怜”,方才能渐渐卸下她的心防。 事缓则圆,反正她父母还离着好几百里呢,自己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情况我了解了,你先回府,我还要去趟兵部,今晚就不回府用膳了。” “是。” 晚上用过膳,茯苓端来水伺候她冬宁漱口,再把碗筷都收拾了。 冬宁早料想到了,他会派茯苓过来,毕竟自己同她是处惯了的。 这是在新宅子的第一晚,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每一口呼吸都透着轻快。 宅子并不大,只一进的院落,东西各两个厢房。地处闹市不远,离着皇宫也近,去京城各处都极为方便。 她将白日里剩下的一些东西归置了,今夜没什么写书的兴致,左右无聊,自己便坐在前院的石凳上,叫茯苓切来两个西瓜,同她对坐闲聊。 石桌边恰栽种着一株石榴花,这时节石榴刚开花结果,月色下也透着火红的色泽,实为亮眼。 她同茯苓一边说笑着,一边吃西瓜,也不去做什么主仆之别,心里也没有什么记挂着的非要不可的人。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改日要叫胡照心来给她的新居热热场子。 人生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她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咚咚咚”。 大门被敲响了。 茯苓紧张地对上冬宁的眼神,就怕她有何不悦之色,再生出些抗拒之举。谁知少女只微微一笑,“开门去吧。” 茯苓舒了口气,生怕她反悔似的,快跑几步去开门。 门开,果然是章凌之。 他直接从兵部衙门赶了来,官袍已然换下,着一身雪青色织锦长衫,衬得人更俊秀了,气势一下收敛了许多。 “主子。” 她侧身将他迎进门。 章凌之跨过门槛,眼神已经攫住坐在院子一角的少女。见着他进来,她施施然起身,行个万福。 再抬头,竟是眉眼端平,面色也温和无波,嘴角似还噙着隐隐笑意,只是那笑并不叫他感到欣悦,那里头透着的客气疏远,令人不喜。 见着自己过来,本以为她会摆出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或是板起张脸不给他好脸色瞧,没成想,她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怪不得,常有人说,孩子的长大,有时仿佛只一夜之间的事。 稳了稳心神,他跨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怎么样?可还住得惯?”没有太过逼迫,他拿出了关心的架势,询问她对新家的适应。 “嗯。”她垂眸点头,茯苓恰好过来看茶,却是被她笑着接过,替章凌之斟上,“这件事,又劳烦小叔叔了。” 章凌之瞳孔微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冬宁却只当没瞧见般,继续自顾自笑道:“我知道,雪儿过去任性,或有许多不通世事之处,若有烦扰到您的,还请小叔叔海涵。” 小叔叔……,您……? 章凌之被她的话钉在了石凳上,脑子有点迟滞,一时,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这是什么的意思?拿出这幅姿态来对付自己,他倒是宁愿她像前几日那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章凌之”,也好过现在这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好像是要分明地跟他划清界限。 心被堵得难受,直想发脾气,可不想把她推得更远,只好硬生生把这口气往肚里咽。 “你……”喉咙里艰难地挤着字,他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从没有怨过你的意思,我说过的,在我这里,你可以做一辈子小孩子。” 冬宁竟是“哧”地笑了,“这话您可以当真说,我却不能当真听。” “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好似忽然便明白了过来。这世上活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谁真的可以任性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方仕英的事,也是多亏了章凌之高抬贵手,可若是他决意狠下心,就是要对他下手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那个力挽狂澜的本事,只有一身横冲直撞的天真。 还好,没有酿成更糟糕的后果,否的话,她真的会愧疚一辈子。 这庇护,他章凌之想给就给,不想给便不给。 所以而今,她自己率先丢开不要了。 章凌之发着愣,还没从她这段话中缓过神来,却见她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盖在桌上,“这附近类似的宅子,我已打听过租钱,这府里头你给我上上下下配的家丁,我也都问过他们开的工钱。我都算好了,这里是这一个月的,往后一应费用,到时候我们都按月结。” 说完,还似嫌锤他不够,又补上一句:“日后,帐我都跟何管家结便是。” 章凌之看着那团碎银子,脑袋里嗡嗡作响。 刚踏入这座宅门时的温和恬淡瞬间消散,他凤眸眯了眯,嘴边浮起冷笑,“好……好好好,好得很呀……” 不愧是他亲手带大的好姑娘,最是知道怎么气他。 “颜冬宁……你是要气死我……这可就如了你的愿?” 长睫乖顺地垂下,她委屈地摇摇头,“雪儿绝没有这个意思,要是有惹您不快的地方,我跟您道歉……” “哐”地一声,章凌之将那团碎银子一把扫到地上,“够了!” /:. 冬宁被这动静吓个哆嗦,眸中闪现惊慌,头又更低了下去。 面前的男人怒气蒸腾,渡来她身上,烫得她坐立难安。咬了咬唇,她衔住眼泪,“那我不说了便是……” 小嘴扁了扁,委屈巴巴地,泪珠儿分明都到了眼眶边,就是强撑着不叫它掉下来。 瞧她这模样,委屈中又夹杂着几丝害怕,仿佛他是什么剥皮啖肉的恶魔,要避他如蛇蝎。 心像被按在烧滚的烙铁上,狠狠烫,他甚至能听到皮肉皱缩的滋滋声,还有心脏烧出的焦炭味。 他垂着头,此生再没有过的丧气,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雪儿,我没有凶你的意思……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日在顺义郊外,他突如其来的求娶,吓得她不知所措。 “嗯。”她点头,坚决如铁,“可我的心意,您也是知道。” 她说过,她不喜欢他了,不想要他了…… 掩在袖中的拳头猛然一缩,用力克制住颤抖的指尖。 望着小姑娘决绝的脸,他心中思绪纷飞,百转千回。 一番冷静过后,他好似转明白过来点弯。 她想要给他钱,他便该收下,顺着她的意思来便是,好叫她心里舒坦点。 她要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对……至少她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跟那个方仕英跑了…… 深深吸着气,他反复告诫自己。 “好。”他忽然应下,“钱我收下,就按你说的办。” 冬宁抬眸,终于又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眸中的坚毅认真,脸颊上的小酒窝突地闪现了一下。 只一刹那,那酒窝便又消失了,章凌之甚至疑心自己是否看错。 可哪怕只是不确定的水中幻影,都叫他心又活过来,突突地狂跳。 冬宁蹲下身,将被他扫在地上的碎银子一颗颗捡拾起,又递到他面前,“喏,这是第一个月的,给你。” 这下,他是真瞧清楚了。小姑娘眼睛闪啊闪,那光芒鲜活明亮,小酒窝时隐时现地露个脸儿,就同它主人一样调皮。 喉结微动,他站起身,伸手去抓她手中的银子,不等她将手收回,连带着握住她那只手,将人用力往跟前一提…… “啊!” 腰忽然被大手揽过去,差点又撞上他的胸口,晕晕乎乎间,一股沉香气兜头扑来,滚烫的轻吻落在她的酒窝上。 冬宁被亲得一个激灵,猛地用力推开他,“你干什么?! ” 她怒着一双猫儿眼,抬起袖子使劲去蹭刚刚被他亲到的地方。 “你……臭流氓!” 丝毫不觉羞耻,他竟是唇一弯,笑得眉角眼梢都绽开了花儿。 “是,雪儿骂得是。”他将银子往袖里一揣,“早点休息,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他一个潇洒的转身,竟是干脆地走了。 “你……谁许你再来的?!流氓!大混蛋!下次你再来……我就把你打出去!” 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她还不停对着空气骂骂咧咧,若是再看到他脸上那股得意的笑,怕是更要气得直跳脚哩。 见他彻底消失在大门口,她更是一肚子气没处撒,只好连跺几下脚,又嫌不够解气,再把他刚刚亲过的地方继续用力擦了擦。 章凌之这个坏蛋,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还有这么泼皮浮浪的一面? 怪自己眼瞎,以前才会看上他哩! “茯苓!” 她气吼,正躲在廊檐下偷笑的茯苓被点了名,立刻收了笑,快步走出来。 “姑娘,何事?” 哎呦!她这语气差点露了馅儿,赶紧抿住嘴,死命把那笑意忍住。 “以后他再过来,不许放他进门来!要是……要是……”她眼珠子滴溜溜转,“要是你们敢私自放他进来……这宅子我就不住了!” 说完,气呼呼回了屋。 “是,姑娘。” 她连声应下,却见冬宁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赶忙出声提醒:“姑娘,您的屋子在东厢呢。” 冬宁一个一百八十度紧急大转弯,瞬间调转了方向,“我知道,不用你说。” 茯苓死死掩住嘴,把那笑憋回肚子里去了。 第55章 死皮赖脸攻略颜冬宁第一步。…… “咚咚咚”! 宅子的大门又被敲响了。 冬宁放下手中的书,“腾”地从躺椅中立身子来,警惕地看着茯苓。 茯苓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遂踱步到大门边,却也并不急着去开。 “谁呀?” “我,你姑奶奶。” 冬宁一听这大刺刺熟悉的声音,笑意立刻便飞上了眉梢,从躺椅中彻底跳起来,“快!快开门。” 茯苓这才拉开门闩,胡照心老神在在地迈步进来,提起手中的纸包,朝冬宁晃了晃,“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螺云轩的山楂酥、仰苏楼的茶香鸡,还有这。”她指了指手中那小巧的酒坛子,“醉茗居的绿蚁酒,都是特地送来,恭贺你乔迁新居的。” 胡照心这活宝的名声果不虚传,她一进得门来,这院子里登时便活泛了起来,仿佛连枝头的鸟儿都啼叫得更欢快了。 冬宁乐呵呵迎过来,茯苓连忙把她手中的东西接过去,却并不领那坛子酒,看向冬宁道:“姑娘,这酒就不必了吧?若是叫主子知道……” 话还未完,却收到冬宁一个软乎的眼刀子,她又赶紧把话咽回,直觉自己这是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主子的地位不比以前,雪儿姑娘现在这是做什么都要跟他较着劲儿。 “快来快来,带你瞧瞧我这新居。” 冬宁喜上眉梢,热络地牵过小姐妹的手,带她将新宅子参观了一遍。 胡照心昂首阔步,四处巡视起来,不时还要对着房间的布局装饰点评两句,“哎,这处,得再做点什么摆设。恰巧我那儿还有一株忍冬,放紫砂盆里养着呢,回头我叫府里头的下人给你抬过来。” “成呀!”冬宁乐得应下,“正巧我还说呢,改日想上街去挑点盆景,这下好,你也来给我添彩头了。” 小姐妹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纳凉,一边吃冰西瓜,一边闲谈天。 胡照心以前去章府找她,总还有点拘谨着,现在冬宁独占这座小宅,便更是觉出轻快放松。她鞋子一脱,脚往藤椅上一盘,简直不要太自在。 “哎,冬宁,真不是我说。”她吐出几粒西瓜籽,“你说说你,一个人住这儿多舒服,我天天跟我爹娘窝在一起,烦都快烦死了,就恨不得能有一间这样的小宅子呢。” 说着,她把皮上最后一点西瓜瓤啃干净,拍拍肚皮,躺在藤椅里。仰头,眯眼,光影从石榴树上筛落下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可我是只能想想了,我这辈子不是在娘家,就是只能在婆家。哪儿能有你这样的自在时候?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想干嘛干嘛,多好?” 冬宁啃一小口西瓜,抿嘴一笑,“是呢,是挺好。” 她也觉得这宅子住着好,要是孃孃也在便更好了。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到父母回京的那一日。 原来之前孃孃说得没错,这世上啊,哪儿有什么人是非他不可的呢?离了章凌之,这日子照旧过,过得也很好。 心中如是想着,垂下眼帘,又有点微微失神。那周身说不上欢快,倒更似轻笼愁云。 “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脑子里忽地又跳出来他那句话,好像连脸颊边的酒窝都开始发着烫一般。 冬宁吓得把手中的西瓜一丢,以为自己又魔怔了。 “怎么了?”胡照心半张开一只眼,“你吃西瓜还能给你烫着了?” “唔……”她直摇头,平复着刚刚的心慌。心咚咚咚咚地,跳得有点响。 “哎,我同你说……”冬宁倾过身去,扯扯她的衣袖。 “嗯?”胡照心正眯眼,懒懒地掀起眼皮子,见她这一副紧张兮兮又羞羞答答的模样,竟是来了点兴致。她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拿过一块瓜,塞嘴里开始吃。 “唔……你说……” 冬宁瞥她一眼,羞涩的牙齿小心翼翼探出头,咬住唇角,“就是……”她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他……他跟说……说我喜欢我来的呢。” “谁呀?”胡照心满不在乎地吐出一粒籽,又接着去啃下一口,“裴延还是方仕英啊?” 围绕在冬宁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她没有一个不晓得的。 “就是他……” “到底谁呀?” “章凌之……”她终于红着脸说出。 “噗!”胡照心一口西瓜汁喷了出来,俩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你说谁?!章阁老?!” “嗯。”冬宁脸颊粉若朝霞,水亮着一双眼睛点头。 “我……去……” 没忍住“口吐芬芳”,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冬宁,又躺回了藤椅中。 香,这瓜吃着着实香。 “我说你当初怎么非闹着要搬出来呢?你这家伙,没跟我说实话啊。”说完,她猛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要这么干!” “你可不能被他一两句好话就哄过去了,你要有骨气!”她一副义愤填膺模样,把个胸口拍得咚咚响。 “除非哪日他跪在这宅门口,磕头求你回去,否则的话,再不可轻易被他骗去了。” 冬宁实在被她逗乐了,终于开怀地笑出了声,随后又敛了笑意,认真道:“我累了,不想再和他攀扯了。我现在就想离他远远地,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只顾写我的话本子,过我的舒坦日子。至于日后说人家的事……就等着父母回京,再给我做主吧。” 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是应当,年少懵懂时耗尽了全部心力和爱意去喜欢一个人,却落得这么个啼笑皆非的结果。就连方仕英……也便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她没有这个心力,再去折腾什么了。 花影摇曳,衬得她脸庞越发明媚,少女斜靠在藤椅中,薄纱衣裙贴着柔婉的身躯,眉眼间沉静下来,脱去了几分不谙世事,反倒叫那忧愁的气质侵袭而来。 她确乎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儿了,没有了那毫无保留的、倾洒一腔爱意的孤勇,而是小心翼翼躲在了壳里面。只等着有人来敲,再决定是否要对他敞开心扉。 临近用晚膳,胡照心不便在外头耽搁太久,跟小姐妹做了别,自己又径直回家去了。 她一走,院子里立刻便冷清下来。 茯苓刚在大堂摆上碗筷,门又敲响了,她放下汤碗就要过去。 “我来吧。” 冬宁从藤椅中起身,走到门边,不知为何,心一提,却是无由紧张了起来。 “谁?” “是我。” 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带着他熟悉的稳重。 他果然还是来了。 “谁许的你又来?赶紧地滚回去,来了我也不开这门!”竖起两道蛾眉,她怒着声儿道。 那边却也不恼,也不急,又牵起那磁沉的嗓音,不紧不慢道:“你父亲的信寄来府上了,我给你送过 来。” 这一听还了得,她立刻就要去拔门闩,还未拨动,手忽地又停住了。 攥着那门闩,她靠在门边上道:“你把信放门口,等你走了,我再拿。” 那头似乎响起了他的笑声,极轻极细,却还是叫她隔着这么厚的门板也捕捉到了。 这一下更是来了气,她提起一口气,还未发作,却听他那头又道:“你先开门,否则这信,我就又带回去了。” “你……”脸都被气成了猪肝色,她恨恨一跺脚,“章凌之!你无赖!小人!” 跟在不远处瞧热闹的茯苓听着她这话,撮着嘴,吓得竖起两只眼。 天呐!雪儿姑娘真是胆儿越来越肥了,她还从未见过敢跟主子这么说话的,这简直是明晃晃地顶撞辱骂了。 “嗯。”低低应一句,他嗓音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是,雪儿说的都对。那这信我可拿回去了?” “你……你……”除了“你你你”,她好似也使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 气得左右眼珠子直打架,她一把抽出门闩,举过头顶就要敲下去,却见门打开,一只小兔子被拎着耳朵提溜到她眼前来。 那兔子个头小小,毛发雪白,嘴里叼着封信,睁着一双懵懂通红的眼睛,两脚直扑棱。 举着门闩的手僵了片刻,她缓缓,将那木头棍子放下。 好可爱哇(o)!! 原本升腾的怒气在触到这小生灵的刹那,顿时消散而去,心底唯余一声大大的惊叹。 兔子后面,侧过来一张脸,冬宁这才正眼瞧上他。 他今日装扮甚是清爽,头上束以羊脂玉簪,一身天青色云纹织锦长衫,鲜亮而不花哨,雅致之中又增几丝风流。 冬宁不由多扫了两眼,心中还是暗自诧异了一瞬。 她跟在他身边四年之久,很少见他这样的打扮,他平常或者总是官袍官帽,或者总是那几件素色暗纹的常服换来换去,每年也添置不了几件新装。 平心而论,他穿官袍时总像是老上几岁,而穿这身,倒真是年轻上许多。 意识到自己发呆得有点久,她忽而紧蹙眉,一把扯下那兔子嘴里的信,本想就拍门而去,可看那兔子乖巧活泼模样,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这……你哪儿来的?” “喏,给你的。” 章凌之把兔子往她手中一放,冬宁立马环起两只手臂,将它圈在怀中,抚摸起了它头顶毛的发。 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丝毫瞧不出跟这拎兔子的人有何龃龉。 冬宁拨弄着它的头,又捋捋它的耳朵,不亦乐乎。 “好乖呀……你怎么这么乖,你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有名字,等着你给取呢。” 冬宁抬头瞪他,“谁问你了?” “你问它?它倒是能回你呢。” 还要跟他回嘴,触到他眼神中那狐狸般狡黠的笑,立马觉出不对,自己怎么还跟他拌起嘴了?实在没必要。 “你送给我,我却是也不要的。”她嘟哝着嘴,要把那兔子往他手中塞,明显地不情不愿。 “拿回去,你赶紧地拿回去。” “我拿回去也没时间养它,怕是哪日饿死了倒好呢?你行行好,就收留了它吧。” 那小兔子倒真有灵性,似是听懂了他二人的话,竖起的耳朵动了动,头往冬宁手臂上蹭。 看着怀里乖觉的小兔儿,她眼神都软和了下去,嘴角包藏着笑意,那喜欢全写脸上了。 可很快地,她又耷拉下嘴来,告诫自己不能心软,跟他这又有来有回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 把那兔子往他怀里一塞,“你走,我不要。” 章凌之圈住兔子,往她跟前又递了递,“真不收留它了?” 那小兔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耳朵又动了一下。 可爱化了……嘤嘤嘤…… “不要!你走!” 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就去关门。 “哎等等!” 眼看得门缝即将合上,章凌之瞅准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他胳膊一伸、往里一钻…… “嘎”地一声,门压上了他的胳膊。 “嗷!” 他脸一皱,痛呼出声。 这一下夹得着实狠,痛确乎是痛的,只是他龇牙咧嘴、挤眉哀嚎,愣是将那五分的痛演出了十分的真。 “主子,您没事儿吧!” 在后头吃了半天瓜的茯苓见着了,立刻跑过来。 冬宁愣在原地,见他扶着胳膊弓着腰,似乎真是疼得厉害,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嘴蠕动两下,想要上前看看的,可不知为何,脚就是钉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怀中的小兔已趁机从他手上跳下来,哒哒地就跳过门槛,往院子里蹦去了。 “主子,我瞧瞧,伤着骨头没?” 茯苓过来扶起他的胳膊,左右查看起来。 刚刚被门夹那一下是真不轻。 “我没事……”他弯出一个苦笑,声音虚弱,连气势都减了下去。 眼睛瞄到冬宁,她眼中那未来得及收回的担忧和愧疚恰被他捕捉到。 同他对视上,冬宁有种被识破的赧然,连忙颤动着长睫,避开他的眼神。 “你……要实在伤着了,赶紧去医馆找个大夫瞧瞧。”说完,又想起什么,“是我之过,到时候我把药费给你补上。” 茯苓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雪儿姑娘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真是叫人寒了心了。 章凌之垂下头,那一向挺拔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行……你要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 他缓缓转身,在茯苓的搀扶下落寞地上了轿子。 冬宁杵在门槛边,站了许久。 想起他刚刚那副样子,心里头莫名其妙地,平白生出些愧疚来。 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她赶紧摇摇头,甩掉这种荒唐的念头,转身进了屋子,迫不及待就去拆那封家书。 信自山东道寄来,上头说,他们已经到了官舍整顿。最喜人的是,待颜父赴任、一切落定了之后,颜母便会立马赶赴燕京,看一看暌违四年之久的宝贝女儿。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冬宁揪着那封信纸,激动得在院子里直转圈圈,不一会儿,便热泪盈眶起来。 是阿娘!阿娘终于要过来了! 整整四年了,她离开父母四年之久,在身心变化最快、人由孩真正子蜕变为大人的这段特使时期里,父母错过了她的成长,而她亦是失却了父母的护佑。 说实话,最开始来到章府,她总是梦到爹爹阿娘,可而今,却是连母亲的面目都在心中模糊了。 好在苦尽甘来,阿娘竟然能进京来看自己了。 茯苓刚送完章凌之上了轿子,回来便看到冬宁在院子里踱步,手里捏着那信,又哭又笑地,人高兴得都快疯魔了般。 茯苓 一时都有点心酸,毕竟一个小姑娘离别父母这么久,想想亦是替她感到心疼。 “姑娘,什么事儿就能把你高兴成这样?” “茯苓姐姐!” 像是忘记了刚刚和章凌之闹的那场不愉快,她飞扑着跑来,抱着茯苓又是跳啊又是笑的。 “哎呦,姑娘您慢点。”茯苓被她转得头都晕了,笑着将她手扒拉下来,“快说说,什么好事儿?让我也替姑娘高兴高兴。” 她激动地举起手中的信纸,用力挥舞着,“我娘!我娘说……她马上就要来京城看我了!” “真的?!”茯苓眉毛一提,眼浮喜色,紧紧抓住她的手,“那便好,那便好,这可真是好消息。待夫人来了京,姑娘便可承欢母膝了。” “嗯。”她笑着点头,那小酒窝闪着欣悦的光,“我娘还说了,这次进京务必要给我定下一门亲事来,这样她才好放心回山东道去。” “啊……”茯苓却是一下说不出话来。 “那……姑娘的意思呢?” 这话是替章凌之问的。他对颜冬宁的心思,章府的人都看在眼里,早都是心照不宣。主子独身这么多年,而今终于是干柴遇着烈火噼啪地烧了起来,连她这个做下人的都替他挂心,希望他能早日抱得美人归。 只是这下颜母进京,却也是一件麻烦事,还不知主子要如何交代得好。 “自然是听母亲做主了,最好是寻个年岁相当、家世相近的,好早点把这事儿了了去。”她笑着回,语气轻飘飘的。 算算年纪,虚岁都已经十八了,论起来确实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迟早是要成家的,与其总这么悬在这儿,不如赶紧把这事儿了了。 她是真的不想,再跟章凌之这么纠缠下去了。 就盼着母亲进京以后,能把这个事儿彻底了断了。 第56章 抱到腿上攻略颜冬宁第二步。…… 虽说告诫了自己不去想,可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强迫自己不去惦念什么,偏忍不住总是想起来。 这日,冬宁照旧在书房写话本子,可总也静不下心。 把笔一放,她想着托茯苓去章府问问情况。 提起裙子迈过门槛,她忽地又顿住了。 若是叫茯苓去打听,那不就等于他也知道了?可不想叫他误会自己还关心着他,遂又收回脚,只得作罢。 那只窜来宅子里的小兔,叫护院给逮住了,茯苓立马给它准备了一只笼子,就养在了自己的屋里头。 冬宁是真喜爱这小家伙,给它把菜叶子喂饱了,再从笼子里捞出来,一把薅到怀里,从耳朵到背上捋了个遍。 “雪儿姑娘看看,给它起个什么名儿好?”茯苓陪她在一旁逗弄着,笑问道。 冬宁摸着它的头顶,偏头想了想,脱口而出道:“就叫它小越越吧。” “啊……?” 茯苓张了张嘴,想问是哪个“越”,又觉说出口更是大不敬,只好含混地提醒道:“姑娘,这样不大合适吧……听了恐容易叫人误会了去。” “有什么可误会的?”茯苓这小心翼翼的反应更是取悦了她,眼角都带着得逞的笑,拍拍兔子的头,“小越越,日后我就是你主子了,万事你都得听我的话,要乖乖的,明白了没?” 茯苓嘴角抽搐。 “要是不听话,我可是要打小越越屁屁的。”说着,手在兔子屁股上轻轻拍几下。 茯苓嘴角疯狂抽搐。 冬宁把那兔子拎到她跟前,“快,你叫它,它现在听得懂的。” 茯苓:“……” 这让她怎么叫得出口? “姑娘,你难道都不问问,主子的胳膊怎么样了吗?” 她成功岔开话头。冬宁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却,她把那兔子圈在手臂中,一下下,细心地去顺它的毛发。 “嗯……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的,话一到嘴边却又成了:“总归骨头断了还能长,他那么样个好体格,有什么可害怕的?” “姑娘……”茯苓张着嘴,不可思议于她的狠心。 主子毕竟是辛辛苦苦养了她四年,打不舍得打,骂不舍得骂,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怕是对亲闺女也没有这样了。没成想,而今竟连她的一句关心都换不来。 实替她家主子感到心寒,想要为他打抱不平几句。 “姑娘,主子心里记挂您,可这两天过去了,您连个问候都没递过去,实在说不过去呀。” 冬宁继续低头拨弄着怀里的小兔子,沉默着,不答她话。 “您也知道,最近西北那边的战事吃紧,南边儿又有灾民闹事,主子肩上担着的担子重,这几日恨不能住在了文渊阁里。可这一下坏了一只胳膊去,更是多有不便,日子难捱得紧。您就算跟他再闹别扭,可这礼儿不能不遵吧,权当他是位长辈,也合该问候几句呀?” 长辈? 冬宁一听她这说辞,霎时撅了噘嘴。 他也好意思叫什么长辈?他还亲过自己嘴、摸过自己胸呢!哪儿有这样的长辈?这简直就是流氓行径。 想着想着,她又不小心红了耳朵根子。 “咚咚咚”。 正说话间,大院的门敲响了。 茯苓看一眼冬宁,见她没有反对,立时跑过去开门。 冬宁将兔子塞回笼子里,也跟过去瞧。 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竟不是章凌之,而是一个小书吏,冬宁记得以前在兵部衙门的时候约莫是见过他的。 他提起手上的包裹,“劳驾,请问书房在哪里?章阁老让把这些文书送过来。” “哦,哦,交给我吧,劳烦了。”茯苓感觉到这些东西的重要,双手小心着接过。 “他把东西送来这里干嘛?”冬宁不悦地问出了声。 “阁老吩咐,一会儿他从文渊阁下了值,再来这里批复。”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两句,“这些文书可千万看管好了,大意不得。” 茯苓立马觉出手上的包裹千钧之重,更是小心捧好,连声点头。 冬宁气鼓着一张脸,只能眼睁睁看着茯苓将这些文书送进书房。 没法子,她还没有任性到敢把朝廷文书丢出去的地步。 没过一个时辰,章凌之果然也敲门来了。 他右手臂上缠着绷带,模样瞧着竟是有点落魄,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了,眼下一圈淡乌青,眼神也是掩不住的疲倦。 看来他这几天日子辛苦,既是叫胳膊给疼的,也是叫公事给累的。 “东西呢?”一进门,他便皱着眉头发问,似乎真是为着正事而来。 冬宁知晓那些东西重要,只好憋着气将他放进来。 “茯苓给你放书房了。” 他点点头,沉着声儿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冬宁看不透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他确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心头纵然疑惑,也只好跟过去。 书房里。 “喏,东西都在这儿了,你赶紧地,要么拿回府里,要么带回衙门去,放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 她可真怕一不小心,弄出个好歹来。这里头装着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军情,哪一件也贻误不得呀。 章凌之坐在书桌前,左手将文书抽出来翻看几下,拿起笔蘸上墨,递给她,“你过来坐这儿,我说,你写。” 冬宁吓得退开两步,“你干吗?” “我右胳膊有伤,这几日不便动笔。在我康复前,每日都会安排人将公文送来这里,我口述,你行文,替我批复一下。” 冬宁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能叫我来?” “那不然呢?我这胳膊伤了,朝廷的公务又耽误不得,总得找个笔杆子替我吧?” 冬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身边这么多人,偏就要我来吗?” “那连翘呢?” “她不识字。” “何晏呢?” “他字太丑。” 冬宁:“……” “那你那个跟屁虫小书吏,方鸿铭呢?” “他这几日母亲重病,床头尽孝去了。” 冬宁:“???” “章凌之,你就是成心的!” “是。” 见他大大方方承认,冬宁反而噎住了,不可思议瞪着他。 突然,手腕被他一拽,猝不及防跌他怀里。 “你干什么……” 她挣扎着,可到底顾及他一只断手,又不敢太大动作,遂叫他找准时机,只单手便轻易揽住她的腰,少女馨软的身子扑跌在了他的胸前。 他胸口好烫,呼吸那样沉,有力地起伏着,扰乱了她的气息。 冬宁索性放弃了,偏头与他怒目对视,在体力不占上风的情形下,只好用眼神对他示以愤 怒和憎恶。 他一双眼睛沉冷,幽深地看着她,那里头神采暗淡,可见连日里的劳累,将他也磋磨了。 眉尖微动,忽地一下,她怒气霎时便弱了下去,竟垂下眼睫,不敢去触他的眼神。 捕捉到她刹那的心软,章凌之“得寸进尺”,头虚弱地靠进她脖颈间,嗅着少女的清甜气,轻轻吐息:“你说得对,我就是成心,你骂我卑鄙也好、无耻也好,可我若是不成心,你要打算躲我避我一辈子吗?这几日见不到你,我简直跟行尸走肉无异,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今日散了朝会还被陛下敲打了一顿,你这真是要把我逼疯了好。” 嘁! 冬宁心中腹诽,撇撇嘴,不满地嘟囔:“假惺惺。” “之前你故意避着我的时候,哪怕就在一个府里头,你也能十天半月不来见我,那时也没见你就疯了想了?现在跑来我这跟前儿装蒜?呸!” 说着,肩膀狠狠顶一下他,“你起开!” 章凌之窝在她香肩上,悄没声儿地弯出个笑。 这丫头,记仇着呢。 意识到自己好像失言了,冬宁更是气了,脚跟后去撞他小腿骨,“你放开我!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赶紧带上你的东西滚!” 没理会她的“冒犯”,章凌之手拿过笔来,往她手中递,“不是我要闹你,我说认真的。我现在亟需一个执笔人,西北那边在还在等着拨军饷,湖广镇压流民闹事也要派兵,这些事儿,哪件也耽搁不起呀。” 冬宁听得瞪大了眼,在他怀中支支吾吾起来:“我……你……你开什么玩笑?这些可都是天大的事儿,怎么还能把干系担在我头上?!” “不是要担在你头上,担子自然是我挑着。可我现在手动不了笔,想了一圈就你最合适。一来这胳膊本也是你给压坏的,你得对我负起这个责;二来身边这么多人,我就信得过我你,有你帮我,我才安心。” 冬宁实在忍不住,悄悄翻个白眼。 “喏。” 笔塞进她手里,她握着那支烫手的紫竹笔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好像这要是不帮他章阁老代笔,自己真就成了那误国误民的罪人了。 扯了扯嘴角,她软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这样怎么写?” 章凌之笑了,牵动着耳廓都动了动,欢快欣然。 手劲儿一松,正想放她下来,忽然又用力把她往怀里一捞,提起她在大腿上坐得更稳当了。 “哎哎,你干嘛?” 微仰头,他唇吻一下她的耳垂,蜻蜓点水地掠过,叫冬宁连撒气都来不及。 “这屋子里就这一把椅子,总不能还叫我这病号站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这么……”她手扯着耳垂,红脸咬唇,搜肠刮肚地想着词儿。 “嗯?” 他沉哑着嗓子出声,灼热的气息打在她耳廓后。 “无赖!” “无耻!” “无可救药!” 她憋红着脸,连出三个骂词,将章凌之说得笑弯了眼。 “好,那你现在快帮帮我这个‘无赖’,这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批复呢,明儿我拿什么跟皇上交差去?” “拿你的项上人头去。” 她嘴比脑快地反驳,反应过来,又赶紧咬住牙,怎么倒像是跟他打情骂俏起来了? 笔伸过去蘸了蘸墨,她惦记着赶紧把正事了了。 “你快说,我来写。” 章凌之把下巴往她肩上一搁,气息吹拂过她后颈细小的碎发。 “此事已悉知……” “哎,你这样,我怎么好下笔?” 冬宁握着那笔,手哆哆嗦嗦地,心里头直打鼓,半天落不到纸上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朝廷的文书上写写划划,总觉得这事儿郑重至极,偏叫他闹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竟然让她来执笔,也不知这是来真的还是逗她玩儿呢? “没你想得那样吓人,写便是了。”他抬起下巴,叫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你这笔字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有数,写出来不跌份儿。” 冬宁深吸口气,依着他的吩咐,开始在文书上行笔。 她这小模样认真极了,眉头拧得紧紧的,放缓了呼吸,每落一下笔都极谨慎郑重。 便是以前读书时,也没有过这般专注用心。 章凌之瞧她这小模样可爱,她安静不闹的时候,当真是乖巧极了。 冬宁眼睛锚住文书,小心翼翼写着。 可眼角余光中,总能感觉到他含笑的目光,叫她心里只是不自在。 那眼睛像是要吃人,分明是温和的,可似乎在将她衣裳寸寸片片、一点点剥落下来。 自己仿佛赤/裸地,就这么坐在了他的怀里。 第57章 缠枝莲花要服侍得舒服些。 冬宁这一晌替他代笔,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可竟像没完没了了一般。 第二日晚,他又借口胳膊不便,恐耽误了公事,大摇大摆地领着人又送了一大叠文书过来。这次甚至还附上了他日常用惯的文房四宝,在她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开,看过去简直气焰嚣张。 冬宁气得眼睛都直了,可又不敢把这些公文丢出去,只好又是替他代笔了一晚上。 等他胳膊好全了,一定要他赶紧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揉揉发酸的手腕子,她心里这么琢磨着。 可到了第三日,他竟是又叫丫鬟送了好几套换洗的衣裳过来。 “你这儿离宫里近,若是第二日要早朝,我便干脆在你这儿借住一宿,也叫我少受点累,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我也不烦扰你,就在这书房躺着便好。” 说罢,他还要摆出一副看她脸色、善解人意的姿态。 冬宁这下鼻子都要被他气歪了。 之前还真没留意,这里离着皇宫确实比章府要近上许多,怕是他当时买下这座宅子时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阴险小人,狡诈奸猾! 冬宁哪里是个肯依的?这朝廷的公文她不敢丢,他章凌之的衣物她还不敢丢吗? 她将那些衣裳从书房薅出来,往院子里一扔,文房四宝也不能放过,那笔啊、砚台啊,全都“咚咚咚”落了地。 干完这一切,她解气地拍拍手,再一叉腰,隔着院子里的烛火,愤愤地与他对视上。 章凌之站在门边,看她把自己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脸上却无半点怒气,神色平和得像尊低眉的菩萨,宽仁地注视着在他座前撒气的小泼猴。 “都扔完了?那我先去歇下了,明儿还要早朝呢。”他解着前襟的扣子,一边转身进了书房。 冬宁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仿佛刚刚的横眉竖眼全都白做给瞎子看了。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脸皮厚成他这样,还真是叫人没辙。 她不服气,气鼓鼓又跟进了屋,章凌之脱到只剩素白中衣,窝在书房一角的小榻上。那个大个的人曲起膝盖、手臂环胸,还要顾及那只打着绷带的胳膊,紧巴巴缩成一团,怎么瞧怎么别扭。 “你起来!谁许你躺这儿的?” 冬宁站在榻边,冲他耳朵吼。 他只是合着眼不回话,权当听不见了般。 “你……你东西都被我丢出去了!” “嗯,我看到了。”他闭着眼,懒懒回话:“有本事,你把我也扔得动好了。” 冬宁一咬牙,开始扒拉他的手臂,“你给我起来……啊!” 他手往回一拉,瞬间反客为主,将冬宁拽到榻上,按在了怀里。 “你……放开我!”手拼命捶打他的胸口,脚也不安分地扑腾。可她这点猫儿力气,在他这儿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眼前的男人依旧安稳如山,虽瞧着安闲自在,实则手脚暗暗用劲儿,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 真是要被他惹哭了。他总这样,上来便对自己动手动脚,占尽了自己便宜,偏偏她还拿他没办法,总是傻乎乎地“引狼入室”。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了。 这榻本就窄,现在还要装下两个人,身子毫无缝隙地贴合住。身前的柔软压上他坚实的胸口,几乎叫她喘不过气。 埋头在她颈间,他细嗅着那香气,声音有气无力:“雪儿,让我歇会儿吧,这几天公务多,真是累了……” 她张嘴,方要开骂,却感到忽地被什么硬物抵住了。 彻底吓傻了,她睁着两只眼,嘴巴都忘了合上。 没吃过猪肉,但她却经常看猪跑。这玩意儿她自然是知晓的,那些“淫/书”,她常爱背着芳嬷嬷夜里偷看,甚至当初在戴老板的煽动下,自己还亲手动笔写过。 那如狼似虎、大开大合、勇猛过人、技巧了得、一夜狂战三百回合的男 主人公……恰是以他为蓝本描摹的…… 而且他还看到过,天呐…… 忆起往昔,她脸瞬间爆红,耳尖直要滴血。 他身子又动了动,一股莫名的侵占气息倏地冲过来。 浑身僵硬,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动嘴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这感觉真像书里描述得那般,烫……好烫……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火炽。不敢想象,像他这么一个严肃冰冷的人,也会有这么蓬勃火热的体温。 下意识地,她竟没有反感,反倒因此生出诸多好奇之心。 过往写书时那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全都在此刻又一一重叠了起来。 好奇心能杀死猫。 冬宁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好奇心杀死了。 她身体的绵软昭示着心口的松动,自然是叫他察觉了去,于是手又搂得更紧了,得寸进尺地移动起那滚烫的唇,轻擦着她敏感的颈窝。 “嗯……” 身子一抖,她拼命缩紧喉咙,方才没叫那奇怪的声音溢出来。 根本不敢开口呵斥,她现在声音软成了什么呀?叫他一听就能漏了馅儿。 可是又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敌不过,那触感太强烈、太坚实,似乎要将她大腿烫出一个洞来。 鬓边的呼吸也变得粗喘起来,搂住她腰间的手筋肉紧绷,已然在崩塌的边缘。冬宁能感知到。 她忽然就想,若此时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她却是无力抵抗的。 “你……放开我……” 心情平复点后,她终于抖着嗓子开口,细如蚊呐的声音,出卖了少女的脆弱堪折。 喉结一紧,少女口中溢出的山茶香气,更加速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情/欲。 连他自己都诧异,只是和她一贴近,身体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火星子溅到了炭盆里,一发不收拾。 想起过去梦中的幻境,他对她可耻的流连,那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现在竟手可摘星。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她的身子并不抗拒他。 两具躯体笼罩着的气息似水乳相撞,缓缓地,在空中交互融合。 他叹息,被求而不得的欲催发着呢喃声:“雪儿,求你,抱会儿我,一会儿就好。” 心尖震颤,她深吸口气,涣散着瞳孔就要去推他。 那企图叫他察觉,于是下巴一仰,攫住她的唇,温柔地啃咬。 雨打丁香,湿漉漉地垂下,又弹起。 冬宁心狂跳。那曾经被他的吻勾弄出的陌生而奇异的暖流,这次却又是更盛了。从源头缓缓流出,向脚趾尖蔓延去。 完蛋了…… 脑子里突地冒出这么个想法,于是口中呜咽着,抬手又去推拒他。却在触到他坚硬胸膛的刹那,如溪水撞上石崖,软了去,散了去。 章凌之受不住了,堆积在身体里的热流膨胀着就要爆炸。 单手吻她太受限制,以至于他还要索求得更多而不得。 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半抬起身子,凝望着那被自己亲得通红的小脸儿,在她迷蒙的注视中,缓缓,一点一点,将右手臂上的绷带解开。 冬宁有点被亲懵了,迷迷糊糊间,却见烛火摇曳中,身上的男人活动活动了右手臂,那分明完好着的不似骨折的手臂。 眼睛瞬间清明,瞳孔微睁,她气得哆嗦地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糊他脸上。 左脸颊麻麻地疼,凤眸烧着热望,被□□染红,他只顾钳住她的手,被解放的右手臂揽过小腰,俯身再次吻上去。 这一下,更是吻得深,攻城略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被攻陷的城池,连呼救声都逃不出来。 上一波攻势未完,下一波攻势继续。 破门的圆木已然抵在了城门口,令整座城池战战巍巍、摇摇欲坠。 手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进去,刮出一道道血印子。 这一点微小的刺痛意外叫停了攻势。 他一个翻身倒下,将她揽在了胸口,背靠榻上平复着呼吸。 手指去抚她的鬓发,指尖带下来不少汗,只是尝到这一点甜头,都叫他欢喜地笑了。 “你这丫头,口是心非……唔!” 身上的人膝盖一曲,往他命根处狠狠一顶。 “章凌之!你就是个流氓!混蛋!” 他这下是真疼得眼冒金星,苍白着脸色蜷住身子,额头冷汗岑岑,呼吸深重。好半天,方才缓过点劲儿来,那声音却是虚得不行:“冤家,真把我顶出个好歹来,你后半生可怎么捱?” 冬宁见他似乎真疼得厉害,还在恍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 抄起榻上的枕头,一把朝他狠砸过去,“无耻之尤!” “天底下这么多男人,比你厉害的多得是,我偏最看不上你!” 章凌之终于缓过点劲儿来,扯过那砸他的枕头,塞到脖子下仰头躺好。他嘴角噙着笑,欣赏她气鼓鼓的小脸儿,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满是志在必得的揶揄和狡黠。 冬宁起身跪坐在榻上,胸口起伏着,还嫌气没撒够,“章凌之,你也忒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过去我追在你屁股后头嚷着闹着说喜欢你,那是我年少无知,见识短浅,除了你,连个会冒气儿的男人都没见过。” “而今长大了,见过世面了,我才知这世上好男儿多得是。那裴延、那方仕英……”提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愣神一顿。 章凌之最听不得这三个字,方才那股悠哉劲儿也褪去了,眼神立时又冷冽了下来。 冬宁理了理心绪,继续道:“这些个……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儿郎,哪个不比你年轻?哪个不比你水灵?” 听她提起“年轻”,章凌之脸色显见得有点挂不住了,她越是来了劲儿,“你瞧瞧你这把年纪,再摸摸你那张老树皮的脸?我是有哪点想不开?放着这么多嫩如鲜葱的少年不要,偏要在你这颗老树上吊死?我傻不傻啊我?” 章凌之脸颊抖了两抖,竭力想要控制住神情,再展示处他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来。可实在被她起个够呛,胸口憋着一口血就要吐出来。 “颜冬宁……你……”他转而冷笑,声音也刻薄起来,丝毫没察觉自己有多么失了风度,“刚刚我亲你的时候,我看你可是喜欢得很。”说着,眉一扬,“还主动勾了我的舌头,你敢说不是吗?” 冬宁脸唰地又红了,见他眼底渐渐浮现得逞的笑,她哼笑一声,起身跨到地面上来,从高处睥睨着他,“那只是因为你是个男的,而不是因为你是章凌之。” “不要以为你亲我我配合了几下,便是喜欢你了,真是好笑。就你那点子毛毛雨本事,我倒不如去芦花胡同寻个小倌,人家技术更高明,还比你更能把我服侍得舒服些呢。” “你……” 章凌之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他从床上翻坐起身,却是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被她气得噎住了,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今晚就暂且忍一忍你,你老实在这儿书房歇下吧。下不为例,我这里可是不伺候了。” “哐”地一声,书房门被重重扇上。 章凌之望着那震颤的门叶子,气得鼻子直出气。 夜里,月光水盈盈地照在书房的榻上。 榻上的人拥着薄衾,翻来又覆去、辗转又反侧,根本睡不着觉。 好容易说服自己闭上眼,脑海中又盘桓起冬宁的话。 笑他老,还笑他技术不高明…… “梆”地一声,拳头重重砸在榻上,直 要将那小榻砸穿。 颜冬宁,她就是欠收拾! * 兵部衙门。 方铭鸿将今日的邸报拿来,恭谨地递到章凌之面前。 “阁老,这是这个月的邸报。” 章凌之手执毛笔,眼神失焦地落在桌面的文书上,方铭鸿唤他也没听到,不知在因为什么出神。 “阁老?” 方铭鸿又唤他一遍,半晌,他身子一震,忽而回过神来。 “哦,放着吧。” “哎。” 方铭鸿瞧出他有心事,轻手轻脚地将邸报在他手边放下,正想关心两句拉进拉进关系,谁知章凌之竟是主动开口:“对了,有个事儿,我正好想问问你。” “阁老您说。” 他将嘴抿紧,眼神有些闪躲起来,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上次我好像有听你同人聊起过,说是你家娘子喜好用的那个什么……什么膏?” “红玉膏。” “对,就是这个东西。”他把腰坐直了点,“这红玉膏……做什么用的?” 没想到章凌之会对这个感兴趣,他得体地笑了笑,“这红玉膏多为女子所用,常用来驻颜的,据说连续使用上月余,便可润面嫩肤,使人青春永葆。” 青春永葆……这个词一下就击中了章凌之的心巴。 他默然低头,沉思了起来。 “阁老……怎么对这个也感兴趣?” “哦。”他又回过神来,“我是想家中的女眷或许会喜欢,就想着来问一问。” 方鸿铭脑子里立马跳出来那个明丽如春的小姑娘。阁老孑身一人久矣,家里还能有哪个女眷?只是朝中早已传遍,原来那总是大摇大摆出入于兵部衙门的阁老“侄女”,竟就是罪臣颜荣的女儿。 如此,官场中又是流言四起。有人恶意谣传,说那章凌之就没安好心眼儿,怪不得那么久不娶妻,这是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来了。 方鸿铭倒也深以为然,毕竟那颜荣女儿他见过,阁老对她的爱护更是不同寻常,要说这两人真没点什么,他是不相信的。 “阁老说的是令侄女吧?”他又奉上个更亲切的笑来,只当那些流言他不知道,“阁老真是有心了,令侄女正值芳华,这样的东西,小姑娘们应当是最喜欢的。” “哦,是。”他淡定地应下,“我对这些女儿家的事务向来是一窍不通,记得你以前有说起过,想着也买来哄哄她开心。” 他使劲解释着,方鸿铭只配合夸他这主意好、有心思。 “这红玉膏,却是哪家的最好?” “就那宝渊阁的。” 夜里,燕誉园。 章凌之看着面前这瓶圆鼓鼓的白瓷罐,手在扶手上急速地敲打着,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他拿过那瓶瓷罐,拧开。 牙白色的粉末呈满罐中,他想起那宝渊阁伙计的叮嘱:“需用温水调和至浆状,再敷到脸上,务必要均匀地抹平,待两刻钟过后,洗净便是。” 手指摩挲着罐子边缘,再次陷入沉思。 想起自己要学着那些少女少妇的闺阁做派,干这娘们儿兮兮的事儿,他这心里就堵得慌。 眼前再次闪现那小丫头讥笑的目光,手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脸…… 嗯……确实算不上年轻,可也不至于就做个老树皮般了吧?他还没生出褶子来呢。 罐子一撂,他起身去门外唤连翘:“给我打盆温水来。” 温水打来,他将袖子卷了卷,开始按照店伙计的指示,舀几勺药粉,放到小碗中,再倒上温水,搅动勺子调和成泥…… 看着面前黏糊糊的成品,他嘴角拉得笔直,眼神中满是嫌弃鄙夷。心中骤生厌弃,他拿起那小碗欲要丢掉,可……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真的有效呢? 毕竟和团绕在冬宁身边那些愣头青们比,自己确实年纪大上不少了。 思及此,眼神不由沉了下去。他食指一伸,按进那黏糊糊的药泥中,再勾着指头挑起来,冰凉的药泥按到脸上,他心中一阵打哆嗦,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强忍下心中那股恶心和对自己的鄙夷,他开始滑动手指,一点点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 半刻钟后,连翘将水盆端出来,预备拿去倒掉。她嗅到那浑浊的水面上飘散出一股若有似乎的甜香味,这味道不似主子身上惯常用的,倒像是姑娘家会用的药粉。 怪哉。她回看了一眼卧室门。 自从雪儿姑娘搬走后,主子最近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手分明没有伤着骨头,偏要叫自己给他搀绷带;以前四季常服不过十来套,穿来穿去就那么些个简单样式,而今跟个花孔雀似的,每日新衣服换得比那姑娘家还勤;今日甚至还疑似抹起了养颜的药粉…… 咦!她心里打个寒噤。 这上了年纪的男人发起春来,真是叫人受不住。 第58章 衣衫尽褪他亲手挑开第一颗纽扣。…… 芦花胡同。 入夜,胡同里一串灯笼将小巷照得红彤彤,欢歌曼语自那巷中传来,混着脂粉气,将夜色染透,旖旎缤纷。 这里是京都顶有名的胡同,干的是那风月营生。燕京城行内有句话:女看绣球,男看芦花。这意思便是,若要寻那最上乘的女/妓,便是在绣球胡同;而这芦花胡同,便是全燕京城唯一汇集着男/妓的风月之所了。 巷子口,两个身形清秀的“小少年”躲在阴影处,纷纷往巷中探头。 “哎,照心……”冬宁扯扯胡照心的衣袖,看着她这身装扮,再看看自己,一脸不安。 却见这两位小娘子,俱是一身茧绸长衫,头巾包住秀发,绣鞋换做了皂靴,乍一眼看去,真似两个风流清俊的小小少年郎。 “你不是说,今晚带我过来见识见识那些小倌的吗?怎么去见小倌,还要扮做男子模样呢?” “呵!”胡照心头一仰,摆出一副行家模样,“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以为,这些个小倌是供女子们玩乐的吗?非也非也!这要是有哪个女子敢往这地方寻欢,那还不被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冬宁:“……” 咱俩啊,咱俩不就是这般女子? “咱大雍朝,那有点权势女子,譬如平阳长公主,人家都是把面首养在家里,才不来这种地方自降身份;剩下的女子,多的是像咱们这样的,出嫁前在闺阁中规规矩矩,出嫁后在夫家规规矩矩……” “噗!”冬宁忍不住,笑着打断她:“你规规矩矩?你哪儿规规矩矩了?” 胡照心咧嘴一笑,“我可不似那寻常女子,有的是手段和力气。” 冬宁又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所以说呀,这芦花胡同要是开给女人的,早就倒了!哪儿可能招揽得来生意?来这里寻欢买醉的,那都是男人。” “啊?!” 天真无邪的冬宁惊得瞪大了眼,“男的?还能喜欢跟男的……” “啧!”胡照心舌头响亮地一砸,斜眼睨着她,“少见多怪,这男人跟男人耍着玩儿的,可多了去了。” 冬宁一脸懵懂,眨巴眨巴眼儿,实在想象不出来,该是个什么画面。 胡照心又嘻嘻笑着,把脸儿凑到她跟前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听说朝野就有人传言,说在这芦花胡同里看到过章阁老的身影……大家就又开始猜测了,说他这么大年纪了不娶妻,就是因为他……” “慕好男风!” 嘶!!冬宁惊得挣大了眼睛。 “胡说胡说!这简直无稽之谈!” “呀呵,你不是都跟他闹掰了吗?怎么又这样维护起他来?” 胡照心胳膊肘捅捅她,玩味儿地睨着她。 “我……我是不理他了的……可没有的事就是没有啊……他几时好过男风?这谣言可也太荒唐了。” 所以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糟心,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纪还不成家结亲,必然会遭至众人非议。表面上的关心倒还算好的,背地里好些人还不知怎样戳你肺管子、胡乱编排你呢。章凌之就没少 因此被泼脏水,之前是造谣他和他寡嫂不清白,现在更是离谱,连“狎娈童”的屎盆子都给他扣头上了。 虽说自己现在老大看他不顺眼,但听人家这样污蔑他,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忍不住就想为他辩解上几句。 “呵!你又知道了?虽说你在他府上住了四年,可他真面目究竟如何,你又岂能全知?” “但……但……”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仿佛烫着了舌头,“别的不敢说……可他确实不喜欢男的啊……他……” 他就是喜欢女人的。想起那晚抵在腿心的滚烫触感,她脸霎时便充了血。可怕,真是可怕……他不过是抱了自己一下,反应便能这样大,哪可能来这芦花胡同里泄愤? “走了走了,老提他干嘛,没的叫人扫兴。”冬宁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催促着要走,却被胡照心一把甩开。 “啧,别像个小娘子似的了,没进那大门便叫人瞧出不对劲来。”她自腰间摸出一把象牙折扇,“唰”地单手甩开,潇洒地挥舞几下,端的是一副风流公子之态。 “兄弟,走着!哥们今儿晚上带你好好享受一把去。” 冬宁受不住,捂着嘴,笑得腰都要折了去。 “瞧瞧你这……像什么样儿?一眼便叫人看出了是个小娘子……”胡照心又开始指点起她来,“你腿要岔开,步子再迈大点,就像我这样……” 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迈进了芳草阁的门。 俩姑娘刚一进门,妈妈便迎过来。 在道上干了这么些年,三教九流里什么样儿的人她没见过?练就的便是一副火眼金睛识人本事。 这俩人一进来,她便瞧出来了是两个小娘子。 心中有点好笑,不过也并不想着赶她们走。毕竟开门迎客做生意,愿意来她这儿花钱的便是大爷,至于这两位小娘子背后是否有哪位倒霉官人头上要长绿毛?这可不干她的事儿。 便只是捧起一张笑脸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同她们周旋。 “二位公子瞧着面生,想来是第一次来我们芳草阁吧?不知二位可有属意的小倌?是想大堂听曲儿还是雅间稍坐?” “咳咳。”胡照心清了清嗓子,把那扇子又挥得更快了,“给我们安排个雅间,再叫个小倌过来,人要乖巧,听话懂事点的最好,长得太粗壮的不要,太黑的也不要。总之,妈妈你看着办。” 冬宁听她这一本正经胡诌,差点又没绷住笑出声来。 那妈妈见这小姑娘也是可乐,但她职业素养高,轻易不会露马脚,连连点头,热情地招呼她们上楼,“二位楼上雅间稍候。”又一转头,朝着后头的龟奴高呼:“阿福,带路!” 冬宁和胡照心在雅间里坐下了。 她们两个头一次来这种“烟花之地”,看什么都好奇,在屋子里头绕着转圈圈,四下里打量起来。 等了不多久,冬宁有些害怕起来,心里悄悄打起了鼓。 “照心……要不我们还是回吧……” “哎!”胡照心摆摆手,两只脚一跨,大马金刀地在绣墩上坐下。“那说好了的来快活快活,你怎么能临了打退堂鼓呢?哦,那都是花了钱的,就许他们男人找乐子,不兴咱们姑娘找乐子?”她又将那柄扇子甩开,不忿地用力挥着,“凭什么呀?” 冬宁抿嘴一笑,小酒窝跳出来,那姑娘的秀气劲儿立马便藏不住了,可偏又是一身男装,瞧着真似个清秀的小男娃。 “再说了,你这好不容易搬出了章府,他章阁老再管不着你,还不趁着这时候赶紧出来自在自在?”将扇子一收,她开始挑拣着桌上的干果,往嘴里扔,“要是等你以后真嫁了人,我还不敢把你带来这里呢,怕你日后的夫君给我打死咯。” 正说着话,门敲响了。 冬宁紧张地挺直了身子,转头朝门口望去。胡照心照样老神在在地咀嚼着茶果,吩咐道:“进来。” 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小倌迈进门来,款款地行个福礼,“见过二位公子。” 冬宁睁大好奇的猫儿眼睛,仔细打量起他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着小倌,既然是干这以色侍人的营生,那样貌自然是不会差。 只见他,面如敷粉,朱唇红艳,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间风情毕现。 虽说明显是男儿身,可个头并不高,身形也较一般男子秀气,甚至站那儿一站,盈盈一拜,那我见犹怜的姿态,叫许多女子竟是比他还不如。 尤其他一开口说话,轻轻柔柔的调子,婉约如水,更衬得胡照心比他还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冬宁打眼一瞧,这小倌样貌确实不差,不过比之章凌之……弗如远甚。那同方仕英比,便更是平平无奇了。 只刹那,她那原本跃跃欲试的兴致便去了大半。 胡照心却依旧来劲儿,拍拍自己旁边的凳子,“来,过来坐。” “是。” 那小倌软软道个喏,在二位“小公子”中间坐下,十分自然地就去给她二人斟酒。 那小倌靠过来,身上飘来浓郁的百合香气,冬宁霎时便紧张了起来,毕竟小倌瞧着再秀气,到底是个男子,冬宁是不大习惯这样的亲近的。 “你叫什么名字?”胡照心下巴一抬,极其自然地发问。 “回公子的话,唤我绵绵就是。” “噗!”冬宁竟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 绵绵……且说哪个男子会取这么个名儿?浑似把自己叫软了去。 那小倌侧过身子来,媚眼含笑,嗔怪地看向冬宁,“小公子为何发笑?我这名字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没有……挺好。”她赶紧收住笑,连连摇头。 胡照心见冬宁对这小倌不大感兴趣,心想既然来了,这银子便不能白花,忙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玩儿法?都说说。”她扇子指了指冬宁,“我这哥们儿最近被男人伤透了心,心情不好,你好叫她开心开心。” 那小倌又瞥眼冬宁,偏过头,抿嘴一笑,二话不说,屁股一挪就坐在了她的腿上,手去揽她的脖子。 “呀!!” 冬宁吓得大叫,手连忙就去推他,“你做什么?走开走开!” 那小倌被推得歪歪搡搡,只好蹙着一双画得细细的黛眉,委屈地坐了回去。 “公子可是……不喜欢绵绵?” 胡照心瞧冬宁那惊魂未定的模样,笑得拍桌仰头,直要把这房梁震塌。 冬宁气不过,起身叉腰,恨恨瞪一眼胡照心。 “哎呦哎呦……不笑了不笑了……”她捂着肚子坐起身来,手指去抹眼角的泪花,“绵绵你别难过,她这人呀就这样,不喜欢别人碰她。你这样,还有什么别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今天不玩儿到尽兴我们就不回了。” 那叫绵绵的小倌微蹙秀眉,一脸惶惑。 真是的,不让碰……这还怎么开心得起来呢?来这里的臭男人,哪一个不是还没喝上几口酒就开始迫不及待上下其手了呢?怎么这两个偏生还这样拘束? 他黑溜溜的眼珠子直提溜,在两个“小少年”身上来回转。 瞧他们这模样,也是青涩得很,怕不是第一次来逛窑子?也好,这样的生瓜蛋子可比那些个老油条好哄多了,他们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给点甜头都能乐死,最 是好骗赏钱。 心里有了主意,他施施然起身,手掩住嘴,柔柔一笑,“奴明白了,二位公子请上座,待绵绵来给你们舞上一曲。” “好啊!”一听说他会跳舞,胡照心乐得手一拍。冬宁也是来了兴致,亮着一双眼睛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只是这舞若是少了伴奏,怕是太过索然无味了些……” “那就叫个伴奏的来。”胡照心想也没想便答。 小倌抬眉,飞一个媚眼过去,羞涩开口:“若是请伴奏……只怕又是另外的价钱了,不知二位公子……” “成!这都好商量,你赶紧去叫去!” 冬宁还没来得及拦,胡照心便豪爽地大手一挥。 那小倌忙笑着应下,屁颠儿地去外头叫人来了。 一粉衣小倌抱着琵琶,坐在了屋子里。 他瞧着年纪稍长,气质也颇为沉静,但依旧是眉清目秀。来这里卖身的,没有几个高壮男子,多的是柔柔弱弱的小少年,甚为女相,这样才好叫客人喜欢。甚至有的小少年随着年纪的增长,身材渐壮、骨骼渐大,很快便会被妈妈踢出窑子。至于出了窑子之后何以为生,便也无人关心了。 这背后的隐情,两位小客人自是不知,此时,她们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位名叫绵绵的小倌。 手指在琵琶弦上一扫,悠扬的曲调缓缓淌出。 乐声淙淙,他开始舒展身姿,款款摆腰。下腰、踢腿、滕旋,一气呵成,技艺流畅。 只见他,快时如流星飒沓,慢时若白羽轻旋,恰似风摆荷叶,柳拂春面。舞至尽兴时,一个勾魂的眼神抛来,真个的媚眼如丝,春情波荡。其柔媚婉约之态,竟是叫世间诸多女子望之亦黯然失色。 哇……!! 两个姑娘齐刷刷坐直了身子,瞪眼张嘴,似两只无声的土拨鼠,只知愣愣地看着面前飞舞的曼妙身姿。 冬宁而今才品出来,这貌似姿色不算出众的小倌,究竟好在何处。如此销魂滋味,可是叫她见识一二了。 胡照心猛然回过点神来,恨恨地一拍大腿:当男人可真是太爽了!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还有这种好去处来呢?真是妙哉!妙哉! 她再一回头,刚想同小姐妹分享,却见冬宁嘴角高高吊起,亮晶晶的眼睛闪啊闪,看着那小倌直犯傻。 呵!看给她高兴的,今日可真是没白来。 冬宁正投入地欣赏,却听曲声忽而终止。她抬手,正想为他疯狂鼓掌,只听“锵”地一声,琵琶之弦再次被拨动。 不同于刚刚柔婉的曲调,琵琶声换作铿锵雄壮,似有万马奔腾之势,又似千军出征的杀伐。其调高昂,其音壮烈,似催征上马,弯弓搭箭,直冲敌营。 冬宁被催得愈加振奋,还未反应,却见那小倌一个点地飞旋,纤细的手臂慢慢舒展开来,如蝴蝶翩然,缓缓、徐徐褪去身上的那层蝶衣。 饶是胡照心,也瞬间吓傻了眼。 他……他他他……竟然开始脱衣服了?!! 乐声激昂,伴着节点的拨弄,他一件、两件、三件……直到最后,露出那白如瓷釉的胸膛。幼嫩,瘦弱,随呼吸起伏,如月照波光,粼粼生辉。 哇哦…… 俩位小客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 应该叫停的。冬宁心中想着。 可眼睛却十分实诚地,直看着他脱到上身赤裸。 原来男人的身子……长这样啊……? 冬宁痴呆间,却不察那小倌已然手执点墨的毛笔,莲步轻移,迈回了她身边。 丝弦还在拨弄,那小倌慢慢躺上桌,柔嫩的身子似春柳般舒展开,肩披的轻薄纱衣垂在桌沿,裸/露的胸膛大刺刺敞着。 他眼神钩住已然看呆了的冬宁,毛笔递到她手中,娇柔地轻唤道:“求公子给奴赐画。” 冬宁:“???” 手拿着那笔,她这一下还蒙着,胳膊忽地被胡照心一推,“快动笔,画呀!” 她这才明白过来。 是要她在在在……男人赤/裸的身子上作画?! 看了看手中的笔,又看了看躺在桌上待她“垂怜”的小倌,她左右眼珠子直打架。 这……这这这……玩儿这么大的吗? 她一时有点无措起来,求救的眼神看看胡照心,果然,得来她一个怂恿加催促的眼神:快上啊! 伴着蠢蠢欲动的羞涩,她咬咬牙,红着脸,鬼使神差地,冰凉的毛笔落在小倌袒露的胸膛上…… “哦……”毛笔激得小倌吟出了声,冬宁惊得一个哆嗦,毛笔啪嗒一下掉地上。 “瞧瞧你,出息。” 胡照心弯腰去捡,“我来!” 她拿着毛笔,开始在男人胸膛上大开大合地挥洒,画完几根葡萄藤,又将笔递给冬宁。备受鼓舞的冬宁在她的牵头下,也开始在男人柔软的布面上点起了葡萄,渐渐,却是起了兴致,这点一颗,那点一颗,简直玩儿得不亦乐乎。 胡照心是个劣性子,灵光一闪,竟夺过她的笔,将那挺立的小尖尖圈出来,慢慢涂黑,“这还差一颗葡萄。” 冬宁不可思议地捂住嘴,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喷,手颤颤抖抖地指住她,简直又是笑又是哭地:“你……你个小坏胚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照心耸耸肩,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 东华坊的民宅。 时间已过戌时。 星月高悬,满院清辉,落在男人的宽阔的背上,无端生出几丝寒凉之意。 茯苓照例候在一旁,只不过这一次,她腰杆可比上次冬宁晚归要挺得直多了。 那时在章府,她奉命看管冬宁的一举一动,而今被安排来这座宅子,负责照顾冬宁的起居,小姑娘便是她的半个新主子。这下她要去哪里、做什么,茯苓都不大管得着了,只能依着她的意思办事。 今夜主子又“厚着脸皮”过来,可雪儿姑娘恰巧又是至晚未归。 她都不用瞧,主子而今的脸色指定比那木炭还黑。 “她经常这样吗?”指尖蹿起一股凉意,章凌之冷着声音发问。 “回主子话,倒也没有,平常姑娘夜里极少出门,一般戌时前也该回来了。今夜不知怎的,许是跟那胡小娘子在一块儿,姐妹两个玩儿得不依不舍吧……”她故意提一嘴胡照心,好转移一下火力。 果然,听着这个名字,却见章凌之几不可查地冷笑。 那个丫头也是太浑,见冬宁不在自己府上了,竟敢领她闹得这么晚。 看来是时候抽个空,找胡泽远谈谈了。 冬宁踏着星月归家,这一次再不用偷偷摸摸从后门溜,她正大光明地敲开大门,迈着轻快的小步,口中哼起歌谣。 进了院子,却见茯苓快步迎过来,挤眉弄眼地朝西厢房指。还未等她张嘴,冬宁却是眉一扬:“他来了?” 茯苓一愣,瞧她这模样不大对劲。 却见她眼含春波,面飞霞云,说话的语气间甚至暗暗透出一股子轻佻。 雪儿姑娘喝了酒?!! 看着样子,怕是有点子醉意了。 她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放她在石凳上坐下。 “姑娘还请稍坐,我给你熬碗醒酒汤,咱换身衣服,再去书房,啊。” 冬宁摇晃着身子,将她推开,“就不!这是我自己家,我不过喝了点酒、泡了会儿男人,还要避着他不成?我怕他作甚?!” 什……什么……?!!泡男人?? 这词语过于罕见,茯苓差点没咬着舌头。 不待她再来拦,冬宁又三步一晃地,摸索着往书房去了。 “咣当”一声,门都没有敲,她直接推门而入。 正在椅子上凝神的章凌之闻声睁眼,幽幽的目光贴在她脸上,阴沉沉,郁结着化不开的冷气。 对于她没敲门就进来,章凌之很是不满,忍不住就要端出长辈的架子训斥,却在看她模样的刹那,惊得把什么都忘了。 她一身男装,两颊酡红,眼底浮着层薄雾,整个人似有微醺。真不知她是怎么走回家的。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颜冬宁,你这又是闹得哪出?!弄成这样子回家,你和那胡照心到底做什么去了?!” 面对他的质问,她不慌不忙,绕过他,懒洋洋往小榻上一倒。她和胡照心后来又同那小倌划拳行令,饮了些许薄酒,而今这刚从风月馆出来的酥软劲儿还没过,看人也带着几分醉意。 “我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也不是您该管的。您就是我的屋主,我是您的租客,您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点吧?” 她从他身边略过,空气中搅动起几丝酒气,夹杂着一股浓郁的百合花香。光是带回来的这身气味儿,都叫人嗅出不正 经的意味来。 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他捏紧拳头,克制下翻滚的怒意,“你父亲把你交到我手上,我便对你有看护之责!有些事情……” “是呀!我父亲把我交到你手上,就是让你抱我、让你亲我的吗?!”她忽而激动起来,拔高了声音。 “雪儿……你……”他脸色唰地青白,那墨黑的眼珠震颤,泄露出几丝惶恐和羞惭。 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真如用锈刀剜他的心一般,血淋淋,片片落地。 见他眼中难得地显出仓皇无助来,她愈发被鼓舞到了,心头陡升畅快之情,冷笑着步步紧逼:“您老不是想知道我今晚干嘛去了吗?我告诉您,我去了芦花胡同,点了位小倌来卖笑陪酒,寻欢作乐,这下您可满意?” “你……”青紫的嘴唇颤抖,他被噎得失了言语。 冬宁却是笑得更欢了,眼睛弯弯眯起,小酒窝乖张地嵌在脸颊边。 “我到现在才知,这世上要哪般的男人没有?只要你肯花银子,他能使出十八般武艺哄你开心。他能侍我为天人,我想对他怎样便怎样,哪像您?时时蛮横、处处逼迫,官架子端得大着呢,我可消受不起。”说着,往榻上一靠,歪头看着他嘻嘻笑。 没有迎接来预想中的暴躁狂怒,他眉眼一沉,看着她的眼神竟是越发冰冷,凌冽。 整个人凝固着,似有岩浆暗中涌动。 “你去芦花胡同,和胡照心一起?” “嗯哼。”她点头。 暗暗咬了咬牙,克制住内心的狠厉,他继续发问:“谁的主意?” “我!就是我的!”她半挺起腰,迫不及待答道。 章凌之嘴角一抽,心中冷笑。 看样子,还没有醉彻底,还知道要回护胡照心那个小泼皮。 “我问你,你们去那里……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又急切地张嘴,被章凌之霸道地打断:“老实回话!有什么说什么,给我一一交代清楚了。我可不想半夜惊动应天府,去芦花胡同拿人问询。” 好久没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冬宁的酒意一下将醒半醒,知道他的手段,也是怕连累那小倌,不敢胡编乱造。 “我们就是叫了个小倌,他给我们跳舞来着呢。” 凤眸危险地一眯,“就只是跳舞?” “还有……还有……”她开始支吾起来,竟是咬着唇,按捺下嘴角那不由自主扬起的笑意,眼帘轻垂,满是回味的语气答道:“他还脱了衣服,叫我们在他身上作画……噗!” 实在想起那滋味好,她掩住嘴,咯咯笑起来。 章凌之“……” “简直荒唐!” 他忽而一声狮吼,激得冬宁秀眉紧蹙,脚往地上一跺,“是,在您眼里看来这就是荒唐!您知道什么呀?现在好多人都这么玩儿的,您这把老古董,自然看这时兴的东西不入眼!” “颜冬宁……你……”他抖着脸颊,手颤颤巍巍指过去,“过去我都是怎么教你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都是玩……” “玩物丧志嘛!”她翻着眼皮子,竟然开始抢他话了,“我知道,打小您在我耳边叨叨的还少吗?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过去那是被您管束得太严,而今我才晓得,这世上的趣事儿有这样多。以前是我太傻太无知,才会巴着您不放。原来花钱就能叫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侍奉我,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何苦在您这受委屈呢?” 胸脯剧烈起伏,他眉间压着阴云,沉沉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暗流涌动,叫人探不出深浅,勘不破心思。 看着他阴郁的青紫交加的脸,冬宁士气越发高涨,“他能想法儿哄我开心,脱了衣服,叫我在他身上想怎么画怎么画,您能吗?您会吗?”轻蔑地勾出个笑,她睨着他,一双含水的猫儿眼中满是得意。 室内有片刻宁静。 章凌之呼吸渐沉,搅动空气的震颤,那气流缓缓推来,击打得冬宁心脏跳出微妙的节奏。 他沉着脸,凤眸紧紧钩住她,嘴边冷笑乍现。抬手,食指和拇指轻巧巧一勾,挑开衣襟上第一颗纽扣。 被这古怪的举动惊醒,冬宁登时挺直了身子,那点仅剩的醉意全被吓跑了。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第59章 墨痕暧昧笔尖颤颤悠悠,悬在了裤头边…… 冬宁说话打着结巴,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你……你到底要干嘛……?” 章凌之只是紧紧盯住她,缓步靠过去,湖蓝色云锦外衫已尽数解开,从双臂间褪下,甩到地上。 膝盖磕到榻沿,身影覆盖下来,将惊慌失措的冬宁整个笼住。垂下眼皮,他将她酡些的花颜、惊恐的水眸,尽纳眼底。 “雪儿不是想要作画吗?那好,只要你喜欢,我奉陪到底。”他轻笑着,说出惊悚的字句,修长的手指一颗颗拨开纽扣,去解最后一件贴身的里衬。 衣领敞开,春光陡然乍泄…… “呀!”冬宁像被踩着尾巴的猫,捂住脸惊叫出声,踢腾着腿,蜷缩到榻的一角。 逃无可逃,一股热气贴过来,拽下她捂着脸的手,塞进去一支毛笔。冬宁咬牙偏过头,眼睛紧紧闭着,就是不敢直面他。 大掌包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将那笔尖点在了某处柔软上。 明明隔着一支笔,他热气蒸腾的胸膛却是那样真实可感,似乎触到他肌肤的不是笔尖,而是自己的指尖。 那被迫执笔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雪儿想画什么,都可以,你想在我身上怎么弄,都可。”暧昧的吐息喷洒在颈间,她本就酒气未消的脸这下更是红如滴血…… 滚烫的铁臂揽过她的腰,将她往身前带,横亘的毛笔成为二人间唯一的阻滞。 “雪儿想怎么画?”沙哑的声音拂过耳畔,像是在人心中种下了蛊。闭着眼,靠得近,沉香气占领了她的鼻息,口中的热气仿佛要将耳廓燎着。她所有的感官都在逼仄的贴合中,极度地感受着他的一切。 牙关紧紧咬住,羞涩、紧张、愤怒,夹杂着一种潜藏的难以言喻的情/潮,在身体中疯狂酝酿。 赤/裸/裸的胸膛压过来,她被挤上墙壁,逃无可逃。热气毫无阻隔地渡来她身上,大掌带着她的手,笔尖往胸口上压。 “雪儿是怎么画的?这样吗?”他低声发问,嗓子像是被火燎着了,沙哑着,隐忍难耐。 “唔……没有……”她死命摇头,连条眼缝儿都不敢睁开。 “那就是这样……”手按着她的小手,压着那笔尖,又沿胸口缓缓向下……笔尖停留在了腹部。 “雪儿是这样画吗?”带着她的手,在腹部左右驰骋,笔尖舔出一道道墨痕。 她吓得直哆嗦,哪儿见过这阵仗?刚刚那嚣张的气焰瞬间被他浇灭,只好摇头,嗓子里几乎逼出哭腔:“没有……没有……” “哦?”他挑眉,尾音轻轻上扬,带出愉悦的调子。 “那就是……”笔尖一路向下,停留在了裤缘处,悠悠地勾住裤头。 “这么画的……?”那笔管压着裤头,一点点往下…… “啊!!!”冬宁缩着脖子,手使劲往回抽,在男人牢牢地掌控下,却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章凌之!你臭流氓!!!” “对,我就是……”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斥,唇凑到耳边,低哑的声音拨弄着她紧绷的心弦,“你不是喜欢画吗?我上面、下面,你想画,都凭你画。” “这么玩儿,雪儿可开心?” 恶劣地,手又拉着那笔管将裤子往下带。再这样下去,他非要在自己面前脱了裤子不可。 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冬宁现在却觉得,这事儿他真能干得出。 身体忽然灌注了一股真气,她猝然睁大眼,呼呼瞪着他。 怕什么?她被他逼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脱她的衣服,他脱他自己的衣服,自己有什么不敢看的?不看白不看! 见她猛然睁眼,他眸中闪过一抹错愕,随即很快,凤眼一弯,复又染上丝玩味的笑意。 一下看清了他这模样,冬宁脸憋得爆红。 但见他,肩披中衣,赤/裸着胸膛,面色微红,凤眸潮涌,湿重的眼神侵袭着她脸上每一寸肌肤。白皙结实的胸口上,一道歪扭的墨痕蜿蜒着向下……打住!再往下,她是真不敢看了! 这一副落拓不羁相,哪还有半丝日常的端肃庄重? 对视不过几息,冬宁认命地败下阵来,只好红着耳朵偏过头,轻轻喘息着。 “你……你……把衣服穿好了……”奇怪,她见那小倌赤裸上身,倒不见羞,怎的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止不住地赧然? “你这样……像什么话?为老不尊……” 章凌之胸口震动,竟是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了声。 真是个小朋友,不过这点架势便将她吓得这番模样,还跑去什么芦花胡同泡小倌?她没被人占着便宜便是万幸了。 “你……你还笑?!谁许你笑的?有什么好笑的?!”冬宁见他竟是笑得这样欢快起来,气得眉毛都直打结,晶亮的猫儿眼怒气哼哼,瞪住他。 真是……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章凌之实在瞧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可爱,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 他手抽回来,毛笔啪嗒一松,裤头又贴回了坚实的小腹上。 不能再逗她了,小姑娘真要被气哭了,只怕这辈子都要被她认作个“老流氓”了。 感受到“脱裤子危机”终于解除,冬宁暗舒口气。 妈耶,吓死了吓死了,要是他真敢把那丑玩意儿露出来,自己非得把这双眼睛好好洗洗去不可。 他脚跟落地,缓缓站起身,望着垂头丧气窝在榻角的小姑娘,嘴角勾着抹笑,漫不经心地往回系扣子。 “你要是想玩儿,我陪你玩儿便是,往芦花胡同那种地方跑?你也不嫌脏。”他语气严厉了起来,“颜冬宁,我同你说清楚,下不为例。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还敢往那种地方去,我绝不轻绕他胡家。” “干照心什么事?你不要找她爹爹麻烦!”她急了,抬头又要去辩解。 “那小丫头我还能不知道?你敢说,不是她出的馊主意带你去的?” 冬宁气鼓着脸,丧气地垂下头,无从狡辩。 “你别为难她爹爹了……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这种时候,她便老实了,倒是知道该服软。 “不然的话……我发誓这辈子都不理你了……”软糯糯的鼻音哼出来,不像是威胁,竟是像跟人撒娇了一般。 见小姑娘又要鼻头红红了,他叹口气,系好衣服,单膝跪上了榻。 “小祖宗,依你的,她爹爹我不敢为难,我哪儿敢动他?只怕你又要同我翻脸哩。” “只是你自己说说,那地方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吗?嗯?” 冬宁瘪着嘴,红嘟嘟的唇撅得老高了,就是不回他话。 “我……又没做什么……不过就听了个小曲儿,看了支舞;喝了点小酒,聊会儿天……” 章凌之:“……” 这还叫没什么?! “哦,那就兴你们男人去那地儿快活?不兴我们姑娘也快活快活了?” 听她此语,他眉眼瞬间又冷肃下来,“你别乱棍往我身上挥,那种地儿我可从来不去沾染。” 她撇撇嘴。 这她倒是知道的,同他住了这几年,他私生活确实干净得很。 “你要是要想玩儿,什么我都能同你顽。”他声音不自觉压低了,听得冬宁又耳朵红红。 “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咬我、打我、骂我,你想把我怎么撒气都成,我章越绝无怨言,甘之如饴。我也知道……”头垂下,他做出反思之态,“自己确实该骂、该打,若能叫你消了气,我这心里也是舒畅的。” 冬宁低头不语,半晌,那黑溜溜的眼珠直提溜,心里忽又生了主意。 “真的?那你说的?我想怎么着都成?” “是。”他点头,眸中很是严肃。 冬宁挺起胸脯,朝他勾勾手,“笔拿来。” 瞧她又摆出这幅趾高气昂的架子,章凌之心里反是高兴,终于得以浅浅松口气。 他将刚刚那支被画得毛糙糙的墨笔拿来,递到她手上。 冬宁执起笔,竹管点着下巴,歪头打量起他来。 章凌之最是了解她,看她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小狐狸般闪着狡黠,心头便感不妙。 却也是高兴的,能同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已是胜利的一大步了。 “你再过来点。”她朝他勾勾食指。 章凌之但觉好笑,只手撑着床榻,倾身过去。 “如何?” 她兴奋地翻起身,直挺挺跪坐在榻上,毛笔开始在他嘴边勾勾画画。 只三两下,嘴边便撇出一对儿八字胡。 “噗!”冬宁瞧着自己的大作,捂嘴笑出了声。 他一张脸本就生得俊,人又白净,在一众作风老成的官油子里,因不喜蓄胡而更显出年轻做派来,从来都要把下巴理得光光的。 冬宁没怎么见过他留胡子的模样,而今给他添上两笔,还故意做成个滑稽相。看着,便很是可乐了。 章凌之瞧她这样开心,心中无奈,亦是苦笑,“小祖宗,你这又是玩儿得什么花招?” “呐呐呐。”她手背在身后,神气地昂着头,话还没出口,自己就先笑了,“噗……你,这个……”她赶紧绷住笑,毛笔指了指自己刚刚的杰作,“今天晚上不许洗,明天早上也不许洗,这是我赐给你的胡子,你得戴着它一整天。” “祖宗!你开什么玩笑?”章凌之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我……”他指了指这副“胡子”,气笑不得,“我堂堂一个兵部堂官,每日手底下管着这么多号人,若是这幅模样去上值,那我威严何在?他们要怎么看我?没有这么胡闹的!” 冬宁低头捋着那毛笔管,嘟嘟囔囔地:“你说的,高兴陪我玩儿,现在又反悔……算了,反正你说什么都只是哄我罢了,哪句话也做不得真……” 章凌之一下被她噎住了,努着嘴,竟是无言。 “你滚吧,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要是你再往这头跑,我就自己收拾东西,去山东找我爹娘去。” 她爬下榻,就要走人,又被章凌之一把捞回怀里。 “好雪儿,换一个,这个真不成……你好歹有点分寸……” “对,我就是没分寸,所以您也不用招式我了,也犯不着说瞎话哄我,我们以后就各走各的道儿呗。”她偏过头,手软绵绵地就去推拒他的胸口。 章凌之叹气,又抓住她那双作乱的小手,说了好一通软话,她依旧是低着头,一副不依不饶的倔样儿。 他到底明白过来,小姑娘这就是成心呢。他知道她心里是有自己的,可偏偏又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轻易点头遂了他的愿。便就非得要折腾他,看他难受、看他吃瘪,如此她心里方才能好过一点。 无非就是要等她把这口气儿顺下去,他也知道。来她面前死缠烂打、做低伏小,都成,可这下实在是玩得太过火,叫他进退两难。 双手箍住她,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这里。 “你放开我……”她轻声软语说着,没有跟他大喊大闹地撒气,只是垂着眼帘,秀挺的鼻头耸了耸,咕哝出娇气的鼻音:“还说什么喜欢我,怕也只是诓骗我罢了,还好我不傻,才没有信了你的鬼话……” “雪儿我……”他急着辩解,瞧她这幅失落委屈的模样,心都塌了一片,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太苍白,低头便要去寻她的唇,却被冬宁抬手,一巴掌糊在了他脸上。她手劲儿不大,这次没使什么力,盖在脸上倒像是猫挠似的。 “你做什么?!总是动不动就亲我抱我,动手动脚的!我日后还要嫁人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我想要的你不依,却总是想尽了法儿吃 我豆腐,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吗?我看你那就是下流、无耻!” 被她用这几个词狠戳,他更是心惶惶然。 却见她说着说着又是把自己说委屈了,眼睫上串着小泪珠,看得他那叫一个心疼。想想明日倒是不用早朝,至少省去了面圣这关,头脑一热,他只好咬牙:“成!这事儿我应了你,这总行了吧?” 冬宁吸吸鼻子,再抬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瞬间转忧为喜,笑眼一弯,闪出一抹狡黠来。 “那成,明儿回来我检查。你可不许偷偷擦掉又画上,那旧墨还是新墨,我一眼就瞧出来了。”说着,她眉毛认真地蹙起,煞有介事道:“若是叫我发现你造假骗我,这辈子我都不理你了!” 章凌之哪儿还有回嘴的余地,只好连连点头,“成,成,成。” 瞧她这娇俏模样,他又是心痒痒,手把她揽得更紧了。 冬宁往他手背上一拍,“拿开你的爪子!” 怀中的身子馨香怡人,那一喜一嗔间的娇态,更是鲜活可爱,却只能虚环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这几下更是心猿意马,抓心挠肝,恨不能将她立刻吃拆入腹。 腹部蹿过一股暖流,咬得他发紧发酸。只好将鼻子凑过去,贴着她的鬓发轻嗅体香,好缓解那不可遏制的情念。 等等罢,只得耐着性子再等等,要把姑娘哄好,便是舍了这张面皮,也得硬着头去做了。 * 今日的兵部衙门,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每个哈欠连天、睡眼惺忪来上公的人,却在见到自己堂官的那一刻,瞌睡飞去了九霄云外,霎时睁大眼睛,精神抖擞。 震惊,疑惑,有点好笑,好好笑,好好好笑,哈哈哈哈哈…… 若是章凌之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声,会发现这兵部衙门的屋顶都要被那笑声爆冲了。 但其实,今日的衙门反是比平常更安静了。 大家瞧着他脸色不大对,嘴角画着两抹胡子,形容十分奇怪,便更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了起来。 章凌之黑着脸,从大门到前庭穿堂而过。虽则一路走来鸦雀无声,可周遭那想看又不敢看、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早已将他击穿。 待他进了值房,紧绷的氛围终于又松动起来。大家纷纷默契地凑到一起,絮絮讨论起来,从刚刚的不敢笑出声,一点一点往外蹦出笑音。 大家此时此刻都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要知道这位章阁老,平时那是驭下严厉、武断专横惯了,大家可没少在他手头下挨批挨罚,这时节终于也叫他做了个大笑话,这真是再没有过的好心情了。 章凌之跨步迈进值房,刚在椅子上坐下,方鸿铭惯常地替他斟上一杯热茶,递过来,“阁老。” “嗯。”章凌之抬手就要去接,方鸿铭的笑却在触到他脸的刹那,霎时僵住。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拿稳。 “阁老,唔……咳咳……咳……您咳……喝……喝茶……” 憋笑,实在是太考验人毅力的一件事了。 此时此刻,本能和理智在头脑中大打出手了起来。 方鸿铭知道,若是此刻他笑出了声,他的仕途就要断送在章凌之那两撇小胡子上头了。 他必须忍住不笑,可章凌之那模样委实太可乐,严肃的黑脸配上那两抹翘翘的墨痕,实在过于滑稽。 上天呐,为何要给陷他于如此境地? 于是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脸颊抽搐着,把那茶颤颤巍巍地递到章凌之手上。 章凌之状似无意地接过,掀开盖儿喝一口,淡定道:“今日的状子,通政使司送来了没有?” 他料定那些人不敢在他面前笑出声,不过他们背地里要怎么取笑自己,他这心里再怄气,也是鞭长莫及了。 “回……阁老话……咳……已经……递来了……”方鸿铭牙根都要咬碎了,硬生生把这笑憋住咯。 他回完话,赶紧转身坐回了桌前,偷偷在桌子下狠掐自己大腿两下。 这一日太过漫长,章凌之在兵部衙门里简直度日如年。 他数着光阴,好容易捱到下午快下值,宫里竟是来了人。 “阁老,陛下传唤,召您进宫议事。” 章凌之实在是淡定不起来了,登时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若是这幅模样入宫面圣,他日后还要不要在朝中混了? 怎么办?老婆和皇帝,他该选哪个? 第60章 岳母驾到只这一眼,便对他没有好印象…… 文英殿。 “臣章越,参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挥挥手,眼神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给章阁老赐座。” 柳铭德搬来一旁的绣墩,恭谨地请章凌之坐下。 “谢陛下。” 章凌之甫一入座,皇帝将书往案几上一丢,“这个西南那边的瑶民呀……”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扶着案几,倾身往下仔细瞧。 章凌之把脸压得太低,那下巴都要戳胸口里去了。 “章越,你把脸抬起来!” 圣命不可违,他只好忐忑地抬起下巴,一脸窘迫地朝向皇帝。看着皇帝那如见鬼般的诧异神情,他吓得立马跪地,“是臣殿前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他趴伏在地,惶惑不安,屏住呼吸,只等着皇帝的天颜之怒。 半晌,头顶响起了巴掌拍在几案上的声音,沉闷地、一下一下,很快又伴随着皇帝颤抖的笑音:“章越……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拍着几案,笑得俯下了身子,他这一连串的“哈哈哈”,感染得一旁的柳铭德也捂嘴发笑。 整座文英殿,响亮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快。 “你这……哈哈哈……” 像被点了笑穴般,这位君临天下的帝王竟是笑得停不下来。 章凌之被笼罩在皇帝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中,认命地闭了闭眼。 今日这一路过来,他知不少人都在心中笑话自己,但他们不敢触怒他,遂都只敢把那笑憋到背地里撒出来。 可皇帝不一样,只有他敢结结实实、光明正大地,当面嘲笑他。 那笑声肆虐,章凌之从一开始的惶恐不自在,反倒是松懈了下来。还好还好,这也算是误打误撞,愉悦了一回圣心。 皇帝收住了笑,柳铭德适时地递过来一张绢帕,他接过,按了按眼角的泪花,又丢回他手里。 “行了,起来回话吧。” 章凌之起身,又重新坐回了绣墩上。 “你今儿这是怎么个说法?莫不是知道朕最近忧心郁结,特地给朕来了出‘彩衣娱亲’?” 章凌之无奈地闭了闭眼,“让陛下见笑了,这实在是……哎,家中的姑娘淘气,最近正跟臣置气呢,非得让我今日这样来上值,看我出丑栽跟头,她方才高兴呢。” “若有失礼冲撞陛下之处,臣再次请罪……”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又悠悠哉地靠回了凭几上,探究地打量起他来。 “姑娘胡闹,你也就这样陪她闹?” 章凌之有苦难言,大叹一口气,“没办法,不依她的,她能跟臣把气生到天荒地老去。” 皇帝听他这词儿,微挑了挑眉,“哦?你说的就是那个……颜荣家的闺女吧?听你这口气……跟那小姑娘有戏?” 八卦是人的天性,皇帝也不能免俗。原本把章凌之 叫来的正事倒先放在了一边,急着就要先打听他的感情生活。 毕竟他这么个情况,在朝中实在扎眼,若是再不娶妻,连皇帝都要疑心那些传言是真。 不是他那方面不行,就是对女人不行。 “是,正是她。” 答完,他又跪拜在地,“臣再向陛下请罪,臣,犯有欺君。” “章越,你可想好了再说,欺君之罪不小,若属实,朕万不能轻饶了你。” “启禀陛下,臣此前同陛下信誓旦旦,说对他颜荣之女绝无私心……可实则……臣……臣对她……” “呵。” 皇帝嘴皮子一碰,哼笑出声,“朕就知道。”身子倾过去,他手拼命指着他,“章凌之呀章凌之!你说说你,装什么装呢?” 皇帝此语说得他更是羞惭,头不自觉又低了低。 “朕此前就同你说过,要是你真看上了那颜荣家的小姑娘,把她娶了就是嘛!你还非在那儿跟朕打太极、装正经,累不累呀你?” “陛下训得是。” 他老老实实认错。 “哎。”皇帝叹一口气,竟是都替他高兴了起来,“朕知道,这孩子是你一手养大的,这养出感情来了,也能理解嘛,有何不敢承认的?谁还没点个人的癖好了?” “那裴一元,朕也知道,他就有那龙阳之好嘛。” 章凌之:“???” 陛下平常这瓜,可真是没少吃。 皇帝心情好,手在榻上重重拍两下,“这下好,你呢,赶紧把人哄好了,早点给人娶回家。这么大个人了,老这么悬在外边儿算怎么回事?” “那缅甸国进贡来的两柄玉如意,朕就给你留着,到时候做你的新婚贺礼。这殿前失仪和欺君之罪,朕都赦你无罪。” 章凌之一听,也是喜不自胜。“多谢陛下!陛下恩典如山,臣,感佩莫名!” 今日枝头的鸟叫,似乎都格外欢悦。 冬宁躺在大藤椅上,腿悠哉悠哉地晃荡着,一边看话本子,一边抓过桌上的梨条干往嘴里送。 看到高兴处,她便叼着那梨条干,咯咯乐出了声。 可不时地,就要放下书,往大门口瞅一眼。 啧,怎么还没回来呢?不会是自己半路偷偷洗了,不敢来见我吧? 茯苓瞧她那眼巴巴张望的模样,也是捂嘴偷乐起来。 看样子,主子离把雪儿姑娘哄好也不远了。哎,真好真好,就盼着他能早日把姑娘家娶回家,了了这桩人生大事。别到时候同辈之人的孙子都生出来了,他连个父亲都还没当上呢,这也忒不像话了点。 终于,宅子的大门推开,一道熟悉的高挺身影迈步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威严的仙鹤补子配上那两撇褪了色的小胡子,再衬以他不苟言笑的肃脸,简直比那滑稽戏的丑角还可乐。 冬宁立马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坐起身,话本子一丢,飞扑着就朝他跑来。 “我瞧瞧。” 她踮起脚,在他脸上左瞧右探地,终于,弯起一对笑眼儿来,“没错,是我画的那两道,你真把它们戴了一天呀!”说完,正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遂心虚地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直乐。两只水杏眼弯弯的,淘气又可人爱。 “这下高兴了?” 心里本来还存着点怒气,瞧她这欢欣的模样,便什么气都散没了,竟是生出点暖意来,心口饱涨着,忍不住就想要去抱她。 冬宁听他此语,立刻把嘴角抹平了,放下手来,重新又摆出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来。只是她眉眼间的快意还未来得及散去,瞧着浑似在同人打情骂俏般。 “成了,今日算你守信。”忍不住抬眉,又最后瞥他一眼,使劲儿憋住笑,娇嗔道:“快去洗了吧,这实在不像样。” 章凌之真是被她气笑了,“你现在知道不像样了?你可知我今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冬宁更是来了劲儿,耳朵递过去,“怎么过来的?你那些同僚都笑话你啦?” “哼。”章凌之冷哼一声,撩袍在石凳上坐下,茯苓连忙过来看茶,拎着两只耳朵仔细听。 “他们哪儿敢?”他抿一口茶,云淡风轻道。 冬宁悄悄翻个白眼,嘴唇翕动几下,无声腹诽。 看给他厉害得,架子可真大呢。 “就是没成想,今日陛下正巧宣我进了趟宫,倒叫他瞧见我这副落魄相了。” “啊?!!!” 一听说他今日竟然进宫面圣了,冬宁嘴巴都吓歪了。 “你……你……你真这幅模样去见的皇上?” “嗯。” 她一下不安起来,两只手在一起揪着,怯怯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见他面无波澜,平静自若,瞧不出喜怒,但也算不得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你这样……皇上训斥你了吗?” 她是真有点担心,自己胡闹连累了他。 “哎。”他叹气,“陛下说,我这样轻浮无度,一看就不是个可靠之人,只怕是日后也不敢再倚重我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重,冬宁是真被吓傻了。 “那……那怎么办……我……”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手不安地来回搓着,猫儿眼愧疚地凝视他,几度欲言又止。 “小叔叔……我……对不起……” “这么担心我?”他眉一挑,害怕把小姑娘吓得太过了,一把将她拉来怀里,两只手死死圈住她。 “事已至此,唯一补救之法,便只好把你自己赔给我呗?” “我……啊?!”冬宁恍然反应过来,看着他那一脸“奸诈”的笑容,登时一拳头捶过去,“你又耍我!坏人!” 他被捶舒服了,仰头笑两声,喉结颤悠地滚动。 “不逗你了,我说真的,今日陛下见着我这样,呵,那真是这段时日都没有这么乐过了,开怀大笑。你呀,有功。” “真的?”冬宁一听,又乐了,也忘了要去跟他算账。 “你呀……”章凌之捏了捏她那倔强的小鼻头,“看我吃瘪,你就高兴了。” 冬宁偏过头,撇撇嘴,不是很想搭理他了。 “放我下去,混账,又吃我豆腐……” “吧唧”一声,话音未落,却是被章凌之一口亲在了脸颊上。 她捂住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忙下意识回看茯苓一眼,见她也是一副惊奇的模样,更是又气又羞地红了脸。 “你……你……”她抡起拳头,死劲捶他肩膀,章凌之只是悍然不动,嘴角勾着抹坏笑,“你既说我吃你豆腐,我就不能白担了这个骂名。” “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她哼出怒音来,可那声儿太软,人又太娇俏,红彤彤的脸颊羞粉着,怎么瞧也没有震慑力,反倒叫人更想欺负了。 忍住腹部翻涌的热潮,他将她从腿上放下去,竟是又立马换作一副认真的神情来,“你和茯苓把这里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同我回去章府吧。” 冬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心这个人的脸皮是什么做的,简直扎都扎不透,才刚“轻薄”过自己,竟又“威胁”着要叫她搬回去。 她这潇洒日子才过了没两个月呢! “我不去!” 想也没想她便反驳,“大不了,我就自己回山东去!” “你回山东做什么?” 他好笑地看着她,“再过三五日,你娘就要到京了,你这时候还往哪儿跑去?” 她愣了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几乎跳将起来,“我娘?!我娘快到京啦?!” 嘴角噙着笑,脉脉地看着她,他点点头,“嗯,昨儿有驿臣递了消息来,说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定远驿,算算脚程,怕是不过这几日便要入京了。” 冬宁深吸口气,再吸口气,眼中迸射出激动的光芒,几乎要带出泪花儿来。 “我娘要进京啦……”她喃喃着,扶住桌沿,在石凳上坐下,“我娘……她终于要来看我了……”说着,泪珠儿啪地就滑落了。 “她真的要来了……?”沉浸在那片欢愉与震惊中,是惊喜过后的怅然失神。 章凌之心口一皱,心房泛起幽幽的疼。 他起身,指腹抹掉她脸颊边的热泪,放低了声音轻哄:“是,雪儿的娘要来看你了。她一来,肯定要先在章府落脚。到时候若叫她看到你独自住在这宅子里头,不定以为我怎么苛待你呢。届时她再问起,你当怎么跟她解释?” “你行行好儿,你娘在京的这段时间,就先暂且住回章府,你看可好?” 这次他有了经验,捏准了她的脾气,同她拿出打商量的语气来。 冬宁抬起手掌,去抹那脸上的泪水,噘着嘴,并不答他话。 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儿,不管怎么同他闹别扭,不好叫捅到母亲那里去,没的让她担心。 “还有芳嬷嬷,我已经给她去了信,召她立马回京。” “真的?!”冬宁扭头,看着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郑重地点头。 “好!我去,现在就收拾东西,跟你回章府!” 八月初三,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许是知道今日有人要团圆,天公特来作美,晴日当空,一碧如洗。连空气中,都透着雨水洗刷过后的明净透亮。 自昨儿晚上起,冬宁便辗转反侧,合上了眼也睡不着,竟是闹得一夜都没有安眠。 章凌之特地告了一天假,整肃仪容,等着接待颜母的到来。 申时三刻,冬宁正插着脑袋歪在书桌前打瞌睡,却听园子外 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了来了!夫人来了!” 茯苓急忙忙过来报信儿,冬宁蹭地从椅子上弹起身,提溜起裙子就往外跑。 章府大门。 马车在台阶下停住,颜母掀开车帘子,迫不及待就要跳下来,却见章府的小仆已经拎着马杌,快步拾级而下,放在了马车边,抬手把胳膊递过去,就要扶她下马。 颜母但见这小仆殷勤,本就好的心情更是彻底展露在了脸上。 刚下来马车,却见一风姿清朗的男子从大门中迈步而出。他身姿挺拔,行止间如玉山巍峨,身上那威严沉稳的气度,非久居高位者而不得。 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丫鬟翠枝扶着她上前,她快走两步,行至他跟前,脱口便问道:“这位便是章阁老了吧?” “正是在下,见过颜夫人。”他恭谨地行个礼。 颜母挣着眼睛,毫不避讳地细细打量起他来。 这凑得近了,她心中更是生出些惊叹来。 只见他,形如修竹,面若冠玉,一张脸生得着实俊俏,这通身的气派更是弘雅端方,对自己低眉颔首间,更有谦谦君子之风。 但能嗅得出来,实则骨子里,是个强硬之辈。 只这一眼,颜母便对他生不出什么好印象来。 第61章 嫁作他人“裴延,我嫁。” 章凌之感受到颜母过于直白的打量,也并不恼怒,依旧把谦逊姿态摆了个十足十。 “这几年,实在是辛苦您了,我们一家人都对阁老感激万分。” “夫人不必挂怀,我也是略尽绵薄之力,以报颜大人当年的恩情。没有他的襄助,我章越也不会有今天。” 见他说话还是颇为得体客气,颜母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哪里知道,章凌之听她说这一句“感激”,心中多有愧。该感激他什么?哪里能谈得上感激?自己给自己养老婆,没什么感激可言。 他早就化作了一只大尾巴狼,准备着随时要把她家的明珠叼回窝呢。 “夫人还请府内说话。” 章凌之侧身,就要将颜母迎进府。 “好,好。”颜母笑着应他,立刻搀上翠枝的手。 “娘!!!” 还没走上几步,却见大门内飞出来一道浅杏的明丽身影。 人都没缓过神来,就被她一下扑在了怀里。 “娘……阿娘……”她紧紧搂着她的腰,那曾经熟悉而今却略显陌生的苏合气味,一点点唤醒着她的回忆。 那关于母亲的回忆。 刹那,泪水便湿了薛贞柳的肩头。 她张着手愣神,直到姑娘啼哭出声,方才把手颤颤悠悠地搭上她的肩。 在触到女儿削薄肩背的那一刻,恍然醒过神来,将她紧紧搂住,肝肠寸断地,眼泪就这么默默流出。 “雪儿……娘的好雪儿……”她抚着她的背,口中还像儿时哄她那般呢喃。 芳嬷嬷在台阶上看着,也是老泪纵横,一边抬起袖子揩眼泪,缓步下了台阶,走到娘俩儿身边来。 “好了……好了……”她轻拍她背,哽咽道:“快,让娘瞧瞧……” 冬宁这才红着眼睛起身,依旧是啜泣不断。 薛贞柳看着面前容貌陌生的姑娘,一时有点错愕。 她一张鹅蛋脸下生着小巧的尖下巴,水杏般的眸子泪水涟涟,似琥珀的透亮明净。 姑娘长大了,抽条了,那模糊的记忆本就遥远,同现在艰难地重叠着,她努力去找儿时她的影子。 十八岁比十三岁的变化,真是翻天覆地。 看着面前谈不上熟悉的面孔,薛贞柳这才惊觉,自己原来真的错过了女儿的好多年。在她人生成长最迅速的这段时日,她都未能伴她身边。 愧疚、心痛、哀绝,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眶。 “天呐……我们雪儿都长得这么漂亮了……”颤抖的手指抚着女儿的脸庞,泪水如泉涌,“娘都要认不出来你了……高了……真的是长大了……” 娘亲的一句“认不出”,还有那些语无伦次的词句,更是激起了她的伤心,抓着娘抚摸她脸的手,哭得抽抽噎噎。 娘俩儿在府门口又是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章凌之不好打断,还是芳嬷嬷吸了吸鼻子开口:“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咱先进屋说吧,日后叙旧的时间长着呢。” 母女俩手牵手,并肩往大堂去,薛贞柳的眼珠子都跟黏在了女儿身上似的,怎么瞧也不够。 她看着自己的闺女,那真是百般好,简直连头发丝儿也透着可爱。 到底阔别了这许多年,说完全不生疏是不可能的,两个人走了这一路,无非便是互相问候了几句身体,随后,便也一时没有旁的话可说了。 几个人在鹤鸣堂坐定,茯苓上来看了茶,章凌之这才有功夫同颜母寒暄几句。 问过她的身子,再问候了一下颜荣,这才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着实辛苦,我已叫府里下人将西院收拾了出来,在京这段时日,颜夫人便在章府暂歇吧。” 薛贞柳也不跟他假模假式推让,爽快地便应下:“那就有劳章阁老了,真是抱歉,又要打扰您了。”话毕,宠溺的眼神投向冬宁,含泪笑了笑,“我们雪儿在府上叨扰这么多年,真是过意不去。她这个性子呀,我做娘的最是知道,大本事没有,小毛病一堆,脾气又古怪任性得很,谁碰上她都难对付。” “娘!” 没想到分隔这么多年,母亲竟是一上来就数落自己。真是跟儿时一模一样,听她说自己几句好话就跟要了她命似的。 薛贞柳这一开口,母女俩刚刚还存着的那点生疏一下便打破了,距离悄然间又拉进了些。 这么多年了,娘亲果然还是那个娘亲。 冬宁既感亲切,可更多的还是不满,嘟起那殷红的小嘴儿,嗔怪地睨着她娘。 “瞧瞧瞧瞧,我不过说了她几句,这就不乐意了。这爱见怪的坏脾气,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变。”说着,笑眼看向上首端坐的章凌之,“章阁老,叫您见笑了,这几年留她在府上,没给您添什么大麻烦吧?” 冬宁一听,气得暗暗跺脚。 听听听听,这一来也不问问他对自己好不好,倒先想着来治自己的罪了。 她这一下也是心虚,想起自己过往喜欢他时的死缠烂打,又是闹离家出走,又是哭唧唧扒着他不放;前几日更是过分,闹得他在陛下面前出丑,真不知他要怎么跟母亲告状自己的哩! 章凌之意有所感般,凤眸一抬,刚好碰到小姑娘水汪汪的、祈求卖乖的眼神。她心虚地咬着唇,尖尖的虎牙贼兮兮地露出一角,眼睛眨巴两下,真是可爱又可气。 眼皮轻垂,他收回目光,将那笑意偷偷掩在了嘴角,再抬首,又恢复了客气稳重模样。 “夫人言重了,雪儿在府上向来听话,谈不上什么添麻烦。” 呼~~~ 她长舒口气,肩膀一松,一副卸下了担子的轻快。 章凌之眼角递给她一个促狭的笑,落在冬宁眼里,倒像是在邀功般。她这下又不客气了,恶狠狠回瞪他一眼。 啧,小白眼狼。 他悠哉地端起茶杯,抿一口,心里却是乐在其中。 芳嬷嬷站在一旁,将两人这的一来二去都看在眼里 。 她心中生出几丝怪异,总疑心自己离京的这段日子,是否生出什么变故?可还未及深想,又被薛贞柳响亮的嗓音打断了神思。 “阁老既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她一双眼睛由衷地笑了。 看这架势,章越应当对自己女儿这几年的打搅没有生出意见,那便好。 “这次我进京呢,一来,是想念我们雪儿,要来看看她;二来,还有最重要的……”带着母亲的慈爱笑意,她又看向而今早已亭亭玉立的女儿,“雪儿如今也大了,到了说人家的年纪,我和她爹都怕因为我们把闺女耽搁了,便想着这次我先进京,赶紧替她订下一门亲事。” 说着,她也没顾得上细看章凌之的脸色,只自顾自道:“这样,阁老也总算可以卸下这个担子了,留着这个小拖油瓶在身边,怕是也耽误了您不少事,真是惭愧惭愧呀。” 她说的是章凌之年近而立还未娶妻之事,总疑心多少也是叫雪儿给妨害了。 摸着茶杯的手指僵住,太师椅上的男人眸光沉了下去,似有片刻出神。 霎时,大堂内陷入一种诡秘的宁静中。 很快,他搜寻回了神思,嘴角重又挂上客气的笑,只那笑似多出几分疏冷,莫名生出些距离来。 “颜夫人所虑甚是,雪儿的终身大事……”凉凉的眼神锁住小姑娘鲜妍的小脸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也正迷茫地看着自己,难掩眸中的几丝惶惑。 “雪儿的终身大事,我亦定当挂心。” 在大堂和章凌之一番周旋,薛贞柳终于牵着女儿的手,在她闺房坐下。 门一关,娘俩儿总算能说上一会儿体己话了。 “怎么样?”薛贞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刚一开口,声音便哽咽了:“章阁老他……他对你……好吗?” 刚刚在大堂只能说场面话,一个劲儿地感谢感恩,可实则薛贞柳最关心的,就是女儿在章府过得好不好。 她尤其害怕,章凌之一个正值虎狼之年的独身男子,把自家姑娘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心里头说不出的担心。 有时候夜里睡觉忽地想起,这眼睛都要合不上了。 冬宁恍然听母亲如此问话,一下出了神,竟是不知怎么答她的好。 他对自己好吗?分明是好的呀,他宠她、纵容她,教她习字读书、教她为人处世,可……自己就是对他生出许多怨气。 以至于母亲乍一问出他对自己好不好这个问题,她竟晃了许久的神。 薛贞柳瞧女儿魂都飞了一半了,登时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回事?!”她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本就嘹亮的是嗓门更是喊出了震塌房梁的架势。 “那章凌之……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嘶~娘……”手猛地被捏紧,那手骨都要捏断了去,她龇着牙,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有……您想什么呢……没有的事儿……” 薛贞柳手终于放开了点,冬宁方才利索道:“他……对我很好的,您千万别多想。” “真的?”瞧女儿这模样,她心中只是狐疑,两只精明的眼珠子上下扫她一圈,但觉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来,却又只是不放心,琢磨着到时候再去找芳嬷嬷打听打听。 “说正事儿,我和你爹都打好了商量,这次进京来,务必要把你这个亲事定下了,再这么耽搁下去,拖成个老姑娘,你日后再要议亲那可就难了。” 冬宁只沉默听训,不置可否。 她情知娘说得有理,这件事,她早也做了打算。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想头了,只是遵从父母的意思便是。 “这件事……我都依娘的,看您要怎么替我打算吧?” 薛贞柳努努嘴,脸上表情吞吐,似有难言之隐。 瞧出了母亲的不对劲,冬宁蹙眉,“怎么了吗?阿娘?” “哎!”她重重叹一口气,复又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斟酌半晌,终是开口道:“雪儿,你跟那裴延,怎么认识的?” 冬宁瞬间睁大了眼,“娘!你怎么知道……?” 果然。 薛贞柳拍拍她的手背,轻轻示以安抚,遂又叹口气:“上个月,你爹收到了裴家的一封来信,那信上,裴家的二公子裴延,他……在向我们求娶你呢。” 冬宁一下被母亲这句话打懵了,眼睛直愣愣出神,魂飞天外。 她实是没想到,那裴延竟执着至此。 垂下头,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有点茫然,可也确乎不反感他如此举动。 话说开了,薛贞柳再也不藏着掖着,那深重的忧虑终于攀爬上了眉头间。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就同那裴家公子有了典故,为着这事儿,我和你爹,是好几夜都没有睡好觉。” “你说说,这事儿现在闹得……这章凌之和他裴延的父亲裴一元不对付,明眼人都知道。若是你应了裴家,势必要把章凌之得罪了,毕竟他收留了你这么些年,转头就把你嫁给了他仇人家,说出去,那我们可真成了恩将仇报了。要叫朝堂那些当官儿的们看在眼里,怕也是把他做个笑话讲了。” 冬宁只是听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薛贞柳瞧着女儿这模样,水眸盈盈含情,雪肌花颜,真似朵含苞的菡萏。连她都暗自惊叹,自己这闺女真是生得漂亮。怪不得,叫那裴小公子这样惦记着。 可有时候,这容貌太过惹眼,并非是件好事。在她看来,那裴家也不一定就是个十足十的好去处,门楣太高,攀起来太累,她还担心,自己女儿嫁进去要受委屈。 “可是那裴小公子的提亲……咱也不是随便就能拒了的。他裴家那样好的家世,累世公卿,人家愿意主动向我们求亲,这就是纡尊降贵,说难听点,这都叫给咱家一个大大的面子了。若是我们还出口拒绝,恐叫他裴一元觉得被拂了面子去,这……这……” 薛贞柳“这”不出来了,剩下的话,无需多言。 “总之,这件事,你爹简直就成了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堵。反正在他章凌之和裴一元间,左右要得罪一个。虽然哪个他也得罪不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哎……” 冬宁听着,不觉又湿了眼眶,“娘……对不起……我是不是叫你们为难了……” “哎呦!”薛贞柳担心女儿会错意,毕竟这隔了好多年没见,那股生疏劲儿还没过去呢,自己现在说这话,就怕闺女误会自己有埋怨她的意思。 她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爹娘也不是怪你,你莫要多想。” 冬宁脸贴在母亲肩头,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依恋地蹭着她的衣服,忧思悄然爬上眼中。 “我和你爹的意思是,这事儿吧,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想法,毕竟是给你挑夫君,终生大事马虎不得。若是你对那裴小公子有意,咱就嫁,至于章凌之那边……哎,要在他那落个埋怨也没办法儿,就权当他收留你这么些年是还了你爹当年救他的恩情,也算两相抵消了。” “若是你不愿意嫁呢……”她拍着女儿的肩,爽利道:“那就不嫁!娘再给你挑个青年才俊,你看呢?” 怀中的人儿沉沉地,半天没有搭话。 冬宁嗅着母亲怀中温暖的苏合香 ,渐渐咀嚼掉了她刚刚那番话语,开始在心中盘算。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那裴延对自己,真可谓尽心用心。兼之他人又年轻,心性单纯,瞧着也不是个难拿捏的。虽不像有什么大本事的人,但胜在家世好,裴家的富贵足够托举住他,好叫他悠游自在一生。 他人有品味,又懂情调,若是真嫁了他,这一世便也可做一对闲散夫妻,烹酒煮茶,月下对酌,焚香弄琴,花前交颈。这样的日子,这样过一生,想想,竟是也不错。 过去,那裴延对她殷勤备至,她不放在心上,那时还傻乎乎坚定着,非要同个什么自己喜欢的人厮磨,结果到头来,竟成了对彼此的折磨。 而今她这心气儿退下去了,不想强求了,真就如同芳嬷嬷说的那样,要为自己的终生幸福打算,便不能去执着于什么喜不喜欢。未来日子能否过得舒坦,才是她首要考虑的。 因为十八岁的颜冬宁,早该长大了啊。 长成了一个会权衡利弊的大人,而不再是过去任情而动的小孩子了。 “娘。”她从母亲怀中抬起头,“裴延,我嫁。” 薛贞柳愣了一瞬,嘴边绽出个浅浅的笑,似有无奈,可又有几分欣悦。 “那成,你想清楚了便好。” 牵过她的手,声音中还是掩不住的担忧,“那裴家那边,我就去递回信儿了,至于章阁老那头……哎,这事儿你就甭管了,我来同他说。” “不管是风还是雨,这事儿娘来扛。” 第62章 风雨满床一把被甩上了床。 薛贞柳一番忐忑徘徊,终于还是步入了燕誉园。 早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叫这铡刀趁早落下的好。 章凌之见颜母来拜访,立刻将她迎进了书房,在会客的案几边坐下。 连翘过来斟茶,却叫他给接过,恭谨地替她斟上。 “哎呦。”薛贞柳却像被烫着了一般,不安起来,“章阁老客气了。” 她现在面对章凌之心底发虚,只恨不能一膝盖给他跪地上才好。 “颜夫人不必拘谨。”茶壶搁在案几上,他摆出最恭敬的笑容,身子转向她,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我……其实我这次来……是要向阁老请罪的,我们颜家对不住你,还望您海涵。” 说话间,便起了身,膝盖一曲便要朝他跪下。 “颜夫人!” 章凌之惊得赶忙就去扶她,可到底也没能拧得过颜母,只好垂手站在她面前,声音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为何?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 薛贞柳虾腰跪着,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阁老……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我自知没脸说出口,可情势如此,我们颜家有对不住您的地方,颜氏先在在此代夫向您请罪。” 话毕,章凌之直觉不妙,退开一步,却是淡定了些许,放平和了语气,徐徐开口:“颜夫人有什么话,还请直言。” “是……为着雪儿的事。” “我知道。” 他快语打断,心中陡升几丝惶恐,连那语气都很难客气了起来。 “但说无妨。” 咽了咽口水,薛贞柳甚至捂住咚咚的心口,这才敢将研磨了许久的话道出口:“前些日子,其实就在我来京之前,茂华便收到了裴家的来信,说是……想替裴家二公子裴延……求娶我家雪儿。” 章凌之怔了下,手捏不觉紧了拳头,胸腔一震,冷笑无声。 心下了然,他反是从容了,衣袍一掀,又悠悠坐回了太师椅中,垂眸望向依旧跪地瑟瑟的薛贞柳,语出淡然:“夫人之患,凌之亦是明白,那裴氏家大业大,你们惧其威势,也属人之常情,我也并不会因此便苛责于你们。” 没想到他口气竟如此潇洒,似乎毫不介意颜家因把雪儿嫁入裴家儿而“背叛”他一事。 薛贞柳眼珠子忽忽悠悠的,拿不准他这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莫不是在自己跟前装大方,转头就背地里给她家颜茂华穿小鞋?毕竟章凌之虽瞧着端方高洁,对她亦是恭恭敬敬、做足了态度,可实际上呢?呵,自己可不比那天真的小姑娘,轻易就会被他的外表骗了去。 年纪轻轻便做到这个高位,能是什么心宽的好人吗?她在家时也常听颜茂华聊起朝堂上的事,只三两碎语间,她便能听出来,这章越是个果决狠厉之人,虽不说似小人的睚眦必报,可也绝不可能做什么以德报怨的蠢事。 总觉得他在装宽宏大量。他越是微笑以对,薛贞柳便越是心慌,就怕他那是预备着给他们颜家下个大套子。 没有被他的不在意安抚到,薛贞柳反是更紧张了。 她终于挺直了身子,缓缓抬头,去探他的眼神。 男人的瞳孔幽邃,看着她的神情并无敌意,嘴角边噙着抹若有似无得笑,隐约还有点愉悦,以及,志在必得的掌控。 是久居高位者的自信,却并没有要以权压人的怒意。 怪哉怪哉。 她暗自感叹,对他这幅高深莫测的模样更是捉摸不透。 瞧出颜母对自己的警惕,章凌之也不同她卖关子了,“你们若是惧于裴家的威势,打量着不得不将雪儿嫁过去,那大可不必有此顾虑。” 他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掀开盖儿,轻啜一口香茗。 故意抻了抻时间,他方才开口:“裴延这事儿,好解决。我亲自去找裴一元说说这事儿,保准有法子,叫他裴延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将茶杯搁回案上,他半靠进太师椅中,语气甚是松快,“如此,你们便也不用为难了。” 薛贞柳一时语塞,挣着眼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竟更是叫她为难了。 她自是相信章凌之确有法子,只是…… 努了努嘴,又扯了扯嘴角,薛贞柳脸上的肌肉几乎要抽搐起来。 “章阁老……误会了……非是裴家要强娶,是……是雪儿,她……是她自己想嫁的。” 男人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瞳孔微颤的刹那,他唰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薛贞柳一抖,这下才着实感受到了他扑面而来的怒气。 大着胆子,咬紧牙,她一字一句地复述: “雪儿说,她想嫁裴延。” 蓼芳园。 冬宁挨着母亲坐下,不可思议地发问:“真的?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薛贞柳点点头,筋疲力竭,说话再也没有往日那股精气神,“这关呀,我算是给你过去了。章阁老是点头了,不过不点头又能怎样呢?这事儿是叫他面子上过不去,可终究你是我们的女儿,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定下的。” “我估摸着他心里肯定有气,只是不好当面撕破脸皮罢了,但人家不说,咱心里得有数。这下呢,是彻底跟他闹翻了,也不好再在人府上赖着。”她强牵出一个笑,想对受惊失魂的女儿报以安抚,“我和你孃孃明儿就去街上看赁屋,咱在这儿京城要跟裴家把婚事定下,还有许多要准备的,没个一两月这事儿下不来。这样,你就再在这里对付几日,等屋子一找到,咱就赶紧搬出去。” “到时候等这订婚书一签,自有裴家来接手照拂你了,我和你爹也就彻底放心了,呵呵。”她笑着拍拍女儿的手,开始憧憬起那美好的未来了。 冬宁却笑不出来,心下总是不安宁。 这事儿……真就能这么轻巧巧地揭过去了?以她对章凌之的了解,这委实蹊跷。 心里有股隐忧,不停翻腾着,可又不敢叫母亲担心,只好也强颜欢笑着,同她说起了准备婚嫁的事宜。 “这看赁屋的事儿,有我和你孃孃就成,你这个身子也别到处跑了,在屋里头好好歇息便是。”说到结亲的事,她总算是由衷地绽开一个笑,手抚住女儿漂亮的小脸儿,“我们雪儿就准备美美地,做你的新嫁娘吧。” 她咧开一个堪比哭的笑,眼神漂浮着,心里头百千滋味,一时混杂在一起,叫人辨不清楚。 翌日。 用过午膳,薛贞柳果然携着芳嬷嬷,去街上寻牙人看起了赁屋。 冬宁今日却是睡意全无,饱食过后便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刚来了点瞌睡,却听门扇“咣”地一声被拍开。 她惊得从榻上坐起身,看到门边面色阴沉的男人,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过来。 趁着阿娘和孃孃上街的当儿,他来兴师问罪来了。 果然,凭她对他的了解,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点了头呢? 阿娘以为,这事儿她来出面就可以了,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不亲口跟章凌之说清楚、做了断,这事儿根本就没完。 早做好了他来的准备的,本以为自己不会慌,可看到他那双阴郁的眼,愤恨之下掩着破碎的裂痕,突地,心便被他那隐隐受伤的眼神扎了一下。 有那么一刻,竟是差点生出愧疚来。 似乎这确是自己的不对。 在彻底放手释然了之后,她才又在脑中点滴浮现,他曾对自己的好。 真是再好也没有过了。有时回想她都觉得,自己脾气好似比在父母身边时又更坏了些,这真是叫他纵容出来的。 “我……”她从榻上站起身,开口,可又不知该说些 什么。 “颜冬宁,我问你。”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 “你要嫁给裴延,是吗?” 疑心他被气昏、气傻了,为什么要问出一句废话。 这明明就是母亲昨儿同他说过的。 “嗯。”她点头。 他冷峻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格外平静,如果不去看他那双烧着暗火的眼,还有说话时方才能牵动一点肌肉的僵硬脸颊。 像是愤怒失望到了极致,只剩麻木。可又有那么一丝不甘,如灰烬中的余火,烧着、跳着,只要一粒木屑,就能立刻蹿起燎原大火。 “是。”她再答话,语气较之前更从容了,以至于从容到溢出些许冷酷。 “我问你……”他嗓音发抖,克制不住地,连手指尖都在抖,“是你自己的……意思……是嘛……”话差点梗在喉咙里,他艰难地问出口。 冬宁眉头一松,她恍然,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 他在问她的心意。 嫁给裴延,是出于父母的旨意?还是迫于裴家的威势? 都不是,这就是她的心意。 “是,是我自己想要嫁给他。” 瞳孔瞬间涣散,那宽阔的肩膀晃了晃,已然有崩塌之势。 可不死心地,她狠一狠心,还要再添一把火。 “他家世好,为人又知情知趣,同我年龄也相当。我想您应当理解,这对任何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姻缘,既如此,我为何不嫁呢?” 家世好……知情知趣……年龄相当…… 呵。这每一个词都像一只回旋镖,狠狠扎穿他的心,在血流如注中讥笑他的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放出这番话,没有预想中的轻松痛快,冬宁心猛地一坠,竟是惶惶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的,眼神仿佛再不能聚焦到她的脸上。像在暴雨雷电中被遗弃的孤儿,湿漉漉的,无助到可怜可悲。 冬宁张着嘴,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片刻心软,也只是刹那闪过。 就这样吧,做个了结罢。 伤害他,践踏他的心,其实也会让自己痛,痛彻心扉,她几乎这么感受到了。 可不知被什么恶魔牵引着,她不自觉地,就想要把他被自己撂在地上的心再狠狠踩上两脚。 心里既痛,也快。 于是血淋淋地痛快着,扎穿他的心,来释放自己,救赎自己。 “好……好……我知道了……”他呢喃着,那双已然空洞了的凤眸轻垂下,仿佛没有在说给她听,似在同什么邪祟对话。 心里一个咯噔,冬宁实在被他这模样吓到了。 他僵硬地转过身,那动作别扭,麻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驱使自己四肢得好。 他缓缓、慢慢,手触到了门框边,只留给她一个落寞的、坍塌的背影。 心猛地皱成一团。 “章凌之……” 以为他要走,忍不住出口叫他,却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咔哒”一声,门闩被锁上。 他转过身来,眼底赤红,像要溢出血来般。 颓唐的脊背猛然紧绷着弓起,似一头嗜血的、狰狞的怒兽,只等着蓄势待发,冲上来将猎物扑在它的爪牙下,一口咬断咽喉。 被他的眼神扼住了喉咙,危险的气息爆冲而来。 没有片刻犹豫,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和本能,冬宁突地朝房中仅开的窗子边跑去。 手刚触到窗槛,还没来得及抬脚爬出去,腰间便被一只大掌扣住。 “啊!!!!” 冬宁吓得惊叫出声,腿踢蹬着,却依旧被他单手拎起,另一只大掌“砰”地将窗户合上。 天旋地转间,冬宁被一把丢上了床。 背部磕上床板,痛得她发不出声音。 撑着手肘企图坐起身,却被他衣袍一甩,跨坐在了身上。 “章凌之!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 呲拉! 伴随着少女惊恐的怒吼,他手一用力,直接将她的对襟小袄撕开。 碧玺莲蓬纽扣“叮叮咚咚”,滚落了一地。 疯了吗?对,他大抵就是疯了。 心中唯余一个念头:干死她。 第63章 箭在弦上玉海沉沦,退潮又潮涨。…… 冬宁躺在床上,脑袋嗡嗡作响,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根本来不及做反应。 他冷峻着脸,面部紧绷得像一张随时会涨破的面皮。可又不发一言,那坚硬非凡的眼神,如同在进行一项严谨的、伟大的工程。 眸色暗了暗,他眼底翻涌着浓重的玉色。不同于以往的隐忍遮掩,这次终于毫不掩饰地、放肆嚣张地,倾泻在她的脸上、身上。 眼尖挂着颤抖的泪珠儿,鬓发早已散乱开来,铺在锦枕上,贴着她苍白的小脸儿。 手臂乍然一片冰凉,她手捂住胸口,哪怕明知实力悬殊,只好先跪求示弱。 “小叔叔……你冷静一点……” 每次她试图唤醒他的理智,都要祭出这个称呼,殊不知,这对于男人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嫩如藕段的手臂映在鲜绿的抱腹上,如同小葱点豆腐,更激发着人大好的胃口。于是恨不能一口将那豆腐直吞入腹,好细品它的嫩滑鲜香滋味。 她既叫他一声“小叔叔”,他亲亲苦苦、捧在手心养了四年的好姑娘,又怎么可眼睁睁看她承欢于别的男人身下? 把他章凌之当傻子玩儿,是她的天真,亦是他的纵容。 嘴角绷得笔直,他阴沉得可怕得不置一词,手攥住她抱腹的一角,用力一扯…… 尖叫从少女的贝齿中呼出,她手紧紧捂住,想要翻过身去,好躲过那肆意侵略的目光。 却被一把掰过来,抱腹拉扯成条,一点点,开始往她手腕上缠…… 咬牙挣扎,那过于强悍的力量,叫她只能软弱地、泣涕着恳求。 心轻轻一跳,他下巴绷得紧紧的,手下绕过一圈,又一圈,动作甚至显出点漫不经心。 抬过头顶,凉意倾泻而下,扑了她满身,再无处躲藏。 眼神无声又无形,漫漫席卷而来。却能叫人在泪眼朦胧中,感知出扫视的节奏: 悠然地,似在慢慢细品;狂烈地,似在狠狠揉弄。 咸湿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滚了她满脸。 眼泪落着,只是落着,她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不停认错。 “错了?” 这个词终于激起了他说话的意愿。 嘴边浮起阴寒的冷笑,手抚上她的湿气沾染的鬓发,细细拨弄,“雪儿知道你哪里错了?” 她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脑子里一团混沌,思考早已停摆。 “告诉我,雪儿到底错在哪儿了?”额头青筋爆裂,强忍着,他几乎快要断了气,吐息间,却仍不忘问训。 “我……我……”哭腔混着娇吟,将破碎的词句抖落出来,“我……我不该嫁给裴延……我不该说我要嫁给裴延……” 根本无法作出多余的思考,她只好自暴自弃地答话。 “那你说……嫁……还是不嫁……?” 他继续逼进着,冬宁吓得几乎咬断舌头,她闭着眼根本不敢看他,只死命摇头:“不嫁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他了……”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应该撤军的。 可理智和本能在交战,牵引着他无法 挣脱,他咬一咬牙,终于还是泄了气。 穿上裤子,他急忙就去检查,还好,没有留红,也没有伤口。 自己总算没有真的伤到她。 手撑在床沿,他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沿脖颈滴落,滑过精壮的胸膛。 少女哭得精疲力竭,趴在枕边脱了力地啜泣,瑟瑟地、可怜地缩成一团,连衣物也来不及去披。 一场鏖战,两败俱伤。 章凌之靠住墙壁,深深调整着呼吸。 昂扬之物依旧无法倒下,他倾身过去,解下缚在少女手腕上的抱腹,裹住,好一番纾解过后,方才将其丢开。 整个人松泛了下来,身子也解脱于被情/欲饱涨的炸痛,赤红的眼色渐凉,没有彻底清醒,却是镀上一层潮退过后的迷蒙。 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被“欺负”的小可怜身上。 她翻身趴在锦枕中,墨发如瀑,在光洁的背上铺开来。 一股说不出的爱怜之情由心底涌起,泛着酸又泛着软。心随意动,他侧身在她身旁躺下,手穿过腰肢往下一捞,将人整个翻过来,揽在了怀中。 心血俱损,她没有力气反抗,只能是微弱地抖着,害怕“攻城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他会再要发起一波新的攻势。 章凌之轻轻抚去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温柔得叫人心悸,说出来的话却是平静又残忍:“只要雪儿听话,不去嫁作旁人,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在还没有三礼六聘、签订婚书的情形下便要了她。 她是他一手养大的姑娘,他的姑娘合该要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被人迎进门。无媒而合,说出去,他都要心疼她。 冬宁合着眼睛,被他强按在胸口平复心绪,旧痕未干又添新泪。 他话外的意思她听明白了,若她执意要嫁裴延,他能有一百种法子强要了她,就问他裴家还能不能接受一个不贞的新妇。 刚刚千钧一发,不知是什么念头强拉住了他,可好险好险…… 被撑开的痛还在隐隐回旋,撕裂着她崩溃欲碎的心,叫她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头晕晕乎乎的…… 退潮的欲海又慢慢潮涨,心口被空虚再次侵袭,他低头,去寻她的唇。 似咬,似含,一下一下,温柔地碾磨。 不敢去看她的神情,心中有后怕——她会憎恶自己的后怕,可独独没有后悔。 正专注地吮咬,但见她竟是连一点反抗也无,顿觉奇怪,他放开她,怀中的人儿头一歪,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雪儿!” 他这才知道慌神,拉过床上的被子将她盖住,起身去门外唤人。 “茯苓!” 茯苓被急忙忙地喊来,推开房门,看到昏倒在床上的少女那一刻,吓得小声惊呼出来。 天呐!主子这是做了什么?不敢多问细问,她赶紧地去衣柜里拿新衣服。 * “夫人!您慢点!” 薛贞柳哪里还听得进去丫鬟的话,只提着裙子一个劲儿快步往叠彩园走,芳嬷嬷拉都拉不住。 她们几个刚一回府,便听府上丫鬟说冬宁下午忽又突发晕厥,这一下三魂六魄都飞没了,着急就要去看女儿的情况。 真是奇怪,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没瞧着她有什么不对劲,怎么过了一下下午,说便晕过去了呢? 虽说冬宁这个病灶,晕厥总来得突然,但大多时候都是过度劳累或心力耗损更易引发。 心中带着狐疑,薛贞柳推门而入,见到躺在床上的女儿,忙坐过去牵起她的手。 早上还有说有笑的女儿,现在便只能闭眼躺在这里,虽说早清楚这是肚里带来的病症,可薛贞柳瞧着她这虚弱样儿,还是禁不住心有戚戚焉。 还没来得及伤心,薛贞柳却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我家雪儿是摔到哪儿了吗?怎么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她穿的不是这套衣裳?” 薛贞柳转头,朝站在一旁的茯苓问话。 茯苓双手抱腹,脸上那叫一个五彩缤纷,心里那叫一个有口难言。怕给瞧出了端倪去,头又放低了低。 那可不得换一件?早上穿的那件早就叫主子给撕坏了……打住!打住! 阻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她连忙按照章凌之的嘱咐,开始睁眼说瞎话:“姑娘在书房写东西时不慎晕倒了,那衣裳沾了墨,弄脏了,我给姑娘换了一件新的,人也好清爽点。” 薛贞柳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儿,心中总是有股莫名的忧虑,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冬宁这一下昏倒,又是躺了好几天,薛贞柳守在床边煎日子,那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章凌之也来看望过好几次,按理说,他来探望也属实应该,以示关心总是要的。 可他似乎来得太勤了些,每次坐在床边,一盯就是小半个时辰。 有时候望着他沉默的背影,薛贞柳总疑心,自己似乎看出了几分缱绻之意。 甚至章凌之还开口关心起冬宁和裴家的婚事来,似乎这也属应当,可薛贞柳就是觉出几丝古怪。 “颜夫人还未给裴家递回音呢吧?” “没呢,雪儿忽然这样,我这几日都绕着她打转呢,哪儿还有旁的心思……”说着,又兀自神伤起来。 “嗯。”他点点头,“这先事儿不急,等雪儿醒了之后再说吧。” 他这话说的,本也平常,可薛贞柳就是听得直蹙眉头。 他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随口关心,倒像是命令了一般。总之,叫她心里老大不舒服。 躺到第五日,冬宁竟是还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这下,日夜守在她身边的颜母,是真的都快急出了病了。 “小时候也会晕倒,可不过几个时辰就醒了;到后头便是躺个两三天,也能醒的,而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醒过来?” 越说,她越心慌,忍住眼泪,仔细地去给女儿擦拭着身子。 真担心,她莫不是就要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哎,宁姐儿大了以后是这样的,每次晕倒的时间好像都比小时候要更久了……”话说到这里,芳嬷嬷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谁知道往后,会不会真有哪一日越昏迷越久,以至醒不过来呢? 薛贞柳的热泪已然悬在眼眶,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竭力开口道:“我这辈子……真就不求她有什么大富大贵,她命格不够硬,没那个气数,心力更经不起折腾。我就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风无浪地过完这一生……” 声音哽住,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帕子掩住口鼻,呕心泣血道:“就希望她……她……能多活一岁……是一岁吧……” 话毕,她抖着肩膀,又是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芳嬷嬷也一边抹泪,一边还要去安慰她。 她都没敢跟薛贞柳说,冬宁儿时因为爱慕章凌之不得,嚎啕大哭、胡闹任性了多少回。 大夫在她幼时便叮嘱过,切忌情绪过激、大起大伏,务必要将养好气血,这样才可延年。颜父还曾苦笑着打趣儿过,说自己姑娘这就是一个惫懒的富贵命,吃不得什么苦头、成不了什么大出息。 哪知对章凌之的一番迷恋,叫她不知耗尽了多少气血。 薛贞柳哭过劲儿了,揩揩脸上的泪迹,转而向芳嬷嬷道:“我问你,雪儿在 章府这么些年,她跟那个章凌之……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这话她一早就想问了,憋到现在才问出口。 芳嬷嬷心里咯噔,一时竟不知是交代得好还是隐瞒得好。 第64章 谁也不嫁“那章凌之,是不是早就要了…… 芳嬷嬷默了半晌,搪塞道: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奴没听明白……”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别跟我避重就轻!”薛贞柳怒吼打断。 瞧她这闪闪躲躲的样子,她心里更是不安了。“我总觉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哪里怪怪的,可我又说不上来……” 芳嬷嬷轻抽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有时这女人的直觉,真是精准敏锐得可怕。 “万如芳,你最好跟我说实话!”薛贞柳激动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我把雪儿交到你手上,就是信得过你,你最好有什么跟我说什么……”说到后面,气势又弱了下去,自己都有点后怕了。 她怕那实话,她听了无法承受。 芳嬷嬷嚅嗫着,心中百转千回,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夫人……这事儿其实……” “娘……” 帐中传来微弱的呼唤。 两个人俱是一跳,纷纷趴到床边。 “雪儿!你醒啦!” 床边围了一圈人,各各喜忧参半地看着她。 “慢点,喝慢点,小口小口地来。”薛贞柳嘴里不住唠叨,生怕她喝粥喝太快了,空了这么久的肚子受不住。 看她躺在床上这几日,人都饿得快要脱了相,本就小的脸儿越发尖了下去,没有涂胭脂的唇色惨白得吓人。 怎会如此?她分明记得,小时候她腮上总挂着点肉,看着白白胖胖惹人爱。现下这病,好像是越发严重了。 她这个身子,薛贞柳早该有所准备的,可真到了瞧着女儿这半死不活的虚弱模样,这心啊,简直就跟刀子捅似的疼。 遂眼神只是盯着她,分明一切都好好儿地,就是忍不住这缕缕她的头发,那儿摸摸她的小脸,好似怎么疼爱也不够。 冬宁喝干净粥,将碗递给茯苓,手中却被趁势塞了一张纸条。 心突地一跳,她趁母亲转头跟茯苓叮嘱之际,连忙打开,掩在被子下偷偷看一眼:主子吩咐,姑娘是在书房写书时晕倒的,切记切记。 只这一句话,又叫她想起在这房中的可怕回忆:被撑开的撕裂痛感、差点被破门的深重恐惧……一幕幕又再次席卷而来。 脸唰地便红了,长睫慌乱地颤着,她将纸条塞入枕头下。 颜母刚好回过头。 “我瞧瞧,哎,别说,这胃里进了点东西,脸色果然就好起来了。”薛贞柳心情总算是放晴了点。 冬宁扯扯嘴角,不置可否,眉眼沉重地耷拉下来,说不出的心事重重。 只当她是刚从昏厥中醒来,人还没恢复气力,薛贞柳也没多想,急着问出心中疑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我出门前还好好儿地,回来便又晕了?” 那云霞几乎从脸颊蔓延到了脖子,不愿回想,可又禁不住回想,她低头支吾着:“我在书房写书来着……可能是脑子里在构思,时间过久,颇费心神……才致忽然晕厥吧。” 这话,倒是跟章凌之那头的说法对上了。 不疑有他,她只皱眉道:“哎,你说说你,真就是个享福的命,这儿也累不得那儿也累不得。只怕你这辈子,真就是跟我和你爹讨债来的。” 母亲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从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冬宁是知道的,她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不会去同她较真,但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快的。 “娘……”她晃着母亲的手,又开始撒娇。 瞧女儿这样,薛贞柳牵起眼角的褶子一笑,总算是放宽了心。 “你醒了就好,我这颗心总算也能放肚子里了。这几日你昏迷,裴家我也没敢去拜访,这事儿我得赶紧重新张罗起来了……” “娘!” 一听娘这么说,她脸顿失血色,手指紧紧抠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 偏过头,不敢直面母亲的目光,她颤抖着瞳孔,仿佛又忆起了那差点被击穿的撕裂之痛。 心有余悸,惊恐难当。 “娘……裴延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你说什么……?”薛贞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飘着嗓音问了一遍。 “我说我不嫁了!”冬宁泪水涟涟地望着她,又更坚定了语气:“我不要嫁给裴延了,不嫁了……” “怎么回事?!”薛贞柳几乎跳将起来,洪亮的嗓门被拉得尖细。 “你这又是搞什么名堂?前儿才说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又翻悔了?” “娘……”泪水扑簌簌地滑落,那晶莹的泪珠子折射出少女的惊恐,“我不嫁了……我……反正我就是不嫁了……我不嫁他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里只是胡乱重复着,如同种在脑子里的执念般。 实属是被她的任性气到了,一时也忘了去追究这反常之下的缘由,她蹭地从椅子上弹起身,“那你要嫁谁?!你说!他就是天上的天王老子,娘也给你把他拽下来,成不?!” “娘……你别说了……别说了……”她啜泣着摇头,薛贞柳还在瞪着眼,呼呼直喘气。 “我不嫁了……我谁也不嫁了……” 旁的人是不用想了,就现在这情形,她要嫁谁章凌之都会发疯。她简直不敢想象,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她怕了,她是真的怕了,可她又不愿意再这么跟他纠缠消耗下去了。 “娘……我想再养几天身子,跟你们回山东去……” 薛贞柳刚刚才冷静下来点,听她说竟然要跟自己回山东,心又猛然一提。 她坐回床边,攥住女儿的手,“雪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嗓音抖得不像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章凌之……?” 这个名字一出,冬宁空茫的瞳孔骤然放大,像失了魂魄般,连哭声也没有了,只有幽幽的泪水从眼眶里往出滚。 天呐……天呐!天呐!! 薛贞柳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最后一口气提在心口,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狂啸的嗓音早已压不下那心中喷薄的怒火,“你跟我老实话……那章凌之是不是碰了你?!他是不是早就要了你?!” 母亲的嘶吼唤回了她的心神,她一个哆嗦,抬头茫然地看向母亲,“娘,您在说什么?” 薛贞柳真是被她这反应气得不行,她跟芳嬷嬷,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态度,都来跟她打马虎眼,她几乎就已经认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梆”地一声,她一拳捶在了床沿边。憋了这么多天,薛贞柳的宝刀终于出鞘,她拿出了那把颜荣治得服服帖帖的狮吼架势。 “你说!你别给我替他瞒着!他章凌之……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破了你的身子……是不是把你收做了他的人?!你老实给我说!!”几乎是咆哮出声,拔步床都被吼得直摇动。 “娘!”冬宁也不哭了,收起了眼泪,腰杆挺得笔直,“您说什么呢?他没有!真没有!” 冬宁不认为自己是在维护他,因为没有就是没有,他真没有。 少时自己不懂事,缠着他跟他表白爱慕之心,那时他有好多机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自己拐上他的床,可他并没有,不仅没有,还把自己推得远远儿地。 及至自己长大了,即使是……即使是昏迷之前,箭在弦上,他也依旧忍着没有朝自己发出来。 他抱过她、吻过她,唯独没有真的要了她,娘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所以没有就是没有,她不想娘心中存着这么大的误会。 是,即使自己如今百般埋怨他、故意折磨他,可她还是不希望娘会在这种事上面 ,误解他。 见女儿对他那一脸回护的样子,薛贞柳心一沉,更是凉了半截去了。 “没有……他没有……?你们俩要是真的清清白白,那为什么,前儿我出了趟门你就晕了,醒来就跟我说要退了裴家的亲事,每次我一提他的名字……你那个样儿……”说着说着,怒而转哀,哀而生泣。 清清白白……?那自己和他,还真算不上清清白白。 薛贞柳抹掉眼泪,好强之心又重新燃起,“颜冬宁,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和他章凌之……”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知道这种事情没法儿掰扯清楚,反正自己没有被破了身,她一口咬定同他没关系。 “好……好……好……” “你不说……不说是吧……我自己找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跟我是个什么说法!” 薛贞柳一把推开房门,差点没把门外的芳嬷嬷撞倒。也懒得再去问她了,知道她和颜冬宁都是沆瀣一气,索性直接找那章凌之对峙。 “夫人,您先冷静冷静。”芳嬷嬷追过去,想要阻拦此刻已然失了智的颜母。 那章凌之而今圣宠正浓,炙手可热,她就恐薛贞柳这一下替颜家得罪了这位权臣去。况且在芳嬷嬷眼里看来,任性的始终是冬宁,章凌之反而一直退守自持,做得挑不出错处。 “夫人,您听我说……” 薛贞柳提着裙角,阔步如流星,正要出了园门口,忽又想起什么来,一个转身,进了叠彩园的小厨房。 再出来时,她手上举一柄刀,铁着脸,急匆匆就蹿出了园门。 “夫人!” 芳嬷嬷魂都被她吓飞了,立马打起飞脚追上去。 第65章 护女心切“章越,你就是个畜生!”…… 薛贞柳一路举着刀,冲进燕誉园。 “章凌之人呢?” 正在清扫落叶的茯苓瞧见了,吓得一个哆嗦抱紧了笤帚,“夫人……您……您这是……这是做什么?” 完了,该不会叫她知道主子和雪儿姑娘那些事儿了吧?怪不得这位母亲此刻会面露杀意。 茶室的门打开,连翘一个福礼,恭谨道:“颜夫人,主子有请。” 竟然如此淡定?这章越果真是个厚颜无耻之辈。 已然有了偏见,她现在看他哪儿哪儿不顺眼,气势汹汹又带着刀,迈入了茶室内。 章凌之正端坐茶台前,仿佛当没看到她手上举着的刀,在对面的杯子里斟上茶,温声示意道:“颜夫人,还请坐。” “梆”! 薛贞柳把刀拍在茶台上,俯身冲他道:“章越,你什么意思?别给装我什么云淡风轻、光风霁月!我告诉你,我薛贞柳不吃这一套!” “我来就是要同你问清楚,这么多年……雪儿放在你府上……你到底有没有动过她?!” 她这一句问话出口,声如洪钟、气壮山河,但微微抖动的手臂还是出卖了她的害怕,是愤怒到了极点的害怕。 章凌之望茶杯默然,半晌,抬头,正对上颜母赤红如血的眼珠子,眼底坦坦荡荡,“颜夫人,我同你不说虚言,我碰过雪儿,但……她依旧是完璧之身——” “砰”! 他话还未完,便被薛贞柳抄起茶杯,猛地一下砸在身上。 “畜生!禽兽!” 茶杯在他肩膀裂开,滚烫的茶水溅到脖子、下巴上,沾湿了衣襟。 前所未有的狼狈,但他并未发怒,脸上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掏出帕子,抹掉肌肤上淋淋漓漓的茶水。 被溅到的地方瞬间烫起红点子,泛起咝咝啦啦的痛感。 “你……你……混账……禽兽不如……” 薛贞柳又重新抄起刀子,指着他的鼻子,直发抖。 什么叫碰过了,但是还是完璧之身?那就是说,他对他们家雪儿,搂过亲过摸过……该做的都做了,就差那临门一脚了?放屁!他在跟自己玩儿的什么文字游戏?! “章越……我今天不劈了你,我就不姓薛!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 “颜夫人!” 章凌之厉声喝断她,“请您先冷静一点,我们两个谁出了事,对雪儿都不好。” 薛贞柳本也是气上了头,听他此语,只是一双血珠子瞪着他,手中的刀直发抖,可就是没法儿真砍下去。 “颜夫人,您请坐,有什么话我们再慢慢聊。”他手朝对面的椅子又示意了下,举止得体,言语淡然,那双漂亮的凤眸幽邃沉静,仿佛她的绝望的嘶吼、愤怒相向的刀刃,都激不起他内心的一点波澜。 可怕……这个男人当真可怕…… 雪儿这个傻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自己当初怎么就会昏了头,信了颜荣那个死鬼的蠢话,真以为这章越是什么“高风亮节”“端正自持”的君子呢?还巴巴地将女儿递到这个衣冠禽兽的手上,任他糟蹋…… 越想,薛贞柳手脱了力,那刀几乎要握不住,一把摔进了椅子中。 “颜夫人……” 章凌之起身就要去扶她,却被颜母挥着刀,退开。 “章越……我就要你一句实话……”她虚弱地撑着扶手,艰难道:“你跟我们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凌之重新在椅子里端坐好,整肃颜容道:“不瞒夫人,我同雪儿两情相悦,章某对她从未起过玩弄的心思,是真心想要向您求娶雪儿。聘礼我已在着手准备,再邀媒人……” “两情相悦?”薛贞柳忽地又来了力气,挺起了腰,似乎是觉出他这话好笑,“章越,你说这话前不摸摸你那良心还在不在吗?” “若真是‘两情相悦’,那为何……为何……”她说着,又悲从中来,“为何每次一提起你的名字,雪儿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她……她那个样子……”啜泣着,她又气沉丹田狂吼出声:“她那个吓没了魂的样子,你跟我说她是和你‘两情相悦’?章越!你骗鬼呢!” 章凌之被她骂得低了低头。 他自知伤雪儿太深,可确乎不是薛贞柳以为的那样。但……故事始末、真实缘由,又的确很难开口同她道明。 “章越!你说话!” 见他不答话,连“狡辩”都放弃了,薛贞柳疑心自己猜对了,拿着刀柄将茶台敲得梆梆做响。 “颜夫人……雪儿确实对我有怨气,但那是因为……”知道这个心结务必要同她解开,他咬一咬牙,终究还是道:“那是因为雪儿少时曾爱慕于我,可我自知这样有悖礼法,便拒绝了她。” “可及至雪儿长大,我才敢正视自己的真心,我……其实也心悦她。可她却因为往事,最近正跟我闹脾气呢……” “你的意思是,雪儿小时候喜欢你,非要缠着你,你不喜欢她,她还不高兴,不乐意了,是吗?” 薛贞柳这话说得直白,但也确乎没错,章凌之只好沉默地点头。 “你放屁!”连教养都顾不上了,她直接大骂出口,“你……你……你章凌之,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了……你心机深啊……”她把胸口捶得梆梆作响,“可我们雪儿呢?她刚来你府上时……不过一个十三四的岁的小娃娃,她懂个什么呢?若不是你蓄意勾引、蓄意诱导,她能扒着你不放吗?啊?” 章凌之猛然抬头,脸色青白,眼神终于开始出现了一丝波澜,惶恐乍现。 “颜夫人,您怎么可如此做想?章某绝对未有……” 根本没有在听他“狡辩”,薛贞柳眯着眼,冷笑望他道:“我们雪儿不懂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好骗好欺负,给她根关东糖她都觉得是对她好了,屁颠就跟你屁股后头跑了。你……章凌之……你个三十岁都还没人要的老光棍,别的高门小姐娶不到手,就专朝我们雪儿这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下手?呵……呵呵……” “倒头来,竟还成了她扒着你不放,她迷恋于你,非你不可了……你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呀……” 章凌之被她兜头一盆话浇下来,脸色早已是铁青,眼神不觉沉冷下来。 “颜夫人,未加了解便对章某做如此臆断,是否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薛贞柳摆摆手,心力交瘁,刚刚那股子拿刀砍人的精气神也没有了,“行了……我也不同你争辩了,你自有你的说法,可我不听,也不信。我只知道一点,你对我们雪儿有非分之想,可我就一句话。” 她忽然撑着扶手,直挺挺站起身,下巴高昂,居高临下睨着他,“我们家颜茂华的官帽,您章阁老爱摘便摘了去 ,大不了不要了!就算如此,我薛贞柳也绝不会将雪儿嫁给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章凌之唰地站起身,语气也强硬了起来:“颜夫人,是否对章某偏见太过?” 他看起来气势足,实则心底发着虚。雪儿那头还没能哄住,这边颜母又对自己敌意如此之大,就恐她再在雪儿耳边吹吹风,这事儿便更难办了。 薛贞柳拿过茶台上的刀,摆摆手,“雪儿说了,她呀,不嫁了,这亲事我们不说了,同谁也不说了。过几日等她身体恢复了,我便带她一起上路,回山东道去。” 章凌之是真急了:“雪儿那个身子,不得胡来……” “我告诉你章越!” 她忽而又怒发冲冠了,手举着刀朝他鼻子指,“我们家颜雪儿就算是死半道儿上了,我也绝不可能留她在你府上!” * 冬宁倚在床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她知道娘冲出去找章凌之了,可不知她要找他怎样质问,又生怕母亲一不小心把他得罪了,好将爹爹也连累了去。 “行了,咱急也没用,夫人那个性子你也知道,这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 芳嬷嬷在一边劝慰着,她甚至没敢告诉冬宁薛贞柳是提着刀冲过去的,就怕她身子才刚恢复,又给吓出个好歹来。 冬宁垂头不语,长睫的阴影盖下来,越发显得孱弱可怜。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又开始憎恶起自己这幅病殃殃的身子来。 若不是她身子不好,父母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京,又怎会和章凌之生出这么多瓜葛来? 好累,她现在觉得心好累,只想就这么沉沉睡一觉…… “哎,来了,夫人回来了。” 芳嬷嬷在窗子里张望到从园门口大步走来的薛贞柳,急忙就跨出门槛迎过去。 “夫人,谈得怎么样了……?”说着,她眼睛还要瞄一下她提着的刀刃上,似乎在检查那上头带着血没。 薛贞柳把刀塞她怀里,“你即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儿晚上就走。” “夫人!”芳嬷嬷将她拦住,“要走也等宁姐儿身子恢复了一些啊,她昏了这么多天,不好再折腾。” 见薛贞柳没回话,她趁势而上道:“我知道,夫人想宁姐儿赶紧走,可……都在这儿章府住了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宁姐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也不知哪一个词刺中了的薛贞柳,她刚还燃着怒火的眼睛猛然湿润起来,“万如芳,我还没问你呢,雪儿在章府这么多年,我把她交到你手上,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芳嬷嬷心中叹气,有委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安静听训。 “我信得过你,才留你在她身边,当时离京前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雪儿看紧了!怎么如今,竟叫那章越有了可乘之机……?” 芳嬷嬷一听她这话,立刻云里雾里了起来,“夫人,是否是有什么误解?什么叫章大人有了可乘之机?别的不敢说,但在这儿章府里这么多年,章大人对宁姐儿那真是悉心教养,当亲闺女一般疼,可从没有什么逾矩之处啊。” 要逾矩,那也是冬宁逾矩,不过这话,她自是不敢说出口的。 “当亲闺女养?没有逾矩之处?”薛贞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老忠仆,疑心自己听错了,“万如芳,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就是这么看顾雪儿的?她章越……那个狗娘养的畜生……”她手开始在空中挥舞,又激动了起来,“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他对我女儿……搂了亲了抱了……”声音哽住,她几乎快要厥过去。 “他对雪儿,那是不该做的都做了,他还说……现在竟然还腆着脸说……要娶她……万如芳,这就是你说的没有逾矩?!这么些年,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娘!” 实在听不过去了,冬宁扶着门槛,慢慢踱步过来。 芳嬷嬷见状,连忙就过去搀她。 “娘,您不要这么说孃孃,这些年她对我尽心尽力,耗费苦心。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懂事,总是惹是生非。” 薛贞柳上前,牵过女儿的手,“那章越说,说你小时候喜欢他,缠着他,是这样吗?” 冬宁瞬间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连芳嬷嬷也是一副有口难言的神情。 只看这主仆二人,薛贞柳便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章越他个畜生!” 薛贞柳朝地上啐一口。 “阿娘……”冬宁差异地瞪大了眼,眼波颤动。 “您怎么会这么想他呢?” 虽说自己现在埋怨他、记恨他,只想离他远远儿地,可乍一听母亲如此唾骂他,她这么心里摇摇摆摆的,像是空出了一块来似的。 “过去确实是我不懂事……是我对他死缠烂打没错……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您犯不着把气都撒他身上呀。” 芳嬷嬷听了,都想连声称是,可也只敢把那话埋肚子里头去。 薛贞柳气不打一处来,手指戳着她的额角,“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到现在还在替他说话,不是鬼迷了心窍去是什么?”骂完,她又看女儿这柔柔弱弱可怜样,哀叹一口气,“不过呢,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当时年岁还小,不通人事,猛一下碰到章越这么个心机深重的,也很难不被他骗了去。” “这要怪呀,还得怪你爹没本事,被贬离了京都。” 冬宁:“???” 听母亲越说越离谱,她实在忍不住,“娘——,您说什么呢?什么叫我是被他骗了去的?他没骗过我……”她咬咬唇,终于,还是把实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还是很爱护我的……” “颜冬宁!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她越想越气,脑子已经幻想了一幕幕章凌之诱骗引导少女的画面。可又恨,恨自己在女儿男女意识还未完全明确之时,没能在她身边好好引导。 “傻孩子,你到现在都还没明白过来吗?他一个大你这么多岁数的男人,在你十三四岁时就亲你、抱你、摸你……那不叫爱护你、对你好,那叫……侵犯你!” 芳嬷嬷和冬宁同时瞪大了眼。 “阿娘!” “夫人!” “行了!”知道她们又要来辩解,薛贞柳现在固执愤怒到什么也听不进去,“颜冬宁,我现在就最后问你一句话。”她嘴巴凑到女儿耳边,小声吹气:“那章越,到底破了你的身子……” “哎呀娘!”冬宁不耐烦地推开她,“我都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您还要问几遍呐?” “行行行,没有那娘就放心了。” 只要身子还没有破,那过去他对自己女儿做的那些龃龉腌臜事儿,她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让它过去了。 “好了,这事儿咱就揭过不提了,再在章府上暂且对付几日,等你休养好了,咱们就上路,跟娘回山东去!”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想起白日里母亲对章凌之的误会谩骂,过去她从不曾考虑到过的问题,而今终于漫上心头。 原来若真要和自己在一起,他会引来旁人这样多的异样眼光。可彼时,她从未往这里想过。 不知为何,心里竟泛起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青橘腌渍得久了,由酸里都酿出了涩味来。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被子,踮着脚,悄悄推开条门缝,溜了出去。 一路溜溜达达,她又站在了燕誉园的书房前。 令她倍感的差异的是,不仅大书房的灯还亮着,连一旁空置已久的小抱厦,竟也亮起了灯。 她看到明瓦窗上投下的影子。 他的影子高大,此刻正立在抱厦内,这么晚了,不知还在那里头做些什么。 就是在这间小抱厦里,有太多她的回忆,他们的回忆。 他为她在墙壁上记录身高,挥着戒尺严厉地教她读书,如师亦如父。 即使他从未有过半步不恰当的越矩之行,可她依旧爱慕上了他。 她在这间小抱厦内躲着写有关于他的艳/情小说,甚至还有趁他睡着时,偷偷亲过他的脸…… 她故意在背地里造谣,搅黄了和他龚家小姐的婚事,否则而今的话,他孩子说不定都出生了,也不用总被人一直嘲笑是个有毛病的老光棍。 她任性的离家出走差点给他带来大麻烦,可他从未有过半句斥责之语…… 他总说,在章凌之这里,颜冬宁可以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现 在她才发现,可能他就是把这句话太当真了,才会养得她而今如此娇惯的性子。 自己纵使再讨厌他,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也不该叫他在母亲那里,落得个这样的唾弃呀。 泪水不知何时滚落,悄悄湿了脸颊。 奇怪,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赶紧抬手去擦,却见那抱厦内的光源熄灭,他的影子又自书房挪了出来。 明明应该转身走的,可脚就跟钉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第66章 煎心熬肝“颜冬宁,你就是吃定了我。…… “雪儿?” 章凌之看到月色下那道清丽的身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问话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冬宁脚步挪动了下,与他在夜色里对视上,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他缓步走下台阶,一点点向她靠近来。 他熟悉的轮廓逐渐在月色下清晰了起来,眉眼漾着粼粼月光,深邃又忧愁。 眼神闪躲着,她偏过头不敢看他。 自从上次与他赤/裸相对后,再见他时,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怎么回事?”他一开口,便蹙眉斥责:“身子还没好,就又穿这么单薄到处乱晃,现在早秋夜里风凉,你当心再吹出个好歹来。” 话说间,他转头唤来茯苓,给她拿了件披风来。 接过披风,他顺手抖开,就要往她肩上披,却被她一个后撤,垂着头躲开。 “我……我自己来……” 拎着披风的手僵在半空,他只好慢悠悠将那披风一合,递给她。 冬宁接过来,往肩上一披,仔细地低头系着结。 她垂头敛目,月色倾洒在她的头上、身上,朦胧圣洁,乖巧温顺,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人儿。 那样不真实。 以至于他都不敢开口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的惊扰,她便又会忽地从眼前消失不见。 系好最后一个结,她手抓着披风,将自己拢在里头,寻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姿势,依旧低头看着地面,“我知道,阿娘今天来找过你了。” “嗯。”喉结滚了滚,他只能低声应道。 “她……有些话说得是过分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眉尖微动,唇边忍不住就要绽开一个笑,可那笑意真浮现了,却又透着几丝苦涩。“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还在关心我吗?” 才会特地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就为了跟他说这么一句话。 听起来像是安慰的话。 冬宁抓着披肩的手又更紧了,沉默良久,她静听着自己沉沉的呼吸声,缓缓摇头,“我只是……想起这些年确实搅扰了你很多,一码归一码,阿娘应该同你说声谢谢的,反倒惹来她的埋怨。” 她这副模样,这番说辞,倒真像是懂事了很多。 他的小姑娘,的的确确长大了呀。 心里没有宽慰,更多的,竟是酸涩。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我理解她,在她眼里看来……”他苦笑,又有几抹自嘲:“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母亲眼里看来,我这种行径都是在‘诱拐’少女。” 冬宁不期然他会说出这种词,猛然抬头,瞳孔颤了颤,看着他的目光盛满讶异。 张张嘴,想要说什么的,可又确乎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这么看他的吧,大约是吧。 “我……会同阿娘解释清楚的,这件事——” “不需要。”章凌之笑着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无法分说清楚的,你我怎么说,她都不会信的。” 冬宁抿抿嘴,蛾眉悄然蹙起,脸上显出点难过的神色来。 瞧她这模样,章凌之竟是弯眼一笑,“怎么?这就心疼起我来了?” 冬宁立刻柳眉倒竖,眼睛又瞪得浑圆,“你这个人……老不正经!” 真是的,没说几句话又开始打趣儿起自己来。 章凌之那笑意又蔓延到眉眼间,她这鲜活可爱的模样,自己仿佛怎么样也瞧不够。 少时,他敛了神情,眉头轻拧,显出点严肃来,“雪儿你……和裴延的亲事……” 冬宁一听他又提裴延,那羞耻的记忆终究还是不可遏制地重又席卷而来。 她猛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忍不住同他拉开些距离来。 “我……不嫁了……不嫁了……” 章凌之瞧她这样,知是自己那日把她吓住了,忍不住向她靠近一步,“雪儿……” 冬宁被他逼得又是一个后撤,慌忙垂下眼,“我跟阿娘说好了……过几日便跟她一同回山东……亲事我不说了——” “不说了?”他语气显见得强硬了起来,“什么意思?莫非你还能这辈子不嫁人不成?” 他凤眸微微眯起,被她这小孩子话激得心头直跳。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容置喙:她要嫁,也只能嫁他。 冬宁又默默红了眼眶,真就如同她养的那只小兔儿般,平白惹人怜。 暗暗舒一口气,心思转了几转,他终究还是问出口:“雪儿,你是讨厌我吗?” 冬宁不说话,只是望着地面,摇摇头。 “好。” 话音落,他一个大步上前,双手紧紧箍住她。冬宁一个震悚,还来不及挣脱,便被他又圈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她的挣扎依旧微弱,那又娇又糯的语气,落在他耳朵里总觉得是在同自己撒娇。 “雪儿,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承认你不喜欢我了,否则,你叫我怎么忍心放手?” “就算你娘讨厌我,对我生了意见,可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总有法子将你迎娶进门。” 她偏过头,试图避开他过于炽热的气息,双手使劲推拒他,“你……放开我……谁说要嫁你了?我说了我要回山东去……” “回山东”这三个字,真是叫嚷得他心肠震颤,将怀中的人又狠狠搂紧了点,手臂青筋喷张,恨不能将她往自己身体里嵌。 “雪儿,好雪儿,算我求求你了……你对我有气,跟我怎么撒、怎么闹都成,不要拿‘嫁裴延’、要‘回山东’这种话吓唬我,成吗?” 额头贴住她的额头,滚烫的吻轻落在她的鼻息边,伴随着他的呢喃:“你真就这样舍得?你这是非要剜了我的心去不成。” 冬宁簌簌地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的双臂太令人窒息,令她生出种绝望中想要反抗到底的决心。 她不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如了他的愿。她只要做自己的主,哪怕这样的倔强会让她迷失了真心。 “你……弄疼我了……” 腰几乎快要被他掐断了。 听到她的呻/吟,他终于松开手臂,可仍不舍放开手,虚扶着她的腰,“雪儿,嫁给我吧。”他低吟着,轻轻问出口,仿佛怕稍微重一点的语气,都要恼了她去。 不同于上一次的脱口而出,这一次,似乎带着更多的郑重和小心。 冬宁只是垂眸,一下不知该如何答他。 那零散的怨气似乎又在此时此刻重新聚集到了胸口,压抑得她呼吸疼痛。 “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下场就会很惨?还有爹爹也是, 我们颜家也是……会吗……?”她茫然地问出口。 “雪儿!” 他不可置信,声音陡然拔高。 望着少女沾满月霜的睫毛,脆弱地、倔强地翕动着,每一下,都像是在他心中扇动起一股飓风。 只那么一刹那,热血骤凉。 原来无论他做什么,多么低声下气、多么卑微讨好,在她看来,都像是在暗中胁迫。 他只有退让、退让,无底线地退让,哪怕退让到必须放手让她离开。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早知道,当初那一下就不该心软,真该将她强要了去呢?或许现在,便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啰嗦。 天呐……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也闹不清楚了,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可又不舍伤害她一星半点,遂只能由她拿着刀子,一点点往自己心口扎,好将那伤口,越扎越深。 手彻底松开,他声音裹挟着比霜剑还凛冽的冷意,却又是颓丧到了顶点,“颜冬宁,是不是要把我逼死,逼疯,你就高兴了?” “你就这么恨我?为过去那些事,到现在还恨我?” 冬宁咬咬唇,没办法给予他哪怕一个字的回应。 深吸口气,他仰头朝天,舒出胸口的浊气,随后,竟是自嘲地笑出声:“还问我……会不会把颜家怎么样……?呵,我会怎么样吗?我章越就是本事再大,我敢怎么样嘛?” “颜冬宁,你就是吃定了我,吃定了我舍不得动你,一丁点都舍不得……” 哪怕那日都到了那一步,他宁可把自己憋死绷坏,最终也还是没有真舍得,将她捅穿。 她用她的固执和倔强,在一次次的试探中,迫使他低头,再低头,甚至最后跪在她面前祈求,仿佛才能让她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去。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永远比那最任性的孩子还无理取闹。 因为她就是吃定了他,吃死了他。 他章越,只能认栽。 “你想清楚了,真的要走?”颤抖着,他还是问出最后一遍。 “嗯。”冬宁执拗地点头。 “好。”这次,他爽快地应下。 迅速转过身,他将那被她逼出的眼泪掩在夜色中,不愿被她瞧去。 “你放心,我章越不会使什么肮脏的手段来对付你爹。以后他走他的路,我不会给他使绊子,可也再不会给他助力。” “颜冬宁,你想清楚了,就别后悔。” 他大踏步走了。 独留冬宁一个人在原地,空望着满地的月光,在茫然凄迷中,一遍遍,叩问自己的内心。 * 这不是冬宁第一次,将箱子摞满整座房间了。 第一次,是他要赶自己走;第二次,是她自己要主动搬出章府。 可唯独这一次,她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要,彻底离开了。 人在面临离别那一刻,又容易从回忆中,生出无限伤感。 这座她住了四年的大宅子,她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 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娃娃,害怕又依恋地抓着他的袖子,跟着他将府上参观了个遍。 他待自己这般费心尽力,最终只换来了她的辜负,还有母亲的怨怼。 “孃孃。”冬宁动了动泡在热水中的脚趾头,唤了句正弯腰在箱子边清点东西的芳嬷嬷。 “嗯?脚泡好了?”芳嬷嬷应一句,起身将箱笼盖好,过来就要替她擦脚。 冬宁将脚从热水中抬起来,芳嬷嬷过来一把用毛巾包住。 “孃孃,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小白眼狼呢?” 芳嬷嬷被她逗笑了,“宁姐儿怎么忽然这么想?”默了默,她敛了笑,“不过章大人待你,那确实是没的说,夫人虽然有些误解,但孃孃还是得说句公道话。毕竟这么些年,我那也真是看在眼里。” “离开前,你还是得跟章大人好好说声谢谢。” “嗯。”冬宁应一句,也不躺回被窝里,脚往鞋子里一套,又生出想要往燕誉园跑的心思。 门开了,薛贞柳从外边回来,见冬宁从床上起身,忙就要把她按回去。 “哎,这么晚了,你又要往哪里去?” “这时候,就别到处跑了,安心在这儿园子哩待着。”说着,她将门掩上,靠过来悄声道:“我刚刚看到,府里来了个人,火急火燎地,好像还是应天府来的,急忙忙就奔章越那儿去了。哎,你说这大晚上的,不定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怕他们这些上头的人争来斗去闹得厉害。” 她说着,在桌边倒了口茶喝上,“所以说呀,别看他们位置爬得高,那摔下来才跌得重哩。咱这时节打算走是对的,趁早地离了这章府,就怕那火星子呀,要溅咱们身上来呢。” 冬宁一下又不安宁了。她前些日子才听说过,杨秀卿马上就要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去了,内阁那帮人,此时明里暗里早都打起来了,估计朝堂那摊子事儿,也是令他焦心。 实在是坐不住了,她蹭地便起身,“娘,我去看一眼。” “你干什么去?回来!” 呼呵被甩在了后头,她早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咚咚咚”。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何晏听着吩咐,推门进去,“主子,应天府来人了,说是有急事求见。” 他眉心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裴一元早已经到了刀子见血的时刻,前段时间他才暗中纠集官员上奏弹劾裴一元,检举他在南直隶老家大肆兼并土地一事。早料到他不可能这么坐得住,但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会要闹到应天府半夜亲自打上门来。 不过他也却是不太急的,应天府的府尹王光遇,那是杨秀卿这一派的人,说白了,同自己是串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将笔搁下,定了定心神。这段时日本就叫冬宁的事闹得心力交瘁,人瞧着总是难以振作,此时却也只能强打精神。 “让他进来吧。” 何晏刚把门一打开,那人几乎是从外头滚进来,啪嗒一下跪在了章凌之的案前,“阁老,出事了!” 心中自是不妙,他语气依旧淡定:“何事?慢慢说。” “刚刚有人来报,说是绣球胡同里出了件命案,那涉案的人正是……是您的侄儿……” 搁在案头上的手瞬间攥紧了,“章嘉义?” “是……是……”那人吓得连连点头,“他在留朱馆里买欢,叫了个雀雏,结果叫那雀雏……死床上了……” 听到是闹出了人命,章凌之深吸口气,脑袋中嗡声一片。 “王大人知道了这事儿,压着没让声张,立刻便差我来向章阁老禀明。”顿了顿,他去探章凌之的脸色,“就端看阁老,想要如何处置?” 这意思很明确,他侄儿在这个内阁大换血的紧要关头出了事儿,简直是要他命。可这件事到了应天府里头,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他章凌之想不想压,若是冒险压一压,不把这事儿闹大,别给政敌抓到把攻讦的柄便是。 他冷笑,眸中寒光乍现。 自己可也真是没想到,这裴一元还没来给自己上眼药呢,倒是先叫自己人捅了一刀。 不过也早该有此准备的,放章嘉义这么个烂货在身边,迟早有一日要把祸患惹到他头上。而今这一日,总算是来了。 “你说的那雀雏,又是什么人?”他强自按下慌张,继续打探情况。 章凌之不沾染风尘之地,自然是不晓得那些行话。 “这是窑子里的黑话,说的都是那未满及笄之岁便出来接客的姑娘。” 未满及笄之岁……?! 拳头骤然攥紧,青筋在手背上突跳,他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扶住案头,将那字从胸腔里一个一个往外挤:“你说的那姑娘……多少岁……?” 也是被章凌之这模样吓住了,那人说话都哆嗦了起来:“年……年满十三… …” “咚”! 砚台被掼到地上,砸出沉闷的重响。 “畜生!!!” 趴在门边的冬宁一个震颤,霎时,也是丢了魂去。 第67章 爱是克制现在,她只要他,这就足矣。…… “阁老!!” 那人见章凌之立马就要站不稳了,起身就要来扶。 “砰”! 书房的门被推开,冬宁一个箭步冲上来,“小叔叔!” 她手赶紧去搀他,却被章凌之惨白着脸色挥挥手,慢悠悠抚着桌沿坐下。 心都在颤动,他无暇去管冬宁怎么会闯进书房来,只是盯着面前应天府的人,缓缓顺着气,“我问你……此事却属实……?” “千真万确,案子一报到应天府来,王大人便差我来禀告您。” “好……好……”章凌之喃喃应着,眼神游离,似在心里琢磨着对策。 冬宁就站在一旁,见他这幅模样,竟也是一颗心提着,直替他担忧。 书房陷入片刻的沉默。 见章凌之深思良久不答话,那人赶紧提点道:“阁老,王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既到了他手上,便不能够让其闹大。” 这是想让章凌之吃一颗定心丸。 这种时候,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章凌之这边通个气儿,他王光遇肯定是愿意全力配合的,再让他本人出个面,想法儿将这事儿压下去。 滋要是挨过了这段敏感期,等内阁班子一换人,哪怕是日后再叫人捅出来呢?也无妨,反正是也炸不出太大的威力了。 这件事儿,任谁看,都应该这么做,方为最上策。 章凌之依旧沉思着,火光跳跃过他深刻的眉眼,越发幽暗了起来。 “我知道了,替我谢过你们大人的好意。” 那人肩膀一僵,只觉他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劲。 “章嘉义现在何处?” “在应天府看管着呢,阁老放心,谁也没叫接触。” “嗯。”他点点头,靠近椅子中,神色冷峻,威沉的声音中暗含杀伐之气,“这件事,不用刻意去压风声,章嘉义你们给他看好了,不许放出来。时机一到,我会亲自去向陛下告罪。” “阁老!” 连冬宁都震惊了,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何用意。 这无异于将刀柄主动递到对家手里,如此关节,简直是在自戕。 “阁老,此事还请三思……” 章凌之手一抬,半边肩膀都塌下了去,沉重无力地道:“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之法,亦属天经地义。” “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章凌之的侄儿,便给他徇私枉法……”说到此处,他似是哽住了,深吸口气,缓缓吐字道:“若他尚且苟活于世,那那个被他害死的女孩儿呢……?” 声音颤抖,连指尖都在颤抖,他手掌撑住桌沿,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十三岁……她只有十三岁呀……” 不知为何,“十三岁”这个词像是莫名刺了冬宁一下。她脸顿失血色,魂魄流离失所。 她来章府的那一年,恰是十三岁。 “什么样的畜生……会对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娃……”数度哽咽,他几乎说不下去,嗓子紧缩成一团,艰难地从那喉咙里挤着字:“只有十三岁的……下得去这样的手……” 拳头攥紧,他在桌上猛砸一下,高大的身躯几欲倾颓,悲痛到不能自抑。 “他这样的畜生……我若保他,岂不与禽兽无异?” “我虽没有女儿,可亦是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谁人家的女孩儿遭受了这样的事……唯有以命抵命,方可偿还……” 冬宁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窜,将她整个人都冻在了原地。 脑子无法转动,心中却涌起些许异样的情绪。 那人跪在案前,低头答不上话,嘴巴嚅嗫几下,似有吞吐,却终是不敢开口。 章嘉义毕竟是他侄儿,血脉相连、手足至亲,虎毒尚不食子。 不知该说他章越正义凌然,还是说他心狠手辣。 他想说,若真是心中有愧,赔偿金可以给足点。但章凌之这个反应,他不敢多嘴,生怕说多错多。 “阁老……若是决定好了,我便去向王大人回话。” 章凌之合上眼,深深吸着气,“去吧。跟王大人说,此事我心中有数,烦他挂心了。” 那人嗑个头,起身退了出去,又急忙忙跑去复命了。 书房霎时安静了下来。 章凌之撑着头,疲倦地合眼,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冬宁还没有从刚刚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只是咬着唇,看着他不知该怎么说些什么。 章凌之感觉到她就在身边,但实在疲于开口,缓了下心绪,方才沉沉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回去山东了吗?这个时候还非要到处乱跑,特地赶来看我场笑话?这下可如了你的愿?” 知道他心情不佳,说出来的话自是不大好听,她竟少见地没有同他计较,看着他苦不堪言的模样,心中的愧疚蔓延滋长。 “我……没有那个意思……” “行了。”他生硬地打断。 “热闹也看完了,赶紧回去吧,我这还有事儿要忙。”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令人焦头烂额。 他赶她走,冬宁反而迈不动步了。 刚刚那番场面,那番话语,给予了她太大的冲击。她脑子一下有点乱,好多思绪都在乱跑,叫她一时半会儿还组合不出来完整的思路。可就是有种直觉,想要跟他多说会儿话。 但说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看他这个样子,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小叔叔,我……我……” “我”了半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担心他,可是“担心”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现在看起来身心俱疲,没工夫应付自己,冬宁又自个儿飘回了叠彩园。 薛贞柳在房门口候着,见女儿忽忽悠悠地回来了,上去就将她牵过来,“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瞧女儿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有些不安起来。 冬宁摇摇头,没心思仔细去回母亲的话。 “就是他侄儿出了点事儿。” 简单一句话带过,她便进了屋。 薛贞柳急切地跟上来,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什么事儿?闹得严重吗?”她就恐章凌之受影响,到时候还要带累他们颜家就惨了。 毕竟朝野上下都知道,颜荣是他章凌之在提拔的人。 冬宁木然地点头,“据说是闹出了人命。”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都没敢跟母亲说,他是把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玩儿死在了床上…… “哎哟哟!”一听着是人命官司,薛贞柳直拍胸口,“这下可麻烦,你说他侄儿的事,大家还不得把这脏水也往他头上泼?” “我看他这事儿啊,难办。” 母女两个说不了几句话,见冬宁实在疲累,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思,也赶紧地准备将歇了。 冬宁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睛空洞洞盯着床帐。 有些她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却在这几日渐渐浮现在心头,愈发清晰,便也愈发刺人。 她以前从不明白,只一厢情愿地吐露爱意,以为自己毫无保留地喜欢他,便也应该要得到他同等热烈的回应才是。 可他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却,回避,将她心伤个彻底。 她以为那是他的无情,是他的懦弱。 所以她要报以他同样的无情、加倍的惩戒。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的执拗,伤了他,也伤了自己。 可是她不在乎。 及至母亲的出现,揭露了过去她从未想到过的事实。 原来在大人们的眼里看来,章凌之接受她的喜欢,才是一种侵犯,一种的伤害。 因为他和她,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他比她长出这么多的年岁,多出这么多的阅历,任何一种促使她喜欢上他的行为,都像是在“引诱”,像是在“拐骗”。 他是她整个少女时期唯一接触到的男子,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温柔问候,都能够轻易激起她的怦然心动。 她的确对他心动了。 可是彼时,章凌之却对她说,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好的儿郎,她不应该在这里犯傻。 啊……那时呀,那时,自己只以为这是他的残忍。 可现在她才懂。 他爱她。 过去,他像一个庄严的父亲那样,给予十三、四岁的她近似娇惯的疼爱; 后来,他克制着拒绝她疯狂的求爱,只是因为不愿折断她的翅膀,在她最年少无知的时候利用她盲目的、毫无道理的崇拜将她绑在身边一辈子。 十五岁的颜冬宁不懂,可是十八岁的她忽然懂了。 他要赢得她的喜欢很容易,接纳她的喜欢更是易如反掌,甚至不用像诸如章嘉义那般的畜生一样去外面花钱找。自己迫不及待就送上门来了。 可是他推开她,却需要用上很多的勇气,还有很多的爱。 她的喜欢可以很放肆,泼泼洒洒,燃尽一切。 可他的爱,很克制,深沉到将她淹没,将他自己也吞噬。 十五岁的颜冬宁,他是她世界的唯一,或许会因为无知懵懂而喜欢上他; 可十八岁的颜冬宁,见识过一些不太多的世面,也有了一些不算丰富的阅历,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如果错过了他,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像章凌之这般爱着自己的人了。 哦,即便或许有吧,但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亦或不重要了。 现在,她只要他,这就足矣。 * 风雨如晦,阴云布满紫禁城的上空。 文英殿外。 章凌之跪在台阶前,摘下的官帽放在一旁,趴伏于地,高声请罪: “臣章越,教子无方,德行有亏,致侄儿章嘉义戕害幼女,罪无可恕,天怒人怨,其罪当诛!” “臣愿自请辞去官职,侄儿章嘉义认罪伏诛,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以示天下公正之义!” 话毕,于地顿首,重重磕头。 良久,文英殿大门紧闭,宫苑内不闻人声。 只余枝头的鸟儿,无事自在啼。 他闭上眼,额头贴着冰凉的石砖,心如擂鼓,只在此,做孤注一掷。 他章越并非什么万世圣人,这件事他不去压,甚是让章嘉义依法伏诛,为那幼女伸冤只是最微末的理由之一,甚至是他树立在外面的,冠冕堂皇的旗子。 此事若要强行掩盖,风险势必太大,绣球胡同那个地方人多嘴杂,难免有风声流传出去,与其叫裴一元那头捅到皇上面前,不如自己主动认错。 没有势在必得的把握,他章越宁可不为。 可最重要的一点,借着这件事,章嘉义必须得死。 若有章嘉义在一日,那就是绑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即便今日不引爆,保不齐哪日就要引爆,不说断送自己的仕途,可也是叫自己左右掣肘。 这样的人,他章越,断不能留。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件事,务必要狠下心来。 第68章 割舍不下怎么舍得,离开这样的他?…… 章凌之跪在殿外,已两个时辰有余。 乌云在琉璃黄瓦上聚集,整座紫禁城陷入昏暗之中。暴雨,蓄势待发。 有小太监站在屏风边,悄悄朝柳铭德打个手势,示意章凌之还跪在殿外。 柳铭德眨巴两下眼,挥挥手屏退了他。 皇帝感受到了身边鬼祟的动静,一边看书,头也不抬道:“这章越还跪在外头呢?” “是。”柳铭德赶紧回话,适时地补充道:“章阁老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啪”!皇帝把书一合,声音终于显露出了点怒意:“朕当初是信任他,才把太子都交到他手上,结果这个章越,连自己的侄儿都管教不好,你说说他,这是怎么回事?” 柳铭德又把腰放低了点,“主子爷消消气。恕奴才多嘴,这侄儿毕竟是他嫂嫂手上带大的。章阁老少时一心苦读,连挣家用都是个老大难呢,他管天管地,先给自己管口饱饭就不错了,哪儿还能管得了他侄儿这么多呢?” 皇帝抬首瞥他一眼,那眼里的意味不明,忽然绽开一个冷笑,“你倒是会替他说好话。” 柳铭德被皇帝的话吓得又弓了弓腰,头都不敢抬,“主子爷明鉴,奴才不是要替谁说好话,只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皇帝眼睛沉了沉,拨弄着桌上的奏章,“这些都是弹劾他的折子,这李潢甚至给他列了八条罪状,一一陈述。可章越呢?他连一封辩解的奏折都没有,原来是今次打定了主意,来朕跟前请罪。这侄儿他不但不包庇,还非要喊着打杀。” 说着,他笑睨着看向身旁的大太监,“柳铭德,那你倒是再说句公道话,这章越此举,却又是做得如何?” 柳铭德不慌不忙,反是迸出个温和的笑,“陛下,奴才虽是个没根的人,可进了宫里,这皇宫就是咱的家了,内庭的人就像是奴才家人一般。换做是我……这……奴才羞愧,还真做不到章阁老这般大义灭亲。” “呵。” 皇帝这下是真心实意笑出声了,“听你这意思,是觉得他章越太心狠了?连自己亲侄儿都不保?” “主子爷,奴才可没这么说呀。” 皇帝笑得越发微妙了,“你是没说,可你心里分明就是这么想的。” 柳铭德自是无话可说,见皇帝稍微放松点儿了,忙补一句俏皮话:“主子爷,可别拿奴才开涮了。” 皇帝长叹口气,这下他方才信了,柳铭德确实是个公道人。 将那弹劾章凌之的奏折往桌上一摔,他靠进椅子里,“这章越啊,当年就因为颜荣的一点恩情,却甘冒风险也要护他的女儿。而今他自己侄儿,却丝毫不枉法,决意要赐他一死。” “他这个人呐,太轴,做事不为别的,就为着一个字儿——理!” 皇帝将奏折往案桌上一摔,算是给章凌之这件事定了性。 柳铭德探知出了皇帝的意思,长舒口气。 看样子皇帝这关,章凌之算是过去了。 而他今日主动请罪要求他侄儿伏法的举动,也能堵住不少言官的嘴。 至少目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文英殿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小太监快步出来,赶忙去扶快要跪晕过去的章凌之。 “章阁老,快请起吧。” 章凌之恍恍惚惚,执拗地还不肯请身。 “公公,陛下可有旨意?” 他气若游丝,完全还靠最后一口气吊着。 “陛下说了,让阁老您先回家待命。” 听这意思,皇帝今日是不打算见他了。 心沉了下去,他人愈发颓靡了,望着地面,神游思索。 “阁老。” 小太监牵过他的手,“陛下今日,就给您判了一个字。” 话毕,在他掌心画下一个“理”。 章凌之拧眉,不过片刻,眉头猛然舒展,豁然开朗,连那双疲累的凤眼都又重新灌注了光亮。 “阁老,快请起吧。” 小太监拿起他搁在一旁的官帽,替他戴好,又慢慢将他搀起。 章凌之站起身,一片天旋地转,膝盖跪得早已失去知觉,两条腿又麻又僵,迈不动步子。只有倚着那小太监,方能勉力站稳。 “多谢公公。” 他虚弱地答谢,趁势往那小太监手中偷偷塞了一锭银子。 那小太监心领神会,将银子揽到袖口里。 “阁老当心脚下。” 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章凌之终于一步一蹒跚,慢慢踱出了宫门。 叠彩园。 “天呐!” 芳嬷嬷听完薛贞柳的转述,惊得捂住了嘴。 “真的假的?!那章嘉义竟然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空洞着一双眼,想起过去还和章嘉义共同住在府里的那段时间,手心直发虚汗,寒气从那背后丝丝凉凉地冒出来。心中生出无限后怕。 还好还好,那时冬宁没有在他手底下出过什么大事。 “我还能蒙你不成?” 薛贞柳细眉蹙得紧,“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说这章阁老的侄子,把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床上害死了!真是畜牲都做不出来的事儿!” 她说着,那双眼中满是愤恨,“你说说,这侄子是这么个德行,叔叔又能好到哪里去?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就看那章越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 书屋的窗子被推开,冬宁起身打断了她的话。 “都这时节了,您能不能少说几句风凉话?” 薛贞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指了指自己,随即竟是气笑了,“我……呵,我说风凉话?这事儿难不成是我编出来的?” “这事儿是不是他章凌之的侄子做出来的?一对叔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哪句话说错了?!” 芳嬷嬷眼看得母女二人又要为章凌之吵起来了,赶忙捋着颜母的胳膊,“好了好了,夫人您消消气,宁姐儿她也是为章大人着急,毕竟是养了她四年的恩情呢。就是小孩子说话冲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八了!分得清是非!我就知道,叔叔是叔叔,侄儿是侄儿,为什么非把两个人的事儿扯到一块儿谈?” 冬宁嘴不饶人,非要替章凌之争辩这一句。 芳嬷嬷竖起眼睛,使劲朝她使眼色,叫她赶紧闭嘴。 薛贞柳将芳嬷嬷的手甩开,被女儿这样回嘴,她哪里是个能忍得住的,也是不依不饶了起来,“行行行,你现在真是被他章凌之喂熟了,我就说他一句,你这能有一百句等着我。怎么?你就这么心疼他?” 越说越气,隔着空气,她手恨恨指着她,“我看你这真是……被他章凌之灌了迷魂药了你!你鬼迷了心窍!” 冬宁咬住唇,狠狠将眼泪往回憋,“娘……您别说了,算我求您了……别这么说他了……成吗……?” 她真的受不住,受不住娘总是开口闭口都是对他的诋毁谩骂,仿佛连着她的心也一块儿扎了。 “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更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颜家的地方……”声音哽咽住,她深深吸口气:“爹爹这次能调来山东,您能来回京看我,不都是多亏了他吗?” 说到这儿,薛贞柳也是有几分心虚,可很快地,又重新拿回了气势,“我看他那就是心中有愧!是不是他对你——” “砰”地一声! 冬宁将窗子拍了回去。 薛贞柳看着紧闭的窗扇,差点被她气个鼻子歪,“你看看她……这个丫头,每次一提起那个章凌之她就要跟我吵,我这还说不得了……?”说着,她自己心中竟是泛起了委屈,“我这还不是挂念她?可她呢?为了那个男人成天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 眼珠子提溜一圈,她心慌道:“她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章凌之呢?” 芳嬷嬷在一旁垂头,终于叹出口气,“夫人,这几日您正在气头上,可现在能否听老奴说几句公道话?那章嘉义确是个畜生不假,这没什么可争辩的,可章大人的为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对宁姐儿那是真的爱护——” “爱护?”薛贞柳性急地打断:“你说的爱护,就是在雪儿长大后跟我说要娶她?” 芳嬷嬷深蹙着眉,抿紧了嘴,沉稳地开口道:“章大人心中究竟如何作想,我自是不得而知。常言道,论迹不论心,这么些年我所看到的,便是大人在宁姐幼时恪守规矩,用心教导。哪怕宁姐儿不懂事,吵嚷着喜欢他,大人也从未就此借坡下驴,将宁姐收入房中。” 说着,又幽幽叹口气:“反倒是为着照顾宁姐儿,耽误了他的亲事。甚至这事儿叫捅到皇帝那里去了,也是好险误了他的仕途,毕竟老爷那个身份,您也知道……” 薛贞柳也是一愣,这几日光顾着声讨章凌之,竟也是没顾得上考虑这些。 “至于您说的,章大人说想要向您求娶宁姐儿,这我便也分说不清了,毕竟感情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但章大人对宁姐儿的爱护,这是实实在在的,老奴绝不说一句偏袒的虚言。” 见薛贞柳沉默,似是听进去了,芳嬷嬷也是懂得见好就收。 “您若是还相信我,便听老奴一言;可您若是不信……话尽于此,以后我便也不说了。” “就当在章府的这些年……是老奴失职吧。” 说完这段话,芳嬷嬷失落地转身,去厨房备菜去了。 薛贞柳努了努嘴,看着这位忠仆高壮的背影,这才惊觉,她竟也是比四年前老了许多了。 “轰”! 天空一声巨雷,藏蓄在积云中的雨水终于择了个日子,一股脑儿地倾泄而下。 雨滴硕大,砸在屋瓦上兵兵帮帮,疯狂地洗刷着。 雨水如针,在窗外密织着,迫不及待砸向地面。 世间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这轰然的雨声中。 冬宁坐在窗边,推开条缝,呆望着天上的落雨。 自章嘉义出事已过去了好几日,昨儿终于下了判决:秋后问斩。 雨声又大了,将她的心神带得更远了。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清得差不多了,箱子又堆在屋角摞得高高的。 还有三天,她们便要启程回山东了。 真的要走吗? 她依旧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这段时日,知道他心力交瘁,也没去烦扰过他,可心中其实总放不下,挂念得紧。 许是被雨声催发了某些潮湿的情绪,想起那晚在书房他倾颓落寞的背影,她悠悠起身,忍不住又想往燕誉园去。 “主子,您慢点!” 何晏擎着油纸伞,快步跟上章凌之的步伐,靴子踏进雨水中,激起一脚的污泥。 章凌之恍若不闻,只一个劲儿地阔步朝大门去,暴虐的雨水拍在脸上,他也无心去拂。眸中幽暗,湿气氤氲着刚毅的眉眼,却又有几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在眼底摇摇欲坠。 恍若狂风暴雨的密林中,被困的斗兽。 终于,敞开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四四方方的高门,框出一个暴雨如注的世界。 模糊的大雨中,一道纤弱单薄的身影瑟瑟颤抖,跪在台阶下。 章凌之的脚钉在了原地。 忽地,他夺过何晏手中的伞,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王月珠双手趴伏在地,被暴雨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白底皂靴。 背上痛击的雨滴消失,砰砰砰砰,伞面被击打出沉闷的声响。 苦笑着,就这么哭出了声。 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可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她跪在他的脚下,只求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曾卑劣地阴暗地爱慕着的男人,可以高抬贵手,放过她唯一的亲生骨肉。 第69章 她走了吗?!不见故人面。 雨水顺着腕骨,滑入袖中。 袍角被打湿,捏着伞柄的手指节泛青,僵硬麻木的,如同他一颗心。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雨滴打在伞 面上,似乎要将那油纸砸穿。 他手几乎快要握不住了。 垂眸,从高处俯视着她,狼狈又无助的女人,在风雨中抖动。 发髻早已被雨水打歪,那鬓发贴着脸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曼妙依旧的身姿。渺小得真似地上的蝼蚁,仿佛他只要一个抬脚,就能将她踩碎了去。 可这是亲手将他养大的寡嫂。一针一线、一汤一米,在那间破旧的、不堪一击的小茅舍中,她独自一人将他们叔侄两个拉拔大。 怎么,竟就到了这个地步? 雨声鼎沸,良久,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王月珠肩膀瑟缩着,抖动不止。 雨水虽落不到身上了,可湿漉漉的衣裳粘连着肌肤,风一吹,冷到了骨头里。 他虽未出声,可头顶那静观的目光笼罩下来,如有实质地附着在身上。将她看得更是羞惭了。 藏在枕下的那根玉势,还有他少时的亵裤,将她那不得光的心思赤/裸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她怎么还敢见他?怎么有脸见他?甚至做好了此生死前不复相见的打算,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竟会有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的那一日。 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啜泣着的嗓音抖落了出来:“阿越……算我求你……救救嘉义吧……求你……” 女人的呜咽啼哭混着雨声,直往他脑海中钻。 心猛然一沉,呼吸都发紧了。 “我……求你了……我知道他是个畜生……他猪狗不如……可看在他是你亲侄儿的份上……求你救他一命……” “嫂嫂……”哑着嗓子,他终于开口:“处置嘉义,是为国法……” “阿越!我知道你本事大!只要你想想办法!一定可以的!”她忽而激动了起来,手扒住他的靴子,发了疯般的恳求。 章凌之被吓得退后一步,王月珠脱了力,歪倒在了泥泞的雨水中。她瘫软着,再没有支撑起来的力气,只剩啼哭。 “嫂嫂!非是我章越见死不救,可我……既在朝为官,怎么可因一家之法而废一国之法?” 他深吸口气,沉沉道:“况且嘉义此举实在是……嫂嫂……那个女孩儿只有十三岁……”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合上眼,呼吸都湿淋淋的,“她只有十三岁呀……嫂嫂……你叫我怎么做得到……?” “可那是你侄子!亲侄子!血脉相连的骨肉!!”王月珠拳头在地上猛捶两下,溅起的泥水迸了她一脸,却也无暇去顾。 “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骂完,她又是趴在泥水中,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见她如此模样,章凌之于心难安,眼底蒙上哀伤,喉结滚了滚,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也不下。 手臂强撑着支起身子,她终于第一次抬头,迎着雨水,去看他模糊不清的脸。 “阿越……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 “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可只这一件事……看在我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只为我做这一件事……可以吗……?” 从未有像这一刻般,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狠心之人。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王月珠没有明言,可她每一句话,都在说着这几个字。 “嫂嫂……”嗓子干涩得要擦出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口的。 “可嘉义他实在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着,失魂落魄,一双眼珠子黑黢黢的,像是探不到底的洞口。 “我知道他是个畜生……我知道……他是我生出来的孩子……我知道……”她口中反复着,似是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可这也不能全怪他……真的……阿越……也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他……是我把他教坏了……” 像是发了失心疯,她六神无主,往前膝行两步,朝章凌之靠近过去。抬头,雨水将她的脸淋得狼狈扭曲,嘴角抽动着,那扯出的诡异弧度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他都是小时候被我教坏了……阿越你知道嘛?那个时候……我把你从破庙里带回来,又要养两个孩子,还要供你读书……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我拿不出这么多钱的……”她摇着头,脸又开始垂下去,眼神在地上四处寻摸着,不知在找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在找。 “要是你不读书就好了……可是你那么聪明……所有人都说你是做状元的命……我就想啊……我就想……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天赋……我就想啊……我就想……一定要送你去读书的……你一定要去读书的……” “嫂嫂!” 瞧她这疯癫模样,章凌之担忧地呼出了声,想要叫人将王月珠带进府里梳洗的,可她开了这个闸,口中的话又是一溜烟地吐了出来。 “我就想……我要送你去读书……可是钱从哪儿来呢?”她忽然又抬起头,那笑容在雨水的洗刷下,竟叫人瞧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是绝望到顶的只想毁灭一切的疯狂。 “钱从哪里来呢……?阿越……那个时候你都在书院进学,你不知道……家里每天都会来不同的男人来……他们……他们……” “轰”! 雷声在天边炸响,闪电划过屋檐上空。 映照出他苍白的脸色,一双眼空洞着,灵魂都在瞳孔深处战抖。 手中的伞不知何时滑落,摔在了地面。 他分明踩在青石砖上,一双脚却突地绵软了,像是陷入了泥泞中,他没有挣扎,却依旧深陷其中。 浊臭的污泥涌上来,缚住他的双臂、锁住他的咽喉,攫取他一切的生命体征,誓要将他杀死在最阴暗恶臭的泥淖中。 然后站在这里的章凌之,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他们都会给我钱……会给我钱的……你知道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原来嘉义会偷偷躲在屋子外偷看……我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几次……”王月珠已经开始呓语起来,甚是叫人分不清她是在发癔症还是在复述记忆。 “他就在屋外边看着……阿越……我知道他是个畜生……可是也怪我……要怪就怪我……也怪我没有把他教好……是我把他教坏了……阿越……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额头又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咚”“咚”“咚”…… 青石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砸在章凌之的心口,每一下都像是抡了一柄重锤,将他锤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双眼麻木着,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气,像被人用线提溜着、操控着他的躯干,膝盖一曲,跪在了王月珠的面前。 五体投地,他朝向王月珠,算是还了她这辈子,叫人承受不起的养恩。 雨还在下着,不管不顾地砸向两道互相叩头跪拜的身影。 天地间轰鸣一片。 这雨,不知是上天降下的恩泽,还是惩戒。 “主子,赶紧去屋里洗个澡,热水已经给您烧好了,这样下去人非得冻病了不可。” 茯苓见章凌之伞也不打,就这么木着张脸回府,连忙上前替他撑起伞,带着他就要往燕誉园去。 章凌之一把将伞推开,就这么又走进了雨中。 “哎……主子……” 茯苓呼叫,只见他像没了魂般,高大的身影摇摇摆摆,只依靠本能挪动着四肢,艰难地往前行。 冬宁躲在廊檐后边,眼神锁定着他行将就木的身影,脚尖一挪,就想要上前,可又被钉在原地。 刚刚藏在大门后,她将外边的情形看个真切。 只是雨声又隔着距离,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最后章凌之跪在了他寡嫂面前,如此决绝,看样子,他大概还是决意要送章嘉义赴死。 只是这个决定,叫他心里很不好受。 如同油锅煎心。冬宁能感受得出来。 那章嘉义再畜牲,毕竟是他骨血;更不用说还兼着王月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在情和理之间,他被抛到了一个死局中,无论选择了哪一个,都会于心有愧。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总是意气风发的,高朗轩举的,事上仿佛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儿。 或许除开自己对他的那些故意磋磨。 可今日,这样落魄的、无助的、不堪一击的他,是她过往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 原来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不是总那么强大的。 她怎么能忘了,其实他一直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随着他浅浅移动的步伐,冬宁也一点点悄悄跟在后面。 放心不下,却又不敢上前。 “主子!” 茯苓一声惊呼,那道倾颓的身影摇晃着,“嘣”一声栽倒在水里。 屋子里浸 润着浓厚的药香。 茯苓轻手轻脚地进门,将水盆端来,放在床头,开始拧起帕子,又要给他擦脸。 待她洗好帕子,踱到床头,却见章凌之眼睛迷迷瞪瞪睁着,似在半昏半醒间。 “主子!您醒啦!” 谢天谢地,人高烧了两天不退,这第三天总算是转醒了。 他身体向来康健,西北战事最紧张那段时日每夜连轴转,也没能将他熬倒。可这一下,为章嘉义的事本就奔忙焦心,王月珠这一来,又是淋雨又是受惊的,人竟是没撑住,就这么病倒了。 “扶我……起来……” 人躺久了,转醒过来时只觉背部都僵麻了,他伸出手臂,挣扎着就要坐起。 茯苓连忙将他扶好,靠枕垫在腰后,又给他递了杯水。 “主子醒了就好,我再去叫厨房给您熬一副方子,您先吃点东西。”说着,她便要走。 章凌之几口水下肚,人又清醒过来了不少,脑子终于可以开始转动了。 他忽地想起个要紧的事儿来。 “我昏迷了几天?” “两天。” “两天……”他喃喃着,瞳孔疏忽一颤,“今日已经二十八了?!” “是呀,没错。” 见他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茯苓不由奇怪地应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刚问出口,才惊觉自己的愚蠢,转头瞧瞧外面的天色,夕阳正好斜穿而入,照在地面上。 都已经过了申时了。 “唰”地将被子一掀,他急忙就要起身。 “主子,您去哪儿?” 这人还没好全,又要开始折腾,茯苓都有点生气了。 身子实在没劲儿,他弯腰撑住床沿,猛地攥紧茯苓的手臂,“她们呢……走了吗……?” 他害怕地问出口,颤动的声音难掩的恐慌。 茯苓这才恍然,他问的是什么。 雪儿姑娘定的就是二十八日早上,和母亲启程回山东。 第70章 咸湿亲吻“雪儿现在还要我吗”…… 叠彩园。 第一片秋叶不知何时,旋落在了地上。 小厨房飘出了酸爽的菜香,芳嬷嬷已经开始在备晚膳了。 房间内,薛贞柳临窗而坐,同女儿一起打着络子。 手中的柳绿丝绳来回穿梭,薛贞柳却忽地长叹口气。 “没想到,这章阁老早都没了爹娘,还是被个寡嫂给带大的。” 想着,她脸上又显出点哀怜的神色,不浓重,只一闪而过。虽则她对他始终还是存有意见,但昨日去探望他,看他昏迷中那副模样,再硬的心肠也是叫瞧出了几分不忍。 平常瞧着这么坚毅的一个人,而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身边连个关照的亲戚都没有,只有丫鬟陪侍在侧。 薛贞柳向来是硬嘴巴软心肠,瞧着他模样实在可怜,也是帮着了守个把时辰。昏迷中的他一直在发虚汗,薛贞柳用温帕子给他擦拭额头,却听他翕动着嘴唇,口中一直在喊:“娘……娘……” 哎! 薛贞柳差点没被激出眼泪来。 这么要强的男人,真到了不省人事时,心里头最惦记的还是自己娘亲。 可见这世上,没娘的孩子是最苦的。 心中对他纵使再有怨气,这时候也撒不起来了。 原定的二十八日早上要走的,遂只好推迟。总不能人还昏着,她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领着闺女走了,这也太薄情寡义了点。心怀芥蒂是不假,可该留的情面也还是要给的。 “这没有娘的孩子,总是比别人少了许多福气。”薛贞柳不无慨叹道,又嗔怪地瞥一眼女儿,“你以为人人都能有你这命,身边所有人都围着你,把你宝贝得什么似的。” 冬宁低头给手中的丝绳编着结,不答话,似在神游天外,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 哎,瞧瞧,又来了。 自章凌之昏倒后她就成了这幅模样,要不就守在他床边发呆,回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薛贞柳手臂伸过去,攮了攮她,“等他醒了,咱再回山东。也不好就这么不管不顾他的死活,否则这心里总也过意不去。”说着,脸色又黯淡下去,“之前他对你做的那些事,娘以后再也不提了,反正都过去了,娘知道,我总说你心里也不好过。” “等到时候回了山东,咱一家人团聚了,再重新过好咱的日子。” 冬宁眼睛忽地一眨,似乎是将这句话听进去了,迟滞地点点头,轻嗯一声。 “雪儿姑娘!雪儿姑娘!” 园子里传来茯苓急切的呼唤,似有所感般,冬宁撂下手中的络子起身,推开门就奔过去。 “小叔叔醒了?!” “嗯……”茯苓点点头,立马就牵过她的手,“主子一醒来就找你呢,姑娘快去,我看他人急得不行,就怕他——” 话未完,冬宁提着便裙子冲出了园门。 薛贞柳站在台阶上看着,撇撇嘴,也不好说什么。 这丫头,傻里傻气的。 “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冬宁眼神寻到床边,恰看到他扶着床柱起身。 他刚换了身清爽的长衫,倒是褪去了些许病气,只是人躺了这两天,又受了不小的打击,到底清减了不少。唇色都有点发白,人瞧着恹恹的没精神,真似个风一吹就飘的病弱文人了。 他本是坐不住,迫不及待就要起身去叠彩园寻人,没成想姑娘自己就跑来了跟前。 她轻轻喘着气,一双美丽的水杏眸满是忧虑,就这么鲜活地、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热意涌上心头,似连灵魂都在噼里啪啦地烧灼。阔步奔上前,他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 冬宁还没来得及迈腿,便被他紧紧按在了胸口。他双手圈住她削薄的后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直要把她往自己身体里压。 “咳……小……叔叔……” 冬宁被他箍得狠了,呼吸都不畅了起来,攥着拳头想要去捶他的肩,直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滑入颈间…… 冬宁僵住了。 她张着嘴,眼神直愣愣地望着房梁。 那圈住她后背的手貌似下了狠劲儿,实则已经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埋头在她颈间的人压抑着,没有哭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可是泪水,早已没入她的衣襟。 心尖颤了几颤,一股子酸意直冲鼻尖。 她忍着那快要被捏断的疼,握紧的拳头松开来,手抚上他的背,一下,一下,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易碎的孩子。 手抚着他的背,渐渐地,冬宁用力回抱住他。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的感觉到,原来她是他的依恋、他的倚靠。过去他总是强大到给她所有的庇佑,睿智到给予她人生的指引,包容到接纳她一切的任性。 可其实,他也是这样的需要着她。 那灼人的泪,还有近乎将人折断的大掌,叫她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情绪。让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真的走了,他又该会是何模样? 怎么走得掉?她怎么舍得下? “没事了……” 勉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几个字,她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章凌之起伏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 那股子失而复得的激动过后,出走的大脑终于又重新归位,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失了态,心中不由升起些许懊恼和羞惭。 她的脖子既已尝到他的泪,便不愿再叫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狼狈。 大手捂住她的眼睛,缓缓从她脖颈间抬起头,另一只手掐住那袅娜的小腰,低头衔住她的唇。 “唔……” 一切来得措不及防,他每一个动作都叫她毫无防备。 于是刚才被他眼泪泡软的心,这下更是融化得一塌糊涂。 化在他翕动的唇瓣间,搅弄的舌头上。 他吻得极其强势,又蛮不讲理。勾弄着她的,在她每一次因颤抖想要退却时都大加挞伐。 口腔被他的舌头占据,充盈着那熟悉又霸道的沉香气,淹没了她的口鼻。 而被隔绝的双眼陷她于黑暗之中,窒息的恐惧感更甚,于是那心更是飘飘荡荡,无着无落。 视线的蒙蔽将来自舌尖的触感无限放大。 柔软的,湿淋淋的,那强势的袭击更像是在索取,索取她的舔舐,以此来获得伤口的治愈。 腰又被贴得更紧了,整个人都束缚在他的触摸中,无处挣脱。 “唔……” 冬宁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将那只遮蔽眼睛的大掌扒开,可怎么可能撼得动?他是绝不可能叫她看见自己红肿双眼哭过的模样。 正被吻得情动之际,忽而间,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他扛上了肩,头朝下往床上一丢。 “哎!喂喂!” 被子蒙住脸,他倾身压上来,沙哑的嗓音隔着被子传来,更易蛊惑人心,“乖乖在这儿等我,要是敢乱跑,屁股给你打肿。” 什么嘛?! 冬宁气急败坏,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只能看到他拍门而出的背影,稍显几许仓皇失措。 冬宁擦擦被亲得满是口水的嘴,气得直跳脚。 真是的!什么人呀!亏自己刚刚还一时心软,真是转眼就翻做个混蛋。 果然,男人的眼泪信不得! 冬宁气鼓鼓坐在床边,本来是想走的,可倒也不知真怕了他那句“威胁”,就是摸摸泪痕刚干的脖子,到底生出几分不忍。 算了,这次就先让让他吧,看他昏迷刚醒,且不跟他计较了。 章凌之一番洗漱修整,终于又抖擞起来了点精神,推开房门,便看到有个小“怨灵”坐在床边,一双猫儿眼瞪得浑圆,气鼓着脸颊看向他。 许久没见她这幅生动的模样,章凌之眉眼一松,竟是笑了。 踱步过去,手捏捏她肉包子般气呼呼的脸,“这么看我做什么?” “啪”!一把将他胡作非为的手打开,只叉腰瞪他道:“我要回山东,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哦。”他淡定地应一句,挨着她身边坐下,“那怎么今日早些时候没走?不是定的今天吗?” “我……那是因为我娘不让走,说看你昏着,不能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也显得我们忒没心肝了点。” “嗯。”他淡淡应一句,搂过她的腰,轻轻一提便将人抱到了腿上,“那下次定的什么时候?” “你干什么?又来吃我豆腐……快放我下去……”她脸颊微红,口中嘟囔着拒绝的话,身子却早已软绵绵瘫在他怀里。 章凌之笑了,嘴唇碰一下她洇着桃粉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呼在鬓边,“你早点告诉我要回山东的日子,我好替你们安排。” 冬宁身子一个瑟缩,忽地被他的话噎住了。 他竟然不说挽留的话,也不提让自己别走了,倒像是要轻飘飘将她放过去了一般。 不知为何,她坐在他腿上,心一下悬空了一般,七上八下地,莫名有种委屈自心底泛起来。 “你放心,你要是嫌我烦了,我明儿就叫阿娘安排走人,左右你也已经醒了,我们可算是全了这个礼。” 嗔怒着说完这句话,心里头直打鼓,尖着耳朵等他的回音。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哦——那成,我明白了。” 说着,看似周全地关切起来,“马车可有约好?就怕太临时叫不到,需不需要我差何晏帮忙打点下?” 冬宁一下被他这话气个够呛,也不知哪儿来的气性,挣着眼睛猛踹一下他的小腿骨,“用不着!我们自己能走!” 她挣扎着就要跳下去,却被章凌之又往怀里圈,声音里不小心抖落出来几丝笑意,可正在气头上的冬宁根本无暇察觉。 “真不用?就怕你们明日走不成,又要延误些日子。” 冬宁一下被气出了眼泪,觉得他是在逗弄自己,可心里又忽忽悠悠地没个底,于是一下、两下踹着他的腿,眼泪也跟着滚落出来。 看着自己把人闹哭了,章凌之这才觉出孟浪来,可心里头又是生出些无奈的好笑。心中叹气,他吻掉她脸颊上的泪,声音轻柔如丝缎:“好雪儿,你行行好,别总跟我说气话。你瞧着刚刚我这么跟你说,心里可舒坦?” 说着,又揽住她的肩搂到怀里,冬宁哭委屈了,没了骨头般顺势就倒他肩膀上。 “我不跟你说假话,也不跟你说气话,我现在认认真真地同你说,只求你别走,别狠心丢下我,成吗?” 叹气幽幽,他悄声道:“我这样子你也看到了,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这辈子没有别的盼望了,就只一个你。”侧过头,唇轻易就贴上了她的额头。 “要是你真回了山东去,我这条命都要断在你手上不可。” 话落,掷地有声,那言语间的庄重、甚至小心,做不得假。 他的真诚,她自是听出来了。 趴在他肩头抽抽噎噎地,她半天答不出来话。 知道小姑娘脾气别扭,他苦笑,耐着性子追问:“我现在就问你,你跟我说心里话,莫要再跟我赌气。” 深吸口气,他竟是喉咙有点发紧: “雪儿到底,还要不要我了呢?” 第71章 爱若珍宝想要嫁他。 他这一问出口,冬宁连抽噎声都止住了。 咬着唇,埋头在他肩窝处,明明没心思哭了,可眼角的残泪还是顺势滑出。 她胸脯起伏着,呼吸合着他心跳的节拍,耳边“咚咚咚”,沉稳而有力。 圈着她胳膊的大手不由得又用上了点劲儿,气息的节拍乱了。 他在紧张。 心思有点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想法,就这么窝在他的怀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她忽然就想,除非自己这辈子不嫁人,否则的话,在人生最青涩懵懂的年华经历了他,此后哪怕千帆历经,也终不似巫山之云。 他是她年少的欢喜,更是初晓人事后最深沉的牵挂。 好吧,她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人活一世,难得情深。更何况她生来命薄,更不愿徒留悔恨。 可她到底不愿开这个口。 轻咬下唇,她缓缓抬手,圈住了他的腰。 章凌之身子一僵,脑袋片刻空白过后,忽而一阵狂喜漫过心头。 还未等她开口,便抱着她一把倒入锦衾中。 唇狠狠压上她的,疯狂啃咬,似是毫无章法般,或舔、或撮、或咬…… 冬宁气得踢蹬着腿,脸皱成一团,拿拳头直捶他。 他这胡来的狂热模样,真叫她想起自家曾经养过的一只小黄狗。那狗狗亲人得很,每次一高兴了想跟人亲近,也是这样伸着舌头在你脸上胡乱舔着,弄你一脸口水,却也不管你喜不喜欢。 真是讨厌! 章凌之真是讨厌! 亲够了,他将她一把按到胸口,平复着呼吸。 然而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淡定不下去,将人从怀里捞出来,他翻身压在床上,又开始去撬她的齿关。 冬宁真是气急了,被亲得挤出了眼泪来,小拳头胡乱捶打着,张开嘴,咬上他的舌头。 “嘶——” 章凌之猛地抽离,拧着眉去捏她的小脸,“小坏蛋,叫我多亲几下怎么了?” 旷了这么久、憋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一刻齐齐迸发出来,他一下不知该怎么发泄得好。 冬宁气鼓着雪腮,抬手去擦脸颊上的水渍,“谁许你亲的我?我答应什么了吗?”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人就像只狗一样把她当根大骨棒子去啃了! 章凌之哑然失笑,瞧出她不满意的小脸儿,瞬间觉出自己心急太过,激动得一下失了智,把小姑娘弄得不舒服了。 啧,真是的,都三十边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连他自己想来刚刚那番情状,都觉可笑。 手轻轻拂开她被蹭乱的鬓发,丝丝缕缕地理着,笑意温柔:“怪我太高兴了,你不就是舍不得走的意思了?” 冬宁小嘴一撅,差点翻个白眼,“我才没有舍不得——” 话又被咽在了他的喉咙里。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刚刚粗暴的、毫不讲理的肆虐,他含在嘴里,温柔小意地托举、慢条斯理地捻弄,如水如丝,缓缓包裹,激起花叶的一片震颤。 手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弄。指腹上有他常年执笔结下的薄茧,并不扎人,却有种独特的温厚,细细刮擦着她软肉的经脉,催发着她的敏感。混着舌尖的的舔舐,一阵酥麻传导至全身。 他实在是个有手段的,三两下的搅弄,便能轻易激起她腿间的泥泞。 若非朝夕相伴,知晓他确实无暇踏足风尘之地,否则冬宁真要疑心,他哪里修来的这些功夫。 “嗯……” 冬宁皱着眉,哼唧出声,可那声音不似不舒服,到似是太舒服。 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曲起膝盖,想要去顶他的腹部 。 却被章凌之按住膝头,复又压下去。 他微抬起身子,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嘴角牵扯出细细的银丝,一边抬手按上她的嘴角,替她拭去被他吻出的涎水。 她红唇晶亮水润,一双眸子迷蒙着,浑似只迷途的小羊羔,叫人恨不能立马一口吃掉。 “你又想使什么坏?嗯?”手压住她不老实的膝盖,挑眉问出口。 “我没有……”她嘟囔着,轻声辩解,那声音又软又糯,棉花似的,使不上一点劲儿。 这次确实没有,没有想要去攻击他的意思。 下意识地,刚刚那一下,实是在向他索取。 她想要了,想要他。 等她清醒过神来的时候再回味这直觉,竟是一下就染红了脸,连脖颈上的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粉。 天呐……自己在想些什么……? 眼珠子来回转悠着,她闪躲开他过于炽热的目光,长睫羞赧地轻颤。 章凌之自是不知她的用意,两个人还没有在床事上培养出什么默契来,只当她又是想要教训自己了,虽叹着气,嘴角却也依旧噙着笑,缓缓起身来,“待我修整一下,再去找你娘说。” “啊……说什么……?”她人还蒙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手指在她脑门儿上一弹,“提亲呐!” 一听这两个字,冬宁唰地坐起身,“我……我我……我先去找我阿娘谈谈!” 她是真害怕,就阿娘那个脾气,能直接跟章凌之当场干起来。 自己务必先去跟她交个底儿,好叫她能有个准备。 章凌之竟是也不慌,眼一眯,笑着捏捏她的脸,“我们雪儿真是长大了,都要学会在中间替大人们调和关系了。” 她嘴一嘟,拍掉他总爱玩弄她脸的手,故作生气道:“那还不是你表现不好,叫我娘生意见了?” 他敛了笑,眉眼又罩下一层哀愁,“我若是想要在你娘眼中表现好,就得亲自给你挑个青年才俊,再亲手送你嫁给他人,如此她才可满意。反正既想要娶你,这个恶人,我便是当定了。” 听他这一席话,冬宁歪着脑袋,眼珠子悠了两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你本来就是个恶人,我爹爹把我交到你手上,你却把我哄骗走了。” 章凌之气笑了,也没法儿跟她争辩当初是谁死缠烂打非他不可,他拒绝了她以后还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唧唧歪歪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也是为了报当年被拒之仇。 历史就是这么被歪曲的。 恐怕若干年后,等他们有了孩儿孙儿,再同他们说起当年事,冬宁也会摆出副义正言辞模样,言之凿凿道:“当年啊,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亦不懂什么人事,就这么被他个老油条哄骗过来的。” 章凌之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果然成功赢得了冬宁的一套花拳绣腿连环踢。 “谁要跟你生孩子了?不要脸,呸!” 他只是笑着攥住她的手,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 “那就拜托我们雪儿,替我在你娘亲跟前,美言几句。” 薛贞柳把打好的络子往篮子一丢,端起那篮子便要下榻,却见女儿拧巴着一张小脸,磨磨蹭蹭地从门外进来。 她撇撇嘴,又重新盘腿坐回了榻上,“又要做什么?说吧。” 知女莫若母,她瞧冬宁那样儿,便猜出她有什么难于开口的事儿要同她说。 心中已然升起了些不太好的预感,可她不好说什么,只等着冬宁主动开口先。 冬宁摸来榻上,在母亲对面坐下。 “阿娘……” 薛贞柳偏过头不去理她,挑拣起了篮子里的络子。 冬宁手来回绞着,又摊开,放在膝盖上搓了搓,终于还是艰难地开口:“阿娘,我……不和你们回山东了,成——” “啪”!薛贞柳将那络子往篮子里一摔,一口气瞬间提得老高:“颜冬宁!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想回就回,不想回又不回了?!” “你这样出尔反尔没个定性,叫我怎么能放心你自己做主?” 面朝着她,卷了卷袖子,她这是摆出了战斗的架势,“是不是那个章凌之跟你说了什么?又哄骗得你改了主意?你说!” “阿娘!”冬宁真是受不了她一上来就指责章凌之,“他没有,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咬了咬唇,她面浮霞云,小声地吞吐道:“我想要嫁给他。” 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坏了,薛贞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瞳孔颤了几颤,可随即,她便对女儿说出“想要嫁他”这种话并不感到惊讶。 那章凌之养育了她四年,这四年的潜移默化、处心积虑,他对自己女儿的塑造与影响,甚至远胜过他们这对亲生父母。 所以她想要嫁他,或许亦在他的掌控之中。 本来翻涌上的怒气,却在一瞬间又褪去,化作了深深的无力和心凉。 哪怕她是她母亲,可现下也很难敌过他养她的这四年。 这时候,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冬宁垂头敛目,极尽乖巧模样,只等着听母亲的怒骂,可没成想,良久,只听着对面一声长叹。 “雪儿,你当真喜欢他?” 冬宁愣了下,没想到母亲会用这么平和的语气跟自己说话,随即点点头,“阿娘,他很好,对我也很爱护,真的。” 薛贞柳又是一声哀叹,身子塌了下来,腰板都挺不直了。 “芳嬷嬷也是这么说的……”她嘴皮子上下一碰,似在自言自语。 “既然这样,他若当真这么好,那前些时日你哭得这副模样,还非闹着要跟我回山东去?” 冬宁不好意思了,“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在跟他闹脾气……” 薛贞柳竟是噎住了。 “你个讨债鬼!谁给你惯得这脾气?以后真不知谁能跟你把这日子过得下去!” 她一下又生了脾气,不管不顾地骂将起来,冬宁却是抿着唇,噗地笑了,“娘,都是他惯的,所以这一世,也只有他能忍得了我这脾气了。” 薛贞柳努了努嘴,看着女儿眉眼间漾起的春波,这幅小女儿情态,心中竟是不觉间,软和了下去。 其实这段时间,冷静下来后,她也有去细想。 章凌之除开对不起她家颜茂华的嘱托外,论相貌、论能力,确实样样都不差,可堪上品。 况且,他现在虽如日中天、权势颇盛,但其实他家的门楣并不高。最重要的是,他无父无母,虽则 于他个人而言,确实凄惨了点,但若是雪儿真嫁过去,上头没有婆母的压制,那这日子,不知得多舒坦。 本身她又是个骄纵古怪的脾性,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做一个执掌中匮的主母,病弱的身子也挑不起大梁、经不起操劳。章凌之的家庭人员关系简单,而今就这样嫁过去,倒真似个不错的结果。 其实她不是没有考虑过,站在任何一个丈母娘的角度去看,章凌之都是个标标准准的金龟婿。或许年纪是偏大了点,不过瑕不掩瑜,而且正好,年纪大了更能包容她家雪儿的坏脾气。 可就是他有蓄意引诱幼女这一嫌疑,叫薛贞柳,始终对他这个人心里存着疙瘩。 “行了,这事儿我知道了,你跟我也不用多废什么话了,我去找章越,我来跟他谈。” * 薛贞柳又来到了这间茶室。 只不过这一次,再不不似上次的泼妇形状、刀刃相向,薛贞柳庄重打扮了一番,妇人髻盘得齐整,一身大红白鹤缂丝对襟宽袖袄,珠钗琳琅,并不繁复,但也显出几丝雍容来。 她肃着张脸,直视对面而坐的男人。 “章大人,想来你应该知道,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章凌之恭谨地点头,丝毫不敢怠慢,可也不卑不亢。若真是冷静对谈,他气势从未落于下风。 “雪儿跟我说了,说她要嫁你,不跟我回山东了。” 乍然从颜母口中听到雪儿要想要嫁他,眉心跳了一跳,心底生出几丝甜滋滋的喜悦来。 但知道此时此地,不宜在这位敌意颇深的母亲面前表现得太过忘形,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并不显心中欢悦之情。反是把头垂得更低了,做出一副深沉稳重模样。 薛贞柳见他波澜不兴,知道他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也不欲同他过多周旋。 “章大人,我说话直接,可能有叫您不爱听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我知道雪儿爱慕你,你也拿出了态度,愿意明媒正娶我家雪儿。但我私心里对你和雪儿的事,依旧是很不满。” 章凌之只淡淡苦笑,点头以示理解,“晚辈明白。” “雪儿跟你时年纪太小,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或许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究竟做过些什么。是否真的无愧于天,只有你自己扪心自问。” 章凌之笑容得体,恭敬的态度拿捏得十足。并不急着辩解,知道任何解释都是无济于事,于是只郑重道:“悟已往之不谏。过去的事,我不会争辩,因为耽溺纠结于过往,毫无意义,怎么说,也无法令您对章某改观。” “我唯有向您承诺,这一生,这一世,一定会对雪儿一心一意,爱若珍宝。” 他深邃的眼眸认真而庄严,薛贞柳努力去捕捉,似乎从那双幽不见底的凤眸中,确有一丝真诚溢出。 心中叹气,她只好点点头。 “既然这样,我是想,雪儿的身子本也不便折腾,等签下定亲书,便继续留她在你府上。” 眼睛疏忽一亮,章凌之不觉挺直了身子,头一次的,那不可遏制的激动与兴奋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不过这件事,我也不好一个人做了主,我要给我们家茂华去一封信,看看他的意思吧。” 章凌之若有所思地点头,“颜大人处,我也会亲自写信跟他说明的。” 其实只要摆平了颜母,颜荣那里他反而是不大担心的。 “还有一点。” 薛贞柳扳直了脸,朝他严肃叮嘱道:“在我和颜茂华回京正式举办亲事之前,你……”顿了顿,她一字一顿警告道:“不许越雷池半步。” 眉尾几不可查地一挑,章凌之郑重应喏:“是,晚辈知晓。” 第72章 吞花卧酒(终篇上)终于尝到她的滋味…… 颜荣将两封同时自京中寄来的信展开放在桌上。 他看完这封又瞧瞧那封,被两封信里的内容打得蒙头闷脑,脑瓜子嗡嗡作响。 这…… 雪儿…… 章凌之…… 他们俩…… 怎么会??!! “岂有此理!!!” 他将信重重拍在桌上,气得眼睛瞪如铜铃,两只鼻孔牛鼻子似的直出气。 愤恨到了深处,他心燎起了火,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手不时抽出来在空中指指点点,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自家的好白菜就这样被猪拱了呀!! 请苍天!辨忠奸! “那个畜牲……章越他就是个混蛋……禽兽!!” “想让我答应他和雪儿的婚事……?做梦……做梦去吧他……” “那个阿贞……她也真是的,这次办得是什么糊涂事儿?平常她也就会跟我横!只会跟我横她!” 他在院子里来回嘀咕,这话落在一旁小儿子的耳朵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是不知父亲在说什么疯话。 “爹?阿姐她怎么了吗?” “那个章越!” 根本没有听进去儿子的话,颜父手指朝天,像只窜天猴一般跳将起来。 “看我不揍死他!敢打我家雪儿主意!我揍死他!” “爹,您说的那个章越,就是最近刚升任内阁首辅的章凌之,章大人吗?” 儿子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呱唧一下兜头浇下来。 瞬间冷却了那令他昏头的怒意。 嘴边的小胡子哆嗦了两下,他摸索着桌沿,跌坐到石凳上。 “啊……啊……是呀……新任的首辅……没错,没错……” “爹,您刚说,您要去揍那首辅大人吗?” 十三岁稚子又天真无知地发问了。 灵魂抽离了几瞬,颜荣忽而挺起腰,眉头一皱,板起个脸来呵斥:“哎!胡说!休的胡言!” “爹爹我……岂是那个意思……?!” 颜春禹瘪了瘪嘴,不想说他什么了。 “我刚刚分明都听见了……”他只敢小声嘀咕两句。 不过爹爹这性子,他早已习惯了,每次都是话放得狠,自己在那儿背地里跳脚,真到了要面对事儿的时候,又老老实实把个尾巴夹好。 颜荣惨白着脸色,双目出神,手紧紧抠住石桌边缘,指尖暗自用着劲儿,似乎恨不能把那石块掰下来。 哎…… 哀叹一声,他整个人瞬间被抽去了力般,歪倒在石凳上。 “怪你爹没用……都是你爹没用啊……” “爹,是阿姐出什么事了吗?” 爹爹看完京城的来信就成了这幅模样,肯定又是为着姐姐的事儿烦心。 一听他提起女儿,颜荣又是悲从中来,默默就红了眼眶,“那个……章越写了信来,说要娶你阿姐……” 颜春禹愣了瞬,眼睛一亮,“爹!这是好事呀!” “跟首辅结了亲,那咱还怕回不去京城吗?!” 他还以为,是那章越把他姐肚子搞大了却不愿负责之类的,才会惹得爹爹如此气愤。没想到是要来跟他们结亲家的。 这可真是太好了,在岭南那湿热蛮荒之地待了这么久,他早就对京都的繁华怀念无比。 颜荣气叹得更重了。 儿子还小,不懂这些,也没法儿指责他什么。 他哪里知道,父亲心中的愤懑与不甘。 雪儿托在章越手上的时候还这么小,他说是替颜家照顾女儿,结果却成了给自己养媳妇儿!他个心机深重的大男人,拐骗一个未经世事的幼女,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 越想,他越愤恨,这心里头就跟被石头堵住了似的,有气却又发不出来。 到了晚上,他左右睡不下,虽说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可又实在畏惧章凌之的权势。 再者说了,他们退了裴家的亲事,本就将人得罪了,而今再把个章凌之也给拒了,他颜荣还要不要在朝中混了?虽说他这辈子是不指望能有什么登天的作为,可也不想落得个官场弃子的下场啊。毕竟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家里七八张嘴,全都指着他的禄米下锅呢。 他心中 哀叹,默默又翻了个身,披衣起身,点上灯,准备给京中去一封信。 章府。 冬宁看完父亲的来信,缓缓置于膝头,双眼怔忪,思绪不知又飘到了哪里。 “怎么回事?你爹信上说什么了?” 薛贞柳拿过那封信,也迫不及待浏览起来。 “爹爹说……他问我,是否真的心悦小叔叔,是甘心情愿嫁与他否?” 看爹爹在信中的意思,他似乎就只关心一点——女儿是否喜欢。 章凌之给他写了信,薛贞柳叶给他写了信,可那里头,都没有冬宁的意思。颜父寄信来,只问一句,他只要宝贝女儿的态度。 冬宁恍恍惚惚,心下不由荡起些微波澜。 她与爹爹已分别久远,可这信中的爹爹却仿佛又唤起那几乎模糊的回忆,就像孩童时会抱她在膝头逗弄她;将她一路从香山脚下背上山顶;更会在下值回家躲开母亲偷偷往她手中塞豌豆黄…… 爹爹还是那个疼她的爹爹,这一点,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想着想着,鼻头不由泛起一阵酸意。 “呵。”看完信的薛贞柳鼻子轻哼,将信拍回了桌上。 “这个颜茂华,还写什么信特地问你喜不喜欢?说得好像你若答个不喜,他便真敢硬着胆子去下他章越的脸面了似的。” 薛贞柳对此只是不忿,自家夫君那个乌龟性子她最是了解,她一听章凌之也要亲自去信给颜荣,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定亲事宜了。 自己说是征询他的意见,可她多半猜出来,他心中即使再不满,这次怕是连个屁都不敢对那章凌之放。莫说之前可能把裴家给得罪了,就这一下,他哪儿还敢再去拂一把章凌之的面子?想都不用想。 不过叫薛贞柳没想到的是,他没立马应“是”或“不是”,竟是先来了封信给女儿,问她的意思。 “哎,也算你爹爹有心了。” 想着,她嘴角又露出个难得的笑,“我倒是真挺想看看,若你回他个‘不喜’,他是否真敢跟那章越对着干?”薛贞柳偏一下头,揶揄地看向女儿。 “娘……”冬宁撇过头去,抬手擦拭已然冒头的泪花,嗔她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打趣儿我们爷俩。” “呦呦,是,你们爷俩,从小你就跟你爹亲近。他惯着你,我管着你,你跟他总是一派的,反倒弄得我成了个坏人似的。” 她嘴里说着抱怨的话,却是笑着将那信收好,“这次也是,他一封信呀,就把你感动得出眼泪,我在这儿跟你好一番闹腾,怕是只在你心中落了个埋怨。” “娘……阿娘……”冬宁歪去她怀里撒娇,搂着她的腰不放,挨在她肩头,“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您和爹爹都是,最最最疼我了。” 薛贞柳被她闹得不行,头拗过去,扑哧就笑出来了,“你呀,就是个讨债鬼,专来磨我和你爹的。” “行了,你赶紧给他回个信去,好让他安心。只有你一句想嫁,他这心里方才能好受点。”拍拍女儿的手臂,她抬头看看天,语气竟似暗藏忧伤:“我呢也就不等他回信了,他无有不答应的份儿。赶紧地,我要给你把这事儿张罗起来,省得一来一去地再耽搁时日。” “嗯。” 她在母亲怀中羞赧地点头。 听到母亲说“赶紧地”,她这心就像插上了翅膀,扑棱几下,高兴得恨不能立马飞起来。转头又觉出不好意思来,自己怎么就心急成这样?脸埋在母亲肩头,哧哧地笑。 “你呀,傻丫头一个。”薛贞柳瞧女儿这模样,幸福简直溢于言表,那些在她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怨怼和愧疚,终于也缓缓释放出来,遂只能和着她的笑声,默默莞尔。 薛贞柳干事向来麻利,章凌之亦是个雷厉风行的,两人一拍即合后,便开始了定亲的章程。 由于颜家如今不在京,是已一切从简。 甚至两个人打好商量,聘礼都先不用备了,就算要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抬。总归,他们家不可能一直待在山东道的,若到时候回京,搬动起来还嫌麻烦。 只是叫人合了个八字,再托媒婆做个见证,双方签下定亲书。没有正式盖官印的婚书,也没有去衙门过户籍。 总而言之,不过是双方交换了一个承诺。 说白了,冬宁现在还没有正式嫁给他。 可迫于她的身子、以及她本人的再三请求等等缘故,薛贞柳没法儿把她带回山东,只好继续叫她留在章府,不过现在,也算是她未来的家了。 可毕竟没有龙凤全帖,不是官府承认的夫妻,薛贞柳左右放心不下,出发回山东前陪着冬宁睡了一晚,被窝里牵住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你同那章越,毕竟还未真的结亲,他现在还算不得是你夫君。若是……”手摩挲了一下女儿细嫩的手背,瞬间握得更紧了,“若是他要跟你行夫妻之实,你可万万不能答应!这不成,连三书六礼的章程都还没有跟我们过,你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遂了他的意,这叫无媒苟合,你听明白没有?!” 话到后面,语气越发严厉了起来。 虽然同样的话她也警告过章凌之,可知道他不会是个守规矩的,就怕自家那傻闺女,又痴呆呆着了他的道去。 “啊……?”冬宁不禁疑惑了,小小声嘟囔道:“可媒人都已经来过了呀,怎么能叫‘无媒苟合’呢……” “啧!”薛贞柳气得差点没从床上坐起来,拍一下她的手臂,“你这么回事?他给咱家抬聘礼了吗?你跟他有官方的婚书吗?户籍是转去了他的黄册上吗?” 薛贞柳连珠炮似的话打来,说得冬宁只好瘪嘴,哼哼唧唧、模模糊糊地应喏。 被女儿这态度气到,瞧她似不坚决,只好恶狠狠警告道:“你记住!在你们正式成婚之前,务必要给我把规矩守住咯!” 订婚敲定后没几日,薛贞柳便和丫鬟坐上马车回了山东。 家里那边离了自己这么久,她还真不放心颜荣一个人,实在地不能再待下去了。 芳嬷嬷没有跟过去,依旧留在章府照看冬宁。 薛贞柳自是知道那二人都叫她不放心,拉着芳嬷嬷又是千叮万嘱。芳嬷嬷在此一事上当然是跟颜母统一战线,了然地点点头。 “夫人放心,有老奴在,定会将宁姐儿看管好的。” 得了芳嬷嬷保证,她这才算是舒心了点。 和女儿在府门口又抱着哭作一团,她心里终究是割舍不下。 “你在这儿好好的,我一定让你爹争气,早日回京,咱们好一家人团聚。” 可一想起真等他们回京了,立马就要送她嫁人,算一算,一家人真正能相聚的日子,其实也没多少了,心里不禁又激起了几分哀戚。 夜里,灯笼飘在廊檐下,风一吹,烛光闪烁。 芳嬷嬷把热水灌好了,便去小书屋催促冬宁洗漱。 “小祖宗,快着点,一会儿水凉了。” 冬宁手上笔不停,头也不抬道:“不要,写完这章。” 说完,又嘟哝着添上一句:“我还要等小叔叔回来呢。” 虽说是定下了亲,却似乎比之前更难见着他。内阁最近刚刚重组,他又是新任的揆首,公务既多应酬也多;西院那边也是不安稳,王月珠精神状况不大对了,隔三差五地闹自杀,叫人发现拦下来后又是疯疯癫癫的,夜里在院子里唱戏,闹得邻居都生了意见。 章凌之一下了值,又要抽空去处理王月珠的事儿。他将她搬去了一处更偏僻的居所,又加派了些人手看着。 章嘉义人还关在应天府,等着处决呢,这边王月珠倒先疯了。怕是他真被推上刑场的那一日,他娘也没法儿来看他了。 思及此,着实令人唏嘘。 所以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的时候,章凌之常是忙得连影子都见不着。 只是晚上,他必会抽空过来叠彩园。冬宁歇下得早,他便坐在床头陪她会儿,被小姑娘牵住手,一通东拉西扯地,就是不愿放他离开。 只可气的是,芳嬷嬷非要站在房中碍眼。他们在床头说话,她便瞪着双眼睛在一边看着。以前倒是还会放他们独处呢,现在两个人婚都定了,她竟是不放心了起来。 冬宁老大不乐意了,叫她走也不走。 章凌之暗觉好笑,自然知晓这老仆妇的意思,晃了晃自己被她攥紧的手,温声安抚:“成了,就让嬷嬷待着吧,也没什么话她不能听的。” 冬宁小嘴一瘪,蛄蛹两下,这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可有些事儿,却是不方便被孃孃看到呀。 他白天忙得不见人影,晚上回来,又被孃孃把双眼珠子粘身上了,自己想跟他亲近都找不到机会。 哎呀……自己在想什么呢…… 羞红着脸,她很快便打散了这思绪。 “你嫂嫂那头,还好嘛……?” 看着他疲累的模样,又想起何晏提过的西院那头的糟心事儿,她忍不住关切道。 章凌之垂下眼睫,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再笑着抬眼,嘴角边泛起的苦涩却是掩不住,“这些事儿轮不着你操心,我自能料理——” 冬宁被子一掀,直接揽住了他的脖子,半边身子都挂他身上了,头埋在他的脖颈间,说话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你能料理,可你要是累了不高兴了也可以跟我说跟我抱怨的,看你逞强我心里其实可不好过了……” “宁姐儿!” 章凌之还没未及反应,却是被芳嬷嬷一声粗嗓,呵断了这 原本温馨旖旎的时刻。 少女的身子柔若无骨,菲薄的肌肤透着馨香,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脖颈,口出气息温热,吹拂过耳畔。软糯的调子说着叫人贴心的话,更令他心猿意马。 只是这老仆妇就在身侧,无法不叫人察觉她过于强烈的存在,纵使有点什么心思,瞬间也叫闹没了。 心中是有点不快的,脸色沉了沉,却并不发作,只配合地将她缠绕脖颈的手扒拉下来,将人塞回被窝里。 “行了,我没事,没你想得那样糟糕。我这几日忙,没工夫陪你,等过段时间得空了,再陪你去什刹海放放风,嗯?” “好!”冬宁终于笑开了,杏眸一弯,小狐狸似的,翻开被子又爬起身,在他脸颊上撮了一口。 不知是故意还是怎的,她这声儿撮得清脆,气得那芳嬷嬷瞪大了眼,霎时老脸一红,只是鼓着双眼珠子,指着她,竟说不出话来。 章凌之被她的突袭亲蒙了,随即拧起眉头,可那嘴角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祖宗,快别闹我了,睡吧。” 冬宁也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毕竟还当着芳嬷嬷的面呢。干完“坏事”,立马又鹌鹑似的缩回被窝里,拉到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双浑圆的黑葡萄般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看着他。 “那你以后必须要亲过我的额头,跟我说一声‘晚安’,我才能睡得着。” 章凌之:“……” 芳嬷嬷:“……” 莫名其妙地,两个大人在这种时候过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随后又都立即别过头去。房间内伴随着章凌之掩饰尴尬的咳嗽声,竟是让氛围一时变得更尴尬了。 捂得热乎乎的小手从被窝里钻出来,揪着他的衣袍,“好不好嘛……” 芳嬷嬷“啪”地一拍额头! 冤家啊……真是冤家…… 她认命地闭上眼,转过头去。 章凌之实在被她逗乐了,笑得肩膀直抖,趁着芳嬷嬷背身之际,偷偷拽下她的被子,在那嫣红的唇上蜻蜓点水一吻。 “晚安,我的雪儿。” 嘻嘻…… 冬宁咬住笔头,勾在一起的脚在桌下荡啊荡,想起每天晚上他来跟自己道晚安的吻,就又在那里傻乐。 啧。 芳嬷嬷无声努努嘴,过去将她的笔拿开。 “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不要再叫‘小叔叔’,他哪儿还是你什么‘叔叔’?说出去不觉得别扭嘛?” “嗯……自然不是‘叔叔’了……”小扇子般的长睫垂下,她轻抿着嘴,脸颊上酒窝闪现。 是……夫君了呀。 嘻嘻,嘿嘿嘿。 一想起来,自己又忍不住偷乐了。 芳嬷嬷瞧她这模样,真如初绽的海棠,光艳照人,灼灼耀目,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也是替她高兴的,不过,她可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这干柴不能碰着烈火,烧起来可就麻烦了。 芳嬷嬷的打搅还是很有成效的。 自从知道有她这么个“监工”在一旁看着,章凌之并不会每晚都来叠彩园。 这晚,他便没来。 屋子里早已熄了灯,只有温温淡淡的月光铺了满室。 拔步床上,鼓起一个小山包,那小山包耸动着,翻过来又翻过去。 终于,冬宁又睁大眼,屏息凝神了会儿,确认梢间的芳嬷嬷约莫是熟睡了,这才悄悄掀开一条被缝,鱼儿似的便溜下了床。 她连鞋也不敢穿,只拎在手上,白袜子踩上地砖,踮起脚,偷偷去开门缝儿。 这事儿,她不是第一次做了,倒是熟练。 出了房门,她再不用憋着气了,立刻将鞋套上脚,甩手就开始往园门外奔。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 章凌之本就觉浅,这晌才刚睡下,便被人敲醒,语带不快,沙哑地出声:“什么事?” 只以为是何晏或者茯苓,就怕这时辰来敲门,恐又出了什么紧急的事儿。 头脑瞬间清醒,他翻身从床上坐起,凝眉望向房门处。 半天没有人答话,他但觉蹊跷,又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 “是我……” 门那边的人压着嗓子,鬼鬼祟祟地答话。 章凌之心一跳,这声音他可太熟悉,连忙起身过去。 房门刚一拉开,就被一具香软的身子扑了满怀。 她揽住他的脖子,章凌之被压得措手不及,几个踉跄连退几步,方才圈住她的腰站稳。 房中没有点灯,借着微弱月光,他看清她的脸,更是惊诧万分。 “你怎么过来了?!” 见他没有表露惊喜,反是一上来就是质问自己,冬宁不高兴了,小嘴一撅,“你今晚都没有过来看我,我睡不着。” 章凌之真是被她闹得没脾气了,眉眼一舒展,捋了捋她跑乱的发丝,语气放得温柔无比:“乖,有芳嬷嬷守着你,我总也去,不大好。” 每次他一去,冬宁就黏黏糊糊的,可当着芳嬷嬷这个外人的面,他总觉别扭,唯有哭笑不得。 哼! 她就知道。 鼻头一皱,她貌似凶巴巴道:“骗子,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章凌之无奈地笑笑,知道她是在同自己撒娇,双手揽住她的腰,碰一下她额头,“冤枉死了,今儿谁陪你用的晚膳?” 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有一天不见她?可不好夜夜都去她闺房陪她说小话,便是挤出时间来也一定要陪她用上一顿饭。 冬宁撇撇嘴,故作生气地瞪他眼,可绷不住,扑哧就笑了。 她这一嗔一喜间,实在鲜活得可爱,月光朦胧下更是衬得她宛如阆苑仙子。 章凌之一颗心都被她泡软了,腹部有热流开始窜动,喉结紧绷,心脏都微微发颤。暗自叹口气,可到底不能真对她做什么,与其留她在怀中折磨自己,不如趁早将她打发走了。 他低头,轻触她的唇,甚至都不敢深入,随即赶紧离开。 “好了,雪儿晚安,赶紧回去睡了。” 以为她只是来索取晚安吻的,便小意来哄她。 谁知冬宁竟踮了踮脚,却是把他的脖子环得更紧了,馨香的吐气扑在他鼻息间,娇滴滴的声音似一碰就化的蜜,“不要,不要赶我回去嘛,今晚我要和你睡。” 章凌之猝然睁大眼。 “又胡闹——” 不等他继续呵斥,冬宁下巴一抬,堵住了他的唇。 她小舌勾着,乱舞着,由于经验缺乏不怎么有章法,却激起两个人酥酥麻麻的震颤。身子皆是一抖,章凌之手带着她的腰一提,滚入了床帐中。 后背触到柔软的锦衾,拔步床内都是他的气息,这更令她兴奋沉醉。交战的主导权瞬间又被他夺回,舌尖被吮得有点麻,轻吟自口中溢出。 手摸着他脑后的硬茬茬的短发,一路向下流连,滑过他起伏的脊柱,来到了他的裤腰上。 手指钩缠着就要去解,却被他猛地攥住。 “做什么……?”暗哑低沉的声音喷洒在耳畔,裹挟着摇摇欲坠的隐忍,甚至还有几分怒意,竭力维持着那还没有崩塌的克制。 他手心滚烫,望着她的眼神确乎是清醒多过迷蒙。 冬宁咬了咬唇,一下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那粉色直从耳廓蔓延到脖子,本就菲薄的肌肤更是透出光润的红,一片靡靡之色,叫人意乱情迷。 真是的……自己都已经厚着脸皮做到这一步了,这种事情,还用他问出口吗? 她紧紧咬住唇,长睫轻颤着盖下来,遮去眼底的羞涩,拼命躲避他略带探究的目光。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头顶,合着混乱的节奏,如此有力量。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率先说话。 冬宁撅了撅唇,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委屈溢出,酸气儿冲上鼻尖,染红了小巧的鼻头。 心一横,执拗地,她另一只手也去解他的腰带,果然还是被抓住。 “够了,不许再胡闹了!”他的气息彻底乱了,咬牙吐出字句。 冬宁终于绷不住了,眼泪唰地就涌了上来,甩开他的手,翻过身,趴在枕头里哭。 章凌之懵了。 他不明白她在委屈什么,可是又好像有点明白。 长长叹一口气,手臂穿过她的腰,轻柔地将她揽过来,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珠,“你行行好,分明是你来惹的我,怎么你反倒哭起来了?” 冬宁就这么仰面瘫在床上,任他来哄自己,泪珠儿啪嗒啪嗒掉,“章凌之……你就是不喜欢我……” 他气笑了,“又在胡说什么呢?这帽子是说扣就扣了。” “那……那……”她抽抽噎噎地,眼尾湿哒哒的红,话都说不全乎,“你都不要我……” 她都这样主动送上门了,却还被他冷着脸推开,真是丢死人了。 耳边是他湿重的叹息声,唇又吻上她新滚出的泪。 “你明知我的心意,是非要故意气我吗?除非我把你八抬大轿地迎进了门,否则怎可随随便便轻易要了你?” 他说的自是心里话,冬宁忽而止住了点哭,吸了吸鼻子,朦胧着一双泪眼看他,“那……难道你会反悔,不娶我了吗……?” “当然不会!” 他斩钉截铁道,似乎还有点生气她会这么问。 冬宁又扁了扁嘴,“那……有什么关系……” 不过就是顺序调换了一下,反正结果他不都是要做她夫君的吗? 章凌之一下有点被她问懵了,旋即又很快反应过来,皱着一对眉道:“自然还是不同的,我不能如此轻率地待你。” 他心中好些时候会有些执拗的准则,尤其是面对与冬宁有关的事儿。 但这说法并不能将小姑娘哄好,她鼓着张脸,嘴里嘟嘟囔囔的:“反正你就是没那么喜欢……” 那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的举动惊得卡在了喉咙里。 身下倏地一凉。 他抓起她的脚踝,推到大腿根处,埋头在她曲起的膝盖间。 冬宁猛抽一口气,那惊呼声刚升到喉咙口,却又霎时软在了他的舌尖。 “你作甚……呃……” 手抓紧身下的被褥,脚趾猛地蜷起,齿尖将唇角啃出了血,依然关不住那细细的轻吟,从口中溢出。 这蚀骨销魂的滋味是她从未尝到过的,一阵酥麻从尾椎骨直窜上来,软了骨头,销了魂魄。 好像被抛上了云端,雷雨伴随着乍现的闪电,在轰鸣声中倾泻而下。 云销雨霁。 她膝盖砸回锦被上,整个人酸软无力地瘫着,胸脯缓缓起伏,双眼雾气氤氲,情迷意乱,似还未从刚刚的潮水中退却。 章凌之却是淡定地起身,抽过帕子擦了擦口鼻,又慢条斯理地坐到桌边,斟上凉茶,漱了两下口。 这才又躺回床上,将浑身泛起潮红的小姑娘拢到怀里来,手理着她汗湿的鬓发,低头细嗅那散溢出来的、混着她体香的湿气。 “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够不够喜欢你了?嗯?” 冬宁鼻子抽抽,几乎又要哭将起来,软绵的小手揽住他的腰,闭眼埋到他怀里,只是不敢看他。 “坏人……” 这人偏要装作柳下惠,却又非换着法子磋磨她,不是坏人又是什么呢? 第73章 口含晶露(终篇中)她就是要他的命,…… 黎明前,天边露出点鸭蛋青。 第一缕晨光还未从地平线跳跃而出,芳嬷嬷便已经摸黑起床了。 她这把年纪觉浅,又是个忙惯了的,常常都是一早便起来,给冬宁备晨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从梢间穿好衣裳、梳好头发出来,习惯性地掀开床帐子去看一眼。 冬宁正翻身面朝墙,睡得又香又沉。 脸上露着慈爱的笑,替她将滑下肩头的被子掖好,只以为小姑娘又是度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安澜夜晚,放下床帐便往厨房去了。 她哪里知道,小姑娘其实早半个时辰前才溜回床上的。她昨儿晚上在章凌之那里撒泼打滚,八爪鱼似的攀着他不放,缠磨得他只得点头同意,搂着她就这么睡了大半宿。 直到天明前,被要去早朝的章凌之叫醒,她这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又偷摸爬回了自己床上。 若是芳嬷嬷再凑近点,便会发现,她那肉粉的耳垂竟还泛着凉意哩! 芳嬷嬷备好了晨食,又将院子被夜风吹落的树叶清理干净,再去把水缸里水蓄满、又去给冬宁打扫小书屋。 总之地,没有一刻闲下来。 到太阳悬在半空,天完全大亮,冬宁竟是还没有起床。 不知她昨儿晚为着什么又累到了,今日赖床比往常还过分,遂只好将那凉了一半的晨食温在灶上。 直快到午时,冬宁还未起床,芳嬷嬷坐不住了,过去拍拍她的被子,“小懒虫,快起床了,你也不看看这什么时辰了?别忘了,今儿下午夫人给你请来的教习要过来授课呐。” 啊……又要上课…… 一听见上课她就头大。 那位女教习,她自然是知道的,颜母特地请来给她教授管家之道的。母亲离京前特地教诲过,说她日后成了家,可不能像之前那样小孩子脾气,任性胡闹了。 “这男人啊,你得管;这个家啊,你也得管。不管的话,迟早有一天,他这心要野到外面去、偏到外面去。真到了那时候啊,你可别来找我哭。” 冬宁好奇地歪着头,似懂非懂地,“就像你管爹爹那样吗?” 她是知道的,阿娘把爹爹管得死,就连小时候爹爹想给自己买点什么杂嚼,都得从牙缝儿里抠钱。 说实话,有时候她看爹爹,都觉着他怪憋屈的。 一听女儿竟拿她的御夫成果做了标杆,薛贞柳嘴一勾,脸上露出了点自得,“那是,你看看,这个家还不是多亏了有你阿娘我在张罗。” 冬宁懵懂地点点头,秀气的蛾眉微蹙,嘟囔出声:“可是爹爹那个性子,跟小叔叔差得也太远了,他是个软耳朵,好叫您使唤。可小叔叔您也知道,在朝中呼风唤雨惯了,他也是能服我管的吗?” 她这一下着实转不过来弯。自己十三岁就教养在他手中,习惯了事事听他的、从他的,可从未想过有一日,她反倒要来管着他?这乍一听,确乎有那么些倒反天罡的意味来。 薛贞柳瞧她那不开窍的模样,庆幸自己找她深谈了这件事儿,不然以后,还不知怎么吃亏呢。 “啧,这有何难的?”薛贞柳睨她一眼,“总之你就记着两个字:财权。你要是不想管得太累,其他的倒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就他章家的账本,必须得捏在你手上,你也得会看、会管、会花,这里头的学问,可也多着呢。” “这就叫做呀,抓大放小。” 冬宁睁着双好学的大眼睛,认真提问道:“那你对爹爹也是抓大放小吗?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抓呢?” “嗐!”薛贞柳听女儿这一言,没绷住笑出声来,“那能一样吗?这策略你得‘因人而异’,你爹这辈子就那点出息,他乐意叫我管着。可章越不同,他这个人呀,本事大,在外头习惯了别人对他俯首帖耳,你得拿捏分寸,张弛有度,才能管得他服服帖帖的。” 话至此处,冬宁不由眼睛一亮,顿觉母亲教诲得十分有理,“娘!您说得对,我听您的,跟您好好学!” “哎!这就对了嘛!”薛贞柳见女儿还是上道的,两眼一弯,终于乐开了,拍拍她 的手,转而又叹气,“只可惜,娘没法儿在你身边亲自教授你,不过没事儿,我给你请了位经验丰富的师傅来,你跟着她好好学,切不可怠慢。” 冬宁答应母亲时答应得好好的,可真到了要学习,她又开始生出点怠惰的心思了。 芳嬷嬷也理解她,实在的身子骨弱,心力不济,对好些事情都力不从心。 所以早上看她疲累,也没去叫醒她,想着让她把这觉睡够了,下午才好打起精神去上课。 冬宁这一下午的课没上多少内容,才不到两个时辰她便有点撑不住了。 芳嬷嬷看她确实人不爽快,也没有叫逼着非要上完,跟女教习打了个商量,便提前结束今天的课业,约好改日再来上门。 章凌之今日在内阁当值,许是碰着什么要紧的事,夜间也留下来值班,晚膳便抽不开身回来陪她用。 冬宁沉闷地用过饭,又照常窝回她的小书屋去了。 芳嬷嬷瞧出她今日情绪不大对,正想着劝她今日就莫要做什么文章了,趁早地歇下。 没成想进了书屋,却见冬宁正用笔管戳着下巴,盯着桌上摊开的书愣神,并没有在动笔写她那劳什子话本子。 “宁姐儿,怎么了?”芳嬷嬷走过去,放轻了声音,手搭上她的肩头。 “孃孃,我觉得好累哦……”她下巴搁在桌上,不高兴地嘟囔:“比以前学习都要累了……” 过去,她还小时,章凌之管教她读书严格,常常压着她一学就是一晚上。白天她还要坐上许久,完成晚上送去给他检查的课业。 那时都不觉有多累,可现在,她这精力是越发的不济了。这下午才没学多久,疲累感便深深袭来。 芳嬷嬷心中亦是幽叹。 宁姐儿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模模糊糊有这种感觉。薛贞柳或许还看不出来,但她陪在宁姐儿身边的时日长,这变化是不知不觉间的。 “别多想了,忧思伤身。咱只要活一日,就快活地过一天便是。好在咱宁姐儿,是个有福气的,长得是这样漂亮,人见人爱的,有爹娘疼你,最喜欢的人等着娶你,这已经是好多人几世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冬宁被她说得露出苦笑,“那老天爷……就不能再给我一个康健的身子吗?” 这个世界这么这么美好,她现在这么幸福,可不想这么快就死了,她还想多活好多好多年呢。 活到给爹爹阿娘养老送终,活到,与他长相厮守…… 想着,眼边不由泛起了一圈微红。 芳嬷嬷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那这世上的事儿,好处也不能叫一个人全占了啊。那或许……你上一世,就是用一副康健的身子跟老天爷换来的这一切呢?” “那倘若,叫你脸蛋不漂亮了、爹娘不疼爱你了……”她缓了缓了,一字一顿地加重:“章大人也不会喜欢你了,但是却给你一个强健的身子,你换不换呢?” “不换!”冬宁想也没想就立刻答道。 芳嬷嬷亦是笑了,重新带上那哄小孩儿的语气,“所以我们宁姐儿要高高兴兴地,不要辜负了老天爷赐给你的这些福气。” 冬宁眼波颤了颤,随即坚定地点头,“嗯!我知道了,孃孃!”她咧开嘴,冲她露出一个笑。 是苦笑,还是甜笑,芳嬷嬷也说不清。 月明星暗,章凌之今晚又是踏着月霜归府。 他一身肃谨的官袍,推开房门,立刻呆住了。 却见自己床上,锦被拱起一个小山包,明晃晃躺着个人。 嘴角轻抽,他立即转头,正对上身后还在拼命憋笑的茯苓。 见章凌之眼神凌厉地望向自己,茯苓连忙起誓:“主子,我刚一直在茶房,真不知雪儿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 章凌之重重叹口气,只是皱着眉,挥手叫她退下。 反手将门关上,他一边褪去身上的玉带、官袍,只着一件月白茧绸中衣,踱到床边。 他弯腰,双手穿过她的腰下,一把将人抄起,稳稳当当抱在了怀中。 “嗯……”冬宁终于被这动静闹醒,揉揉困顿的眼睛,朦胧间,正对上一双深沉的凤眸。 “凌之,你回来啦!” 她笑,小酒窝调皮地闪出,兴冲冲唤他。 章凌之被她这小黄鹂一般清脆的呼唤叫呆住了。 胸腔一震,他语带笑意,又有几分不可置信:“你刚刚叫我什么?” 冬宁彻底醒了过来,可那扭股着的撒娇劲儿,竟又似醉醺醺的,搂着他的脖子,人歪进他的胸口,“凌之凌之凌之,我这么叫我夫君,有何不可吗?” 又是一声笑叹,他无奈地纠正,“是未来的夫君。不过你想这么叫,自然也可。” “嗯。”头挨在他的肩窝处,她满意地弯出一个笑。 实在地忍不住,章凌之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说话间,脚尖便已向门外调转,“好了,今天可再不许在我这儿闹了,我送你回屋。” “啊!不要不要不要!”她两只腿踢蹬着,竟是出乎他意料的强烈挣扎,章凌之差点一个不留神,没兜住她。 “闹什么你又?”声音中隐约有怒气,他好像又不高兴她的缠磨了。 冬宁却自顾自委屈了起来,手臂绞着他的脖颈,几乎叫他喘不上气。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睡。” 她不光昨儿睡这儿,今儿睡这儿,以后日日都要睡这儿。 许是这越发不争气的身子,叫她心中的害怕暗暗滋长。 她想,若是自己所剩时日无多,三十岁不到便去了呢?那个时候,他还正值盛年,不知有多少漂亮姑娘要扑过来呢。 那若是他果真再续弦呢?只怕日后他和继室度过的时日,比和自己的还要多。 奇怪,人一旦身子不好了,好像就是会更容易伤春悲秋起来。 毫无征兆地,一股子哀伤莫名涌上来,她又趴在他肩头,掉起了眼泪。 章凌之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又将人端了回去,轻轻放在床上,手去抹她脸上那断了线的泪珠,“你这又是怎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冬宁只默默出眼泪,甚至都无法跟他解释这莫名巧妙的情绪,只是头埋进他脖颈,把他的腰环得更紧了。 察觉到她有心事,只是揽着她,温声开口:“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冬宁张了张嘴,可又觉得这种丧气的话,她不想说,遂只是抱怨:“我就想跟你多待会儿……一直一直跟你待着……可你都不让……” 有点好笑,又有点气,他拍拍她的头,“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折腾死,就高兴了?你知道的,这样我实在不好过……”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昨儿晚上,他浑身烫了好久,半夜迷糊间,她听到他翻开被子起身,不多时,又带着一身水汽凉意回来。 冬宁挺起身子,一双清亮的大眼看着他。 她看着他的脸,胸中涌起一股热意,有种奇异的占有欲作祟,她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占领这个人。 自昨夜他替她过后,叫她好生享受了一番,心中似乎毫无阻滞般,她卸去了所有的包袱,心绪如水,如此自然地流动,又流动着。 她忽地掀开他的衣袍。 “你做什么?!” 章凌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纤巧的葱指急不可耐地挑开缠绕的系带。 “颜冬宁——” 脑内被一阵电流麻过,他咬着牙,再呼不出有意义的字句。反手抓住身后的床柱,暴突的青筋几欲从手背中崩裂。 (给大家科普一下:海水倒灌,就是海水侵入原本由淡水主宰的河道,甚至渗透到内陆地区的现象。当海水倒灌发生时,原本清澈的河水突然变得咸涩,甚至沿海部分地区被海水淹没,对当地的造成严重影响。)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强忍着低头去看,于是更被激得颅内一震,瞬间泄了关闸。 “咳……咳咳……” 冬宁趴在床沿边,用力俯下身,眼尾沤得通红,看起来不大好受的模样。 章凌之迅速修整好,大掌顺着她的背,一个箭步冲到桌 边,斟上一杯茶,慌忙递到她嘴边。 “快,漱干净。” 他深蹙眉,脸上的潮红已然褪去,俊美的脸竟端肃如常,只有那微微暗哑的嗓音,让人察觉他也是刚刚才从欲/海中脱身。 冬宁咳得差不多了,闭上眼,仰头将那水灌到嘴里。 她鼓着嘴,睁眼,正对上他紧蹙眉头的担忧模样,“快,吐出来。”他端来水盆,正放在她下巴边。 冬宁眨眨眼,忽然促狭心起,鼓着脸,一口咽了下去。 章凌之:“!!!” 被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吓个大跳,他眼睛瞪到前所未有的大,简直一副见鬼模样。 “颜冬宁!你疯了?!” 冬宁却是笑了,眼睛亮闪闪的,小酒窝狡黠地深嵌在脸上。 她身子向前倾,双手揽过他的脖子,撅着嘴在他唇上啄一口,“章凌之,我喜欢你。” 他呆傻地看着她,心脏似被一股热流包裹住,泡得他发软,发胀。 他想,就算哪一日她想要他的命,他也能舍了去,给她便是。 第74章 灵魂交融(终篇下)岁岁有今…… 转眼,又入冬。 风扫落叶,马蹄踏在黄泥路上,车轮转动,扬起一地的尘埃。 颜荣掀开帘子,望一眼灰蒙蒙的天际,高大的城楼自那黄沙中渐渐显出,他耳畔仿佛都能听见,护城河淙淙的水声。 啊,京城,阔别六年之久,他们一家人终于回来了。 叹口气,放下帘子,他袖着手靠回了车壁上。 其实当初离开时,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这么快便返京,甚是做好了永无回京可能的最坏打算。 而如今这一切都是托了谁的福,自是不言而明。 可这心里头,若有似无地沉重,总像有块石头坠着似的。 薛贞柳拍哄着怀里熟睡的小女儿,累了这一路,好不容易才睡过去,生怕将她闹醒。幺女是在岭南时才生下的,她和姐姐都还没有见过面哩! “太好了,这下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可以团聚了。” 她唇边绽开个轻柔的笑,闪着碎光的眼中满是希冀。 颜荣清了清嗓子,身子挺得板直,又开始拿起腔调来:“你之前的意思是,咱们这一进京就要给雪儿张罗婚事了?” “那不然呢?”薛贞柳睨他一眼,“我和章越这定亲书都签了,雪儿也都十八了,再不赶紧地嫁出去,你预备把她留到什么时候?” 虽则她打心眼儿里也舍不得女儿,可雪儿年纪确乎不小了,再留在家里,都要生出闲话来了。 颜荣用力抽了抽鼻子,那嘴角左右扯动,斜眼看向外头,心中只是愤愤不平。 薛贞柳余光瞥到他这幅模样,暗自好笑,啧他一声:“你摆出这幅脸子,是要做给谁看呐?” “就做给他章越看的!”他不自觉拔高了下声音。 薛贞柳吓得忙去捂小女儿的耳朵,横他一眼,“你小点儿声,生怕吵不醒菱儿是怎的?” 颜荣很快地闭紧了嘴,可只那副愤恨的神情,依旧没有收敛。 “我告诉你,他章越想要娶我女儿,可以。可也别怪我这个做岳丈的,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哎呦呦呦!”薛贞柳撮着嘴,连连应和几声,语气满是促狭:“咱姑娘还没嫁出去呢,你这倒是先摆起岳丈的架子来了,美得你。” “哼。”不理会妻子的揶揄,他鼻子哼出一口冷气。 “吁——!” 马车忽然停住。 “姐!” 坐在外头的颜春禹“咚”地一声跳下车板,颜荣急忙忙掀帘去看,却见儿子正打着飞毛腿,朝一个身姿婀娜的少女扑过去。 颜荣挣着双老眼去瞧,瞧不清少女真切的面容,只看到她一袭宝蓝织金斗篷,越发衬得肤白如雪,娇小的身形清癯婉约,在这肃杀的天地中,美得鲜艳明媚。 她身后除了高大的芳嬷嬷,还立着一个人。头戴方巾,身着深色茧绸直裰,恭谨地袖着手立在一旁,瞧模样,约是个管家之类的人物。 姐弟两个抱在一起,激动地说了几句话,颜春禹便兴冲冲牵起她的手,往马车边上带。 冬宁被弟弟带着,径直往马车边去,她看到车边站着一对中年夫妇,那自然是她的父母没错了。 可不知为何,越是靠近,竟越是挪不动脚步了。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如此。 这条路她走得好漫长,在被迫离开父母身边的这段时日,她一个孤女远在京城,其中究竟有多少心酸滋味,又如何道得清、说得明? 还未走到父母身边,泪水已然坠落。 颜荣抖着手,踉跄着往前两步,一把抓过她的手臂,这才看清早已长大成人的宝贝女儿。 “爹……”冬宁一开口,便止不住泪水狂流。 “雪儿……是我们雪儿啊……”颜荣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想要抱抱她的,可又思及女儿现在大了,要避嫌,遂只是用力抓着她的手臂,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将女儿看了个遍。 “是我的雪儿啊……我们雪儿都长这么大了……好漂亮了呀……我的雪儿啊……”他又笑又哭的,那脸上走马灯似的变换,嘴边的胡子直抖,一双老眼泪糊满了泪水,“是爹爹不好……爹爹对不住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他说着,更是老泪纵横起来,抬起袖子,眼睛用力往上按,擦拭着泪水。 薛贞柳本都被父女俩闹得出眼泪了,可一瞧颜荣这连哭带笑的模样,又觉出几分滑稽,那点子伤感便也淡去了不少。 一番叙话过后,冬宁哽咽着牵过母亲的手,“娘,一会儿进城,咱跟着这位何管家便是。”说着,手指了指身后那位端立的男子,他适时地朝颜父颜母鞠个躬。 夫妇俩齐刷刷疑惑地看向他。 “老爷、夫人,章大人今日在宫中当值,实在脱不开身亲自前来迎接,有失礼之处,还托我代他向二位致歉。” “哎,无事,无事,阁老国务繁重,我是知晓的。”颜荣对此表示宽容。 “知你们远来不便,章大人已在城中找好了一处院落,可供您几位暂时落脚。” “哎哎哎。”颜荣听后连连摆手,“这怎么成呢?怎么能叫他花钱呢?!” 谁知那管家竟是淡淡一笑,客气体面道:“老爷误会,章大人的意思是,替你们联系好了一处院子,房东也已经在候着了。若是您几位瞧着这院子舒心,便可自行与老板签下合约。可若是不满意,无事,也可先在章府落脚,从长计议。” “啊……啊,这样啊。”颜荣自知会错意,有点尴尬,摸摸鼻子,“如此,挺好,甚好。”说到底,钱还是要他们自己出,章凌之只是帮看好了院子。 原来这章凌之的安排,却也妥当,既替他们行了方便,也没有越俎代庖、叫人感到冒犯不适。 薛贞柳倒是满意,觉他果然行事周到,这下竟又对他多出几分好感来。 颜家一行人终于又整整齐齐地回了京城。 章凌之替他们相看的这处院落离着颜荣当值的工部衙门不远,这一条街,多的是来京当官、却又暂无条件置房的小官吏们,环境自是不差,价格却不算低。 尤其这是一出三进的院落,规模还不小。但以颜荣的俸禄,若是想要住个条件好点的,咬咬牙倒是也能租下。 院落宽阔整洁,打扫得井井有条,这屋主一看便是个体面人。跟他聊上几句便知,果然个老京城了,祖上几辈就在此定居,让后世子孙靠着这处祖产也能吃上饭。 这家中的话事人是薛贞柳,屋子还得她拍板来定。她看过后很是满意,就是这价格……叫她有点望而却步了。 那屋主见他们在价格上犹疑,立刻开口给出了个大折扣。 薛贞柳听后诧异,但随即有点明白过来,或者是屋主要借章凌之的势,或者是章凌之会给他把那个折扣填上,总之的,他肯定在背后安排好了。 “成!把合同拿出来,我们签。” 既然未来女婿如此费心安排,薛贞柳自然是欢欢喜喜、大大方法地收下他这份好意。 毕竟能有个漂亮的大院子住,谁还愿意抠抠搜搜地一家八口去挤那小院子? 哦不,这往后啊,就是一家七口了,雪儿可不和他们住了呢。 “雪儿,成婚前这段日子,你是怎么打算的?”薛贞柳叫颜荣指挥人搬东西去了,她则握着女儿的手,严肃地谈话来了:“这论理说,你还不是他章家的媳妇,现在爹娘都回京了,你是不是也该搬过来住了?” 冬宁低头赧然,莞尔一笑,“阿娘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一会儿回去,简单收拾几样东西,这段时日就先在 家里住着。” “什么叫简单收拾几样?”薛贞柳听她这话就直皱眉。 冬宁努努嘴,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章府住了那么些年,杂七杂八的东西可太多了,这反正都要嫁过去了,与其大费周章地来回搬动,不如就叫那些不急用的物什先放着,捡几个紧要的带来便是。” 薛贞柳听后一愣,又是气又是笑的,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我看你呀!这是人还在这儿,心早都飞过去了,早把你自个儿当他章越的媳妇儿了!” “哎呀娘!”听不得她说自己是他“媳妇儿”了,又晃着她的手臂撒娇,“您说什么呢?我的心当然还是贴着您的,我这辈子都是跟我娘最贴心了。” 薛贞柳被她闹得,竟是仰头笑出声,笑中又带出些泪来。 好呀好,只要她的宝贝闺女是幸福的,有些前尘往事,何必细究?亦何必执着? 章凌之派了好些人手过来搬东西,又有何晏在一旁帮着张罗、安排,东西一个下午便归置得七七八八了。 芳嬷嬷熟悉了一下厨房,去外头买了点新鲜的肉菜来,袖子一卷,就开始了在新家厨房的第一顿晚膳。 这晚膳热闹得紧,一家人都团着冬宁,似有说不完的话。 岭南出生的小女儿睡醒了,总是睁着双大眼,奇怪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自己被要求叫她“姐姐”的人。 冬宁虽是第一次见小妹,可天然有股子亲切感,总忍不住伸出手去,逗弄着要抱她。 可小娃娃是个认生的,冬宁一将她抱来腿上,她便咧着嘴哭叫,非要窝回母亲怀里。冬宁哭笑不得,只好更加卖力地逗她开心,好搏她一个青眼相待。 院子里正热闹着,丫鬟翠枝竟是迎了一个人进来,惊喜地唤道:“老爷!夫人!有客人来啦!”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但见翠枝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身竹叶青纻纱长衫,碧玉簪绾起乌发,高挑挺拔,行止间端稳如山,却又偶有几丝闲散的风雅之态。 他这身瞧着并不威严,特地换下官服才来的,可眉宇间那股子独断的气势,怎么也掩不去。 “哇——!” 伴随着颜春禹低低的赞叹之声,颜荣已然站起了身。 薛贞柳察觉到丈夫迅疾的动作,心下一提,到底还是怕他折辱章凌之太过,毕竟自己此前可是拿刀对过他的,这要是颜荣再来一出冷脸相对,还是当着全家人的面,真恐这章凌之心中有隔阂。 怎么说,以后也是要结亲家的呀。 颜荣一鼓作气,挺起胸膛,迎面而去,章凌之正巧下了台阶,也缓缓走来。 可越靠近,章凌之身上那迫人的气场便越强烈,他分明未置一词、面容清淡,甚至称得上和气,可颜荣就是莫名的,像被扎了个孔的皮球,那刚鼓满的气渐渐就泄得差不多了。 “章阁老!贵客贵客呀!”他手中作着揖,满脸堆笑,口中客气地寒暄。 身后的薛贞柳:“???” 闹了半天,就这?!! 虽是不希望他二人起冲突的,但颜荣这过于没有骨气的谄媚表现、前后不一致的言行矛盾,还是令她气得直咬牙,手中的帕子都快要绞断了。 “出息!”她暗自骂道。 “怎么了?阿娘?”冬宁瞧着两个男人终于会师,面子上倒是一派和气,没有闹出什么难看的场面,长舒了一大口气,这才注意一旁母亲的异常。 眼见得丈夫已经快要将未来的女婿迎过来了,她缓缓出一口气,调整着表情,靠在女儿耳边悄声道:“还好你男人是个有本事的,否则若是像我,摊上你爹这样的,那真是要跟着他,受一辈子窝囊气!” 几位家眷也已经纷纷起身,以示迎接,冬宁看着母亲口中自己家那位“有本事”的男人,不自觉就红了脸蛋子。 奇怪,明明跟他能做的也都做得差不多了,可这下夹在家人中间,再去见他,却感觉,确乎又是不一样的。 这闺阁女子待嫁的羞赧之情,竟是不觉间悄然攀上了心头。 章凌之凤眼淡扫,见小姑娘竟低着头不去看他,脸上还飞着两团红云,紧挨在母亲身旁,这矜持羞涩模样,哪里还有夜闯他房间的大胆恣肆? 这小丫头,当着父母和他,还有两幅面孔呢。 唇角不由弯了弯,很快又收敛起来,向薛贞柳拱手行礼。 “颜夫人,好久不见。” “是是是,又见面了,我瞧着章大人,比之前竟是又英武神气了许多。”薛贞柳这次存了跟他结好亲家的心思,也想把过去的龃龉揭过,说话都倍加客气了起来。 但这话也不全然是溜须拍马的,权势养人,他瞧着实在比之前因侄儿之事颓丧的模样,要振奋多了。 寒暄了几句,颜荣又极其热情地介绍起家里的宝贝们,“这位是犬子,颜春禹;这位是岭南出生的幺女,颜夏菱。” 颜春禹是个胆大的,他抬起头,毫不顾忌地将这位未来的姐夫上下打量,但也不敢口出狂妄,只是心中默默给他打了个高分儿。 一群大人中的小娃娃,必定极其容易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颜家的幺女也不例外,章凌之很快便被她吸引了去。不愧是颜家的又一位女儿,她眉眼间的颜色,同冬宁实在有七分相似。叫他不禁想着,若是冬宁这个年纪,怕不是就长这模样吧? 小菱儿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啃着,一边睁大那双浑圆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叔叔。 颜荣见他留意到了小女儿,怕他被拂面子去,连忙道:“家中幺女认生。” 话刚落地,似是故意要跟父亲做对般,小菱儿忽然松开母亲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胳膊朝章凌之伸过去,“乌乌,抱抱……” 她不会说“叔叔”,发出音来,便成了“乌乌”。 一家人都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逢陌生人就哭的小菱儿吗?! 率先跳出来的是冬宁,“你不让我抱,倒叫他抱,谁才是你亲姐姐啊?!” 一院子的人哈哈笑出了声。 小菱儿知道这个陌生的女子在生气,可好像有点不知为何她在生气,只把眼睛瞪得更大,懵懂地看着她。 冬宁手叉腰,气怒道:“哼!你个重色轻姐的家伙!” “哈哈哈!!” 这下,大家笑得更是欢了。 这一大院子人,闹闹哄哄、吵吵嚷嚷的,颜荣颇不好意思,低声地跟章凌之道歉:“叫阁老见笑了。” “不会,这样很好,我倒是羡慕你们一家人,热闹。” 薛贞柳知晓他身世凄惨,自然领会他在说什么,忙不迭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阁老如不嫌弃,常来家里坐坐。” 不知谁又开启了个有趣的话头,院中依旧笑声不断,芳嬷嬷还在灶上翻动锅铲,独属于黔南的酸爽香气徐徐飘来,直钻人鼻子。 冬宁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却在这笑语喧哗中,同他对视上。 他眉梢挂笑,那双向来冷然的眼缀着细碎的星光,群星闪耀中,唯有她,是不灭的永恒,追逐的方向。 冬宁想,在这一刻,幸福二字在她心中切切实实、明明白白,有了它的模样 。 * 红烛高照,喜字帖窗。 冬宁像一樽木偶被摆布了一整天,终于安安心心地坐在了新房里。 摸摸这紫檀木的床沿,再抚一抚这大红芙蓉绣花锦被,这里说是新房,可其实,她对这张床简直不要太熟悉,自己不知在这床上,做过多少羞人的事情。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从未真正地拥有过彼此。 想着想着,她轻咬下唇,齿尖蹭上点口脂,脸上又起了点热意。 章凌之还在前院应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历来婚礼就是这样,新郎官不被人灌个好几轮,是绝不会放他走的。 不过他现在这身份,敢于灌他酒的人估计也没几个,别人劝一劝,他给个面子便喝;若实在不想喝了,也没谁敢舔着脸上去犯忌讳。 这样想来,不由替他舒了口气,还好,不至于被闹得太狠。 可她左右坐不住了,唰一下将喜帕拉下来,手就要去取头上的凤冠。 “小祖宗,你又要干嘛?” 芳嬷嬷见她乱动弹,急忙过来阻止。 “我不行了,这一整天压得我脖子都疼了,我可不要再戴这劳什子了。” “不行!哪有新郎还没揭喜帕就要摘凤冠的呢?你这是乱了章程。” “乱了就乱了,我结个婚就想舒坦点还不成吗?” 哪儿有这么多章程呢?她和章凌之早都睡一张床了呢,最大的章程都被她乱掉了,还管得了这些细枝末节? 可芳嬷嬷是个守礼的,死活不同意她摘,两个人正僵持间,吱呀一声,门开了。 三双眼睛对上的时候,不知是谁先感到更诧异。 章凌之蕴着酒气,将将扶住门框,一身红袍更衬得他宛如谪仙。冬宁对上他的眸子,眨巴两下眼儿,慌忙将手中的喜帕盖回去,想想又算了,干脆破罐破摔地又将那喜帕扯下来。 装模作样地做什么呢?她身上哪一处是他没看过的?干脆地大大方方的,就这样罢。 芳嬷嬷气得直跺脚,“宁姐儿!你真是!” 冬宁撅撅嘴,倔强地嗔她一眼。 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鲜活明媚,真真是可爱到他心坎儿里了。 章凌之低笑着迈进门,朝芳嬷嬷挥手,“罢了,且不管这些虚礼了,嬷嬷就莫要同她计较了。” 姑父都发话了,她还能怎么着呢?自然是退到一边。 其他的章程,该走还是得走。 有喜婆上来主持,待两位新人喝过交杯酒、结了发,再叫来几个孩子撒帐子,闹洞房的环节自是省去不提。首辅的洞房,没有人敢闹。那些个习俗,冬宁本也不喜。 “祝二位新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白首不离。”喜婆说完吉祥话,便也合上门退出去了。 “天呐!可算是完了!”冬宁差点没跳起来,着急就去取那凤冠。 摘头面,卸妆,再去泡个澡。 这一套走下来,月亮早已都升到高空。 待她回了新房,却见新郎官竟然不知何时倒头睡在了床上。 这人……真是的…… 她心里又升起点莫名的委屈,恨不能在他身上踢一脚,可到底舍不得,还是忍住了。想着先爬上床,她这一天下来,早也是累得不行。 不过他这么大个一人,横亘在床外头,她需得跨过他,方能进到拔步床的里头。冬宁一只脚抬过去,整个人刚好在悬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抬另一只脚,身下的人忽然睁眼,一把将她按在胸口,眨眼间,便滚入了喜被中。 “坏人,你又装——” “醉”字被他滚烫的唇堵回了嘴巴里。 他张开唇,慢慢引导着、研磨着,他们对彼此的节奏已然熟悉,此刻竟是默契地一触即融。 那濡湿交织带来的战栗,直达灵魂深处。 抬起身子,离开她的唇,压抑着喘息,他望进少女湿润的眼眸。有渴盼,也有害怕。 “你……轻点……” 垂下颤抖的眼睫前,这是她落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是个极温柔、又极有耐心的情人,可绕是如此,仍躲不过她惊呼喊痛的哀求。 于是只好搁浅,拼命吻去她被自己挤出的泪珠。 没有一刻是好过的,可还好,这折磨的时间倒也没有持续太长。 她舒了口气,可紧接着就是第二次。 她嘟着嘴推说不要,把章凌之闹得有点尴尬,头一次地像个孩子般茫然无措。只好无奈地去哄她,把她亲舒服了,这才哼哼唧唧地愿意放他条生路。 可她没料到,这第二次时间确乎太久了点,久到她喉咙都喊到嘶哑。不过庆幸的是,这次她逐渐得了趣儿,甚至那滋味叫人越发不能自拔,沉醉其间。 水漫过金山的刹那,她的灵魂仿佛战栗着冲出肉/体,然后在飘渺的上空,和他的,紧紧相拥在一起,直至融为一体。 云消雨歇,浪退风停。 她靠在他的肩头,分明腻了一身汗,就是不愿起身。手脚缠绕着他的,又变回一只八爪鱼,只恨绞缠得他不够紧。 章凌之沉沉合着眼,揽着怀中软腻的身子,静静品味,人生这一刻的圆满。 冬宁睁开眼,恰巧看到他锋利的侧脸,那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潮,简直迷惑人心。 “凌之,凌之凌之凌之。”她又闹,偏要这么叫他,其实可能也没什么事儿。 “嗯。”喉结轻滚,他沙哑地应她一声。 冬宁仰一仰头,唇贴到他耳边,“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他懒懒掀开眼皮,侧了侧头,正对上少女狡黠的猫儿眼,不由那笑意便浸透眼底,“嗯,你说。” 分明是床帏中的私密话,她却还偏要压着嗓子讲:“其实之前在书房,我有趁你睡着,偷偷亲过你哦。” 他听后,眼中依旧闪过些微的诧异。 冬宁专注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眸琥珀般剔透,从那里面,印出了少女一整个的悸动青春。 “那一年,我十三岁。” 他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心绪壮烈起伏,喉头滚了滚,可唯有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翻过身,再次将她压在身下。 被翻红浪,床吟战歌。 那该用什么来回报,她整个赤诚纯真的青春?又要用什么来告诉她,他矢志不渝的爱?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罢。 今夜守着等叫水的茯苓,终于迎来了第三次使唤。她打着哈欠换完水,掩上门出来。 不敢擅离职守,万一还有第四次呢? 她托着腮,坐在台阶上,望天上星辰流转。 唯愿今后的每一片天空,都能如此刻般,璀璨夺目。 岁岁有今日,年年共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