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高门》来自www.aqtxt.net 本书名称:入高门 本书作者:程十七 简介: 十八岁那年,雁翎来到京城,凭借一纸婚约顺利留在贺家。 雁翎知道,贺家认下这门亲事,是为了避开尚公主。贺庭州本人对她并无情意。但她并不在乎,因为她来到贺家,接近贺庭州也是另有所图。 终于她达成所愿,逃离贺家。 可惜还没逃出京城,就被捉了回来,被人用锁链锁在床上。 暗室里,锁链叮当作响。 贺庭州面无表情抚摸着她的唇瓣,声音温柔又危险:“泱泱,你为什么就不肯装一辈子呢?” 男主视角: 起初,贺庭州认下这门亲事,是觉得她好掌控。 后来才知道,是他的情绪皆由她掌控。 阅读指南 1v1,主基调甜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正剧 日常 主角:雁翎 贺庭州 一句话简介:他知道她另有所图,清醒者沉沦 立意:自立自强,永不言败 第1章 雁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进入定国公府竟然这般顺利。 京中二月,春光明媚。 定国公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往来宾客如云。雁翎跟在尚书府的女眷后面,还没表明身份,就被放行了。 雁翎心里明白,门口迎客的小厮多半是将她认成了前来贺寿的客人。不过没关系,反正只要能进去就行。 因此她也不多解释,神情自若,举步入内。 刚一进府,就有侍女含笑相迎,领着众人往后宅而去。 雁翎默默走在最后面,不动声色打量四周环境。 其实早在动身来京城之前,她就看过定国公府的布局图,自忖对这座占了半条街的府邸有些了解。然而当她真正置身此地,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没见过世面。 雕梁画栋,碧瓦朱檐,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透着雅致和富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也绝非布局图所能呈现的。 雁翎震惊之余,心里不由地飘过一个念头:这样好的一处宅子,也不知道值多少银两。 正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左肩被人轻轻一拍。 雁翎将身一侧,抬眸看去。 是尚书府的一位小姐,她悄悄落后了几步,好奇地问雁翎:“姐姐看上去有些眼生,是哪家的啊?”略一迟疑,又蹙着眉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和你一起的人呢?” 雁翎笑笑,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秦家。” 她生了一双杏眼,清澈得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看人的时候眼神真诚极了。 对面的小姐闻言愣了一下:“秦家?平江伯家?还是……秦侍郎家?” “都不是。”雁翎轻轻摇头。 “嗯?不是吗?” 雁翎不答,只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其他女客,丢下一句:“她们在那里呢,我先去找她们了。”随后不等对方反应,匆匆快走几步。不多时,便隐入人群中。 此时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女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或共叙别来之情,或一起欣赏风景。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雁翎初到京城,一个人也不认得。但她身姿窈窕,眉目端丽。这样一张新面孔骤然出现在定国公府的寿宴上,短短半刻钟内,已有好几个人近前搭话。或明或暗,打探她的来历。 为避免节外生枝,雁翎干脆悄悄离去。 她出了香雪厅,穿过一道游廊,过两道门,又绕过一个荷塘,一路向西走去。 途中碰见几个侍从,都被她借机避开。这一路行来,倒还算顺利。 只是她越往西行,越觉安静。 奇怪,不是说定国公府守备森严么?怎么也没看见几个难缠的侍卫?她今天运气这么好吗? 雁翎心下暗暗纳罕,但她素来胆大,又有“护身符”在身,便继续前行。又行十数步,终于来到一个院落前。 看到匾额上的字,她不由眼睛一亮。 没错,就是这里! “西院”二字潇洒大气,两扇半掩的门分明在诱惑着她。 此时,四下寂寂无声,左右又无人把守,雁翎心念一起,终是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比起一路走来看到的景物,这个院落堪称“简朴”,庭前一片花草,屋后数丛翠竹。绿瓦白墙,掩映其中,清风吹来,格外幽静。 见院中无人,雁翎没忍住又近前了几步。 突然,一道寒芒闪过,从半开的窗中竟陡然飞出一柄长剑。 那长剑擦着她的鞋边,“当”的一声,牢牢钉在她面前,红色剑穗拂过她身上的绿罗裙,微微晃动,剑身犹自发出“嗡嗡”的低鸣。 阳光下,利刃亮得刺眼。 雁翎心脏突的一跳,一双杏眸瞪得圆溜溜的。她想也不想,接连后退数步。 好险,这剑如果力度稍变一点,恐怕就能刺穿她的胸膛。 然而还没退多远,就有两个侍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不远不近立在她身旁。看似随意,却刚好拦住她出去的路。 雁翎心里又是一咯噔。 果然,事情没她想的那么容易。她心头涌上些许的失望,但很快,就又释然了。 没关系,本来就是探探虚实,也没指望第一天就能成事。 雁翎摸了摸袖中的玉佩,信心很快回笼,扬声道:“别动手,我有话要说。” 与此同时,听见“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有人从房中走了出来。 雁翎转眸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容。 这人约莫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玄青色长衫,腰间束了根玉带,看上去肩宽腰窄,身姿挺拔。他肤色极白,长眉入鬓,凤眼微挑,生就一副好相貌。偏偏神情冷淡,眼神锋利,一看便知不好相与。 雁翎定一定神,指了指仍扎在地上的剑,客客气气道:“误入此地,多有得罪,但是也用不着这般刀剑……” 话未说完,就见两个侍卫齐齐抱拳行礼:“世子。” 雁翎一怔,已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有些不敢相信,几乎是脱口而出:“世子?你就是贺庭州?!” 贺庭州这个人,雁翎虽未见过,但并不陌生。 ——她曾详细了解过他的信息。 贺庭州,现任定国公贺峥的次子。少时学武,长兄去世后,才弃武从文。十三岁请封世子,十九岁高中探花,进了大理寺。今年才二十一岁,就已是大理寺少卿,在京中极负盛名。 雁翎此前见过贺庭州的画像,可画像比真人也差太远了吧 …… 雁翎思绪翩飞,而贺庭州已信步走来,倏忽间行到剑前。 只见他足尖轻轻一踢,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儿,钉在土里的长剑顿时飞起,在空中转了半圈,被他轻松接在手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着实漂亮。若非当下情形不对,雁翎都想叫一声好了。 贺庭州眼眸低垂,用巾帕轻轻擦拭剑尖沾染的一点污泥,吩咐侍卫:“把她带下去,问问是谁派来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少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漫不经心地续了一句:“等会儿找人把地洗一下。” 他声线清冽,语气平静,看都没看雁翎一眼。 雁 翎差点被气笑,这是什么意思?洗地?嫌她站过的地方脏么? 然而,两个侍卫却齐齐称是,作势就要来“请”她。 “慢着!”雁翎哪里肯配合?她退后两步,直接看向贺庭州,脆生生道,“为什么要让别人问?你想知道什么,自己直接问不就行了?” “嗯?”贺庭州撩了撩眼皮,有些意外她的反应。 直到此刻,他才正眼看向这个突然闯入西院的少女。 她脸上没有丝毫窘迫慌乱之色,反而微微含笑,仿佛成竹在胸。 见他视线扫来,雁翎不慌不忙,清一清嗓子,声音有意无意提高了一些:“没人派我,我自己要来的。我来这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看,定国公世子贺庭州究竟长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她扬起手中的玉佩,一字一字道:“对了,我姓秦,小名泱泱。” 此话一出,贺庭州长剑入鞘的动作略微一滞:“什么?” 雁翎眉眼弯弯,清亮的杏眸中盛满了笑意:“我说,我叫秦泱泱,是贺庭州失散多年的……未婚妻。” 第2章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 “未婚妻?!”两个侍卫不自觉惊呼出声,纷纷转头看向世子。 相较于他们,贺庭州本人的反应明显平淡得多。他视线掠过少女手中的玉佩,目光微凝了一瞬,语气中隐约透出些许古怪:“秦泱泱?” “没错,是我。”雁翎点头,看上去从容自信,心里却不可避免地生出丝丝紧张。 她定一定神,上前两步,大方摊开手掌任他细看:“这块玉佩,我想世子应该认得吧?” 少女掌心静静地躺了一块弯月形的白色玉佩。阳光下,玉佩莹润透亮,玉佩上镌刻的鱼活泼灵动,仿佛随时会游走一般。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玉佩他的确认得。 当年贺家与秦家交好,两家商议结为亲家,还曾用一对玉佩做信物。可惜十五年前,秦家因故返回原籍,从此失去音信。近些年贺家也派人去找,然而多番努力,始终没找到秦家人的下落。 如今居然有人主动上门自称是他未婚妻? 有意思。 雁翎眼角的余光一直留神观察他的神色,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她轻咳一声,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十八年前定下的婚约,贺家还认不认。” ——认不认都没关系,只要能暂时留在国公府,方便她行动就行。 贺庭州还未回答,就见一个小厮步履匆匆,神情急切,在院门口停下:“世子,世子!” “何事惊慌?” “宫里贵人来了,就在前厅呢。说陛下急召世子入宫议事。” 贺庭州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知道了。”转头看一眼雁翎,又吩咐侍卫,“先带这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带这位秦姑娘去暖阁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是。” 看一眼贺庭州远去的背影,雁翎睫羽低垂,心里啧啧两声。 …… 寿宴正在进行,香雪厅里格外热闹。 而距此不远的暖阁内,气氛却有些诡异。 雁翎坐在几案前,佯装没有察觉到周围各种视线,默默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姑娘,请用茶。”一个俏丽的丫鬟近前奉上一盏茶。 “有劳。”雁翎接过茶盏放在一边,想了想,抬眸问,“姐姐,我有些饿了,可以给我拿些吃的吗?” “当然可以,姑娘稍待。”丫鬟忙不迭应道。 不多时,便有几个丫鬟端来脸盆、毛巾、胰子等物,伺候她洗手。继而又有人端来几样精致小菜和糕点。 雁翎昨日抵达京城,今天一大早就从客栈出发直奔定国公府,折腾许久,这会儿早就腹中饥饿。 她挑新鲜的用了几样后,便安安静静闭目养神。 ——她需要养足力气和精神,等会儿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面忽然声音大作。很快,动静渐小,终于恢复安静。 雁翎寻思,多半是寿宴结束了。 正想着,一个老成一些的丫鬟快步进来,环顾四周后,在雁翎面前站定:“是秦姑娘吗?老夫人请你到松鹤堂叙话。” “老夫人要见我?”雁翎站起身,很是意外。 她还以为是贺庭州呢。 不过也好,听说老夫人和秦家的交情更深一些,或许对她更有利。 思及此,雁翎心下稍定,含笑道:“劳烦姐姐带路。” 从暖阁到松鹤堂大约有数百步的距离,雁翎利用这间隙,向带路的丫鬟打听:“姐姐怎么称呼呀?” “奴婢微贱之人,怎敢在姑娘面前以姐姐自居?叫我如意就好。” “原来是如意姐姐。”雁翎点头,一双杏眼里满是好奇,“老夫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世子呢?” 如意笑笑,府里还没有正式确认这位秦姑娘的身份,她不敢透露太多。但是面前的少女容貌姣好,言语可亲,如意不由对其心生好感,含糊回答:“老夫人一直挂念着秦姑娘。” 其余的,再不肯多言。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行至松鹤堂外。 还没进去,就听见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怎么就秦姑娘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阿萦,休得胡言!”出言制止的女声略显苍老,一听便知上了年纪。 对话清晰地传到堂外。 如意脚步一顿,面露尴尬之色,匆忙高声提醒:“老夫人,秦姑娘来了。” 她转头冲秦姑娘尴尬地笑了笑,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不觉微微一怔,心想:这姑娘可真是好性子。 雁翎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她更担心贺家当家人的态度。可千万别把她直接赶出去才好。 是以,这会儿临到门口,她又陡然紧张起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缓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去,就看见或老或幼、或站或坐的数个女子,并不见贺庭州的身影。 其中居于主位的是位鬓髪皆白神情慈祥的老妇人。 雁翎心下明了,这大概就是贺庭州的祖母——临清郡主。 她不敢大意,认真行了一礼,脆声道:“泱泱给老夫人请安,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说到这里,雁翎脸上露出赧然之色,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今日来得匆忙,不知道是老夫人寿辰,忘了带寿礼,还请老夫人莫要怪罪。” 松鹤堂内有短暂的安静,在场众人神情各异。 还是老夫人先开口:“不用多礼,不知者不怪。” “谢老夫人。”雁翎从容站定,落落大方。 老夫人笑了笑,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乌发如墨,肌肤胜雪,一双杏眸清亮有神。不同于京中时下流行的柳叶眉,她长眉浓丽,宛若翠羽,一看就知道不曾修饰。衣着虽不华贵,但她身量高挑,纤浓有度,一身绿罗裙穿在身上,当真是清丽无双。 旁的先不论,至少模样不错。尽管打扮有些过时,也能看出是个美人。 “过来些。”老夫人含笑招一招手,示意她近前,“你说你是秦家的姑娘?” “是的,老夫人。”雁翎依言上前,呈上玉佩。 老夫人上了年纪,眼力不比从前,把玉佩拿在手里,稍稍远离了一些,才看清楚。 这一看,老夫人立刻直起了身子,神情难掩激动:“没错,是这块玉佩。” 雁翎垂眸,悄悄松一口气。贺家肯认就好。 老夫人摩挲片刻,又拿给周围人看:“老大媳妇瞧瞧,是不是和二郎的那块一样?” 她口中的“老大媳妇”是现任定国公贺峥的夫人,贺庭州的生身母亲卫如因。 卫夫人生的极美,看上去才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兴致不高,勉强凑过去看了一眼:“乍一看,是有些像。” “什么叫有些像?分明就是。这玉佩是当年老国公出征带回来的,全天下只有这么两块,合在一起恰好是一首一尾,双鱼相连。十八年前赠给了秦家一块做订亲的信物,你都不记得了吗?”老夫人皱眉,有些不满。 卫夫人垂下眼帘,没有作声。 其实她记得,只是她以为秦家失去音信十多年,这婚事已然作罢。哪想 到秦家人还会再次出现? 老夫人再次转向雁翎:“你爹娘呢?没和你一起过来吗?” “我爹娘……”雁翎才说得三个字,就红了眼眶,“我爹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怎么回事?”老夫人一惊。 雁翎语带哽咽:“十五年前,我爹娘带着我回乡途中,遇到山匪,我爹爹被他们杀害了。我娘,我娘后来也不在了……” 老夫人又是惊愕,又是怜惜:“可怜的孩子,那你这些年……” “我跟着奶娘一直住在乡下。”雁翎抬眸,明澈清丽的眼眸中水雾氤氲,“去年奶娘过世,临终前要我进京,我……”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我,我就进京问一问,当年两家的婚约,还作不作数?” 第3章 贺家和秦家的交情,要从四十八年前说起。 当时永昌帝年幼,宦官专政,还是靖王的先帝打着“清君侧”的旗子,从辽东起兵,一路打到京城。留在京中的靖王家眷因转移及时,没有受到牵连。 只有贺老夫人,那会儿还是齐家的少夫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因为是靖王的堂妹,被夫家厌弃。齐家为了表明对朝廷的忠义,不顾她已生下女儿,要除掉她。幸得女医秦钰相助,才死里逃生,后又在秦家躲藏了半年。 及至先帝登基,封堂妹做了临清郡主,又亲自为其指婚定国公贺宝山。 两家就此结下深厚情谊。 十八年前,老国公贺宝山还在世,闲来无事带着孙子贺庭州到城郊游玩,途经秦家,恰逢秦家产女。他心念一起,就定下了这桩亲事。 如今秦姑娘问起,老夫人立刻正色回答:“作数,当然作数。” 雁翎轻“嗯”了一声,似是放下心来。 “老夫人!”一旁的卫夫人却突然出声,极不赞成,“当年老国公定下婚约时,二郎是次子,二郎的媳妇也不是宗妇。两家交情好,订婚约也就罢了。可如今二郎早已请封世子,将来要继承国公府。他的妻子人选是不是该再慎重考虑?” 现场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老夫人慢慢变了脸色,沉声问道:“什么意思?你想背信弃义?” 她出身尊贵,积威甚重,威严的目光扫过,卫夫人脸色立时白了一白,却仍强硬道:“儿媳不敢,只是涉及二郎亲事,儿媳不敢大意。” 说话间,卫夫人视线扫过雁翎,意有所指:“何况,仅凭一块玉佩,怎么就能认定她是秦家姑娘了?谁知道这块玉佩是怎么来的?” 听她言下之意,分明是在怀疑面前少女的来历。 霎时间众人各色目光纷纷落在雁翎身上。 不知是谁还小声附和了一句:“就是嘛。” 雁翎眼皮微动,并不惊慌。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正要开口,老夫人已重重冷哼了一声。 “怎么来的?当然是老国公给的。难不成还是偷来的?抢来的?”老夫人显然动了怒气,“国公夫人想背弃旧约,大可以直说,没必要含沙射影,往人身上泼脏水。” 这话说得有些重。 卫夫人连忙惶恐起身,垂首请罪:“老夫人息怒,儿媳并无此意。” 老夫人面色沉沉,怒气未消,但理智尚存,不想在众人面前让儿媳太过难堪,便稍稍缓和了神色:“我知道你谨慎,凡事总爱多想。可我瞧她眉毛眼睛和阿钰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不会有假。” 语气笃定,不容辩驳。 在场诸人皆屏息敛声。 雁翎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心绪复杂,真没想到老夫人才见她第一面,就对她这般维护。 不过,眉毛和眼睛么? 她平时也照过镜子,并不记得自己眉眼有何特殊之处。 老夫人瞥她一眼,见她神情有异,只当是被吓坏了,便温声安抚:“好孩子,到了这里,你就当是到家了。婚约的事情不用担心,有我替你做主,一定让你和二郎早日完婚。” 雁翎心想: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她正欲表态,耳边听得卫夫人已再度出声:“老夫人!” 声音短促急切,大有反对之意。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多谢老夫人好意。”雁翎突然开口,缓缓说道,“不过我觉得,婚约之事,也可以从长计议。” 此言一出,满室愕然。 “什么?”不只老夫人,连卫夫人都露出了惊异之色,疑心自己听错了。 卫夫人更是皱了皱眉:“你,你是来退婚的?” “当然不是。”雁翎摇头,从容坦荡,“若是退婚,我又何必费尽千辛万苦跑这一趟?只是婚姻结两姓之好。要是因为我的到来,让贵府失和,那岂不辜负了两家多年的情意?” 卫夫人哂笑。 老夫人斜了儿媳一眼,没有作声。 雁翎只当不曾瞧见这点暗潮涌动,继续说道:“婚约是两家长辈定的,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成也好,不成也罢,端看贵府的意思,我绝无怨言。” 少女目光澄澈,言辞恳切,看上去真诚极了。 “只希望看在两家多年的情分上,能暂时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泱泱感激不尽。” 言毕,雁翎冲着老夫人和卫夫人郑重施了一礼。 ——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婚约成不成,她真没多在意。 “你……”卫夫人唇线紧抿,心道,这是以退为进吧? 老夫人则爱怜地道:“你这孩子,净说傻话。罢了,先安心住下,婚事以后再议。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委屈了你。” 随后,她借口乏了,令众人先行退下。 雁翎也要跟着众人出去,然而刚走几步,就被老夫人叫住:“泱泱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是。”雁翎心头一跳,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老夫人会问什么,这可得好好应对。 丫鬟重新换了热茶,点上香,又拿了个靠枕给老夫人垫在身后。 香气氤氲开来。 雁翎乖巧坐在老夫人身侧。 老夫人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命人端来一些瓜果糕点,放在雁翎面前,含笑招呼她。 “不要拘束,方才人多,我也没仔细问你,你这一路进京可还顺利?” 雁翎抬眸,颇觉意外。特意留下她,就是问这些吗? 她定一定神,忖度着回答:“回老夫人,还算顺利。” 老夫人点头:“那就好。你带的随从呢?打算怎么安排?” “随从?我没带随从啊,一个人来的。” “啊?”老夫人讶然,颇有些不敢相信,“没带随从?我记得秦家原籍在鄂州。这么远的路,你,你就这么一个人来的?也没找人护送?” “没找,找人护送需要银钱,我没有那么多。”雁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老夫人却只觉一阵酸涩。 在她的记忆中,秦家虽非官宦之家,但也有些家资,后代竟然困窘至此。若阿钰在天有灵,不知道有多心疼。 偏偏雁翎不甚在意的模样:“不过还好啦。我特意换上男装赶路,一路上还算有惊无险。” 她这般轻描淡写,老夫人心内怜意更重。透过面前的少女,仿佛看见了早逝的故人。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扮男装么?倒也是个法子。你祖母先前就用过。” “是吗?”雁翎适时露出惊讶之态,“我都不知道。” “那时候还没有你,你又怎会知道?”老夫人摸了摸雁翎的发顶,又问起她这一路的见闻、以及进京后的种种。 见老夫人感兴趣,雁翎略一思忖,干脆将进京以来的经历大致说了,甚至连自己“误闯”西院一事也真真假假说了出来。 她声音清脆,语调活泼,引得老夫人时不时地会心一笑。 …… 从松鹤堂出来之后,众人纷纷散去。 只有卫夫人仍站在檐下。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老夫人的笑声,却听不清谈话的具体内容。 看来,老夫人是很喜欢那个秦姑娘了。 原本老夫人喜欢谁、亲近谁,并不关她的事。可若老夫人坚持让二郎履行婚约,那该如何是好? 难道真的要让二郎娶这么一个女子吗? 父母双亡、毫无倚仗、连施礼都不够标准……也就容貌还不错。 可京中有那么多才貌 双全的贵女,哪一个不比她强?凭什么二郎要为了祖辈的交情受委屈? 对了,二郎。二郎如今在朝为官,很得陛下重用,老夫人或许会给他一些面子呢。 二郎素来眼高于顶,未必能看得上这个所谓的未婚妻。 思及此,卫夫人心神稍定,低声吩咐贴身丫鬟:“寸金,让人去前院问问,世子进宫怎么还不回来。” 第4章 贺庭州从宫里出来时,已经天色微黑。 ——今天寿宴正式开始之前,宫中送来贺礼,同时也带了一道皇帝的口谕:令贺庭州进宫议事。 陛下急召,不能不从。只是没想到,竟然去这么久。 他刚一回府,小厮长顺就迎了上来:“世子回来了。” “嗯。”贺庭州点一点头,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人还在暖阁吗?” “您说秦姑娘吗?在松鹤堂老夫人那里呢。” 贺庭州停下脚步。 灯光下,他面容沉静,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长顺身上。 长顺莫名地有点发怵,小声辩解:“……本来是按照您的吩咐,一直让她待在暖阁的。可是老夫人知道了,说要见她。这,这谁也拦不住啊……” 贺庭州敛眸:“老夫人认下她了?” “啊?”长顺有点懵,想了一想,才道,“留她用膳,让人给她收拾院子,应该是认下了吧。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贺庭州不答,径直向松鹤堂而去。 松鹤堂是老夫人日常居住之处,往常一入夜,就安安静静。然而今日,贺庭州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贺庭州眉梢微动,抬手掀帘入内。 刚一进去,便看见老夫人和坐在她身旁的那位自称姓秦的姑娘。 不知两人说到了什么,老夫人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是吗?” “当然……”雁翎才说得两个字,隐约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一抬眸,竟瞧见了贺庭州。 他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深绯色的官服中和了他眉眼的清冷,狭长的丹凤眼微微半眯,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雁翎愣怔了一瞬,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很快,这点不安就被她压了下去。 怕什么?老夫人都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难道他还能直接把她赶出去吗? 思及此,雁翎镇定自若,冲他勾唇一笑,灿烂明媚。 贺庭州眉心微凝,移开了视线。 “老夫人,世子过来了。”丫鬟如意轻声提醒。 “啊?”老夫人转过头,瞧见孙子,脸上笑意更浓,“还真是。二郎回来啦?用过晚膳不曾?” 随即她叹一口气,甚是遗憾:“你来的不巧了,我们才刚吃过。” “无妨,我用过了。”贺庭州随口回答。 老夫人也没细细分辨他话里的真伪,含笑指了指身侧的少女:“不用我多介绍了吧?这是泱泱,你小时候见过的,和你有婚约。” 雁翎适时站起身,微微一笑:“世子。” 看上去端庄乖巧。 “今天在西院见过。”贺庭州略一颔首,避开了其他话题。 “瞧我,又忘了。泱泱和我说过的。唉,这孩子可怜得紧,父母都没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好不容易赶到京城。”老夫人看向孙子,眼含期待,“挑个时间,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你看怎么样?” 虽说是早年长辈们定下的亲事,可她也希望孙子能满意。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 一旁的雁翎低眉垂目,一声不吭。 她心里清楚,这种时候不需要她开口。有老夫人维护她呢。何况对她而言,贺庭州同不同意都不要紧。 不料,贺庭州竟点一点头:“可以。” 雁翎一怔,下意识抬眸,疑心自己听错了。不是吧?他居然不反对?就这样答应了? 正自讶异,却听他又不紧不慢道:“只要她真是秦姑娘。” “她真的是,不信你看玉佩。”老夫人忙示意雁翎把玉佩拿出来。 “玉佩我就不看了,只想单独问秦姑娘几个问题。” 他这话说的平淡,雁翎却是心头一跳,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什么问题还要单独问?在这里说不行吗?”老夫人皱了眉,见孙子并无退让之意,思忖片刻,终是点头答应,“先说好,问归问,你可不准欺负她。” “这是自然。”贺庭州微微颔首,颇为客气,“秦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嗯。”雁翎深吸一口气,冲老夫人笑笑,向外走去。 两人在檐下站定。 暖红色的光芒从灯笼里流泻出来,给人身上添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地上的身影有一部分已经交叠在一起。 雁翎心里紧张,面上却颇为从容,甚至还笑了一笑,好奇地问:“世子想问我什么呀?” 夜色里,少女眼珠漆黑,亮如星辰,声音似乎比白日里更显柔婉。 贺庭州静默了一瞬,才开口:“秦姑娘这些年一直在鄂州?” “没有啊。”雁翎摇头,“当年回乡途中,遇到山匪,我爹娘先后都不在了,我只能跟着奶娘。一小一弱,不便跋涉,就在孝感附近过活。” “没回青桐镇?” “青桐镇?什么青桐镇?”雁翎不解。 贺庭州声音淡淡:“秦家祖籍不是在鄂州的青桐镇吗? “啊,不是,秦家的祖籍是在白沙镇,不在青桐镇。”雁翎回答。 贺庭州状似随意地点一点头:“唔,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雁翎回之一笑,心中暗自警惕。记错?只怕是诈她吧?还好她反应迅速。 刚松一口气,忽觉异样,扭头看去,竟是贺庭州突然袭击。 眼看对方招式凌厉,雁翎来不及多想,将身一侧,利落避开。 她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一抬眸,却见贺庭州负手而立,并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 深绯色的衣角微微晃动,他的表情格外平静,整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你想干什么?”怒火伴着警惕蹭的升起,雁翎后退两步,音色也不复先时的柔婉。 贺庭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若无其事地评价一句:“身手不错。” “你——”雁翎微怔,心念急转,所以是在试探她的身手?还是借此试探她的身份? 可是,没人规定她不能会武功吧?只要解释得通就行。 雁翎轻哼一声,下巴微抬,做出一副自得模样:“那当然,我从小跟着邻居爷爷习武。要不然,也不敢独自一人上京……” 贺庭州垂眸,不置可否。 说话间,传来老夫人急切的声音:“二郎,你刚才答应我什么来着?” 伴随着脚步声,老夫人在如意的陪伴下快步走了过来。 ——方才突然听到外边异响,她实在是放心不下,生怕二郎为难泱泱。 看到靠山,雁翎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立时走到跟前,低低地唤了一声:“老夫人……” 声音轻柔娇婉,隐隐透着几分委屈,和方才判若两人。 贺庭州不禁抬眸瞥了她一眼。 “好孩子,别怕,我在这儿呢。”老夫人轻轻拍了拍雁翎的手臂,一副为她撑腰的模样,“他欺负你了?” “也算不上欺负,是我被吓了一跳……” “那还好。” 贺庭州没兴趣听二人对话,近前对祖母禀道:“孙儿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行告退。” “行吧,那你先去忙。”老夫人大方地挥了挥手,任其离去。 ——二郎既然没再提出异议,那就是承认了泱泱的身份和这桩婚事。 只要二郎肯认,其余的都好说。 …… 月光皎皎,清冷的月辉洒满了大地。 贺庭州一走出松鹤堂,就看见了不知道已经等候多久的长顺。 “世子,您可算出来了。夫人派人传话,让您过去一趟,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 “唔。”贺庭州眉梢微动,大致知道那件“十分要紧的事情”是什么。 果然,卫夫人见到儿子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二郎,那个秦泱泱,你见过没有?” “见过了。” “我也见了。唉,她父母双亡,连行礼都行不周全。我是瞧不上的,可你祖 母非说两家有婚约,要你娶她……” 卫夫人话未说完,就听儿子道:“嗯,是要娶。” 他语气平静,然而听在卫夫人耳中,却像是平地一声雷。 她不顾仪态瞪圆了眼睛,嘴巴几张几合,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二郎,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一纸婚约委屈自己。我知道解除婚约麻烦,但是……” 贺庭州抬眸,再次打断母亲的话:“这婚约很好,不用解除。” “好?好什么?”卫夫人睫羽不停地颤抖,她感觉不是她疯了,就是儿子疯了。 多少名门贵女入不得他眼,偏看上乡下来的穷丫头? 见四下并无旁人,贺庭州直截了当说明:“陛下有意让我尚主,我不愿意。” “啊?”卫夫人呆愣了一下,一脸震惊,“尚,尚主?哪个?” “南康公主。” “南,南康公主?那不是……” “对。”贺庭州知道,母亲出身大家,近些年虽行事全凭己意,但这其中的利害还是清楚的。 因此,他也不多解释,见母亲已经明白,就起身告辞离去。 长顺一直在外面候着,看到世子出来,忙跟上去一道前往西院。 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么多事情,长顺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世子,今天这个人真是秦家姑娘吗?” 贺庭州只回答一句:“信物是真的。” “啊?”长顺挠了挠头,自说自话,“那就是真的了吧。” 贺庭州没有说话。 其实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他需要她是真的。 何况这个姑娘既有信物,实力又不足以构成威胁。 第5章 儿子走后许久,卫夫人依然坐在桌边,耳畔不断回响着他说过的话。 尚主,还是南康公主。 且不说公主尊贵,需要小心侍奉,定国公府不需要这样的“锦上添花”,单说南康公主是三皇子的胞妹,就不适合与贺家结亲。 卫夫人虽久居内宅,可是对于诸皇子局势,也了解一二。 当今陛下子嗣颇丰。其中大皇子是元后嫡出,最得先帝喜爱,早早被立为太子。可偏偏陛下近些年似乎有易储的心思,不但扶了费氏为继后,对于费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也格外偏宠。 在陛下的允许下,三皇子权势越大,在朝中已能与太子相抗衡。 但是那又怎样呢? 贺家是世袭罔替的公爵,本身已足够显赫,无需再去蹚这浑水。 这种时候,认下早前定的婚约、婉拒陛下美意是最好的选择。 这其中的道理,卫夫人都懂得。可一想到,二郎要娶那么个女子,她就替他心疼。 晚间,卫夫人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眠。 脑海中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 突然,卫夫人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 今夜定国公府难以入眠的,除了卫夫人,还有雁翎。 老夫人怜惜她,特意命人将松鹤堂旁边一个小院子收拾出来,让她暂住。 连被褥等一应事物都是全新的。 雁翎躺在床上,只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可比她进京途中住的客栈、桥洞强多了。 但她并不急着入睡,而是细细回忆今天的种种细节,认真分析自己的不足。 直到将近三更,她才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雁翎刚一起身,就有两个丫鬟进来侍奉她梳洗。 雁翎怔了一瞬,这和昨晚老夫人临时指派给她的人好像不太一样。 换人了? “是老夫人派你们来的吗?” 两人摇头:“不,我们是世子派来的。” “贺庭州啊……”雁翎睫羽低垂,遮住了眼眸中的情绪。 昨晚在松鹤堂,贺庭州几次试探,现在又指派丫鬟过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用意。 反正不管怎样,她继续小心行事就是了。 雁翎迅速调整了心情,问起两个丫鬟的名字。得知二人一个叫锦书,一个叫绣屏,她暗暗记在心里。 用过早膳不久,便有人请她去松鹤堂叙话。 雁翎很清楚,在定国公府,老夫人可以说是她最大的靠山。因此,她不敢怠慢,即刻动身前往。 此时,松鹤堂里或站或立,已有七八个人,连昨天没有露面的定国公贺峥也在。 不过,并没有见到贺庭州的身影。 定国公贺峥和雁翎想象中很不一样。他还不到五十岁,却已两鬓斑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愁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身形倒是格外高大,仅仅坐在那里,就比众人高出一大截。 雁翎听说过他十年前率军平定边疆叛乱之事,对他着实好奇,却不好多看。行礼过后,就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老夫人含笑介绍:“这就是泱泱,你秦姨的孙女。” “嗯。”定国公冲雁翎点一点头,“挺好。婚约是父亲在世时定下的,母亲很支持。二郎和夫人也不反对,那就请人看个吉日把婚事办了吧。” ——自从十年前,长子在平定叛乱中牺牲后,定国公就不大管事了。这也是昨天雁翎没能见到他的主要原因。今日出现,是他作为家主,想要正式表个态。 “是这么个道理。”老夫人看一眼儿媳。却见卫夫人只低头饮茶,什么话也没说。 看来是不再反对了。 定国公并没有久待,表态之后就起身离去。其余人仍留在此地。 老夫人兴致勃勃,为雁翎介绍在场诸人。 ——昨日事情繁多,情况未明,没能顾得上。今天身份已定,婚约也即将提上日程,自然与之前不同。 贺家人多,老定国公贺宝山膝下有二子一女。除了女儿远嫁江南,长子贺峥、次子贺峮以及他们的妻小,都住在定国公府。大房人少,可二老爷贺峮却是有三子二女。除了贺家人,府上还住了几个表亲…… 也亏得雁翎记性好,才不至于记混。 “现在记不住也没关系,先拣要紧的记,反正将来还要再认一回的。”老夫人笑呵呵道。 雁翎知道她指的是成婚后第二天的正式认亲。尽管不确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但她仍是低下头,佯做害羞状。 “哎呦呦,老夫人快别说了,都把人说害羞了呢。”二老爷贺峮的妻子李夫人在一旁凑趣。 众人纷纷笑出声。 在一片轻松和睦的氛围中,唯独卫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仿佛一切和她无关。 …… 少时,众人散去,只有卫夫人单独留了下来。 “怎么了?”老夫人按了按眉心。 卫夫人缓缓说道:“二郎的亲事,儿媳不反对。不过婚期,能不能让我们夫妇决定?” “你们是二郎的父母,由你们决定,原是情理之中。”老夫人略一沉吟,委婉道,“只是二郎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婚期不能拖得太久。” “这我省得。不会拖很久的,我还想早些抱孙子呢。”卫夫人笑了笑。 ——也不必拖很久,只需要拖到南康公主婚事定下就行。 卫夫人昨夜思前想后,最终打算使用“拖”字诀。认下亲事,但不立刻让他们完婚。 若是届时能让那位秦姑娘主动退婚,那就更妙了。 卫夫人不想做的太过明显,又道:“儿媳是想着,秦姑娘从小在乡下长大,规矩礼仪上难免生疏一些。不如先学一学,等学好之后,再成婚也不迟。省得以后闹笑话。” 老夫人阖了阖眼眸,半晌才说:“依我说,与其学规矩礼仪,还不如让她跟着咱们家里的几个女孩去女学……规矩都是糊弄外人的。” “老夫人说的是。”卫夫人并不反驳。 ——学什么不要紧,主要是想名正言顺地把婚期稍稍拖一拖。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媳一眼,没有作声。 对于这个儿媳,老夫人的感情比较复杂。卫如因出身名门,容貌昳丽,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人物。婚后她孝敬公婆,友爱小姑,相夫教子,打理内务,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惜十年前,大郎阵亡,自此贺峥夫妻失和。卫如因的性情也变了不少,不再是以前温柔敦厚的样子,变得多疑尖刻。原本看重长子的她,更是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次子身上,简直视若珍宝。 所以似乎不难理解她对泱泱的挑剔。 因为大郎的缘故,对于卫夫人的一 些行为,只要不太过火,老夫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见老夫人点头应下,卫夫人此行目的已达成,便起身告辞。 此刻,回到小院的雁翎还不知道卫夫人对她的安排,正在向绣屏打听:“你们世子很忙吗?” “世子在大理寺,当然很忙了。” “那他每天大概什么时候回来?”雁翎又问。 绣屏想了想:“这可说不准。有时候早一些,有时候晚一些。” “这样啊。”雁翎眨一眨眼,又问,“我能去找他吗?” “这……”绣屏有些犯难,求救般地看了锦书一眼。 锦书个子高,容长脸,不笑的时候颇为严肃。接收到绣屏的求救信号,她一边继续擦拭花瓶,一边问道:“秦姑娘找世子有事?” 雁翎摇头,睁着清透的双眸,振振有词:“一定要有事吗?就不能是我想见我未婚夫了吗?” 绣屏和锦书对视一眼,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京中贵女大多端庄典雅,感情含蓄。很少见到这般把“想未婚夫”之类的话语直接说出口的。 好一会儿,锦书才道:“这得看世子的意思。” “哦。”雁翎幽幽地叹一口气,着实有点犯难:怎么才能绕过贺庭州进入他的书房呢? 第6章 午后,雁翎突然被告知:从明日起,她需要去贺家女学读书。 “我吗?”雁翎的眼睛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 要知道,十五岁之后,她就没再正经上过学了。 向她通知这一消息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如意。如意点一点头:“对,这是老夫人和大夫人的意思。” 见秦姑娘黛眉微蹙,似是在思索什么。如意忙柔声安慰:“说是女学,其实算不上严苛,就是府里姑娘们一起学习、打发时间的。秦姑娘不用太紧张。” “嗯,我知道了,多谢如意姐姐。”雁翎抬眸,眼中盛满了笑意。 读书好啊,读书不就更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出入书房等地了吗? 她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还很期待呢。 次日清晨,刚交辰时,雁翎就用过早膳,在锦书的陪伴下,来到贺家女学。 她是第一个到的。学堂里安安静静,负责整理内务的仆妇将她带到新添的书案前。 半刻钟后,几个姑娘才陆陆续续赶来。 雁翎看了一圈,除了自己和一个叫温萦的表小姐,其余四个姑娘都还未及笄。 年纪最小的是二房的二小姐贺庭芳,才十二三岁,圆圆的脸,一脸稚气。坐下之后,回头偷偷打量了雁翎好几次。 雁翎觉得有趣,于是双目微阖,正襟危坐。等二小姐再回头时,突然抬眸,冲她粲然一笑。 贺庭芳吓了一跳,登时胀红了脸,迅速转过头去,浑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雁翎看在眼里,不由轻笑出声。 女夫子周训兰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学堂里六个姑娘,她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位新来的秦小姐。 这就是定国公世子的未婚妻么? 初来乍到,就在学堂这种严肃的地方肆意调笑。果真是不大懂规矩的。 难怪卫夫人昨日特意交代她。 想到这里,周夫子不禁皱眉,重重咳嗽一声。 众人听见动静,一抬头看见夫子,忙纷纷起身问好。雁翎也跟着站起身。 “嗯。”周夫子垂眸,示意众人坐下,开始了今日的授课。 学堂内一时间书声琅琅。 中间休息的时候,其他姑娘在外面踢毽子。而雁翎却被周夫子单独叫到跟前询问:“以前读过书吗?” “读过一点。” “哦?都读过什么?” 雁翎想了想:“《诗经》读过几篇,还读过一些《论语》……” 话未说完,周夫子就皱眉打断:“基础太差。这样吧,你午后还来女学,看看能不能补一补。” “好的。”雁翎爽快应下。 倒是周夫子有些意外。唔,这秦姑娘虽不大通规矩,好在还不算太刁钻任性。 贺家姑娘娇贵,读书也不为科考。她们上午在女学读书习字两个时辰,下午可以自由支配。 因此,下午来到女学,雁翎只看见了周夫子一人。 周夫子也不多话,直接丢给她一本《诗经》:“先读半个时辰。” “夫子,读哪篇?” “哪篇不会读哪篇。” “哦。”雁翎打开书,翻到《鹑之奔奔》,低头默记。 周夫子皱眉,教鞭在书案上轻点几下,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雁翎抬头,黝黑的眼眸里满是不解:“夫子?” “出声读。”周夫子神色漠然。 “哦。”雁翎出声念道,“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少女声音清脆,念起诗来抑扬顿挫。诵读几遍后,就开始去读下一篇。 周夫子再次皱眉打断:“记下了吗?就读下一篇?” “记下了啊。”雁翎眨了眨眼。 “默下来给我看看。” “哦。” 雁翎铺纸研墨,低头默写。不多时,便已写完。 周夫子瞥了一眼,眉心蹙得更紧:“你学的是唐太傅的字?” 雁翎有点懵:“什么唐太傅?” 她没有专门练过字,只在小时候临过义父的字。 周夫子抿了抿唇。 唐太傅是先帝的授业恩师,书法闻名天下,民间临摹他的字的人极多,写的形似也不稀奇。 想到卫夫人的交代,周夫子神情更冷:“既然要学唐太傅的字,就找本字帖,好好学。别像现在这样,有形无骨,贻笑大方。” 说到后面,语气逐渐加重。 连锦书都听出了不对,周夫子好像很不喜欢秦姑娘。对其他姑娘都是和声和气,唯独对秦姑娘冷冰冰的,极不耐烦。 不过雁翎神色如常:“谨遵夫子教诲。” 找字帖,这可是夫子亲口说的。不算师出无名。 直到将近酉正,周夫子才挥手让雁翎回去,临别还前特意交代:“记得练字,别偷懒。明日我要检查。” “知道了。”雁翎点头答应,同锦书一道离开。 夕阳西下,天边红彤彤一片。 雁翎行至半道,突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幽远望着前方:“锦书,夫子说我的字丑呢。” 她神色怅然,语气哀婉,听得人心里一阵酸涩。 锦书硬着头皮安慰:“我觉得不丑,可能是夫子要求高。多练一练就好了。” “言之有理。”雁翎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又指一指西边,一本正经,“所以我打算去西院问世子借一本字帖。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啊?”锦书愣怔了一瞬,还没回答,就见秦姑娘已大步向西院方向而去。 “秦……”锦书无法,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数步后,她脑海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秦姑娘倒是擅长认路。 不需要人带领,雁翎左拐右拐,一路行至西院外。 这一次,西院的门虚掩着,只有一个侍卫正在门口扫地。 看见雁翎,他眼睛一瞪:“秦姑娘?” 乖乖,这不是世子那个未婚妻吗?听说老夫人和世子都已经认下了她,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成亲呢。 雁翎认出这是前天有过一面之缘的侍卫,似乎叫飞英。 她微微一笑:“是我,你们世子在吗?” “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能进去等他吗?”雁翎目光灼灼,眸中写满了期待。 飞英摇头,一脸为难:“抱歉,没有世子允许,我不能让您进去。” “这样啊……”雁翎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就又道,“那我在门口等,总可以吧?” 不等飞英回答,锦书就先蹙起了眉:“秦姑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想借字帖,等世子回来了,再派个人来借也不迟。” 雁翎摇头,罕见的流露出几分任性:“我不要回去,我就要在这儿等。” ——她就不信了,她在这里一直等到贺庭州回来。他能不把她请进去坐坐? “可是……” “好锦书,你就听我的吧。好不好嘛……”雁翎轻轻晃一晃锦书的手臂,低声央求。 少女声音轻软,好似撒娇一般。 锦书不由地胀红了脸,忙抽出手臂,低声道:“那好吧。” 秦姑娘毕 竟是主子,执意如此,她也不好强势阻拦。 雁翎登时面露喜色:“锦书,你真好。” 一旁的飞英挠了挠头,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有些失礼。但是世子没有发话,他也不好贸然放人进去。 偏偏秦姑娘不甚在意,还饶有兴致地问他:“你们那天真的洗地了吗?” “洗了青石地面。”飞英如实回答,又解释道,“秦姑娘,不是我要拦你,是世子他……” “我知道,你们世子这里有很多字画古玩,得小心一点,不能被人偷去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们世子醉心公务,回府之后也会思考案件。虽说不会把案宗带回来,但是有时写写画画,难免留下痕迹。有一回,打扫书房的人把一些东西当成了废纸丢掉,差点误了世子的大事……” 飞英说的认真,雁翎听的专注。 冷不丁的,忽然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雁翎一怔,回头看去,竟见到贺庭州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第7章 飞英立刻攥紧了手里的扫把:“世子。” 他低头继续打扫,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乖乖,看世子的神色,他今天约莫是多话了。 锦书也忙恭敬行礼。 雁翎却是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呢。” 她笑意盈盈,神情真挚,好似看到救星一般。 “有事?”贺庭州眉心微凝。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晚在松鹤堂外,她可不是这般作态。 “嗯,有事。”雁翎重重点头,“女学的周夫子说我字写的不好,让我找本字帖好好练一练。可我哪有字帖?思前想后,就只能找你借了。” 少女声音柔婉,目光楚楚,比之平时更潋滟三分。 可惜贺庭州不为所动,他神色淡淡,指出一个事实:“你也可以找庭芳或庭珊。” 那是他的两个堂妹,也在贺家女学。 雁翎噎了一下,不慌不忙:“这不是和她们不熟吗?你好歹是我未来的夫君,就不能帮一帮我吗?” 少女眸光流转,语气含嗔带怨。 贺庭州轻哂,无意在这等小事上和她多纠缠,直接问:“要谁的字帖?” 雁翎立时面露笑容:“唐太傅。夫子说我的字有点像他,但是有形无骨。” “唐太傅?”贺庭州抬眸,拂了她一眼,“稍等。” 他信步走进西院。 雁翎心思一动,也跟了上去。 “秦姑娘!”锦书伸手去拉她衣袖,拉了个空。 听到身后的动静,贺庭州脚步微顿,却没有出言阻止。 雁翎见状,胆子更大,冲锦书摆一摆手,几乎紧跟在贺庭州身后进了西院。 然而刚走到书房外,还没能进去,就听贺庭州道:“在外面等着,别乱动。” “哦。”雁翎悻悻答应,心里顿觉可惜。 那天从窗口飞出来的利刃她还历历在目,不敢太过造次。可若真让她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她又着实不大甘心。 此时已是黄昏,书房内光线微暗。 贺庭州没有关门。 锦书等人也没跟进来。 雁翎站在书房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 这书房很大,一眼望去,布局雅致。 雁翎的视线掠过桌椅、屏风,最后落在书架上方有序放置的画轴上。 这么多画,不知道有没有她想要的那一幅? 她心脏怦怦直跳,无意识抬脚向内走了一步。 “你在干什么?”贺庭州的声音骤然响起。 “啊?”雁翎心头一跳,意识瞬间回笼。 一偏头,只见贺庭州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他逆光而立,雁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笑了一笑,尽量神色如常:“没干什么。你不让我进来,我就没进来,只在门口看看。对了,字帖找到了吗?” 她对自己说,没关系,凡事讲究一个过程。也不指望一次就能心想事成。 至少比上一回有进步。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的视线在她雪白的面庞上停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近前把两本字帖递给她。 雁翎忙伸手接过,明媚一笑:“多谢多谢,我过几天就还你。” 贺庭州垂眸:“不用还了,你自己留着吧。” “那好吧。”雁翎立刻改口,不再强求。 字帖到手,她也不好再久待,干脆先行告辞。 她们离开之后,贺庭州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吩咐长顺:“让锦书她们平时多留心一下秦姑娘。有什么异动就告诉我。” “啊?”长顺呆了一下,也不细问缘由,直接应道,“是。” …… 晚间,在松鹤堂陪老夫人用过晚膳后,雁翎回房练字。同时认真思索下一步。 定国公府守卫森严,西院又常有侍卫。 不好硬闯,那就只能智取了。所幸借到字帖是个好的开始。改天去表达一下谢意,或者再借一些东西。一来二去的,不愁没有机会。 次日,周夫子检查雁翎的字。见她认真练习,不曾懈怠,态度稍好一些,叮嘱她坚持勤奋,又让她每天下午继续在女学单独补习。 一连数日,雁翎都过得充实且忙碌。 转眼间到了休沐日,雁翎终于有了空,跑到松鹤堂的小厨房,动手做了一些糕点。 她把其中的一部分送给老夫人,另一部分则用干净的食盒装好。她亲自拎着前往西院。 行至荷花塘附近,迎面遇见一个熟人。 十七八岁,柳叶眉,丹凤眼,不是别人,正是府上的表小姐温萦。 不同于其他表姑娘,温萦是老夫人的亲外孙女。 当年老夫人与老国公成婚之前,曾在齐家为妇,还生下一女。后来这个女儿远嫁,殒命异乡,只留下一个女儿。 老夫人闻讯,命人将外孙女接到身边抚养,甚是疼爱。日常一应待遇,比照几个孙女。 雁翎和她同在女学数日,一直没有真正打过交道,但隐约知道这位表姑娘不大喜欢自己。 ——那天在松鹤堂质疑她身份的“阿萦”就是这位。 此刻两人迎面相遇。温萦的目光扫过雁翎手里的食盒,开口就问:“你这是去干什么?” “我做了一些糕点,想送给世子尝一尝。”雁翎笑笑,也不瞒她。 “糕点?”温萦皱眉,“休沐日,你不好好温书,去做糕点?” “这不是休息嘛,也不能一直温书吧?我都学了好久了。” 温萦轻哼了一声:“你不会以为做一些糕点就能笼络人心了吧?国公府厨子那么多,二表哥什么糕点没见过?” 对方语气不善,雁翎自然听得出来。但她有事要做,也没兴致和人争论。 于是,雁翎胡乱点一点头,随口敷衍道:“对对对,你说的是。我先走了,明天学堂见。”就大步离去。 “诶,你,我话还没说完呢……”温萦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这人真是,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身后的小丫鬟大着胆子小声提醒:“姑娘,秦姑娘毕竟是国公府未来的少夫人,您……” “什么少夫人?”温萦打断她的话,“你以为她真能嫁给二表哥?” 小丫鬟不解:“可是,老夫人他们不是已经……” 温萦没好气道:“已经什么?只是让她住下而已,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小丫鬟觑着她的脸色,不敢再多话。 …… 雁翎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她熟门熟路,直奔西院。 今天休沐,西院的门半开着,侍卫飞英正百无聊赖站在门口。 看见雁翎走来,他精神一震,立刻问好:“秦姑娘,您这是……” “世子在吗?”雁翎笑笑。 “在的。” “那就好。”雁翎略一颔首,便要进去。 “哎……”飞英欲伸手阻拦,转念想起前日傍晚,秦姑娘跟着世子进过西院,便咽下到嘴边的话,转而挠了挠头。 ——秦姑娘不是外人,世子允许她进去的。 雁翎从容入内。 刚一踏进西院,就见一道身影纵横腾挪,剑光森森,剑柄红影飘动。 竟是贺庭州在院中练剑。 雁翎暗道可惜。他要是在书房,说不定她还能借机混进去。 偏偏是在练习武艺,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尽管如此,她仍出声叫好:“哇,好厉害啊!” 少女声音清脆,叫好时格外的情真意切。 贺庭州眼角的余光早就注意到了那团绿影。直到一套剑法使完,他才收势。 轻松挽了个剑花,他随手向后一掷,长剑瞬间入鞘。 雁翎看在眼里,艳羡不已。要是能学会这一手就好了,别的不说,至少能吓唬人。 “有事?”贺庭州也不看她,理一理袖口,径直走向院中的石桌旁。 石桌上放着脸盆、巾帕等物。 他慢条斯理洗手,又用巾帕擦拭掉手上的水渍。 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雁翎移开视线,举起了食盒,笑容灿烂:“我做了一些糕点,想让你尝尝。” “放那儿吧。”贺庭州下巴微动,示意她放在桌上。他则不疾不徐,继续擦手。 雁翎有些失望,就这反应? 放那儿之后呢?她来一回,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于是,她直接问道:“你不看一看吗?” 说着,她打开食盒,取出装着糕点的碟子,蹭蹭几步走到他跟前,一脸殷切:“呶,我做了很久的。” 第8章 干净的瓷碟里摆放着几块浅黄色的糕点,方方正正,小巧精致。 “这是豆糕,和京城的做法不太一样。我在,在乡下时跟人学了好久呢。你不尝尝,怪可惜的。”雁翎热情介绍,还用干净的竹签扎了一块,作势要往贺庭州嘴边送。 糕点距离他的唇畔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桂花香混合着绿豆的气息萦绕在鼻端。 贺庭州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身体下意识微微后仰。 见他抵触,雁翎停下手上的动作,心念一动,幽幽地叹一口气:“果然,阿萦没有骗我。你什么糕点没见过?哪里能看得上我这点东西?” 少女螓首低垂,从贺庭州的角度,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乌发和尖尖的下巴颏。 贺庭州挑眉,心想,很会自说自话,倒打一耙。 虽然他对这些糕点兴趣不大,但从头到尾都没亲口说过“不尝”。 他抬眸,神色堪称温和:“温萦?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是我想着前几天你借我字帖,我无以为报,只能亲手做些糕点聊表谢意。”雁翎将扎着竹签的豆糕重新放回碟子,甚是落寞,“算了,提这些做什么?不吃就不吃吧,当我没做好了。” 很好,今天的失败就当是为下次提积攒经验。 她放下碟子,“啪”的一声将食盒重新阖上。 贺庭州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我有说过不吃吗?” “诶?”雁翎微讶,扭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所以你是要尝一尝?” 贺庭州不置可否。 雁翎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想做什么,却见他如同她先前那般一样,也用竹签拿了糕点,竟要送往她嘴边。 “啊?”雁翎微怔,呆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忽的想到曾听人说过“试毒”之类的说法。看着已到嘴边的糕点,她张嘴便咬了一口。 这豆糕刚做好时,她已经品尝过。现在放凉了,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清香软绵,口感甚佳。 “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还不是特别甜。”雁翎毫不谦虚地评价,又一本正经补充一句,“当然,也没下毒。”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看一眼手上空空如也的竹签,不知怎么,竟嗤的轻笑了一声。 雁翎有点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贺庭州不答,另换一支竹签,拿了一小块豆糕放入口中。 平心而论,味道比不上府里厨子做的,胜在新鲜罢了。 “尝过了,很不错。”贺庭州放下竹签,神色平静,“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他略一颔首,施施然朝室内走去。 雁翎表情一滞,不是,这就走了? 这一趟果真是白跑了。 雁翎阖了阖眼睛,连瓷碟都没拿,就离开了西院。 ——留着为下次做借口吧。 贺庭州生性喜洁,练剑之后少不得要沐浴一番。等他出浴,不出所料,已不见那位秦姑娘的身影。 “世子,这些糕点……”长顺近前请示。 贺庭州眼皮抬也不抬:“你们分吃了吧。” “是。”长顺答应一声,着实有些费解。也不知道世子对那位秦姑娘究竟是什么态度。 …… 雁翎花费精力做成的豆糕,贺庭州反应平平,却意外地很得老夫人喜爱。 老夫人特意把她叫过去,好一番夸赞。末了,又感慨道:“真像你祖母。阿钰年轻那会儿,就爱做些糕点药膳。可惜你没能学会她那一手好医术……” 雁翎也觉得惋惜。 俗话说,技多不压身。她也想精通医术,奈何没机会学。 突然,老夫人想起一事:“泱泱,你进京以来,有没有去看过秦家的旧居?” “没有。”雁翎摇头,狐疑地问,“秦家还有旧居吗?不是说卖掉了吗?” “是卖掉了,但是十多年都没有变动过。和你们家离京的时候,一模一样。你和你爹都在那里出生,门口那棵柿子树,还是你祖母亲手栽种的。”老夫人认真道,“你应该去看一看的。” “那我改天有空就去看看。”雁翎很听劝,当即点一点头。 老夫人顿时来了兴致,看一看天色,沉吟道:“今天有些迟了。这样吧,下次休沐,让二郎陪咱们一起去。” “要让他一起去吗?” “对啊,你不是经常去西院找他吗?这多好的机会。”老夫人笑了笑,“我同他说,他肯定同意的。” ——二郎性子虽冷,但对长辈还是尊重的。 雁翎小声辩解:“我也没有经常去找他,总共只去了两次。” 老夫人含笑打趣:“是是是,只找了两次。你亲手所做的糕点,也只想送我一人。” 雁翎不说话了,心想,老夫人耳聪目明,连糕点一事都知道。 她自是不知道,一刻钟前,温萦已就将她给贺庭州送糕点的事情告诉了老夫人,话里话外暗指秦家姑娘不大安分。 老夫人当时就有些不快:“他们是未婚夫妻,送些糕点又有什么不妥了?” ——老夫人并不因为这点小事轻看泱泱,反而非常理解她的行为。 贺家虽认下了婚约,但是一直没有明确婚期。 在老夫人看来,泱泱和二郎走得近一些也无妨。 二郎是个有主意的,只要他认定了她,这桩婚事就一定能成。 想到这里,老夫人收敛了笑意,轻轻拍一拍雁翎的手臂:“好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思。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你放心,有我呢。” 雁翎隐约觉得老夫人可能误会了什么,但是问题不大。她略一思忖,乖巧应道:“嗯,多谢老夫人。” ——和贺庭州混得熟一些,也方便她进出他的书房。 果然,老夫人亲自与贺庭州说起此事,他答应下来。 本朝五日一休沐。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倏忽间,又到了休沐日。 一大早,雁翎换上方便出门的衣裳,早早用过早膳。刚要前往松鹤堂,小院里就多了个不速之客。 是卫夫人的贴身丫鬟寸金。 “秦姑娘,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现在吗?”雁翎迟疑,面露难色,“可是,我今天要陪老夫人出门。” 她和卫夫人打交道不多,但知道对方不大喜欢自己,平时也就尽量避免到卫夫人跟前去。 寸金笑笑:“不用担心,不会耽搁太久的。” 话说到这份上,雁翎不好再拒绝,只能点头,随寸金前往正房。 刚一进去,她就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 卫夫人正在认真礼佛,四下里安安静静。 雁翎干脆也安静站在一旁。 卫夫人供奉的是一尊白衣观音像,庄严慈悲。雁翎目光扫过,迅速移开视线,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佛。 直到一篇佛经念完,卫夫人才抬眸看向雁翎,缓缓说道:“听说你最近在练字?” “回夫人,是的。” “正好我需要抄一些佛经,你帮我抄吧。”卫夫人一抬手,小丫鬟立刻把几册经书递到雁翎面前。 雁翎也没多想, 直接伸手接过。 ——反正练字,练什么不是练? “不知道这些佛经,夫人什么时候需要?”雁翎觉得,这个有必要问清楚。 “这个不急,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卫夫人笑笑,“辛苦你了。如果再缺字帖,或者其他东西,只管找寸金要。不必特地跑到西院去。二郎平日里也挺忙的。今天就算了,毕竟是陪老夫人。” 话说的这样明显,雁翎又岂会听不出其中的含义? 她只当没听懂,垂了垂眼皮,应声道:“嗯,知道了。泱泱还有点事,先行告退。” 冲卫夫人颔首示意后,她携佛经离去。 雁翎走出房门,低头看一眼佛经,心想,原来专门叫过来,就是为了告诫一下,离她儿子远一些。 真当有多稀罕他呢。 不过,尽管她心里这么想,但在松鹤堂外见到贺庭州时,她还是露出了比往常更加灿烂的笑容,声音也愈发的情致缠绵:“二郎!” 第9章 贺庭州猝然停下脚步:“你叫我什么?” 他是排行第二不假,但整个定国公府,除了几个长辈还真没人敢这么唤他。 “二郎啊。”雁翎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无辜,“你不喜欢吗?不然我叫你庭州哥哥?” 这一声“庭州哥哥”温柔娇媚,听得贺庭州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 他嗤的轻笑出声,断然拒绝:“不必了,叫我世子或者二公子就行。” 他们还没熟到那个地步。 “好吧。”雁翎语带失落,“那我……” 贺庭州不给她继续“语出惊人”的机会,直接提醒:“秦姑娘,祖母还在等着我们。” 他答应了祖母护送她们外出,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在这等小事上耽搁太久。 “哦,是呢。”雁翎点头,乖巧随他前去见老夫人。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懂。何况她也没想真的得罪他。 此时,老夫人已收拾妥当,一行人即刻动身出发。 贺家人出门,排场较大。车马随行,还带着若干侍卫。 雁翎和老夫人一道坐在马车里,颇觉新鲜。 这马车宽敞,比雁翎从前见过的都要华丽。车厢里铺着软垫,小几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的茶点。不知道车内装了什么机关,马车行驶之际竟丝毫不觉得颠簸。 雁翎左看右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老夫人却习以为常,还同雁翎谈起旧事,有些遗憾地说:“当初你爹娘离京时,不该把宅子卖掉的。说是怕没人打理,等过几年回京后再置新居。难道贺家就不会帮忙打理吗?” 事涉长辈,雁翎不好评价,就只笑笑,没有说话。 老夫人说着,突然心念一转,握住雁翎的手:“泱泱,要不,咱们今天去瞧一瞧,把它重新买回来。” “买回来?”雁翎一惊。 不是来看一看吗? “对。买回来,银钱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出,我还有一些体己呢。” 雁翎心想,这不是钱的问题。 她忖度着婉拒:“我知道老夫人对我好,但买回来就不用了吧?我,我,我还想陪在老夫人身边,不想独自一人住在秦家旧居里。” “傻孩子,谁让你独自住在那里了?买回来你还住贺家,一切照旧。只需要成亲当天,从秦家出嫁。你年纪轻不知道,你名下有宅院,不光是多个落脚的地方,重要的是心里有底气。”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少女的发髻。 雁翎垂眸,小声而固执地道:“真不用的,老夫人怜惜我,就是我最大的底气。” 说着,她脑袋一歪,撒娇般靠在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叹一口气,只说一句:“傻孩子。”暂时中止了话题。 雁翎双目微阖,心中暖流涌动。 不管别人怎样,老夫人是真的疼爱她。一想到自己进京要做的事情,她不免心虚而惭愧。——虽然事出有因,但未免愧对老夫人的一片真心。想到这里,她感觉连这宽敞的马车似乎都变得有些憋闷。 深吸一口气,雁翎干脆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一抬眼,就看到了贺庭州。 京中繁华,街上人来人往。贺庭州在一众行人中尤其显眼。 他骑在马上,身姿笔挺端正,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 不料,才刚瞧了几眼,贺庭州的目光就猝不及防扫了过来。 两人堪堪视线相对。 雁翎微怔,下一瞬,便对他粲然一笑,没话找话:“咱们还有多久到啊?” 贺庭州单手握着缰绳,目视前方:“一刻钟有余,两刻钟不足。” “哇,那还有很久呀。”雁翎随口敷衍一句,直接放下了车帘。 老夫人看在眼里,含笑道:“别急,等出了城就快了。” “嗯。”雁翎点一点头。 她不是急,只是觉得方才那种情形下,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有些奇怪。不过这点,没必要让老夫人知道了。 马车辚辚,行的极快,出城后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祖母,到了。” 听到外面贺庭州的声音,雁翎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又回身去搀扶老夫人。 贺庭州瞥她一眼,挥手示意侍卫不必搬矮凳过来了。 果然,老夫人直接扶着雁翎的手下了车。她站定后,环顾四周,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宅院介绍:“泱泱,那就是秦家的旧居。” 雁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不算大,但极其规整。 门外有一畦菜地,透过篱笆墙,隐隐能看到里面绿意盎然。篱笆墙外还栽种着一棵柿子树,约莫有一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众人走至跟前,看到两个小孩子正在树下玩耍。 一抬眼看见家门口站着的人们,两人扭头高喊:“娘,有人来啦!” “谁呀?”说话间,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扎着头巾,打扮利落,看到门外的一行人后,愣了一会儿,“你们是……” 老夫人笑笑,指一指雁翎,简单说明其身份,只说让她看看出生地,别的并不多提。 女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家里坐吧。站在门口能看出什么?” “不用了。”雁翎连连摆手,“在门口看看就行。” 谁知女子格外热情,力邀他们入内。 最后还是老夫人一锤定音:“那就进去坐坐吧,正好我也有些乏了。” 一行人这才举步入内。 说是进去,但也只是在院子里看看。若再往里去,就有些失礼了。 不过,只在院子里也够了。 和老夫人记忆中相比,这个院子变化不大,每一处都还是旧时模样。她打起精神,向雁翎一一介绍。 可惜雁翎对此毫无印象,她更感兴趣的是院子里随处可见的柿饼。 院子里似乎萦绕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女主人热情招呼众人在四方桌边坐下,又端来大麦茶和一些柿饼:“尝尝,乡下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 “多谢大嫂。”雁翎连忙接过,认真道谢。瞥一眼面前碟子里的柿饼,好奇地问,“这些柿饼,是用自家的柿子做的吗?” “是啊,柿子结的多,吃不完,就做成柿饼了。”女子眼睛一亮,“说起来,还要多谢秦家,多谢门口那棵柿子树呢……” “嗯?此话怎讲?”雁翎不解。 “我们家那口子,前些年手受了伤,再干不了精细活。一家老小正为生计发愁呢。偏巧那年门口柿子多,做成柿饼卖了些钱。我们一琢磨,干脆在后院空地又种了十几棵柿子树,专门做柿饼和柿子醋。一年一年的,虽不宽裕,可也算是在京城脚下扎住根了……” 雁翎这才明白女子先时格外热情的缘由。 没想到一棵柿子树也能有这样的造化。 雁翎低头尝了一口柿饼,黏黏的,并不是她喜欢的口感,但确实很甜。 趁女主人回身倒茶之际,雁翎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老夫人,一棵柿子树能结果很多年,还是不要随便变动了吧?我不缺那点底气,但这家人要靠柿子来维持生计。” 老夫人哪里不明白她指的是在马车里提到的重买旧居一事?沉默一瞬,终是轻点了一下少女的额头: “你啊……” 其实泱泱和秦钰除了眉眼之间有些仿佛外,其他地方并不如何相像。但骨子里有些东西,却几乎如出一辙。 老夫人轻叹一声,压下了原本的想法。 毕竟是别人家,一行人不便待太久,略坐一坐,就要告辞。 女主人端来的大麦茶有些粗糙。众人只是象征性地浅尝几口,贺庭州也不例外。 然而离开前,他目光不经意地一转,却见那位秦姑娘碗中空空,而碗下有些异常。 是一块碎银,被人巧妙的压在碗下。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贺庭州眉梢一挑,移开了视线。 第10章 难得出门一次,老夫人又去附近寺庙上了香,用了一顿斋饭。 等一行人回到定国公府,已接近酉正。 饶是雁翎精力十足,这会儿也有点累了。辞别老夫人,她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换一身衣裳,坐在摇椅上休息。 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思考下一步行动。 她来到贺家已经十二天了,别说拿到想要的东西,现在连见还没见到呢。 贺庭州要是能像老夫人那样待她就好了。 正自发愁,忽听见一道傲慢的声音:“你就是贺庭州从小定下的未婚妻?” “啊?”雁翎一怔,猛地睁开眼睛,见不远处的小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男子。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皮肤白皙,容貌英俊,只是神情倨傲,此刻正双手负后,微微眯着眼睛打量她。 雁翎有点懵,缓缓站起身:“是我,不知公子……” 她才说得几个字,就被青年身后的随从喝断:“什么公子?这是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雁翎一惊,连忙福身行礼。 定国公府果然显贵,居然还有皇子出没。只是不知道这位三殿下到这里来做什么。 锦书和绣屏原本在房间里忙碌,听到动静,互相交换个眼神。锦书去禀报世子,绣屏则来拜见三殿下。 三皇子摆一摆手:“不必多礼,我有事来找庭州,不小心走到了这里。” 雁翎低头称是,心里却不大相信。 不小心?走错?哪能这么巧?她又不是没“走错”过。 果然,说是走错,但三皇子并未立刻离去,反而缓步近前,抬了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民女秦泱泱。” “听说你独自一人,千里迢迢从鄂州来投奔贺家?” 雁翎不明白对方为何问起这些,只能忖度着回答:“回殿下,是的。” 三皇子笑笑:“这么说来,你倒有些能耐。” 雁翎扯一扯嘴角,小声道:“算不上能耐,全赖上天保佑。” ——她自进京以来,所见之人不少,但还是第一次感觉很摸不着头脑,难以应付。 三皇子“哗”的一声打开了折扇。 此时还是二月,远没有热到用扇子的地步。他轻摇两下,语速极缓:“所以,你是一定要和贺庭州成婚了?” 雁翎定一定心神,正要回答,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殿下!” 竟是贺庭州匆匆而至。 他换了身家常衣裳,并未束冠,罕见的带了几分随意。 看见他,雁翎悄然松一口气。 有他在这儿,应该不用她继续应对三皇子了吧? 贺庭州步履匆匆,神色却丝毫不见慌乱。他拱一拱手,不着痕迹地将雁翎挡在了身后:“殿下原来在这里,倒教人好找。” 三皇子轻摇了两下折扇,眸光闪烁:“找什么?我就是顺道来看一看。” 贺庭州眉眼淡淡:“这是内眷所居之处,烦请殿下先移步。” 他音量并不高,但坚定有力。 “哼。”三皇子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大步向外走。 贺庭州回眸瞥了雁翎一眼,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见他们离开,雁翎长长出一口气,正要返回房间喝口茶压压惊,却隐隐听到院外传来三皇子略带不屑的声音:“贺大人,你就是为了她拒绝南康?我看她也不比南康强多少。” :.】 雁翎心头一跳,什么南康?直觉告诉她,这中间有内幕。 于是,她生生止住脚步,对绣屏做个噤声的动作,向院门口移了数步,又不敢离得太近,只站在门口向外张望。 “殿下此言差矣,这并非孰强孰弱的问题。” 三皇子追问:“那是什么?” 只听贺庭州回答道:“在下自幼与秦家女定亲,自然不能再接受陛下的美意。” “是么?真的是因为有婚约在先?而不是不愿意做我的妹婿?”三皇子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向着老大,觉得他才是正统,所以不愿与南康结亲……” “请殿下慎言。” …… 离得远,后面他们说什么,雁翎听不到了。 她没有再继续近前,因为听到的内容已经够让她震惊了。 南康?妹婿?南康公主吗? 老大?正统? 雁翎思来想去,联系自己进京后听到的一些皇家讯息,逐渐拼凑出了一点真相。 “秦姑娘……”绣屏递过来一盏茶。 雁翎伸手接过,一饮而尽,还在想着方才听到的事情。 所以,贺庭州认下旧年婚事的同时,拒绝了南康公主?因为有婚约,也因为他支持大皇子? 大皇子不就是太子么? 支持大皇子是什么意思?站队?夺嫡?三皇子有别的心思? 雁翎对朝廷了解不多,但也听说过,夺嫡利益大,风险也大。还是不轻易参与的好。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 在雁翎听不到的地方,对话仍在继续。 三皇子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其实,若你有心做我妹婿,我有的是办法。毕竟这世上,未婚而亡的大有人在。” 贺庭州抬眸,迎着三皇子的目光,一字一字道:“那殿下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两人视线相对,三皇子怔了一瞬,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威胁,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若真的除掉秦家女,极力促成贺家和南康的亲事,未必能拉拢贺家,适得其反的可能性更大。 还不如放手卖个人情。 三皇子摇一摇折扇,打了个哈哈:“我和你说笑呢,怎么还当真了?南康是我孪生妹妹,尊贵美貌,又不是嫁不出去,没必要硬塞给你贺家。” 贺庭州垂下眼帘,应声道:“殿下英明。” 这就英明了?三皇子轻哼了一声:“但愿你们贺家真能做到两不相帮。” …… 次日清晨,雁翎用过早膳,前往女学,顺便带上了卫夫人让帮忙抄写的佛经。 趁着其他人还没到,雁翎铺纸磨墨,先抄了一张。 二房的二小姐贺庭芳看到,好奇地问:“秦姐姐也信佛吗?怎么抄起佛经了?” ——在女学这些天,两人偶尔也能搭几句话。 “我这是帮大夫人抄的。”雁翎并不瞒她。 贺庭芳点一点头:“原来是大伯母。” 两人正说着话,前方的温萦忽然不冷不热道:“有些人真以为,抄点佛经就能讨好人了。” 贺庭芳飞快地瞧她一眼,有些无奈地苦了苦脸。 温家表姐爽朗直率,可不知怎么回事,偏偏看秦姐姐不大顺眼,时常阴阳怪气。 不料,雁翎重重点一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阿萦说的很对,那我这就告诉大夫人,说我不抄了。阿萦不让我抄,我也没办法。” “你——”温萦一怔,“我何时不让了?” 雁翎故作疑惑:“啊?难道刚才不是你说的吗?” “你,你信口雌黄,我只是说……”温萦胀红了脸,腾地站起身。 刚一站起,周夫子便出现在了学堂门口:“干什么呢?” “夫子。”温萦悻悻地垂下头。 秦泱泱真的,太讨厌了。 自从她来到定国公府,温萦原本就不现实的梦更不可能,甚至连外祖母的偏宠也被分走了一些。 不就是仗着祖上的福荫么? 中间休息时,雁翎继续抄写佛经。 温萦路过瞥见,轻哼了一声:“还以为你真不写了呢。” “没办法啊,得讨好未来婆婆。”雁翎头也不抬,随口道。 她觉得,逗温萦可比同贺庭州相处轻松多了。这姑娘虽然张牙舞爪,但统共也只这么几板斧。 “你,你,不 要脸!”温萦气道,“什么未来婆婆?你真以为大舅母愿意让你做她儿媳吗?不过是权宜之计。等过段时间,肯定会想办法解除……” “解除什么?”雁翎眨了眨眼睛,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她心思一动,故意道,“我不信,你骗人。” “谁骗你了?你自己想想,若真有心娶你,会一直不确定婚期吗?” 雁翎“哦”了一声,联系旧情,一个猜测在脑海里冉冉浮现,越来越清晰。 若真如此,那不是坏事啊。 第11章 原本只要一想到老夫人的疼爱,雁翎就心有不安。然而今天温萦的话,提醒了她。 贺家其他人未必真把她当未来的少夫人,可能就是不想掺和三皇子的事,才会拿和秦家的婚约做幌子。 正如温萦所言,不然为什么迟迟不定婚期呢? 难怪卫夫人特意告诫她远离贺庭州,因为压根就没打算让他们成婚。 这么一想,雁翎心里轻松许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道:“那是因为婚姻大事,应当慎重,所以,才迟迟没有确定婚期。” 温萦话一出口,就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虽然大舅母无意间透露过一点口风,但至少明面上承认了和秦家的亲事。她情急之下的一番话,可别闯出什么祸来。 正自懊恼,猛听到秦泱泱的一番解释,她不由地松一口气,干巴巴道:“随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雁翎叹一口气,有些固执的样子:“反正我不信你。” 实际上心里早信了七八分。 温萦懒得同她争辩,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置。 雁翎毫不在意。 若只是各取所需的权宜之计,那她实在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专心自己此行的目的才是正经。 傍晚,她再一次出现在西院门口,微微含笑:“世子在吗?” “不在。”飞英想了想,面对有些失望的秦姑娘,解释道,“最近案子多,世子可能要晚会儿才回来。” “这样啊……我找他有事,能不能进去等他?” 飞英挠了挠头:“这……” “没关系的。实在不行的话,我在门口等他也可以。” 想到之前几次的场景,飞英犹豫了一下:“那您先去院子里坐会儿?” ——这位秦姑娘毕竟是世子的未婚妻,与旁人不同。 雁翎有些迟疑:“这,不太好吧?” 少女浓丽的长眉微微蹙起,眸中却流露出些许向往。 看她这样,飞英反倒豪气陡生,更坚定了方才的想法:“这有什么不好的?您又不是外人。只要不在书房乱动东西,我们世子没那么小气的。” 反正秦姑娘知道世子的忌讳,肯定不会故意去冒犯。 雁翎这才点一点头:“也是。” 她冲飞英笑笑,举步入内。 时值春日,西院里草木葱茏,院中安安静静。偶有微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雁翎无心欣赏花草,她耳畔回响着飞英那句:“可能要晚会儿才回来。” 晚会儿是晚多久呢? 她原本的计划是慢慢来,一步一步让旁人放松警惕,再找机会动手。但现在,西院空无一人,不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吗?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担心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她就佯装赏花,一点点移步到了书房外。 她轻轻抚摸着阶下的一丛翠竹,视线却转向了书房的门。 唔,房门紧锁。 不过还好,窗户只虚虚掩着,伸手稍一使力,就拉开了。 雁翎记得这窗户。当初她第一天进贺家,就是从这窗户里飞出一把剑扎到她脚边的。 她身姿轻盈,轻轻一跃,成功跳入了书房内。 上次站在门口,雁翎匆匆扫视过一圈,大致知道布局。 时间紧,她不多耽搁,直奔放有画轴的书架。 这边错落有致放着几十幅画轴,均未打开。只看卷轴也看不出里面具体是什么。 雁翎只能一幅一幅快速打开查看。一看不是,再重新卷上,放回原位。 她一边查看画轴,一边留心外面的动静。 不知不觉中,书架上二十多幅画轴已被她查看完。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偏偏没有她想要的那一幅。 到底在哪儿呢? 焦躁的情绪一点点在心底升起,雁翎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找找书房别处,又不敢待太久。 算了,以后还有机会。 雁翎认真看了两眼,确定看不出破绽后,决定从窗子原路翻出去。 然而她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双黑色绣云纹的靴子。 雁翎心里咯噔一声,视线缓缓上移,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贺庭州。 “秦姑娘。”他目光幽深,面无表情,声音听不出喜怒。 清风吹过,阶下的翠竹微微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雁翎只觉得好似掉进冰窟一般,后背“哗”的一下冒出了冷汗。她扯一扯嘴角:“二郎回来啦。” 一时之间,浓浓的懊恼情绪笼罩在她心头。早知道他会回来的这么早,她今天就不冒险了。 白忙活一场不说,还被抓了个正着。 贺庭州冷眸微眯,缓缓说道:“秦姑娘似乎对这书房很感兴趣。” 他刚一回来,就从飞英处得知秦泱泱在这里。 近些天,这位秦姑娘时不时地来找他。因此他并不觉得稀奇,可是走进院子后,却很快发现了不对。 院中空无一人,唯有书房的窗户半开着。 贺庭州缓步靠近,正好看见秦泱泱越窗而出。 “我……”雁翎思绪转的极快,她心知这种时候,决不能露出丝毫怯态。 可是怎么办呢? 事实就在眼前,任她口舌伶俐,也抵赖不得。 她定了定神,一边快速思索,一边试图拖延时间,口中慢吞吞道:“我不是对你的书房感兴趣,我,我进去是有别的事。” “是么?”贺庭州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秦姑娘踏进贺家的第一天,就“误闯”进了西院。 “当然,我还能骗你吗?” 贺庭州忽的近前一步。 此时,夕阳西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雁翎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身后是半开的窗,堪堪抵着她的脊背,令她无路可退。她索性直接道:“昨天,三皇子的话,我听到了一些。” “嗯?”贺庭州挑眉,没想到在她在这个时候会转移话题。 “三皇子口中的南康,是南康公主吧?”雁翎睁着一双无辜清透的眸子,“我来到贺家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确定婚期,其实就是因为贺家根本就不愿意履行婚约吧?也是,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我只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说到这里,她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只有越来越低的声音泄露了她的黯然。 感谢昨天三皇子的到来,为她提供借口。 至于贺家到底想不想尚公主,和她没关系,反正她只听到了“一些”。 贺庭州眼神微变,意外于她的反应。 这位秦姑娘确实有点意思。面对此情此景,不急着为自己辩解,却反客为主,倒打一耙。短短片刻间,试图用几句话扭转局势。 他长眉微挑:“这和你潜入书房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了?什么潜入书房?你说的太难听了。”此时雁翎已逐渐理清了思绪,面上一派从容。 她正色道:“我本来是想找你问问,关于婚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你不在,我等着等着,就临时起意,想着若能拿一两件你的贴身信物,说你我彼此有意,那老夫人肯定会为我做主,婚事自然能成……” 少女脸颊微微发红,“你我彼此有意”几个字,她说的含糊不清,似是强忍羞意。 然而贺庭州只静静地看着她。 “可是,等我真进到你书房后,就又后悔了。强扭的瓜不甜,靠使手段得来的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拿,就又翻窗出来了。”雁翎抬眸,“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搜身。” 第12章 稍稍推她一把 说着,她双臂轻张,眼帘低垂。 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姿态,似乎在等贺庭州来搜她身。 贺庭州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他在大理寺任职数年,岂会看不出她的话术?只是不知怎么,心念微动间,竟罕见地生出了一点逗弄的心思。 雁翎寻思,只要对方的思路被她的话语带着走,不管最终搜不搜身,她眼前的困境都能解决。 至于贺庭州,大概会自恃身份,不至于真的动手。 然而,对面之人轻笑一声,若无其事地向她伸出了手。 雁翎一怔,霍地抬起眼眸。 不是吧?真要搜身啊?虽说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不怕他搜。可他要真动手,那也太尴尬了吧? 眼看他的手越来越近,雁翎心口莫名一阵发紧。 正欲开口,却见他抬手向上,竟是扶正了她的发簪。 诶? 雁翎眨一眨眼睛,呆愣了一瞬:“怎么?你不搜么?” “那我自己来。”她快速回过神,解下腰间的荷包,力证自己身上空空,“呐,你看。” 想了想,她又撸起袖子,翻出两边的袖袋。 春衫轻薄,雁翎做这个动作时,不可避免地露出一截光洁莹润的手臂。 她肌肤白皙,夕阳下似是会发光一般。 贺庭州眸光一闪,倏地移开了视线:“搜身就不必了。” 他目光如炬,心细如发,早就看出她身上没藏东西。但是她先前的那番说辞,他并不相信。 哪有到书房去找贴身信物的?之所以没当场戳穿她,除了证据不足,无非是因为她有用且还能掌控。 “那……”雁翎忖度着道,“那你要是觉得我品行有亏,想和我解除婚约,我……” “婚约是两家长辈定下,不会轻易解除。”贺庭州不疾不徐打断她的话,“但是今天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他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说的缓慢而清晰,分明有告诫之意。 雁翎暗暗松一口气,很好,话说到这里,这件事差不多算过去了。 她轻“嗯”了一声,乖巧表示:“我知道了。” 略一思忖,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语作态,雁翎又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楚楚,神色诚恳地补充:“有你刚才那句话,我就放心了,以后再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少女声音柔婉,满是信赖,仿佛他简单的一句话就能令她放下所有的不安。 贺庭州对此不置可否。 今日发生的事多,雁翎此刻没有心情再同他周旋。她将荷包重新系在腰间,冲贺庭州轻轻颔首致意后,告辞离去。 少女背影翩跹,贺庭州也不阻拦,只是面无表情,负手于后。 直到她离开许久,他才推开书房的门。 一切如旧。 贺庭州视线逡巡,一一扫过书案、书架……并无被动过的痕迹。 突然,他目光一转,紧紧盯着放置画轴的书架。 这书房中的所有事物,他都了然于心。是以那点细微的、几不可察的变动,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很确定,这里被人动过。 所以,她所谋之物是一幅画? 贺庭州眉心微凝,目光转深。 他不喜欢事情超出掌控。与其一直被动提防,还不如主动提供机会,稍稍推她一把。 …… 雁翎走出西院,心脏犹自砰砰直跳。 今日之事太过惊险,她好一番解释,也不知道贺庭州信了没有。 安全起见,近来她得小心一些,找东西的事情只能暂时放一放。 反正日子还长。 接下来的数日,雁翎老老实实在女学读书,闲了或是练字,或是帮卫夫人抄写佛经。 然而这天,女学课堂上,周夫子不教诗书,而是令众人作画。 “画画?”雁翎有些意外。 贺庭芳也小声道:“咦?以前一个季度才画一幅,这回怎么提前了?” “三月了,各位姑娘就以‘三月’为题做一幅画吧。”周夫子神色淡淡,视线却瞥向了雁翎。 ——周夫子自然不会说,前日世子问起秦姑娘的画技,她回答不出,才有今天的提前作画。 定国公府女学的姑娘们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是稍微懂一些的,不至于一窍不通。唯独秦姑娘刚来,她尚不知其水平。 雁翎双眉微蹙,有些为难。 她知道,这是个接近书房、接近画卷的绝佳借口。可那天书房外被抓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提醒着她不可大意。 正思索间,周夫子已走至她跟前:“学过画画吗?” “没有。”雁翎摇头。 别人犹可,温萦已“噗嗤”笑出了声,扭过头来瞟了她一眼。 周夫子面色微微一沉。 雁翎一本正经道:“夫子放心,我虽然没学过,但一定会认真对待的。” 周夫子轻轻颔首,这一点她相信。秦姑娘基础差一些,好在人是真的勤勉。 作画这种事虽看天赋,可再没天赋的人,只要多多练习,其画作也能勉强看得过去。只是让从来没学过的人直接画画,可能有些难度。 一晃一个时辰过去。 温萦的画最先完成,朗声道:“夫子,我画的是桃花。三月桃花开,可还算切题?” “唔。”周夫子点头,“算的。” 温萦颇为自得,扭头看一眼秦泱泱。 果然,后者手边除了一些废弃的宣纸,什么也没有。 雁翎眼眸低垂,一声不吭。眼看其他人陆陆续续完成了画,她仍没有多少进展。 回到居住的小院后,雁翎又动笔几次。然而笔好似不听使唤,她画出来的仿佛信笔涂鸦,笔触稚嫩,着实称不上好看。 锦书奉上一盏茶,低声道:“秦姑娘怎么不向世子请教?” 雁翎静默一瞬:“你觉得,我应该向世子请教?” 锦书没直接回答,只含笑道:“世子书画双绝,尤善丹青。” “哦。”雁翎垂眸,若有所思。 晚间,她陪老夫人用膳,席间提到夫子要求作画一事。 老夫人当即笑道:“这有何难?让二郎教你就是。” “这不太好吧?世子那么忙。” “又不是整天让他教导。只需他得闲了抽出两刻钟指点一二。”老夫人一锤定音,“你别怕,我同他说。” 雁翎琢磨:她先时经常找借口去见他。若是这次刻意同他疏远,反倒令人生疑。还不如继续接近,单纯学画,不作其他,或许还能打消怀疑,便于她以后行事。 思及此,她轻“嗯”一声,点了点头。 …… 贺庭州刚一回府,就被告知老夫人有事找他。 “知道了。”他略一颔首,信步赶至松鹤堂。 还未进去,便听到了里面隐隐传来说笑声。 贺庭州眉梢轻挑,直接掀帘入内。 看见他,雁翎立时噤声,默默站起身。 老夫人转头瞧见孙子,含笑招呼:“正说呢,你就来了。” “祖母。”贺庭州近前施礼,视线在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雁翎则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这是那天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老夫人没注意到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开门见山地说:“二郎,女学的夫子让作画,可惜泱泱以前从没学过。你能不能教教她?” “教她作画?”贺庭州略一挑眉。 鱼饵刚下,就迫不及待要上钩了吗? “是啊。泱泱聪明,肯定一学就会,耽误不了你太多时间,你……” 老夫人话未说完,贺庭州就道:“可以。” 雁翎一怔。 却听贺庭州又道:“明日休沐,我正好有空,秦姑娘直接去西院找我就行。” 他声音淡淡,好似漫不经心,而雁翎心里却莫名的一阵不安。 第13章 次日用过早膳,雁翎带着画具前往西院。 她刚一进去,小厮长顺就快步迎上来:“秦姑娘稍等一会儿。世子正在沐浴,很快就好。” 说着领她往书房方向走去。 雁翎连忙婉拒:“我先不过去了,就在院子里等他。” “也行。”长顺并不强求,笑吟吟搬来藤椅,又奉上茶水。 雁翎只抿了一口就放下,盯着阶下的一丛翠竹出神。 她已打定主意,今日老老实实学画, 其他什么都不做。 约莫过了半刻钟,贺庭州才缓缓走出。 大约是刚出浴,他额发微湿,神色中带着几分慵懒。或许是因为在家的缘故,穿了一身家常衣裳,倒比平日更显随意。 看见雁翎坐在院中石桌旁,贺庭州似是有些诧异:“怎么不进去等?” “我不好意思进你书房。”雁翎眨了眨眼睛,轻声解释。 贺庭州轻笑一声:“谁让你去书房了?我说的是画斋。” “画斋?” “作画不去画斋,去哪里?”贺庭州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雁翎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她先前并未听说贺庭州还有画斋。那么大的书房不够他作画的吗? 不过大户人家,一切皆有可能。 她心思一转,那她在书房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会不会是因为找错了地方?其实它是在画斋里? 正想着,贺庭州出声催促:“还不走么?你要在院子里作画?” “这就来。”雁翎回过神,顾不得多想,抱起画具随他前行。 绕过翠竹,贺庭州拾阶而上,却不进入书房,而是去了书房旁边的一个屋舍。 雁翎默默跟在他身后,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站在画斋门口时,仍是心中一震。 这画斋和书房相连,仅有一门之隔,四四方方,甚是亮堂。画斋内,还未装裱的画卷随处可见,有山水,有人物……风格各异。 几案旁边的画缸中更是放了不少画轴。 这里的画,远比他书房里还要多。 雁翎脑中空白了一瞬,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她双目微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我在哪里画?” 贺庭州不动声色地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随手指了指几案:“那儿吧。” “好。”雁翎从善如流走过去,在几案前坐下。 “山水?花鸟?人物?你想学什么?”贺庭州问。 “都行。” 贺庭州沉吟:“这样,你先画一点我看看。” 雁翎不解:“画什么?”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雁翎略一思忖,铺纸研墨,提笔就画。不多时她停下笔:“画完了。” 贺庭州缓步走至其跟前,只一眼,就拧起了眉:“你这画的什么?” “竹子啊。”雁翎觑着他神色,小声道。 “竹子?”贺庭州语气玩味地重复,“这是竹子?” 洁白的宣纸上黑黢黢一片,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看出点竹子模样。 雁翎有点心虚,也不和他争辩:“我说了我不会的嘛。要不,你画一个我看看?”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那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贺庭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轻嗤一声,伸手拿起了笔。 雁翎见状,登时眼睛一亮,连忙铺纸,甚是殷勤。 然而贺庭州却不另用新纸,而是提笔在她的“竹子”上添添改改。 说来也怪,他就这么随意地涂抹了几笔后,原本不伦不类的涂鸦竟真成了一幅墨竹图。 “哇。”雁翎低呼出声,轻击了一下掌,目光灼灼看向他,“好厉害,能不能教我?” “唔。”贺庭州略一点头,姿态随意,接下来的教导毫不含糊。 从工具的挑选到如何执笔,寥寥数语讲得清晰明了,还亲自为她做示范。 雁翎一边细看,一边认真模仿:“是这样吗?” “手指的位置不对。”贺庭州出声纠正。 此时两人离得很近,他一低头,就隐隐闻到一股馨香,自她身上传来。非兰非麝,似有若无。 贺庭州眼皮一动,不着痕迹地远离了她一些。 “哦。”雁翎对此毫无所觉,她只顾着与手上的笔较劲。听他说不对,立刻改正。 周夫子曾评价她勤勉,人又有几分小聪明,这大约不假。她很快就掌握了执笔的技巧,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 贺庭州抬眸,不紧不慢道:“学画要打根基,先钩摹名家旧作吧。” “名家旧作?”雁翎心中一动,那她是不是可以借机……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今天主要目的是学画,是打消他的戒心,不能轻举妄动。 说话间,贺庭州随意取了几幅画,放在几案的一角:“先临摹这些。” 雁翎收起杂念,细细打量,见这几幅画皆是前人所画的竹子。她适时地流露出惊异之色,佯作无意问道:“你所有的画都在画斋里了吗?” 贺庭州眸光轻闪:“书房还有一些。” “好多啊。”雁翎随口感叹一句,强行按下心中悸动,开始认真临摹旧画。 这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 贺庭州眼帘低垂,站在旁边,偶尔才出声指点一二。 可能觉得无聊,他看了一会儿后,见她逐渐上手,便悄悄离开。 一时间,画斋内只剩下雁翎和满室的画,以及不远处通向书房的暗门。 雁翎手上动作不停,心里思绪连篇。 找?不找?似乎有两个小人在交战,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这是跟着贺庭州学画第一天,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万一他很快去而复返,抓个正着,她虽能用语言掩饰,但未免惹人生疑。那样就太得不偿失了。 做出决定后,雁翎阖了阖眼睛,吁一口气,继续临摹旧画。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庭州才又回来。他视线逡巡,看一眼通向书房的暗门,又看看画缸里的画轴,毫无异常。 少女坐在几案边,专心致志地临摹,一笔一笔,格外认真。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她原本红色的衣裙覆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头上的蝴蝶发簪轻轻晃动。 生动而美好。 仿佛此前的猜测只是他的错觉。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急,慢慢来。 …… 临近晌午,长顺进来请示,问二人在何处用午膳。 雁翎扭头看向贺庭州,眨巴着眼睛,抢先道:“我想回去吃,可以吗?” “可以。”贺庭州略一颔首,并不在意。 雁翎轻舒一口气。 说实话,在这里跟他学画,需要一直提着精神。还是回去更自在一些。 用罢午膳,又小憩了一会儿,雁翎再次活力满满,来西院学画。 单纯的临摹旧作实在无聊。她临摹几幅之后,便又尝试自己作画。 同样是画竹子,她这一次明显有了极大的进步,兴致勃勃拿去给贺庭州看:“怎样?” 贺庭州正在饮茶,看见递到面前的画,眉心微凝,视线在画上停留了一会儿后,缓缓抬眸,直直地看向她。 他目光幽深,不辨喜怒。 雁翎心里咯噔一下,睫羽轻颤,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怎么了?是我画的不好吗?” “要看和谁比。”贺庭州眉心微动,勉强夸赞一句,“有点进步。” 雁翎暗自腹诽,这还算有点进步?明明进步很大了好吧? 但她面上却是一派惊喜之色:“那,我明天能不能拿这个交给周夫子?” “你觉得呢?”贺庭州轻哂,不答反问。 雁翎郑重点头:“我觉得可以。” “……”贺庭州沉默一瞬,“也行,只要你别说是我指点的。” 雁翎一噎,悻悻地道:“那我再画一幅好了。” 当她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呢。 她重重地叹一口气,继续回去作画。 贺庭州则重新端起了茶盏。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位秦姑娘应该学过画画,而且学的时间不短。只是不知道她这笨拙新手的模样,还要装多久。 第14章 期间,贺庭州有事离开过两次,雁翎都只当不曾看见,安安静静作画。 直到将近黄昏,她才收拾了画具,依依不舍地同贺庭州作别:“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少女站在几案边,偏头凝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 “近来公务繁多,我未必每天都有空。”贺庭州抬眸,没有错过她脸上明显的失望,停顿一下后,不紧不慢续道,“你先自己练着。” 雁翎心思一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我能带几幅旧画回去钩摹吗?” 贺庭州瞥了她一眼,随手指一指几案旁边的画缸:“自己拿。” “好的,多谢多谢。”雁翎又惊又喜。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真的答应 了。 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然而当着贺庭州的面,她不敢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只状似认真地挑选几幅,再三道谢后离去。 贺庭州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目光渐沉。 一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后,雁翎就细看带回来的几幅画。 从纸张的颜色、厚度、以及画上的印章,基本能断定,这些画应该都是真迹。 雁翎缓缓收起画卷,心想,贺庭州还真是胆大,就不怕她带走之后以假代真吗? 好吧,以她目前的“水平”来说,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忧。 一旁的绣屏好奇地问:“姑娘,这些都是从世子那儿拿回来的?” “是啊,他借给我钩摹用的,可不能弄坏了。”雁翎笑笑,心想,今天能把这几幅借给她,改天就能借别的画。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能达成所愿。 是夜,雁翎用过晚膳,练一会儿字后,认真临摹旧画,将近亥时才在绣屏的催促下安寝。 次日一大早,她又早早去女学读书,生活忙碌又充实。 不知不觉,数日过去。 这天晌午,雁翎去松鹤堂陪老夫人用膳。不料,老夫人竟取出一张花笺递给她。 “这是什么?”雁翎好奇接过。 “长公主派人送来的,她明日办赏花宴,要你们去赏花呢。” 雁翎一怔:“我也要去吗?” “对,长公主指明了要你去。”老夫人笑笑。 历来京中设宴,无一不是提前数日相邀。今天下帖,多半是长公主临时起意。 雁翎心中惊讶更浓,她初到京城不足一个月,和长公主素无交集。对方怎会邀她赏花?她想了想,问:“我可以不去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进京自有目的,对所谓的赏花宴,实在没有多大的兴趣。 “你不想去?” “我还要跟着世子学画呢。”雁翎很快找到理由。 老夫人笑了:“学画这事,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赏花宴错过,可就没了。” “我都不认识几个人……” “你平时不出门,又去哪里认识人?说起来你进京这么多天了,只出门一次,不觉得憋闷吗?” 雁翎摇头。 这些天她一直在盘算自己的事情,并不觉得憋闷。 “年轻人,多出去走走,结交几个朋友也好呀。”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髻,压下了心里的另一层考量。 ——泱泱适当出门赴宴,也能坐实她定国公府未来少夫人的身份。 面对老夫人爱怜的目光,雁翎拒绝的话不好再说出口,只得点头道:“那好吧。” 见她答应,老夫人更添兴致,令人拿出首饰匣子,从中挑出好几样塞到她手里。 雁翎推辞不掉,只得先收下。 离开松鹤堂时,她手臂上多出两对臂钏,发间也多了一根沉甸甸的卧凤衔珠步摇。 每走一步,步摇就轻轻晃动,摇曳生姿。 雁翎叹一口气:老夫人对她这么好,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她去做:明日去参加赏花宴,无法学画,最好同贺庭州说一声。 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听说最近有桩大案,贺庭州早出晚归,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有时甚至干脆宿在衙门。 雁翎便吩咐锦书多留意。 戌正时分,锦书告诉她世子回来了。 “好,我这就过去。”雁翎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里的笔。 锦书应声道:“我陪姑娘一起。” “嗯。”雁翎点了点头。 平时她总以不习惯有人跟着为由,拒绝锦书和绣屏的跟随。但此刻已入夜,锦书特意提出,她若再强烈拒绝,倒显得奇怪。 ——反正她也不可能在今日行事。 于是,锦书提着灯笼,雁翎抱着画卷,相偕前往西院。 …… 贺庭州刚简单用过晚饭,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听闻秦姑娘来了,他眉锋微扬:“让她先去画斋等着,我待会儿过去。” 这几日他忙,没顾得上她,只知道她老老实实没有异动。她这会儿突然过来,是要做什么? “是。”长顺答应一声,依言将雁翎带至画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锦书并未跟着进去。 因此,只有雁翎独自一人面对着满室的画。 说没半点心思,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时间紧,外面有人随时可能进来,她也不敢造次。 果然,不到半刻钟,就有脚步声响起。 雁翎立刻回头:“你来了?” 与此同时,贺庭州开口问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长公主邀我参加赏花宴,我明天不能来找你学画了。”雁翎定了定神,解释道,“我本来要拒绝的,可是老夫人……” “知道了。”贺庭州颔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赏花宴一事,他有所耳闻。长公主是当今陛下的胞妹,喜好交友,时常设宴,这次赏花宴更是遍撒邀请帖。贺庭州自己也在受邀之列,并不把它当回事。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这几天做的画?”雁翎拿着自己近几日画的图给贺庭州看。 从旧到新,每幅画都能看出明显的进步。 贺庭州快速翻动着面前的画作,忽然抬眸,目光落在雁翎身上。 烛光摇曳,她面庞雪白,眼珠黝黑,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忽闪着。 雁翎给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了?我画的很差?” 不应该啊。她有刻意控制,扮作一个有天赋可惜从未学过的新手。毕竟哪个夫子不喜欢聪明又努力的学子呢? “还好。”贺庭州垂眸,面容平静一一指出画的优劣。 雁翎边听边点头,模样认真而专注。 想了一想,她又问:“这几幅画,我钩摹很多次了,能换几幅吗?” 贺庭州偏头,还未开口,忽听“啪”的一声轻响。 两人齐齐望去,竟是烛花爆了。 “想换什么自己挑吧。”贺庭州按一按眉心,罕见地露出些许疲态,“我有些乏了。” 说完,他缓步向外走去,临走还不忘交代一句:“天干物燥,走之前记得把灯灭了。” “啊,好的。”雁翎一怔,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之喜。 他就这么走了?这么信任她的吗?事情这么顺利?是她在做梦还是另有玄机? 算了,不管了。是他亲口说了让她自己找的,他有言在先,她这会儿翻找名正言顺。 雁翎实在抵抗不了这巨大的诱惑,她深吸一口气,快速查看此地画作。按顺序,一幅一幅,打开后重新合上放回原位,只恨自己没能长出八只手来。 造型别致的烛台上,同时点燃了四支蜡烛,照得画斋里亮如白昼。 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暗处的眼睛。 雁翎对此毫无所觉,此刻她正处于高度紧张中。好在她越紧张,越冷静,手上动作不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此地所有画作翻看一遍。 很可惜,并没有看到她想要的那一幅。 一时间,浓浓的懊丧笼罩着她。 雁翎阖了阖眼睛,缓缓吐一口气,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找不到很正常。那么重要的东西,岂能随便放置?她现在跟着他学画,得到信任,说不定能直接开口问他借呢。 她迅速调整心情,抽出几幅旧画,抱在怀里,又小心吹灭了蜡烛,走出画斋。 “姑娘,怎么这么久?”锦书迎上来问。 “唉。”雁翎叹一口气,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世子让我挑几幅画回去钩摹。可我看每一幅都好,实在是难以取舍,这才耽搁了。” 锦书点头,不再追问。 月色皎皎,二人相偕离去。 原本已该歇下的贺庭州却双眉紧蹙,眼神微冷。 看来,她图谋的是画,却不是画斋里的任何一幅。 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可在确定她另有所图后,他仍感到不快。 第15章 翌日,清晨。 雁翎刚一起身,锦书和绣屏就忙碌起来。 这是秦姑娘第一次出门做客,两人齐心协力,挑选衣裳首饰,研究发髻妆容,格外上心。 雁翎心里想着事,懒得花心思,干脆双目微阖,乖乖任由她们折腾。等她 们结束,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轻“咦”了一声。 原本浓丽的长眉被修成柳叶状,两腮各抹了一点轻红。乍一看去,有些不习惯,但似乎平添了一抹温柔。 绣屏笑道:“这是京中最时兴的妆容,姑娘觉得如何?” “挺好的。”雁翎随口回答。 她对外貌不太在意,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之前老夫人说她眉眼最像秦钰。如今换了眉型,不知还像不像。 收拾妥当后,雁翎前往松鹤堂。 老夫人一看见她,就笑了起来:“好看。果然是年轻小姑娘,怎么打扮怎么好看。” 并未提及眉型。 一旁的温萦轻哼了一声。 老夫人听见,笑道:“阿萦也好看。”随后,又认真叮嘱:“你们两个在外面可一定要互相照应。” “嗯。”雁翎点头。 温萦则撇了撇嘴,什么互相照应?不就是让她照顾秦泱泱这个新来的吗?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口。 长公主设宴,邀请的人多。除了她们二人,贺庭州和二房的贺庭康也收到了请柬。不过贺庭州有公事要处理,一大早就去了大理寺。老夫人便让贺庭康帮忙照看两个姑娘。 贺庭康是二房长子,在府上排行第三,今年十九岁,身形修长,面容俊秀,只脸色稍显苍白。 雁翎来到贺家这么多天,只闻其名,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这位贺三公子看上去可比他二哥友善多了。 时候不早,一行人动身出发。 定国公府距离长公主的府邸有些远。车马行驶近两刻钟后才到。 公主府外车水马龙,格外热闹。 门口站着一排下人,热情地带着宾客们入内赏花。 此时正值三月,牡丹初绽。放眼望去,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众人衣饰鲜艳,行走在花海中间,宛若一幅游动的画卷。 温萦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多时就遇见好几个熟人。 很快,有人注意到她身旁的雁翎,好奇地问:“这位是……” 温萦笑意微敛,干巴巴地介绍:“秦泱泱,我外祖母闺中好友的孙女,现在住在贺家。” 她说的含糊,但有消息灵通的,已知道这是定国公世子的未婚妻。 贺庭州相貌出挑,家世不俗,当年高中探花,不少人家想同他结亲。但贺家声称有早年定下的婚约,一概婉拒,偏偏却一直不见他成婚。还以为婚约是托辞呢,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未婚妻啊。 一时间,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雁翎身上,或明或暗打量着她。 “原来是秦姑娘,秦姑娘是哪里人?” “什么时候进京的?” …… 面对众人的询问,雁翎打起精神,一一作答。遇到一些稍微难回答的问题,她就面带笑意略过,只作不曾听见。 她虽是第一次来,又家世不显,但毕竟背靠贺家,众人不管心里怎样,面上还算友善。 雁翎紧绷的精神渐渐松懈了一些。 直到突然有人惊呼:“南康公主来了!” 南康公主?雁翎心中一凛,三皇子的妹妹?唔,按辈分,长公主是她姑姑,南康公主过来,好像也不奇怪吧? 正想着,一个华服丽人已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越走越近。行到之处,众人纷纷行礼。 今日赴宴的女客,俱都衣饰不俗,可南康公主,明显又与众人不同。 她的金丝盘发雍容华贵,如云的鬓髪间簪了一朵盛放的牡丹,不但容貌与三皇子极为相似,那份高傲也几乎是如出一辙。 雁翎站在温萦身旁,随着众人一道向公主行礼。 南康公主也不说话,只抬一抬手。 宫女会意:“免礼。” 南康公主对宫女附耳低语几句,宫女点一点头,扬声问道:“哪个是鄂州来的秦姑娘?” 霎时间,众人齐齐看向雁翎。 雁翎微讶,只得再次施礼:“民女秦泱泱,见过公主。” 公主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你,随本宫过来。” “是。”雁翎应下,心中暗生警惕。 南康公主向西南方向而去,一群人浩浩荡荡紧随其后。 温萦本欲跟上去,却被拦住,她有些不忿地撇了撇嘴。 真不知道秦泱泱有哪里好?第一次赴宴,竟得了公主青眼。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不见其回来。温萦才隐约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如果公主欣赏一个人,那应该是当众夸赞。把人叫走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秦泱泱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万一冲撞贵人可怎么办? 温萦越想越心急,想到外祖母的叮嘱,更觉头大,索性让丫鬟去通知贺庭康。反正她消息递出去了,剩下的就不关她事了。 今日赏花宴,男客与女客并不在一处。 女客这边赏花弄草,男客那边,却还要吟诗作对。 贺庭康饱读诗书,简单的做诗难不倒他。将自己新做的诗交上去后,他同相熟之人说话,忽然一个眼熟的小丫鬟找到了他:“三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秦姑娘被南康公主带走了。”小丫鬟脸色通红,气喘吁吁,“表姑娘让我来告诉您。” 贺庭康皱眉:“带去哪儿了?” 丫鬟摇头:“不知道。” “带去做什么了?”贺庭康又问。 丫鬟继续摇头,仍是不知。 贺庭康心内顿生烦躁,怎么一问三不知?但是温家表妹特意派人通知,肯定不是小事。 想到祖母的交代,和二哥平时的照拂。贺庭康快速冷静下来,一面命人去大理寺报讯,一面亲自去找长公主。 急急忙忙刚行数步,迎面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贺庭康顿时喜出望外:“二哥!” 来者是贺庭州。 最近有大案,大理寺诸人格外忙碌。原本长公主的赏花宴,贺庭州是婉拒的,但终究还是在忙完之后,抽空过来看看。 一见到二哥,贺庭康瞬间有了主心骨,三言两语说明方才之事。 相较于他的焦急,贺庭州看上去要镇定得多:“知道了,我去看看。” 不论她究竟所图何物,毕竟还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头,他不能不管。 …… 雁翎跟在南康公主等人身后,不知目的地往前走,越走越忐忑。 终于,南康公主走进一个凉亭。 这凉亭临湖而建,三面环水,仅余一条通道。 湖是人工建成的,呈半月型,不算很大,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南康公主抬了抬手,立刻有侍从放下软垫,服侍她在桌旁坐下。随后,宫女呈上一沓纸。 公主低头看纸上内容,仿佛忘记了雁翎还在旁边。 雁翎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叫自己过来做什么。但她也不能出声问,就安静站在一旁。 直到一沓纸全看完,觉得晾得差不多了。南康公主才抬眸,瞟了一眼低眉垂目的雁翎,突然出声:“秦泱泱?” “公主。”雁翎回过神。 “你会水吗?” 雁翎不解其意,忖度着回答:“回公主,民女不会水。” “嗯?”公主似乎来了兴致,“让人把你丢进这湖里,你能支撑多久?” 雁翎瞪圆了一双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听南康公主这语气,仿佛是在问她,一顿能吃几碗饭一样。 她睫羽快速抖动,思绪也转的极快。 南康公主特意叫她到这里,应该不是要杀她吧?皇家尊贵,可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的道理。 想了一想,雁翎回答:“假如真被丢进水里,只怕不到半刻钟就去见阎王了。到时候死状难看不说,还会毁了长公主的地方。” “是么?一个湖而已,毁就毁了吧,姑姑不会在意。”南康公主站起身。 低头看着自己染了三遍蔻丹的指甲,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天真的残忍,“倒是淹死之人,本宫还没见过,着实好奇。” 第16章 雁翎心里咯噔一下,双眉不自觉蹙起。 “怕了?”南康公主笑了。 雁翎没有回答。 怕么?自然是怕的,但惧怕之余内心深处还有些许愤怒。 南康公主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继续道:“既然怕了,那就乖乖地退婚,本宫或许还能大发慈悲,给你一条生路。” “退婚?”雁翎心内更觉荒谬。 因为一桩婚事,就拿别人的性命做要 挟?这么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吗? “没错。”南康公主微微一笑,“退婚。” 雁翎定一定神:“公主,这婚约是两家长辈定下的,非民女一人所能决定。公主若是反对,何不与贺家商量?” ——其实不用嫁给贺庭州,她是愿意的。但是贺家大概很需要和她的这份婚约。若她真的一口答应,开罪贺家,那她所谋之事还能成吗? 可是,明显也不能得罪公主,那就只能含糊应对了。 “本宫是在问你,不是在问贺家。”南康公主面色微沉,“你只说退还是不退。” 雁翎只得道:“此事民女恐怕做不了主。” “是做不了主还是不肯?你若坚持不嫁,贺家还能强逼你吗?”南康公主冷哼一声,显然不好糊弄,“哦,是了,你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就是为了这桩婚事,又怎么会轻易退呢?” 雁翎没有说话。 在南康公主看来,这无疑是一种默认,她冷笑:“本宫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要。那就不要怪本宫了。” “来人。”南康公主抬手指一指湖面,“本宫看秦姑娘有些糊涂了,你们把她放湖里清醒一下吧。” 话音落地,即刻有几个侍从上前拖人。 雁翎瞬间面庞雪白,心思急转。她是习过武,但公主身边这些人,显然都是好手。以少敌多,她胜算不大。 可若直接当场改口同意退婚,贺家那边如何交代?她又以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贺家? 就算贺家同意她留下,南康公主也未必允许。 还不如水遁,暂时避过,也好卖个人情与贺家。 是的,水遁。 其实雁翎会水。六七岁上,她就曾跟着二哥学凫水,只是不能像二哥那样长久在水下闭气。 可若真到了危急关头,那也只有奋力一搏了。 因此,几人来拉拽时,雁翎既不求饶,也不抵抗,不声不响任由他们丢入水中。 刚一入水,她身上的衣衫便已湿透。 雁翎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惊惶开口:“救命,救……” 南康公主凭栏站在湖边,居高临下望着水面,听着少女的呼救,笑道:“秦泱泱,你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只要你愿意,本宫立刻让人……” 话未说完,水面上已不见人影。 “人呢?”南康公主一惊。 侍女有些不确定:“好像沉下去了。” 南康公主脸色立变:“不会淹死了吧?快,把她捞上来!” 她是要教训秦泱泱,可没想搞出人命。不是说能撑半刻钟的吗?怎么这般不济? 与此同时,唯一的通道上,正有人快步行来。 他行的极快,宛若脚下生风。 看见他,南康公主神色更加难看:“贺庭州?” 他怎么来了? 原来贺庭州自堂弟处得知雁翎被南康公主带走之后,便要过来一探究竟。幸得公主府下人指点,找到此地。 亭子三面环水,只有一条通道。 他还未靠近,远远地就看见雁翎在水里挣扎呼救。 须臾间没了声音。 来不及多想,贺庭州直接除去外边衣衫,纵身跳入水中,向她游去。 很快,他发现了目标。 水下视物不便,贺庭州看不清具体细节,但能看到,身着黄色衣裙的少女正缓缓向下沉,就在他身前不远处。 贺庭州快速游过去,从她背后施救。 …… 雁翎呼救两声之后,便假装力竭,向下沉去,实则暗自游向岸边。偶尔借着湖面浮萍的遮掩悄悄换气。 她在水里,对岸上的动静没大留心,只隐约听见公主的惊呼。 具体喊的什么,没听清楚。 当然这并不重要。 因为不知道是谁,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雁翎下意识挣扎,却被对方牢牢箍住。微怔之际,那条手臂已穿过她的胸前,攥紧了她的右手,半拖半抱带着她向上游去。 雁翎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以为她溺水了,要救她呢。 阳光正好,水波潋滟。 雁翎无意间看见了施救者的侧脸。 浓眉凤目,鼻梁高挺,即使只露出半张侧脸,她也认出来了。 竟然是贺庭州。 怎么会是贺庭州呢? 雁翎有点懵,他不是去大理寺了吗?为什么突然出现还下水救人? 她本来是计划水遁的,可他来救她,等会儿要怎么收场呢? 可能是水下气少,雁翎思绪有些混沌。 算了,不想了,干脆就真当自己溺水。剩下的,交给贺庭州处理吧。 于是,她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拖拽。 贺庭州拉着人游向岸边之际,南康公主已回过神,吩咐属下:“愣着干什么?去帮忙啊。” “是!”侍从领命,匆匆奔至岸边,拿着竹竿伸过去,试图拉他们上来。 然而,贺庭州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直接越过竹竿,独自将人拖到了岸上,低声唤道:“秦姑娘,泱泱!” 少女毫无反应。 她全身湿漉漉的,被水打湿的发丝黏在颊畔,嘴唇苍白,双目紧闭。看上去好不可怜。 贺庭州心里一沉,伸手去试她的呼吸,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尖。 鼻尖冰凉,但好在尚有呼吸。 又探其颈侧,颈侧脉搏犹在跳动。 贺庭州稍稍松一口气。还好,有救。 “我没想让她死。”南康公主站在数尺开外的地方,“我就是吓唬她一下……” 她是公主,金枝玉叶,父皇为她招选驸马,起初有意贺家。可惜,刚透出一点风声,贺庭州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就出现了。驸马一事不了了之。 南康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尽管父皇会为她另选,她也不是非贺庭州不可。但她仍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借着赏花宴,她临时起意,要教训一下秦泱泱。若能让其退婚,那贺家人的表情定然十分精彩。 哪想秦泱泱宁可淹死也不愿退婚。 贺庭州好像没有听见,他神情凝重,认真检查雁翎的口鼻。 发现没有异物后,他让其侧卧,一手抬起她的额头向下推,一手托着她的下巴抬高…… 他动作快,力气大,雁翎有些不适。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干脆咳嗽一声,顺势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就是贺庭州的面容。 他也刚从水里出来,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流过面庞,凝在他的下巴处。 见她醒来,贺庭州立刻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心内稍稍放松了一些。 有呼吸,有心跳,能清醒过来,应该问题不大。 下一瞬,他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拇指仍放在她颈侧。 先时要助她打通气道,不曾留意,此刻贴着她纤细、冰凉的脖颈,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肌肤下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隐隐与他的心跳重合。 仿佛触碰到火苗一般,贺庭州飞速收回了手,不动声色轻碾一下指腹,似乎这样就能抹去心里头的那点怪异。 “我……”雁翎才刚说一个字,就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因为咳嗽而变得嫣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在水里待了一会儿,又湿衣贴身,有风吹过,更增冷意。 贺庭州眼皮一动,拿过自己外衫严严实实包在她身上,又将她打横抱起:“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她需要尽快沐浴更衣,再请个大夫看一看。 身体蓦的腾空,雁翎吃了一惊,下意识去拽他胸前的衣襟。 触手湿凉,方才贺庭州跳下水救她这件事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更加清晰。她有点尴尬地缩了缩脑袋。 罢了,她现在浑身湿透,披着他的衣裳,还是不自己走了。 贺庭州垂眸看她一眼,抱着她大步往前走。 “站住!”南康公主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没想杀她。” 贺庭州面无表情,一双眼睛黝黑黝黑:“让开。” 他这举动堪称无礼,但南康公主没有计较。 她仍站在原地,下巴轻抬,尽量不失体面:“我是公主,若真想杀人,有的是法子神不知鬼不觉。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她,没想到她……” 不等她说完,贺庭州就抱着人从她身侧越过。 第17章 尽管抱着一个人,贺庭州仍走得极快。 突然,怀中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襟。 “嗯?”贺庭州脚步微滞,垂眸看向她。 雁翎眨了眨眼睛, 小声道:“也可能公主真的没想杀我。她说只要我答应和你退婚,她就饶过我。若不肯,就把我丢进水里……咳咳……” 说话的间隙,她又咳嗽两声,眼角也渗出了点泪花。 真是的,明明没在水里待多久,怎么就感觉嗓子痒呢? “好了,知道了。”贺庭州打断她的话,“你不必说了。” 纵然南康公主真无意杀人,那也是将人置于危险的境地。 今天幸好是他及时赶到了,若他没过来呢? 那她岂不是要命丧于此? 雁翎半仰着脸,继续道:“我没答应,除非是贺家主动解除婚约,除非是你不愿意……” ——水也下了,冻也受了,总得趁机卖点好,方便日后行事,可不能白白遭罪。 “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可就要死在这里了。”少女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这话时,脑袋往他胸前靠了靠。 贺庭州眉心微凝,耳边“嗡”的一声,心跳似乎有一瞬间的异样。 少女乖巧地窝在他怀里,黝黑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那眼神是信赖,又是庆幸,似乎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贺庭州倏地移开视线,只说一句:“别乱动,有人来了。” “哦。” 说话间,一行人步履匆匆迎面走来。 为首者三十多岁,衣饰华贵,姿容秀美。 贺庭州认得,这是今日赏花宴的主人,当今陛下的胞妹——宁平长公主。 宁平长公主无疑是今天最忙的一个人,说是设宴赏花,其实还有另一层目的:帮侄女南康公主挑选驸马。 因此她命今日在场的青年才俊们作诗,又拿给侄女看。 谁知,才刚稍微休息一会儿,就有人来报,说南康公主将定国公世子的未婚妻带走了。宁平长公主不放心,遂亲自过来看看。 ——毕竟这是宁平长公主府,可别在她的府邸生事。 迎面看见贺庭州身着湿衣,怀里还抱了一个人,宁平长公主眼皮一跳:“贺大人,这是怎么了?” 她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 ——被贺庭州抱在怀里的分明是个女子,脚上鞋子还在往外渗着水,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不等贺庭州回答,长公主便道:“是落水了吗?来人,快带贺大人去换身衣裳,可千万别着凉了。” 贺庭州本想尽快离开此地,但看一眼怀里人苍白的脸,他心念微转,略一颔首:“有劳。” 大户人家设宴,为备不时之需,都会提前准备衣裳若干。 下人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偏房,呈上干净衣裳后,退了出去。 雁翎这才双足着地,湿透了的鞋子又湿又滑,踩在地上发出奇怪的声响。 此前抱着她疾行,心无杂念。这会儿看她身上还裹着他的衣裳,贺庭州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不自在。 “你先把衣裳换了,我去外面等你。” “那你就在门口等。”雁翎几乎是脱口而出,睫羽微颤,轻声央求,“别走远。” 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她有点担心再出事。 “嗯。”贺庭州转身出去,并掩上了门。 其实她不开口,他也不会单独把她留在这里。只是他自幼习武,耳力极好,站在门口,隐隐能听到里面细微的动静。 一想到她现在正在做什么,贺庭州心底的那点怪异似乎更浓了一些。 他干脆向旁边又走了两步,双目微阖。 事急从权,不必多想。 房间内,雁翎飞速除下身上的湿衣,胡乱擦了一下,换上干净衣裳。 这才稍稍有了些许暖意。 想到贺庭州还穿着湿衣服,雁翎不好意思让他久等,她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打开房门:“你也换一下吧,我替你在门口守着。” 贺庭州瞥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长公主府准备的衣裳,都是新做的。虽然未必合身,好在还算干净。 发生了这种事,两人自然不会继续留在此地。何况雁翎时不时地咳嗽一声,需要尽快找个大夫看看。 是以,贺庭州让人同堂弟打一声招呼,便偕同雁翎先行回府。 回去途中,贺庭州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和雁翎一起坐车。 还是来时的马车,但完全是不同的心情。 忽然,雁翎想起一事:“今天的事情,别告诉老夫人。” “嗯?”贺庭州猝然睁开眼睛。 雁翎解释:“我不想让她担心。” 本来她不想赴宴的,是老夫人力劝,她才改了主意。若老夫人知晓此事,说不定不止担心,还会自责。 雁翎可以利用被逼下水一事,向贺庭州卖好,却不能对老夫人这样。 贺庭州定定地看着她,继而垂下眼帘:“嗯。” 静默一会后,他又道:“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语气认真,可雁翎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那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还能有什么交代?不继续找她麻烦,就算不错了。 鼻尖越来越痒,雁翎隐约感觉有点不妙。 果然,尽管她一回去,就喝姜汤、热水沐浴,一样不落,可不到一个时辰,她就发热了。 贺庭州派人去请的太医姓郑,二十多岁,与贺家有些私交。贺庭州还未回府时,就命人去请了。 此刻郑太医还没离开,得知秦姑娘发热,又稍稍修改了一下药方:“外邪侵袭,卫阳被遏,秦姑娘这是风寒。” 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 雁翎心里有点慌:“太医,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以前也经常凫水,并不曾发热。难道是因为还没入夏?还是她湿衣穿久了? 唔,也有可能是因为没穿水靠。 郑太医还未回答,贺庭州先瞥了她一眼。 可能是发热的缘故,她可怜巴巴看着郑太医,脸颊通红,眼睛水汪汪的。 郑太医看一眼贺庭州,才笑道:“好好喝药就不会。” 雁翎立刻保证:“放心,我肯定好好喝。” 她还有事要做呢,决不能折在这里。 “那就没事。”郑太医笑了。 有他这句话,雁翎放心不少。 毕竟是女眷,外人不好在这里久待。 郑太医将药方递给下人,拎着药箱走出小院。 他看向身侧的贺庭州,见其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略一思索,郑太医出言宽慰:“放心吧,风寒而已,没伤及肺腑。你呢?不需要我给你开两贴药吗?” “目前还不用。” 郑太医点一点头,也不勉强,只感慨道:“这么着急让我过来,我当是为了谁呢,原来是你的未婚妻。” 贺庭州没有说话:未婚妻么? 今日事情多,他只顾着她的安危,竟差点忘了她先前的诸多古怪之处。 …… 雁翎喝药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次日醒来,虽不再发热,可仍鼻塞、咳嗽。她索性让锦书帮她告了假,待在房中休息。 午后,女学里几个姑娘结伴来探视她。 雁翎唯恐自己的风寒会传染,就不让她们靠近,只隔着窗子和她们说几句话。 众人或是关切询问,或是贴心安慰。 唯独温萦留到最后:“秦泱泱,你和我说实话,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提前走了?而且一回来就病了?” “没什么事。”雁翎含糊回答,瓮声瓮气。 温萦轻哼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听说你回来的时候,头发是湿的,还换了衣裳。是被人为难了吧?” “咦?”雁翎有些意外。 温萦居然比她以为的要敏锐不少。 见她不否认,温萦更加笃定:“我就知道。要不是我给三表哥报信,三表哥又找二表哥。你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原来是你报的信。” “不然呢?还会有谁?”温萦撇了撇嘴。 虽然她不喜欢秦泱泱,可她们都出自定国公府,在外面是一体的。而且她也答应了外祖母要互相照应。 雁翎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贺庭州突然出现。 她很承温萦的情,软语道谢:“那可真是多谢你了。我就知道,阿萦对我最好了。” 温萦才不想给她好脸色,本要瞪她一眼,突然反应过来,隔着窗子对方未必能看到,就重重冷哼一声:“自作多情,谁对你好 了?” 她大步离去,雁翎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第18章 落水一事,雁翎原本是要瞒着的,可终究还是给老夫人知道了。 赏花宴后的第二天,长公主派人送来不少珍贵药材。 第三天,宫里的费皇后赏赐了一些药材和珠宝,同时还派宫中女医过府探视。 这么大动静,自然惊动了老夫人。 知道始末,老夫人脸色难看极了:“我要进宫问问陛下和皇后娘娘,他们是怎么教导女儿的?” 雁翎连忙劝阻。 贺家二房的李夫人也劝道:“宫里赏下药材珠宝,已是表明态度了。此刻若再进宫,只怕……” 她话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老夫人也明白。 天家尊贵,费皇后这番举动,已然是一种委婉的致歉了。若非要追究,反倒显得贺家不识趣。 老夫人沉浮半生,这些道理都懂,可到底还是心疼泱泱。进京以来,第一次出门赴宴,就受这么大委屈。 她颇为自责,一把揽住少女:“都怪我。非要让你去什么赏花宴……” “这怎么能怪老夫人呢?谁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雁翎轻声宽慰。 老夫人重重地叹一口气,心中怜意更甚,继而又道:“你们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这不是怕您担心嘛。” 说了一会儿话后,老夫人情绪略略安定了一些,又让如意去取一对翡翠手镯,强令雁翎收下。 雁翎推辞不掉,只得先收了。 因着被逼落水一事,雁翎多出不少金银珠宝。而与此同时,南康公主的日子却不大好过。 赏花宴后的第二天,大理寺的奏折就呈到了皇帝面前。 宁平长公主也进宫了一趟,委婉将此事讲与皇帝听。 毕竟发生在她府上,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当即皱了眉。 皇家重体面,女儿私底下杀个把人,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大事。但若闹到明面上,给人抓住把柄,那就很不好看了。 何况贺家并非寻常人家。老国公贺宝山跟着先帝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现任定国公贺峥也曾为平叛出过不小的力。定国公世子贺庭州两年来审判冤狱,秋毫无差。 至少不能面上做的太过。 于是,皇帝令费皇后私下安抚贺家,又将南康公主禁足半月。算是给贺家一个交代。 对于这个处理,贺庭州并不满意。但他心知,当前情景下,这已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这天,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时候还早。他去向老夫人请安后,转道去了附近的小院。 ——秦姑娘就住在此地。 不同于她三天两头往西院跑,贺庭州极少来这边。 他站在小院门口,竟隐约觉得有些陌生。 太阳逐渐西行,微风还算和煦,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些花卉,活泼泼,正开得灿烂。 雁翎经过几日将养,身体逐渐好转。此刻正坐在院中,懒懒地翻阅一本书。 因为不出院子,她只穿了一身家常衣裳,松松绾个发髻,如云的墨发仅用一根发簪束着,其余半点装饰也无。 乍一看去,竟比平日里多出几分安静娴雅的气质。 贺庭州刻意放重了脚步。 听到动静,雁翎下意识转头。待看清来者面容后,她眸中登时流露出笑意:“咦,二郎来啦。” 有那么一瞬间,贺庭州几乎要有种她在等他的错觉。 他没去纠正她的称呼,只说一句:“有事找你。” “好吧,原来是有事找我啊。”雁翎面露失落之色,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呢。庭芳和庭珊都看我两回了。你一次都没来过……” 贺庭州瞥她一眼:“有正事。” 有什么可探视的呢?人是他从水里拉上来的,御医是他让人请的。两次药方他都亲自看过。她的身体状况,他心里有数。 “那你里面坐。”雁翎立时敛容正色,“我给你倒茶。” “不必麻烦了,在这儿说就行。” “哦。”雁翎很好奇,他特意来找她,究竟为了什么正事。 谁知,他一开口就是:“陛下口谕,南康公主禁足半月。” “谁?南康公主?禁足?”雁翎讶然,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是因为把我扔进水里那件事?” “嗯。这个惩罚是太轻了……” 雁翎摆了摆手:“能有惩罚就行,那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我原本也没指望能把她也丢进水里。” 她原以为那些珠宝赏赐就算是“交代”了。没想到还有禁足,虽不严重,可对她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少女神色轻松,引得贺庭州微微侧目。他语气不明:“你倒是想得开。” “遇上这种事,只能想开了。”雁翎笑笑,转而又诚恳道,“话说回来,我还没好好谢你。那天要不是你及时赶到,都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呢。” 落水之事,她记得温萦的好,自然也承贺庭州的情。 贺庭州眉梢微动:“谢我?你不怪和贺家的婚约连累到你?” 雁翎连忙表态:“怎么会?我要是有一丁点这想法,公主逼我的时候,我就答应退婚了。二郎,那天你把我从水里救出来,我就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 夕阳下,少女目光盈盈,情真意切。 两人离得很近,贺庭州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他的倒影。 他微微一怔,那日在湖边的场景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 贺庭州移开视线:“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嗯。”雁翎重重点头,十分信服的样子。 她又不傻,这回是因为有把握水遁才冒险的。 “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贺庭州略一颔首,就要离去,却被雁翎叫住。 “二郎,你能再借几幅画给我吗?” 贺庭州脚步微顿。 他阖了阖眼睛,语气平静,丝毫听不出异样:“当然,你痊愈了来找我就行。” 差点忘了,这位秦姑娘还另有一番图谋。 …… 郑太医的药很管用,雁翎又养两日,基本痊愈。然而还没等她去找贺庭州借画,就被老夫人带去寺庙上香。说是要去祈福,除一除晦气。 上香的寺庙在城东,香火极旺。 雁翎跟着老夫人,烧香拜佛,暗暗祈祷一切顺利。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困,就闭上眼小憩。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到了。”老夫人笑眯眯看着她,“别睡了。” 雁翎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她跳下马车,又掀开车帘,扶老夫人下车。 老夫人年纪虽大,腿脚尚好,下车站定后便不再需要人搀扶。 同行的随从们或是开门迎老夫人进去,或是移凳驱车,各忙其事。 就在此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闲汉,跑得极快,好巧不巧撞在雁翎身上。 雁翎被撞了个趔趄,大惊之下,一时间忘了动作。 旁边侍从立刻呵斥阻止:“干什么呢?!一边儿去。” 说着又连忙上前驱赶。 “小人莽撞,夫人小姐见谅。”闲汉弯腰作揖,不停恳求。 老夫人心善,见不得这些,忙道:“可怜见的,别难为他了,好生打发他去了吧。” “是。” 当下有个体面的管事上前,施舍了一些铜板。闲汉千恩万谢离去。 老夫人扭过头,见雁翎神色异样,温声问:“被吓着了?” “啊……”雁翎回过神,“有一点儿。” ——不仅仅是因为那人动作急,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她认得。 那个人和她同被义父养大,她叫他二哥。 只是二哥怎么突然到京城了? 雁翎的脸色不大好看。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安慰:“别说你,我也吓了一跳,回去吧。” 雁翎点一点头。 回府后,她婉拒了老夫人共用晚膳的提议,只说自己有些乏,想歇一歇。 老夫人也不勉强:“行,那你好好休息。” 雁翎辞别老夫人,回到房内,迅速掩上房门,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条。 这是二哥撞到她时,顺手塞到她手里的。 他动作快而隐秘,现场无一人发现。 打开纸条,上面的字迹格外清晰:明日申时,妙法寺见。 第19章 雁翎知道妙法寺,距离定国公府不远。她出门几次,都曾看见过。 可是二哥怎么回事?约她明天见面?还是在妙法寺? 要知道她今天刚出去上香,这不是为难她吗? 雁翎又看一遍,确定没有看错。她叹一口气,取出火折,将纸条烧成了灰烬。 该怎么名正言顺去赴约呢?雁翎有点发愁。 次日,雁翎同老夫人说起自己想要外出,不提妙法寺,只说想买胭脂水粉。 老夫人有些惊讶:“你想买胭脂?平常不见你用,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 “不是不喜欢,是不好意思。”雁翎解释。 “也是。”老夫人点点头,“那等二郎休沐,让他陪你去?” 雁翎摇头:“世子那么忙,让锦书或者绣屏陪我就行。” 锦书和绣屏都粗通武艺,老夫人对她们也放心:“行。银钱够不够?” “够的,够的。” 老夫人不再多问,只让人备车。 雁翎和绣屏乘车出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若依她的意思,要见二哥,最好独自一人前往。但事实上,如果真的要单独出门,贺家人肯定不同意。是以,雁翎选了相对更单纯一些的绣屏陪同。 马车行驶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胭脂铺。 雁翎进店认真挑选了几样,又选一些香粉、青黛等物。 走出胭脂铺后,她忽然提议:“听说妙法寺就在附近,我们去上一炷香吧?” “啊?”绣屏面露难色,“可是……” “天还早着呢,上一炷香而已,很快就好。”雁翎难得强势,继而吩咐车夫,前往妙法寺。 车夫并不多话,依言照办。 绣屏也不好再阻拦。 不多时,马车就在妙法寺外停下。 “绣屏,我想去上香,你是陪我一起呢,还是在马车里等我?”雁翎转头询问绣屏。 事已至此,绣屏只得道:“我陪姑娘一起。” “行。” 妙法寺虽在城内,但香火似乎不大旺盛,冷冷清清,这会儿只有数十个香客。 雁翎似模似样地拜佛、上香,又去据说极灵验的古树下祈愿,看上去虔诚极了。 将近申时,她终于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雁翎心思一动,“啊呀”一声,面露焦急之色。 “秦姑娘,怎么了?”绣屏忙问。 “我的银指环不见了。怎么办?那是我从小戴的。” “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上香的时候还在呢。”雁翎想了想,“这样,我们分头去找。你去观音殿看看,我去古树那边瞧瞧。但愿还没被人捡走。” 观音殿离这里远,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刻钟,何况还有寻找的时间。 见秦姑娘神色着急,绣屏不疑有他,只说一句:“嗯,那我们等会儿在古树下集合。” 说完,绣屏快步向观音殿方向走去。 雁翎则深吸一口气,转向了古树。 这棵古树是银杏,至少有数百年之久,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枝干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 雁翎近前,低头寻找一会儿,待绣屏的背影消失不见,她就转道去了不远处的览经台。 不同于古树旁的热闹,览经台此刻空无一人。 雁翎走过去,作势翻看供人阅读的经书。耳边果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定一定神,抬眸望去:“二哥。” 进来的是个青年男子,年近二十,身形瘦削,小麦肤色,五官硬朗,从眉梢到眼角有一道浅浅的疤。 正是二哥沈惊鸿。 他斜睨雁翎一眼:“哼,还认得我是你二哥。” 雁翎讪讪一笑:“哪能不认得?你可是我最亲的二哥。” 她少时学凫水,就是二哥教的。在她心里,二哥等同于她的亲哥。 “少拿鬼话糊弄我。” “怎么会是糊弄呢?我快要冤死了。一收到你的消息,就想方设法过来见你。”雁翎诚恳极了,只差指天立誓,“二哥,你都不知道,我出来一趟多不容易。” 沈惊鸿神色稍稍缓和一些,说话却不大中听:“不容易?那你干脆留在贺家好了。” “二哥——” “怎么?我说错了?之前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让你参与这件事。你怎么做的?嗯?你趁我去扬州,偷偷出走、先斩后奏?” 雁翎低垂下脑袋,心虚分辩:“这不是因为晚秋姐怀孕了吗?” 沈惊鸿冷笑:“她怀孕了,关你什么事?要么打掉孩子,要么我们再找人,你瞎掺和什么?” 雁翎心里不服。 打掉孩子?说的轻松,一副狠药下去,多大的风险只字不提。而且再找合适的人?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那些永昌旧臣遗孤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雁翎低头盯着裙角,嘴上并不服输:“才不是瞎掺和,我觉得我就是最合适的人。连老夫人都说,我的眉眼和祖母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沈惊鸿脸色微变:“她真这么说?” “是啊。”雁翎点头,“我还能骗你吗?” ——虽然原话不太一样。 她压低了声音,软语道:“二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现在都快成功了。真的,再过几天,我就能拿到那幅画了。到时候,找出宝藏,大家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沈惊鸿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四十多年前,永昌帝年幼,宦官专政。皇叔靖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杀入京中,直逼皇宫。 永昌帝自焚,尸骨无存。历代帝王之间相传的藏宝图也不见踪影。后来靖王登基,诛杀数十个不肯降服的永昌旧臣,又将他们的家眷贬为贱籍,终日服役。 作为侥幸拥有自由身的永昌帝旧臣遗孤,沈惊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改变大家的困境。数年前,义父他们意外知悉,有藏宝图线索的那幅画辗转到了定国公世子贺庭州手中。可惜贺家守卫森严,前后派去数人都未能成功。 让贺庭州失散多年的“未婚妻”潜入定国公府取画,是几个掌事者一致决定的,义父也同意。 但那个“未婚妻”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雁翎。 见二哥一声不吭,雁翎只当他还在气头上,就近前一步,伸手捉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二哥……”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再熟悉不过。只要她做出这般姿态,二哥纵有再大的火气也都尽消了。 果然,沈惊鸿容色稍霁,抽出衣袖:“行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这不是因为在你跟前吗?”雁翎脱口而出。 声音轻软,话中的熟稔、信赖毫不掩饰。 沈惊鸿轻哼了一声,到底不像先前那般气恼。 雁翎估摸着时候不早,忙问:“二哥,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你说呢?”沈惊鸿白了她一眼,半晌才叹一口气:“阿翎,我实在不愿意你掺和进来。可你……” 雁翎听他语气,知道他已消气,就嘻嘻一笑:“我知道二哥担心我,可我好不容易进来了,总不能再半途而废吧?” “你啊——”沈惊鸿屈起食指,作势要狠敲她额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摸了摸她发顶:“罢了,事已至此,要是贺家有人质疑你的身份,你……” “放心,没人质疑。”雁翎扬了扬眉,有意让他放心。 沈惊鸿的目光在她眉眼处停留一会儿,压下到嘴边的那句话,只说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贺家后街有个卖糖人的,是我们的人。有事让他去找我。我就住在城东的云来客栈。得手后,咱们一起离开京城。” “嗯。”雁翎点头,又有些迟疑,“直接就走吗?” 沈惊鸿皱眉:“你不想走?” “不是……” “你若想留下来做世子夫人,那也随你。反正你本……”沈惊鸿语带讥诮,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雁翎有点懵,轻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二哥,贺家认这个婚约,也是权宜之计。我怕我走得太突然,会引人生疑,还不如到时候见机行事。” 说话之际,她不忘眼观六路,以防绣屏突然出现,发现端倪。 不过,此刻绣屏还在观音殿。 反而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贺庭州,正站在不远处的藏经阁二楼,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第20章 贺庭州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大理寺现下正在处理的一桩旧案说起。 那桩旧案的案发地就在妙法寺的藏经阁。 案宗上的记录含糊不清,贺庭州心内有诸多疑点,遂换上便装,来到此地一看究竟。 面对朝廷官员,妙法寺的僧人极为配合,带他前去现场查看。 种种细节,皆被随行的主簿记下。 事情结束后,贺庭州准备离去。然而站在藏经阁的二楼窗口,他不经意地往下一瞥,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他的未婚妻。 她身穿一身藕荷色衣裙,清丽明媚,正站在下方的晾台和一个青年男子说话。 离得不算近,那两人又是侧对着藏经阁方向。贺庭州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也辨不出说话的口型,但那二人之间的熟稔与亲近,他看得清清楚楚。 何况还有拽衣袖、摸发顶的亲昵举动。 贺庭州胸口一窒,冷眸眯起,负于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一旁的僧人不知就里,见贺大人紧盯着览经台方向,忙介绍道:“大人,那是览经台。平日里放些经文,供香客们翻阅……” 停顿一下,僧人又小心询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贺庭州笑笑,神色已恢复正常,“今日之事,多谢大师配合,本官先告辞了。”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大人太客气了。” 一行人走下藏经阁。 贺庭州遥遥看了览经台一眼,转向主簿:“时候不早,陈主簿可先回衙门,本官还有些事要处理。” 陈主簿也不多问,当即拱一拱手,携带书案离去。 随后,贺庭州又吩咐跟随的侍从:“去查查,看那个男的是什么人。” “是。” …… 怕绣屏突然回来,雁翎不敢与二哥交谈太久。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后,两人就匆匆分开。 雁翎离开览经台,准备重新走回古树下。 然而,刚走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唤她:“泱泱。” 熟悉的音色令她一怔,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 贺庭州?!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什么时候来的? 一时间,雁翎心头涌上杂七杂八诸多念头。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果见贺庭州就在身后。 他一袭青衫,未带随从,站在古树下,姿态随意,仿佛是寻常外出踏青的富家公子,只是过分俊美了一些。 “二郎?”雁翎心脏砰砰直跳,快速回神。她佯作无意环顾四周,确定二哥已走远,才近前几步,含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也是来上香的吗?” 少女眉眼弯弯,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惊喜,似乎看见他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只有轻颤的睫羽泄露了她此刻的紧张。 “刚到,过来处理一些公务。”贺庭州眼皮微动,直接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雁翎脑袋“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声音:他看见了! 太大意了,她只想着支开绣屏,却没想到贺庭州会在这里,还正巧被他看到。 “哪个人?”雁翎眨了眨眼睛,假作不懂,带着一丝侥幸问。 兴许他问的是别人呢?她不能先自乱阵脚。 贺庭州面容平静:“在览经台和你说话的那个。” 听到“览经台”三字,雁翎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消失殆尽。短短数息间,她心内已转过好几个念头。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糊弄过去。决不能让他怀疑到二哥头上。 打定主意后,雁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啊,你说他啊。我不认识他。我的指环找不到了,就和绣屏分头去找。正好刚才那个人自称捡了东西。我还以为是我的指环呢。谁知道人家捡的是碎银子。亏我还凑过去看。” ——雁翎并不确定贺庭州究竟看到了多少,是以说话留了几分余地。 她与二哥自小一起长大,又经久未见,相处中难免会有些亲近之举。贺庭州若没看到,自是皆大欢喜。若看见了,追问下去,那她也能解释得通。 然而贺庭州并不追问,只微微一笑:“是么?” 他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冷意。 不认识?找东西? 若真不认识,她又怎会主动去拉对方的衣袖?还那般亲密和依赖。 “当然了,我还能骗你吗?”雁翎神情自然,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还好奇地问:“对了,二郎,你来的时候看见绣屏没有?她去观音殿那边……”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绣屏欣喜的声音:“秦姑娘,找到了!” 绣屏行得极快,她拎着裙裾,几乎是一路小跑,须臾间就到了跟前。 “……就在蒲团旁边,可能是刚才上香的时候不小心掉的……”绣屏举着银指环,满脸兴奋之色,一转头,发现世子也在,不由呆愣了一瞬,“世子。” “嗯。”贺庭州略一颔首,算作回应。 不小心掉的?是特意支开她吧? 他目光不经意地一转,竟看见方才那道身影隐匿在览经台后,正悄悄看着这边。 贺庭州眉头轻挑,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 见绣屏回来,雁翎精神一震。她接过指环,笑容明媚,近前一步,展示给贺庭州看:“哇,真的找回来了!太好了。二郎,你看,这是我……” 不成想,对方竟自她掌心取走了指环。 “诶?”雁翎惊讶,“你……” 下一瞬,贺庭州竟然执起了她的右手。 雁翎瞪圆了一双眼睛,一时间忘了挣开。 自两人相识以来,贺庭州对她也算以礼相待。除了那天在公主府情况紧急,他还从未有过这等亲昵之举。 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止雁翎惊讶,绣屏也愣怔,随后知趣地垂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二郎,你……” 贺庭州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不远处的览经台,随后抽出雁翎臂钏里的手帕。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低头擦拭她的手指。 这本是临时起意、故意做给暗处人看的举动,但真碰触到后,贺庭州心尖一突,竟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他平日与女子接触不多,如今更是第一次这般去握一个人的手。 少女的手和他的很不一样,滑腻纤细,柔若无骨。 隔着薄薄一层手帕,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两人彼此的体温。不算热,却有些烫手。 贺庭州脑海空白了一瞬。 雁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中的震惊和别扭无以复加。她下意识抽手,却没能成功。 “别乱动。”贺庭州抬眸,声音不高,但隐含告诫之意。 雁翎抿了抿唇,果真不再乱动,心里却不免发慌,眼皮也突突直跳。 他没再追问二哥的事情,很好。可他这是在干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臂钏里的帕子是贴身放置、轻易不给人碰的? 就算是未婚夫妻,这个举动也过于亲密了。何况贺家认她,也只是权宜之计…… 贺庭州摒却杂念,缓缓将她五个手指逐一擦拭一遍后,才为她重新戴上指环:“好了,别再丢了。” 览经台后,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 “嗯。”雁翎无暇他顾,只胡乱应着,心里乱糟糟的。 贺庭州眉眼淡淡望向旁处。他将手帕轻折,放回她的手心:“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明天到西院找我。” “哦。”雁翎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和绣屏一道离去。 贺庭州仍站在原地。 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目光沉凝。 第21章 坐上回程的马车后,雁翎长舒一口气。她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靠着软垫出神。 那块手帕,她没有重新放回臂钏,而是胡乱塞进了袖袋里。 平时早已戴习惯的指环此刻隐隐有点硌手,仿佛在提醒她贺庭州的异 样。 偏生她又不能摘下来。 雁翎双目微阖,忍不住想:贺庭州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被她的“深情”打动,真把她当成了未婚妻? 不可能,她还没这么大魅力。都说了是权宜之计。 那是不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但很快,她又暗暗否定这个猜测。 若真察觉了,他肯定会心中生疑,岂会这般轻易放过? 唔,会不会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有所怀疑只是隐而不发? 想到这种可能,雁翎不禁心中一凛,双眉微微蹙起。 /:. 若是如此,那就只能加倍小心了。至于二哥那边,她倒不太担心,二哥机灵,身手也好,而且经常在外行走,经验丰富,肯定能保证他自身的安危。 而她自己,有玉佩在手,又有老夫人疼爱,只要不被抓到确凿的证据,暂时应该也无碍。 毕竟贺家还需要和秦家的婚约来拒婚南康公主。 这么一想,雁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紧绷的精神也略微松懈了一些。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驶到定国公府的后街。 想起二哥的叮嘱,雁翎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后街宽敞,经常有人在此售卖一些东西。 她定睛看去,果真在一众小摊贩中发现了一个卖糖人的。 那摊贩三十上下,相貌平平,看上去毫不起眼,不过摊前摆放的几个糖人倒还精致。 注意到她的视线,一直安静的绣屏探出头,好奇地问:“秦姑娘是想买点什么吗?” “没有,我就随便看看。”雁翎笑笑,放下了车帘。 谨慎起见,若无特殊情况,她不会随便联系二哥的人。 马车经由偏门回到定国公府,雁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她将从胭脂铺带回的香粉、青黛等物整理好,让锦书和绣屏分别送给府上几个姑娘,后又去陪老夫人共用晚膳。 一切如常,并无丝毫异样。 晚间入睡前,雁翎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将那块手帕收了起来,另换了一块。 这才觉得舒坦了。 夜色渐浓。 定国公府西院的灯还亮着。 贺庭州坐在书桌前。 听完侍从的回报,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你说什么?跟丢了?” 今日派出去的侍从名叫流云,曾在军营中做过斥候,是追踪、打探的一把好手。这么多年,贺庭州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跟丢了”。 “是,属下无能,请世子责罚。”流云面带惭色,低垂下头。 “怎么回事?” 想到今日的经历,流云脸色难看,咬一咬牙:“那人轻身功夫在属下之上,而且甚是机警。属下不敌,被他甩脱。” “唔。”贺庭州垂眸,“说详细些。” “是。”流云答应一声,将自己今日跟踪一事,原原本本讲述出来。 原来他跟着那人到了城东后,突然意识到不对。那人分明是带着他在城中兜圈子,兜了几圈后,彻底不见踪影。 跟丢不说,还被人戏耍一通,对流云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贺庭州静默了一会儿,语气不明:“这么说来,倒是个人物。” 停顿一下,他又问:“看出那人来历了吗?” “属下无能,没能看出。”流云更觉羞惭,脑袋也垂得更低。 他与那人并未正面交手,实在无从判断。 房间里的光线略微有些暗淡。 贺庭州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流云虽不曾抬头,可也能隐约感受到那股慑人的压力。他单膝跪地:“请世子责罚。” 回答他的是沉默。 贺庭州缓缓站起身,取了一把银质小剪刀,不紧不慢踱至灯前,低头剪去烛花。 霎时间,书房明亮许多。 贺庭州语速极缓,听不出喜怒:“无妨,多派几个人手再查就是。” 相较于隐在暗处的那个人,国公府里的这位秦姑娘才是关键。 有她在,不愁找不出那人。 想到秦泱泱,贺庭州心内突然浮起一丝气闷。今日在妙法寺二楼看见的场景不期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阖了阖眼睛,等再睁开眼时,眸中已看不出任何情绪。 …… 次日清晨,雁翎早早起床,坐在镜前梳妆。毕竟昨天刚外出买胭脂水粉,最好得接连装扮一段时间。 ——戏要做全套,不能让人看出明显破绽。 绣屏兴致勃勃,帮她收拾。一通打扮下来,端的是明艳动人。 可惜,雁翎无暇欣赏。她匆匆用过早膳,就去了女学。 在贺家女学一个月,因着她勤勉上进,周夫子对她逐渐改观,下午也不将她强行拘在女学。而是让她和其他姑娘一样,午后时间自由安排。 “虽说午后不用过来,但是我给你布置的功课还是要做的。”中午散学后,周夫子严肃叮嘱。 雁翎认真点头:“嗯,夫子放心。” 她不但要做功课,还要继续学画,时间着实安排得有些紧。 午后醒来,雁翎早早完成周夫子布置的功课,专心研究画作。 锦书和绣屏不敢打扰,只在院子里忙自己的事情,偶尔进来换一盏热茶,或是送一些洗净的瓜果。 夜幕降临,锦书告诉雁翎,世子回来了,请她过去。 “现在吗?”雁翎讶然。 锦书点头:“是的。” 雁翎想了想:“行,那我这就过去。” 她将手头的几幅名家旧画收拾好,一路抱着前往西院。 锦书默默跟在她身后。 途中,雁翎设想了好几种话术,准备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那幅画上。 然而到了西院,她才发现,情况与自己预想的并不一样。 贺庭州回府后先去见了父亲,这会儿刚回到西院。见她进来,直接问:“用过晚膳没有?” 雁翎还没开口,锦书已答道:“秦姑娘一直在忙,还没用呢。” “嗯,那就过来一起吃吧。”贺庭州神情自然,说完,径直向室内而去。 雁翎一怔:“你吃吧,我不饿。我看会儿画,在外边等你。” 她是没用晚膳,可她刚吃了一份老夫人那边送来的牛乳奶皮酥。而且因为昨天他在妙法寺的异常,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抵触与他共进晚餐。 贺庭州猝然停下脚步,转眸看向她,几乎是一锤定音:“先用晚膳再说。” 他面容平静,声音也不高,但显然没给她留太多拒绝的余地。 雁翎不说话了,将画轴交给锦书,自己跟了上去。 算了,她还有正事,何必在这种小事上和他争呢? 雁翎来到定国公府一月有余,还是她第一次与贺庭州一同用餐。 晚膳安排在西院的小厅,桌上摆了几样菜肴:火腿烩春笋、虾丸白玉菇、糖醋羊排、黄金豆腐。旁边还有水晶烧麦和玉井饭,以及热气腾腾的清炖乳鸽汤。 雁翎原本不饿的,但真洗了手坐下后,感觉自己多少也能再吃点。 当然,要忽略对面坐着的人。 与老夫人不同,贺庭州用餐时,旁边并无下人侍奉。他动作很快,偏又十分优雅,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大家公子风范。 平时和老夫人一起用餐,雁翎有意哄老夫人开心,撒娇卖乖,妙语如珠。这会儿换成贺庭州,她没花太多心思,只盛了一盅清炖乳鸽汤,不紧不慢地喝着。 两人安静用餐,偶尔能听到调羹碰到盅底发出的细小声响。 贺庭州抬眸,审视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 她正在低头喝汤。 柔和的灯光倾泻下来,给她周身添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乍一看去,还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雁翎好奇抬头,红唇微张,一双杏眸波光粼粼。 贺庭州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她今天妆点过。 第22章 但很快,这念头就被他压了下去。 贺庭州低头用膳,一语不发。 雁翎寻思,两人同桌而食,太过安静难免尴尬。 因此,她有意活络气氛:“我尝着这汤不错。二郎,你要喝一点吗?” “可以。”她主动开口,贺庭州自然接着。只是他口中答应,却没有立刻行动。 雁翎干脆拿起旁边干净的盅帮他盛汤。 盛好汤,她顺手递过去:“你尝尝,好喝呢。” 伴随着这个动作,她的袖口略微上移,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上戴着的绞丝镯。 灯光下,玉白的绞丝镯有些晃眼。 贺庭州微微眯了眯眼睛 。 昨天她戴的还是臂钏。——这是近几年京城流行的新戴法,将臂钏戴于腕上,叠好的手帕则放置于臂钏中。 今天就换成绞丝镯,自然也不见了手帕的身影。 察觉到这一小小的变化,贺庭州眉梢微动,不难猜出她这么做的缘由。 他拂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见他视线扫来,雁翎不解何故。她想也不想,立时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眉更翠,唇更红,不曾修饰的眼睛仿若盛了一泓清泉。一笑之下,眸光流转,更增丽色。 贺庭州眸光轻闪,垂下眼帘。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尝了一口清炖鸽子汤。 平心而论,定国公府的厨子厨艺很不错。但贺庭州平时吃惯了,并不觉得有多新奇。不过他仍点一点头,很给面子地夸赞一句:“嗯,是很鲜。” “我就说嘛。”雁翎眸中笑意更浓,“那你多喝一点。” 面对她的殷切,贺庭州不置可否。 雁翎也不以为意,反正她只是随口一说。喝不喝都由他。 一顿晚饭,两人吃的还算轻松。 饭后,简单漱了口,雁翎提起正事:“二郎,你昨天……” 不料她刚起个头,就被贺庭州打断:“出去说。” 杯盘碗碟刚被撤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当先向外行去。 “哦。”雁翎只得先咽下到嘴边的话,随他来到院中。 此刻的西院和她来时已不一样。 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月辉。夜风吹过,台阶下的一丛翠竹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中还有不知名的暗香浮动。 站在这里,雁翎感觉周身似乎轻盈了一些。但她仍记得自己的来意,定一定神,轻声开口:“二郎,昨天你说让我来找你呢,我人都过来了。” 月光朦胧,少女轻柔的话语莫名多了一丝缱绻的意味。 贺庭州双手负后,没接她的话,只说一句:“今天月色不错。” “嗯,是不错。”雁翎点头附和,也像他那样抬头看向半空。 此时还不到月中,月亮缺了一角,但皎洁明亮。一时间,雁翎脑海中竟涌现出来许多古人吟咏月亮的诗篇。 想到诗篇,她心思一转,不知怎么竟想到身侧之人十九岁被点了探花。 唔,能当探花的应该都是长得好看的。 不过不是说,科举前三甲一般都去翰林院么,怎么他去了大理寺? 她正神游天际,耳边已响起贺庭州的声音:“走吧,去画斋。” “嗯。”雁翎回过神,打起精神,同他前往画斋。 月光皎皎,但画斋里漆黑一片。 贺庭州点了灯,才示意站在门口的雁翎入内。 几案上零散放着几幅卷轴和几张未装裱的画。这是雁翎今天抱过来的,先时用饭前交给了锦书。 没想到已经放在画斋里了。 贺庭州缓步近前,不打开画轴,而是先拿起雁翎新画的那几幅。 “怎么样?”雁翎站在一旁,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期待和紧张。 她一直有注意把控进度。 贺庭州抬眸瞥她一眼,低头看画。 书斋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他翻动纸张的声音。 雁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终于,贺庭州翻完,抬起头,评价一句:“嗯,有进步。” “是吧?”雁翎嫣然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二郎,这几幅我都钩摹好几天了,我想换几幅。” 今晚氛围好,她有意放柔了声音,轻柔婉转。若能一举成功,那就太好了。 “想要什么,你自己挑吧。”贺庭州随手一指不远处的画缸,甚是大方。 雁翎的视线随之转向画缸。 那里的画轴,她都一一打开细看过,并没有她想要的那一幅。但她仍十分欣喜的模样,走过去作势找画。 贺庭州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乌黑如云的发髻,看到她雪白纤细的后颈,以及那一对翠绿色的滴水样耳坠,轻轻摇晃…… 雁翎看了几幅,回过头,幽幽地叹一口气:“二郎,我想学画活物。” “嗯?”贺庭州眉梢微动,饶有兴致,“什么活物?” 少女认真思索:“鸡、鸭、牛、马,或者鹿、鹤什么的都行。嗯,最好是鹤。” “鹤?” “对。听说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阿萦她们都在提前准备贺礼,我也想送点什么。可我人在贺家,衣食皆由贺家所出,实在不知道送什么好。正好我不是在跟你学画嘛,不如献上一幅亲手所做的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二郎,你意下如何?” 灯光下,少女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心里却满是紧张。 贺庭州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嗯,那你可要好好学了。母亲出身大家,眼光很高。” 听他应允,雁翎心中一喜。 很好,又近了一步。 她笑吟吟道:“不怕,这不是有你教我吗?我好好学,好好画,等到大夫人生辰那一日,我把画往她跟前一献。她若觉得好呢,我就说是你的功劳。若是不好,我就说是自己画的,绝不把你供出来。” “这么说来,于我而言,倒是笔划算买卖。”贺庭州慢悠悠道。 看他微微含笑,似是心情不错。雁翎大着胆子乘势道:“划算的。人都说松鹤延年,我画一副松鹤图怎样?” “松鹤图?” “对,松鹤图。”雁翎睫羽不自觉轻颤,又补充一句,“正好府里就有个松鹤堂呢。” 松鹤有延年益寿之意,许多画作里,都有松、鹤的身影。是以松鹤图并不少见,只是定国公府恰巧有两幅特殊一些的。 贺庭州定定地看着她,黑眸幽深似潭水。 雁翎心口一紧,忽然有些疑心他知道了什么。 却见他轻轻点头:“嗯,可以。” 雁翎松一口气,觑着他的神色,继续道:“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鹤,要想画好,还得二郎你帮我。” 她琢磨着,话铺垫到这种程度,要借那幅松鹤图,应该容易多了。于是,她稳了稳心神:“你能不能借……” 不等她说完,贺庭州就爽快道:“行,明天我就带你去看鹤。” “啊?看鹤?”雁翎一怔,刚生出的欣喜瞬间转为疑惑。 他教她学画,一直从钩摹学起,不应该是看鹤图吗? “你不是没见过鹤吗?贺家养的就有,只是远在城外。明天我休沐,可以带你去看看。”贺庭州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怎么?不想看?” “我……”雁翎胸口一刺,实在没想到会这样。但他说的合情合理,她若拒绝,反倒让人生疑。 于是,她笑得更加明媚,诚恳极了:“没有啊。我想看,特别想看。真的,这不是怕麻烦你吗?” “不麻烦。”贺庭州笑笑。 比起她的秘密,这点麻烦算什么呢? 第23章 夜里躺在床上,雁翎还在回想今晚在画斋里的情景。 真是可惜,话题都引到鹤上了,却没能借到松鹤图。还要去城郊看真鹤。 鹤有什么好看的?能有义父养的鹰好看吗?偏生她还得做出欢喜又期待的模样。 雁翎长长吁一口气,将脑袋埋在枕头里。 罢了,成功哪有那么容易?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了。 有之前经验积累,下次一定能成。 雁翎惯会调整心情,自我开解一番后,心里舒服许多。 次日清早,雁翎梳妆打扮,换上出门的衣裳,去向老夫人请安。 ——毕竟在贺家住着,要出门总得和老夫人说一声。 听说她要和贺庭州一起去城郊庄子看鹤,老夫人很高兴。怕她路上无聊,特意让人取了一些解闷的小玩意。 雁翎含笑接过,心想:还是老夫人想的周到。 一坐上马车,她就拿了个鲁班锁出来。 ——她小时候没玩过,今天乍一看见,颇觉新鲜,打算在路上慢慢拆解。 不料,刚拿在手上,车帘就被掀开,竟是贺庭州弯腰进了车厢。 雁翎有点懵:“你也坐车?!” 她还以为他会骑马过去。 “我不能坐?”贺庭州眉梢微动,径直在她对面坐下。 原本宽敞的马车顿时显得逼仄了一些。 “能能能,当然能啦。”雁翎粲然一笑,眸中笑意盈盈,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避了避。 她心里暗道可惜,看来这一路都要打起精神了。至于鲁班锁,以后有机会再玩儿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贺庭州好像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 马车刚一驶动,他就双目微阖,似要静静养神。 雁翎见状,悄然松一口气,拿着鲁班锁研究。 毕竟是第一次玩,难免有点不得其法。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摸出一些门道。 雁翎心中欢喜,不禁弯了弯唇角,好像也没有很难嘛。 “以前没玩过?”贺庭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雁翎一惊,下意识抬眸,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贺庭州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锐利,视线在她和她手里的鲁班锁上逡巡。 “你说鲁班锁吗?我没玩过。”雁翎摇了摇头,“你玩过?” 贺庭州眼皮微动,漫不经心道:“你手上那个鲁班锁以前是我的。” 此言一出,雁翎手里玩具顿时有些烫手。她白玉般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讪讪一笑:“是吗?我不知道,这是如意姐姐拿给我解闷的。”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本风俗志。但她不想在行驶的马车里看书,就拿了更感兴趣的鲁班锁。哪想到这原本是贺庭州的? 早知道是他的,她就选别的了。 “你要玩吗?”雁翎迟疑着递过去,“给你。” 原本只是缓解尴尬地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的伸手去接。 城中街道平坦,可马车行驶中,难免会有颠簸。两人一接一递,少女的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掌心。 像是有一根松软的羽毛划过,痒痒的,麻麻的。那股异样仿佛从掌心一下子蔓延到了心脏。 贺庭州眼皮一跳,拿着鲁班锁的手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他拂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手指飞动。 不过须臾之间,鲁班锁就被他拆解开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又重新装好。 雁翎一双杏眼中满是惊异:“这么快!” “有关窍的,玩多了就会快一些。”贺庭州眉目淡然,没直接递还给她,而是将它放回小几,“你再试试。” 两人差距太大,雁翎不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再试,有些生硬转移话题:“这鲁班锁做的可真精致。” “嗯,我祖父做的。” “老国公?”雁翎讶然,“他居然有这手艺?难怪老夫人一直保存着。” “随先帝起兵前,他是个木匠。”贺庭州挑眉,“你家里人没和你说过?” 雁翎心头一跳,睫羽快速颤动:“我爹娘去世的早,奶娘,奶娘也不太和我说这些。” 义父倒是知道定国公贺宝山,但义父一直很忙,时常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对她提起朝中的人和事。贺家的基本情况,还是她进京前才知道的。 “就连和你的婚事,我都是去年才知道的。”雁翎定一定神,轻声补充,“要是早知道,我就……” 少女面庞雪白,欲言又止,黑白分明的眸子宛若被风吹拂过的清泉。 贺庭州心口蓦的一缩,陡然生出丝丝气闷来。他轻“嗯”了一声,合上了眼睛。 见他兴致缺缺,似是不愿多谈。雁翎很知趣地没再多话,低头继续摆弄鲁班锁。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各种感官变得格外清晰。 一股不知名的幽香萦绕在鼻端,若有若无,勾勾缠缠。贺庭州不动声色,稍稍离她远了一些。 马车辚辚,出城后又行驶十来里,终于到了贺家的庄子。 管事提前得知世子过来,早已备好瓜果糕点,热情招待。 贺庭州笑笑:“不用太麻烦,今天主要是为了看鹤。” “是。”管事口中应着,却丝毫不敢怠慢,亲自引着他们前去湖边。 雁翎原本对鹤兴趣不大,可真到了这里后,好奇心不由地被勾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边养的鹤是什么模样? 刚一走到湖边,就看见湖面波光粼粼,两只白鹤正在湖畔用长长的喙梳理羽毛。 雁翎心中一震。虽然都是禽,但它们和义父养的鹰截然不同。 洁白如雪,优雅高贵。 大约是因为有人近前,两只鹤突然振翅飞走。鹤鸣之声,高亢嘹亮,几入云霄。 雁翎一惊:“飞走了。” “无妨,家养的,还会再回来。”贺庭州神色平静,“你注意多观察它们的形态、动作。” “嗯,知道了。”雁翎眼睛追随展翅飞翔的鹤,眨也不眨。 直到彻底看不见,她的视线才又被另一对鹤吸引。 原来庄子上共养了六只白鹤。 雁翎细细观察,看它们起舞、高歌、捕食,又了解一些白鹤的生活习性。 两人在庄子上逗留许久。将近申正,才打道回府。 同来时一样,雁翎与贺庭州共乘一辆马车。 马车驶动,雁翎仍在说着白鹤的事情:“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怪不得说是仙鹤,果真优雅清贵,不似凡尘之物。” “你若喜欢,可以在这儿多留几天。”贺庭州只抬了抬眼皮。 雁翎连忙摇头:“那不行,我明天还得去女学呢。” 而且,最要紧的是,她还有正事要做。 贺庭州挑了挑眉头,轻“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见他合上双眼,雁翎也不出声了。她没再玩鲁班锁,而是和贺庭州一样闭目养神。 不多时,她便觉困意来袭,靠着马车壁睡了过去。 而贺庭州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面的少女已然入睡,脸颊嫩红,红唇微张,脑袋一点一点的,头上的发簪也跟着一晃一晃。 贺庭州看在眼里,眸中漾起浅浅笑意。但很快,他就神色一顿,移开了视线。 突然,外边一阵喧闹,疾驰的马车一个巨大的趔趄,骤然停下。睡着的少女身体一晃,不自觉地朝他扑来。 贺庭州反应迅疾,长臂一伸,已帮她稳住了身形。 雁翎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发觉自己结结实实扑进了贺庭州怀里。 抬眸对上的是就是他墨黑的眸子。他目光沉沉望着她,眸子黑如点漆,意味不明。 “我……” 雁翎才刚说一个字,便被贺庭州轻轻推开。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第24章 “世子,前面好像有人拦路喊冤。”赶车的忠叔扭头回答。 “喊冤?”雁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顾不上刚才的尴尬,学着贺庭州的样子,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看。 确实有人喊冤,但是拦的并非贺家的马车,而是另有其人。 在距离他们只有数丈远的前方,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硬生生挡住了道路。 ——方才马车突然趔趄,就是为了避开去看热闹的路人。 “大人,冤枉啊!请大人……”人群中传出女子尖利的声音。 然而冤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像是有人在驱赶一般。 有个人被拖了出来,丢在路边。 雁翎正自惊异,只见原本的众人围堵处,一辆豪华的马车迅速驶走,须臾间已绝尘而去。 贺庭州眉心微蹙,吩咐随行的侍从:“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侍从领命离去。未几,匆匆归来,“世子,有人当街拦了刑部张大人的车驾喊冤,被张大人的仆从驱逐。” “喊冤也不能吗?”雁翎转头看向贺庭州。 贺庭州不答,只吩咐车夫:“忠叔,往前行四丈停下。” “二郎,你……” 雁翎才刚说得几个字,忠叔就扬了扬马鞭。 马车疾驰,倏忽间又停了下来。 不多不少,正好四丈之数。 贺庭州掀开车帘,看向委顿在地的女子。 这人约莫四五十岁,衣裳脏兮兮的,像是在尘土里滚了好几遭一般。她双目通红,头发散乱,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冤枉,我们家冤枉……” 几个路人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着,却不敢真正近前。 “你有什么冤屈?”贺庭州突然出声。 他也不下车,只掀开了车帘的一角询 问。 “不是我冤屈,是我儿媳妇。”听到“冤屈”二字,女子神色一震,不停地哭诉,“我们倩娘是被冤枉的,她没有通奸杀夫。是那些人在我儿死后,想谋夺我们家财产,才故意陷害。县里的狗官和他们串通一起,把倩娘抓了起来,说要凌迟。可我儿分明是病死的。他走的时候,倩娘还怀着身孕,如何能在孕中与人通奸……可恨我历尽千辛上京告状,刑部衙门却不肯受理……” 她的口齿不算清晰,还夹杂着哭泣声。但雁翎听明白了,如果这个中年女子说的是真的,那大概就是被吃绝户了。 晚秋姐曾经和她讲过,说这样的事情并不少。 看着面前哭诉的女子,雁翎不由心生同情,抬眸看着贺庭州:“二郎!” 然而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哦?既有冤屈,那你可知刑部衙门为何不受理?”贺庭州声音平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为什么?说是大老爷们忙得很,要忙大案子,没工夫管我我们这种小案。”中年女子“哈”的冷笑了一声,“好不容易有个大人愿意管了,又说我们县老爷是什么皇亲国戚,不肯搭理……” 她以手撑地,缓缓爬起身,口中喃喃自语:“什么世道,什么冤屈……” 贺庭州目光锐利,声音清冽:“既然涉及人命,案子就无大小之分。刑部衙门不受理,你明日就到大理寺去。若你们果真冤屈,自有人为你做主。” 他并未刻意提高声音,但一字一字说的坚定有力。 “当真?”女子怔怔地问,“你不骗我?” 一旁的侍从道:“这是大理寺的贺大人,又怎会骗你?” 女子呆了一会儿,突然跪下叩头,道谢不迭。 看她形容狼狈,贺庭州又吩咐侍从将她带去妥善安置,延请讼师,还为其指明大理寺的具体方向。 雁翎在一旁看着,前面他决定接手这个案子,她还不觉得怎样。毕竟对他而言,审核冤假错案,也算职责所在。可是他后面那些举动,却让她接连看了他好几眼。 从先她就知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但直到今日才有了点实感。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细致、周到,虽态度平平,却不失怜悯之心。 此事过后,马车继续前行。 贺庭州仍像方才那样闭目养神,却无法忽略那道灼热的视线。 他猝然睁开双眸,果不其然与少女清澈的目光相撞。他直接问:“有事?” “没有啊,就是看看你。”雁翎以手支颐,坦诚回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好奇地问:“二郎,她们是冤枉的,是吧?” 事涉案件,贺庭州不愿多谈。但少女眸光盈盈,满含期待地看着他,他到底是垂眸,多说了两句:“还没重审,不能断定。不过能让婆婆为‘通奸杀夫’的儿媳喊冤,当中或许另有隐情。” 他在大理寺两年,见过不少案件。这种案子委实不算新鲜。但断案不能只凭感觉,还要看证据。 雁翎重重点头,深以为然:“对对对,我也觉得。” 贺庭州不再说话了。 马车粼粼,回到贺家。 路上这些小插曲很快被放下。雁翎更衣洗漱,养足精神,又去陪老夫人用晚膳。 用膳之际,她时而夸赞白鹤的飘然仙姿,时而夸赞贺庭州在路上的行为。 老夫人笑道:“你才知道啊?当年就是因为他机敏、公正,在琼林宴上当众破了一桩案子,陛下才让他进了大理寺。” “琼林宴破案?这是怎么回事?老夫人,您给我说一说。”雁翎越发好奇。 老夫人也不瞒她,只说两年前,殿试过后,皇帝在宫中设宴招待新科进士们。 席间曝出宫中有人夹带古玩字画出宫之事。 琼林宴上发生这种事情,皇帝自觉有损颜面,龙颜大怒。 就在此时,新科探花贺庭州出面,抽丝剥茧,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很快断了此案。 皇帝心情大好,不但当场拍板让他去大理寺,还将太监盗窃的一幅《松鹤图》赐予了贺庭州。 …… 雁翎喃声道:“原来如此。” 其实她听过这件事,不过是从另一角度。 她千里迢迢来到贺家,也是为了那幅《松鹤图》。 雁翎定一定神:“那幅画现在在哪儿呢?” “名家之作,又是御赐之物,自然是由二郎好好收着。”老夫人笑了笑。 雁翎点一点头,不再多问。 那幅画确实珍贵,不轻易示人。不然她也不用花那么多心思。 次日雁翎便尝试画鹤,不能太糟糕,又不能太好。 可惜贺庭州近来十分忙碌,接连数日见不到人影,据说是和一桩大案有关。 具体情况,雁翎也不得而知。倒是隐约听说宫里又发生一件大事。 ——皇帝为南康公主选定了驸马,并昭告天下。 听闻此事,定国公夫人卫如因心中一喜:“真的?” “外面都传开了,定下的是显国公的次孙。”丫鬟寸金笑吟吟道,“婚期就在今年。” 卫夫人缓缓转动手上念珠,沉吟道:“崔家那孩子出身尊贵,温顺和气,也不失为良配。” 既已昭告天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陛下并无其他适龄公主,那不必担心二郎的尚主之忧了。 思及此,卫夫人心情大好。 这么说来,和秦家的婚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第25章 贺庭州回到府中,已经入夜。 长顺匆匆忙忙告诉他:“世子,夫人请您过去叙话。”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贺庭州面容平静,并不十分意外。 他虽答应下来,却不急着见母亲。而是不紧不慢换了衣裳,简单用了一些晚膳才过去。 卫夫人所住的正房收拾成佛堂模样,只要一靠近,就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见到儿子,卫夫人简单寒暄几句后,就笑道:“听说南康公主的驸马定下了,你有什么打算?” 贺庭州眉梢轻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一句:“母亲消息倒很灵通。” “都昭告天下了,我能不知道?”卫夫人叹一口气,“二郎,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不用担心尚主了,那秦泱泱……” “她怎么了?” “你跟她的婚约是不是就可以找个机会解除了?”卫夫人笑了笑,“当然,咱们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家,虽说不能履行婚约,可该给的补偿还是要给的,绝不会亏待了她……” 贺庭州眼皮微抬,语气古怪:“公主婚事刚定,贺家便退婚。母亲就不担心有欺君之嫌?” 卫夫人皱眉,心知儿子说的有道理。她想了一想,轻声解释:“我也没说现在就解除。肯定是等一等,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让秦泱泱主动……” 母亲声音清润,说话不疾不徐。可贺庭州听在耳中,莫名一阵烦闷。 他蹙了眉,耐着性子道:“此事我自有主张,母亲就不要多管了。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离去。 “诶,你……”卫夫人有些急了,“二郎,你不会真想和她成婚吧?” 她隐约听说,近些日子,二郎与秦泱泱走得很近。但想着是老夫人的意思,就没有多想。怎么看二郎今日这态度,并不怎么排斥这桩婚约呢? 贺庭州脚步一顿,目光微凝。 因为常年礼佛的缘故,正房内的檀香味略微有些重,萦绕在鼻端,让人胸口莫名地窒闷。 成婚?她来贺家都是另有目的,成什么婚? 但是个中细节,眼下没必要详细讲与母亲听。 是以,贺庭州只当没有听见,径直离去。 “你——”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卫夫人双目圆睁,呆愣一会儿,扭头问寸金,“他什么意思?” 寸金不敢回答,只含糊道:“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世子怕夫人劳累,不愿让夫人操心。” 卫夫人红了眼眶:“要不是大郎去的早,我何至于操这个心?若大郎还在,他娶谁我都不管的。” “夫人的一片苦心,世子都知道的。”寸金连忙宽慰。 好一会儿,卫夫人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她默默转动念珠,心内暗暗思量。 驸马刚定,确实不宜立刻解除婚约。可是儿子态度模糊不清,难道真要让他和秦氏女成婚吗? …… 贺庭州回到西院时,已月上枝头。 院 中悬挂的灯笼倾泻出暖黄色的光芒。 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台阶下的那个身影。 婷婷袅袅,高挑纤瘦,静静地站在那儿,偶有凉风吹过,她身上的衣衫随之飘舞,隐约有几分翩然欲飞之姿。 而与此同时,雁翎也已注意到了他,眼睛一亮,脚步轻盈朝他奔来。 “二郎!” 声音清脆,似有藏不住的欢喜。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贺庭州听到自己这样问。 “嗯。”雁翎点一点头,颇有点不好意思,“好几天没见你了。听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你是很忙吗?我会不会打扰到你?” 她原本很有耐心,但是一连数日见不到他,心里难免有些焦急。何况今日听说南康公主婚事定下,想到秦贺两家的亲事本就是权宜之计,她不免担心拖延下去会横生枝节。 “还好。”贺庭州随口回答,慢悠悠走向台阶。 雁翎跟在他身后,声音很轻,以退为进:“要是不方便,那我改天再来找你。” “那倒不必。”贺庭州回眸瞥她一眼,不紧不慢续上一句,“也没那么不方便。” 下一瞬,他就看到少女圆圆的杏仁眼弯成了月牙状。 “嗯,上次倩娘的事情怎么样了?重审了吗?她是冤枉的吗?”雁翎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一叠声问。 贺庭州止步,就站在台阶下。朦胧的灯光为他添了一抹浅浅的暖意。他看向面前的少女,只见她神情关切,眸带好奇,看上去似是真的关心此事。 他垂首理了理袖子:“已经着人重审了。当地宗族声称她与人通奸,毒杀亲夫。但经开棺验尸,她的丈夫死于疾病,而非毒杀。” 有确凿的证据,审理此案就容易得多了。至于当地县官的背后关系,那则是另外一桩事情。 近些年,三皇子在朝中礼贤下士。可惜,母家宗族却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拖后腿的。比如那个县官就是费皇后的远房族侄。 此案简单,但因着这一层关系,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不过贺庭州近来忙碌,却是为了另一桩案子。 雁翎闻言,松一口气:“能有证据表明是冤枉的就好。” “唔。”贺庭州拂她一眼,“还有别的事吗?” 他已猜出她此行的目的,却还是耐心等她开口。 “有的,有的。”雁翎话一出口,又有些犹豫。今天这么晚了,她若再提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可她近来难得见他一次。这次不提,又不知道下次看见他要到什么时候。 于是,她略一迟疑,终是赧然道:“我画了鹤,但是画的不太好。” “唔。”夜色遮掩了贺庭州眸中的冷意,他一时也分不清楚这会儿心里究竟是哪种感受更多一点。他只动了动眼皮,“不是去庄子上看过鹤了吗?” “看过了也不一定会啊。”雁翎小声嘀咕,又抬眸眼巴巴地看着他。 远处灯光映照,她眼中似有火苗跳动。 贺庭州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道:“行,那先去画斋,我看看你画的怎样。” “嗯。”雁翎稳了稳心神。 她不是第一次来画斋。像之前一样,站在门口,等贺庭州点了灯才进去,拿出自己画的鹤给他看。 贺庭州盯着面前的画,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我感觉画成这样,有一点点拿不出手。”雁翎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二郎,你那边有没有前人画的鹤?我想有个参照。” 贺庭州抬眸,视线从画转到了她脸上。 少女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投覆下一小片阴影。 对于她的请求,贺庭州丝毫不觉得意外。他扬了扬眉:“有。只是不知道你想要看谁的?” 若在平时,雁翎可能慢慢铺垫。但此时他直接问起想看谁的,她心思一动,佯作好奇:“我听老夫人说,两年前琼林宴上,二郎巧破一桩案子。皇帝陛下赐了一幅《松鹤图》,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说着,她伸出食指,小声道:“只看一眼就行。当然,你要是不同意,那也没……” “关系”二字还未说出口,就见贺庭州取出一块玉佩,放在几案上的木雕里,轻轻转动了一下。 “吱呀吱呀”几声响,二人身后的柜子竟然自动挪开,露出墙上悬挂着的画卷。 第26章 雁翎杏眸圆睁,满面惊色。 墙上的画有些年头了,可一看画的内容,落款,以及一个又一个印章,她基本能断定:这应该就是她要找的那幅《松鹤图》。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地方。这般隐蔽,难怪她出入画斋多次都没有发觉。 可是,藏的这么深的东西,他就这么给她看了? 雁翎下意识向前行走两步。 贺庭州冷眸微眯,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就是《松鹤图》吗?果然不俗。”雁翎神情怔忪,凝视了好一会儿,转过头试探着问,“二郎,我能不能带回去细看?” 贺庭州没有回答。 ——他早就猜到了她图谋这幅画,甚至他自己也在有意推动。可这会儿亲耳听她讲起,他心里仍有一些难言的怪异滋味。 “……好吧,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雁翎笑笑,当即改口。 御赐之物,小心谨慎地收着,岂会轻易借人?能让她亲眼看看,已是大方至极。他若真的毫不犹豫借给她,她反倒疑心这其中有蹊跷了。 知道了真有这么一幅画和具体位置,接下来应该容易得多。 因此雁翎并不失落。 不料,贺庭州突然开口:“要借走细看也可以,只是此画珍贵,要好生爱惜,不能有丝毫脏污破损。”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雁翎不敢相信:“真的?你真要借给我?” 这么大方?不会有诈吧? 但很快,雁翎又想到他先前数次借给她名家旧作,也都是真迹。 他并不是小气的人。 “你不是要学画鹤吗?”贺庭州上前几步,伸手取下画轴,“你若想看,可先拿去……” “可这毕竟是御赐之物……当然,你要是肯借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雁翎怔怔接过,几乎要被这个惊喜给砸懵。 筹谋许久,费尽心思,就这么得到了?如今乍然拿在手中,她不知怎么,竟觉得烫手,眼睛也微微有点发热。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她疑心自己尚在梦中。离开画斋,走出好远,她才狠狠掐了一下手臂。 疼。 不是做梦。 她真的拿到义父心心念念的《松鹤图》了。有了它,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有那么一瞬间,雁翎想直接找上二哥,一起离开京城。但这念头在心里过了一遍后,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 听说皇帝赏赐之物,不可轻易转赠。贺家对她这样不设防,她若就此携画出逃、一走了之,是不是太不讲义气? 想到老夫人平素对她的种种好处,以及贺庭州借画给她时的大方爽快。雁翎有些犹豫。 她想,要结束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或许也不一定非得影响贺家。 那只有麻烦一些,取出画中画,留下《松鹤图》了。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对双方都好。 夜色沉沉,雁翎暗舒一口气。 她离开之后,画斋里的灯依然亮着。 贺庭州将玉佩放在木雕上,轻轻转动,柜子再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任谁也看不见,柜子背面另有一名为《松鹤图》的画卷。 一切恢复原样后,他才叫了侍从进来,低声吩咐:“这几日,盯紧秦姑娘,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 雁翎回到房间时,脸颊鲜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一幅《松鹤图》,她在灯下看了又看。于她而言,画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画的装裱。 那张藏宝图就在画的夹层之中。 如何才能不毁坏画而取出藏宝图呢? 雁翎有些发愁。不过没关系,她虽然不会,但是难不倒二哥。只要能联系上二哥,事情很快就能成了。 次日,雁翎照常去女学读书,看上去和往常无异。到了午后,她才出门前往后街。 “秦姑娘要做什么?”锦书和绣屏好奇地问。 雁翎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做什 么,就是那天出门买胭脂,回来看到后街有一些卖吃食的,有些馋了,想买一点解解馋。” “这也容易。秦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和我们说就是。我们自会买来。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雁翎摇头:“可我在家待久了,也想自己出去走走。看那边好像很热闹,上次就想逛一逛了。” 锦书和绣屏对视一眼,齐声道:“那我们陪姑娘一起。” “好啊。”雁翎笑着点一点头。 三人一起经由后门来到后街。往前走数十步,果真看见一些售卖吃食的小摊贩。 雁翎佯作好奇,实则暗自寻找卖糖人的线人。说来奇怪,她视线逡巡许久,竟没看到他的身影。 “姑娘是在找什么吗?”锦书在一旁问。 雁翎叹一口气,十分遗憾的样子:“没找什么。就是上次路过好像看见有卖糖葫芦的,还有卖糖人的。怎么这回都不见了?我还想买点尝尝呢。” 她话音刚落,一旁卖肉脯的小哥就道:“卖糖葫芦的今天早卖完回家了,至于卖糖人那个,他今天没来,他昨天就没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咱就不知道了。姑娘,要买点蜜饯吗?保管比冰糖葫芦和糖人都甜。” “是吗?那我买一点尝尝。”雁翎不再多问,只买了一些肉脯、蜜饯等吃食,和锦书她们一道离去。 仿佛她此行真的只是无聊嘴馋了。 但她心里着实暗自吃惊。二哥既然让那人做线人,帮忙传递消息。那人肯定不会轻易擅离职守。 可他接连两天都不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那二哥呢?二哥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云来客栈吗? 雁翎心中担忧,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将买的吃食分给贺家姐妹,自己又钩摹画作。 想了一想,又让人给贺庭州送去了一些。 忙碌的同时,雁翎暗自思索,怎么才能出门到云来客栈一趟? 她急需见到二哥。 …… 傍晚,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 刚一到西院,长顺就奉上了蜜饯:“世子,秦姑娘下午让人送来的。” “嗯。”贺庭州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她人呢?” “您说秦姑娘吗?大概在松鹤堂陪老夫人用晚膳。” 贺庭州轻“唔”一声,转而唤流云近前。 流云一五一十,将秦姑娘这一整日的活动尽数禀告世子,没有一丁点遗漏。 听说她午后曾出去过,贺庭州眉梢轻扬:“她出去了多久?” “不到两刻钟,就在后街。只买了一些肉脯、蜜饯。” 贺庭州沉吟:“她出门之时可有带东西?” “没有。”流云想了想,“不对,带了银钱。” 贺庭州双眸微阖,沉声吩咐:“继续盯着。” “是。”流云领命而去。 而贺庭州则不紧不慢,举步向松鹤堂行去。 此时暮色四合,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雁翎陪老夫人一道用晚膳,见老夫人心情不错,她顺势说明来意:“老夫人,我想明天出门一趟。” “嗯?想出门啊?”老夫人微讶。 与此同时,刚行到门外的贺庭州面色微微一沉,停下了脚步。 第27章 里面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出门看看,再准备一些贺礼。” 贺庭州在外面听着,不由轻哂。 唔,又是为了母亲的生辰。 “不是说我帮你准备吗?”老夫人笑了笑,“你手上又不宽裕。” “我知道老夫人对我好,可这不一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老夫人笑了:“行,那等会儿让如意再给你支一些银钱。明日看二郎有没有空,让他陪你一起去。” 她知道儿媳卫氏不喜欢泱泱,好在没有刻意为难,她也就不多理会。但将来泱泱和二郎成婚,婆媳关系不睦,终归是不好。如今泱泱有心示好,老夫人自然也乐得帮一把。 “不用不用,我钱够呢,至于二郎……” 雁翎话未说完,贺庭州就已掀帘入内:“我明天有事。” 见他进来,雁翎一怔,眨了眨眼睛,十分通情达理:“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她正不想他陪同呢。偏偏他又有事,那可真是正和她意。 想了想,雁翎又轻声道:“也不知道我的画能不能入大夫人的眼,所以我寻思着最好还是多备一样礼物。” 贺庭州不置可否。 雁翎也不在意,反正她只是解释一下。 倒是老夫人不解地问:“明天不是休沐日吗?二郎要忙什么?” “大理寺的一些事情。”贺庭州回答。 ——诚然明日的事情不需他亲自处理,但是不这么说,怎么给她提供机会呢? 听说是公事,老夫人就不再多问,只点一点头,轻拍一拍雁翎的手背:“没事,那让别人陪你。” “嗯。”雁翎点头,悄悄松一口气。他有事要忙,那可真是太好了。 次日用过早膳,雁翎就带着绣屏出门了。 ——老夫人不放心她单独出去,那只能像上次那样,中途再想办法把绣屏支开了。 车厢里,雁翎静静思索等会儿怎么做才不惹人怀疑。 一旁的绣屏好奇地问:“姑娘出门带这么多画做什么?” 雁翎低头看一眼画卷,慢吞吞道:“我想学一学装裱。” “学装裱干什么?莫非是要做裱画匠?” “你也知道,大夫人的生辰快到了。我的画技称不上好,若能亲手装裱,是不是更显诚意?”雁翎找了个理由。 有些牵强,但好在绣屏并未多问,只面带忧色说了一句:“装裱可不好学。” “是呢。”雁翎点一点头,深以为然。 马车经过后街时,她特意掀帘向外张望。 依然没看到那个卖糖人的身影,雁翎皱了皱眉,暗自祈祷今日一切顺利。 …… 秦姑娘刚一离开,就有人禀报给了贺庭州。 他只抬了抬眼皮:“她带了谁?” “她带了绣屏姑娘,还带了一些画。” 贺庭州眉梢微动,果然。 说来也怪,他主动配合,甚至几次提供机会,想探清她的来历目的。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内非但不觉得期待,反而隐隐有丝若有若无的烦闷。 他阖了阖眼睛,声音平静:“走吧,跟上去看看。” “是。” …… 马车辚辚,雁翎心内隐约不安,眼皮也突突直跳。 二哥给她安排的线人,一连三天不见踪影。 是二哥改了主意?还是二哥出事了? 那天二哥说,他住在城东的云来客栈。她今天出门打的旗号是给卫夫人准备礼物,肯定不能直奔客栈。 只能另想他法。 雁翎稳了稳心神,也不说目的地,只吩咐车夫赶车。 途中,路过珍宝阁,路过画馆,她都下车进店看看,俨然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行到咸安街时,雁翎突然开口:“停一下,我想去对面那个书肆看看。” 马车停下,她和绣屏一道下车。 然而,快到书坊门口时,雁翎瞧了一眼不远处正被驱逐的小乞丐,面露不忍之色:“绣屏,你瞧那个小孩。” 绣屏定睛望去,见小乞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着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她迟疑着问:“姑娘的意思是?” “怪可怜的。”雁翎摸出一小块碎银,上前几步,放入小乞丐碗中,温声道,“你拿去买一些吃的。收好了,莫被别人抢走。” 小乞丐一愣,抬头看去,见是个年轻的美貌女子。他当即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多谢善人,您心肠好,您长命百岁。” 雁翎摆了摆手,转头吩咐绣屏:“我记得马车里还有不少糕点。你去拿过来给他一些吧。” 绣屏有点犹豫,她看一眼停在街对面的马车,终是点一点头:“好,姑娘稍等。” 她快速离去。 雁翎则问面前的小乞丐:“这位小兄弟,你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做好了另有报酬。” 小乞丐一愣,继而答道:“善人要小的做什么?” 雁翎正要回答,忽然听到唢呐、喇叭、哭嚎声由远及近, 震天动地。 她惊诧望去,只见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吹吹打打行来。 那声音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漫天纸钱洒下,白茫茫一片占据了大半条街。 雁翎从未见过这般声势浩大的送葬。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连铺子里的伙计都出来看热闹。 因为离得近,他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入雁翎耳中。混合着唢呐声,听不太真切。 “这么快就下葬了?” “天热,尸体不能久放。唉,安远侯也是可怜,一把年纪居然被人当街刺死。” “巧了,他今天下葬,凶手今天问斩。等会儿囚车就从这儿路过。” “也不知道是什么凶神。” …… 对于死者的事情,雁翎不大清楚,也就没太留心。她现在需要的是尽快找人帮忙传信。 路边小乞丐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正要再次开口,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将她拉到了书肆门口的幌子后。 雁翎一惊,下意识挥拳。然而在看清那人长相的一瞬,她生生停止了手上动作,惊呼出声:“二哥!” “是我。” 看见他,雁翎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吗?后街那个线人不见了。我今天出来,就是找你的。我拿到画了……” 沈惊鸿直接打断她的话,神情严肃:“阿翎,你听我说,快点离开这里。” 第28章 雁翎有些懵:“可是画……” 刚一开口,就被沈惊鸿打断:“有人跟踪你,像是贺庭州的人。你去把人引开,离这条街越远越好,不要在这儿逗留。” 他措辞简单,语速极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雁翎杏目圆睁,匆忙应一声好。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贺庭州的人跟踪她?是怀疑她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二哥你……” “我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沈惊鸿说着轻推了她一把,“事成之后,再去找你。” 雁翎不防,一个踉跄,人就到了幌子前。再回头去看,早已不见二哥的身影。 她满腹疑惑,却不敢左顾右盼寻找。 ——不能让人注意到二哥。 事情发生在刹那之间,别说隔着送葬队伍的绣屏,就连负责跟踪的溯风和流云都没能看清。 他们只看见秦姑娘正和一个小乞丐说话,突然就被幌子挡住了。 书肆门口的幌子很大,迎风招展,一下子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未几,幌子晃动,她又重新出现。 路边人杂,时间又短,那数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溯风和流云对视了一眼,选择继续盯着。 …… 眼看送葬队伍离去,绣屏带着糕点过来。雁翎片刻不敢耽搁,将糕点给了小乞丐后,就匆匆回马车旁。 偏偏那小乞丐还记着先时的问题,跟在她们后面,好奇地问:“善人,您刚才说要我帮您做什么事?” “就是想让你帮我解决一下这些糕点。”雁翎笑笑,绝口不提想找人帮忙传信一事。 好在那小乞丐不疑有他,再三道谢后,尝起了糕点。 绣屏好奇地问:“姑娘不去书肆了吗?” “本来是要去的,可是刚才看到出殡的队伍,我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去了。咱们回去吧。”雁翎神色如常,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嗯。”绣屏并不多问。 坐在马车里,雁翎还在回想着二哥的话。 贺庭州真的在派人跟踪她吗? 雁翎皱了皱眉,掀开车帘往外看,留心注意往来的车辆和人群。 乍一看去,还真看不出异常。 然而观察一阵后,有一辆马车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马车普通且常见,外表平平,也没有明显的徽记,和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却是她今天第二次看到。 ——先前她从珍宝阁出来,似乎也看到过。 “秦姑娘,怎么了?”绣屏好奇地问。 “没事。”雁翎心思一动,吩咐车夫,“把车赶快一点。” “好嘞。”车夫答应一声,挥动手上鞭子,马车急速前行。 雁翎回头掀帘看一眼那辆马车。 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并未跟上。 奇怪,难道是她猜错了? 雁翎缓缓放下车帘,低头看向车厢里的画卷。 看似欣赏画作,实则暗暗思索二哥的话。 二哥说他有事要做,到底是什么事呢?还特意冒着被人撞见的风险要她把人引开,引得越远越好…… 雁翎秀眉微蹙,不期然地记起二哥今日的模样。 大热天,他身上的衣衫竟看不出身形,衣服背后甚至还有兜帽。 她当时只顾震惊,没有多想。这会儿细想起来,那像是一副便于隐藏的装扮。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记起方才路人的议论。 “巧了,他今天下葬,凶手今天问斩。等会儿囚车就从这儿路过。” 雁翎心中一凛,陡然生出一个猜测:二哥说的非常要紧的事情,不会是要劫囚车吧? 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劫囚车风险很大。二哥应该不会这样冒险。 …… 沈惊鸿确实要劫囚车。 数日前,京中发生一件大案:安远侯当街被刺身亡。 凶手名叫齐安,是沈惊鸿此番带进京的兄弟之一。 安远侯年轻时,曾负责看守服役的罪民,他性情暴虐,手段严苛,手下死伤无数。齐安的父母就是死于他手。 此次京中偶遇,齐安哪里按捺得住? 手起刀落,安远侯当场丧命。而齐安却没能逃脱,在大理寺被关押数日,经由三司会审,将于今日午时三刻问斩。 沈惊鸿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于是,一番筹谋,纠结人手,妥善布置后,打算在咸安街劫囚车。 他原本埋伏在书肆对面的酒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静静地等待囚车经过。 不料,竟看到了雁翎。 以及,在暗处跟踪她的人。 其中有个有些眼熟,之前跟踪过他。 沈惊鸿当机立断,要雁翎把人引开。决不能让贺庭州的人发现他在咸安街上的布置。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雁翎刚刚离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惊鸿精神一震:来了。 果然,下一瞬,他就看到押送着齐安的车马不紧不慢行来。 大理寺押解犯人,少不了高手护送。 沈惊鸿估摸了一下距离,做一个手势,弩箭立刻射出。 与此同时,有人自二楼飞跃而下,直奔囚车。 这变故来得突然。 街上百姓纷纷躲避,押解的官差则吆喝着:“有人劫囚!”同时抽刀迎战。 一时间,刀光剑影,兵刃交接时不绝于耳。 沈惊鸿此番进京,带的人很少。除了被关押的齐安,只有三个兄弟。 他心里清楚,敌我悬殊,不适宜硬碰硬,应当智取。因此,他直接奔赴责押解的官员,横刀在其脖颈:“让他们退下,不然我杀了你。” 这官员四十多岁,生的肥肥壮壮,刚骂一句:“狗贼”,就惊觉脖子一凉,他连忙改口:“退退退退下!” 周围官差犹豫之际,另一劫囚者已经砍开了木制的囚车。 齐安身上带着枷锁镣铐,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街道旁停了三辆马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劫囚者出手极快,砍断套绳,几人挟持着官员,带着齐安,纵马离去。 丢失死刑犯可不是小事。官差们反应过来,喊一声“追!”便骑马追了上去。 三匹马带五个人,到底不如一人一骑行得快。 疾驰一刻钟后,双方的距离就逐步缩小。 “你们不用管我,快去逃吧。”齐安开口,“反正我已经报仇,死了不亏。” “少废话。”沈惊鸿很清楚,他手上那个官员品阶不高,威慑也不大。眼看着即将被追上,他直接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 说是跟上去看看,但贺庭州还真不至于亲自跟踪。 他只令人驾了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真正近距离跟随的,另有其人。 不过,秦泱泱今天很奇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倒教人一时挑不出错。 贺庭州坐在马车里,面容平静。 冷不防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马蹄声、呼喊声、似乎还有羽箭破空的声音。他分明听见有人喊着:“放下囚犯,饶你不死。” 贺庭州掀帘看去。 恰在此时,前方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雁翎也掀开了车帘。 第29章 在听见“放下囚犯,饶你不死”八个字时,雁翎心里便是一咯噔。 不会真是二哥去劫囚车了吧? 她掀开马车后帘,最先看到的是同样掀帘的贺庭州。 两人四目相对,雁翎已无暇去细想,他怎么在这儿,他是不是真的在跟踪她。 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二哥一定不能有事。 “秦姑娘,快放下帘子吧,外面乱糟糟的,好像出事了。”绣屏反应过来,准备放下车帘,又让车夫速速驾车离去。 雁翎却推开她的手:“我看到二郎了,就在咱们后面呢。” 她看上去仿佛并不关心纷纷扰扰的外事,只欣喜于碰见了贺庭州。 “啊?”绣屏一愣。世子么? 她也好奇张望。却见须臾之间,马蹄滚滚,几人骑马而至。 其中一人手上脚上仍戴着锁链。骏马疾驰之际,锁链叮叮当当作响。 显然就是逃犯。 紧随其后的是两个骑马的官差,官差犹自吆喝:“放下囚犯,可以饶你们不死!” 雁翎面色发白,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而贺庭州神色镇定,沉声吩咐:“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逃脱。” 他是大理寺少卿,自是一眼认出,被劫走的死刑犯正是大理寺前几日审理的凶杀案元凶。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岂能让人将死囚劫走? 贺庭州今日出门本是暗中行事,带的人不多。但他身边没有无能之辈。 他一声令下,几个下属立即提剑迎了上去。有他们相助,原本功夫平平的官差们顿时士气大增。 霎时间,众人缠斗在一起。 雁翎心中一紧,有心阻止,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到好主意。 她定睛细看,轻“咦”了一声。 这几个人当中,似乎并没有二哥的身影。 莫非她想多了?确实有人劫囚车,但劫囚车的另有其人? 但很快,雁翎就发现自己高兴的太早了。 这当中虽然没有二哥,但那个戴着锁链的囚犯,她分明认得。 尽管对方一脸脏污,可雁翎还是认出来了,这是二哥身边的齐安。 那其他几个遮盖了面容的劫囚者,不用想,多半也是他们的人。 怎么办呢? 雁翎心下懊恼,之前二哥交代她将人引开,越远越好。哪想到都离开咸安街这么远了,还能遇见。 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怎么偏偏选了同一条? 正自着急,只听马蹄声阵阵,又一人纵马赶来。 这人衣裳宽大,遮挡了身形,面容被全部罩住,仅仅露出一双眼睛。 旁人认不出来,可雁翎与他极为熟稔,又刚在书肆门口见过他这身装扮,心里知道这是二哥。 此人确实是沈惊鸿。 看清眼前场景后,沈惊鸿心里一沉。 方才他让别人先走,自己一力断后。但他毕竟只有一人。同时对抗十来个人并不容易,因此不小心放走了两个官差。 本以为有他支撑一段时间,兄弟们都已走远。那两个官差就算紧跟着,也威胁不大。不料,这边竟又发生了意外。 眼看此刻兄弟们被缠住,脱身不得。沈惊鸿毫不犹豫,立刻驱马上前助阵。 他自幼习武,实力着实不俗,且与兄弟们平素极有默契。有了他的加入,不多时他们便占据了上风。 原本贺庭州只是在一旁看着。 ——他手下有人,名义上又是文官。通常情况下,这种事用不着他亲自出手。但是眼下这情形,容不得他袖手旁观了。 于是,贺庭州吩咐一声:“看好秦姑娘。” 随后便取剑直逼沈惊鸿。 见他袭来,沈惊鸿猛地一惊,不得不回身全力应对。 他遮挡着面容,贺庭州看不见他的外貌,也无从判断其身份。但沈惊鸿却是一眼看出来:眼前之人就是定国公世子贺庭州。 没想到探花郎出身竟也有这般本事。 那日在妙法寺看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沈惊鸿对他的敌意,远比对别人要重得多。 咬一咬牙,沈惊鸿手上不自觉多用了几分狠劲儿。 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此人做人质,顺利出逃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几分。 …… 众人混战之际,从这儿经过的寻常百姓纷纷避开,唯恐殃及自身。 绣屏也急急忙忙劝道:“秦姑娘,刀剑无眼,咱们也避一避吧。” “不行,我不放心,我怕二郎会有危险。”雁翎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打斗的人们,随口说道。 她学武数年,论实力无法与他们相比,但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眼看双方短期内分不出胜负,她心内不由焦灼万分。 雁翎与齐安交情不深,也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事。但二哥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他是她除了义父以外,最亲近重要的人。 她知道,这样拖延下去,二哥他们必败无疑。因为官府那边肯定会有援手的。 所以,她必须得助二哥离开。 雁翎心思一动,纵身跳下车:“我要去帮二郎。” “秦姑娘,不可。”绣屏闻言一怔,下意识伸手阻拦,“世子让看好你,你好好在这儿待着,不能去涉险。” 雁翎不语,暗中使劲儿,用力挣脱。 绣屏心思直,又忠心,牢记着世子的话,想也不想,说一句“得罪”,便又再去捉她胳膊。 雁翎怎能让她如愿?当即闪身躲避。 这一来一往中,两人便动起手来。 这点动静惊动了不远处正打得不分上下的贺庭州和沈惊鸿。 贺庭州匆匆瞥了一眼,面色微沉。 他知道绣屏一向忠心耿耿,那么应该就是另一个人的原因。 这位秦姑娘,要趁乱干什么? 历来高手对阵,最忌分心。 贺庭州心念微动之间,竟被对手抓住机会,接连进攻数招,招招透着杀意。 他心中一凛,后退数步,暂时抛却杂念,全神贯注应敌。 而另一厢,齐安手上的锁链被砍断了。先时他自顾不暇,这会儿少了束缚,反而灵活许多。 他个子虽小,但天生神力。如此一来,劫囚者们再占上风。 恰在此时,马蹄声再度响起,由远及近,宛若惊雷一般。 竟是先时被甩脱的十几名官差们追了上来。另外还多出一些兵马司的人。 沈惊鸿脸色立变,心中暗骂一声,出手愈发狠辣果决。 他知道,若是不能立刻甩脱贺庭州的人离开,只怕此番想要脱身就难了。 果然,官府的人一来,现场形势再度变换。 雁翎刚刚侥幸摆脱绣屏,一扭头,见一个官差正张弓搭箭射向二哥。 偏生沈惊鸿正在全力对战贺庭州,根本不曾留意。 射出的羽箭宛若流星一般,去势极快。 雁翎想也不想,倏地近前,一把将二哥推开,口中还喊着:“二郎,小心!” 仿佛她是在担心贺庭州的安危。 羽箭落空,雁翎来不及高兴,就觉左肩剧痛,身子不由自主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原来官差搭箭射向沈惊鸿的同时,也有刚腾出手的劫囚者手持弩箭射向了贺庭州。 雁翎推开了二哥,却生生为贺庭州挡下了自己人射的一箭。 弩箭力道极大,远非寻常羽箭能比。 一箭射中,几乎要将她肩头射穿。 “泱泱!”贺庭州心中一震,瞳孔骤缩,顾不得再去阻拦劫囚者,伸手扶住了她。 前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的动机,疑心她要趁乱搞事。下一刻,她竟舍身挡下了弩箭。 直到将她 半拥在怀里,贺庭州整个人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你为什么……” 没有趁乱携画逃跑,而是替他挡了这么一遭? 她不应该趁机逃走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他看错了。 可是千真万确,她为他挡下了来自劫囚者的弩箭。 若无她的阻拦,那支弩箭本该射向他的胸口。 不止是贺庭州,沈惊鸿也心神剧震,呆立在当场:“阿……” 但他并没有上前,只咬紧了牙关,将“阿翎”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追赶的官差们越来越近,他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随他一道劫囚车的兄弟。 现在这情况,他不可能带着受伤的阿翎一起离开。 可是再不脱身,就来不及了。 再耽搁一会儿,兄弟几个今日恐怕都要折在这里。 …… 剧痛袭来,雁翎只觉整条胳膊都要抬不动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下意识用右手去按伤口,却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黏糊糊的,触目惊心。 泪眼朦胧中,雁翎看到了贺庭州复杂的神情。 震惊、担忧、不解……还有一些她看不清猜不透的东西。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但此刻,她已没有心情去思索他在想什么。 伤处疼痛难忍,好在她的头脑还算清醒。这个时候,甚至比平时更加冷静几分。 既然已经受伤,那就干脆利用起来,争取更多的利益。 于是,雁翎死死拽住贺庭州的衣襟,眼泪大滴大滴地落:“疼,二郎,我好疼……” 与此同时,她用垂下来的左手冲沈惊鸿暗暗做了一个“快跑”的手势。 ——少时二哥顽皮,经常被义父责打。 两人年纪相仿,关系也好,她总是想方设法拖住义父,示意二哥先跑。等义父气消了再回来。 这是两人之间特有的手势。 沈惊鸿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咬紧牙关,作势进攻贺庭州几招。 := ——不能让阿翎白白受伤,他要带着弟兄们安全撤离。 贺庭州怀里抱了个人,难免不便,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趁此机会,沈惊鸿取出仅剩的几个霹雳弹,掷向越来越近的官差。 霹雳弹“轰”的一声炸开,发出巨大的声响,同时烟雾弥漫,挡住了众人视线。 贺庭州下意识护住怀里受伤的人。 官差们暂时被阻挡。 而沈惊鸿则利落地翻身上马、与兄弟们一起撤退,动作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临走之际,他又回眸看了雁翎一眼。 隔着浓浓的烟雾,他看不清楚她的身形面容,只觉得胸口一痛,满腔的愧疚涌上心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阿翎,我会很快回来找你。沈惊鸿在心里默默说。 …… 贺庭州面色沉得可怕。 雁翎半靠在他怀里,还拽着他的衣裳:“二郎……” 声音极轻,有气无力,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她雪白的面庞上沾染了一些血迹,左肩渗出的鲜血把鹅黄色衣裙染红了一大片。 贺庭州感觉心脏似乎被什么给重重击打了一下。 闷闷的,钝钝的,还有丝丝缕缕的疼痛萦绕其中。 他来不及细细梳理这份心情,直接将受伤的少女打横抱起,放到马车上。 可雁翎犹拽着他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霹雳弹造成的烟雾很快散去。官差首领勉强止住咳嗽,请示贺庭州:“贺大人,还追吗?” ——虽说贺大人今日并不当差,也不负责押解逃犯的事情。但他毕竟是上官,方才又助他们捉拿逃犯,自是要请示一番,由他定夺。 “追。”贺庭州声音低沉,补充一句,“若有抵抗,可就地格杀。” 当街杀人是死罪,劫囚车也是死罪。 “是!”众官差答应一声,骑马追去。 雁翎心中惶急,但因受伤的缘故,她浑身无力,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全看他们的造化吧。 朦胧中,似乎听到贺庭州吩咐车夫驾车回府,令溯风去请郑太医,又令流云去大理寺报讯。 “……让杜大人请令,拦住城门,封锁各个要道。他们应该逃不远。”贺庭州眼中杀意毕现。 溯风和流云均是斥候出身,擅长打探、跟踪,轻身功夫极好。可若论面对面单打独斗,则要略逊一筹。 因此,此次作战中,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好在伤势不重,简单的传递消息不在话下。 …… 马车行驶,雁翎肩头的伤口还在向外流血。 贺庭州伸手一摸,手心一片濡湿。 “我先替你拔箭,你忍一下。”贺庭州心里清楚,如果失血过多,随时会有性命危险。 当下必须尽快止血。 可若要止血,就需得先拔箭。 拔箭之痛,不亚于中箭。 雁翎意识模糊,紧攥着他衣襟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自然也无从应答。 贺庭州虽弃武从文多年,但毕竟出身武将勋贵之家,自小习武,也见惯治伤手段。贺家马车的暗格里,甚至备有金疮药和细白布。 他将少女平放在车厢里,撕开其左肩衣衫,将中箭之处完完整整暴露出来。随后他反握箭身,骤然用力。 箭拔出的同时,有鲜血飞溅而出。 少女闷哼一声,彻底昏死过去。 有数滴鲜血溅到了脸颊上,贺庭州顾不得擦拭,迅速撒上金疮药,又用细白布裹住伤处。 绣屏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有心想接过活计,却不敢开口。 裹好伤后,贺庭州才注意到方才撕开她肩头衣衫时,不小心撕得多了一些,除了伤处,还露出少女一痕雪白的肌肤和浅绿色小衣的一角。 雪白、浅绿和那一抹艳红交织,诡异而靡艳。 贺庭州目光微凝,移开了视线,催促车夫:“快一些!”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少女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贺庭州一瞥眼看到了车厢里的画卷。 零零散散,约莫有十来幅图画,有装裱过的,也有尚未装裱的。 其中包括那幅《松鹤图》。 见世子盯着画卷出神,绣屏忙道:“秦姑娘说,她带这么多画,是想学装裱,要等夫人生辰之际,亲自为夫人裱画。” 贺庭州没有说话。 或许她出门带画,只是为了学习装裱。或许她真的动过携画离开的心思。或许她确实抱有其他目的…… 但是在危急关头,她真真切切挡下了原本射向他的一箭。 贺庭州伸出手,轻轻碰触她苍白的唇瓣,思绪如潮,眼神也晦暗不明。 不多时,马车回到定国公府。 贺庭州当先抱着雁翎下车,直奔她平时居住的小院。 锦书今日没跟着出门,正在院子里晒书,听见动静,惊诧抬头:“世子,怎……” “去打热水。拿身干净的衣裳,看郑太医来了没有。”一向沉稳的贺庭州行得极快,匆匆行至卧房门口,抬脚踢开了门,将人小心放在床上。 郑太医来得很快。 郑家与贺家离得不远,今天他又不当值。听闻贺家有人受伤,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一进门,就匆匆忙忙问:“谁受伤了?伤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 贺庭州回答:“在左肩,我拔了箭,简单上了些药,劳烦你再看一看。” “嗯。”郑太医略一点头,快步行至床前。 上次见到时还活泼机灵的少女,此刻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郑太医看在眼里,不由心里一酸。 此时,锦书帮雁翎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上过药的伤口已不再向外渗血。但是依然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和金疮药的气息。 郑太医小心诊脉一会儿,低声道:“还好,没伤到要害,脉象也稳定。敷些药,调养一段时日,应该无碍。” 贺庭州略一颔首,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 其实他也粗通一些药理,但还是要等太医开口诊断,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你给她用的什么金疮药?我看止血效果不错。”郑太医开口,“若是好用,我就不再开了,只开一些内服调养的方子就行。” 贺家的金疮药出自军营,治外伤效果极佳。贺庭州也不瞒他,直接将盛药的瓷瓶递了过去。 郑太医打开倒出一些,看其颜色,嗅其味道,细辨其成分。末了,说道:“这个就很好,继续用着,每天按时换药即可。” 贺庭州点一点头。 郑太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秦姑娘到底是因何受伤的?好端端的,怎么会中箭?” 贺庭州眼神微变,静默了一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一句:“先开药吧。” 治伤要紧,郑太医只得先压下心中杂念,开了内服的药方,交给锦书,又认真交代一番才离去。 郑太医离开之后,小厮轻声请示贺庭州:“世子可要梳洗沐浴?” “嗯?”贺庭州一怔,后知后觉注意到,他的衣襟皱皱巴巴,血迹斑斑,还有个不甚明显的手印。 看上去狼狈极了。 方才只顾着别的事情,一向喜洁的他竟全然不曾留意这些。 思及此,贺庭州不由恍惚了一瞬。 …… 雁翎昏昏沉沉,堕入了梦中。 梦里她似乎年纪很小,时而在院子里奔跑嬉戏,时而坐在飞奔的马车里。 突然,鲜血飞溅,年轻的夫妇倒在血泊中,而她被一双大手遮住了眼睛。 她看不清那对夫妇的面容,但心里很清楚的有个意识:那是她的父母。 “爹,娘——” 她在梦里大声地呼喊着,现实中却只发出了极低的呓语声。 锦书用一块湿帕子帮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扭头告诉如意:“如意姐,秦姑娘头很烫,像是发热了。” 郑太医开药方时就特地交代过,受伤后容易发烧,要多注意一些。 “药还没熬好吗?”如意皱眉。 “应该快了吧。” 说话间,绣屏端着药碗进来。 秦姑娘犹在昏迷中,几人合力喂了药。 郑太医开的药,不但补血益气,退热驱邪,还兼具安神止痛之效。 雁翎受伤后,本就身体虚弱,意识模糊。喝了药,更添睡意。她每天昏昏沉沉,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贺庭州几次来看视,她都在沉睡中。 ——他近几日很忙,鲜少在府中,但一回来,就会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贺庭州也不叫醒她,只站在床边,静静地盯着她看,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逡巡。 一点细节都不愿放过。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是锦书端了水进来。 郑太医交代过,尽管秦姑娘睡着,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喂她喝点水。 “世子……” 贺庭州瞥了她手里的水碗一眼,伸出手:“我来吧。” 锦书略一迟疑,依言递过去,又匆忙搬来椅子。 贺庭州坐在床边,一手端碗,一手用汤匙舀了水往雁翎嘴边送。 意识到有人在喂自己喝东西,雁翎清醒了几分,张嘴配合的同时,试图睁开眼睛。 奈何眼皮仿佛有千钧重,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睁开一条缝。 适应了光线后,她终于看清了正在喂她喝水的人。 容貌俊美,气质清冷。 竟是贺庭州。 雁翎有些迷惘,闭上眼睛嘟囔出声:“二郎……” 她声音极低,状似呢喃,仿佛带着一些撒娇的味道,若有若无。 贺庭州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眼帘低垂,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30章 刺杀安远侯的凶手被劫走一事,很快在京中传开。 天子脚下,竟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帝震怒不已,责令有司速速缉拿逃犯归案,又再次加强京中守卫。 安远侯府上书,要求严惩凶手及同党,为死去的安远侯报仇。 人是由大理寺狱押赴刑场的路上被劫走的。大理寺卿杜允之愁得头发掉了一大把。 “要是早知道会有人劫囚车,我当时就该多派一些人手的。”杜允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贺庭州,“贺少卿,你把其中的细节,再细细同我说一说。” 贺庭州简单说明先前之事。 也不提他暗中跟随这一节,只说是与未婚妻外出,碰巧遇见劫囚者,他试图阻拦未果,未婚妻却因此而受伤。 杜允之叹一口气:“现在怎么样了?可还有大碍?” “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仍需慢慢调养。” “嗯,贺少卿和那些人交过手,可曾看出了他们的来历?” “他们乔装打扮隐藏身份,看是看不出来的。”贺庭州摇头,“只怕具体来历,还得从刺死安远侯的那个死刑犯身上找。” “他?”杜允之皱眉,更觉烦恼。 先前安远侯遇刺,凶手当街被抓,面对审讯,凶手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对自身来历却一字也不肯交代。 至于行凶动机,只说是为父母报仇。 本来也能从这里下手,然而安远侯府催着结案,要求尽快处决凶手。为此还惊动了陛下,不得不匆匆行刑。 如今人被劫走,再要探其来历,只怕也不大容易。 杜允之双眉紧蹙,将当日射中雁翎的弩箭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头绪。 其实贺庭州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无凭无据的,很快就被他暂时压下。 …… 全城戒严搜寻逃犯时,沈惊鸿一行人正躲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中。 这小院是几年前买下的,算是一个他们的秘密基地。 此次行事,五人均有受伤。出城又极为不易。众人不得已躲在此地,养伤、改妆、暂时安顿,同时躲避官差们的搜捕。 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的齐安甚至穿上女装,扮成了个中年女子的模样。 由男变女,堪称大胆,倒也躲过了几次搜查。 而其他人,劫囚时遮得严严实实,从来不曾露脸,相对容易得多。他们或者添一把络腮胡,或者将肤色涂黑涂黄,让人看不出原本面目。 劫囚成功,顺利逃脱,无人丧命,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但沈惊鸿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闭上眼,他似乎就能看到雁翎中箭的模样。 她面庞惨白,伤口犹在汩汩流血,应付贺庭州的同时,还悄悄和他比划了“逃跑”的手势。 明明那个时候,她已经肩头中箭,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为此,连对射出弩箭的杨纪,他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迁怒的心思。 其实沈惊鸿很清楚,杨纪那一箭当时是原本要射向贺庭州的。雁翎中箭,实在是阴差阳错。 杨纪也很自责,这几天一直恹恹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现在全城戒严。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五个人在一起,目标更大,危险也更大。”赵九低声分析,“你们觉得呢?” 沈惊鸿收起杂念,点一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定一定神,他又转向方成——即先前在定国公府后街接应的线人:“方成,你寻个机会,还回贺家那边去,看看……” 沈惊鸿声音涩然,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本来想说,去打听一下阿翎伤势如何。但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喉咙也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阿翎和他们不一样。阿翎从小怕疼,弩箭射得那么深,她流了那么多血。还不知道要疼成什么样子。 …… 雁翎是被疼醒的。 左肩疼得厉害,要不是她记得自己肩头中箭的经历,几乎都要以为是整条胳膊被人砍下来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帐。 房间里,灯光有些黯淡。 原来已经入夜了啊。 雁翎偏头看了一眼左肩。细密的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隐约能嗅到浓重的药味。 嗓子干得有点疼,她忍不住咳嗽一声。 一旁的锦 书立刻注意到了动静,快步近前:“姑娘醒啦?” “嗯,我好渴,有水吗?”雁翎右手撑着床,试图坐起身来。 “有。”锦书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又拿了个引枕靠在其身后。 雁翎勉强坐定,接过锦书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后,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一些。 “锦书,我睡了很久吗?” 锦书点头:“嗯。姑娘受了伤身体虚弱,太医开的药又有安神成分。难免会觉得格外的困倦。” 停顿了一下,锦书又道:“这几天,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几个小姐都来看过姑娘好几次。不过看姑娘睡着,就没叫醒。” 她说的这些,雁翎也有点印象。想了一想,又问:“二郎也来过?” “是的,世子来了好几次呢。” 雁翎定了定神:“二郎没有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雁翎佯作不经意地问,“那,那天伤我的人呢?抓到了吗?” 锦书也不大确定,只说一句:“这个不曾听说。” 雁翎心想,不曾听说,那应该就是没抓到。 她悄然松一口气。 没抓到就好,也不枉她遭一回罪。 想到那天的事情,雁翎不由回想起二哥的话。 二哥说,贺庭州的人在跟踪她。从后面的种种情形来看,应该是真的。 所以他为什么要跟踪她?是对她产生了怀疑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现在呢?他现在对她又是什么态度? 雁翎记得她中箭时,贺庭州那复杂的神色,也恍恍惚惚记得他喂她喝水的情形。 她正自思索,无意识动了一下左手。剧痛袭来,她不由轻嘶出声,眼角也沁出泪花。 “姑娘小心一点,不能乱动的。”锦书连忙提醒。 “嗯。”雁翎小心翼翼,不敢再动,只环顾四周,好奇地问,“绣屏呢?怎么不见绣屏?” 不会是在生她的气吧? 锦书有些尴尬:“她还在熬药呢。” 那天是绣屏跟着秦姑娘出门的,她非但没能拦着秦姑娘,反而致使其受了重伤,昏睡多日。 绣屏自觉没脸,这几日便窝在厨房里,只干些熬药、烧水的活儿,轻易不到跟前伺候。 雁翎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而是又将话题转到贺庭州身上:“锦书,你说二郎今天还会来看我吗?” 那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她急需了解他的态度以及她当下的处境。 “这……”锦书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到外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会。” 雁翎一怔,只见贺庭州已信步走了进来。 可能是因为身着官服,或者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此刻的他看上去比平时温和得多。 “二郎来啦。”雁翎眨了眨眼睛,面露欣喜之色,心里却不着边际地掠过一个念头:他以前好像不怎么进她房间。 她自是不知道,在她昏睡这几日,他基本天天过来。 “嗯。”贺庭州近前几步,极其自然,“郑太医调整了药方,减少了安神止痛的药。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啊,难怪我觉得没那么困了呢。”雁翎恍然大悟,偏头看一眼伤处,“但是很疼。我今天都是疼醒的,刚才不小心牵扯到,都差点疼哭呢。” 少女声音轻软,像抱怨,又像是撒娇。 贺庭州只觉得仿佛有根松软的羽毛划过他的心间,莫名有点心痒。 他视线微移,目光从她左肩掠过。为了方便上药裹伤,她穿的中衣颇为宽松,除了裹伤的白布,还能看到少女精致白皙的锁骨。大约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她如云的长发披散开来,一双眼睛雾气蒙蒙,就那么抬眸看着他。 贺庭州心头一跳,垂下了眼眸,缓缓说道:“先忍一忍,过些日子就好了。” 安神止痛的药物不能多用,还得靠她自己熬过去。 “噢。”雁翎点一点头。 她没直接问他是不是在跟踪她,只是试探着问,“二郎,你是不是知道那天有人要劫囚车,所以提前埋伏在那里?” 贺庭州眉梢微动,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不,是有事路过。” 若真的有提前准备,就不可能让他们逃脱。 见他否认,雁翎自然也不戳破被他跟踪一事,只心有余悸地感叹:“那天真是太可怕了。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 却听贺庭州冷不丁问:“为什么要挡箭?” 锦书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房中此刻只有他们二人。 灯光昏黄,贺庭州站在她床边,静静地盯着她,黑眸深沉。 当时的情形时不时地会在他脑海里浮现,一次又一次。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让她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 她不是冲着《松鹤图》来的吗? 雁翎一怔:“什么?” “我是问,那天为什么要替我挡箭?”贺庭州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半弯下腰,抬手扶正她身后快要歪出去的引枕。 因为贺庭州这个举动,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雁翎甚至疑心,他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为他挡箭吗?雁翎抿了抿唇,肯定不能如实回答,只能回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你有事。” 她盈盈的眸子似是蓄了一汪清泉,蕴着无尽的情意。 ——二哥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但既然贺庭州已经起疑,她又人在贺家,那她只能借着这次事件,尽量打消他的怀疑了。 贺庭州静默一会儿:“原来如此。” 他早前就知道她另有所图,但现在,竟难以自控地想要相信她一次。 第31章 灯光下,少女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投覆了一小片阴影。 贺庭州突然轻笑了一下。 看他这般反应,雁翎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她有些忐忑,眨了眨眼睛:“二郎……” “嗯?”贺庭州抬手,眸中笑意未散,他漫不经心地将她黏在脸颊的一绺头发拂到耳后。 雁翎一怔,身子不由地一僵,头皮一阵发麻,脸颊被他手指碰触到的地方也瞬间变得滚烫。 他在干什么?! 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了吧? 可他的神情、动作太自然了,仿佛这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雁翎努力压下心里的那点别扭,面露担忧之色,说起正事:“二郎,那些画没弄丢吧?我当时……” “画没事。”贺庭州微一凝神,带着几分安抚意味,“你安心养伤,画的事情等伤好以后再说。” 果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忘了画。 但此刻,他的心境已与先时大不相同。 “嗯。”雁翎轻轻点一点头,十分信赖的模样。心里却在想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恰在此时,锦书和绣屏端着脸盆、巾帕等物进来,要帮她梳洗。 这种时候,贺庭州不便在侧,他交代一句:“好好照顾秦姑娘。”就转身离去。 他走之后,雁翎松了一口气,缓缓将目光转向绣屏。 和锦书不一样,绣屏心思更单纯一些,心情都写在脸上。 和她相处,要容易得多。 此刻的绣屏板着脸,眼角微微发红,语气也干巴巴的:“秦姑娘。” 雁翎顾忌伤处,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接过她递来的巾帕,觑着她神色,轻声问:“绣屏,你是生我气了吗?” “没有。”绣屏摇头,仍木着脸,“奴婢不敢。” 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形,雁翎叹一口气,诚恳道:“我当时不是有心要和你动手……” “奴婢知道,姑娘是担心世子的安危。”绣屏主动接道,“只是你那样做,太冒险了。万一……” 才刚说得两句,她就语带哽咽,眼睛越发红了。 那天的情形,绣屏记得清清楚楚。秦姑娘说不放心,要去帮忙。她听从世子的话阻拦她。不料秦姑娘竟也有功夫在身,还将她甩开,自己硬生生替世子挡下了那一箭。 当时她距离有些远,赶不过去,但看得清清 楚楚。那支弩箭原本是射向世子胸口的。也不知道秦姑娘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雁翎连忙安慰她,“你看,虽然受了伤,但是能吃能睡的,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呀。” 她越是安慰,绣屏越觉心里发堵,先时只是红了眼睛,这会儿竟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不哭了,不哭了,我的错,我的错。”雁翎一本正经,“我跟绣屏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绣屏噗嗤一声笑了,嗔道:“秦姑娘浑说什么呢?” 可她到底渐渐平复了心情,和锦书一道,帮左手不便的雁翎盥洗、喝药,又伺候着喝药、用膳。 雁翎昏睡数日,今天刚清醒过来,明明腹中饥饿,也不敢吃太多,只能勉强用一些清粥小菜。 到了深夜,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怕扯到伤口,雁翎一动不动,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挡箭受伤一事,始料未及,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想无益。 眼下她伤势不轻,二哥他们又下落不明。短期内她肯定要暂留定国公府。 目前看来,她大概是安全的。不然贺家也不会为她治伤、精心照顾。只是贺庭州的态度,她实在是琢磨不透。 …… 雁翎发觉,此次受伤,她的待遇大大提升。 老夫人那边自不必说,原本就待她很好。变化最大的是卫夫人。不但派身边的寸金每日探视,连她自己都在听闻雁翎清醒的第二天亲自过来。 “夫人。”见卫夫人进来,雁翎作势便要匆忙下床。 卫夫人眼皮一跳,出言阻止:“快别乱动了,身体要紧。” 雁翎冲她歉然一笑,果真不再乱动,半坐在床上。 “伤口好些了吗?”卫夫人轻咳一声,“还疼不疼?” 雁翎老实回答:“疼呢。” 卫夫人皱眉,心情很是复杂。 面前的少女长发披散、脸庞苍白,尽管开着窗,可卧房里仍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无一不在提醒着她挡箭的事。 平心而论,卫夫人不喜欢秦泱泱,出身不高,无父无母。若不是祖辈之间有点交情定下了婚约,她凭什么进贺家的门? 莫说二郎,只怕连二房的三郎都配不上。 先时因为公主的事情,卫夫人不得不暂时忍着。数日前,公主婚事定下,她已经在谋划,如何让秦泱泱主动退婚了。偏生出了这么一桩事。 舍身挡箭。 有了这番举动后,卫夫人所有的不满都无法再说口,更别提说退婚了。 真要说出来,那就显得他们贺家太忘恩负义了。 思及此,卫夫人不免头疼。 她是真不想有这么一个儿媳妇啊。 定定神,卫夫人勉强做出一副宽和模样:“你这孩子,二郎自幼习武,又哪里用得着你去替他挡这一下了?” “夫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雁翎神色诚恳,也不反驳,心想,我当时也没有想去挡。 就连二哥,她想的也只是推开,从没想过以身相代。 一旁的绣屏听着,替秦姑娘委屈,当即不顾规矩,帮忙解释:“夫人有所不知,当时情况凶险,那箭是冲着世子胸口去的。幸亏秦姑娘挡了一下,不然……” “绣屏!”雁翎出声制止。 绣屏悻悻的噤了声。 卫夫人叹一口气:“算了,我知道了。好好养着吧。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找人去和我说,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夫人,泱泱记下了。”雁翎莞尔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她笑容灿烂,可卫夫人越发觉得心梗,扯了扯嘴角,勉强压下胸中情绪,又交代锦书她们几句,匆匆离去。 一走出小院,卫夫人就长长吐一口气,抬手按一按眉心。 真是发愁。 除了卫夫人,贺家其他人也依次结伴探视,人人都关心雁翎的伤势,赞扬她的义举。 而雁翎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两件事。 一是二哥他们的安危。 第二则是那幅《松鹤图》。 她已经确定贺庭州那天在跟踪她。可若他对她心生怀疑,那他主动借给她的那幅《松鹤图》会是真迹吗? 原本很笃定的事情,现在她有些动摇了。 贺家的金疮药不愧是军营秘药,治疗外伤堪称一绝。将养一段时日后,雁翎肩头的伤好转不少。 她让绣屏找出那天她在画馆买的一本册子。 ——那本册子图文并茂,详尽讲述了如何装裱。是她花了不少银钱买下的。 当然,册子也详细记述了如何在不损画的前提下,除掉原有的装裱。 当时买这个册子,只是为了佐证她给自己带画出门找的理由,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雁翎寻思,既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二哥,那她可以自己学会秘籍,拆开《松鹤图》的装裱看一看,究竟是真是假。 只是装裱之术,学着并不容易。更别提毫无损伤地拆开了,还不能毁坏里面可能存在的藏宝图。 雁翎决定从自己的画入手,一点一点,慢慢摸索,等确定熟练了再拆《松鹤图》。 至于学装裱的理由,那都是现成的。——想画一幅画,亲自装裱了送给卫夫人做生辰贺礼。 傍晚,暑气渐渐退去一些。 雁翎在院中,似模似样地装裱自己的画。 她左肩伤口尚未完全康复,因此裱画时,尽量不用左手。 “姑娘,姑娘!”绣屏匆匆而来,两只手藏在背后,“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雁翎想了想:“红豆酥山?” 现在天热,吃这个正好。 绣屏笑嘻嘻地摇头,两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 只见她左手拿着冰糖葫芦,右手则举了个糖人。 看到糖人,雁翎脑海空白了一瞬,声音不自觉轻颤:“糖人?你在哪里买的?” 会是二哥的线人吗? “后街啊。还有糖葫芦呢。那天咱们出门不是没见到吗?这回听说有,我就赶紧买了给姑娘吃。快尝尝吧,看怎么样。”绣屏一脸期待。 雁翎伸手接过,状似无意问道:“绣屏,这糖人是不是可以做成其他模样?” “好像是,姑娘是不喜欢这个吗?”绣屏选的是个凤凰模样,她还以为秦姑娘会喜欢呢。 雁翎正要回答,忽听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喜欢什么样子,让人重新再做就是。” 是贺庭州。 雁翎扭头看去,只见贺庭州一身青衫,正不疾不徐朝她走来,“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了。”雁翎摇头,“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觉得这个凤凰也挺好的。” ——若那真是二哥的人,她更不愿让贺庭州和他见面。 虽然劫囚车那天,二哥的人都遮掩了身形外貌,可贺庭州毕竟与他们打过交道。万一认出来怎么办? 她不想冒这个险。 贺庭州并不坚持。他的视线掠过石桌上的画轴,眉梢微动:“在裱画?” “嗯,对。大夫人的生辰不是快到了吗?”雁翎有意转移话题,快走几步,行至他跟前,“二郎,这个糖葫芦不错,你尝尝。” 说着她将手里的糖葫芦递了过去。 然而贺庭州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就着她的手,低头咬掉了一个糖球。 动作自然,像是她在喂他一般。 雁翎微微一愕,故作平静地收回视线。 第32章 近来她养伤期间,贺庭州出入小院的次数明显增多,举止也和之前有些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的有些举动过于亲近。 偏生他神色自然坦荡,仿佛两人合该如此。 倒像是她大惊小怪一样。 雁翎收起杂念,盯着手里红艳艳的糖葫芦出神。 后街卖的冰糖葫芦,味道有些偏酸。贺庭州尝后,面不改色,夸赞一句:“嗯,还不错。” “那,你喜欢都给你。”雁翎佯作自然递到他手边,十分大方。 这一次,贺庭州伸 手接了过来,却没有再尝,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圆形小扁盒,视线掠过她左肩:“这是宫廷秘药,涂在伤处,可祛疤。” “哇,真的能祛疤吗?”雁翎眼睛一亮,飞快地瞟了不远处的锦书一眼。 昨天,她无意间提到,伤处可能会留疤。今天贺庭州就送来这么一盒药。 其实她知道锦书和绣屏都是贺庭州的人,若她们暗中传递消息,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她昨天刚提怕留疤,今天他就送来祛疤的药。这让她惊异之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贺庭州微微一笑:“郑观春拿自己医术做担保的,应该能。” 雁翎呆愣一瞬,意识到他口中的“郑观春”大约是郑太医。 她素知郑太医医术高明,寻思这药多半管用。 雁翎打开盒子细看,只见盒子里装着的是一种碧绿色的药膏,膏体晶莹透亮,隐隐约约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 “那我收下了,替我谢谢郑太医。”雁翎合上了盒子,准备晚上就试试。 “谢他?”贺庭州眉梢微动。 雁翎微愕,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不该谢他吗?还是说我应该谢你?” 贺庭州沉吟,一本正经道:“也不是不行。” 雁翎噎了一下,小声咕哝:“我不是给你糖葫芦了吗?再说,我这受伤,也和你有关系的。还用再特意谢吗?” 绣屏在一旁掩唇而笑,低声提醒:“姑娘,糖人要化了。” 天气渐热,手里的糖人确实有要融化的迹象。 雁翎不再理会贺庭州,低头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几乎是入口即化。 她一向不爱太甜的东西,但大约是近来喝苦药太多的缘故,居然觉得还不错。 凤凰模样的糖人看着不小,可细究起来,并无多少糖。 雁翎很快吃完,一偏头,见贺庭州正看着她,眸中蕴着浅浅的笑意。 见她视线转来,他不闪不避,反而近前两步,抬手用拇指拭去她颊侧的一点糖渍:“这边沾了点东西。” 雁翎蹭的后退一步,她看得清楚,他指腹上确实有一点明显的棕黄。 那是糖人的颜色。 雁翎只觉“轰”一声,脸颊发烫。 又来了,又来了。 他不是生性喜洁的吗?这会儿怎么不嫌脏了?还做这么亲密的动作。 他不会真的把她当未婚妻了吧? 不对,不对,先前他还派人跟踪她呢。 雁翎心绪杂乱,面上却不显露多少,她只丢下一句:“我有点渴,去喝点水。”就匆匆回了房间。 贺庭州瞥一眼石桌上的茶盏,眼神莫名。 喝了一盏后,雁翎心绪稍稳,随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有些大了。 毕竟她明面上是对他亲近又依赖的未婚妻,还在危险时不惜以身挡箭。 应该是害羞多一些,而不是震惊。 这次就罢了。等下次…… 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吧。雁翎如是想。 …… 晚间沐浴过后,雁翎褪下了寝衣。 左肩的伤口外表已经基本痊愈,结的痂掉落,变成了肉粉色的疤。她试着用指尖挑了一些药膏,小心涂抹在疤痕处。 碧绿色的药膏涂在身上,顿觉一股凉意蔓延开来,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麻痒。 雁翎身子轻颤了一下,认真抹匀。 但愿能有奇效。 待药膏稍干,雁翎穿好寝衣下床,走至桌边。 白天练了裱画,晚上夜深人静无旁人在,那就练习拆画吧。 总得练熟悉之后,才敢拿《松鹤图》下手。 ——那幅《松鹤图》一直在她这里。也是因为这一点,雁翎越发怀疑其真实性。 但她内心深处到底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是真的呢?那要是不小心毁了,可就太可惜了。 次日午后,雁翎寻个机会,带着绣屏一起去后街买糖人。 她实在想看一看,那人到底是不是二哥的线人,以及二哥他们现下如何了。 “秦姑娘果然不喜欢凤凰。”绣屏小声嘀咕。 ——经过养伤期间的照顾,近来她和雁翎熟稔不少,说话也少了很多顾忌。 雁翎不能道明真实缘由,只说道:“也不是,我就是想看看还有什么新花样。” 停顿一下,她又道:“而且我想给你和锦书也各买一个。好东西怎么能独享呢?” 绣屏不由地笑了,不好意思说,昨天她其实悄悄给自己买过了。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后街不少摊贩躲到了阴凉处。 雁翎隐约觉得,后面好像有人跟着自己。可她猛地回头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了?”绣屏不解。 “没事。”雁翎摇摇头,“可能我看错了。” 算了,就算有人跟踪她,现在也不是戳穿的时候。她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说是买糖人,但雁翎并未直接过去,而是先买了几份冰雪甘草汤、生淹水木瓜等夏日冷饮,才晃晃悠悠来到卖糖人的摊前。 之前她只匆匆一瞥,看得不太真切。此次一见,雁翎基本能确认,这是二哥的人。 因为这人的手腕上系了根五彩绳,是去年端午,她亲手编的。 远远地看见她们过来,方成就眼睛一亮。 他虽不曾见过雁翎,但是从沈惊鸿处见过其画像。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看她此刻左手拿着东西,行动自如,想来肩头的伤已无大碍。方成放心不少。 没事就好,这样他也能向沈惊鸿交差。 见雁翎身边还有旁人,方成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如同招待寻常客人一般,含笑招呼:“姑娘要糖人吗?我这里什么样子的都能做。” “我要猴子,再要个牡丹花的。”雁翎想了想,转头问绣屏,“你呢?你要什么?” “我还要凤凰。” 雁翎点头,与方成讨价还价:“你看,我们买了三个,可不可以饶我们一个?” “什么?”方成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面露难色,“三个虽多,可我们小本生意,实在不能白送。除非你再添三文钱,我可以送一个。” “送什么?” “马或者竹子,姑娘挑一个吧。” 雁翎笑笑:“那就竹子吧。” 旁人或许不清楚,她是知道的。二哥曾经说过,永昌旧臣遗孤中侥幸能在外行走的,报平安最爱用的信物就是马或竹,取“马上平安”、“竹报平安”之意。 二哥这是托人和她道平安呢。 只是不知二哥他们现在何处,而且她现下还不能确定画的真假,也不敢贸然将画交给他们。 …… 是夜,雁翎又在悄悄练习拆画。 与此同时,西院的灯也在亮着。 卫夫人平常总是唤了儿子到正房去,这次难得地亲自端了一碗菌菇汤来到西院。 “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很久没下厨,厨艺都有些生疏了。” 贺庭州颇觉意外,但仍低头浅尝了一口:“很不错。” “嗯。”卫夫人含笑点一点头,开始说明来意,“二郎,前些日子,我让人去了一趟鄂州……” 听到“鄂州”二字,贺庭州眉梢轻动:“嗯?去鄂州做什么?” “打听点事情。可派去的人在白沙镇打听了一圈,也没人见过秦姑娘和她奶娘。”卫夫人眉目间闪过一丝异色,“二郎,你说……” 贺庭州沉默一瞬:“母亲不知道吗?当年因为遇到劫匪,只剩她们二人,一老一弱,不便长途跋涉,索性就没回祖籍,只在孝感住下。” “啊?”卫夫人一怔,呆呆地问,“还有这事?” 虽同在定国公府,但她与秦泱泱来往确实不多,只知道是鄂州人士,当年随父母一道扶棺回乡。 “嗯。秦姑娘入府的第一天,我就问过了。”贺庭州神色淡淡,“祖母也知道。” 卫夫人闻言,有些讪讪:“那,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查她,是之前派人去的……” 那时南康公主婚事刚定,她有意取消婚约,偏偏儿子不让她插手。她心念一起,就 想着派人看看,万一能抓着她一些把柄,也好让秦泱泱主动退婚。 今日下属回来复命,卫夫人原本以为是意外收获,没想到竟被儿子三言两语给打发了。 轻“唔”了一声,贺庭州问:“母亲是不是还想再派人去孝感查一查?” 卫夫人隐约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快,她扯了嘴角,小声道:“那倒也没有。” 其实挡箭一事之后,她虽心不甘情不愿,可也差不多接受这个儿媳妇了。是今天派去的探子回来,说秦家祖籍没这号人物,她才又生了旁的心思。 “嗯。”贺庭州略一颔首,神情如常,“该查的都查过了,母亲不用费心。” 卫夫人勉强笑笑:“也是。” 她甚至隐隐有点庆幸,还好谨慎了一些,先来问问二郎。不然大庭广众之下问出来,那可太尴尬了。 卫夫人没有久留,甚至不等儿子喝完汤,就起身离去。 贺庭州亲自送母亲出了小院。等回到书房,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他何尝不知道泱泱的古怪,但有些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第33章 书房里安安静静,贺庭州双目微阖坐在桌边。 他没有再去动母亲带来的那碗菌菇汤,而是任由它一点点变凉。 突然,侍从溯风求见。 “何事?”贺庭州睁眸,按了按眉心。 溯风禀道:“世子,秦姑娘今天出门了一趟。” 劫囚车事件中,溯风也受了点伤,之后就奉贺庭州之命继续暗中跟着秦姑娘。若有异动,及时上报。 “嗯?”贺庭州眼神立变,语气却十分平静,“什么时候?和谁一起?去了哪里?” 这还是她受伤之后,第一次外出。 自从借给她一幅《松鹤图》之后,贺庭州就一直提防着她出去。上次她没能携画出走,他自然也不想再给她机会。 ——她自己选择了挡箭,也就是选择了留下。 “今天午后,秦姑娘和绣屏姑娘一起去了后街。购买了几份冷饮,还有四个糖人。”溯风如实回答。 “唔。可有异样?”贺庭州微微蹙眉。 又是糖人吗? 溯风摇了摇头:“除此之外,并无异样。”迟疑了一下,他又道:“还有……” “嗯?还有什么?” “秦姑娘近来偶尔会支开锦书和绣屏,独自一人在房中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溯风迟疑道。 贺庭州沉默了一会儿。 溯风不知道缘由,他却能猜出七八分。她这几日里忙忙碌碌,无非是在忙画的事情,大约和那幅《松鹤图》有关。 只是为什么沉迷裱画,贺庭州着实有些猜不透。是为了给那天她带画出门圆谎?还是她想自己伪造一幅《松鹤图》来以假乱真? 想到先前她为了《松鹤图》的几次小心试探,贺庭州无意识唇角微勾。 见世子神色古怪,溯风有点摸不着头脑:“世子?” “无事。”贺庭州回过神,收敛了神色,“你继续盯着,有事就来报。” “是!”溯风抱一抱拳,面露迟疑之色,“用不用……” “什么?” 溯风忙摇头道:“没什么。” 他本来想问,用不用悄悄看一看秦姑娘到底在房中干什么,但转念一想,她毕竟是世子未婚妻。那又是少女闺阁之中,他若真的暗中窥视,未免太过失礼。 因此,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属下告退。”溯风抱一抱拳,大步离去。 …… 次日,公务结束的早,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外时,天还没完全黑。 他心中一动,没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后街。 不少摊贩还未收摊,后街甚是热闹。贺庭州视线扫过,不出意料,看到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 那摊贩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平平,看见他近前,呆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世子要买糖人吗?” “你认得我?”贺庭州眉梢轻挑。 方成所扮的摊贩心中一凛,却是挠了挠头,憨厚一笑:“当然认识。附近摆摊的人,谁不认识世子?” 方成不知道贺庭州为什么突然来找他,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小贩,拘谨之余又带些讨好和谄媚。 贺庭州笑笑,不再深究,只吩咐道:“做个糖人,好看一点。” “好嘞。世子要什么样子的?” 贺庭州略一思忖:“狐狸吧。” 有些机灵却不够聪明的狐狸,偶尔会有些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行为。 方成笑了一笑,立刻开始了制作。 他本就有做糖人的手艺,在这边接应期间,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不多时,一只活灵活现的狐狸就已做好。 “承您惠顾,十文钱。”方成笑着将糖人递了过去。 贺庭州伸手接过。 一递一接之间,贺庭州视线微转,竟注意到面前的小贩手臂肌肉明显。 他心思微动,没有说话,只令身边小厮付了钱,转身离去。 贺庭州刚一离开,方成就如同泄了气一般,长长地出一口气。 天气渐热,糖人易化。 贺庭州拿着糖人,直接去了雁翎居住的小院。 夕阳西下,映得天边红彤彤的。 院子里不知名的花开了,雁翎正坐在石桌前吃东西。见他进来,微微一愕,继而站起身,放下手里的小碗,笑意盈盈:“二郎来了。” 仿佛是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 “嗯。”贺庭州心底微微有些异样,神色却和平常无异,他行至她跟前,若无其事地拿出了糖人。 夕阳下,棕色的狐狸糖人栩栩如生,散发着甜甜的气息。 看见糖人,雁翎心头一跳,疑心他在怀疑什么,面上却是一片惊喜之色:“这是给我的吗?” “嗯。”贺庭州垂眸看了一眼精致瓷碗里的红豆酥山,将手上糖人递了过去,“快化了,得尽快吃。” 雁翎本要直接接过,但想到他前天的做法。她心念一起,也学着他当时的模样,就着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糖人。 伴随着她的动作,贺庭州只觉手上一重,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她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腕,带起阵阵痒意。 而少女抬头之际,已从他手里接过了糖人。 贺庭州垂眸瞧一眼自己的手腕:“这么急?” 雁翎不答,咽下口中的糖后,才小声道:“不是你说的吗?怕它化了。” 定一定神,她又试探着问,“二郎怎么想起买糖人了?” “路过,就买了。”贺庭州语气如常,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她唇上。 她的唇形生的很好,可能因为刚吃过糖人的缘故,看上去红润丰盈,让人很想凑过去……亲一口。 肯定是甜的。 贺庭州喉结滚动了一下,倏地移开视线。 雁翎眨了眨眼睛,她才不信他是路过。他平时又不从后门出入。 但她并不揭穿,只低头默默吃着糖人。 贺庭州垂眸,压下心里的那点痒意,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如果喜欢,可以让锦书她们去买,你不必特意出门。” 雁翎动作一顿,抿了抿唇,心里清楚他这是在点她呢。 她一声不吭吃完了糖人,才垂着脑袋:“嗯,我知道了。” 然而雁翎心内却在想着,放心,即便他不说,她也不会经常出去,她也怕引起他们对二哥线人的怀疑。 等过段时间,她拿到藏宝图,离开了此地,又怎会受他约束? 见她乖巧应下,贺庭州微微一笑,又说一句:“酥山不可多吃,太凉容易伤身。” “嗯。”雁翎点头,心里却很不以为意。 贺庭州还有事在身,也不久留,又略略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此地。 翌日,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已经接近亥时,他没再去雁翎处,而是让人送了一盒口脂过去。 雁翎见到口脂,颇有些莫名其妙。 他什么意思?觉得她唇色淡吗?再说,她自己也不是没有。 想不明白,雁翎干脆不想,只让锦书把口脂收了起来 ,自己仍专心研究裱画。 卫夫人的生辰越来越近了。 雁翎的裱画、拆画技术也日益纯熟。 毕竟她打的名义是画一幅画装裱好送给卫夫人,总不能一直霸着那幅《松鹤图》不还,得抓紧时间行动。 近几日贺庭州好像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来她小院的次数大大减少,无形中为她拆画提供了便利条件。 雁翎决定动手。 是夜,她屏退锦书和绣屏,朝空中虚虚拜了几拜,暗暗祈祷漫天神佛相助。 希望画是真的,希望藏宝图完好无损,希望她还能让其重新恢复原样。 随后,雁翎郑重打开了那幅《松鹤图》,将其装裱认认真真记在心里,确保等会儿重新装裱时能一模一样。 工具早已准备齐全。 她小心翼翼,用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挑破画卷背后的锦绫。 经过她的不断练习,这样技艺,她已十分娴熟。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画卷本身并无丝毫破损。 雁翎松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她稳了稳心神,认真一点一点地搜寻。 锦绫与画紧紧相贴,连一丝一毫的缝隙都没有。 这中间怎么可能会有藏宝图呢? 失望一点点漫上心头。 雁翎不死心,又如法炮制,从另一侧挑破了锦绫。 依然没有。 其实雁翎早就有心理准备,先前也怀疑过这画是假的。可真等她确定了这一点后,仍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身心俱疲,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完全白费了。 亏她还那么认真地学习裱画技艺。 但很快,雁翎就又重新打起精神,全神贯注,一点点修补。 她不仅要修补,还要修补好,修得不能让人看出一丁点破绽,不能让人知道她已经察觉了画是假的。 雁翎手上动作飞快,不多时,画已恢复了原本模样。 果然贺庭州早就提防她了,也难怪他那般大方地就把画借给她。 雁翎寻思,贺庭州起疑后,能对她神色如常。她自然也可以做到。 反正她苦也吃了,罪也受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真正的《松鹤图》。 第34章 雁翎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将画拿至灯边细看,确认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后才收了起来。 她仿佛不知道这幅画是假的,仍把它当做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对待。 至于绘画、裱画之事,雁翎继续每天练习。 这天温萦来找她,看见雁翎在裱画,近前瞧了两眼,撇一撇嘴:“你画成这样,就算裱成一朵花儿,也没什么可看的。” “你说的很对。”雁翎停下手上动作,面露愁色,“可是,我也不可能在两三天里,就画技突飞猛进啊。” 她幽幽地叹一口气,甚是遗憾:“唉,我又不像阿萦你,在绘画方面有那么高的天赋。” “你知道就好。”温萦下巴微抬,面上沾染几分得色,停顿一下,又道:“当然,天分是一方面,还要有名师教导。我小时候,可是大舅母亲自教我作画的。” 她生母早逝,自幼寄居在定国公府。除了外祖母,府上对她最好的就是卫夫人了。 雁翎闻言更加艳羡:“哇,真好,我也就跟二郎学了几天。你知道的,他那么忙,哪有时间教我?就给了我几幅画,让我自己临摹钻研。” 听到“跟二郎学”,温萦脸色微变,但听到后面的话,她神色不自觉缓和不少:“二表哥当然很忙了,你别总缠着他。” 二表哥教导她,肯定是秦泱泱要求的,或许也有外祖母的缘故。温萦知道,二表哥一向孝顺。 然而话一出口,温萦又隐隐有些懊悔。 她很不待见秦泱泱,但对方上次替二表哥挡了一箭。她再说这话,似乎有点过分。 于是,温萦匆忙转移话题:“画呢?不是说二表哥给你画让你学习的吗?都给了什么画?让我看看。” 雁翎犹豫了一下,让绣屏去拿画,自己则介绍:“有《寒梅图》、《松鹤图》……” “《松鹤图》?”温萦立刻打断,“不可能吧?他连《松鹤图》都借给你?那不是御赐的吗?” 不等雁翎回答,她就又喃喃自语:“二表哥平时都不轻易示人的,居然借给你……” 看来二表哥对秦泱泱,是真的很好很好啊。 雁翎心想:你二表哥借给我的,其实也是假的。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说道:“他本来不愿借我的,是因为我要画一幅画作充作寿礼送给大夫人,他才勉强肯借。” 温萦冷哼一声,一抬眸,见绣屏已抱着画走了过来。 好几幅画,温萦一眼就看到了那幅《松鹤图》,她脸色变了又变:“既然你用来贺寿的那幅画都画好了,现在也用不到了吧?是不是该还给二表哥了?” “这……”雁翎面露迟疑之色。 这幅假画留在她这儿好像没用。 温萦瞪着眼睛:“怎么?难道你想一直霸着不还?” 雁翎摇头:“那也……” “那也没有”四个字尚未说完,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道:“她是贺家未来的少夫人,画在她手上,不算霸着。” 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字说的格外清晰。 雁翎心头一跳,扭头看去,见贺庭州不知何时已站在小院门口。 夕阳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阴,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不少。 见他向这边走来,越走越近,雁翎深吸一口气,心想,面上倒是大方,可惜给的是假画。 不过她虽暗自腹诽,脸上却是一派欣喜模样:“二郎,你来了。” 温萦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她看看画,再看看贺庭州,满脸的难以置信。她没听错吧? “二表哥,这可是……” “是什么?”贺庭州语气淡淡,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温萦悻悻地道:“没什么。” 雁翎则调整了心态,亲近而信赖:“二郎,你来的正好,明天就是大夫人的生辰了,你快帮我看看我这幅画怎么样?” 她将新装裱好的画递到他面前,一双明眸忐忑而又期待地看着他。 雁翎的画模仿了那幅御赐的《松鹤图》,但构图方面又有明显不同。 贺庭州低头看了看,轻轻颔首,也不评价画技高低,只说一句:“心意到了就可以。” 雁翎叹一口气,有些发愁的模样:“我是怕大夫人不喜欢呢。” “她会喜欢的。”贺庭州宽慰,甚是笃定。 即便不喜欢,也会给她留几分面子。 夕阳洒在二人身上,和谐而美好。 温萦实在看不下去,扁了扁嘴,悻悻离去。 “二郎,这幅《松鹤图》……”雁翎有些迟疑,试探着问,“是不是该还给你了?” “你不用了?”贺庭州有些意外。 雁翎低垂下脑袋:“我画好了,用不上了。而且阿萦说的对,这画贵重,我怎好一直留着?” 她俨然不曾识破此画的秘密,小心翼翼将画收好,有些不舍地递向贺庭州。 贺庭州并未立刻接过,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她,试图观察她此刻的神情变化。 可偏偏她低垂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在微微颤动。 静默了一瞬后,贺庭州忽的轻笑一声,接了过来,又问:“以后还学画吗?” 雁翎有点犹豫。这幅假画证明,她先前的策略或许并不正确。 他提防着她呢,不可能让她轻易地拿到真画。但是没关系,他会假装,她也会。 跟他 学画,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途经。 “嗯?”贺庭州饶有耐心地看着她。 “学。”雁翎很快做了决定,眸中笑意盈盈,“只要你别嫌我蠢笨才好。” 贺庭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郎,你看。”雁翎打起精神,带他去看那些被她淘汰掉的画。 贺庭州一一看去,心想,这位秦姑娘行事还真是严谨。 每一幅画都比前面有进步,鲜有例外。 贺庭州低头看画之际,雁翎就站在他身侧。 两人离得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 贺庭州心思一动,注意力从画上移开,冷不丁问:“怎么不用口脂?” “啊?”雁翎眨了眨眼睛,慢吞吞道,“不止口脂,我受伤之后都没妆点了。你没发现吗?” 贺庭州视线不自觉落在她脸上。 她似是有些不解地问:“我的唇色很淡吗?” 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张一合的红唇娇艳犹如盛夏的石榴花。 确实也无需额外的装扮。 “没有,正好。”贺庭州视线重新落在画上,心思却早已不在画上了。 贺庭州离开时,带走了那幅《松鹤图》。 回到书房后,他仔细检查,和他出借时相比,几乎没有不同。 但他猜测,这幅画多半已经被调包了。——她先前学画裱画恐怕就是为此。 也难为她几乎能以假乱真了。 贺庭州收起了画,心想,没关系,他给的本来就是假的。 只是不知道,她拿了《松鹤图》到底要去做什么。 贺庭州稳了稳心神,在溯风之外,又暗中派了一个人,去盯着秦姑娘。 尤其明日家里热闹,不能让她趁乱离去。 ——既然那天她没有趁乱携画逃走,那就永远留下吧。 …… 次日是卫夫人生辰,因为不是整寿,且上面还有长辈,因此没有大办。 只有卫夫人的娘家亲眷前来为其庆生。 温萦站在卫夫人身侧招待客人,姿态亲昵,宛若卫夫人的亲女儿一般。 而雁翎则在不远处安静站着。 她年轻貌美,又是一副生面孔,且明显不是丫鬟打扮,不多时就有人注意到了她。 “如因,这位姑娘是?”卫夫人的嫂子朱夫人好奇询问。 卫夫人笑意微敛:“这是鄂州的秦姑娘。” “哦,是二郎小时候定下的那个未婚妻。”朱夫人恍然大悟。 “对,就是二郎那个未婚妻。”卫夫人声音极低,但已足够众人听见。 “果真是位标致的美人儿……”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纷纷出言称赞。 雁翎微微含笑,该施礼就施礼,该打招呼就打招呼。 朱夫人好奇地问:“如因,二郎什么时候成婚?我也好讨杯喜酒喝。” “得看老夫人的意思。”卫夫人含糊回答。 其实老夫人答应过婚期由他们夫妻自定,是她自己不太情愿。 所幸旁人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深究,很快就又转到了别的话题。 雁翎在一旁默默站着,心内迫觉惊诧。卫夫人居然当众这样直接介绍她,有点意外。 唔,贺庭州昨天也说她是未来少夫人。 本以为是权宜之计,怎么近来感觉这婚约越来越牢靠了呢? 是因为她挡那一箭的缘故吗? 不说别人,至少卫夫人的态度是那个时候发生变化的。 那贺庭州呢?他一边怀疑她,一边继续这婚约吗?还是说他有别的打算? …… 卫夫人生辰,贺庭州并不在跟前。 他在一大早给母亲叩头祝寿后,就去了大理寺。直到忙完公事才回来。 换下官服后,他去了正房。 刚进院中,就看见了在檐下站着的雁翎。 “泱泱,怎么站在这儿?”贺庭州问。 “二郎!”雁翎抬头,露出俏生生的脸,“大夫人和舅夫人说话呢,我出来透透气。” 贺庭州注意到,她的唇色比平时更红一些。 他心念微动:她今天涂了口脂。 第35章 像是被露水浸润过的樱桃,亟待人品尝。 贺庭州眸光轻闪,喉结无意识滚动,轻“嗯”了一声。 “二郎,我画的画,大夫人夸了好几句呢,舅夫人和几个表小姐也都在夸我……” 雁翎声音清脆,语调欢快,一双杏眸波光粼粼,伴随着头上发钗的微微晃动。 她眉梢眼角带着笑意,很开心地在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是吗?”贺庭州近前几步,抬手帮她正了正发簪,“那你可以放心了。” 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动作,雁翎已不像最初时那般震惊。 她点一点头:“是啊,也不枉我这么多天的辛苦。虽说我现在画技一般,但是做个裱画匠绰绰有余。” 贺庭州眉梢微动:“不错,也算有个谋生的技能。” 雁翎不由地轻笑出声:“谁要拿这个谋生了?可以你画了画,我帮你装裱啊。” “嗯?”贺庭州目光微凝,他心里清楚,她学裱画多半是与那幅《松鹤图》有关,但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 他画了画,她认真地为他装裱,偶尔抬眸看他一眼…… 贺庭州忽的心头一跳,视线微转:“随我进去见见舅母吧。” “哦。”雁翎应下,然而下一瞬,垂在身侧的手就被他握住。 雁翎一怔,下意识要挣脱。但心思一转,须臾间就改了主意。 眼下无需多想,先顺势而为。 于是,她定一定神,偏头看向他,小声道:“你不要这样,会给人看见的。” 说着她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贺庭州只觉得痒痒的,且这痒意一点点蔓延至全身,连头皮都似乎有些发麻。 他脚步一顿,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垂眸看向她。 她瓷白的脸颊上沾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连耳根似乎都有些红了。此刻,雁翎也正抬眸看着他,目光澄澈,潋滟动人,从中分明能看出他的身影。 “二郎!”她语带嗔怪,避开他的视线,用另一只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说是推,但并未用太大力道。贺庭州却松开了她的手,若无其事道:“好了,走吧。” “嗯。”雁翎垂眸走在他身侧。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意图。 …… 另一侧,卫夫人让温萦同侄女玩耍,她则正娘家嫂子说起了体己话。 “我瞧着,你对那个秦姑娘不太满意?”朱夫人比小姑子年长数岁,进门时,小姑子还未出阁,因此一直拿她当妹妹看。 卫夫人也不瞒她,如实答道:“是不太满意。嫂子,你说说她一个孤女,家里也没落了,在乡下一待就是十多年,如何能配得上二郎?” “可她毕竟是老国公在世时定下的……” “是啊,不止呢。”卫夫人叹一口气,将之前雁翎为二郎挡箭一事也说了出来,愁道,“你说这让我还怎么开口?” 朱夫人闻言也皱了眉:“确实不好办。再不好,可人家有情有义的。” 停顿一下,朱夫人又问:“二郎呢?二郎是什么态度?” 说起这个,卫夫人就有些不快:“他不让我管。” “什么?” “说是不让我管,可他言语里总是护着。”卫夫人叹一口气,“只怕也是满意的。” “既然如此,那你还愁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朱夫人出言宽慰,一抬头,遥遥看见外面的那两个人。 贺庭州自不必说,身形颀长,容貌随了父母的优点,极为俊美。而那位秦姑娘,也是难得的好相貌。两人站在一处,俨然是郎才女貌,莫名的和谐般配。 朱夫人怔了一怔,示意小姑子去看。 卫夫人也看见了。在她的印象中,儿子性子清冷,还有些板正。但和秦姑娘走在一处,分明有哪里不同。 可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眉眼似乎都柔和了不少。 朱夫人轻轻拍了拍小姑子的手背,轻声道:“罢了,别多想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原本也不指望娶个媳妇提升门楣,我瞧这姑娘挺好,难得是二郎喜欢。” 说话间,那二人已相偕而至。 卫夫人知道嫂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到底是有那么些别扭。她又叹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 …… 卫夫人生辰过后,雁翎的裱画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学画之路却没有停止。 她旁敲侧击,从老夫人口中得知,那幅御赐的《松鹤图》一直由贺庭州保管,并不在其他人手中。 可雁翎思来想去,感觉除了书房和画斋,好像也没有能藏画的地方。 最符合条件的其实是上次那个用机关打开的柜子后面,隐蔽,不易察觉,还需要特殊的、他随身携带的玉佩才能打开。 可偏偏那又是假的。 雁翎有些迷惘。 不过没关系,一点一点找就是。 反正她有的是耐心。 而雁翎并不曾察觉,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暗地里那个人的眼中。 是夜,雁翎已然入睡。 溯风悄悄去了西院,求见世子。 贺庭州还未就寝。这几日大理寺事多,他回来的也迟。此刻已稍微有了些倦意,但在溯风面前,丝毫不显疲态。 “怎么了?秦姑娘这几天有异动?” “没有。”溯风摇头,“同往常一样,秦姑娘上午在女学读书,晌午陪着老夫人用膳,又小憩了一会儿,午后和二小姐、三小姐她们说话。其余时间都在院中看书、习字、画画。对了,还和绣屏踢了一会儿毽子。” 贺庭州轻“唔”了一声:“没有出门吗?” “没有。”溯风果断摇头。 他有些不解。在他暗中观察秦姑娘这段时日,并未发现她有任何出格之举。况且她先前曾为世子舍身挡箭。他实在想不通,世子为什么对她这般防备。 若说暗中保护,那还情有可原。偏偏又不是。 贺庭州双目微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继续盯着。” “是,属下告退。”溯风抱拳应下。话一出口,他又忍不住问,“世子,秦姑娘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知道这话有些逾矩,作为下属,他不该这般问的,只管照办就是。可他实在是心里痒痒。 贺庭州睁开眼眸,也不回答,只静静地看着溯风。 他目光沉沉,犹如实质一般落在溯风身上。 溯风初时还在好奇答案,但长久的安静让他渐渐不自在起来。脊背一点点塌下去,他垂下头,低声道:“世子,属下……” 贺庭州神色淡淡,只说了一句:“溯风,你今天话有些多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溯风却好似压在身上的力道陡然减轻,忙道:“属下失言。” “下去吧。”贺庭州并未为难他。 “是。” 溯风匆匆退了出去。 夜风吹过,惊觉额头凉凉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出了一头汗。 而贺庭州却仍在回想溯风的话。 她有什么问题吗? 曾经,贺庭州对此十分笃定,很确信她是为了一幅画。 她偷偷潜入他的书房,她故意隐藏画技,她对《松鹤图》的格外关注。她拿到《松鹤图》后就携画外出…… 种种细节,无一不在向他表明:她有问题。 但是那天,她放弃了携画逃走,而是选择挡下了那一箭。 那一幕太过震撼,以至于贺庭州原本缜密的心思,也开始变得紊乱。 不,或许在那之前,他的心就有点乱了。 他想留下她。 至于她的那些问题,或许也不算什么问题。又或者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猜测。 如果硬要找的话,她的每一个怪异举动,他都能为其找到理由。 …… 这一夜,贺庭州很晚才入睡。 很少做梦的他破天荒做了梦。 梦里是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依稀是那天出门看鹤的情形。 少女坐在他对面,手上正在摆弄鲁班锁。偶尔抬起头,和他说几句话。 具体说的什么,贺庭州听不清,只注意到她的嘴唇红嫩润泽,像是刚洗过的樱桃。 突然,马车一个趔趄,雁翎手里的鲁班锁掉落,而她则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贺庭州一愣,伸手帮她稳住了身形。 少女却蓦的抬头,亲上了他的唇。 …… 贺庭州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瓣。 随即才意识到,那只是个梦。 他阖了阖眼睛。随着他的清醒,梦中原本清晰的触感变得模糊了一些。梦中的画面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夜还很长,但贺庭州睡不着了。 他干脆披衣下床,站在窗下,静静地坐着。 月华如水,隔着窗纸照进来。偶尔有凉风吹过,一个念头在心底不断翻滚,越来越清晰。 …… 次日贺庭州回家早,到定国公府时,天还没黑。 /:. 得知消息,雁翎匆匆去找他。 ——她想再观察研究看看,真正的《松鹤图》到底在哪里。她虽有耐心,可也不想一直这么拖下去。 当然,雁翎没空着手去,她了一份自己亲手做的碧玉酥山。 如今天气渐凉,冰凉甜美的酥山最是适宜。 一层冰沙,一层乳酪,还有一层瓜果,被她点成山峦模样,放在精致的盘子里,引得人食欲大增。 “二郎,你尝尝怎么样?”雁翎笑吟吟问,甚是自然地将手中汤匙递过去,“我做了好久呢。” 贺庭州接过汤匙,并没有去尝酥山,而是问道:“你想什么时候成婚?” “啊?!”雁翎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贺庭州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什么时候成亲?下个月、下下个月都有吉日。” 第36章 成婚?! 雁翎长长的睫羽不停地颤动,一时间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们成婚吗?” “当然。”贺庭州微微颔首。 “可是……” 贺庭州没有错过她脸上的犹疑之色,他凤眸微微眯起,目光渐渐锐利:“可是什么?” 雁翎略一思忖,委婉问道:“二郎,大夫人和国公爷是怎么说的?” 说不定他们有其他意见,可以拖延一二呢。 “父亲不大管事,母亲……”贺庭州略一停顿,“她也无意插手。” 父亲对这婚约本就没有任何意见,母亲这边先时不同意,现在也渐渐改观。况且,他真正决定的事情,他们也更改不了。 “所以,泱泱,你想把婚期定在什么时候?”贺庭州耐着性子,语气是罕见的温和。 雁翎有点慌,她想什么时候?她压根就没想过和他成婚的事情。一直以来,她想的都是拿到画就脱身离去。 “你先吃,当心酥山下面的冰化了。”雁翎指一指酥山,飞快寻找借口,“下个月、下下个月都太急了吧?连准备都来不及。” 贺庭州看向她的眼睛:“泱泱,你是不想太急,还是不想成婚?” 他声音不高,语气如常。但雁翎听在耳中,却是心里一紧。 被看出来了吗?很明显吗? 雁翎定一定神,连忙正色道:“我当然是不想太急了。怎么会是不想成婚?要是不想成婚,我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呢?老夫人她们对我那么好,我肯定是想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只是,只是成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唔。”贺庭州轻笑了一下。 雁翎回之一笑,心里暗暗焦急,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她委实搞不清他到底怎么想,他不会真的想和她成婚吧?还是另有想法? 想到他之前的派人跟踪,以及那幅假的《松鹤图》,雁翎感觉后者可能性或许会更大一些。 既是如此,那就先应付当下。其余的以后再说。 贺庭州不紧不慢问道:“那你想怎样从长计议?” “就,问问老夫人他们的意见,大家都商量好,一步一步来嘛。我们又没成过亲,这种事还是得长辈帮忙拿主意。”雁翎笑笑,又催促道,“你快吃嘛,等会儿都化了。” 少女声音轻柔,催促之余隐隐带一些撒娇 的意味。 贺庭州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低头尝了一口酥山,甜甜的,凉凉的。 但他心内那若有若无的气闷却并未散去。 ——虽然她没强烈反对,但她好像也没有很期待两人的成婚。 “味道怎样?”雁翎主动询问,有意转移话题。 “不错。”贺庭州又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那就一步一步来。” “嗯。”雁翎顺从地点一点头,心想,那只能更快一些找到真的《松鹤图》了。 …… 说是一步一步,但两人幼时已经定过亲,秦家又没了长辈,三书六礼中真正需要再走的步骤也不多。 次日,贺庭州正式提起二人的亲事。 彼时,定国公夫妇皆在老夫人的松鹤堂。 老夫人听后甚是欢喜,当即抚掌而笑,连声道:“好啊,好啊。我早就等着抱重孙子了。” 定国公也道:“二十一了,是该成家了。何况人家姑娘来这么久了,也不能让人家一直不明不白地住着。”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了妻子。 卫夫人则垂下眼眸,勉强扯了扯嘴角:“嗯,那就成婚吧。” 她是不乐意,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丈夫、婆婆、儿子都乐意。这位秦姑娘既有婚约,又有义举。她也懒得反对了。 随他们去吧。 这三人点头后,婚事便渐渐提上日程。 老夫人疼爱雁翎,不想委屈了她,特意拿出一些私房钱,一部分给雁翎置办嫁妆,另一部分则要给她做压箱底的钱。 “不,这些我不能收。”雁翎坚决推辞。 “我给你你就拿着,两手空空嫁进来,你面上不好看。”老夫人道。 雁翎摇头,有些固执:“反正我不要。” 她收老夫人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自觉辜负老人家的好意了,哪能再要人家的体己? 老夫人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真是怪脾气。罢了,你小孩子家可能也没经验。别管那些了,你先安心备嫁吧。” 既然泱泱坚持不收,那等他们婚后,她再私下给补贴也是一样。不过嫁妆,还是要帮忙准备的。 高门大户,他们做主子的或许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下人容易拜高踩低,且将来三郎、四郎也会成亲,妯娌之间难免被比较。 因此,她不但要给泱泱准备嫁妆,还要准备的丰厚一些。 老夫人上了年纪,平素已不大管事。如今遇见喜事,竟也不觉得辛苦。 温萦来松鹤堂向外祖母请安时,见其正在听如意念单子。她在外边停了一会儿,脸色不由地一变。 果然,外祖母对秦泱泱满意地很。 温萦咳嗽一声,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 老夫人示意如意先退下,含笑问:“阿萦来啦?” 温萦福了福身:“外祖母安好。” “好,好。”老夫人觑着她神色,笑问,“阿萦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就是觉得外祖母很偏疼泱泱。” “谁说的?外祖母也偏疼你。你放心,泱泱有的,你将来肯定也有,而且只多不少。”老夫人摩挲着外孙女的发顶。 这毕竟是她早逝女儿的骨血,她又怎会不疼? 温萦试探着问:“外祖母既然疼我,那也能把我一直留在身边吗?我想永远陪着外祖母。” 她从小在定国公府长大,对这里熟悉无比,不想到外边去。 “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姑娘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哪能一辈子陪着我这老太婆?”老夫人含笑嗔怪。 温萦没有说话,心想:怎么不能了?要是一辈子不出嫁,或者就嫁给表哥,亲上加亲,可不就能一直留下吗? 但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在贺家住了这么多年,外祖母他们要有这个心思,早就定了,会一直等到现在吗? 可是一想到将来要离开此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温萦就不免心中烦闷。 …… 雁翎有点慌。 自从贺庭州正式提出成婚一事后,事情的发展就完全不受她控制了。 先是定国公府的当家人全员赞成,无一反对,后是老夫人给她塞私房钱,现在针线房竟然都过来给她量尺寸,又让她选料子。 “什么料子?” “是喜服的料子。”针线房的娘子含笑道,“老夫人交代了,成婚是大事,得按姑娘的意思来。” 雁翎对这些不太了解,随便选了一种。 “姑娘再选个花样吧。” 雁翎低头看去,只见送来供选择的花样极多:鸳鸯戏水、并蒂莲花、锦绣祥云、凤凰牡丹…… “那就祥云吧。” “成。”针线娘子退了出去。 雁翎则继续发愁《松鹤图》的事情。 这两天,她又有意无意去过两次西院,实在看不出它会放在哪里。 可是,再过两个月,他们就要成婚了。如果一直找不到,难道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和贺庭州成亲吗? 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就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雁翎心中一凛,连忙摇头。 不行不行,她来这儿是有正事,又不是贪图国公府的富贵。 可是,画到底在哪里呢? “泱泱。” 贺庭州的声音突然响起。 “啊?”雁翎回头看去,见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小院门口。 “二郎来啦。”她收起杂念,含笑走向他,“刚才针线房的绣娘来过了,让我挑料子和花样。我挑的是蜀锦和锦绣祥云……” 她絮絮而谈,仿佛闲话家常一般。 “嗯,祥云也好。”贺庭州微微一笑,心情不自觉放松了一些。 他并不讨厌听这种琐碎,相反还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你喝茶。”雁翎为他斟了一盏茶。 ——尽管她心里有许多想法,面上却是一派亲近依赖模样。 贺庭州接过茶盏,浅啜一口后又放下:“明日我休沐,咱们出去。” “去哪儿?”雁翎眨了眨眼睛。 “去看房。” “什么?”雁翎懵了一瞬。 贺庭州笑笑:“祖母的意思,再给你置办一处宅院,算是你的陪嫁。既是给你的,你不亲自看一眼怎么行?” “不用了吧?”雁翎有些尴尬,“都知道我……” “泱泱。”贺庭州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先去看一看。” 雁翎沉默一瞬,点了点头:“好吧。” 她对自己说,这不是她自己想要的,是贺家的意思。就当,就当是她挡那一箭的报酬好了。 不对,也不能算报酬,反正到时候还会还回去的。 夏季天亮得早。 次日,雁翎早早起床梳洗。 绣屏帮她绾了个时兴的发髻,又细心装扮了一番。 待车马准备好后,雁翎就进了车厢。 不出所料,贺庭州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一身云纹锦衣,腰系白玉宽带,越发显得他英姿楚楚。 马车驶动。 贺庭州突然开口:“这次没带鲁班锁?” “没有。”雁翎摇头,提起这个,她不免想起上次看鹤的事情,思绪一转,又想到了倩娘的婆婆。 贺庭州轻“嗯”了一声:“有些远,可能会有点无聊。” “没有啊,不无聊。”雁翎说着掀帘向外望了望。 外面时不时地会有行人经过。 雁翎放下帘子,随口问道:“二郎,你最近是不忙了吗?” 说话间,她视线微转,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腰间的玉带上。 不知怎么,那天在画斋,他取下腰间玉佩打开机关的场景不期然浮现在脑海。 一个念头倏地涌上心头。 第37章 早年雁翎曾听义父讲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二哥也曾说,灯下黑,危险的地方有时反 而更安全。 会不会真正的《松鹤图》藏身地,她其实已经见过了呢?那个地方隐秘,既藏得下假的,肯定也藏得下真的。 总不至于皇帝赐给贺庭州的其实是幅赝品吧? “你在看什么?”贺庭州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突然出声。 ——她的目光在他腰腹之间流连,他想忽视都难。 “啊?”雁翎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看的地方似乎不太对。她脸颊一热,匆匆移开视线,“没什么。就是看你腰带挺好看的。” “好看?”贺庭州垂眸看了一眼,简单的白玉腰带,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对,好看。”雁翎镇定自若,瓷白的面颊已沾染了点点红晕。 贺庭州静默一瞬,轻笑:“若喜欢,改天送你一条一样的。” “好啊。”雁翎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觉得尴尬,讪讪地道,“不用了,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要是和你系一样的腰带,像什么样子?” 说完,不等贺庭州表态,她就掀开车帘向外张望,试图让凉风散去一点她脸颊的热度。 从贺庭州的角度,能看到少女发红的耳根,也不知她是害羞还是尴尬。 他唇角微勾,轻轻摇了摇头。 外边车水马龙,颇为热闹。然而雁翎无心欣赏,仍在继续方才的思考。 要不寻个机会再探一探吧?或许真的就在那里藏着呢? 只是那机关的玉佩贺庭州每天随身带着,想要拿到手,可不大容易。 …… 马车驶得又快又稳,不多时,在一个巷口停了下来。 “走吧,去看看。”贺庭州当先下车,随后朝雁翎伸出了手。 雁翎知道他的意思,小声说了一句:“我自己可以。” 也不扶他的手,直接利落跳下。 贺庭州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施施然前行两步。 看见贺家的马车,巷口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立时迎了上来:“贵人这边请,敝姓陈,叫我陈四就行。” 贺庭州略一颔首,心知这是提前联络的中人,负责售卖房屋事宜。 “根据贵府的吩咐,我在这边看了几处宅院,都符合你们的要求。不过具体如何,还得贵人亲自掌掌眼。”陈四满面笑容,“贵人请随我来。” “有劳。” 陈四带着他们来到巷子里第三户人家。 “就是这儿了,两进的宅院,南北通畅,位置也好,屋后还有块小菜地,有打好的井。周边邻居也友善。就是稍微贵了那么一点点。贵人要是满意,今天就能签契书……” 贺庭州不表态,只看向雁翎:“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小了一些?” 雁翎实在没有在此地安家置业的打算,也不想让他们浪费钱。她只含糊道:“二郎看着办吧。” “不小了,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的……”陈四连忙道,随后他反应过来,又忙道,“当然,贵人眼光高一些,原也正常。没关系,我这边还有呢。咱们再看看?” 贺庭州轻“唔”了一声:“再看看。” 陈四带他们看的另一处宅子,在不远处临街的地方。是前店后屋的构造。 “这里怎样?前面临街可以开个铺子,这地方热闹,生意一向好。后面当宅院也使得。方便得很。” 贺庭州摇头:“再看。” 陈四知道是不满意,忙道:“行,这边还有呢。” 他热情高涨,带着他们去看宅屋,也意识到真正拿主意的是这位公子,便一直紧跟着贺庭州,认真介绍。 雁翎被他们不远不近甩到了身后。 她也不以为意,在路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让自己落后太多。 第三处宅子是三进的,闹中取静,清幽雅致,院中还有个池塘,荷花开的正盛,几乎铺满了水面。 “这是一位江南富商的私宅。他们要举家返乡了,想把这宅子处理掉。要不是确定不再回来了,还不舍得卖呢。”陈四卖力介绍。 贺庭州偶尔点一点头,似是在认真倾听。实则暗暗留心跟在后面的雁翎。 她这一路上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对街上很多东西都感兴趣。 唯独没有伺机离去。 今天出门,贺庭州并非故意忽视她,而是临时起意主动给她提供机会。 ——《松鹤图》在她手上那么久,若要调换,早就换了。若要离开,也不愁没有机会。毕竟街上人多,店铺林立,今日又没有侍从跟着,一个闪身就会看不见人影。 实属溜走的绝佳时机。 但雁翎似是毫无所觉,落后多了还会加快步伐跟上来。 甚至在贺庭州听陈四介绍时,她就站在池塘边赏花。 夏日的阳光如同碎金一般,她大概有些怯热,用手挡在额前,但是仍有阳光透过缝隙照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长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干脆移向了树荫下。 贺庭州远远看着,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您瞧着怎么样?”陈四卖力介绍了好一会儿,却见他正看着另一方向,似在出神,忙低声提醒,“贵人?” “嗯?”贺庭州回过神,轻咳一声,“泱泱,你喜欢吗?” “我吗?”雁翎慢吞吞道,“我都行。” 她不想让贺家破费。 “要是不满意,咱们这边还有呢。”陈四连忙道,说着又要带他们去看下一处。 雁翎兴趣不大,途中经过街市,行至一个香饮摊子前,她迟疑了一下,看向贺庭州:“不看了吧,我有些累。或者你去看,我在这边歇一会儿。” 街上人来人往,道路四通八达。 贺庭州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轻声道:“好。” 他随着陈四去看房,冲暗处的人做了个手势。 雁翎不知道他是在交代暗中跟随的溯风,她着实有些渴了,还略微有点饿。 ——今天起得早,她没用多少早膳。 于是,贺庭州他们刚一离去,雁翎就买了一份绿豆香饮,并一块香酥肉饼。 进京路上,她吃过一次香酥肉饼,感觉甚是美味。此次再尝,好像差了一截。 雁翎有些失望,但买都买了,也不能浪费。是以就着绿豆香饮,她将一块香酥肉饼尽数吃下。 …… 贺庭州说是看房屋,可实际并未远去。 不顾陈四惊讶的目光,少女的一举一动他都尽收眼底。 他对自己说,不需要再试。劫囚车那天,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她愿意替他挡箭,也愿意留下来。 香饮摊子临街,摆放了几张长几,并一派矮凳,供客人在此地进食。 时候还早,摊前也没几个人。 雁翎吃完之后,干坐着等人颇有点不好意思,索性又买一份酥山。一边等,一边想事。 酥山刚一端进来,她就看见了贺庭州。 雁翎一怔,冲他招了招手。待他近前,她不解地问:“你不是去看宅子了吗?这么快就看过了?” “嗯。” “是不是还不如前面的?”雁翎忖度着问。 “是不如。”贺庭州随口道。 陈四在不远处有些尴尬地笑着。这是大主顾,他不能得罪。有的话自然也说不得。 雁翎想了想:“其实不买也没事,我知道老夫人的好意,可我真不需要……” “泱泱。”贺庭州声音极低,打断了她的话。 雁翎噎了一下:“那就第一个吧,有水井有菜地。” 陈四介绍时,她在一旁听了,第一个相对最便宜。 “好。” 做了决定后,后面的就容易多了。 时人买卖房屋,需要“白契”与“红契”,所谓白契,只是双方签字,而“红契”则需要到官府报备。 他们回到第一家,先交了定金,签了定书,约定了正式签订“白契”、“红契”的日子,在外边用过午膳之后,便打道回府。 回去途中,他们仍坐马车。 可能是天热,又刚吃过东西,雁翎有些犯困。不知不觉中,便倚着马车壁睡了过去。 她脸颊红润 ,嘴唇微张,脑袋一点点的,睡得并不安生。 面对此情此景,贺庭州不免想起那次二人看鹤归来时的情形,继而想到那个梦。她这个模样,只怕睡醒了要脖子不舒服。 因在城内,道路平坦,马车行得又快又稳。 雁翎意识朦胧之际,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有谁坐到了旁边。 等她清醒过来时,竟发觉自己半靠在贺庭州胸前。还有一只手横放在他腿上! “醒了?”贺庭州偏头看了她一眼,声音很轻,隐隐透着些许温和。 两人离得很近,雁翎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 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的静止,疑心自己尚在梦中。 怎么回事?明明他坐在她对面的…… 但下一瞬,她就清醒过来,霎时间睡意全无,她倏地坐直了身体,飞速缩回了手。 雁翎很清楚,自己还在原本的位置,没有移动。 所以说,是在她睡着后,他刻意坐她旁边,让她靠着? 雁翎脸色时红时白,尴尬地笑笑:“我,我好像睡着了。” 不等贺庭州反应,她就自己先挪到对面去,试图离他远一些。 然而,因这睡姿不端,又保持同一姿势,她腿有些发软。因此刚一起身,就踉跄了一下。 贺庭州动作迅捷,在她身后扶了一把:“小心。” 夏季衣衫单薄,雁翎能明显感觉到扶在她后腰的手掌。虽然只停留了短暂的一会儿,但那灼热的触感像是烫了她一下。 让她久久无法忽视。 雁翎扯一扯嘴角,勉强道一声谢,心里却着实发懵:他这些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8章 先是主动要和她成婚,现下又在她睡着后默默给她依靠。 这般亲近纵容,倒像是真的把她当做了未来妻子一般。 可是先前的事情…… 偏生贺庭州还问:“怎么了?” “……没事。”雁翎声音极低,“有一点点腿麻。” 她尽量稳住心神,说句“多谢”,在他对面坐下后,便双目微阖。 贺庭州垂下眼帘,也不打扰,只将自己衣襟上残留的两根青丝拂去。 雁翎面容平静,看似养神,可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手背、后腰等处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感觉。让她莫名地慌乱。 马车原本很宽敞,可此刻不知怎么,竟显得逼仄许多,她稍稍一伸腿,就能碰到他的腿。 她一抬眸,正对上贺庭州的黝黑的眼睛。 雁翎微微一怔,下意识避开视线,不着痕迹地挪了挪腿。随后保持这一姿势,一动不动。 好不容易马车驶到定国公府门口。 刚一停稳,雁翎就从马车上跳下,说一句:“我先回房了。”便匆匆回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贺庭州没有说话,只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领。 往日整洁干净的衣领,这会儿多出了一些明显的褶皱。 …… 回房之后,雁翎沐浴更衣,好一会儿才彻底平静下来。 不管贺庭州是不是真的想同她成亲,但她肯定是不能留在这里的。而且时间紧迫,不宜拖延,必须得尽快找到那幅真正的《松鹤图》。 自从对画斋里的机关起疑后,雁翎就略微调整了一下目标。 先拿到打开机关的“钥匙”——贺庭州腰间的那枚玉佩。 只是这玉佩他坠在腰间,被他随身带着,要想拿到手,可不大容易。 正自发愁,贺庭州竟派人送过来一条腰带。 “腰带?”雁翎有些意外,“不是说我不要吗?怎么还送?” “是世子吩咐的。” “哦。”雁翎低头看去,只见这腰带玉质皮革,与他那天腰间系着的那条极为相似,又略有不同。 她心中一动,收下了腰带。 或许可以以此为由,试探一下。 当天傍晚,得知贺庭州回府后,雁翎就带了一些糕点,前往西院。 贺庭州正在书房处理事情,无法脱身,让她先稍等片刻。 “我去画斋等,可以吧?”雁翎莞尔一笑。 长顺忙道:“当然可以。” 他接下糕点,又将秦姑娘引至画斋。 ——毕竟再过不久,这位秦姑娘就要成少夫人了,丝毫怠慢不得。 雁翎道一声谢,缓步来到画斋,随后点亮了灯。 她视线逡巡,将画斋布局尽收眼底,目光最终落在了几案的木雕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很快,她阖了阖眼睛,暂时收起心中杂念。 画斋内静悄悄的,雁翎在几案前坐下,找出合适的纸笔,认真勾勾画画,思索着等会儿该如何行动。 贺庭州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少女端坐在几案前,伏案绘画,连他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 他刻意放轻脚步,缓缓踱至她身后。 少女乌发如云,露出一小段纤细雪白的后颈。 雁翎正在画画,察觉到贺庭州近前,头也不抬,脆声道:“等一下,我剩最后一笔。” “嗯?”贺庭州好奇,垂眸看去。 宣纸上展现的是个长条状物。 “这是……腰带?”贺庭州猜测。 “嗯。”雁翎搁下笔,向后摆了摆手,“你后退一点,让我起来。” 贺庭州依言后退。 雁翎则站起身,指着墨迹未干的画问道:“怎样?” 入目是平平无奇的一幅腰带图,贺庭州思忖片刻,勉强夸道:“还行,很……华丽。” 雁翎回过身,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笑意:“既然你喜欢,那我送你一条怎样?” “嗯?” “你不是夸它华丽吗?那我原模原样送你一条,好不好?我自己做。”雁翎含笑解释,“你送了我一条玉做的,我也不能白收。但是我女红不是很好,你可不能嫌弃。” ——她跟着义父长大,女红平平。但她自十三岁起,每年义父生辰,都会做一些衣衫鞋袜,以表孝心。 她自觉还是勉强能拿得出手的。 贺庭州眉梢微挑,很是意外:“你要为我做腰带?” “对。”雁翎点一点头,“不过先说好,肯定比不上你给我的那条珍贵。” 贺庭州静默一瞬,缓缓道:“重在心意。” 他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有此想法,但并未拒绝。 “那,我量一下你的腰身可以吧?”雁翎声音渐低,眼睛亮晶晶的,脸上也有些跃跃欲试。 贺庭州心里突然飘过一丝异样,低声提醒:“这里没有软尺。” “谁说一定要用软尺的?”雁翎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瞧,这不就是天生的尺子吗?我,我奶娘就是这么教我的。” 少女手指修长纤细,在灯下似是会发光一样。 说着,她近前一步,以手为揸,虚虚量他腰间尺寸,视线却落在玉佩上。 若是她悄悄拽走,他会不会发觉呢? 少女动作很轻,隔着一层衣衫,并未真正碰触到他的身体,但那只柔软的手,偶尔地轻碰那么一两下,仿佛在他身上点燃了火星一般。 贺庭州身体僵硬,只觉得有痒意一点一点自腰间蔓延至他的心脏。 全身的血液似乎汇集到了某一处,鼻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幽香。 贺庭州无意识地喉结滚动,眸色渐深:“泱泱……” “嗯?”雁翎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块玉佩上,手慢慢移向玉佩,“我先把它……” 才刚说得几个字,手突然被捉住。 雁翎一惊,下意识抬眸。 此时,贺庭州正垂眼看着她,目光幽深,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清的东西。 雁翎愣怔了一瞬,压下心底的慌乱,轻声解释:“二郎,我不做什么,我就量一量尺寸。” 她刚碰到玉佩呢,他就起疑了吗?唔,或许做腰带不量尺寸也行?她可能做的太明显了一些。 怎么办? 贺庭州不语,只是突然手上用力,将她扯向自己。 雁翎毫无防备,被他这么一拽,竟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鼻尖碰上他坚硬的胸膛,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深吸一口气, 只觉到处充盈着他的气息。莫名的惊惶笼罩着她,原本白嫩的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随即又慢慢转白。 “二郎,你别闹。”雁翎定一定神,用另一只手轻抵他胸膛,后退两步,试图离他稍远一些,很好说话的样子,“你要是不让我量,那我就不量了,你别生气。” 然而她身后就是几案。 竟是退无可退。 “我没生气。”贺庭州眸色深深,声音极低,“泱泱,你是在……” 他阖了阖眼睛,另换了个措辞:“你是想同我亲近吗?” “什么?”雁翎诧异。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过于亲近暧昧,倒有点像是在勾引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若真的主动勾引,同他亲近,然后趁他不备,盗走玉佩,那会怎样? 但这念头只是在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为了一个还不能确定真假的事情,她不至于这般搭上自己。可是这样一天天拖下去,总不能真拖到和他成亲吧? 雁翎用拇指的指甲轻轻掐了一下食指,迫使自己迅速恢复冷静。低垂眼眸:“我才没有,你不让量就算了,那我不做了。” 她使劲甩开被他捉住的手,作势要走。 然而刚一抬脚,就被贺庭州拦住。 他神色平静,语速也缓慢:“没说不让量。” 雁翎眼珠一转:“那先说好,你不能乱动。” “好。” 贺庭州言而有信,果真没再乱动。 有这么一个插曲后,雁翎也不敢再去摘他玉佩,快速量了尺寸,轻咳一声:“好了,我记下了。你先等着吧。” 说完,她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后,又想起来什么,回来把画的腰带图一并带走。 贺庭州轻笑着摇一摇头。 华丽的腰带吗? 好像有那么一点期待。 …… 是夜,雁翎在灯下对着腰带图发愁。 要做腰带原也不难,难的是怎么利用此事,拿到他的玉佩。 趁他换腰带时,藏起来,换个假的? 或者模仿他的玉佩,不拘什么材质,仿作个一模一样的? 外形完全一样的,应该也能打开那个机关吧? 可是她人在定国公府,又该如何仿作呢?只怕还没做出来,就被察觉了。 “姑娘,时候不早了。”锦书在门外低声催促,“快些安置了吧。” “嗯,知道了。”雁翎答应一声,吹熄了灯。 躺在床上,她仍在默默思索。不知不觉间,渐渐睡沉。 似梦似醒中,雁翎依稀看到一大团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很大的浴桶。 贺庭州的面容隐在浴桶里,而不远处的椸上搭着衣裳。那块玉佩就放在衣裳旁边…… 雁翎猛地惊醒过来。 她睁着一双眼睛,额上细汗涔涔,心脏也嘭嘭直跳。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雁翎长长叹一口气,将脑袋埋到枕头里。 不行,不能再拖了。 第39章 雁翎开始着手制作腰带。 虽说她画的华丽复杂,但真要动手做,其实也不算很难。 雁翎特意选了丝质的素色带子,绣上些许花纹,又配以各种装饰。仅仅两三日的光景,一条精致华美的腰带就做好了。 “你觉得怎么样?”她征询绣屏意见。 绣屏细细端详,迟疑一会儿,委婉评价:“会不会有点太亮了?” 秦姑娘做的这条腰带美则美矣,但太过浮夸,只怕世子未必喜欢呢。 “亮吗?”雁翎低头又看两眼,“好像是有一点点。” 她稍作修改,去掉了几个装饰的宝石,腰带看起来素净许多。 “这回好了吧?” “嗯。”绣屏点头,“姑娘亲手做的,世子肯定喜欢。” 她和锦书一起,奉命跟在秦姑娘身边已有数月,从最开始的提防怀疑,到后来的信赖亲近。现在俨然把对方当做了自己人。 旁边的锦书也附和:“是的。” 见她二人都这样说,雁翎放心不少。 腰带已经做好,接下来就只等亲手给贺庭州系上了。 ——经由那个梦启发,雁翎心里初步有了个计划。万事俱备,只待实施。 可偏偏近几日,贺庭州格外忙。每天早出晚归,雁翎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她不知道的是,这几天,大理寺发生了一件大事。 潜逃许久的死刑犯齐安被抓捕归案了。 原来,劫囚车一案过去时间已久,朝廷的搜捕渐渐松懈,只有城门口的守卫依然森严。 沈惊鸿此次进京,除了接应雁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众人分工各自忙碌,而齐安则因为画像在京城贴的到处都是,不敢轻易出门,只能扮作中年女子,暂且躲在宅子里。 不料,今日官差又一次搜查时,正好查到了这一处宅院。 偏巧赵九因病就医,此时宅院里只有齐安一人。 齐安唯恐自己被认出来,就特意又装扮一番,因此耽误了点时间,反而引起了官差的注意。 之前也有官差来查过,彼时齐安假作女子,不用和官差正面打交道。自有旁人应付。 这会儿只有他一人,担心自己的嗓音露馅儿,他干脆就装作哑巴,用手比划。 这一比划不打紧,有个官差眼尖,一眼看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顿觉不对劲儿。 ——那伤疤虽浅但很独特,倒像是在大理寺狱用刑时留下的。 等齐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认出他的那个官差高声道:“这个人有问题,快,抓住他!” 说着拔刀出鞘,与此同时,其他官差也纷纷应和,挥刀向齐安攻去。 齐安不由地一慌。 他本身功夫不错,但赤手空拳,又怎敌对方人多?何况他先前身上多处受伤,还未彻底痊愈。 一番恶斗下来,齐安不敌被抓,再次回到大理寺狱中。 得知此事,大理寺卿杜允之异常欣喜:“妙,妙,妙,竟然真的抓回来了。” ——自从上次人在押赴刑场的途中被劫走后,杜大人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本以为那些人就此逍遥法外。没想到居然还有捉拿归案的一天。 短暂的欣喜过后,杜大人又跌足叹道:“可惜没能抓到同伙。” 一旁的贺庭州不紧不慢道:“人先留下。不愁抓不到同伙。” “是极。”杜大人会意,顿时眼睛一亮。 这齐安来历虽不清楚,但要么齐安在组织中地位重要,要么他的同伙讲义气。否则他们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劫囚车救人。 既是如此,以齐安为诱饵,或许可以将其同伙一网打尽。 现在就可以提前埋伏,静待鱼儿上钩了。 …… 赵九从医馆归来,远远还未行到小巷门口,就听说齐安被一队官差抓走了。 几个邻居围在巷口,议论纷纷:“来了好多官差呢。” “是啊,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他们平时不怎么出门的,还以为是老实本分人。” …… 赵九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他拉低头上遮阳的斗笠,将药包揣进怀里,佯作不经意地靠近宅子,看见了把守在宅院门口的官差。 赵九不声不响,改道离去。他心知此地估计已设下埋伏,自是不敢再回去,但也不敢离得太远。 因为他还得提防其他兄弟,以防他们中埋伏。 果然,第二天午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来到了巷口。 那人身形修长,容貌英俊,赫然正是沈惊鸿。 他刚到巷口,斜刺里就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哥,让我好找!” 沈惊鸿一惊,定睛看去,竟是赵九。 不等他开口询问,赵九便将齐安被抓一事简单讲了出来:“……不能靠近,有官差在那边把守,就等着将咱们一网打尽呢。” 沈惊 鸿脸色由青转白,狠狠一拳打到墙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怎么办?劫狱吗还是……”赵九满脸难色,等他拿主意。 沈惊鸿没有说话。 他们都很清楚,有过一次劫囚车事件后,朝廷肯定会严加防守,不给他们可乘之机。或许还会设下陷阱,等着他们去跳。 可齐安又是他们过命的兄弟。 深吸一口气,沈惊鸿道:“先暗中召集兄弟们吧,大家慢慢商量。” “好。” …… 齐安自从被关进大理寺狱之后,就时常被提审。 审讯的官员所问的不过是那几个问题:出身来历、同伙是谁。 齐安一概不答。 如此这般过了两日后,他渐渐回过味来,提审他是假,要抓他同伙是真。 齐安不想连累兄弟,曾想过自杀一了百了,可又担心届时大家不知道他已死,仍中陷阱。为此焦躁不已。 这日,齐安又一次被传唤。 主审的官员是大理寺卿杜允之,旁边陪审的除了两个少卿,还有刑部的官员。 ——本来这样的案子轮不到大理寺卿亲自审理,但陛下交代过,就不一样了。 大堂外,一群闲来无事的百姓在看热闹。 又同之前一样,审问、用刑。 公堂之上,齐安受刑数次,从头到尾只有一句:“我不知道,全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押回狱中。”杜允之一拍惊堂木,“退堂。” 众差役答应一声,拖了齐安就往大理寺狱去。 然而,刚一出公堂,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头戴斗笠,手持兵刃袭来。须臾之间,已接连击倒两个差役,直奔戴着枷锁镣铐的齐安。 “有人劫囚!” “保护大人!” “救命!” …… 一时之间,百姓、官差乱做一团。 方才审讯的众官员还未离去。 杜允之又惊又喜,连忙高声吩咐:“快,拿下!把他们一网打尽!” 尽管早已料到会有同伙前来,但也没想到是这种情景。他一声令下,数十个埋伏已久的好手立刻冲了上去。 现场越来越乱。 此次来劫囚的,只有一人。那人头戴斗笠,一身短打,用头巾遮住了面容。 齐安看其身形,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沈惊鸿。 眼看他孤身一人前来营救,齐安心中豪气顿生,眼眶一热,高声喊道:“不用管我!这里有埋伏!我杀了那狗贼,为父母报仇,又多活了一个多月,已经够本了。别为了我搭上自己的性命,快逃吧!”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官府这边已然布下天罗地网,以沈惊鸿之能,独自脱身尚且不易,何况还要救人? “少废话。”沈惊鸿压着嗓子,“我来就……”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见齐安嘴里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脑袋一歪,竟是已经气绝。 有官差吆喝道:“不好,嫌犯咬舌自尽啦。” 现场乱糟糟的,沈惊鸿一颗心瞬间跌到了谷底,爆吼一声:“齐安!”便又冲了过去。 可惜官差太多,从多个方向围攻。他且战且躲,几乎自顾不暇,根本无法近前。 “快!拿下他!” 凉风吹来,沈惊鸿陡然清醒了几分:齐安已死,他需保重自身。 何况齐安此举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不想连累他。 他不能辜负齐安的好意。 沈惊鸿动作迅疾,扔出两颗霹雳弹,同时呼哨一声。 霎时间,“轰”的一声响,伴随着浓浓的烟雾。 官差们咳嗽不已。 一匹骏马不知从何处疾驰而至。 沈惊鸿冲出人群,利落地翻身上马。 就在此时,一支羽箭破空,朝他后颈射去。 射出这一箭的不是旁人,正是贺庭州。 眼看着劫犯要跑,他搭弓射箭,一为阻拦,二也为泱泱的那一箭之仇。 然而,沈惊鸿何等警觉?他听声不对,立刻偏头避开。 偏偏那一箭又快又准。是以,沈惊鸿虽险险避开,但用于遮挡面容的头巾被射落。甚至他耳朵一痛,耳边也多出一道血痕。 隔着逐渐变淡的烟雾,匆匆一瞥间,贺庭州看到了他的半边侧脸。 骏马疾驰,数息间不见踪影。 杜大人组织着人手去追捕,现场秩序渐渐恢复。 贺庭州却是心中巨震,僵立在当场。 因为,就在方才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尽管只有一瞬,尽管只有半边侧脸,尽管那脸上还带着血痕。 但他仍然认了出来。 那个人,贺庭州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妙法寺的览经台。 贺庭州记得清楚,当时他站在二楼藏经阁向下望,看见泱泱在同一个男子说话,举止亲昵。 他曾派流云去打探,未果。 但是今天,他又见到了。他能断定,那个男子,就是今日劫囚之人。 不对,或许他们见过不止一面。 看这个人的身手,和那天劫囚车的带头人分明是同一个。 那泱泱呢? 她在这当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 沈惊鸿所骑之马异常神骏,他自己又极善隐匿。在赵九的接应下,他成功逃脱官差的追捕。 因为此事,大理寺上下颇不平静。 直到暮色四合,众人才各自回府。 贺庭州刚一回到西院,小厮长顺就迎了上来,笑嘻嘻道:“世子,秦姑娘来了,在画斋等您呢。” 见世子并不应声,长顺有些奇怪:“世子?” “知道了。”贺庭州阖了阖眼睛,再睁开眼时,眸中已不见任何情绪,“我等会儿过去。” 第40章 画斋里的灯亮了好一会儿了。 雁翎在几案前研墨,上好的油烟墨,墨汁丰裕醇厚,隐隐散发着墨香。 墨已经很多了,但她仍在研磨。 旁边放着一张刚画了几笔的画,不远处是她新做的腰带。 贺庭州还未回来,雁翎在脑海里把即将发生的事情预演了好几遍,争取等会儿一次就能成功。 正想着,突然听到“吱呀”一声,是画斋的门开了。 雁翎放下手中的墨条,抬眸看去,只见贺庭州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他现下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浅色的家常衣裳,腰系玉带,越发显得他身姿挺拔。 雁翎一眼就看见了那枚她心心念念的玉佩,明晃晃地就坠在他腰间。 “二郎,你回来啦?”她盈盈一笑,走上前去。 贺庭州双手负后,静静地看着她:“嗯。” 今日他回想了很多,妙法寺、劫囚车、以及她舍身挡下的那一箭…… “还好,你今天回来的稍早一点,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你了。”雁翎语带嗔怪。 “最近有些忙。” “我就知道。”雁翎轻笑,伸手去拉他衣袖,“你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贺庭州垂眸,目光落在她拉自己衣袖的手上。少女白皙的手指抓着衣袖,在灯光下,显得她的手指宛若白玉一般。 然而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天妙法寺看到的场景。 她也曾这般对待过别人。 “过来嘛。”少女眸光流转,浅笑吟吟,语气中带着几分娇嗔。 “看什么东西?”贺庭州微一凝神,任由她牵着来到几案前。 “就是这个啊。”雁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腰带,献宝一样递到他面前,眸中笑意流淌,“怎么样?是不是和我那天画的一模一样?” 贺庭州瞥了一眼,神色淡淡:“是有些像。” “你不嫌弃的,对吧?”雁翎似是有些不放心。 贺庭州摇头:“不嫌弃。” “那我现在给你系上好不好?”雁翎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冷淡,但只当是他连日辛苦太累,并不深想。 贺庭州定定地看着她,静默一瞬,才道:“好。” 雁翎心中大定,近前一步走至他身边,小心取下玉带上的玉佩、 荷包等物,放到几案上,随后又伸手去解玉带上的带钩。 时下男女腰带不同,系法自然也不一样。雁翎第一次给人解腰带,难免生疏,有些不得其法。 贺庭州耐着性子,一动不动。 灯光摇曳,两人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到墙上。 亲密,暧昧。 她是第一次给人解腰带,贺庭州又何尝不是第一次? 两人离得太近了,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以及发间颤颤晃动的珠钗。 一颤一颤的,几乎和他的心跳重合。 贺庭州突然出声:“泱泱。” “嗯?” “我们的婚期提前怎么样?”贺庭州听见自己问。 雁翎一怔,暂时停下手上动作:“提,提前吗?这,这怎么好提前呢?都是定好了的。” “也是。”贺庭州垂眸,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声音很轻,“都是定好的。” 雁翎忽略掉脸颊的异样,冲他粲然一笑,继续低头与带钩做斗争。 终于解下腰带,她松一口气,脸上笑意更浓:“好了,现在要给你系新腰带了。先说好啊,我只给你系一次,以后你要自己系的。” 说完,雁翎回身去拿新腰带。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脚下一滑,手竟按上了几案旁边的砚台。 变故突然,贺庭州下意识去扶她。 恰在此时,雁翎也慌慌忙忙寻找支撑,抓到他胳膊后,意识到不对,匆忙松开,扶在他胸前撑了一下。最后才就着他的手站稳。 于是,她手上的墨汁好巧不巧,染在贺庭州身上、手上多处,浅色的衣衫脏兮兮一片,手上、手腕处更是一大团墨渍。 “啊呀。”雁翎勉强站好,面带歉然之色,“弄脏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扭头看了一眼,庆幸道:“还好砚台没有摔坏,腰带也没脏。” 贺庭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身上的脏污,微微蹙眉:“无妨,洗干净就行。” 研墨作画,难免会有脏污。因此画斋里就有提前放置的半盆清水。 “可是,你这衣裳……”雁翎面露难色。 他素来喜洁,而眼下这衣衫已经被她折腾得不像样子了。 几团脏污在浅色衣衫上,愈发明显。 雁翎轻轻咬了咬唇,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要不,你去换一身吧,好不好?换回来我再给你系,我先把这边简单地清理一下。” 她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雪白的面颊因紧张而微微发红。 贺庭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好,你稍等片刻。” 停顿一下后,又道:“你不用收拾,让长顺来就行。” 雁翎只是一笑,眨了眨眼睛,也不说话。 贺庭州缓缓踱步而出。 时下男子腰带多为装饰用,他去除了腰带后,少了束缚,宽袍松散开来。行走之间,有些失仪,也有些落拓不羁。 雁翎迅速洗了手,用帕子擦掉手上水渍。 确定贺庭州已走远,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玉佩放到木雕的缝隙处,学着贺庭州上次的模样,转动木雕。 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雁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心内暗暗祈祷,贺庭州回来的迟一些,再迟一些。 唉,失误了,刚才应该佯作不小心,把墨汁涂在他脖子、或者胸前的。 那样他肯定要去沐浴,这样一来一回耗费的时间更久。 事已至此,只能尽快解决了。 书柜挪开,露出悬挂着的画。 雁翎强忍着心中激动,近前细看。 认出是自己曾经拆开过的那幅画后,她胸口一滞,浓浓的失望涌了上来。 她心里有个声音:可能贺庭州也不知道真假,不然不会把一幅假的小心翼翼珍藏在这里。 那真的呢?真正的《松鹤图》在哪里呢? 难道当初皇帝赐给他的,就是假的? 还是说另有隐藏之处,只是她不知道? 雁翎失望之余,强打起精神,打算转回书柜,将一切恢复原样。 然而她视线不经意的一瞥,却注意到书柜后方,也悬挂着一幅画。 等等,看画的内容,竟也是《松鹤图》! 雁翎瞬间双目圆睁,匆匆停下手上动作,几步行至跟前。 方才那一幅是假的,那这一幅呢? 她想也不想,直接取下画,又从袖袋中取出荷包,抽出一根银针轻轻一挑。 ——在学习裱画的过程中,这个动作,她已练习过无数遍。 但此刻,她仍是不受控制地手指轻颤。 深吸一口气,雁翎平稳了情绪,才继续先时的动作。 装裱的锦绫被挑破。雁翎一点一点细细寻找。 终于,一节两寸左右、四四方方的细绢从裂口处飘出,晃晃悠悠落入她手里。 这一刻,天地间似乎全部安静下来。 雁翎听见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她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稳。 她紧紧捉住那张薄如蝉翼的细绢,小心把握着力道,垂眸看去,果然绢描绘了一幅地图,旁边还有极小的一行字。 雁翎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太好了,是藏宝图,是藏宝图! 义父筹谋许久,她进京数月,就是为了这么一幅藏宝图。有了它,大家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雁翎心中激动,下意识掩住唇,唯恐自己尖叫出声。 但事实上,她很冷静地一声不吭,一把擦去眼泪,也不细看图上的字,稍稍复原其装裱,匆匆转动木雕。 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书柜回到原位。 她呼了一口气,刚抽出玉佩放在桌上,贺庭州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啊?!”雁翎悚然一惊,他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换衣服这么快的吗? 她甚至都没敢认真复原其装裱。 雁翎抿了抿唇,尽量神色如常:“我吗?我在看这腰带啊。” 她先时背对着他,他刚来,应该没有看到吧? 就算看到了也没关系。反正藏宝图已经到手,她不会在这里逗留了。只要应付过当前就好了。 雁翎回过身,见贺庭州换了衣裳,手上也已清洗过。 此刻他没有束腰带,宽大的衣袍无风自动。他整个人站在背光处,脸上光影明明灭灭,看不清其表情。 他缓步近前,视线逡巡,目光掠过木雕,最终落在玉佩上。 雁翎心里咯噔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玉佩还是原本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她目光微转,见砚台旁边溅出的两个墨点还未及时清理。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借着拿腰带的机会,用指腹轻轻揩去。 贺庭州半垂下眼帘,只作不曾看见。 方才在门外,他隐约听到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最清楚的。 那是转动木雕时,书柜挪动发出的声响。 所以,她方才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腰带也好,墨汁也好,恐怕都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雁翎定一定心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拿起腰带,走到他身后,含笑道:“二郎,你这身衣服好,和新腰带更配呢。” 她低下头,半弯了腰,从背后为他系腰带。 两人的身影被投在墙上,只看其影子,倒像是她从背后拥抱他一样。 “吧嗒”一声,带钩扣好。 果然她自己做的更方便。 雁翎转身取了荷包为他戴上,随后又去拿玉佩。 就在她戴玉佩之际,贺庭州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玉佩不戴,放进木雕里。” 雁翎心头一跳,手不由地一松,手中玉佩稳稳地落在贺庭州手里。 第41章 “怎么这么不小心?”贺庭州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他将玉佩塞回她手里,自己则用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来到几案旁。 雁翎心里莫名发虚:“二郎,你……” “嗯?”贺庭州站在她身后,仍握着她的手,像是把她圈进了怀里。他自己稍一使力,借着她的手将玉佩放置到木雕中。 随后轻轻转动木雕。 伴随着“吱呀吱呀”的声响,雁翎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被贺庭州握住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蝶翼般的睫羽也在不停地战栗着。 书柜彻底挪开,露出悬挂着的画。 雁翎扯一扯嘴角,佯作惊喜:“是《松鹤图》!” 贺庭州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淡:“这一幅是赝品,真迹在书柜后面。” 停顿一下后,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在我回来之前,你已经看到了。” “我……”雁翎双目圆睁,心中的震惊比方才更甚。 她的猜测没错,他果然知道了! “什么真假?”雁翎思绪急转,定一定神,主动交代,“二郎,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确实打开过这个机关。但我就是一时好奇嘛,想看看我能不能打开,看看《松鹤图》还在不在。但我发誓,我没拿里面的东西,不信你可以搜身。” ——短暂的慌乱过后,她迅速做出了决定,承认一半,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反正《松鹤图》的真迹还在那里,他应该看不出装裱那细微的变化吧? 只可惜时间紧急,她没来得及认真复原。 少女扭头看向他,眼神楚楚,雪白的面庞上几分歉然,几分不安。 贺庭州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雁翎压下心底的慌乱,白皙的牙齿轻轻咬了咬樱红的唇:“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贺庭州静默一会儿,神情平静,“一幅画而已。你若真想要,等我们成亲之后,送给你也无妨。” 他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也不会再查她的来历。但他会除掉那些人,彻底切断她和那些人的联系,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见贺庭州这般大方,雁翎更担心有诈。 她立刻摇头,认真而诚恳:“我没有想要。那是陛下赐给你的,我不要它,我真的就只是看看。” 贺庭州目光沉沉,眸中似乎翻涌着什么她看不清的东西。 “二郎,你别生我气好不好?我以后不再看了。”雁翎心下惴惴,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只要解决当下难题就好,反正藏宝图已经到手,她会尽快离开这里。 见贺庭州不说话,雁翎心中越发不安,她仰头凝视着他,声音轻软:“二郎……” 才说得两个字,贺庭州突然低头亲上了她红润的、一张一合的唇。 雁翎一惊,下意识张口,却惊觉有什么直接进入了她口中,横冲直撞,攻城略地。 她生平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脑袋一懵,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被动承受。 过了数息之后,雁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推他,也张口去咬。 可惜两人离得太近了,她推他胸膛,根本推不动。 对未知的惊惶很快笼罩了她。 雁翎努力让自己意识恢复清明,她找到机会,狠狠咬了他一下。 很快有血腥味在二人口齿间弥漫开来。 贺庭州终于松开了她。 初得自由,雁翎松一口气,蹭的一下后退数步。 而贺庭州则不紧不慢用指腹抹去了唇角的一抹血渍。 灯光下,这个动作为他平添了一丝怪异。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感觉嘴唇微微有些异样,她拿手背胡乱一擦,看到手背上暧昧的银丝混合着零星的血迹。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只觉得羞窘又难堪,还夹杂着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 “抱歉。”贺庭州的神情平静极了,“刚才有些冲动了。” “我,我先走了。”雁翎没有细究这件事,低下头,匆匆夺路而逃。 贺庭州双手负后,在几案前站了很久。 偶有夜风吹过,那幅真正的《松鹤图》微微晃动。 贺庭州近前,凝视着这幅画,忽的哂笑出声。 ——或许不是为了他放弃携画出走,大概是早就知道了那幅是假的。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来,将悬挂的画吹起了一角。 贺庭州目光微闪,突然注意到了画的不同。 面前这幅《松鹤图》是真迹,这一点毋庸置疑的。但画背后装裱的锦绫怎么有点异样? 贺庭州直接取下画细看,两面平整,又看不出破绽了。 他心思一动,又取下那幅仿作,将两幅放在一起比较。 灯光明亮,这一次,他看出了细微的不同。 这画的装裱,像是被拆开过,但是不损画本身,又尽量地复原。 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动手细细抚摸时,能感觉到细微的差异。 贺庭州神色凝重,脑海里一时间涌现出多个画面,从近到远,最终定格在两年前的宫宴上。 一个太监从宫中盗出一些珠宝字画,试图带到宫外变卖。 后来,这幅画辗转到了他的手里。 或许,这幅画的特殊不在御赐,不在画作,而在于画的装裱? …… 月光溶溶,繁星点点。 刚一走出西院,就有清凉的夜风迎面吹来。雁翎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只觉得烫得惊人。 偏偏这个时候,她脑海里不着痕迹地飘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贺庭州的举动虽然奇怪,但在无形中对她有利。至少,他没有往下追问,不是吗? 雁翎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 藏宝图在手,贺庭州又举止古怪,这定国公府,她一刻都不想待了。 她有心现在就离开,但终究是保存了几分理智,深宅大院,守卫森严,她要就此逃走,只怕并不容易。 或许她可以不回自己居住的小院,而是一路向西行。 她记得那里偏僻,若能从那边越墙而出…… 然而刚走出西院,就看到了在院门口等着的绣屏。 “秦姑娘,老夫人找您呢。” “嗯。”雁翎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念头,冲绣屏笑一笑,一起前往松鹤堂。 绣屏又看她一眼,诧异地问:“姑娘,你的嘴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我刚才不小心咬到了。”雁翎随口解释,抬手又擦了一下。 好在绣屏没再追问。 老夫人叫雁翎过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让她看看婚书、喜帖。 雁翎既已拿到藏宝图,就不愿在此逗留,更无意成婚了。 面对婚书,她心虚之余,还隐隐有些愧疚。 雁翎心不在焉地翻着,突然视线微凝,惊道:“怎么提前了?” “你说婚期吗?是二郎的意思。”老夫人笑道,“他想早些和你成婚呢。” “会不会太早了?” 就在十天之后。 “还好,也是个吉利日子。”老夫人笑吟吟道。 对于这二人的婚事,她是最乐见其成的,也支持他们早点完婚。 雁翎勉强笑笑,忍不住小声央求:“老夫人,我有点怕。我不成婚了好不好?” 贺家对她毕竟不错,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出逃,害得贺家颜面扫地。 若能在喜帖发出去之前,婚事取消,或许能稍微减轻些许影响。 老夫人惊讶地看着她:“好好的怎么不想成婚了?是不是二郎欺负你了?我把他找来问问,让他好好给你道个歉。” “没有。”雁翎连忙阻拦,“不是他欺负我,是我,是我有点怕。他没欺负我。” “害怕?”老夫人一怔,继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温声道,“我第一次成婚的时候,也害怕。越到快成亲的日子,就越怕。怕婆婆不好相处,怕丈夫不好……” 老夫人对雁翎一向慈爱,这会儿为了安抚她,竟讲起了自己年少时的经历。 雁翎认真听着,心想,这是不一样的。 老夫人当年是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担忧,而她却是不能真的嫁给贺庭州。 但她什么都没说。 雁翎离开松鹤堂时,天色已晚。 定国公府的各处院落正在上锁。雁翎在绣屏的陪伴下回到小院。 是夜,她在 灯下又细细看了那幅藏宝图,将其熟记于心,后又取下腕上的一个造型古朴的手镯。 雁翎轻轻按了一下手镯上的花纹,手镯顿时断成两半。她将藏宝图细细卷好,塞进了手镯的空心处。 她要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次日,雁翎发觉事情有变。 不管她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雁翎委婉表示。 锦书有些为难:“可是,这是世子的意思。秦姑娘不要为难我们。” 近来,锦书虽和雁翎亲近不少,但她毕竟是贺庭州的人,听命于他。 雁翎想出门,也被阻拦。 她心里顿时一片清明:软禁。 第42章 雁翎不死心,佯作自然地和老夫人提起,说自己想去寺庙上香。 “上香?” “嗯,快成亲了,我心里总是有点不安稳,想去寺庙里上一炷香。”雁翎解释。 老夫人倒也不阻拦,只沉吟道:“那等休沐了,让二郎陪你去好不好?” “可是,他那么忙,我自己也可以去的啊。”雁翎试图撒娇,“老夫人,以前我自己不也出去过吗?” 老夫人叹一口气,温声解释:“泱泱,今时不同往日。上次你出去受伤的事情,你都忘了?肩头的疤消了没有?” 想起旧事,老夫人便觉心痛怜惜。这般年纪的小姑娘,竟受那么重的伤。听说那次的人还没抓到,她不免心有余悸。 “快消了。郑太医给的药很管用。”雁翎心里嘀咕,上次受伤,不就是和贺庭州在一块吗?若是她自己出门,未必会受伤。 但这些话,不好对老夫人讲。 “回去歇一歇,这几天你要忙的事多着呢,好好养足精神,安安心心地做新娘子吧。”老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但对于她的请求,却没有应允。 雁翎勉强笑笑,不再提起此事,心内却暗自琢磨出路。 行动越受限,她越觉得不安。 可偏偏一直有人跟着,定国公府又守卫森严,雁翎想要就此离去,显然并不容易。 下午,针线房的娘子送来了喜服,请雁翎试穿。 “姑娘先试一试,若有哪里不合适的,咱们这就修改,时间还来得及。” 艳丽的红色喜服,精致的锦绣云纹,无一不在提醒着雁翎,婚期将至,时间紧迫。 她暂时收起心中杂念,在绣屏的帮忙下试穿喜服。 材质好,做工也好,穿在身上处处妥帖。 旁边几人纷纷称赞:“姑娘身量好,这喜服正合适呢。” 雁翎垂眸看着身穿喜服的自己,却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她就又换回了原本的衣裳。 “是很合身,不必再改了。”雁翎笑笑,态度温和。 绣娘含笑点头:“那就好,不过这盖头,还得姑娘自己再添几针。” 这是时下的规矩,雁翎也知道。她微微一笑,极好说话:“行,你们放这儿吧,我来添。” 尽管雁翎心里装着事,但面上却不显露太多。她坐下来,穿针引线。 绣娘含笑告辞。 “绣屏。”雁翎低头绣着云纹,闲谈一般,“这几天一直待在家里,感觉好无聊啊。” 绣屏沏了一盏茶,笑道:“等过几天办喜事,就热闹了。到时候肯定会来好多客人,府里上下还都会发赏银。我真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 她满脸憧憬之色,而雁翎心里烦闷更重,阖了阖眼睛:“我是想去后街转一转。” ——既然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那只能先想办法递消息出去了。 只是不知道后街那个接应的线人还在不在。 “啊?后街吗?”绣屏意外,犹豫了一下,“姑娘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吩咐一声,让人去买就是了。” “所以我不能出去?”雁翎敏锐捕捉到了话里的意思。 绣屏满脸为难之色,正欲开口,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你很想出去?” 其声清冽,如淙淙流水,正是贺庭州。 雁翎心里咯噔一下,指尖一颤,手里的针险些扎偏。 她抬眸看去,见贺庭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小院门口。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一看见他,当时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雁翎脑海,她心里不免有点慌乱。 偏生他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稳了稳心神,雁翎没有回答,而是先问:“你今天不忙吗?回来得这么早?” “衙门无事,就先回来了。”说话间,贺庭州已行至她身侧,“这是……盖头?” “嗯,绣娘做好了,只让我再添几针。”雁翎尽量自然。 她手上动作飞快,须臾间就补上了最后几针。 贺庭州垂眸打量了两眼,轻声评价:“不错。” 若不论其他,单看她现下模样,俨然是个满怀期待的准新娘。 雁翎收起针线,回答方才的问题:“二郎,我确实想出去走走,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所有人都拦着我。难道以后我不能出门了吗?” 贺庭州眉梢微动,并不觉得意外:“谁说的?你若想出去,现在就行。” “真的?”雁翎有些不信。 “真的。” 贺庭州不想拘她太狠,也想借机将她的同伙一网打尽。缉拿的告示已经贴满了京城,那些人尚不知何时落网。 雁翎略一思索,干脆道:“那行,那我现在就出去。你要是不放心,就和我一起。” “好。” 见他应允,雁翎也不耽搁,轻轻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垂下衣袖,径直向外走去。 这一次,有贺庭州陪着,一路无人阻拦。 后街热闹,人来人往。 雁翎目光逡巡,却不见售卖糖人的身影。她心中顿觉失望,好不容易出门一次,怎么那人不在? 但有贺庭州在侧,她也不敢表现出分毫,只兴奋地买各种零食。 冰雪荔枝膏、糖梅、麻团、馓子…… 贺庭州瞥她一眼:“吃得完吗?” “难得出门一次,还不能多买一些吗?”雁翎理直气壮,“吃不完我可以给别人。” 贺庭州轻笑:“也是。” 看不到接应的线人,雁翎索性只当是出来散心的,各种新鲜小玩意买了不少才回去。 但她实在没兴趣吃,回贺家后,自己只尝了一点,其余的全给锦书和绣屏分了。 雁翎想不通,那个线人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偏偏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不在呢?难道说二哥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她自是不知道,那日沈惊鸿单枪匹马去救齐安,虽勉强成功逃脱,但受了不轻的伤。而且城中到处张贴着他的画像,他只能尽量藏起来躲避追捕。 而原本在后街负责接应的方成,听说定国公府办喜事,又联系不上雁翎,只好先去找沈惊鸿报讯。 这才正好错过。 狡兔三窟,先前那个宅子被查封后,沈惊鸿暂时躲在其他地方。他轻功极佳,追踪与反追踪的功夫更是堪称一流。 因此躲藏数日,虽几次遇见官差搜捕,但都有惊无险。 听说定国公府要办喜事,沈惊鸿眼皮一跳:“什么喜事?” “还能有什么喜事?就是贺庭州要娶妻啊,就在七天后。” 沈惊鸿闻言,神色巨变:“他要娶谁?阿翎?” “贺家上下传遍了,说是早年定下的未婚妻秦姑娘。”方成觑着他脸色,声音渐低,“应该就是你说的阿翎了。” 沈惊鸿脸色变了又变,他握掌成拳,狠狠捶了一下床。可惜不小心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问:“那阿翎呢?她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她了。”方成如实回答。想了一想,他又猜测:“可能这是取信于人的手段?” 沈惊鸿默然不语。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日在妙法寺,阿翎曾亲口说会见机行事,难道这就是她的见机行事? “我要去找她。”沈惊鸿开口。 方成连忙阻拦:“不行不行,你身上有伤,而且现在满城都在追捕你。” “那怎么办?难道任由她嫁给贺庭州?”沈惊鸿的脸色难看极了。 此次进京,果真不利,先是齐安的事情,现在又是阿翎。藏宝图还没拿到手,阿翎就要搭进去了吗? “我去,我替你去。”方成抢道,“反正我平时就在那边,对那边也熟悉。” 沈惊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注意安全,小心为上。” “放心吧。”方成拍了拍胸脯,“我心里有数。” 方成原本就有一手做糖人的好手艺,又在定国公府后街摆摊许久,和周围几个摊贩都熟悉。 一般人也不会轻易怀疑到他身上。 …… 定国公府要办喜事,提前数日就开始布置。 后街上有机灵的小贩也想有所表示,沾沾喜气,顺便讨一些赏钱。 方成用糖浆做了交颈鸳鸯的糖画,用秘法保存,献给贺家的一对新人。 那两只鸳鸯做的惟妙惟肖,足足有一人那么高。 众人何曾见过这种东西?匆匆报给主子。 听闻此事,老夫人意外之余,颇为欣喜:“倒是有心了,快赏。” ——当初她过寿时,附近百姓也有献寿桃的,虽不珍贵,但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雁翎正好在侧,一听到“糖画”二字,就心中一动:“真有一人那么高吗?我去看看。” 她快步离开松鹤堂,向外走去。行至前院,果真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块儿看热闹。 而举着“鸳鸯”的人,正是雁翎见过的线人。 看见他,雁翎悄然松一口气,顿觉轻松不少。她定一定神,也凑了过去。 见她过来,原本围观的小厮丫鬟纷纷避让。雁翎成功走到跟前,好奇地问:“这个能吃吗?” “当然可以。”方成趁机打量她。 从外表看,这位姑娘并无太大变化,也没有即将出嫁的新娘的欢喜,只是比上次见时,稍稍清瘦了一些。 “它能放多久?”雁翎又问,心里却在思索着,怎么才能把镯子里的东西暗暗交给他。 可惜,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要完成此举,绝非易事。 “我用了秘法保存,能放四五日。” “那很久了呀。”雁翎边听边点头,又问,“这糖画是什么模样都能做吗?” 说话的间隙,她暗暗笼手于袖,取出镯子里藏着的东西。 方成忖度着回答:“基本上都可以。” “真神奇啊。”雁翎轻声感叹,又问,“这个重不重?让我拿一下试试。” “不重。”方成说着,将手上的巨型糖画递了过去。 雁翎接过糖画,与此同时,将藏宝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方成手里。 第43章 手心异样感传来,方成眼神立变,深深地看了雁翎一眼,一言不发。 倒是雁翎垂眸,意有所指:“小心一点,可别掉了。” 说的是糖画,视线却暗暗转向他的手心。 “是,是。”方成胡乱应着,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雁翎举着鸳鸯糖画,惊叹:“好像也不是特别沉嘛。” 方成忙道:“糖浆做的,自然不沉。” “也是,不过糖也不便宜,多谢你了。”雁翎只拿了一会儿,转手又递给了别人。 正好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如意拿了赏钱过来。 方成接过赏钱,道谢不迭,又去松鹤堂给老夫人磕了个头。 事情办妥,方成在小厮的带领下离开定国公府。 不料,他出门之际,正逢贺庭州从外边回来。 贺庭州把缰绳交给门房,一瞥眼,就看到了跟在小厮后面出来的方成。 两人四目相对,方成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垂下了头,匆匆离去。 贺庭州眉梢微动,低声询问门房:“刚才那个人是谁?” 门房看了一眼,回答道:“您说老方吗?他是后街卖糖人的,听说世子喜事将近,特意做了交颈鸳鸯的糖画,送给世子做新婚贺礼。” “嗯。”贺庭州略一颔首,表示知晓。 然而他又行数步,脑海中却突然涌现出几幅画面,先是在后街时,做糖人的小贩递糖人时紧绷的肌肉。后是这人方才躲闪的眼神…… 不对,既是送贺礼讨要喜钱,又为何见到他本人后匆匆回避? 更别说糖人这种东西,不宜久放。提前一天两天送来也就罢了,哪有提前五六天送来的? 贺庭州在大理寺两年有余,审讯冤案,心细如发。瞬间便意识到了其中的异样之处。 再想到前日泱泱无故要到后街去,贺庭州心绪急转,立刻吩咐:“刚才那人可疑,追上去拦住他。” “是!” …… 方成离开定国公府约莫半刻钟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 刚才看见贺庭州时,他不该躲避,应该大大方方上前道贺讨一些赏钱的。 偏生他只顾着离开,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方成心下懊恼,可转念一想,以贺庭州这种身份,未必会把他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或许他不用太过担忧。 眼下更要紧的是雁翎,也不知道她塞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拐进一个小巷子,见四下无人,方成悄悄打开了那团细绢。 然而才刚看清“藏宝图”三字,他还来不及激动,就惊觉身后有人袭来。 方成想也不想,下意识闪身躲避,动作极为灵活。 身后之人轻“咦”出声。 这人名叫莫阳,和流云、溯风一样,也是跟踪打探的好手。只是年纪更轻,行事也更冲动一些。这几天,因那两人另有要事在身,莫阳跟在世子身边。 今天被世子派去跟踪一个卖糖人的,才跟没多久,就看见对方躲进无人处,摸出一个东西细看。 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莫阳好奇心重,直接出手试探。 没想到,竟还真试探出来了点东西。 一个卖糖人的,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手? 怪不得世子让跟着,果真可疑。 莫阳好胜心起,直接发起了攻势,劈手去夺方成手上的绢图。 方成哪能给他抢走?当下护在手上:“你是谁?要干什么?” 莫阳不答,只一味的进攻。 两人功夫原本不相上下,但一攻一守,能发挥出的实力大不相同。双方拆招一会儿后,方成手里的绢竟“刺啦”一声被扯断,随后有半片竟到了莫阳手上。 方成大惊,抢上前去要夺回来。 ——这东西至关重要,决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方成攻势渐渐凌厉,几乎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 莫阳难以招架,好在关键时刻他的两个帮手跟了上来。 三人合力,齐齐攻向方成。 “抓住他,尽量留活口。” 以一对三,方成明显不敌。他当机立断,扔下一枚霹雳弹,在巨大声响和烟雾的遮掩下迅速逃离。 烟雾刺鼻,莫阳等三人视线受阻,呼吸不畅。 待烟雾稍散,他们立刻追了上去。 可惜已经失去了先机。 他们分头行动,追了许久,也不见踪影。 眼看天色已晚,莫阳只得先回定国公府复命。 此时,贺庭州正在书房休息。听说莫阳求见,立刻让其进来。 “怎么样?人拦下了吗?” “没有……”莫阳面带惭色,“不过,交了手,从他手上抢到了这个。” “嗯?”贺庭州挑眉,伸手接过。 那半截绢图,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也不规则,但上面的字迹倒还清晰,最上方是三个大字“藏宝图”,从右往左依次为一行小字,熙泰元年二月初九藏宝于…… 看不见具体地点,反而能看到歪歪斜斜几条线。 从字迹看,显然有些年头了。 莫阳觑着世子神色,小声道:“属下一时冲动,不小心打草惊蛇了。可惜只抢到了半片。本来应该都抢过来的, 但是那个人反应快,被他拽回去了。一拉一扯的,就撕成了两截。” 想了一想,他又比划:“原本这么大。” “你确定?”贺庭州皱眉。 “确定。”莫阳停顿了一下,简单讲述了当时情形,喃喃道,“也不知道这藏宝图从哪里来的,藏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贺庭州眼帘低垂,没有说话。 莫阳不清楚,他却猜出了七八分。 “熙泰”是开国之初的年号,他少时翻阅典籍,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些逸闻。 据传当年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后,有感于前朝末帝的享乐误国,遂于二月将末帝私库里的金银珠宝尽数封存,藏在某一处,只待后世子孙将来需要时再启用。藏宝的地点非常隐秘,只有历代帝王知道。 可惜四十多年前,永昌帝自焚,尸骨无存,先帝继位,自此宝藏的秘密世间再无人知晓。 难道就是那个藏宝图吗? 灯光下,贺庭州的脸色极为难看。 那人不可能每日都将藏宝图带在身上细看,只怕是今天刚刚拿到手。至于是怎么拿到手的,似乎并不难猜。 毕竟他前脚刚从贺家出来,还曾和雁翎短暂接触过。 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藏宝图一事的? 她来贺家,就是为了藏宝图?为了那些金银珠宝? …… 见世子神色不对,莫阳心里忐忑:“世子,他也拿着霹雳弹,和上次劫囚车的像是一伙的。” “唔。”贺庭州敛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不是像,根本就是。这群人训练有素,身手极佳,与之相比,泱泱的武功明显要稍逊一筹。 “世子?” 贺庭州抬眸:“先下去吧。” “是。”莫阳拱一拱手,退了出去。 贺庭州仍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离开书房。 今晚月色不错。 雁翎心情也好,这是她自从拿到《藏宝图》后,最舒心的一天。 这几日行动受限,她处处小心,唯恐藏在镯子里的秘密被发现。如今东西送出去后,她心里轻松多了。 ——虽然她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但总能给她找到机会。 是夜,雁翎在院中赏月。 说是赏月,实则一边独酌,一边暗暗思索出路。 近两日,她隐约察觉到暗中似乎还有人跟着她。 锦书和绣屏或许还能支开,但暗中之人却不太好对付。 雁翎实在想不明白,既然贺庭州对她这般提防,为什么还要坚持和她成亲。 “姑娘,不早了,该歇着了。”绣屏在一旁提醒。 雁翎摆一摆手:“我不困,再坐会儿,你瞧今晚月色多好。” 绣屏仰头看了看,月辉清冷,和平时并无太大分别。 但秦姑娘已经开口,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点一点头,站在一旁。 雁翎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桃花酿口感极好,犹如果浆一般。 一不留神,她多喝了两口,感觉脸颊略微有些灼意。 “心情不好?”贺庭州的声音突然响起。 雁翎一怔,抬眸看去,只见贺庭州不知何时已站在小院中。 “没有,我心情挺好的。”雁翎随口回答,放下手上的酒盏。 贺庭州在她身侧坐下,状似漫不经心道:“我看到那个鸳鸯糖画了。” 雁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笑道:“好看吧?” “还行。做糖画的那个老方有些古怪。”贺庭州语速极缓。 雁翎心里一紧,唯恐他察觉到了什么,连忙道:“古怪吗?我看他手艺挺好的啊。老夫人也夸呢。” 她有意转移话题,端起一盏桃花酿,递给贺庭州,笑语如珠:“二郎,你尝尝这个,可好喝了。” 少女目光盈盈,眼含期待。贺庭州也不伸手去接,而是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见世子过来,绣屏悄悄退了下去。 小院中只留下他们二人。 “有些甜了。”贺庭州随口评价,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泱泱,前几天我们看的那处宅子的红契签好了,就落在你名下。” “这么快?”雁翎微讶。 贺庭州自怀中取出一个长而扁的小匣子:“这是房契。” “这,这就给我了?” “嗯。”贺庭州打开了匣子。 借着灯光和月光,雁翎扫了一眼房契,心中五味杂陈:“太贵重了……” 贺家对她一向大方。京中寸土寸金,这么一处宅子着实不便宜。 “不值几个钱。”贺庭州神色淡淡。 雁翎讪讪一笑,心道,这还不值几个钱?当时看宅子时,她在场,知道价格的。 贺庭州瞥了她一眼:“钱财是身外之物,贺家小有家资,我名下也有不少私产。这点银钱,其实不值一提。” 他说的云淡风轻,雁翎却听得暗暗咂舌。 “小有家资”、“身外之物”,也只有有钱有势的人才会这么感叹。 “对了,成婚之后我会为你请封诰命,届时你每年也有俸禄可领。”贺庭州又补充了一句。 “我吗?我也能领俸禄?”雁翎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些,但仍叹道,“真好。” 贺庭州凝视着她:“是很好。” 第44章 月色朦胧,檐下的灯笼倾泻出暖红色的光芒。 贺庭州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乎翻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雁翎心里莫名有些发慌。她移开视线,随手去拿酒壶,却被贺庭州按住了手。 “不要喝了。” 贺庭州声音很低。 雁翎下意识分辩:“我不是要喝,我就是倒一杯。” 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已。 “是吗?”贺庭州轻笑出声,“既然不喝,那也不必倒了。” 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声音在月夜里听起来和平时略有不同。 “哦。”这种小事上,雁翎不与他争。 但贺庭州却并未就此放开她的手,而是与她手指紧扣。 这个姿势有些暧昧了。 雁翎头皮微微发麻,软语问:“二郎,你不困吗?” “不困。” 雁翎扯一扯嘴角,有心想说自己困了,却听他问:“泱泱,你想要什么?” “我?”雁翎微怔。 可能是月色太好,她竟有一瞬间的茫然。 从小到大,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她父母早逝,由义父养大。曾亲眼看见过永昌旧臣眷属的惨状,受义父影响,生平最大的愿望是让大家结束当前困境,过上正常生活。 此刻贺庭州问起,她当然不能如实回答,只忖度着说:“我好像也没什么想要的。非要说的话,那大概是吃喝不愁,我在意的人都能幸福快乐吧。” “吃喝不愁倒也容易,不论贺家的家资,单论我的私产,也足够你三辈子衣食无忧。” 雁翎扯一扯嘴角,心想,贺家果真有钱 “泱泱。”贺庭州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语气有些古怪,“你在意的人?都有谁?” 雁翎眨了眨眼睛:“还能有谁?我爹娘都没了。还在意的不就你和老夫人吗?哦,当然,或许以后会有其他人。” ——义父那些人反正是不能提的。 她与贺庭州相处,时常要打起精神。先时稍稍饮了几杯酒,这会儿有点担心自己口快失言,她就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轻声撒娇:“二郎,我困了,我们改天再说好不好?我想回去休息了。” 像是证明自己的话一样,雁翎甚至合上眼睛,脑袋一歪,小声嘀咕:“睡着了,睡着了,我睡着了。”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光溜溜的,犹如绸缎一般。 贺庭州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声音很低:“好,改天再说。” 雁翎听罢,悄然松一口气,正欲起身,却惊觉身子腾空,竟是被贺庭州直接打横抱起。 她心头一跳,挣扎着便要下来:“我是困了,但没那么困 ,还能走呢。” “别乱动。”贺庭州垂眸瞥了她一眼,稳稳抱着她,径直向卧房走去。 锦书和绣屏对视一眼,低眉垂目,只当不曾瞧见。 雁翎心里发慌,也不使劲挣扎,只拽了他衣襟,半央求半撒娇:“你放我下来嘛,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我们还没成婚呢。等成婚后……” “嗯?”贺庭州眉梢微动。 雁翎眨巴着眼睛,不继续刚才的话了,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二郎……” 贺庭州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放下了她,说了一句:“早些休息。” “嗯。”雁翎点头,十分乖巧的模样。 贺庭州刚一离去,她就按了按眉心。 二哥应该已经看到藏宝图了吧?也不知道二哥是什么反应。可惜她现在被困在此地,不能和二哥他们团聚。 难道真要等成婚后,才能找到机会吗? 不行,她不能待在这里。 她得再想办法。 …… 将近亥时,沈惊鸿才见到了方成。 见方成脸色难看,形容狼狈,沈惊鸿心里打了个突:“怎么了?没见到她?” 方成摇头,艰难开口:“见是见到了。” “那你怎么……”沈惊鸿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阿翎出事了?” 方成满怀愧疚,从怀中掏出半截绢图:“她给了我这个,但是……我没保存好。” 沈惊鸿伸手接过,愣怔了片刻,惊道:“这,这是藏宝图?!” 绢图显而易见是地图,但是少了一截,若要准确判断位置,就难了。 “是。这是阿翎姑娘想方设法交到我手里的,可是我……”方成抽了自己一巴掌,将今日的遭遇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沈惊鸿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凝重,勉强安慰:“对方人多,你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但这图……” “不知道阿翎姑娘那边还有没有第二份。”方成话一出口,也自觉失言。这种东西如此珍贵,哪里还有? 沈惊鸿没有应声,心想,现在要担忧的不仅仅是有没有第二份,还有阿翎的安全。 “你说你是出了贺家没多久,就被追了?”沈惊鸿沉声问。 “是。”方成点头,“我怕那是贺家的人。” 沈惊鸿两条长长的眉蹙得紧紧的:“除了贺家,还会有谁?能精准跟上你,只怕阿翎已经被怀疑了。你今天见她的时候,她怎么样?还自由吗?” “这我不知道。只觉得她比上次见时,瘦了很多。” 沈惊鸿默然不语,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 不行,他得见到阿翎,救她出来。 …… 婚期越来越近,雁翎心里的担忧、烦闷也越来越重。 她几次尝试,皆有人跟随。想要离开,极其不易,只能另想他法。 这日,得知贺庭州回来,雁翎整理心情去了西院。 一看见他,雁翎就含笑试探着问:“二郎,那套宅子既然已经买下了,那我什么时候搬过去?我们成亲的时候,是从那边发嫁吧?” 若是离开贺家,换个地方,出逃想必容易得多。 “不必,时间匆忙,那边还未修整。”贺庭州摇头,“就在这边发嫁。” 雁翎面露失望之色:“在这边吗?我还以为……” “泱泱,那处宅子是你的,但婚事就在这边办。”贺庭州温声解释。 雁翎不死心,继续道:“可是,一辈子就成亲一次,我也想坐花轿嘛。二郎……” 她声音轻软,拉着贺庭州的手轻轻摇晃:“二郎,好不好嘛?” 贺庭州反握住她的手,不置可否。 “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就去找老夫人。”雁翎抽出手,气鼓鼓道。 ——其实她已找过老夫人,未能成功,这才又找贺庭州。 贺庭州却道:“我同祖母商议过了,不搬去那边。花轿照坐,你放心,该有的不会短了你。” 雁翎一时也不知道该再如何争取,她轻哼了一声,似是不悦:“那怎么坐花轿?从我的院子到你的院子吗?这么近,外边人知道的,说我们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见不得人呢……” 少女秀眉微蹙,语带嗔怪。 贺庭州耐着性子:“花轿出门,在城中经过几条街,绕几圈再回来,不会没人知道。” “哦。”雁翎点一点头 话说到这份上,她情知不好再强求。但是在这半道上,恐怕很难给她找到机会。 停顿一下,贺庭州又道:“泱泱,你来的正好,给你看些东西。” “什么东西?”雁翎兴趣不大,但仍装作好奇模样。 贺庭州将她带至书房,指了指桌案。 雁翎不解,近前看去,只见桌上放了一个黑色的精致木匣。 “打开。”贺庭州下巴微动。 雁翎依言打开,见最上方的一沓银票,下面竟是铺面文书、田契。 她吓了一跳,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贺庭州这么有钱。 “贺家还未分家,这是我的一些私产。”贺庭州神色淡淡,“我想交给你保管。” 雁翎这会儿对田产地契兴趣不大,也不觉得贺庭州真的是要把这些给她。她摆了摆手,笑道:“我们还没成婚呢,你先收着,等成婚后再说吧。” 贺庭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静默一瞬后,缓缓道:“那就等成婚后再说。” “那我先回去了,我这几天还有好多事要忙呢。”雁翎也不久待,直接告辞离去。 一离开西院,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 怎么办?难道真要被困在这里? 雁翎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情绪平稳。 晚间躺在床上,她思前想后,筹谋好几个计划,可惜均难实施。 时间匆匆流过,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成婚当日。 到了这个时候,雁翎反而冷静下来。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藏宝图早就送出去了,当前被困的只有她一人,无论如何都好说。 何况还有路上这个机会呢。 一大早,雁翎就被锦书和绣屏叫醒。 “姑娘,今天有得要忙呢。” “嗯。”雁翎起床,极为配合。 秦家已无长辈,婚礼各种事宜由贺家一手包办,梳头娘子,妆娘、全福人等都是贺家请来的。 怕太冷清,还有一些眼生的女客来充当娘家人。——这是二房的李夫人奉老夫人之命安排的。 众人乌泱泱的站了半边屋子。 这群人雁翎一个也不认得,她双目微阖,任由她们为她绾髻上妆。 成亲的发髻妆容复杂,花了好久才装扮好。 耳旁众人的吉祥话不重样,雁翎却只觉得头上的花冠有些沉。 她昨日从绣屏口中知道了花轿的路线,从中挑选了几个容易逃走的地点,可惜不曾实地考察过。未必能成功。 正自思索,有几个女客近前说是想摸一摸花冠,增添喜气,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 雁翎阖了阖眼睛,尽量平稳情绪。 突然,她手心一硌,多了个异物。 雁翎心头一跳,猛地睁开了眼睛。 佯作打哈欠,她将手心的异物凑到眼前细看。 小小的纸团、熟悉的字迹,雁翎顿时精神一震。 正愁不好走呢,来帮手了。 第45章 雁翎定一定心神,依着纸团上交代的方法,开口对身侧的绣屏低声道:“太吵了,我有些困倦,想休息一会儿。” 绣屏面露为难之色:“现在吗?” “嗯。”雁翎轻轻点头,满脸倦色。 绣屏不答,转头看向锦书。两人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迟疑。 她们知道秦姑娘今天起得早,又一直折腾,此刻难免困乏。远不到接亲的时候,后面还有许多要忙碌的事情,现在适当小憩一下养足精神好像也无妨? 最终,锦书点一点头,温声请各位女客先移步旁边房间。 众人 有些意外,猜想是新娘有些私密之事处理,旁人不便在侧,也就含笑应下,相继而出。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除雁翎外,只剩下锦书和绣屏。 “姑娘上了妆,只怕不好休息呢。”绣屏面露忧色。 雁翎摆手:“没事,我靠着歪一会儿就行,实在是太困了,还吵。” 说着,又连打两个哈欠,黝黑透亮的眸子很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嗯。”锦书点头应下,和绣屏一道离开房间。 两人也不走远,一个在门口守着,另一个则去招待那些女客。 雁翎独自待在房中。 忽然,从房梁上跳下一个人来,如同鸟雀一般,轻巧落在地上。 看见他,雁翎双目圆睁,下意识捂住唇,声音压得极低:“二哥,你……” 此人正是沈惊鸿。 他伤势并未痊愈,脸色犹显苍白。但现存几人当中,属他轻功最好,经验最足。这几日,众人一直在外面徘徊。可惜定国公府守卫森严,平时不好入内。好在今天办喜事,人来人往,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于是,沈惊鸿趁着一大早雁翎去向老夫人行礼听训、明里暗里跟着的人离开之际,他躲在了房梁上。 “长话短说。”沈惊鸿低声道,“外面暗处有两个人一直盯着你,不好下手。等会儿方成和赵九会想办法引开他们。到时候你趁机跟我走,胜算更大一些。” 雁翎边听边点头,连声道:“好。” 二哥行走江湖的经验,远比她足得多。对于二哥,她自是全心全意地信任。 停顿一下后,她轻声解释:“二哥,我本来是想等花轿出去,在路上……” “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逃。”沈惊鸿打断她的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地问,“阿翎,你是想走的,对吧?” 雁翎不解,点一点头:“是啊,我当然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你也看到了,平时好几个人看着我,我想走都找不到机会。” “嗯。”沈惊鸿神色略略缓和,“我猜也是。贺庭州此人,阴险狡诈。他肯定怀疑你多时了,还要和你成婚,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在到这里之前,他猜测过诸多可能。比如阿翎心甘情愿留在此地,与贺庭州成婚。比如…… 算了,不管怎样,现在的情况总归是最好的。阿翎愿意跟他走,并不稀罕留在这儿。 雁翎睫羽轻颤,没有说话。 沈惊鸿又道:“等会儿,你把那两个丫鬟叫进来,先把她们解决了。” 雁翎一怔:“二哥,她们对我很好,也不是坏人,不要伤害她们……” “我知道,我是说解决,又没说杀她们。”沈惊鸿神色有些不虞,“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残忍嗜杀之人?” 雁翎连忙摇头:“怎么会?我二哥最好了。” 沈惊鸿这才觉得舒坦一些。 他留神关注着外面,看见熟悉的信号,知道方成他们已经行动,时机正好,不可耽搁,就示意雁翎:“快,让外面那个丫鬟进来。” “好。”雁翎毫不迟疑地点头,让二哥先躲开,自己开门唤绣屏近前。 ——锦书在隔壁房间招待其他女客,此刻不在院中。 绣屏一脸笑意:“姑娘歇好了?” “嗯,勉强眯了一会儿,没那么困了,就是脖子这块儿有点酸。你过来帮我揉一揉。” 绣屏不疑有他,果真近前,走至雁翎身后,低头帮她按揉肩颈。 “这个力道可以吗?” “再轻一点。” 就在此时,沈惊鸿悄无声息地近前,在绣屏背后慢慢靠近,随后用帕子捂住了绣屏的口鼻。 这块手帕上沾染了大量的迷药,绣屏平时也曾习武,但此时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特殊的气味袭入鼻腔,很快便无知无觉倒了下去。 雁翎心里一惊,没想到二哥还有这种东西。 沈惊鸿低声催促:“快,你把喜服换了,穿这个出去太扎眼。我带的有男装。” “好。” 雁翎毫不迟疑,伸手就去解身上的喜服。 沈惊鸿视线微闪,避在一旁。 遇到关键时刻,人越容易心慌。雁翎尽量稳住心神,低头解衣。 可惜喜服华丽,衣带也繁琐。雁翎才刚解到一半,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雁翎吓了一跳,暂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去,见温萦正站在门口。 她心里暗说不好,温萦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怕被看见地上的绣屏,雁翎只得迅速起身,走向温萦,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不行吗?”温萦是一个人来的,并未带下人。她下巴微抬,语气不善,“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不是说给你请了很多人装点门面吗?” “我刚才有些困,想休息一会儿,就让她们先去别的地方去了。”雁翎一边解释,一边不着痕迹地挡住温萦视线。 她希望温萦快点走人,不要影响她的事情。 偏偏温萦不但不离开,反而还要进来,口中说道:“哼,你也真是,成婚当天还能睡得着?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想嫁给表哥?” “什么?”雁翎一惊,右手暗暗蓄力。是看出什么了吗? ——温萦早些走人还罢,若真发现什么,只能强行使其噤声了。 温萦斜她一眼,重重叹一口气:“秦泱泱,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二表哥,那样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了。反正外祖母喜欢我,大舅母也喜欢我。我在这里肯定能过得很好。谁知道,偏偏跑出来一个你……” 若在平时,雁翎对这样的少女心事,或许很感兴趣,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实在是没有心情。 时间紧急,又怕温萦发现异样。雁翎暗暗向二哥比个手势,想让他如法炮制,早点迷晕温萦。 然而还没等沈惊鸿动手,温萦眼角的余光就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绣屏:“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与此同时,沈惊鸿悄悄潜到了她身后。 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奇怪的举动落入了温萦的眼里。 温萦下意识回头,看到陌生人后,呆愣一瞬,闪身就往雁翎身后躲,死死拽住雁翎的胳膊:“你,你,他……” 突然,她福至心灵,尖声问:“你,秦泱泱,你不是要跟人私奔逃婚吧?你怎么能这样……” 她说话之际,沈惊鸿已欺身逼近。温萦左躲右闪,张口便要尖叫:“来——” 怕她把旁人引来,雁翎连忙捂住她嘴,煞有其事道:“别叫,阿萦,我这都是为了你。” “什么?”温萦愕然,被她捂着嘴,吐字含糊不清。 秦泱泱私奔,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你,你不是想嫁给你二表哥吗?”雁翎顺着她刚才的话,快速找着借口,“我走了,你不就有机会了?而且还是临危救难……” 温萦眨了眨眼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雁翎就松开了手。紧接着一条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特殊的气味袭来,温萦顿觉不对,有意屏气敛息,但意识还是渐渐模糊。她半点声响也发不出来,模模糊糊中只隐约听到那两人的对话。 “你俩身量差不多,等会儿把喜服给她穿上。” 雁翎点头:“好。” 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动作极快脱下喜服,换上了二哥带来的男装,又迅速把喜服穿在温萦身上,还盖上了盖头,将其放在榻上。 随后又把绣屏拽到了屏风后。 趁着此刻外面无人,沈惊鸿拉着雁翎就出了房门。 今天客人多,两人的面容做过简单的修饰,混在人群里,险而又险,趁乱离开了贺家。 杨纪等人在外面接应,一接到他们,就立马驾车。 坐在马车里,雁翎长长地舒一口气,又忍不住问:“其他人呢?方成和赵九他们?” 她还记得那两人的名字。 “不用管他们,他们自己能 解决。”沈惊鸿说着,低头按上胸前伤口。 今日一番折腾,他本就没痊愈的伤又裂开了,血迹渗出,濡湿了他的衣裳。 “二哥!”雁翎脸色立变,“你,你怎么受伤了?我看看。” 她记得上次劫囚车时,还不见二哥受伤。而且过去那么久,就算有伤,也该好了。 一想到二哥带着伤来帮她,雁翎心里一阵酸涩。 “我没事。”沈惊鸿摆了摆手,不让她看伤,有意转移话题,“阿翎,藏宝图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给做糖人的那个人了。怎么了?丢了吗?” 沈惊鸿熟练地为自己上药,口中说道:“不是丢了,是被人抢去了一半。你不妨猜猜看看,是被谁抢走的?” “是什么人?”雁翎听他语气古怪,心思一动,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猜测,“贺庭州吗?” 沈惊鸿冷笑一声:“对,就是他。” 雁翎脑袋“嗡”的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给的那天。” 雁翎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那幅藏宝图我能画出来。” 她看过那幅藏宝图,并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只要给她纸和笔,她能完完整整给画出来。 沈惊鸿闻言,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虽说他早就猜到阿翎心里有底,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则是另一番感受了。 “我就知道阿翎可以。” 面对二哥的夸赞,雁翎没有说话,只扯了扯嘴角。 …… 流云和溯风近来一直在暗中跟着秦姑娘,半是保护,半是监视。 然而今天大喜的日子,却先后有人捣乱。 花了不小的精力,溯风摆脱那人,回到小院。 回来没见到流云和院子里的绣屏,溯风心里咯噔一下,莫名的心慌。他一向习惯暗中打探消息,很少到人前去。 但此刻,他却悄悄走至房门口,向里看。 新娘子斜靠在榻上,背对着他的方向。 :.】 溯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重新掩上房门。 然而过了约莫半刻钟后,他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46章 被捂住口鼻时,温萦尽量屏住了呼吸,所以吸收的迷药较少。 因此,她比绣屏更早醒来。 刚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鲜艳的红盖头。 温萦愣怔了一瞬,过了数息后才反应过来先前发生了什么。 秦泱泱要和别人私奔,被她发现后,迷晕了她。 温萦一把扯掉盖头,准备出声叫人。但下一瞬,她视线落在华丽的喜服上,耳畔不由地回响起那句话:“我走了,你不就有机会了?而且还是临危救难……” 温萦心脏砰砰直跳,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心里很清楚秦泱泱当时是在分散她注意力,为了迷晕她。但不得不承认,她被那番言论打动了。 对呀,秦泱泱和人私奔了,她若要代替,那就是临时救场。反正盖头一盖,谁知道新娘换人了?拜过天地,就算礼成。 即便二表哥发现后怪罪,可有外祖母,大舅母在,他也不会拿她怎样。 但若侥幸二表哥接受了这件事,那她就能成为世子夫人,以后成为国公夫人,能永远留在定国公府了。 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秦姑娘,快该上轿了。” 鬼使神差的,温萦压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随后,她重新盖上盖头,端端正正坐在桌前。 新娘子说话声音含混不清,和平时不太一样。 溯风在外面也没多想,只当是人刚清醒过来后声音略有不同。 他遥遥看了一眼新娘端坐的身影,悄然松一口气。 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因新娘子居住在贺家,所谓的迎亲就方便、简略了许多。 看着时候差不多,一群人吹吹打打,请新娘上轿。 锦书也在门外问:“秦姑娘,醒了吗?” 温萦万分紧张,轻“嗯”了一声。 锦书推门,看见新娘子已盖上了盖头,微觉诧异,也没多问。转头不见绣屏的身影,惊问:“绣屏呢?跑哪儿去了?” 温萦心中惴惴,一声不吭。 时间紧急,锦书心里疑惑,却没有多问,和一个请来的女客一起搀扶着新娘出了院子。 原本定下的方案是,喜轿从贺家出发,在外面多绕几条街道,约莫半个时辰,再回贺家,赶在吉时拜堂礼成。 可到了要上轿的时候,却变故陡生。 新娘子刚到轿边,就有一道声音喝止:“慢着!” 正是今天的新郎——贺庭州。 今日成婚,贺庭州异常忙碌,一大早,要依着规矩禀祖宗、谢天地,还特意交代新娘子那边不能出纰漏。 然而众人喜气洋洋,等新娘子上轿时,一旁“亲迎”的贺庭州还是发现了异常。 新娘子的身量似乎比他记忆中略矮了一点点,扶着喜娘的那只手也不大一样。 这点细微的差别,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忽略。但贺庭州心细如发,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他双目微眯,心里忽然生出丝丝异样,同时出声喝止:“慢着——” 充当男傧相的贺家三公子贺庭康连忙问:“二哥,怎么了?” 今天的一切流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时间也计算得分毫不差,错过吉时可就不好了。 贺庭州不答,翻身下马,几步近前。 离得越近,贺庭州心内的狐疑就越重。 虽然新娘盖着盖头,看不清面孔,但通过身形和露出来的手,他很确定,这不是泱泱。 而伴随着那一声“慢着”,温萦也紧张到了极点,她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心上。 温萦双腿一阵发软,下意识抓紧了身侧人的手。 贺庭州近前,伸手便要去扯盖头。 “使不得!这盖头必须得等到了拜完天地入了洞房,才能揭……”喜娘连忙出声阻止。 话没说完,红艳艳的红盖头便被揭了下来。 露出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不是她。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贺庭州还是蓦的心里一沉,随后有怒意一点一点滋生出来,沿着血脉游遍四肢百骸。 贺家办喜事,围观的人多。贺庭州重视婚礼,连简略过的“亲迎”都安排了不少人。 贺庭康在后面没看清楚情况,匆匆赶到跟前:“二哥,有什么事咱们等会儿再说,好多人看着……” 在看清新娘的面容后,他语调立变:“怎么是你?” 转头再看贺庭州,只见他面色沉沉,周身散发着森然寒气。向一身喜服的女子逼近了一步:“她呢?她在哪儿?” 温萦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周遭的空气渐渐凝固。她身子一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顾不得细想二表哥是怎么隔着盖头知道她不是秦泱泱的,只呆呆地回答:“跑,跑了。” 她自小居住在定国公府,与二表哥虽不算亲密,但自认也有一定的了解。但她从未见过二表哥这般模样。 那慑人的眼神、冰冷的语气以及脸上若有若无的杀意,让她万分后悔自己先前的糊涂决定。 “跑了?”贺庭州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语气也很古怪,“你掩护的?” 仿佛只要她答一声是,他就会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不,不是我。”温萦心中畏惧,几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结结巴巴说出今日之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今天来看新娘子,却见绣屏躺在地上,房间里还有个很奇怪的陌生人。我刚要叫人,他们就把我迷晕了,换上了这个喜服,让我顶替新娘。哦,还说这是临危救难,大家不会怪我……” ——她有意将自己摘干净,又补充了两句。 锦书大惊之余,匆忙单膝下跪:“属下失职,世子恕罪。” 隐在暗处的溯风也大吃一惊,万万 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新娘换了人。 这是他严重失职了,他匆匆讲述今日的疑点。 贺庭州眼帘低垂,冷笑出声:“好,很好,好得很。” 胸口气血翻涌,怒意掺杂着不甘和委屈,如同雨后的湿气一般,从心底深处生出,很快就笼罩了他。 他不在意她的身份和目的,假装不知道她的多次欺瞒。而她却在成婚当天送他这么一份大礼。不但与人出逃,还把另一个女人塞给他。在她心里,他到底算什么? 温萦不知道这几声“好”是说自己,还是说别人,连忙继续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一醒来就这样了……” “二表哥,你先别……”她近前一步,却被贺庭州直接推开。 他利落翻身上马,脸上已无半点表情:“来人,随我去找人。” 贺庭康连忙跟上去:“二哥,客人都在等着,要不,先不声张,把今天应付过去,让别人去……” 贺庭州没有理会,直接点了一些亲随的名字,又吩咐道:“拿我的令牌,去大理寺,说……”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说那日劫囚车的凶犯意图出城。” ——温萦不知道协助雁翎逃走的人是谁,贺庭州却能猜出个大概。 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严守城门,一户一户地找,一定能找到。 贺家几代征战沙场,虽到这一代已弃武从文,但家中早年收养的遗孤还在,亦有一些当年的亲兵无处可去,留在贺家做了亲随。 贺庭州要找人,自然要用这一部分的力量。 听闻劫囚车的凶犯有了线索,大理寺卿杜允之登时精神一震。今日贺少卿成婚,他本要去祝贺,这会儿在动身之前,他忙部署缉拿凶犯。 …… 马车行驶一段时间后,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雁翎不解,她心内不安,想尽快离开京城这是非地。 驾车的杨纪解释:“方成和赵九他们还没来,我们先前约好了在这儿汇合的。” 说话的间隙,赵九已匆匆赶至。 “方成呢?” 赵九摇头:“不知道,他还没过来吗?” 他想了一想:“你们先走,我回去看看,咱们城外汇合。” 不等其他人反应,便匆匆离去。 今日,方成与流云缠斗了许久。论武功,两人不相上下,可论轻功,方成不如流云。 好在他不是为了比武,而是要将对方引开。 引出一段距离后,方成便与之缠斗起来。约莫时候差不多了,他丢下一个霹雳弹,逃之夭夭。 霹雳弹炸开,声响震天,同时伴随着浓浓的烟雾。 方成趁此机会连忙逃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霹雳弹刚被丢在地上,流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了个古怪的面具。浓浓的烟雾虽也遮挡他的视线,但并不像先前那般让他眼睛疼痛、流泪。 ——数日前,莫阳在霹雳弹上吃了大亏。这面具是世子让人新打造的,专门应付霹雳弹。 因此,烟雾稍稍散去后,流云就追了上去。 他是斥候出身,轻功远在方成之上。但这一次,他并未追着与之缠斗,而是暗暗跟随。 方才交手之际,他看清了方成的脸,知道这人曾潜伏在国公府后街,所以一心想拿下此人。 追到半途,流云才后知后觉想到,会不会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但他已追了这么远,国公府那边还有溯风在,应该无碍。 但不管怎样,必须速战速决。是以流云毫不犹豫,直接发起了攻势,同时发出讯号,寻求支援。 方成机敏,反应过来,二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 久等方成不至,杨纪有些焦急,提议道:“咱们先出城吧,到城外汇合。” 藏宝图在雁翎心里,沈惊鸿又身负重伤,还被朝廷通缉,他们实在不宜久留。 雁翎没有说话,只看向二哥,听他的意思。 “好,先出城。”沈惊鸿点头。 京城到处都贴着沈惊鸿的画像,他们直接这样出城可不行。 沈惊鸿在马车里,再次改妆,使自己看上去像个病弱的公子,与他苍白的脸色倒也很配。 随后,他又看向雁翎:“你换回女装,我们现在对外的身份是一对夫妻,进城来给我看病的。” “好。”雁翎应下。她找出女装,有些迟疑。 沈惊鸿见状,轻咳一声,背过了身。 只要出了城,就万事太平了。 雁翎不是忸怩之人,事急从权,她很快换好衣裳,又更换了发髻。 乍一看去,颇有几分像是个温婉小妇人。 马车在城内行驶,不算特别快。约莫又行驶一刻钟后,终于到了城门口。 沈惊鸿单枪匹马去救齐安失败后,城中的守卫再次森严。哪怕过去了十天,也没放松多少。 城门口排着长队,均是要进出城的人。 守卫一一检查,认真而严苛,甚至还会洗掉人脸上的伪装。 杨纪遥遥看了一会儿,心里发虚:“看样子,只怕不好走。要不要咱们再等……”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如同雷鸣一般,逐渐逼近。 马背上的人高声喊着:“画像在此,一个一个地查,莫要放走了劫囚车的罪犯!” 第47章 听闻此话,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再看当前这架势,更觉难办。 杨纪压低声音:“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近前看看。” 他跳下马车,混到人群里,近前查看,不但看见了沈惊鸿的画像,甚至还有方成的。新赶过来的官差口中说着“女眷”、“胁迫”等话语。 离得太远,杨纪听不清楚,但注意到守城的卫兵检查得极为严苛,不留任何余地。 杨纪越了解越心惊,很快回到马车旁,低声道:“怕是不行,查得太严。若被抓获,恐怕……” 沈惊鸿沉吟:“那你和阿翎先走,等我伤好之后,守卫松一些了,再出去。” 他身手好,只要不带伤,单独一个人离开京城问题不大。眼下最要紧的是阿翎,她熟记藏宝图,贺家那边又未必肯放弃。先把她送出城,一切都好说。 杨纪摇头:“不不不,他们还查女眷,阿翎姑娘也不安全。” 雁翎心口一紧:“二哥,你们平时待在哪里?要不,我们先不出城?在京城躲一段时间,等守卫稍稍松懈了,再想办法离开?” 守卫不可能一直森严,等时间久了,渐渐懈怠了,就容易一些了。 杨纪与沈惊鸿对视一眼:“也只能先如此了。” 几人只得暂时放弃出城,转道回去。 …… 方成与流云缠斗一会儿之后,急着与人汇合,趁其不备,又一次丢了霹雳弹。 ——这东西贵重,他们手上数量也有限,不敢浪费。霹雳弹刚一炸开,方成就抓住机会逃走。 不料流云有防备在先,受的影响不大。待烟雾稍淡,再一次追了上去。 这一回,流云没再主动发起攻势,而是暗暗跟着。 方成的难缠勾起了流云的倔脾气,既然双方实力相当,那他也不想再与对方硬碰硬,还不如利用自身的优势,默默跟随,打探其身份来历,找到据点,再回去搬些救兵,争取把这人和同伙一网打尽。 流云毕竟是斥候出身,轻功又在方成之上,一时之间,还真没被察觉。 方成自忖甩掉了跟踪者,也不敢大意,他先在城里胡乱转了两圈,才与杨纪他们汇合。 中途碰见赵九,两人简单一合计,打算出城与沈惊鸿他们汇合。 然而到了城门口才发现今天守卫格外森严,方成的画像都被贴了出去,多半不好出城。 赵九低声道:“先避一避,别在这当口往前冲。” “那杨纪他们……” “先别管他们,你别被人抓到了才是正经。” 方成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京中戒 严,各个关口都在严查,此时确实不宜抛头露面。 不得已,他们只好先暂时躲藏。等过段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另想办法。 …… 新婚当天发生这样的大事,对贺家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见二哥撇下宾客不顾,直接去找人,贺家的三公子贺庭康只得一边安抚宾客,一边匆匆将此事禀告伯父。 定国公贺峥双眉紧蹙。 他已许久不管事,本以为今天只是个简单的成亲,哪想到会有这种变故? 略一思忖,定国公道:“先招待客人,若能把人找回来,就按时拜堂。若是没找回,就,就说新娘突然身子不适,婚事改日再办。老夫人那边,你也去说一声,尽量委婉一点,别吓到老人家了。” “是,侄儿明白。”贺庭康略一迟疑,又道,“伯父,这么说客人能信吗?要是不信,那咱们贺家的名声……” 定国公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名声而已,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想太多。新娘子不见了,也不能凭空变一个出来。” 贺庭康心里嘀咕,何止是新娘子不见了,现在新郎也不见了。 唉,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回。 贺庭州也在想这个问题。 根据溯风交代的时间推算,她逃走的时间并不算久。 要么出城,要么躲在京中的某一处。 如今几个城门口已严加看守,不给他们任何可逃之机,那就只能是躲在城中的某一个地方了。 会是哪里呢? 客栈旅馆?道观寺庙?或是像先前齐安那样躲藏在某一处宅院中? 若是前二者还好说,若是后者想要找到可就难了。 /:. 贺庭州压下心中种种情绪,勉力保持冷静,亲自带着人在城中沿着客栈寻找。 可惜一家家客栈看去,并未找到要找的人,反倒是揪出来几个躲藏的逃犯。 天一点点黑了。 依旧毫无线索。 贺庭州的脸色愈发沉了。 跟在他身侧的莫阳小心翼翼地请示:“世子,国公爷那边派人问话,这婚事……” 莫阳声音渐低,不敢再说下去。 他跟在世子身边年数不少,知道大家子弟惯会隐藏情绪,这还是第一次见世子这般动怒。 可是国公爷派人来问,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请示了。 贺庭州勒紧缰绳:“就说临时有变,先推迟。” “是。”莫阳停顿了一下,“世子,接下来咱们去……” 话未说完,忽见西南上空一个形状奇怪的烟花。 莫阳一怔:“这是,求支援的信号?” 就在他怀疑是否看错时,那个形状奇怪的烟花又亮了一次。 “在西南方向。”这次不止是他,跟着世子的亲随好几人都看到了,“应该是流云发的,是流云的标记。” 昔日在军中,大家相互联络有独特的信号。后来战事结束,他们这些孤儿无处可去,留在贺家做了亲随。当年的信号稍作改动,不同于军中,但他们这群人都认得。 流云?贺庭州眼神立变。 在泱泱身边,他安排了四人。明里有锦书和绣屏,暗里有流云和溯风。今日出事,除了绣屏被迷晕,溯风和锦书都在,唯有流云不见踪迹。 而现在,流云却发出了求援信号。 贺庭州心神一震,立时想到了一种可能:“走,去西南方向!” …… 流云一路悄悄跟随着方成他们,亲眼看见他们拐进了一个巷子。 他本欲立刻回定国公府报讯,然而就在此时,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那户人家门口。 驾车的人他不认得,但从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身形有些眼熟。 男的似乎受了伤,下车时行动有些不便。旁边那个女子搀扶了他一把。 流云定睛望去,几乎惊呼出声。 那女子容貌虽看不清楚,可看那身段分明是秦姑娘,是今天的新娘子! ——流云与秦泱泱接触不多,但是最近奉命暗中跟着,半保护半监视,对于秦姑娘身形样貌、姿态习惯再熟悉不过了。 可如果是秦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在和世子拜堂成亲吗? 不对,世子让他们一直盯着秦姑娘,肯定是有缘由的啊。说不定缘由就在这里呢。 流云心脏砰砰直跳,不敢近前细看,又不敢就此离去。唯恐一走就找不到。 略一思忖后,流云发出了一个求援的信号。 ——即便那不是秦姑娘,能抓到劫囚车那一群人也是好的。 担心国公府众人看不到,他又向半空发射了一次。 之后,紧紧盯着这边的动静,等待援军的到来。 …… 今日城门口守卫森严,原本计划出城的一行人不得不暂时回到这个小院子。 看见沈惊鸿等人,方成一愣:“你们也没走?” “怎么走?”赵九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查得这么严。只能再等几天了。” 杨纪点头:“嗯,还好食材还剩了一些,能再撑好几日。”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就算吃完也没关系,我今天没看到我的画像,我和赵九,我们可以出去采买,顺便打听消息。” “嗯,是极。”赵九也跟着点头。 虽然情况不如人意,但几人心情还不错。赵九和方成甚至在商量着晚上做些什么吃食。 只有一旁的雁翎一声不吭。她眼皮直跳,心里莫名地不安。 她今日出逃,也不知道贺家那边怎么样了。 说来也怪,先前一直谋划着逃出贺家。如今真出来了,心里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阿翎,在想什么?”沈惊鸿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雁翎下意识摇头,勉强笑笑:“没什么。二哥,你的伤用不用再包扎一下?” 沈惊鸿低头看一眼伤处。今日折腾许久,身上的伤早就裂开了。好在在马车里时上过药。这会儿伤口不再向外渗血。 “不用再包扎了。”沈惊鸿压低声音,“你随我过来,画图。” “好。”雁翎收起杂念,随二哥前往房间。 然而,还没走到房门口,沈惊鸿就脸色一变。 “二哥,怎么了?”雁翎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上空看去,只看到烟花散去时的余晖。 她迟疑着问:“是有人放烟花吗?” 沈惊鸿神情凝重:“不,不是烟花,像是信号。” 仿佛是在应和他的话一般,那个怪异的烟花再一次燃放。 :.】 这一次,雁翎也看见了。 蓝色烟花,图案与寻常烟花不同。 “二哥……” “我们可能被人盯上了。”沈惊鸿立时有了决断,“这里不安全,必须尽快撤离。” 杨纪等人听到动静,惊问:“出什么事了?” 沈惊鸿简单讲明情况。 众人神色立变。 方成当即一跃而起,想找出潜伏在暗处的人。 隐匿在暗处的流云躲得严严实实,哪能轻易让他发现? 这群人里,真正实力远胜于他的也只有沈惊鸿,可偏偏沈惊鸿有伤在身。 赵九有些不确定:“会不会是看错了?和我们没关系。” “我不知道。”沈惊鸿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是冲我们来的呢?” 赵九默然不语。 “人多目标大,我们分头撤离。若是无事发生,那自然最好。” “好。” 众人来不及收拾东西,意欲离开。 流云暗道不好,国公府的人还没过来,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跑了。 他匆忙跳出来,试图拖延时间。 看到他脸上的面罩,方成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当即怒吼一声,打了上去,口中叫道:“我缠住他,你们快撤。” 见方成一人斗不过对方,赵九连忙上前援助。 以一敌二,流云渐渐落了下风,左右支绌,只能眼睁睁看着剩下几人匆匆离去。 他心内懊悔不已,早知道,他也应该带个帮手的。 或者一路留个记号跟上去。 有方成等人断后,杨纪驾车带人驶出了巷子。 他们在京城总共也只有这两处宅子,一个已经被查封了,这个现在也不保险。 杨纪不免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沈惊鸿建议:“去城东吧,那边我熟。” 此次进城后,他曾在城东住过一段时日。虽然当时 住的是客栈,但也知道哪里能暂时躲藏作为过渡。 “好,那就城东。”杨纪一口应下。 雁翎也不反对,她行走江湖的经验远不如他们,这种情况就不提意见了。 夜色渐浓。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 杨纪专心驾车,一路向东。 然而刚行没多久,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声若奔雷,越来越近。 正自驾车的杨纪抬眼看去,只见为首者面沉如水,赫然正是他曾见过的贺庭州。 这一队人马行得极快,须臾间就到了跟前。 杨纪拽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一抖。 马车趔趄了一下。 坐在马车里的人不由地一惊。 沈惊鸿出声问:“怎么了?” “没事。”杨纪尽量镇定,“手滑了一下。” “嗯。” 京中道路宽阔,双方各行一边,倒也相安无事。 杨纪悄然松一口气,额上早已冷汗涔涔,继续驾车往东去。 然而,贺庭州一行人又行一段距离后,突然心思一动,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句“怎么了”。 这个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 “掉头!” 第48章 与贺庭州一行人错身而过后,杨纪才扭头告诉马车里的人:“刚才碰见的是贺庭州。” 雁翎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了手,心中暗自庆幸,还好她方才没有掀帘去看。 虽然没亲眼看见,但听那如雷的马蹄声就知道他带的人不少。 还好还好。 沈惊鸿看了雁翎一眼,催促杨纪:“再快一点。” 他疑心贺庭州就是看到那些信号过来的。 “好,我知道。”杨纪答应一声,再度扬鞭。 然而众人刚松一口气,约莫半刻钟,就再次听见了马蹄声。 竟是从车后而来,逐渐逼近。 沈惊鸿掀帘看了一眼,离得远,看不清楚,但看其人数,听其声音,知道是贺庭州他们去而复返,不由神情立变。 ——尽管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但他已隐隐猜到,原路返回多半是冲着他们来的。 马车的速度到底不如骑马快,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沈惊鸿当即做了决定,肃然道:“他们折回来了。杨纪,带阿翎先走。我来断后。” “不行,你身上有伤。”雁翎与杨纪异口同声。 沈惊鸿却认真道:“阿翎有藏宝图,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雁翎抿了抿唇,她当然知道藏宝图的重要性。她此次进京,筹谋许久,就是为了它。 可是,她又不能让二哥去送死。 城中到处都是二哥的通缉画像,真被抓到就没命了。 “你是朝廷捉拿的钦犯,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何况你身上有伤,又能撑多久?”杨纪摇头,“阿翎又是从贺家逃的,和你差不多的处境。只有我,我还安全一些。这样,你们跳车先撤,我来阻挡他们一段时间。再说,也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 “可是,咱们是一伙的,我们危险,你又能安全到哪里去?”雁翎脱口而出。 其实细论起来,她和二哥的处境是不一样的。 可惜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此刻已来不及细细分辩。 马车拐了个弯,迎面行来一个醉汉,歪歪斜斜坐在马背上,手里还拿着酒袋正往口里灌酒。 杨纪眼睛一亮,手上马鞭挥出,略一使力,将人从马上拽了下来。 醉汉踉跄几步才勉强站定,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啊”的尖叫出声。 “兄弟,对不住了,借马一用。”杨纪说着,掷给他一块银锭,扭头又对车里人道,“快,你们骑马先走!来不及了!别留下来连累我。” ——说是不想被连累,实则想将追兵引开。 事已至此,雁翎不再推让,同二哥一道下车,骑马离去。 贺庭州的人越来越近。 杨纪胸中豪气顿生,驾车朝相反方向驶去。 贺庭州率人赶至路口,一眼看见一个歪歪斜斜的醉汉,一手抱酒,一手抱着银锭,嘴里嘟囔着什么“买马”,而西边方向,那辆马车争逐渐远去。 “追!”贺庭州做个手势,身边众亲随立刻纵马追赶马车。 马蹄声渐近,杨纪驾车更快了。 但距离逐渐缩短,终究还是被追了上来。 面对挡住去路的贺庭州极其亲随,杨纪面露惊恐之色:“各位,小人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拦我去路?” 贺庭州不答,下巴微动,当即有一亲随越众而出,道一声“得罪。” 随后掀开车帘,向里看去。 然而马车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世子,里面没人。” “没人?”贺庭州面色一沉,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杨纪身上。 他之前没见过这个人,但亲耳听到了车厢里那声:“怎么了”。 听其音色分明是当日劫囚车之人,贺庭州自忖不会听错。而且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越发可疑。 “车厢里的人呢?” “什么车厢里的人?我听不懂。”杨纪装傻充楞,“哦,你说之前坐车的人吗?我不认识啊,他让捎带一程,我就捎了,他早就下车了。” “去哪里了?”贺庭州追问。 杨纪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人家又不认识我,也不会跟我说这些。” 他懒洋洋抓起马鞭,坐到车前,试图驾车离去。 贺庭州没有说话,只冲莫阳使了个眼色。 莫阳会意,劈刀向杨纪后脑砍去。 耳听得身后风声袭来,杨纪暗道不好,下意识躲闪开来。 但下一瞬,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可能是在试探他。 果然,他听见贺庭州道:“此人可疑,拿下!” 杨纪心里一慌,一边口中喊冤,一边驾车逃走。 贺庭州没有亲自去追,而是双目微阖,思绪急转。错身而过之后没多久,他就反应过来,骑马追赶了。 先前距离还能匀速缩短,拐了弯后,差距骤然变小。 贺庭州猛地睁开眼眸,遥遥看向东边,心里已有了猜测。 ——若说之前还是怀疑,那眼下对方的举动无疑是证明了这一点:心中有鬼,怕他发现。 “世子?” 贺庭州吩咐:“几个人去追马车,其余人随我往东去。” “是!” 他们所骑的马极为神骏,虽耽搁了一会儿,但调转马头,很快就追了上去。 途经醉汉身旁时,还隐约听到醉汉嘟囔:“是我的马,不卖!不卖!” 贺庭州冷笑,低叱一声:“驾!” 再遇分岔路口时,他干脆兵分两路,分头去追。 夜色渐浓,还不到宵禁的时候。行人步履匆匆,偶尔有巡逻的官差经过。 从醉汉手里“强买”的马虽然高大,但着实称不上神骏,何况还驮了两个人。 雁翎与沈惊鸿同乘一骑,突然隐隐闻到身后一股血腥气息,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二哥,你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不用管。”沈惊鸿道,他耳力好,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虽说京中也会有旁人骑马,但这个时候,听到马蹄声,他不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伤口裂开,伤势加重。现在的他非但帮不上忙,恐怕还会成为拖累。 沈惊鸿心思一转:“阿翎,你下马躲起来。” “二哥!” “这马驮不动两个人。”沈惊鸿沉声道,“人追过来了。” 马蹄声宛若奔雷,越来越近。 雁翎心里清楚,骑在马上更明显,二哥此举恐怕是要帮她引开追赶的人。 可二哥与杨纪不同,二哥伤势未愈,又是朝廷缉拿的凶犯。雁翎哪敢让他冒险? “不行,我们一起躲。” 可惜刚跳下 马,马蹄声渐近,几人几骑须臾间已至跟前。 对方人多,几乎是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者面容冠玉,眉目清冷,赫然正是贺庭州。 看见他,雁翎一颗心骤然提起,下意识挡住身后的二哥。 贺庭州所带的亲随中,有人举着火把。 火光映照下,雁翎清楚地看到贺庭州面色沉沉,一双眼睛幽若寒潭。 这个时候,她脑海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或许今天应该一见到二哥,就绘制藏宝图的。 贺庭州的目光因为她遮挡的动作而凝滞了一瞬。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声音极低:“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他右手轻抬,提高了声音:“来人,将凶犯拿下,生死毋论!” 一声令下,几个亲随立刻攻向沈惊鸿。 众人极有默契地避开了雁翎。 沈惊鸿功夫极佳,但毕竟有伤在身,又怎能敌众人围攻? “嗤”的一声,他衣裳被刺破,胳膊又添了处伤。 “小心!”雁翎举剑便挡。 ——她手上只有今日慌乱之中杨纪丢给她的兵刃,不算趁手,但这个时候也只能将就用了。 单论武功,雁翎不如莫阳等人,但众人有所顾忌,并不伤她,她长剑挥舞,一时还真能勉强护住沈惊鸿。 自二人重逢以来,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陌生人一般。现下更是全力维护身后之人,贺庭州的脸色越发难看,沉声唤道:“泱泱,过来。” 雁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生死毋论,意味着二哥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此时,她已自动摒却了外界的声音,一心只想保其性命。 直到贺庭州亲自向她攻来,她才回过神,举剑应对。 他不同于那些亲随,是真的与她交手,攻势凌厉。 雁翎哪是他的对手?她当下只能顾忌眼前,无法再去支援沈惊鸿。 很快,她就听到一声异响,那是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雁翎心中一凛,匆忙转头看去。 只见沈惊鸿右肩被人刺中,肩头红了一片。 见他受伤,众人趁机攻他下盘。 沈惊鸿小腿受伤,趔趄着半跪在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紧接着,有利刃横在了他的脖颈。 “二哥!”雁翎失声惊呼,已顾不得贺庭州的进攻,想要近前相助。 然而,她刚一转头,后颈蓦的一痛,眼前一黑,意识全无。 “当啷”一声,雁翎手里长剑坠地,她自己也软软地倒了下去。 但她并未倒在地上,而是被贺庭州抱进了怀里。 原本毫无畏惧之色的沈惊鸿见状,神情立变:“你对她做了什么?” 贺庭州垂眸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她是我的新婚夫人,你说我能对她做什么?” 再看向沈惊鸿时,他神色渐冷,沉声道:“留他一命,先带回去。” “是。”众人答应一声。 莫阳小心请示:“是送回大理寺狱,还是……” 贺庭州阖了阖眼睛:“同伙还没抓到,先带回贺家。待同伙捉齐,再一并送往大理寺狱。” 莫阳有些诧异地看向世子,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抱拳应下:“是。” 他心里清楚,即便只抓到一人,也能先关进大理寺狱的。世子这个举动,极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私心。 …… 夜已经深了。 因新郎和新娘都不见踪影,贺家的宾客们也渐渐散去。只有通家之好或是来往极密的亲眷还未离去。 卫夫人是礼佛之人,可这会儿也红了眼眶,不住地抱怨:“我当初就说,这婚事不好,不吉利,他们偏不听,现在好了。新娘子都不见了。说是身体不适,临时推迟。可谁知道别人怎么议论?” 她娘家嫂子朱夫人在一旁低声安慰。 这种事毕竟少见,寻常安慰的话语也很难合她心意。 而那厢,老夫人已从贺庭康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愁得头疼病犯了。 如意劝她先去休息。 老夫人却道:“我这哪还睡得着啊?好好的,人怎么会不见呢?” 贺庭康当时说的含糊,也未转述温萦的“私奔”等语,只说是有人潜入。 定国公虽不管事,但也难免悬心,自己在府中来回踱步,又数次派心腹去打听。 家里上上下下虽不算混乱,但人人难安。 忽然,有小厮惊喜来报:“世子回来了!” 随即又补充道:“带着新娘一起。” 第49章 贺庭州以手为刀打晕雁翎后,直接将她抱上了马背,随后纵马疾驰,率众回到贺家。 今日贺家办喜事,张灯结彩,门口灯笼明亮,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大门敞开,门房在门口不停地张望。见世子带人回来,忙不迭回去报讯。 门房话音刚落,众人还未彻底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贺庭州怀里抱着一个人大步而来。 “怎么样?”定国公贺峥忙迎了上去,神情立变,“她……这是受伤了?” ——他阅历丰富,眼神也毒,自然一眼就看出来,儿子怀里抱着的人不像是正常清醒状态。 “没受伤,是昏迷了。”贺庭州简单回答,也没瞒着父亲。 定国公皱眉:“昏迷?怎么会昏迷的?快,快让人去请大夫!” ——顾忌堂兄颜面,又不知事情真正原委,贺庭康并未采纳温萦的“私奔”一说,只说丫鬟被迷晕,新娘子不见。是以定国公还只当她是被儿子的仇敌掳走。 “不急,再过几个时辰自己就醒了。”贺庭州视线逡巡,格外平静,“祖母和母亲呢?等会儿拜堂,长辈不能不在。” 定国公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今天还要拜堂吗?宾客们都散了,不如等改日?” “不用,今天就很好。这不是还有客人吗?”贺庭州说着,视线转向正陪卫夫人匆匆赶来的朱夫人上。 确实还有些客人还未离去,都是和贺家关系极其亲厚之人。 但定国公一时不太理解,推心置腹与儿子商议:“二郎,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恐非吉日,何不等改日再择期?到时候……” “人能找回来,就是吉日,何必再另外择期?何况吉时还没过去。至于宾客,无需太多,有人做见证就行。”贺庭州抬眸,目光沉静,打断了父亲的话。 定国公愣怔了一瞬,一时无法反驳,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说道:“那也行。”随即又吩咐小厮:“去请老夫人。” ——今天出事之后,老夫人已担心很久了,只怕这会儿还在头疼呢。 “等等!”卫夫人在一旁目瞪口呆,“怎么?是还要继续拜堂?就今天吗?” “嗯。”贺庭州略一颔首,不多解释。 “不过就算要拜堂,也得等人醒过来再说吧?”定国公面露迟疑之色。 哪有新娘子昏迷着就成婚的? 贺庭州却态度坚决:“不用等了,吉时要紧。” 和父亲说话之际,他单手抱着雁翎,另一只手则拿了帕子在她口鼻处细细擦拭了一会儿。 ——这块帕子是从沈惊鸿身上搜出来的。若温萦在这里,肯定能一眼认得出。 定国公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他感觉自己不太理解儿子,但早已习惯不问世事的他,动了动唇,到底没多说什么。 突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猜测,悄悄看了新娘子两眼,见其面色如常,随着呼吸,胸前正常起伏,确定其仍在人世,才悄悄松一口气。 听说人已经找回来了,老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匆忙过来。 对于继续拜堂一事,老夫人略一思忖,没有出言反对。她上了年纪,考虑的更多一些。泱泱在新婚当日失踪,对外说是新娘子身体抱恙,但外人未必肯信。传将出去,只怕不大好听。若婚礼如期举行,哪怕是从黄昏推迟到夜里,也大不相同。 唯一可惜的是,宾客们都散的差不多了,只能就近聚集住在家里的亲戚、门客等,匆匆举行仪式。 贺家的这场婚礼着 实有些怪异。 将近亥时,灯火通明,观礼的宾客寥寥无几。 上座的高堂双亲神色复杂,而新娘子则全程昏迷,需人搀扶,唯有新郎镇定自若,坚持拜完天地。 “礼成。” “全福娘子也不在,不如先由舅夫人……”二房的李夫人提议。 “不用了,我自有主张。”贺庭州出声打断,随后抱起雁翎直接回了西院。 留下华堂之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老夫人偏头问定国公:“你可看清楚了?新娘子真是在昏迷?不是别的?” 二郎今晚看似平静,但平静之下有种别样的诡异,让她不免生出一些不太好的猜测。 “儿子确定,她是在昏迷。”定国公给了肯定的答复。 …… 贺庭州成婚,他平时所住的西院被特意装饰了一番。 窗纸上贴着喜庆的“囍”,床帐、床幔也换上了吉利的式样,一改往日的清冷素净。 桌上摆放着尚未点燃的龙凤喜烛,有小孩手臂那般粗细,雕刻着精致的龙凤花纹。 贺庭州一路抱着人来到新房,将其小心放置于喜床之上。 注意到床上的莲子、红枣等物,贺庭州动作微滞,抬手将其尽数挥落。 “世子,合卺酒……”一个老夫人身边的婆子轻声问。 “放那儿吧,你可以出去了。”贺庭州头也不抬,只盯着雁翎的睡颜。 她昏迷的时候,面容沉静,格外乖巧。不论是拜堂,还是结发,都极为配合。 可等她醒来之后呢?她还会这样乖乖地做他的妻子吗? 她不可能昏睡一辈子,那就只有动用非常之法了。 …… 雁翎初时是被打晕的,后来在昏迷中吸入大量的迷药,昏昏沉沉,无知无觉。 迷迷瞪瞪中,她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时而是小时候遭遇山匪,时而是长大后被人追杀。一个连着一个,一直在不停地逃命。 忽然,一支弩箭射来,雁翎已经看到了它,却偏偏双足像是被钉在地上一眼,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弩箭射中她的肩头。 “啊……”低呼一声,雁翎清醒过来。 她费力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黑漆漆一片。 四下里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雁翎愣怔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 这么黑,是大理寺的监狱吗? 雁翎心口一紧,迫切想要坐起身了解自己的现状。 然而她刚一抬手,就听见叮当的声响,像是五金碰撞,竟是从她手上发出的。 雁翎心下纳罕,感觉手上沉甸甸的。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四肢似乎被什么给束缚住了。 她心中一凛,用力一挣。 没能如愿挣脱束缚,反倒带起更大的声响。 “醒了?”贺庭州的声音在暗夜响起,平静之余透着丝丝诡异。 雁翎不答,短短数息间,脑海里已涌现出了许多猜测。 伴随着一声轻响,火折子吹亮,紧接着有灯被点燃。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雁翎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数息之后,她才勉强适应了光线。待看清面前的一切后,不禁悚然一惊。 不是牢狱,是一个房间。 她躺在床上,头顶是绣着百子千孙图的红色床帐,而她的手脚却被细细的银白色的锁链牢牢地锁住。 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包裹着柔软的绸缎,没让她的肌肤与锁链直接相触。 她能稍稍活动,可从锁链的长度来看,也不过是在架子床附近,连走到桌边都不能。 雁翎偏过头,只见贺庭州站在床侧,目光温柔,神情温和,仿佛正在为她的醒来而高兴。 然而雁翎却只觉毛骨悚然,头皮也阵阵发麻,整个人如同堕入了万丈深渊。 她身体还有些发软,勉强坐起身,任由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哪里?你要干什么?” 贺庭州像是没听见一半,他倒了一盏茶,温声问:“你睡了很久,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贺庭州,为什么要锁着我?钥匙呢?你放开我!” 雁翎用尽力气去拽手上锁链,可细细的锁链却异常坚韧。任她怎么努力都拽不动。 “那是精钢所制,非人力所能打开。”贺庭州叹一口气,“泱泱,你如今连二郎也不肯叫了?” 雁翎面色苍白,不由哂笑。 既然已兵刃相见,锁链加身,又何必假惺惺的说那些话呢? 贺庭州将茶盏递到她唇畔:“喝两口吧,润润嗓。” “我不喝,你放开我。”雁翎挣扎着就要推开。 却被贺庭州反握住手,温和而又强势地将水送入了口中。 雁翎刚清醒过来,身体还有些发软,无力与他抗衡,正好又口干舌燥,索性不再抗拒,饮下了那杯水,一时之间,憋屈、惶急、担忧……多种情绪齐涌上心头。 喝了水后,她原本微干的唇瓣恢复了平时的润泽。 “我二哥呢?你把他怎么样了?”雁翎急问。 她记得,在她失去意识之前,二哥重伤,落在了贺庭州手上。不知道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倒是很关心他。”贺庭州语气古怪,继而抬手,动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唇瓣,喃声道,“泱泱,你怎么就不肯装一辈子呢?” 像之前那样关心他、信赖他,和他共度一生不是很好吗? 雁翎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手:“他到底怎么样了?” 贺庭州没有回答,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我们合卺酒还没喝。” “什么?”雁翎愕然。 “没交子时,还是六月初三,我们成婚的日子。已经拜过天地了,还没喝合卺酒。”贺庭州凝视着她,一字一字道。 雁翎瞪圆了一双眼睛,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明白,但是凑在一起,她好像听不懂。 什么拜天地?什么合卺酒? 贺庭州点燃了龙凤喜烛。 多了两支蜡烛,房间内又顿时明亮许多。 窗纸上“囍”异常显眼,就那样闯入雁翎的视线。 她目光扫过燃烧着的龙凤喜烛、扫过桌上合卺的酒杯、再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锁链,只觉荒谬又诡异。 第50章 偏偏贺庭州又手持合卺的酒杯近前,温声提醒:“泱泱,该喝合卺酒了。” 烛光映照下,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漆黑的眼眸里似乎蕴着无限的情意。 然而雁翎却只觉得可怕,她一语不发,怔怔地盯着他,脑海里如同一团乱麻。 荒谬,真是荒谬,用锁链将她囚禁,反要做出一副温和友善的模样。 “怎么?不想喝吗?”贺庭州眉梢微挑,将酒杯递到她手里。 雁翎刚要撒手,右手就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 如同那次在画斋一样。 雁翎胸中怒火翻涌,想将酒泼在他脸上,可刚一抬手,就被他察觉。右手使不上力,左手也被他握住,就那么“配合”地将合卺酒递到了他唇边。 贺庭州一口饮尽,还冲她微微一笑。 随后,他又如法炮制,喂她喝下另一杯。 合卺酒不算辛辣,反而还有些甘甜,但后劲极大。一杯酒入腹,雁翎顿觉五脏六腑都变得灼热起来,白玉般的脸颊很快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贺庭州满意地端详着她,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雁翎随手一挥,酒杯“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向远方。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终是忍不住问。 “成亲,喝合卺酒。”贺庭州神色十分平静,“之前我们说过,一辈子就成亲一次,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好了,喝了合卺酒,现在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雁翎瞠目结舌,觉得要么自己仍在梦中,要么就是 他疯了。 她确实说过“一辈子就成亲一次”这样的话,可那时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双方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坚持成婚? 雁翎不信他的说辞:“既然成亲,那你为什么锁着我?” 贺庭州轻抚她的眉眼,声音极低:“当然是因为……怕你跑了。” 雁翎瞪圆了一双眼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泱泱,我本来没想锁的。”贺庭州解释。 ——他原本很期待他们今日的成婚,是她与人出逃,他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既然他和财富都留不住她,那只能用锁链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你……”雁翎刚饮过酒,脸颊嫣红,一张一合的唇嫩红润泽,宛若刚用清水洗过的樱桃,亟待人品尝。 而她话里的内容却不那么让人喜欢。 于是,贺庭州直接低头,亲上了她的唇,成功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雁翎一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就被夺走了口腔中的空气。 他们刚刚喝过同一种酒,味道相同,气息一致,甜甜的果酒气味很快弥漫在两人的唇舌之间。 分不清你我。 这一次的亲吻和在画斋里不同,毫无技巧与章法,力度极大,直接攻城略地,不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雁翎被他亲得身体一阵发软,心里也慌得厉害。她下意识挣扎,想要推开他。 但两人之间力气悬殊,她又手足被缚,根本挣脱不得,只能徒劳地发出锁链相撞的声音,扰得人心中惶惶。 慌乱之中,雁翎抬脚胡乱地踢。可她脚上带着锁链,没踢到贺庭州,反被他用腿强势压住。 因为这个动作,他整个人几乎半压在了她身上。 雁翎本就在架子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因为两人的这番折腾,半挂的床幔散落下来,将二人遮掩其中。 夏日衣衫单薄,雁翎分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带着浓烈的灼意传来。气势汹汹,极富侵略性。 而不远处,龙凤喜烛还在亮着,烛光透过床幔照进来,更增添了一些暧昧的红。 雁翎挣扎得越发厉害。挣扎之际,锁链叮当作响。不知不觉间,她衣襟散乱,衣领挣开,露出白皙的肩头和胸前的一片肌肤。 她心内一阵惊惶,屈辱和恐惧相交织。 这种恐惧不同于面对生死关头时的害怕,更像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慌。 她感觉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完全由不得她自己。 雁翎素来有几分小机灵,反应也快,但这会儿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身下之人突然变得安静,也不再挣扎,贺庭州心中惊异,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亲吻,垂眸细看。 烛光下,少女神情怔忪,她的唇瓣明显红肿,眼角成了桃红色,眼眶湿漉漉的,正在无声地落泪。 贺庭州此前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他目光微凝,眼角的余光瞥见她雪白的肩头,以及那极浅的伤疤。用过药后,伤疤变淡许多,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完全消失。但两人离得太近了,他能看出那里与周围肌肤的不同。 那日的场景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 贺庭州抿了抿唇,缓缓松开对她的禁锢,改而坐在床边。 雁翎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过得一会儿,才如同刚在岸上被扔回水里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随后,她又快速收拢了衣服,试图往旁边躲去。 贺庭州叹一口气,用指腹温柔擦去她眼角的湿意。 “你别碰我!”雁翎惊魂未定,身体一颤,狠狠打开他的手。 这一下,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哗啦”一声响,锁链打在他手背上,瞬间出现一道清晰的血痕。 雁翎一怔,长长的睫羽剧烈颤动,在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有点害怕。 贺庭州却神色平静:“小心点,别伤到自己。” 雁翎意外极了,怔怔地盯着他手背上渗出的血,动了动唇,什么也没有说。 贺庭州又叹一口气,声音温和:“泱泱,你就这么讨厌被我碰触?” 雁翎默然不语。 “可是怎么办?我们已经成了亲,是要过一辈子的。”贺庭州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以前你不是可以主动碰我吗?” 他也不处理伤口,任由鲜血流出,爱怜地抚摸她散下来的长发。 乌发柔顺,滑不溜丢。 雁翎没再去打他的手,而是偏头避开。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质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和他们是一起的。” “是,我知道。”见她实在抵触,贺庭州收回了手,神情自若,“但那又怎么样?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囚犯要抓,亲也要成。”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你当我之前不知道你的目的?” “你——”雁翎一双眼睛瞪得圆滚滚的,“你知道?” 所以他真的早就知道! 雁翎这个模样,落在贺庭州眼里,宛若一只震惊的猫,着实惹人怜爱。 他笑了笑:“对,我知道,但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甚至可以替你遮掩。谁让你是我的妻子呢?” 最后半句话,他说的很慢,带着浓浓的缱绻意味。 而雁翎听在耳中,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一点点生出。 贺庭州早就知道她另有所图,却能装作一无所知,自如地与她周旋。又在她逃走之后,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将她抓回锁起来。 竟还能说是将她当做妻子? 这等行事,不像是她认识的贺庭州做出来的,倒像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不对,或许她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他。 贺庭州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饿了么?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雁翎神情怔忪,一语不发。 她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贺庭州也不追问,自己替她做了决定。 他离开床榻,行至门口,出门对守在外面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又迅速回转。 “别急,等会儿就送来了。”贺庭州轻声道。 雁翎不说话,从头到尾,她只冷眼看着。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渐渐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慌,她要与他周旋,要尽量自救。 过得一会儿,有仆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世子,夜宵端来了。” “嗯。”贺庭州再次打开房门,也不让仆妇入内,自己接过托盘,端了进来。 有盥洗用的清水、巾帕等物,还有一份热腾腾的鸡丝粥。 贺庭州也不假手旁人,很自然地要为雁翎擦手净面。 他动作轻柔,仿佛面对的是一件绝世珍宝。 “你放开我好不好?”雁翎睫羽低垂,没有拒绝,没有挣扎,而是轻声恳求,“我不想被这么锁着。” 贺庭州擦手的动作微顿,抬眸看她一眼:“乖,别闹。” 却绝口不提放开她一事。 雁翎阖上双目,心内一片迷茫。 她不知道要被锁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成功自救,也不知道二哥他们是生是死…… 贺庭州不紧不慢帮她简单清理,又端了鸡丝粥来喂她。 定国公府的厨子手艺极好,简单的鸡丝粥也能做得格外美味,只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雁翎原本是不打算吃的,但她除了早上吃了一小碗馄饨,一整天都疲于奔命,水米未尽,这会儿腹中空空,早就饿得狠了。 她不能死,她得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争取生机。 于是,雁翎极为配合。 贺庭州喂一口,她就默默地吃一口。 直至一碗粥见底。 贺庭州又端了清水给她漱口,全程体贴周到。 除了锁在她身上的锁链。 第51章 烛泪渐渐往下淌。 夜还有很长。 雁翎打起精神,认真思索着出路。 这锁链看着不粗,但精钢打造,极为坚韧。仅靠她自己肯定无法挣脱,除非用钥匙打开,或是用一套神兵利器将锁链斩断。 她不能一直就这么被锁着。 “你还要吃么?”贺庭州的声音突然响起,十分的温和。 ——他已撤掉了碗碟,刚沐浴归来,只穿了一身寝衣,身上犹带着水汽。 雁翎抬眸看向他,不答反问:“我二哥他们还活着吗?” 在她看来,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自己已经是这样了,却不知道他们的现状。 贺庭州沉默了一瞬 ,眉梢轻挑,也不直接回答,只有些无奈地道:“泱泱,新婚之夜,你就和我聊这些?” 听到“新婚之夜”四个字,雁翎眉心一跳,眸子瞬间冷下来,随后大力晃动身上的锁链。 锁链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新婚之夜?”雁翎看着他,声音里透着明显的讽意,“这样的新婚之夜?” 贺庭州神色淡淡:“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担心你跑掉。” 雁翎噎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尽量心平气和:“那行,我不跑,你先把锁链打开。” 她一向能屈能伸的。 “真的不跑?” “真的。”雁翎重重点头,诚恳极了。 然而贺庭州眸光沉沉,定定地看着她,忽的轻笑一声:“不早了,该安置了。” 竟是不再接那话茬。 他行至桌边,灭掉了多余的灯盏,唯独留下一对龙凤喜烛。 “龙凤喜烛不能熄灭,是要燃到天亮的,这样才能夫妻恩爱顺遂。”贺庭州说着,拿银剪认真修剪了一下烛花。 烛光更亮了一些,烛泪也淌得更快了。 雁翎眼里那点期冀被碾灭。她一声不吭,只觉得无比讽刺。 人都锁了,还要讲这些旧俗,难道真要和她做正经夫妻不成? 她抬手大力锤了一下床榻,锁链再次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别闹。”贺庭州放下银剪,走向床边,在她身侧从容躺下,“睡吧。” 一对红枕,并排放着,是一模一样的鸳鸯图案。 枕角相依,亲密无间。 贺庭州抬起胳膊,极其自然地将新婚妻子揽在怀里,让其半枕在自己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秀发,口中说道:“结发礼已经行过了,就在你醒来之前。” 结发礼? 有了前面的合卺礼,雁翎此刻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她想,这个人在她昏迷时做出什么都不稀奇。而且她只是被他敲了一下后颈,就昏睡这么久,只怕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雁翎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烦躁又愤懑。她阖了阖眼睛,偏头看向他,只见两人正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一起。 烛光穿过床幔,将二人的身影映在墙上,更显亲密。 雁翎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这般行事,难道就不怕她趁他睡着了攻击报复吗? 毕竟同床共枕,她若真有此意,他也未必就能防备得了。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就再也压不下去。 雁翎身体一动不动,思绪却转了又转。 见她乖乖任他抱着,并不反抗。贺庭州有些意外,垂眸看了她一眼。 龙凤喜烛的光亮透着床幔照进来,这一方不大的天地都被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红晕。 新娘面庞雪白,红唇微张,两条长眉微微蹙着,眉宇间笼着无尽的愁意。 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贺庭州轻抚头发的手微微偏移,不知不觉中落在了她肩头,隔着寝衣,轻轻地摩挲,在她耳畔轻声问:“郑观春给的那药,你没用吗?” 雁翎身子轻颤了一下,感觉他手掌滑过的地方略微有些痒,身体好像也隐隐有些燥热。 ——雁翎不知道,为促进夫妇和谐,新婚夜准备的合卺酒都有一点催情成分。二人饮下后,已将近半个时辰,正在渐渐起效。 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不多时,她的呼吸渐渐均匀,像是睡着了。 贺庭州静默一会儿,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忽视掉锁链,只看两人的身影,也是一对恩爱的伴侣。 可惜了。 不过不着急,以后还会是的。 夜渐渐深了,身侧贺庭州的呼吸也渐渐均匀。 雁翎突然睁开眼睛,偏头看向他的睡颜。 只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显然已经入睡。 他可真是胆大自信,这样竟然也能睡着。 雁翎手上并无兵刃,但完全可以就地取材。于是她咬紧牙关,带着手上的锁链就去绞贺庭州的脖颈。 她知道这一击未必能成功,可她很想试一试。 ——试他对她的容忍度,也试他的真实态度。 人在生死关头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伴随着雁翎的动作,锁链叮当作响,倒也成功缠住了他的脖颈。 但贺庭州反应极快,她还来不及用力绞杀,他就反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一时间,锁链的声响更大,甚至连二人身下的架子床都在暧昧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相贴。 “你是嫌锁链太长了吗?还是想在床上和我打一架?”贺庭州的声音低沉而暧昧,“泱泱,若是睡不着,我们可以做别的事。” 他的脖颈里还缠着锁链,但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鼻尖碰了碰身下人的鼻尖,他又用舌尖细细描摹她的唇瓣。 周围尽是他的气息,身体又被他强势压制。 雁翎气急,可惜她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唯有脑袋尚能活动。于是她抬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张口便去咬他。 可两人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她也堪堪只能咬到他的唇。 疼痛袭来,贺庭州轻“嘶”了一声。但这点疼痛不仅没让他停下,反而还变相地鼓励了他。 他没有立刻去解脖颈里的锁链,而是低头狠狠地亲了上去。 “你,呜……”雁翎的声音支离破碎,不成腔调。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气息的亲吻。 冰凉的锁链硌在二人中间。被他亲过的地方却仿佛有小火苗在燃烧,热热的,烧得雁翎四肢百骸都有点灼意。 雁翎手上拽锁链拽得越狠,贺庭州就亲得越用力,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里去。 最终,是雁翎先力竭,手上锁链叮叮当当直响,手却有些发软,使不上力。她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 贺庭州能明显感觉到身下那不同于男子身形的柔软,目光倏然变得幽深晦涩。 锁链响着,他脖颈里露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勒痕。在隔着床幔的烛光下,格外的诡异。 那是雁翎方才的“杰作”。 贺庭州仍压着她的腿,一手不紧不慢取下缠在脖子的锁链,另一只手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其压在头顶:“泱泱,你若是想杀我,现在可不是好时机。” 他的口吻难得的暧昧中带着些许轻佻。 被反剪双手迫使得雁翎不得不仰起了头。 她白皙修长的脖颈顿时暴露在贺庭州的视线下。柔美,脆弱。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扭断。 雁翎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颈中流连。 毫不掩饰。 雁翎呼吸有些紧促,胸膛微微起伏,哑声问:“那什么时候是好时机?” “自然是……情到浓时。”贺庭州说着,又低头轻啄一下她的红唇,“我送你的口脂,怎么也不用?” 那是他特意挑选的。 雁翎偏过头,已明显感觉到他身体某处的变化。 ——昨天晚上,李夫人才特意拿了一本小册子,神神秘秘地教她。 她知道那是什么。隔着薄薄的布料,正蓄势待发,格外危险。 雁翎心里发慌,眼神微变,试着放软语气:“我忘了。” “嗯?”贺庭州轻啄了一下她的脖颈,又亲了亲她的锁骨,“忘了?你亲手做的腰带,我可是一直在用。” ——若非今天这么多事,她应该能注意到。 雁翎不答,怕他继续往下,又忽然想到手腕处脚踝处柔软厚实的绸缎,试探着开口:“你别那样压着我手,我手疼。” ——刚才的绞杀没能成功,但让她隐约窥见了一点东西。 这个外表平静的疯子对她没有杀意,但有别的心思,或 是欲望。 他对她的容忍度有些高了。 或许真如他所说,他想娶她,和她过一辈子。 与其硬碰硬,不如先放软身段,利用好这一点。 “嗯?”床幔内,贺庭州低头观察她的神色,“不能这样?” “嗯。”雁翎抿了抿唇,有些怯怯地看着他,蝉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雾蒙蒙的眸子里几许祈求,几许不安。 ——她在示弱。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主动的示弱。 贺庭州心念微动,慢慢松开了对她手的压制。 但他仍心存警惕。 ——虽说以她现在的能力和处境,她不足以威胁他的生命,可他也不想再被她勒一回脖子。 是以,他虽不再反剪她的手,却也没彻底放开她。 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肩头:“那这样呢?” 雁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头皮一阵发麻。 第52章 贺庭州又亲了亲她肩头那极淡的伤疤。 那处痊愈已久,平时内里早已不再发痒。 但此刻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雁翎肩颈,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戴着锁链的脚微微蜷曲,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那种莫名的惊惶越来越浓,雁翎急急开口,试图打断他的动作:“我二哥他们,还活着吗?” 这是她醒来后第三次问起这个问题。 贺庭州动作微顿,眼神清明了几分,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锁骨。 随后,才慢条斯理道:“我还不至于在我们新婚当日就大开杀戒。” 听到这句话,雁翎愣怔一瞬,旋即明白过来,没大开杀戒,那就是还活着。 她紧绷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眼眶一阵发热,有泪水夺眶而出。 活着就好,活着就还有生的机会。 她的变化太过明显,贺庭州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烦躁,在她锁骨下方不轻不重咬了一下。 雁翎吃痛,轻“嘶”一声。 听听他慢悠悠地续上一句:“不过,明天就不一定了,你说呢?” 说着他有些恶意地舔舐了一下刚才咬过的地方。 疼痛伴着麻痒蔓延开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很快席卷全身。 雁翎抿唇,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抬起头,凑过去主动亲吻他的下巴,又亲了亲他的嘴唇,然后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一种无声的邀约。 贺庭州凝视她数息,忽然低头回吻。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欲望,亲吻沿着她的唇一点点往下。 雁翎手上锁链晃动,试着去抱他的脖子。 这一次,却不是为了绞杀,而是一种迎合。 她这般乖顺,甚至还有些主动,然而贺庭州并不觉得有多畅快,反而心头烦闷更重,动作也少了几分试探,多了一些直接。 “刺啦”一声,单薄的贴身衣物被撕破。 少了一层衣裳的保护,雁翎陡然一惊,悄悄攥了攥手心,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两人很快不着寸缕,肌肤相贴。 雁翎能感觉到他的箭在弦上,到了这个时候,她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仍不免心生怯意,睫羽轻颤,身子也跟着微微发抖。 “泱泱?”贺庭州的声音有些怪异,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雁翎轻“啊?”了一声。 随后,便有疼痛袭来。 雁翎低呼一声,手足无意识地乱动,锁链叮叮当当直响。 贺庭州直接低下头,用唇舌堵住了她的唇,让她只能发出呜呜咽咽、不成腔调的声音。 两人此前并无这方面经验。 小册子和实际到底不太一样,但有些注意事项,贺庭州还清楚记得。 顾惜她初次不易,贺庭州咬紧牙关,明明自己也疼得厉害,却仍强忍着,直到感觉双方都已适应才继续。 烛光摇曳,锁链叮叮当当声响不绝于耳,架子床也吱呀吱呀地摇晃。 月亮躲到了云朵后面,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可能是因为喝了合卺酒的缘故,雁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楚。虽也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她绷直了脚背,揽着他脖颈的手不自觉用力。 与之相对应的是,贺庭州的动作也骤然加重了几分。 雁翎毫无防备,脑袋差点撞上床架。她身体一紧,心中发狠,偏过头,就去咬他支在她颊畔的手。 贺庭州闷哼了一声,继而低低地轻笑,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还往她口中送了送。 “疼就咬着。” 雁翎瞪他一眼,也不同他客气,果真狠狠咬着,直到自己腮帮发酸才停下。 …… 龙凤喜烛约莫有小儿手臂粗细,灯芯也粗,照得新房内亮亮堂堂。 好在有床幔的遮挡,架子床内那方天地的场景透不出一丁半点。 只有时不时地飘出一两声呜咽,伴随着锁链晃动的声响,断断续续,响了很久。 …… “难受,别了,你停下来吧,我难受。”雁翎忍不住开口,伸手去推似乎不知疲倦的贺庭州。 雁翎感觉自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湿乎乎的,难受得紧。 “嗯。”贺庭州口中应着,却制住她的手,过得一会儿后才停下来。他侧躺在她身侧,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借着烛光,视线在她身上一寸一寸逡巡,“哪里难受?” 烛光下,她白皙玲珑的身体多出几处明显的痕迹。交错分布,或青或红。 贺庭州眼神微凝,知道是自己方才没能控制好力道。他抿了抿唇,细细查看每一处。 虽刚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但在他毫不掩饰的目光下,雁翎仍觉羞窘难堪。 她试图去遮他的眼睛,可身体酸软无力,胳膊动了动,却没能抬起来。 “怎么了?”贺庭州注意到她抬手,便将手伸过去,与她十指相扣。 雁翎试了一下,没能抽出,索性也不再试,任他握着。她自己则带着哭腔,小声咕哝:“全身都难受,脏死了。我要洗澡,要沐浴。”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他,眨巴着眼睛:“你把锁链打开。” 贺庭州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唇角:“不脏。” 雁翎不与他争辩这个问题,只继续表达自己的诉求:“我身上黏乎,想沐浴,你把锁链打开,好不好?” 她声音软软的,隐隐带着几分沙哑,秋水样的眸子湿漉漉的,眼尾微微泛红,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我帮你擦洗。”贺庭州毫不迟疑地说。 但对于打开锁链一事,他却只字不应。 雁翎闻言,不免失望又恼怒,明明已经力竭,却仍抬手在他胸前重重抓了一下。 她手上戴着锁链,行动远不如平时便捷。贺庭州本可以轻松避开,但一动不动,任她在身上抓出几道血痕。 “你若是不累……”贺庭州语速极缓,“我们可以再继续。” 说话之际,他的另一只手已在她光滑的脊背上轻轻摩挲。 雁翎这会儿身心俱疲,身下更是不适,哪还有心思和精力? 可她到底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主动迎合。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不能半途而废。 雁翎略微调整了一下心情:“不要,我不要再继续了,也不要擦洗。我要沐浴,现在我难受。” 虽还是方才的话语,但语气略微有些不同,像是个撒娇置气的小姑娘。 贺庭州收回了手,视线在锁链上停留一会儿:“行,那就沐浴。” 他随便披了一件衣裳,掀开床幔下了床。 雁翎深吸一口气。 她倒要看看,他不打开锁链,怎么让她沐浴。 贺庭州缓步绕到架子床的另一侧,他抬手转了一下桌边的素色花瓶。 雁翎偏头看着,见白色的“墙壁”突然开始移动。她愣了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不是墙,是一个巨型屏障。 “墙壁”移开,露出暗处的浴室。 没有浴桶,但有一个个四四方方、青石砌成的浴池。浴池旁边有一红一绿两条绳子,两条绳子上各坠着铃铛。 贺庭州拉动浴池旁边的红色 绳子上的铃铛。 过了不到半刻钟,就有细细的水流注入池子中。 雁翎看得目瞪口呆。她在贺家这么久,虽时常沐浴,但也只是用浴桶,未曾见过这等好物。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那浴池距离架子床不过数尺的距离。雁翎手足戴着锁链,活动范围有限,但堪堪可以够着浴池。 热水注入浴池,水汽氤氲开来,雁翎鼻腔发酸,一时间懊丧又委屈。 放好了水,贺庭州抱她去沐浴。 锁链响个不停。 雁翎低头在他肩头咬了一口,眼泪无声地掉。 贺庭州仿佛毫无所觉,只手臂肌肉一紧,若无其事地将她放进浴池里。 最后自己也置身浴池中。 热水的安抚让雁翎的坏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 锁链短,她无法自如活动,只能身体紧挨着青石壁,戴着锁链在水里更是不便。 “用不用我帮你?”贺庭州神情自若。 雁翎心中恼火,抬手重重击打了一下水面:“你出去。” 水花四起,溅在贺庭州脸上。 “行。”贺庭州倒也不恼,随手一抹,果真迅速出浴,用一块很大的沐巾草草擦拭了一下,换上干净的衣衫。 他也不叫下人进来,自己行至架子床旁。 “哗啦”一声,他抽掉凌乱的被褥,丢在一旁的长榻上,重新将另一床干净被褥铺在床上。 已有点点晨光透过窗棂缝隙洒了进来。 雁翎双目微阖,渐渐恢复了冷静。 现在不是使性子、闹别扭的时候,事已至此,她得尽量保全自己,保全大家。 “洗好了吗?”贺庭州的声音再度响起。 雁翎抬眸,见他就站在浴池旁边。 她也不说话,只撒娇般朝他伸出了双手。 贺庭州不顾她身上湿淋淋的,一把将她抱起,用沐巾包裹住她身躯,将她重新放回床上。 “天亮了。”雁翎脑袋埋在枕头里,闷声开口。 “嗯。”贺庭州随口应着,擦拭她微湿的头发。 雁翎十分乖顺地配合着,口中说道:“我得穿衣裳,我得去敬茶。” 贺庭州擦拭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衣裳等会儿就有,至于敬茶就免了。你受了惊吓,又劳累,应当静养。” 略一停顿,他又道:“敬茶是为了认人,反正家里的人你都认得。” 雁翎身体一僵,不死心地问:“那老夫人会不会担心?” “老夫人那边我会解释。”贺庭州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泱泱,你乖一点,我会对你很好。” 雁翎轻哼了一声:“你连锁链都不肯打开,还说对我好。” 房间越来越亮,一对龙凤喜烛终于燃尽。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雁翎再次开口。 第53章 “嗯。”贺庭州这会儿心情不错,态度也极好,“这就让人送来。” 他穿好衣裳,又束上腰带,随后打开房门,行走数步,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一个健壮的仆妇进来,抱走长榻上的凌乱被褥。随后又有人端着盥洗物品、贴身衣物、朝食等出现在房门口。 雁翎听到了外边的动静,一动不动。 ——虽在床幔内,有锦被遮掩,可她仍觉得难堪。 好在提前被打过招呼的仆妇全程低着头,不敢乱看,自然也不知道床幔内的情形。 贺庭州很快又关上房门,走至床边,掀开床幔,极有耐心地服侍雁翎洁牙、漱口、净面。 雁翎一声不吭。不过倒也配合,她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任他帮着清洗。 洗好之后,她才又开口:“我想穿衣裳。” 贺庭州目光微动,轻“嗯”了一声:“这也不难。” 雁翎哂笑,不难?手足都戴着锁链,穿衣不难? 但她什么都没说,她想看看,这个“不难”是怎样的不难法。 仆妇送来的衣物俱是崭新的,整整齐齐放在一处。 贺庭州拿起浅杏色的小衣,认真端详一会儿,裹在雁翎胸前,又系上腰、肩、胸三处带子。 随后,他取掉她脚踝、手腕处的柔软绸缎,利用空隙,先后为其穿上特制的褌和寝衣。 空隙狭窄,做这些时,贺庭州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成功。 雁翎任他摆弄,偶尔目光落在身上一些痕迹处,心中又恼又气。抓着锁链想要打他,可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当前的处境,于是只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袖:“我饿了。” 有锁链,她活动范围有限,根本不能走到桌前。而且她也想让他清楚看到,她戴着锁链,处处不便。 因此,雁翎连筷子也不碰,早饭仍由贺庭州喂她吃。 至于他何时用膳,那就不是她要考虑的了。 本朝官员成亲,皆有婚假。 贺庭州今日不用去衙门,但仆妇在门外提醒了两次,说松鹤堂那边派人来催了。 待雁翎吃完漱了口,贺庭州才起身:“我过去看看,等会儿再来陪你。” 一派温和体贴模样。 雁翎心念一起,匆忙伸臂抱住了他。 锁链声叮当直响,她人仍在架子床上,两条手臂却紧紧环住贺庭州的腰不放。 “嗯?”贺庭州眼帘低垂,视线微微下移,见她皓腕如玉,横在他腰间,腕上还戴着锁链,“怎么了?不舍得我走?” “我想和你一块儿去。”雁翎将脸颊贴在他背后,瓮声瓮气道,“新妇总要见公婆的,我们一起去给长辈敬茶。” 然而,贺庭州只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歇着,我很快就回来。” 雁翎也不气馁,立刻软语提起另一个请求:“那你别开杀戒,我害怕。” 说着,她脑袋在他后背蹭了蹭,像是只依恋主人的小猫在撒娇。 两人心知肚明,她说的是沈惊鸿等人。 贺庭州不置可否,只回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语气宠溺:“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随后大步离去。 开门之际,他清楚地听到身后雁翎捶床时锁链发出的声响,无声地勾了勾唇。 她小心思多,会见机行事。别看她昨晚乖顺,未必是真的心甘情愿。 正因如此,他更不可能轻易解开锁链。 …… 贺庭州走后,房中只剩下雁翎一人。 新房布置得很好,一应物品俱全。 但她身上戴着锁链,只能在架子床附近活动,又有什么意思? 和监牢里的犯人完全没有区别。 雁翎扯了扯身上的链子,锁链叮当直响。她觉得烦闷,干脆躺下来,阖上了眼睛。 一瞥眼,看见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她拿起一个便丢到了床角去。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里不断地闪现,二哥被抓已是板上钉钉,不知道杨纪、方成他们现下如何。 但愿他们没被抓到。 雁翎重重地叹一口气,她现下虽不得自由,但好歹性命无忧。与她相比,明显二哥那边更危险一些。 她要怎么做,才能在贺庭州手上为二哥争取更多的生机呢? …… 昨日事情多,婚礼也办的特殊。今天一大早,贺家众人就齐聚松鹤堂,等着一对新人露面。 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新婚夫妻的身影。 老夫人放心不下,两次派人去问情况。 将近辰正,贺庭州才姗姗来迟。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他,老夫人皱了眉,“泱泱呢?她,她还没醒吗?要不要请个大夫看一看?” ——昨日昏迷着拜堂还能说是不想错过吉时,可若一直不醒,那问题就大了。 定国公也问:“是啊,二郎,怎么不见新妇?” 贺庭州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她醒了,只是昨天受了惊吓,夜里又累到了。我就没让她过来。反正家里人都认识,今日的新妇茶,先记下,以后再说吧。” 对于他这番说辞,老夫人将信将疑,但视线一转,见孙子接近耳侧的脖颈处有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痕,像是指甲所划。 再定睛一看,只见二郎嘴唇也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异样。 明明昨晚还没有的。 注意到这些细节后,老夫人咳嗽两声,含笑道:“那也行,昨天确实吓人,让她好好歇着吧。”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里的温萦小声嘀咕:“她哪里有受惊吓?明明是她和别人一起……” 她话未说完,贺庭州冰 冷的视线已扫了过去:“温家表妹说什么?” 他眸光幽若寒潭,就那么直直地落在温萦身上。 温萦心中一凛,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没,没什么。” 她暗恨自己嘴快,昨日之事历历在目,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一时鬼迷心窍配合着假装新娘,二表哥没声张,没追究她,都已是大幸,怎么还敢多舌? 温萦平时反应不算迅速,但这会儿思绪转的极快,结结巴巴地补救:“我,我是说秦泱,啊,我是说二表嫂她胆大心细,吉人自有天相,就算受了惊吓,也不会有事。” 说完,她扯了扯嘴角,在心里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嗯。”贺庭州微一颔首,对她这副表现还算满意。尤其那句“二表嫂”更是深得他心。 见他神色和缓,温萦长长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发现脊背已冷汗涔涔。 因为她这一打岔,卫夫人不满的话语没能成功说出口,只抱怨一句:“那也没有说连茶都不敬的。” “咱们家不讲究这些虚礼。”贺庭州直接道。 老夫人也打圆场:“没事,以后补上就是。” 卫夫人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多说什么。 ——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何况此前新娘子还替二郎挡过箭。旁人都没意见的情况下,她若强烈反对,倒显得她多事了。 众人没说几句话,便有下人来报,说大理寺卿杜大人遣人来访。 贺庭州顺理成章撇下众人,先去见来者。 前来传话的是杜大人的心腹,简单厮见过后便问:“贺少卿,杜大人派小的问话,尊夫人的病……” “多谢杜大人关心,替我回禀大人:内子身体无恙,我夫妇已于昨晚成婚。” “没事就好。恭喜贺少卿了。祝贤伉俪夫妻恩爱,早生贵子。”来者抱拳道贺之后,又问起另一件事,“昨日各个城门严守,并未发现逃犯踪迹。听闻贺少卿也曾亲自去捉人,不知可有收获?” 对方神情恭谨,眸中却泄出一丝探究之色。 贺庭州静默一会儿后,缓缓说道:“没有,昨日并无收获。” 其实沈惊鸿现在还在贺家的密室里,但不知怎么,贺庭州竟瞒下了此事。 ——自十九岁进大理寺起,他一直公正严明,从不徇私。这还是他第一次私设牢狱,隐藏逃犯踪迹。 “啊……”对方低呼一声,有些失望的模样,“原来如此。” 这人拱一拱手,提出告辞:“多有打扰,那小的就这样回去复命了。” “请便。” 来者离去,贺庭州并未再回松鹤堂,而是去了贺家的地下密室。 这地下密室是老国公还在世时建的,位置隐蔽,光线黯淡。虽是白天,但仍需要灯盏照明。 贺庭州来到密室,借着光亮,打量着妻子口中的“二哥”。 昨日抓捕中,沈惊鸿身上多处受伤,此刻身上血迹斑斑,伤口更是狼狈至极。 他的四肢被锁链锁着,捆绑在一根木架上。头发披散,不知是清醒还是睡着了。 密室安静,脚步声似乎格外明显。 听见脚步声,沈惊鸿侧了侧头,继而微微眯起眼睛:“贺庭州?” “是我。”贺庭州在他身前数尺外站定。 沈惊鸿冷笑一声:“真没想到,堂堂大理寺少卿也会在家中私设牢狱。” 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他的声音格外虚弱。 贺庭州神色平静:“我也没想到,你们这般胆大,竟敢到我定国公府抢人。” 听到“抢人”二字,沈惊鸿神情立变:“她人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第54章 贺庭州哂笑,心中莫名一阵烦闷。 这两人还真是互相关心惦念,倒显得他是个恶人。 贺庭州近前两步,慢条斯理:“我们夫妻私事,就不劳你一个外人来操心了。” “你——”沈惊鸿这才注意到,眼前之人嘴上、脖颈的一些暧昧痕迹。甚至贺庭州的虎口处都有一圈明显的齿痕。 不难猜测那是什么。 阿翎早已言明会离开此地,如今却被迫…… “禽兽,你对她做了什么?!”沈惊鸿脑袋“嗡”的一声,胸中的火气蹭的一下就冒了出来,他目眦欲裂,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狂叫一声就要攻击贺庭州,“我杀了你!” 但他四肢皆绑着粗重的锁链,身子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徒劳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若不是顾及她,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贺庭州后退两步,眸中一片沉静。 沈惊鸿愣怔,意识到自己眼下奈何不了他后,渐渐冷静了一些,不再挣扎,只有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贺庭州,恨不得将其撕成碎片。 贺庭州冷声道:“放心,她是我刚过门的妻子,是贺家的少夫人。没人能伤害她,除了你们。” “哈。”沈惊鸿冷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我们害她?” 阿翎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把她当眼珠子疼,怎么可能伤害她分毫? “难道不是?她在这里,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吃穿用度皆是上乘。若被你们带走,只能是亡命天涯的逃犯。” 沈惊鸿冷哼,却没有出言反驳,只说一句:“你知道什么?” 阿翎并非贪慕富贵之人,也不是什么逃犯。 贺庭州笑笑:“我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你们团伙有多少人?是什么来历?” 沈惊鸿轻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贺庭州也不恼,不紧不慢道:“太.祖皇帝留下的藏宝图,只在历代帝王之间相传。从先帝入京起,就没了下落。你们又是从何得知的?” 沈惊鸿依然不答。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贺庭州道。 沈惊鸿抬起眼睛,冷笑:“是吗?那你猜猜看。” “永昌帝自焚,未必把藏宝图的秘密一并带到地下。他告诉了身边的亲信也未可知。”贺庭州气定神闲,“那齐安,当街行刺安远侯,说是为父母报仇,却说不出父母姓甚名谁。只能是因为,他父母的身份不便宣之于口吧?” 沈惊鸿眯了眯眼睛,意外于他的敏锐。 “安远侯跋扈荒淫,但真正结下血海深仇的并不多,倒是他年轻时曾奉命看守服役的永昌旧臣,因手段严苛,逼死了不少罪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与永昌旧臣有关。”贺庭州一字一字道。 沈惊鸿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竟是这里露出的破绽。 但是永昌旧臣遗孤还有很多,还在每日不停地服役劳作。他不能连累他们。 于是,沈惊鸿笑了笑:“贺大人故事讲的真有趣。什么永昌旧臣?我们这种江洋大盗,看起来像官宦之后吗?那可真是荣幸了。” 见他否认,贺庭州也不反驳,只说道:“民间传闻,永昌帝当年并未在大火中丧命,至今仍在人世。不管真假,都已经过去四十八年了,如今天下太平,朝堂稳定,再以他的旗号妄图复辟实非明智之举。” “贺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沈惊鸿装傻。 贺庭州低声道:“最好是这样。”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惊鸿,大步离去。 身后还能听到沈惊鸿挣扎时发出的动静。 走出密室,忠心耿耿的心腹立刻迎了上来:“世子。” 贺庭州吩咐:“稍微给点药,每日给一餐饭,先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活得太舒服。” 心腹愣怔一下,点了点头:“是。” 今日不 用去大理寺,贺庭州有大把的时间。担心身上沾染血腥气,回到西院后,他并不急着回房,而是先吃了点东西,又换了身衣裳。 …… 新婚第二天,新妇没来敬茶。 卫夫人当面没说什么,可心里着实有些不快。 众人散后,她特意吩咐丫鬟寸金去西院看看:“拿一套头面过去,给她压压惊。” ——卫夫人上了年纪,沉迷礼佛,偏又没有女儿,只这一个儿媳。头面给了儿媳妇,不算给外人。 若秦泱泱是个知趣的,得了头面,也该立即过来敬茶赔不是了。 “是。”寸金领了命令,捧着盛有头面的匣子,前往西院。 然而刚到西院门口,就被拦下。 寸金解释:“我是奉大夫人之命过来探视少夫人的……” “世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飞英一本正经道。 “我是奉夫人之命……” “那也不行。” 寸金无法,一眼瞥见世子,忙提高了声音:“世子,夫人她……” “怎么回事?”贺庭州听到动静,走了过来。 飞英简单讲述情况。 “少夫人还在休息,不能被打扰。”贺庭州道,“替我谢过母亲好意,东西拿回去吧。” 说完,径直离去。 寸金无法,只得回去复命。 卫夫人听闻此事,异常惊讶:“二郎拦着?连人都没见到?” 寸金点头,委婉道:“想来等少夫人好点了,会亲自来向夫人致谢。” 卫夫人心下不快:“算了,不管他们了。头面收起来吧。亲自过来我也不给了。” 她看着心烦。 “是。”寸金小心退下,心内着实觉得奇怪。 …… 雁翎现如今是不得不休息。 身上戴着锁链,只能在架子床附近活动。贺庭州离开后,只有她一个人。除了想事情,她什么也做不了。 听到推门声,她半坐起身,将床幔掀开一细道缝。 见进来的人是贺庭州,她直接掀起床幔,大力地晃着身上锁链,有些不满地抱怨:“你怎么才回来啊?” 眸光流转,语带嗔怪,像是寻常人家等待丈夫晚归的妻子。 “等急了?”贺庭州轻笑,缓步行至床畔,在床沿坐下,出言解释,“刚才处理了一些公务。”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视线落在她锁骨处:“我带了一点药。” 那里有他昨夜留下的啮痕。 他咬的并不重,但她皮肤娇嫩,不仅锁骨,身上多处都被他留下了痕迹。 “带药干什么?”雁翎看向他的虎口被咬过的牙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哦,让我给你涂吗?” ——仿佛之前那些不快都不曾发生。 雁翎坐在床上,拿过他手里的小瓷瓶,打开瓷瓶,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小心涂在他虎口的牙印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袭来,贺庭州压下了到嘴边的那句“是我给你涂。” 随她吧。 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至少现在的感觉还不错。 贺庭州静静地看着他,任她涂药。 她涂药时,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偶尔有几根发丝落在他手臂上,痒痒的。 雁翎初时还算认真小心,但涂了两下后,就想到这些伤痕是怎么产生的,夜里的一些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尽管早已决定先顺着他,可这会儿她仍觉得窝火。 是以,她涂药时,佯作无意加重了力道。 贺庭州挑眉,看她一眼,忽然低头亲吻她的脸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已沿着她的衣襟滑了进去。 ——他亲自为她穿的小衣,自然知道带子系在何处。 雁翎心里一慌,匆忙丢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看看你身上的伤。”贺庭州丝毫不慌。 “我身上没伤,好着呢。”雁翎定了定神,放下瓶子,直接向里侧躺下,“我不涂了,你自己涂吧。” 贺庭州眉梢微动,也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她锁骨处。 随后,又试着解她衣带。 雁翎心中烦躁,直接按住他的手:“我说了我不要涂。” “泱泱……” 他才说得两个字,雁翎便抱住他的手,轻轻摇晃:“大白天的,我不想涂嘛。晚上再说好不好?我们现在说会儿话不行吗?” 既然她退一步,贺庭州便也退了一步:“可以,你想说什么?” 雁翎想了想,没话找话:“我今天没去敬茶,老夫人……祖母他们没说什么吗?” “没有。” “哦。那,也没说什么时候让我补上吗?”雁翎寻思,这府里又不止他一个人,他不可能锁她一辈子。 “这个以后再说。” 雁翎知道是不想深谈的意思,她闷闷地道:“我在这里待的很无聊。” “这个容易,等会儿我让人把鲁班锁给你拿来,再去给你挑一些话本游记,你看着解闷。”贺庭州语气格外的温和,极好说话的样子。 “不想看,也不想玩,你和我说一说你小时候的事吧。”雁翎有心想打听二哥的情况,却不好开口,索性胡乱找了个话题。 贺庭州几乎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有些困倦,便除去外衣,在她身侧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长发。 他这一躺下,雁翎便觉紧张起来,伴随着锁链响动,悄悄离他远了一些。 她这点小动作被贺庭州看在眼里。他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拽进了怀里,慢悠悠道:“没什么好说的,陪我躺一会儿。” “那我和你说说我小时候吧。”雁翎饶有兴致道,“小时候,我生病了,我二哥他……” 贺庭州眼神微变,伸手掩住了她的唇,动作温柔,声音却低而危险:“泱泱,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其他男人的事情。” “可是,二哥对我很好,还救过我……” “所以,我现在还没杀他。”贺庭州打断她的话。 雁翎立刻噤声,不说话了,脑袋往贺庭州怀里拱了拱,乖巧又依赖。 贺庭州仍双目微阖,抬手放下了床幔。 ——他不问她和那些人的关系,刻意将他们区分开来,也希望她能认清她自己的身份。 不管她过去是什么人,她只会是他的妻子。 雁翎躺在贺庭州身侧,听着他的呼吸声,一时间心念如潮。 她很讨厌这种受制于人的状态,偏偏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好的解决之法。 杨纪他们不知道下落,更别谈联络商量。 和贺庭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对方根本不接茬。 趁着他睡着偷袭要挟?昨晚试过了,不但失败还自取其辱。 …… 可若就这么认了,雁翎当然也不甘心。 她偏头看向贺庭州,思前想后,或许也只能先动之以情,诱之以色了。 昨夜折腾那么久,雁翎有些困了,干脆也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第55章 打定主意后,接下来一连数日,雁翎都表现得乖顺又配合,只偶尔使一点小性子,仿佛已接受了现状。 时间匆匆过去半个月,定国公府上下渐渐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成婚之后,众人虽时不时地能见到世子,却从不曾见少夫人露面。 不仅是卫夫人,连老夫人和定国公也觉得情况有异,几次打发人过来问询,均被寥寥数语给打发。 一次两次还好,这般几次三番之后,老夫人不免心中担忧。初时还能说是惊吓劳累,需要休息。但一直这样,多半有问题。 这日,老夫人便将贺庭州叫到跟前,直接开门见山:“二郎,你们成婚这么久,我还没喝过孙媳妇茶呢。什么时候把泱泱领过来给我看看?” 贺庭州微微一笑:“这个不急,等有了重孙,再一并敬茶也不迟。” 老夫人皱眉:“二郎,别哄我,你和泱泱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事。”贺庭州半真半假道,“先前得罪了一些人,他们想把泱泱从我身边夺走,我不放心,才让她待在西院,派人日夜保护。” 老夫人将信将疑,想起旧事:“还是因为那次外出,她替你挡了一箭那事?” 贺庭州眉梢微挑,顺着老夫人的话应下:“嗯。” “那些人还没抓到?也太胆大了一 些。可那,那也不能一直拘着她啊。” 贺庭州安慰:“不会一直拘着的,等那些人解决,就好了。” ——泱泱现在很好,但他并不放心。或许只有她怀孕、生下他们的孩子,他才能更放心一些。 “那些人大概什么时候解决?” “不清楚,可能个把月,也可能更久。”贺庭州沉吟,“不过,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老夫人想了想:“若是一两个月的话,那也还好。这段时间别太委屈她了。” “嗯,祖母说的是。”贺庭州辞别祖母,回到西院。 此时天色已晚,房间里黑乎乎的,也没亮灯。 “吱呀”一声,贺庭州推开了门:“怎么不点灯?” 怕雁翎无聊,前几日,贺庭州在架子床旁边另放了桌子,摆些瓜果糕点,也摆一些话本灯烛。 无人应答。 房间里安安静静,仿佛只有他一人。 贺庭州心中一凛,顾不上点灯,径直走向架子床。 他刚行至床边,就听叮当几声响,床幔被猛地掀开,伴随着淡淡的馨香气息,一个身影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贺庭州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一下,微微一怔,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唇角不自觉勾起。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温声道:“等我一下,我去点灯。” “不要。”雁翎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脸颊还在他胸前蹭了蹭,撒娇卖乖,“你让我再抱一会嘛。” 她说话算话,又过数息之后,才松开他:“好了,你去吧。” 贺庭州点亮了灯:“用过晚膳没有?” 他不在府上,交代仆妇每日按时送饭。 “没有。”雁翎摇头,“我想等你回来再吃。” 贺庭州笑笑:“正好我也没吃,那就一起吧。” 他出门吩咐几句,不多时就有仆妇送来膳食。 雁翎戴着锁链,只要在贺庭州面前,就坚决不肯动筷,非要他喂食。 贺庭州不厌其烦,极富耐心,甚至比一开始更加熟练。等雁翎吃好后,他才开始进食。 饭后,雁翎懒洋洋地翻着话本,贺庭州则在灯下处理一些事情。 未几,他抱着她沐浴擦身。 若是不知内情,恐怕真的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晚间,雨收云散。 雁翎枕着贺庭州的胳膊,对着他耳朵轻轻吹气:“二郎,你要锁我多久啊?” 贺庭州身子一僵,将她正在作乱的脑袋往他胸前按了按,不答反问:“现在这样不好吗?” “你说呢?”雁翎索性抱住他,“我又不是牲畜,一直锁着我算怎么回事嘛。再说,你难道就不想和我一起散散步,赏赏花吗?” 不等贺庭州回答,她就又道:“二郎,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你现在还不解气,也得给个具体的期限吧。要是我就这么被锁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雁翎抬头,亲了亲他的嘴唇。 两人圆房这么久,她也逐渐摸出了点门道,知道做什么最有用。 贺庭州握着她的腰,加深了这个亲吻。 直到两人都有点气短,贺庭州才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快了,可能再过一两个月。” 他的动作堪称温柔,雁翎却是心里一惊。 一直以来,好像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两人时常亲近,那她会不会因此而怀孕? 雁翎对贞洁看得不算太重,所以当时并没有强烈拒绝,还因为私心而主动迎合。可她从没想过生下他们的孩子。 她装作没有听明白他的暗示,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好困啊,睡觉。” 随后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过了很久,她意识朦胧,将睡未睡之际,突然额头微凉。 雁翎瞬间清醒了几分,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贺庭州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个亲吻无关情欲。 许久之后,雁翎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心绪复杂。 此前雁翎觉得,贺庭州对她,是对“未婚妻”、“妻子”这一身份的占有欲,是情欲,是对她出逃的不甘,可这会儿突然觉得,好像、可能、大概,他对她这个人是有感情的。 雁翎定一定神,压下心中翻涌的念头:她现在手足被缚,兄长被囚,连自由都没有,考虑这些做什么? 不知不觉中,她沉沉睡去。 夏日水果多,送到西院的更是不少。 雁翎虽然出不了房间,但时令水果没少过。 次日,仆妇送来清洗过的水果,小心翼翼放在桌边,也不敢往床幔里面看,放下后就退了出去。 确定仆妇走远,雁翎才掀开床幔,看向桌上的瓜果。 精致的白色瓷盘里,放着紫色的葡萄、玉白的甜瓜,还有圆滚滚的毛桃。 雁翎目光微顿,视线落在毛桃上。 她心脏砰砰直跳,一个想法倏地浮现在脑海。 …… 六月初三那日,除了雁翎与沈惊鸿被捉,其余人等皆侥幸逃走。 城门口守卫森严,京城里也时不时地有士兵巡逻。原先的两处宅子都被封了,杨纪与方成等人在京城躲藏数日,才凭借独特的联络方式汇合了。 几人全部乔装打扮,简单交换了信息。 “听说定国公府如期办了喜事,阿翎姑娘现在应该性命无忧。可是惊鸿就难说了。” “他不在大理寺?” “对。”赵九点头,认真分析,“城中到处贴着他的画像,若真被官府抓了,那或审、或判、或杀,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毫无动静。” “那你的意思是,没被抓?”杨纪皱眉,“不可能啊,那天我亲眼看见……” 当时他费尽千辛万苦甩开贺庭州的人,想去援助雁翎和沈惊鸿,却远远看到他们都被抓了。可惜敌众我寡,他最终没能现身。 “那,会不会被贺庭州扣下了?”赵九猜测。 杨纪更加费解:“他一个大理寺少卿,私扣劫囚车的囚犯做什么?”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唯有方成心思一动:“会不会他也想要藏宝图?毕竟那半幅藏宝图,是被他的人给抢走的。” 赵九摇头:“不至于吧,我看国公府家大业大的。” “可是,谁会嫌钱多呢?” 几人一时默然,无不发愁。若是明确被关在大理寺或者其他监牢,还能一起想办法。若是被私下扣住,那得先打探具体方位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现在沈惊鸿他们究竟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 …… 今日大理寺事多,贺庭州回去的也晚。 换了衣裳后,他直接回了房间。 和昨天一样,房中漆黑一片,无半点光亮。 想到昨晚她故意在黑暗中扑进他怀里的情景,贺庭州胸中一热,心中生出些许期待,故意放重了脚步。 然而,他行至床畔,却不见雁翎有丝毫动静。 贺庭州只当她又在玩什么新花样,也不点灯,掀开床幔,坐在了床沿。 他听见了明显的呼吸声,但奇怪的是,这呼吸声有些异样,远比她平时要急促的多。 “泱泱?”贺庭州轻唤,“睡着了吗?” 还是在装睡想捉弄他? 不知怎么,贺庭州忽的眼皮一跳,莫名的有些不安。 他点亮了灯,房间骤然明亮起来。 贺庭州转眸看向雁翎。只一眼,他便瞳孔骤缩,神情立变。 她双目紧闭,脸上、脖颈、手背,露出的各处都泛起了不正常的红,间或还有一些疹子。呼吸急促,不是睡着,而更像是昏迷。 贺庭州来不及多想,拉起她的衣袖,看见她雪白的手臂上也生出 了不少的红点,乱糟糟的,甚是可怖。 而且,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臂,只觉烫得惊人。 她这是怎么了? 贺庭州知道情况不对,他稳了稳心神,忙让人去请郑太医过来。 郑太医的府邸离定国公府很近,一来一回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可贺庭州只觉得这一刻钟太久太久,久得他心里一阵发慌。 在郑太医到来之前,贺庭州除掉了她手上的锁链。 郑太医赶到时,犹自气喘吁吁:“谁又怎么了?” “内子。” 郑太医轻“咦”了一声,在看清雁翎的面容后,神情凝重。他迅速探其脉搏,又细细看其喉头,皱眉问道:“尊夫人吃了什么?” “什么?”贺庭州微愕。 郑太医忖度着道:“看着像是吃错了东西,而且吃的还不少。还好发现的及时,不然恐怕有性命之忧。” 第56章 “性命之忧?”听闻此言,贺庭州脸色更加难看。 若是他回来的迟一些,那后果不堪设想。 有那么一瞬间,贺庭州甚至有些懊悔自己将她锁起来这一举动。 若是她正常待着,身边有丫鬟跟随。纵然有异样,也能很快发现,及时医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情况严重,差一点有性命之忧。 见他神情不对,郑太医忙道:“还好还好,发现的及时,不至于丧命。只是要吃一番苦头了。” “嗯。”贺庭州稍稍松一口气。 郑太医还在自言自语:“吃的什么呢?” 他吸了吸鼻子,视线微转,落在架子床附近的桌子上。桌上摆放着几盘瓜果。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甜香,郑太医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能确定。 而贺庭州已经叫仆妇过来细问:“今天给少夫人都吃了什么?” 仆妇战战兢兢,根据记忆,一点一点细细道来,从晌午的膳食,到糕点、以及瓜果。 在提到“毛桃”时,郑太医眉毛一动:“是了,应该就是它。” 随后,他又细细同贺庭州解释:“毛桃美味,对身体也无害。但偏偏有一些人是吃不得的。一旦吃了,轻则身上发红发痒,重则高烧昏迷,随时有性命之忧。我看尊夫人这症状,就像是吃了大量的毛桃。” 他又认真把一次脉,摇头感叹:“奇怪奇怪,毛桃也并非罕见之物,难道尊夫人先时竟不知道自己有这症状吗?” “别说这些了,先救人。”贺庭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脑海中却有别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雁翎的情况看着严重,但能找到病因,对症下药,就还有救。 郑太医匆忙开了药方,又仔细叮嘱:“有些东西不能吃,就不要让她吃了。不,最好碰都别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知道了。”贺庭州沉声应道。 药很快煎好,贺庭州坐在床边,亲自喂雁翎喝下。 ——这是他近些日子已经做惯了的,而还未离去的郑太医却看得目瞪口呆,啧啧两声,先避到了外边。 对症下药,还算管用。 一碗药喝下去,又辅以金针度穴之法。雁翎身上症状虽未缓解,但到底是清醒了过来。 一睁眼,她就看见了站在床边的贺庭州。 他背光站着,面色沉沉,眸中几许关心,几许担忧,还有一些她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雁翎只觉浑身难受,低低地唤了一声:“二郎……” 声音娇柔,似是蕴藏着无尽的委屈与依赖。 贺庭州还未说话,一旁的郑太医先轻咳两声:“既然尊夫人已醒,那看来药是对症的。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事就去找我。我若是不在家,找我妹妹也是一样。她近来医术大涨,不在我之下。” 说完,他又冲雁翎点头致意,告辞离去。 “我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感觉头好沉。”雁翎伸手去拉贺庭州,却发现自己手上的锁链已被除去。 她心中一喜,身子微动,可惜再次听到了锁链相触发出的叮当声。 哦,脚上的还在。 “不是生病,是吃了毛桃。”贺庭州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明显的探究之色,“泱泱,你不知道你不能吃毛桃吗?” “毛桃?”雁翎眨了眨眼睛。 她当然知道,而且她就是故意的,甚至在赌,还算好了时间。刚咬几口,她身上就开始发痒了,但她还是硬生生吃下两个。 她想凭借他对她的那点情意,唤起他的怜惜,好好和他谈一谈。 “对,毛桃。”贺庭州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留神细看她的神色。 雁翎睫羽轻颤,有些惊讶的模样:“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吗?可是我吃过光桃就没事的啊。” 贺庭州沉默了一瞬:“毛桃与光桃不同,光桃吃得,毛桃未必吃得。” 雁翎知道,区别在于毛桃外表有一层细细的容貌,义父同她讲过的。但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她只低声感叹:“怪不得义父从来只给我吃光桃。” 看她现下实在虚弱,贺庭州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让她好生歇着。 “嗯。”雁翎点一点头,也不提旁的事情,只重新合上了眼睛。 她这一生病,贺庭州没再用锁链束缚她的手。虽说还没完全自由,但到底是有了明显进步。 贺庭州依照郑太医的叮嘱,在一旁悉心照顾,时不时地喂水,又每隔一段时间换下敷在她额头的浸过冷水的巾帕。 又隔两个时辰后,再喂她喝了一次药。 到了后半夜,雁翎身上不正常的热度稍稍退下来了一些。 但是脸上、身上还红红的,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她伸手去拉贺庭州的手,低声央求:“你也躺下歇一会儿嘛,我感觉我都好多了。” 口中说着好多了,可灯下的她脸颊鲜红,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柔弱堪怜。 贺庭州反握住她的手。看她现下情况稳定,略一思忖,稍微收拾一下,躺在了她身侧。 像往常那样,雁翎极其自然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合眼睡去。 贺庭州默默合上眼睛。 然而他刚眯着一会儿,就惊觉怀里热烘烘的,像是抱着个火炉一般。贺庭州心中一惊,意识到不对。 他试了试她的额头,果真是又发起烧来。 贺庭州立刻惊醒,想下床再为她倒些水,换一块帕子。借着黯淡的灯光,却见她双目紧闭,白皙的手正拽着他的衣襟。 心脏像是被击中一般,蓦的一阵柔软。 贺庭州只得轻轻去拿她的手,柔声劝道:“泱泱,松手。” 半诱哄,半用力,贺庭州小心翼翼从她手里拿回了自己的衣襟,然后放轻动作下床,又去用冷水浸泡了帕子,敷在她额头。 天快亮了,雁翎睁开眼睛,睡眼朦胧看着床畔的贺庭州:“我又发烧了吗?” “嗯。”贺庭州双眉微蹙,轻轻点头,“已经让人重新煎药了。” 还好今日休沐,他不必去大理寺,能一直守在这儿。不然,她这个样子,他也不放心。 很快,有仆妇送了汤药过来。 雁翎简单盥洗过后,喝下苦苦的药汁,重新躺下。 这一天里,她几次喝药,昏昏沉沉。每次睁开眼睛,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贺庭州在床边。 他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她,喂药、换巾帕、为她擦拭身子,从不假手于人。 到了黄昏,雁翎再次醒过来。 这会儿热度退下,她脸颊犹自鲜红,嘴唇却有些泛白。 她拉着贺庭州的手,低低切切:“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不会,吃错东西而已,能治。”贺庭州尽量安抚,甚是笃定的样子。 他的手刚换过冷巾帕,凉丝丝的,摸着很是舒服。雁翎索性拿他的手来蹭自己脸颊,随后发出满足 的喟叹。 贺庭州眼帘低垂,没有抽出手,而是任她蹭着。 他心疼怜惜,却又享受她的依赖。 “好热,我想吃红豆冰沙。”雁翎小声道。 “现在还不行,等你好了再吃。”贺庭州在她身侧,极富耐心。 雁翎轻声嘀咕:“那行吧,到时候我还要吃酥山。” “可以。”贺庭州应声道。 雁翎合上眼睛,仍抓着贺庭州的手不松,低声絮絮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有一次发热,不肯好好吃饭,就想喝点冰镇乌梅汤。可义父不同意……” 贺庭州眸光微闪,内心隐隐有些抵触。 他并不想听她过去的事情,也不想让她打破表面的和平。但她眼下这么虚弱,他打断的话语就没能及时说出口。 “是我二哥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碗给我。”雁翎笑了笑,“义父很生气,狠狠责骂了他。说他不是对我好,是在害我。” “泱泱……” “二郎,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叫雁翎。听义父说,他第一次见我那会儿,我受到惊吓,发了高烧,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总得叫我啊,可是,叫什么好呢?正好,他腰间有把雁翎刀,就拿来给我做名字了。”雁翎睁开眼睛,在贺庭州手心缓缓写下“雁翎”二字。 她声音更低:“就是这个雁翎。” 痒痒的触感在手心蔓延开来,贺庭州沉声提醒:“泱泱,你糊涂了,你只有一个奶娘,哪来的义父?” “我没糊涂。”雁翎声音小而固执,她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二郎,夫妻之间贵在坦诚。我们成婚了,又,又同床共枕这么久。我也不想一直瞒着你。我其实不……” 贺庭州直接伸手掩住了她的唇,声音低沉:“你是想让我现在亲你吗?” “呜呜……”雁翎即将出口的话,被他堵了回去。 她干脆用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掌心。 掌心湿热的触感让贺庭州身子一震,改而捏住了她的嘴唇。 这个模样实在是有些滑稽。雁翎无法说话,只能不停地冲他眨巴眼睛,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不再说了。 贺庭州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雁翎深吸一口气。感觉铺垫得差不多了,当前氛围也不错。她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二郎,你能网开一面,放过我二哥吗?”雁翎抓着他的手,目光楚楚,满是期待,“不看别的,看在义父救我一命,养我一场的面上,看在,看在我们以后孩子的面上。” ——根据贺庭州先前的只言片语,雁翎隐约猜到,二哥在贺庭州手上,而不是在大理寺。 贺庭州眼神立变:“你怀孕了?” 郑观春居然没和他提起。 “没有。”雁翎噎了一下,面露尴尬之态,“我是说以后,以后总会有的嘛。” 第57章 “嗯。”贺庭州心下微微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是。 两人成婚还不足一个月,就算有孩子,也不会表现得这么快。 雁翎觑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我二哥他们不是坏人,也不贪财,相反他们很重情意。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要找到那幅藏宝图,而且也不是为了自己……” “泱泱!”贺庭州皱眉,试图打断她的话。 若在以前,可以用一些特殊方式,可她如今正在病中,有的方法就派不上用场了。 他已经了解到的、一直避而不谈的一些真相,就那么从她口中说出,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 “永昌帝自焚四十八年,那些永昌旧臣的家眷们也跟着受苦了四十八年,沦为贱籍,终日服役,每年都会有好些人不堪辛劳而去世。他们的子孙一生下来,一辈子的命数就注定了。我见过他们,我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纵然当初选择错误,不识真龙,也不该祖祖辈辈这样……” “泱泱!” ——尽管早已猜到她与永昌旧臣有关,但听她亲口说出,则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二郎,我知道你不想说这些,可我要提,我想和你说清楚,说明白,想和过去好好做个了断,想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雁翎仰头看着他,眸光盈盈,神色诚恳,“二郎,放过他们,好不好?” ——平时她数次想谈此事,可总被他岔过去。这次生病,是她为数不多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贺庭州沉默了一瞬:“所以你就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什么?”雁翎心里咯噔一下。 “还需要我提醒你吗?那些毛桃。” 听到“毛桃”二字,雁翎睫羽剧烈颤动,心想,果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贺庭州轻抚她的脸颊,声音极轻,语气却有些危险:“泱泱,我要是不答应,下次你打算采取什么方式?嗯?” 初时他就在疑心,她这病来的蹊跷。毛桃不是什么罕见之物,若真吃不得,不可能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而且她的症状严重,必是吃了许多才会造成的。难道在吃的过程中就没发现丝毫异样吗? 雁翎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勉强坐起,伸臂环抱住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要是实在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可我私心里,总是希望你能答应的。” 她脑袋埋在他胸前,一字一字,情真意切:“因为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声音很轻,但贺庭州听得分明。他心中微震,语气有些古怪:“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不答应,你就不会长长久久和我在一起?” 拿这个要挟他? 雁翎摇了摇头:“你用锁链锁了我,自然能绑我这个人一辈子。可是,你真的不想绑住我的心吗?” 她声音很低,隐隐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说这话时,她甚至拉起贺庭州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能清楚地感觉到女子身体的柔软。那柔软之下,是她一声又一声的心跳。 砰砰砰,似乎与他的胸腔共同震动。 贺庭州默然,久久没有收回手。 灯光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是有火苗跳动,他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 绑住她的心吗? 贺庭州略略恍惚了一瞬。毫无疑问,这对他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 他心里有她,自然也就希望她与他两心相同。他的心脏因为她这句话而快速跳动。 “二郎……”雁翎话一出口,隐隐有些不安。 她手上的筹码实在不多,完全没有和他谈条件的资格,所倚仗的也唯有他的情意。 可这份情意究竟有多深,她也不知道。 贺庭州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良久才低低地开口:“你觉得,我可以再信你一次?”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难道要永远防备、永远猜忌吗?”雁翎抬眸,认真极了,“二郎,你只答应我这一回,好不好?以后什么我都依你。” 很奇怪,贺庭州此刻微微有些失神,但又隐隐有些烦闷。 ——她在拿感情讲条件,但他竟真的被蛊惑。 贺庭州盯着她的眼睛,沉声提醒:“你二哥曾率人劫囚车。” “可是,可是……”雁翎也知道,这是触犯律法,她小声道,“当时不是没抓到人吗?怎么能断定劫囚车的一定是他呢?俗话说,捉贼捉赃,二郎你若真的确定,肯定一早将他送到大理寺狱了。” 贺庭州眉梢微动,语速极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大理寺狱?” “我猜的。”雁翎如实回答,并摆出有力证据,“我几次问你,他还活着吗?你说,你不想在我们成婚当日大开杀戒。如果真的在大理寺狱,你不会这么回答的。” ——这会儿坦诚,不是玩心眼的时候。 雁翎毕竟还在病中,说话多了一会儿,嘴唇便又有些干了。 贺庭州视线微移,踱至桌边,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雁翎这会儿手上没戴锁链,但仍不伸手去接,而是像往常那样:“你喂我好不好?” 贺庭州没说话,依言喂她喝下。 雁翎喝完水后,又亲了亲他。 她知道,他很喜欢二人亲密。但今天,他并未加深这个吻。 “二郎,我刚才说的……” “你想让我怎么做?”贺庭州打断了她的话,神色冷静。 雁翎心中一喜,猜想他此刻已有些松动,连忙说出自己的打算:“也不做什么,放了我二哥他们,让他们把藏宝图带走,从此以后我就……” 不等她说完,贺庭州就极其自然地接道:“从此你留在我身边,全心全意?” 雁翎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他这话 里隐隐带了一些嘲讽的意味。 贺庭州又笑了笑:“把藏宝图给他们,然后呢?他们取了宝藏,亡命天涯?还是招兵买马,试图复辟?” 雁翎有些怔忪:“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想到“复辟”的意思,奇道:“永昌帝不是死了吗?怎么复辟?而且他也没后人。” “民间传闻永昌帝尚在人世,还有不少人打着他的旗号生事……” “不可能。”雁翎脱口而出。 贺庭州反问:“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雁翎有些固执:“我就是知道。” 贺庭州静静地看着她:“是么?” 雁翎本不想细说这一节,但此刻好像还是讲明白更好。 定了定神,她轻声道:“我义父亲眼看着他过世的,我当然知道。若不是这个原因,义父也不会知道藏宝图下落。” ——别人不知道,雁翎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四十八年前,永昌帝确实没在大火中丧命,但也和行尸走肉差不多了。从此游荡人间,以一个苦行僧的身份。 直到那一年,他被义父找到。老迈的僧人谈起过往,恍若隔世,声称最不住的是因拥护他而被牵累的旧臣遗孤。因此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道出了宝藏的秘密,希望那些金银财宝可以帮助那些人。 雁翎坐在床上,眼睛盯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焰:“我不知道打着永昌帝旗号行事的是什么人,但我很确定,义父他们没有这个心思。他亲口和我说,他只想结束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二郎,你先前问我,是不是取了宝藏后,亡命天涯?我想,大概是的,我义父就是想用钱财打通关节,最好带着那些人离开流放地,从此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 ——其实,这已不仅仅是义父的希望,也是她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贺庭州叹一口气,伸臂抱住了她。 “二郎,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雁翎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祈求。 贺庭州没有回答,他的心情格外复杂,好一会儿才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去告发吗?” 雁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糟了,她只想着坦诚一些,想着以诚心来打动,先前竟没想过这一层。 沉默一会儿,雁翎如实说道:“我没想过这一层。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会告发。我又不是永昌旧臣遗孤,我是你的妻子。” 贺庭州突然笑了,低低地轻“嗯”了一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在你二哥,和那些永昌旧臣遗孤之间做个选择,你会选谁?” “什么意思?”雁翎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泱泱,你有没有考虑过,其实在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之外,他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什么?” “让朝廷免除他们的贱籍,从此正大光明地生活。” 雁翎呆愣一瞬,继而笑了。他们也想这样,可怎么可能呢?四十八年了,先帝亲自下的旨,他的子孙会推翻他的政令? 她不信。 雁翎摇一摇头:“不可能,若是能赦免早就赦免了。” 贺庭州却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先帝恨极了永昌旧臣,今上继承先帝遗志。而现在的东宫太子却是自幼仁善,曾明确表达过对永昌旧臣的同情。 只可惜,太子的地位有些不稳。 第58章 雁翎神情怔忪,虽知道希望渺茫,可仍忍不住心生期待:“所以,你的意思是有可能的吗?” “当然。”贺庭州微微一笑,“不过不是现在。” 只要太子能继位,赦免那些人应该不是大问题。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从此除去贱民身份,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若真能如此,可比花重金打通各处关卡,隐姓埋名远遁海外强得多。 她抬手轻按自己胸口,仿佛不这样做心脏就会从胸腔中蹦出,眼眶也一阵发热,低声呢喃:“好,真好。” 贺庭州凝神细看她的神色,她的激动不似作假。 “那,得需要多久?”雁翎回过神问。 现在的日子对那些人来说,每一日都是折磨。 寻常人服役,总有时间限制。而他们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停歇,还时不时地会受到责打,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贺庭州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应该不会很久。” 近几日皇帝因病辍朝,听说情况不是特别好。朝中各种势力间暗潮涌动,朝堂之外,打着永昌帝旗号的人也没在歇着。 颇有些风雨欲来之感。 “啊……”雁翎略略有些失望,“那……” “所以,泱泱,我会放过你二哥,但不是现在。”贺庭州握住她的手,轻声许诺。 而且他的“放过”和她的“放过”大概也不是一回事。 雁翎心中失望更浓。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抿了抿唇。 贺庭州低声解释:“得等最近朝堂内外大事尘埃落定再说。” 虽然泱泱声称,找藏宝图是为了解决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但谁也不知道她的父兄是否真这么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打着永昌帝旗号的人有瓜葛。 雁翎有些不情愿地轻“哦”了一声,她露出疲态,躺了下去。 发烧后的她打起精神,强撑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也有些困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贺庭州站在床畔,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泱泱……” 雁翎还醒着,但装作自己睡着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直到贺庭州躺在她身侧,用手去揽她肩头,她才佯作翻身给甩开。 贺庭州一怔,继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段时日,她一直乖巧配合,只偶尔假模假样地使个小性子。现在倒像是真的在发脾气了。 雁翎默默叹息,想了想,最终又转过身,头埋在他怀里,声音极低:“二郎,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贺庭州沉默良久,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雁翎发烧期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这会儿虽有困意,但不算太浓。她握着贺庭州的手,絮絮低语:“其实我不是永昌旧臣遗孤,我义父也不是永昌旧臣。他原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是看不得一些故交后人受苦,才掺和这些事的……” “你义父姓唐?”贺庭州忽然问。 雁翎微惊,继而摇头:“不是,你,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的字有几分唐太傅的影子。” “周夫子说,天下学唐太傅的人多了,仅凭字能看出什么?”雁翎笑笑。 停顿一下,雁翎强调:“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永昌旧臣的眷属、遗孤们不知情、没参与。他们每日劳作,已经辛苦。就算事情不成,也别再牵累他们。” “嗯。”贺庭州突然想起关在国公府密室里的那个“二哥”。 那人也是极力否认和永昌旧臣的关系。 雁翎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义父如果随父姓,那么应该是姓唐的。唐太傅做过三朝帝师,五十年前就已去世,其子孙后代皆不入仕,是以躲过了那场动乱。但人终究是顾念旧情的。 义父不忍看到昔年唐太傅的门生、同僚家眷受苦,时时暗中相助,还想方设法从中救出一些婴儿、孩童,抚养他们长大,使其免遭厄运。 初时还有人想着积蓄力量,拥护流亡民间的永昌帝复辟,但时间流转,政局稳固,永昌帝又已不在人世,昔日的那点妄念早就没了,剩下的想法也只是让那些人摆脱痛苦,好过一些。 贺庭州没再说话。 夜渐渐深了。 两人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可能是今天数次提到义父的缘故,夜里雁翎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做梦。 梦里义父还很年轻,正双眉紧蹙,盯着床上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两颊通红,像是在发烧。 雁翎心里有 种很奇怪的笃定,那个女孩是小时候的她。 “还没醒过来吗?” “嗯,小小年纪,就经历那种惨事,肯定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 画面一转,是年幼的她懵懵懂懂睁开眼睛,面对义父的询问,一问三不知。 姓名、来历、父母,什么都不知道了。 年轻的义父叹一口气:“算了,不记得也好,重新开始就是。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至于名字……” 他视线微移,落在腰间的雁翎刀上。 刀身狭长挺直,刀鞘精致。 义父沉吟:“就叫雁翎吧。” 这些过往,雁翎长大后曾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但是如临其境般地梦到,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而且梦境中的年幼的她脖颈中竟挂着一个小小的双鱼玉佩。 赫然正是秦贺两家的定亲信物。 雁翎身子一颤,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进来,隔着床幔朦朦胧胧洒进床帐中。 雁翎按了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雁翎这次生病,虽早早脱离了生命安全,但是身上症状连绵数日才真正痊愈。 在此期间,她没再提起那日的请求,仿佛那晚只是她头脑的一时发昏。 而贺庭州却早出晚归,日渐忙碌起来。 上个月,皇帝在朝堂上晕倒,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他素来宠爱费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有心易储,本还想慢慢布局谋划,但自知身体不行,怕不久于人世,又经不住费皇后时常在身边啼哭,就加快了动作。 历来公主大婚,从下旨到筹办,再到正式成婚,都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 而南康公主却是不到半年就要出降了。 南康公主很是不服,忍不住私下对母亲抱怨:“这根本就不够准备的。” “糊涂!”费皇后极为少见的斥责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再争这些。又给你增添了一千户的封邑还嫌不够?你看看所有公主里,有谁比你更多的?” “可是……” “多想想你皇兄,现在可是他最关键的时候,你不帮忙也就罢了,别拖后腿。” 南康公主无法,只得称是。 她的驸马是父皇精心挑选的,也是给皇兄挑的助力。她很清楚这一点,可到底还是有些气闷。 费皇后无法,只得安抚女儿:“若你皇兄能成,将来再补偿你,总行了吧?” 南康公主这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好吧。” 费皇后无暇再分心关照女儿,一门心思只顾着儿子的大计。 在多方势力的针对下,太子高暄近来压力极大。他生母早逝,妻族平平,又不得君父喜爱。这种时候,只能牢记太子太傅的叮嘱“低调隐忍、以退为进、暗留后路”。 是以,太子处处小心,争取不留把柄,他又占着礼法优势,要真想废掉他,一时半会儿也颇不容易。 可皇帝等不得了。 皇帝既然决意易储,那么没把柄也是能找出把柄的。何况一个人哪能没有一丁点漏洞? 于是,南康公主大婚后的第二日,东宫里就有小黄门带着血书求见皇帝,声称有太子密谋造反的证据。 还没等太子制止,那小黄门已当着文武朝臣的面撞柱而亡。 太子脸色立变,哪里不知道这是污蔑陷害,试图置他于死地? 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戏码,却引起了皇帝的“重视”。皇帝当即龙颜大怒,命人去东宫搜寻证据,果真搜到了所谓的私通官员的“信件”和巫蛊娃娃。 三皇子一派借机攻讦。 好在太子做储君多年,在朝中也有不少支持者。当下便为其辩驳,据理力争。 双方争吵中,太子倒还冷静,坚称是冤枉的,含泪请求父亲为自己做主。 最终,皇帝下令将太子软禁,又命刑部与大理寺协同审理此案。 大理寺卿杜允之满面忧色,他实在不想接这烫手的山芋,便叫了贺庭州近前:“贺少卿,这事你怎么看?” “自是秉公办理。”贺庭州毫不迟疑。 “唉,你有所不知,陛下他……”杜允之叹一口气,“陛下的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 若有心护着太子,直接就以“构陷太子”而结案,哪还用得着让大理寺审理?如今下旨让大理寺查,那就摆明了是想坐实这一点的。 “能看出来。”贺庭州没直接回答,伸出三个手指比了一下,“想抬举这位。” 陛下偏宠三皇子,有易储的心思,满朝文武都知道,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咱们……” “大人,你我所追求的不过是‘公正’二字。”贺庭州缓缓道,“以下官之见,陛下所谋之事,未必能成。” 第59章 杜允之精神一震。 是的,他也是一时慌神,竟忘了不论何朝何代,易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皇帝本人乾纲独断、威望无双,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这些当今陛下虽有,可都稍稍有些欠缺。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也是。”杜允之点一点头。 不管刑部那边如何,大理寺只站在公正这一边。 太子被软禁后,其亲信多方为其奔走。 负责主审此案的大理寺与刑部官员时不时地会接触到各方势力。 大理寺卿杜允之感觉头都大了,他们要秉公办案,凭证据说话,可证据也可以伪造,未必能准。 “贺少卿,怎样了?” 贺庭州拱一拱手:“大人,那小黄门在告发前半个月,他的弟弟欠了一大笔赌债,但是就在他告发的前两天,他的家人连夜回了老家。” 停顿一下后,他低声补充:“已有人去追了。” “唉。”杜允之重重叹一口气。别说太子近些年低调行事,即便真有谋反之心,也不可能被一小黄门掌握证据。 明显有人构陷,偏偏合了皇帝的意。 天家父子,不过如此。 “一定要抢在旁人之前找到他们,顺利带回来。”杜大人定一定神,“还有其他疑点证据没?” “有。与那小黄门熟识的,皆称他不大识字。那血书文采斐然,不可能出自他手。” 杜大人轻“嗯”一声,这些都不难查,甚至算得上漏洞百出。但现下的问题是皇帝的态度。 他们若坚称太子冤枉,那就是与陛下对着来了。 不出两日,大理寺派去追小黄门家人的人回来复命。 杜允之忙问:“怎么样?接到人没?” “幸不辱命。”这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细细回禀,“大人,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碰见杀手要杀他们,去的及时,从杀手手上抢回了他们的命。回来路上,又遭遇了好几次伏击,还好有人相助,这才平安抵京。” “好,好,好,辛苦了。”杜允之拍了拍下属的肩头。 小黄门的家人算不得有力证人,但他们能证明,在小黄门告发太子的前几天,有贵人给了他一大笔钱,不但能还他弟弟的赌债,还能保他父母余生安稳。 另一厢,太子被软禁之际,也没彻底闲着,而是借机细细排查内贼。 他再不得父亲喜爱,毕竟做了多年太子,接受正统的储君教育。虽说突然被摆 了一道,但反应还算迅速。 数日之后,皇帝询问案件进展。 大理寺坚称此事疑点颇多,太子是被人构陷,并一一道明可疑之处。 然而皇帝神情不悦:“被人构陷?难道那巫蛊娃娃,是谁冤枉他的不成?朕这些时日的病症不是因此而来?他定是对朕偏疼老三心有不满,才使这下作手段诅咒君父。” “巫蛊娃娃确实存在,但诅咒君父的,或许另有其人。” 皇帝有些不耐烦,转而又问刑部官员。 刑部尚书是三皇子一系,言辞之中,对太子颇为不利。 皇帝的态度这才好转了一些。可惜因为大理寺的坚决反对,一时并未结案。 “再审!”他挥一挥手,让臣子先退下。 众臣刚一退下,皇帝便重重咳嗽一声,喉咙里隐隐有血腥气息。 这次病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此前数次试探,想易储都没成功。这次本以为借着黄门告发一事,可以换掉太子,不料竟还是阻碍重重。 费皇后带着亲自煲的汤来见皇帝,一边为皇帝盛汤,一边眼睛发红:“陛下,臣妾知道陛下不易,可若是将来太子生怨,哪还有我们娘几个的活路?” 她这么一哭诉,皇帝顿时也没了喝汤的心思,沉声道:“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大理寺偏袒太子,那就换掉大理寺,交由旁人审理。 他态度这样明显,底下的臣子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大理寺审理到一半,皇帝突然下令,交由刑部全权负责。 太子虽被软禁东宫,但消息勉强还算灵通。听闻此事,不由大为光火。 原本虽有刑部,但好歹还有大理寺为他伸冤辩白。父皇如今这行为,是想让他死。而且是摆明了告诉众臣,不许替他伸冤。 此前太子一直牢记着太子太傅的事儿字劝诫,可到了这个时候,“低调隐忍”、“以退为进”都没用,或许就只能用先前留的后路了。 不过还未等太子有所动作,外边情况就又有了变化。 先是大理寺那帮硬骨头,坚称现有证据有问题,太子是被构陷的。 随后朝中太子的支持者纷纷上书。 皇帝大怒,认为这是太子结党的罪证,试图以谋反罪废掉太子。 偏在此时,一连数日傍晚,天空红色如血。 这种情况不太常见,此前有人称其为“血空”。 很快便有传言,这是太子蒙冤,上天震怒,废储之事不可行,民间甚至有了与之相应的童谣。 皇帝大怒,他竟不知道太子有这么多支持者。早料到废太子难,没想到这么难。 若时间充裕,他还能与之慢慢耗,可他如今的身体,已撑不了太久。 而且,因为此次外边的舆论,皇帝着急愤怒之下,病情非但未缓解,反而有日渐加重的趋势。 …… 朝堂政局变幻,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也不太平静。 这一日,府里来了个男子,约莫五十多岁,自称姓沈,受人之托,求见少夫人。 门房不敢擅自决定,匆忙将此事禀报老夫人。 老夫人心中纳罕,但还是命人将其请了进去。 一见这位沈先生衣饰普通,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老夫人更加好奇:“沈先生是……” “小女与贵府的少夫人曾比邻而居,关系甚好。此番在下进京,小女备了一份贺礼,还有一封书信,再三叮嘱要我一定要交到少夫人手里。”来者微微一笑,甚是有礼,“不知可否请少夫人出来一见,当面相赠?” 老夫人面露迟疑之色:“这……” 沈先生笑了笑:“小女乳名晚秋,说与少夫人听,她必是知道的。” “先生有所不知。”老夫人叹一口气,也不说劫匪之事,只说少夫人身体不好,在静养,不宜见客。 “身体不好?病得严重吗?在下也略通一些岐黄之术……” 老夫人忙道:“不严重,有太医专门调理。只是不便见客罢了。” 沈先生皱眉:“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强求,只是小女备下的贺礼和书信……” “先生只管放心,一定会交到她手上。”老夫人连忙保证,又命人取重金相赠。 沈先生也不同她客气,直接将金锭往怀里一揣,拱了拱手就告辞了。 老夫人则细细打量这贺礼并书信。 贺礼是一对同心镯,不算贵重,但模样还算精巧。而书信的封皮上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这些时日,她虽在家中,可也听说了一些朝堂局势。她一直没问,不知道那些暗处的贼子抓到没有。 泱泱也不能一直待在西院不见人。 “如意,你去把这些拿去给少夫人。” “是。”如意领命之后,动身前往西院。 可惜到了西院门口,就被飞英拦下。 如意微怔,继而简单说明来意,还晃了晃手上的匣子和信件:“老夫人交代的。” “老夫人交代的也不行。”飞英倔强,“世子说了……” 双方正自争执不下,正房突然传出雁翎的声音:“是如意姐姐吗?” 就在飞英愣神之际,如意直接绕过他,快步去了正房。 飞英反应过来,待要阻拦。 雁翎已出声问:“别拦着,飞英,让她进来吧。” 飞英平时只听世子的,但现在少夫人开口,飞英不免有些犹豫。 就在他犹豫之际,如意已答应一声,进了正房。 飞英只得应一声“是”,退回西院门口。 成婚之后,少夫人从未在外面露过脸,府里的下人也有诸多猜测。但是西院的下人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如意还曾经有过多种猜测,今日听到少夫人的声音,她才惊觉已许久没见过了。 此刻,床帐撩起了一半,少夫人斜坐在架子床上,只露出了上半身。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看见如意进来,一动不动,只放下手里的书:“如意姐姐过来了?” “少夫人。”如意施了一礼,暗暗打量,见少夫人和她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似乎更清瘦一些,脸色稍稍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 “老夫人身体可还好?” “好着呢,就是一直牵挂着少夫人。”如意说着将匣子与书信递了过去。 雁翎神情微变,身子一动,立时有叮当声响起。 如意纳罕,正要开口,雁翎已急问:“这是谁送来的?” ——她认出了匣子里的东西。 “一位姓沈的老先生,不对,也不能叫老先生,并不算老,五十上下。说是您的闺中好友晚秋的父亲,受女儿所托,来捎信和贺礼。”如意如实回答。 雁翎心中一震,再看一眼匣子,知道来者肯定是义父。 雁翎急急忙忙问:“那他人呢?” “已经走了。” 雁翎面露失望之色:“走了?” “是的,老夫人酬以重金。”见她神情有异,如意不好多留,速速离去。 而雁翎则拆开了那一封信。 信的内容很普通,以晚秋姐的名义写的,说已生产,继而又诉说挂念之意。 雁翎寻思,以义父的性子,绝不可能只为了送这两件东西。 她将信翻了又翻,也放在烛台上用火轻烤,可惜并未发现隐藏信息。 那或许是来借机打探她的现状了。 …… 贺庭州今日回府已将近亥时。 他刚一到西院,飞英就急急忙忙讲述白天发生的事情:“……少夫人开口,我没能拦得住。” 飞英面带惭色,低垂着头。 贺庭州眼神微凝,目光冷冷地拂了飞英一眼,一语不发大步向卧房而去。 房间的灯亮着,雁翎还未入睡,她正在灯下打量那对同心镯。听到动静,当即抬眸:“回来了?” 看见她,贺庭州心中顿时平静不少。他轻“嗯”了一声:“怎么还不睡?” “等你呢。”雁翎随口回答。 贺庭州缓步踱至她身侧,状似漫不 经心地问:“今天有人来过?” “嗯,是如意姐姐。”雁翎停顿一下,补充道,“如意姐姐过来送东西,不过你放心,我坐在床上,她没看出异常。” 她说的云淡风轻,脸上毫无怨怼之色,贺庭州却是心里一顿。 第60章 雁翎继续说道:“我觉得我这么露一面也行,省得祖母多想。” 她越是这般轻描淡写,体贴周到,贺庭州心里的不自在就越浓,他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这镯子,是祖母让人送来的?” 他看这同心镯模样倒还新颖,只是材质偏普通一些。 “是。”雁翎点一点头,又迟疑道,“不过也不是。是别人送了来,祖母让人转赠给我的。” “嗯?” 雁翎看向他的眼睛,缓缓说道:“那人自称姓沈,五十岁上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我义父。” 贺庭州神情微变:“你义父?” 他听她提过她的义父,知道那是个神秘强大的人。 “是啊,子女入京之后,就没了一丁点音信。做父母的,哪有不操心的?我虽然不是我义父亲生的,可他一直拿我当亲姑娘对待的。”雁翎幽幽地叹一口气,“可惜了,连我一面都没见到。指不定有多担心呢。” 贺庭州默然。 上次她因吃毛桃而生病后,他去掉了她手上的锁链。也曾考虑过将脚上的一并去除。但到底是不敢全心全意地信她会留下,就一直没提这件事,只是将她脚上的锁链放的更长,让她的活动范围更大了一些。 雁翎有些夸张的“啊呀”一声,面露懊恼之色:“糟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万一,你去把我义父也抓起来,那就不好了。” “他又不是朝廷钦犯,我抓他做什么?”贺庭州应声道。 雁翎眨了眨眼睛:“那我呢?我是钦犯吗?” “泱泱……” 雁翎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何况还有旁的事指望他,于是,她立刻肃了神色,转移话题:“对了,二郎,你先前和我说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她虽未言明,但贺庭州知道是什么事,就简单回答:“快了。”他略一停顿:“你想见你义父吗?” ——近段时日,她态度都不错,还是今晚突然阴阳怪气。应该与她义父有关。 “怎么见?这样见吗?”雁翎动了动身体,脚上锁链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泱泱……”贺庭州皱眉,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诡异。 “算了,不早了,歇了吧。”雁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直接背对着他躺下,也不像往常那样陪他说话逗趣。 贺庭州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自去洗漱。 夜里,他稍一靠近,她就佯作不经意远离了一些。 贺庭州偏头看她一眼,干脆不动了,细细思索朝中的事情。 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大理寺原本只是审判冤狱,现下竟也牵扯进夺嫡事件中了。于公于私,必须得反对易储,扶持太子上位。 床帐内安安静静,雁翎其实还清醒着,却一动不动。 保持着同一姿势躺了一会儿,她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可能是今天得到了义父和晚秋姐的消息,雁翎夜里又做梦了。 梦里似乎是在大雾中,又像是在林子里,义父不停地奔走,喊着她的名字:“阿翎!阿翎!你在哪儿?” 雁翎看义父着急,不由急出了声:“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义父……” 可惜义父似乎看不到她,仍在不停地喊着她。 画面一转,迷雾中闪出两个人来,是一对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夫妇。 雁翎心里很清楚,这是她的父母,可无论她怎样努力,都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雁翎急得满头大汗,口中呓语出声:“爹,娘,别死,别死……” 贺庭州本就睡得很浅,听到动静,惊醒过来,半起身看向她,低声轻唤:“泱泱,做噩梦了吗?” 雁翎咕哝一句,含糊不清。 贺庭州凑近细听,也没听明白。 月光透过床幔洒进帐中,给她的面容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睡梦中的她犹自双眉紧蹙,额上细汗涔涔,眼角似有泪花渗出。 贺庭州紧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为其擦去额上细汗,见她恢复平静,他才阖上双目。 次日,雁翎从沉睡中惊醒时,贺庭州正自穿衣。 “我出门了,你好好歇着。”贺庭州束好革带,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雁翎睡意正浓,突然被打扰,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胡乱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雁翎后知后觉地清醒了几分。 不对,好像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雁翎睁开眼睛,又翻了个身。 她掀掉身上的薄被,这才注意到,脚腕上的锁链竟然已经被打开了。 雁翎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伸腿、蜷腿、活动了好几次,皆行动自如。 她蹭的跳下床,穿上鞋子快走几步。 欣喜之余,她眼眶竟有些发热。 雁翎也不睡了,匆匆换了衣裳,打开房门。 晨光熹微,偶尔有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 雁翎深吸一口气,只觉畅快无比。 她阖上眼睛,站在门口,感受着外边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摇一摇头,觉得自己这些行为有些好笑。 真是,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嘛。这不就是正常人的样子嘛。 约莫过了两刻钟,雁翎才渐渐平静下来,一时思考贺庭州为什么这样做,一时考虑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其他的都不着急,她需要好好地沐浴,在浴池里多待一会儿。 先前虽也沐浴,可手足被缚,终是不够畅快。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裳。 今日来伺候的竟是锦书和绣屏。 看见她们,雁翎愣怔了一下,有些恍如隔世感。 两人也齐齐红了眼眶:“姑娘,不,少夫人。” “这段时日,你们在哪儿当差?”雁翎定一定神,问道。 “回少夫人,就在西院。” 雁翎脱口而出:“那我怎么没见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锦书先开口回答:“回少夫人,我们在忙旁的事情。” 上个月的成婚当天,发生那么大一件事,锦书和绣屏二人皆严重失职。世子虽未严惩她们,但也有一定的处罚。 不过这些细节,没必要同少夫人讲了。 雁翎话一出口,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好在双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绣屏帮着少夫人选衣服、选发饰,一如成婚前那般。 雁翎如今乍得自由,也没立刻出府,而是在院中转转,又去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看见她,自是万分激动,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又一脸关切地问:“二郎如今放你出来,是不是那贼子捉到了?” “什么?”雁翎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夫人不疑有他,出声解释:“就是你成婚当天捣乱的贼子啊,不是说咱们家得罪了他们,怕他们报复,他们又还没抓到,所以二郎让你一直待在西院,尽量别出来吗?” “哦——原来是这个。”雁翎一本正经道,“这我不清楚了。不过二郎说能出来,那应该能吧。” ——她没想到贺庭州是这样对外讲的。不过老夫人的话倒是提醒了她,二哥还被困着,下落不明。她得老实一些。 定一定神,雁翎问起义父的事情:“祖母,昨天那位沈先生,有没有说他住在哪里?” “这倒没说。”老夫人沉吟着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找他?” 说到这里,老夫人有些懊悔,早知道,该昨日多问一句的。 “没事,没事,我就这么一问。”雁翎摆一摆手,心道,义父素来谨慎,不提落脚处也正常。 莫着急,义父昨天绝不是无的放矢。她先耐心等着就是。 雁翎刚得自由,又不知二哥下落,不好做得太过,而且又有锦书和绣屏跟着,只在定国公府小范围内活动。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院中坐着,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卷。 二哥不在大理寺狱的话,贺庭州会把他关在哪里呢? …… 雁翎这边心情好转,而朝中却极不太平。 皇帝病情加重,自忖时日无多,却仍带病上朝,再次提出要废太子一事,却遭到朝中半数大臣的反对。 众臣皆称储君关乎江山社稷,又是先帝所立,无过,不可废之。何况还有“天象”佐证。 ——他们未必都支持太子,但是支持礼法。皇帝到底太心急了一些。 大殿之上乌泱泱跪倒一片。 甚至有朝臣冒死劝谏,一头撞在殿前,当即血流如注。 皇帝又惊又怒。 偏在此时,有太监来报,说在东宫被软禁的太子遇刺,刺客当场被抓。 这一消息传来时,皇帝正看到血腥场面,胸中气血翻涌,当即昏倒在地。 太医连忙诊脉、扎针,匆匆救治。 期间皇帝勉强醒来一会儿,口中喃喃说道:“太,太……” 旁边拥护太子的文臣反应迅速,立刻解释:“陛下知道了太子是冤枉的。这是担心太子的安危呢。” 支持太子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至于究竟是什么,那并不要紧。 皇帝病倒,形势混乱。 三皇子在费皇后的支持下,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废储另立的诏书,又派人去东宫缉拿太子。 不料,太子竟不在东宫。 原来太子消息灵通,早在亲信的掩护下离开了东宫。太子太傅叮嘱他的十二字真言里,最后四个字是“暗留后手”,早年留的后手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 ——多年来,太子处处小心,不敢结交朝臣。但因他的储君身份,又素来与人为善。关键时刻,除了文臣也有武将站队支持他。 费皇后等人正自惊异,太子已率人出现在皇帝榻前,声称三皇子矫诏,当场将三皇子母子控制。 皇帝再次醒过来时,只看到在床前侍疾的太子,心里有些迷糊,惊问:“皇后呢?” “母后已离世多年,父皇忘了吗?”太子应声回答。 皇帝脑子昏昏沉沉,听闻此话,有点发懵。过得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道:“逆子,朕问的是费皇后。” “费皇后矫诏,现在宫中静养,具体怎么处置,还需父皇给个章程。”太子的态度一如既往,诚恳又恭敬。 “矫诏?你……”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你,逆子……” “是,三弟也参与了矫诏。”太子反应极快,将“逆子”推到了三皇子头上。 “皇后是你的继母,你怎敢……”皇帝强撑着道。 太子红着眼眶,面带委屈之色:“父皇只记得费皇后,忘了儿臣的母亲么?也忘了皇祖父当年的叮嘱吗?” 皇帝有些恍惚,浑浊的眼睛看向殿外,隐隐看到铠甲分明,知道皇宫已被控制。 多年来,他不满太子,明里暗里打压,又扶持老三,以为老三已能与太子相抗衡。但事到如今,才突然明白,老三远不是太子的对手。 怪不得先帝还在世时,就指定了他做储君。 皇帝一口气梗在心头,呼不出吸不进,口中嗬嗬有声,知道老三已翻身无望,他只得抓着太子的手,勉强说了一句:“你素有仁善之名,日后莫为难你三弟。” 说罢,脑袋一歪,当场气绝。 第61章 一旁的太监不可置信,赶忙去试探皇帝鼻息,随后面色大变,惊呼出声:“陛下,陛下,陛下驾崩啦!” 太子愣怔了一会儿,才含泪叩头:“儿臣领旨。” 皇帝临终前的那句话,无疑是给太子继位又增添了一些正当性:陛下驾崩,宴驾之前,叮嘱太子善待三皇子。 如今太子已控制皇宫,不介意多给父亲一些体面。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对外也有了一致的说法。 太子遭遇诬陷,又被行刺,皇帝闻讯后病情加重,临终前传位太子,并要他善待兄弟。 太子仁善,自是含泪应下。 朝中虽也有反对太子者,但皇帝已逝,费皇后母子被软禁,大势已去,只得接受现实。 于是,太子迅速控制朝堂局势,以嗣皇帝的身份为大行皇帝发丧,又在群臣劝谏之下,于父亲灵前登基。 费皇后在凤仪宫中,听到外边的动静,隐约觉得不对。可她宫殿外面尽是铠甲森然的士兵,别说出去亲眼看看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她一方面担忧儿子,一面又担忧自己,短短数日,苍老了许多。 …… 京城突然戒严,沈劭——雁翎的义父——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他此次进京才数日,就惊觉京中形势一日一变。 作为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沈劭敏感意识到,这是要变天了。 “沈先生,我们打听过了。惊鸿没关在大理寺狱,也没在刑部。”赵九在一旁道。 这段时日,他们一直躲躲藏藏,如今见到沈先生,才感觉又有了主心骨。 沈劭是昔年唐太傅的孙子,出身大家,人又聪慧,其文采武功都远在这几人之上。 而且,沈劭极善改妆,有了他的帮助,被朝廷通缉的方成甚至能光明正大在街上行走而不被认出。 众人进京以来,诸事不顺,沈惊鸿被抓,两个落脚点皆被毁,甚至还折了齐安一条命。 现在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了沈劭。 “沈先生,你快想想办法。”方成皱着眉,“我们想潜入贺家,可贺家守卫森严,根本没法进去。” 沈劭神色如常:“这个不急。” 但凡守卫,总有松懈的时候,京城如此,贺家也是一样。只需耐着性子就行。 不过现下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贺家对雁翎的态度。 赵九他们说,阿翎在成婚当日出逃,被贺庭州亲自带人捉了回去。在此之前,阿翎的目的已被贺庭州识破,甚至藏宝图都被他撕走了一半。 那日,他以雁翎故交之父的名义去了贺家。虽然没能见到雁翎,但定国公府的老夫人对他的尊重不似作假。而且所有仆从都称呼雁翎为“少夫人”,言辞之中颇为恭敬。 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要么是贺家想利用阿翎拿到宝藏,要么是……贺庭州对阿翎,情分不浅。 具体是哪一种,恐怕只有亲自见到阿翎,才说得清了。 …… 皇帝驾崩,新帝登基。 新帝纯善至孝,令文武百官及有爵位者入宫哭灵守孝。 定国公贺峥、二房的贺峮皆要进宫。 贺庭州更是接连数日都没回家。 国丧期间,家家户户都将可能犯忌讳的东西暂时收起。 定国公府上下颇为忙碌。 这几天,雁翎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但只要不出门,在府中行走,无人阻拦。 她借口闷坏了,在府里到处闲逛,可惜并未发现异样之处。 也不知道二哥被关在了哪里。 唔,或许不在贺家,而是在外面呢。 雁翎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先别想这些。反正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贺庭州那日所提之事,究竟能不能成,估计很快就能知道了。 在这期间,她表现得无可指摘。 这晚,贺庭州回到定国公府,又是将近亥时。 他匆匆回到西院。 远远的,就看到了房间亮着的灯,以及映在窗纸上的熟悉身影。他心内蓦的一暖,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一推开门,就有膳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二郎,怎么才回来?还好我做特意做的迟,不然就冷了。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雁翎站在桌旁,语笑嫣然。 她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裳,松松绾了个发髻,相比平日,多出一些柔婉。 贺庭州恍惚了一瞬,出言解释:“近几日事情多,所以回来得迟。” 看来解开她的锁链是对的。她没有离开,相反还亲自为他下厨。 贺庭州忍不住想,前两日他因事在忙,她是不 是也在这般做了夜宵等他? 想到这里,他心里暖流涌动,继而隐隐生出些许愧疚。——他不该锁她那么久的。 定一定神,贺庭州道:“明天不用特意等我,你自己早些休息。” “噢,知道啦。”雁翎随口答应一声,走至他身边,语带嗔怪,“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情,今天的你,现在,快去洗手,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好。”贺庭州不自觉唇角勾起。 他已用过晚饭,但仍很给面子地洗手坐下。 桌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小馄饨,分量不大,但味道鲜美,咬一口,口齿留香。 尝了一个后,贺庭州出言夸道:“嗯,很不错。” “是吧?”雁翎浅笑盈盈,“我就说嘛,我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是很好。” 得他夸奖,雁翎笑意更浓。 待他吃了夜宵,让人撤下碗碟。雁翎打开窗子,又亲自点了一支香,这才低声问道:“二郎,刚登基的新帝是你说的那个素有仁善之命的太子吗?” ——虽说她也听人议论,但到底不放心,想听他亲口确认。 “是他。”贺庭州点头,心说,这位新皇帝不仅仅是仁善这么简单。 从大行皇帝驾崩前后来看,新帝处事果敢,又有手段。于政局混乱中登基,很快控制住局势,让人不可小觑。 雁翎犹豫着问:“那,我们说的事……” 贺庭州也没给准话,只说一句:“有点眉目,不过还得再等。大赦天下也得等稳定下来。” 大行皇帝葬礼还未结束,新帝还未正式登基,还不到大赦天下的时候。 “嗯嗯,说的是,有道理。”雁翎出声附和。 对于“大赦天下”这个词,她并不陌生。永昌旧臣遗孤若能在被赦之列,可就太好了。 想象了那样的场景,雁翎不由心生期待。 是夜,她靠在贺庭州怀里,在他耳畔低语:“你下次想吃什么,我还给你做?” 贺庭州不答。 雁翎抬手在他腰侧掐了一下,嗔道:“问你话呢。” “让厨子做就好,你不用动手。”贺庭州这才回答,“天热,家里又不是没厨子。” “如果我硬要做呢?” “那还不如做一些别的。”贺庭州说着,已偏头吻上了她的唇。 他几日未曾归家,又年轻气盛,此刻心上人就在怀中,难免心猿意马。 雁翎抬手就要推他:“正说着话呢,我……” 后面的话语,就有些含糊不清了。 架子床晃动,发出吱呀吱呀地声响。 此刻雁翎手足束缚被解,床笫之间自与先前不大一样。 房内直到三更天才安静下来。 雁翎只觉身体酸软,懒得动弹。贺庭州倒还有精神,抱着她去沐浴。 感觉才睡了一会儿,雁翎就听到了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勉强睁开眼睛,见贺庭州正自穿衣。 “走这么早吗?”雁翎出声问道。 “嗯,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贺庭州温声道。 雁翎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招呼道:“二郎,你过来。” “嗯?”贺庭州依言近前。 雁翎半直起身,为他整理了一下腰带,端详片刻,笑道:“好了。” 这一幕实在太过温馨。 贺庭州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在一瞬间被击中,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多谢夫人,我走了。” “嗯。”雁翎点一点头,待他离开之后,继续入睡。 直到将近辰时,她才再次醒来,慢悠悠地更衣、梳洗,用早饭。 之后,她借口要消食,手持纨扇,在府中闲逛。说是闲逛,其实仍在暗暗观察哪里能关人。 锦书和绣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三人离开花园,经过一条长长的游廊。 就在此刻,不知何处窜出一道身影,几人来不及反应,他就“啪”、“啪”两下,在锦书和绣屏颈后各自一击。 这两人也有功夫在身,但这会儿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雁翎大惊,在看清这人面容后,不由低呼出声:“义父……” 来者正是沈劭。 沈劭开口:“时间紧急,长话短说,你被人跟着,只有这一段游廊人少一些,暗处的人看不见。你现在怎么样?你二哥呢?他怎么样?” “我只知道我二哥还活着,被关起来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雁翎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贺庭州说,不会伤他性命,过段时日会放过他。” 沈劭皱眉:“这你也信?” “我……”雁翎一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好在义父很快转了话题:“那你呢?你现在怎么样了?我应该能带你离开。” 定国公府守卫森严,但这几日因为国丧、几个主子不在的缘故,稍稍松懈一些。阿翎的武艺虽不算高明,但也不至于拖后腿。要带她离开此地,不算太难。 雁翎对义父的本事自是毫不怀疑,但此刻她却摇了摇头:“我先不走,我想再等一等。” 若是刚被贺庭州抓回来时,她肯定第一时间跟着义父离开。但现在她已经等了这么久,不介意再等一段时间。 而且若万一因为她的缘故,贺庭州改变主意,影响大事,那就糟了。 沈劭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听女儿又道:“贺庭州说,新帝仁善,登基之后会大赦天下,届时他上书新帝,请求赦免永昌旧臣的眷属,若此事能成,大家就能过上正常生活了。” 她迟疑了一下,又道:“而且我怕我走了,他改变主意,也怕他为难二哥。” 短短一会儿时间,她已提到两次“贺庭州说”,沈劭双眉蹙得更紧。 第62章 他没看错,这是他那一向活泼乖巧的女儿。 沈劭眯了眯眼睛:“阿翎,你是不是把藏宝图给贺庭州了?” “没有。”雁翎心中一凛,断然摇头,“他没问我要过,我也没主动给。义父,你现在想要吗?我,我可以再画。” 她每日都在脑海里反复回忆,藏宝图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唯恐自己忘掉。 听说藏宝图没给贺庭州,沈劭略微松一口气。突然,他心念微动,不对,贺庭州已经知道了永昌旧臣的事情,也不要藏宝图,却还留下雁翎,口中还说着要帮永昌旧臣的眷属上书奔走…… 先前的那个猜测猛然涌现在脑海。 沈劭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女儿。这是他自己养大的姑娘,容貌一顶一的好,性格也活泼娇美,人又聪明伶俐。在他看来,任何人看重她都不足为奇。 但那毕竟是贺庭州。 沈劭沉吟着问:“贺庭州对你,情根深种?” 这话问的突然。 雁翎呆愣一瞬,还没回答,脸颊先蹭的一下红了。 沈劭虽一生未涉情爱,但也看得出这点小儿女的心思。他阖了阖眼睛,暗叹一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雁翎不清楚义父到底知道了什么,下意识解释:“其实,也没有那么深,就……” “阿翎,你二哥虽非你亲兄长,但毕竟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若是可以,你最好暗中留意一下他的下落,过几日我再来时告诉我。其余的,不用你操心。”沈劭神情严肃,停顿了一下,“你想一直留下,也可以,我不拦着。但你二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不知所踪。” “我知道,我也有在做。可是,义父,我……”雁翎脸颊发白。 沈劭丢下一句“有人过来,我先走了”,就纵身离去。 匆匆赶来的人是流云。 他一直在暗 中跟着少夫人,从不轻易现身,这回是见少夫人和两个侍女进了长长的游廊后,许久没再出来,他暗暗生疑,才过来看看。 一过来,就见少夫人正半蹲在地上,纨扇丢在一边,在锦书和绣屏颈后推拿轻按。 “少夫人,这……”流云大惊。 雁翎却神色如常:“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说着,她专心为锦书推拿,在其颈侧按揉了一会儿,锦书幽幽醒转过来。 见流云还在呆愣,雁翎干脆自己又继续帮绣屏推拿解穴。 不多时,绣屏也清醒过来。 “少夫人,刚才……” 雁翎摆一摆手:“没事了。” 几人对视一眼,均心中骇然:没事,怎么会没事呢?方才明明有人来过,且武功极高,反应迅速,在场几人皆不是其对手。 但少夫人什么都不说,他们做下人的,也不能强逼着主子开口。 只能等世子回来,禀报世子知晓了。 …… 新帝登基,大大小小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各个衙门也忙碌。 贺庭州派人回家传讯,说今日宿在衙门,不回家了。 ——大理寺要整理大行皇帝还在世时的诬陷太子一案。 新帝刚继位,其皇位的来源自然要合法合理正当,这些证据便极为重要。 因着那一通胡闹,新帝虽然保住了位置,但其过程也格外凶险。对于坚决反对自己的人,或贬或罚,严重的直接免官罢爵,抄家流放。当然,对于坚定支持自己的,新帝也记在心里。 尤其是大理寺的一帮硬骨头,哪怕大行皇帝已明确表态,却仍坚定地追求真相和公正,一直为他发声。 这在很大程度上为他赢得了舆论支持。 尽管新帝不刻意提起,但心里到底是颇为感念。 于是,稍稍得空之后,新帝就将大理寺卿杜允之和少卿贺庭州传至跟前,温声说道:“大理寺公正严明,为朕洗刷冤屈,朕心中甚慰,不知两位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二人自是好一番推脱表态,声称这是臣子本分,不敢求赏。 新帝笑了:“朕知道两位爱卿一心只求公正,不求其他。但你我君臣之间,有什么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出来,只要不过分,朕都能满足。”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是以,杜允之忖度着道:“陛下,这么说来,臣确有一事求陛下。” “哦?” “论制,大理寺该有两位少卿,如今只有贺少卿一人,另一位少卿的位置一直空缺。什么时候再来一位如贺少卿一般的人才,那就好了。” 此言一出,新帝哈哈大笑,故意道:“这就有些难了。贺少卿是探花出身,年少成名,这般人才,一时半会儿哪里去给你找第二个?罢了,既然你提起,那朕就记下了,会给你留意。” 说罢,他又转向贺庭州:“贺少卿呢?想要什么赏赐?” ——新帝很清楚,大理寺卿杜允之上了年纪,行事谨慎,此次大理寺坚定支持他,贺庭州在当中的作用不可小觑。 “臣,别无所求。”贺庭州沉声道。 尽管他心里早有想法,但他知道,眼下时机不当。与其贸然开口,还不如等机会合适时一次就成。 新帝笑笑,对这二人更满意了几分:“朕知道你们赤胆忠心,公正严明。放心吧,若有合适的人才,朕先考虑你们大理寺。” “多谢陛下。” 新帝挥手,令他们先退下。 未几,便有小太监来报,说凤仪宫那位又在大吵大闹,非要见陛下不可。 新帝皱眉:“不必管她,随她去。” 对于费皇后,新帝心情复杂。若只是政敌,自当彻底铲除。可毕竟碍于孝道,他又素有仁善之名,还刚登基,当然不能做的太过。 是以,新帝对外宣称,费皇后因先帝驾崩,悲痛不已,自请出家,准备青灯古佛一生,为先帝祈福。 至于费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则被贬为庶人。 …… 这等皇家之事,雁翎知道的不多。义父走后,她就寻着机会,打算支开锦书和绣屏,重绘藏宝图。 可这两人因为前车之鉴,坚决不给她独处的机会。 但二人又不能明说,就找点借口,遮遮掩掩,不肯离去。 雁翎看出了她们的小心思,心想,我这会儿不走。我要是真走,义父在的时候,就跟着义父走了。 她轻咳一声:“罢了,那你们给我拿一些笔墨纸砚吧。” “少夫人是要写字还是作画?” “作画吧。” “行。”知道是作画,挑选什么样的笔墨纸砚,锦书心里就有了数。她自去准备,而绣屏则留下来陪在少夫人身边。 没多久,锦书送来笔墨纸砚。 雁翎作画,不让她们近前伺候。她挑选合适的纸张,循着记忆,一点一点将藏宝图勾勒描摹出来。 确定无误后,吹干墨迹,小心卷起来,收在了镯子的空心中。 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有闲情逸致画一些别的。 或是花鸟,或是虫草。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必要隐藏自己的画技,随心所欲。 晚间,贺庭州不回家,雁翎早早入睡。次日得了空,就又在定国公府闲逛。 行至贺家的花园时,雁翎突然看到一个眼生的小厮拎着食盒过来。 雁翎有些诧异,当即询问:“这里面装的什么?” “回少夫人,是,是给看园子的刘伯带的饭。”小厮连忙回答。 “原来是这样,那你去吧。”雁翎挥一挥手,示意对方自去忙碌。 小厮果真拎着食盒去了花园角落的小屋。 雁翎收回了视线,继续手持纨扇,在府里闲逛。 忽然,她心思一转,不对。府中下人自有用膳之处,这个刘伯有手有脚,行动自如,又不是忙得脱不开身,怎么还有小厮为他送饭? 会不会原本不是送给刘伯的?只因被她撞见了,才推到刘伯身上?想到这里,雁翎不免心中激动。 会不会二哥就被关在花园的某一处? 这个念头生出之后,一时半会儿就消失不掉了。 雁翎定一定神,认真观察着贺家的花园。 京城之中寸土寸金,定国公府的花园虽大,但也规模有限。 雁翎放眼望去,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关人的地方。而且,二哥会被老老实实关着吗?肯定会发出点声响的啊。 她想不明白,但自此便对花园又多了几分关注,有事没事,就在花园各处赏玩。 …… 贺庭州这天回来的稍早一些。 还没进西院,流云便悄悄回禀:“世子,昨日府上来了个人,暗中来的……” 他一时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怎么?”贺庭州神情凝重。 流云是隐在暗处的人,轻易不露面。如今特意拦他,只怕事情不小。 定一定神,流云才将昨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 贺庭州皱眉:“你没见到那个人?” “没有,只隐约看到人影。但肯定是有这么个人在的,不然不可能打晕锦书和绣屏。”流云低声解释,“只是少夫人什么都不肯说。” “我知道了。”贺庭州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 能同时打晕锦书和绣屏,还能躲过流云的眼睛,想来此人身手极佳。对于这人的身份,贺庭州心里已大致有了猜测。 第63章 是夜,贺庭州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泱泱,昨天有人来找过你?” “嗯?”雁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指的是义父。 对此,她并不觉得奇怪,他在她身边安插的有人手。她不提,也会有人告诉他。 定一定神,雁翎缓缓回答:“没错,是有人找。” “你义父的人?” “不,是我义父。”雁翎理直气壮,“上次他来没能见到我,还不能偷偷见我一次吗?” 贺庭州神色如常:“这么说来,你义父的本事倒很高明。” “那当然,我和二哥的功夫都是跟他学的。我学到的不足一成,二哥可能比我多一些。”提到义父,雁翎心中不由生出一些夸耀之心。 停顿一下,她又解释道:“不过我义父找我,也没什么事的。他只是不放心我,怕我在这里受委屈,想带我离开这里。可我拒绝了。” 说着,她抬眸凝视着贺庭州的眼睛,并不提藏宝图以及二哥的事情。 “为什么拒绝?” “当然是因为你啦。”雁翎伸手揽住了贺庭州的脖颈,“我和你成了亲,我的家就在这里,我怎么能轻易走呢? ” 烛光下,她笑靥如花,情真意切,还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尽管知道她留下还有其他原因,但贺庭州仍被这句话给取悦了。 “是吗?”他也亲了亲她的面颊,“你说这话我很喜欢。” 雁翎粲然一笑,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却听贺庭州又道:“泱泱,我想见一见你义父。” “你见我义父干什么?”雁翎动作一顿,顿时警惕起来。 “女婿拜见岳父,不是应该的吗?” 雁翎想了想:“那等你放了我二哥再说吧。不然我义父见了你,未必有好脾气。” “你二哥这边我自有安排。”贺庭州回答。 雁翎不说话了。 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 次日,贺庭州出门之后,雁翎继续在府中闲逛。不出所料,又见到了送饭的小厮。 这时,她已基本能断定,二哥极有可能被关在定国公府的花园。 但具体在花园的哪里,她无法判断。 偏偏她身边还尽是贺庭州的人,非但不是真心听她使唤,还会将她的言行禀报给贺庭州知道。 没有帮手,那就只有自己试探了。 雁翎先佯作好奇,去了看守花园的刘伯小屋。 小小的一间房,房里也没有多少家具摆设,断无可以藏人之处。 凉亭、池塘……各处都没有。 最后,雁翎将目光转向了花园里的假山。 这假山只是景观,有些潮湿,假山附近布满青苔。但其中有一处凸起,干净光洁。 不知怎么,雁翎忽然想起西院画斋里的机关以及卧房的浴室。 定国公府里大概机关不少。 想到这里,雁翎抬手就要去按那处凸起。 就在此时,一个下人突然出声道:“少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叙话!” “嗯,知道了。”雁翎口中答应,手上动作却不停。 她抬手用了按下去,触手硬邦邦的,假山毫无变化。 雁翎一怔,顿觉失落与懊恼。 猜错了吗? “少夫人?”一旁的下人还在催促。 锦书和绣屏也好奇地问:“少夫人,是不是这假山有问题?” “没有,我就是看它挺好看的,很像真的山,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雁翎随口答道。 她暂时压下心头想法,和他们一道前往松鹤堂去见老夫人。 其实老夫人找她,也不是什么大事。 绣房那边新送来一些衣料,老夫人让她挑选。 “该提前把冬衣裁制了。如今成了婚,二郎的衣料你也一并选了吧。” “嗯。”雁翎也不推辞,当即认真挑选了几样合适的,“二郎肤白,穿这个好看。” 老夫人微微含笑,点头附和,只觉得小夫妻恩爱和睦,果真当年老国公的决定可真是不错。 当然,他们若能早些有个孩子就更好了。 …… 雁翎的一些异常举动,自有人告诉贺庭州。 得知此事,贺庭州眉梢微动,心情颇为复杂。 ——她举止异样,应该是在找她二哥。果然她没那么信任他。 转念一想,也是,他又何尝真的完全信任她呢?若真的信任,也就不会让人看着她,注意她的一言一行,让人时时禀报给他了。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贺庭州没回西院,而是先去了花园。 定国公府的地下密室确实在花园里,假山也是入口,但具体入口和雁翎想的不太一样。 这是按照天干地支所建,外表普通,与平常的假山石块并无丝毫差别。 地下密室的门打开,贺庭州大步走了进去。 密室里点燃了烛火,虽有许多洞孔,但仍有些微的气闷。 贺庭州刚一入内,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锁链声。 听见动静,沈惊鸿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怎么?贺大人这是来放我走?” 此刻的沈惊鸿与他刚被关起来时大不相同,虽然手上足上还戴着锁链,但不用再继续绑在木架上,活动范围稍大了一些,且衣饰整齐,身上的伤也在逐渐好转。 贺庭州摇头:“不,我是来问你,上次我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哪一件?”沈惊鸿故意问。 ——半个月前,贺庭州来到密室,说要他去做一件事。而且自那之后,虽还关着他,但是他的待遇逐渐好了不少。 由一日一餐变为一日三餐,偶尔还能有干净的热水沐浴净身,还能有干净的衣裳。 贺庭州眉梢微动:“你说呢。” 沈惊鸿定一定神:“你确定我答应了事情就一定能成?” “不确定,只能说有八.九成把握。”停顿一下后,贺庭州又道,“但你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沈惊鸿冷笑:“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贺庭州神色不变:“你答应了,我在泱泱跟前好交代一些。” 沈惊鸿没有错过他提到“泱泱”时眸中闪过的温柔之色。 那眼神太过刺眼,沈惊鸿不禁冷哼出声。 “怎么样?”贺庭州又问。 沈惊鸿站起身,身上锁链叮当直响:“好,我答应你。” ——他答应下来,自然不是为了让贺庭州对阿翎有交代,他另有他的用意。 “我想把你转走。”贺庭州又道,“泱泱起疑了,她快找到这里了。” 沈惊鸿双目微阖,没有作声,心里却颇有些难言滋味。 阿翎能起疑,能找,大概是相对自由一些的吧?贺庭州此人,阴险毒辣,但对阿翎,或许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他内心深处不希望阿翎和贺庭州扯上关系,但事已至此,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路可走了。 只希望没有他拖累,阿翎行事能自如一些。 …… 在地下密室待了约莫一刻多钟后,贺庭州才离开,回了西院。 雁翎已经沐浴过,换上了寝衣,正坐在桌前。看见他,幽幽地叹一口气:“你可真是回来得越来越迟了。我记得,成婚之前,你回来得还挺早的。” “最近有些忙,过几天就好了。”贺庭州解释,又近前几步,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含笑问,“今天都在家里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练字,逛花园。哦,还给你挑选了做衣裳的料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贺庭州笑笑:“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 他出身大家,四季衣裳不重样,平时很少留意这些。 “我不管,反正我选的,到时候你不喜欢也得说喜欢。”雁翎罕见的露出霸道刁蛮之态。 “行,喜欢喜欢,夫人选的,我都喜欢。”贺庭州轻笑,极好说话的样子。 雁翎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目光低垂,视线不经意地一瞥,竟看见贺庭州鞋边有一点点青色。 像是假山附近的青苔。 她心念一动,不提此事,心里却隐隐有了计较。 次日,贺庭州走后,雁翎又去研究花园的假山。 “少夫人,这假山是用真石做成的。”锦书在一旁解释。 雁翎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继续观察琢磨。 突然,她的手不经意间按到一处凹陷。假山竟从中劈成两半,露出了下面四四方方的一个洞,明显能看到向下的台阶。 这是个密室! 雁翎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锦书和绣屏对视一眼,齐齐惊呼出声:“少夫人,不可。” “我去看看。”雁翎说 着就要往下去。 两人连忙阻拦:“少夫人!” 可是,主仆有别,雁翎又不是真的半点武功不会,她们哪敢强行阻拦? 雁翎沿着台阶,快步往下。 那二人见拦不住她,只得分开行动。锦书陪她下去,而绣屏则守在外面。 有些许阳光透进来,但地下密室仍黑乎乎的。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二哥极有可能被关在这里。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看到二哥的身影。 “有火折子吗?”雁翎出声问。 “有的。”锦书说着取出火折子,吹着递给雁翎。 雁翎伸手接过,细细查看。 这地下密室确实没人,但锁链拖动的痕迹、渗在地砖上的一点血迹……无一不显示这里曾经待过人。 而且从种种迹象来看,只怕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雁翎心口蓦的一紧,突然有点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 第64章 雁翎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了地下密室,又将其恢复成原样。 “少夫人,那个……”锦书试图解释,可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 她在府里当差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到地下密室。 定国公府的秘密远比她知道的,要多得多。 然而,雁翎只说一句:“我想安静一会儿。”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应一声:“是。”不敢再打扰。 雁翎也没做别的,只默默待着。 晚间,贺庭州回来,雁翎已穿着寝衣躺在床上。 看见他后,她直接坐起,说道:“我发现了贺家的地下密室。” 贺庭州动作微微一顿:“嗯。” ——他刚回来,就有人告诉了他这件事。 雁翎直视着他的眼睛:“二郎,你和我说实话,我二哥是不是被你关在那里?” “以前是。”贺庭州沉吟着回答。 “那现在呢?”雁翎追问。 贺庭州笑笑:“你不是让我放过他吗?” “你是说你已经放了他了?”雁翎有些不信。 若真的已经放了,为什么要瞒着她?总不会是拿二哥来牵制她吧? 贺庭州回答的有些含糊:“可以这么说吧。” 雁翎抿了抿唇:“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可能还没来得及?”贺庭州道,“也是刚让他离开的。” 雁翎将信将疑,这么巧吗? 她寻思,听义父前几日话里的意思,还会再来。贺庭州说的是真是假,届时问问义父就知道了。 没必要现在非和他争。 于是,她轻“嗯”了一声:“好吧,那我睡了。” 说完她重新躺下,面朝着里侧,双目微阖。 贺庭州看着她对背着自己的身影,低声道:“泱泱,其实你可以更相信我一些。” 他声音很轻,在夜里,莫名的有一些缱绻意味。 雁翎心里一突,有些委屈,又有些酸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想到他没到底没把二哥送去大理寺狱,想到永昌旧臣眷属之事,还要他出力,她转过身,认真道:“那你也信我多一点,好不好?” 她知道他对她有情意,可这份情意里夹杂了太多东西,有怀疑和防备也有控制。 他要知晓她的一举一动,却还想要她的信任。其实是很难的。她不信这一点他不懂。 烛光下,雁翎长发低垂,眸光盈盈,眼里隐约有水光浮动。 贺庭州感觉自己心脏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突然生出一股冲动。 他低叹一声,近前几步,伸臂抱住了她。 两人之间横亘的东西有点多,或许真的只有所有事情都解决,才能彻底推心置腹、彼此信赖,再无嫌隙。 翌日,雁翎发觉,支开锦书和绣屏时方便了许多。 这两人不再笨拙地找借口,也不再一味地跟在她身后。相比之前,雁翎稍微有了一点自己的空间。 尽管不知道暗处的那些人怎么样了,是否还在悄悄跟上,但明面上她自由多了。 对于这个变化,雁翎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 不管是不是贺庭州全心全意相信她了,至少义父找她会方便许多。 沈劭是一天后找过来的。 和上次一样,雁翎正经过一道游廊,义父如同一道影子一般,出现在了她面前。 有了之前的经验,雁翎此次镇定许多:“义父。” 怕时间紧急,她环顾四周,见无旁人身影,不等义父开口,就取下手臂镯子里的藏宝图:“这是藏宝图,我画的,和原版一样。” 沈劭一怔,伸手欲接。 雁翎却攥着藏宝图没有松手:“但是,义父,我们先不取它好不好?我的意思是,如果贺庭州说的事情真的能成功,大家能摆脱贱籍,从此过上正常生活,也就不用靠着宝藏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了。” 女儿言辞恳切,脸上隐隐带着几分不安。 沈劭皱眉,他哪里看不出来,女儿其实已经很相信贺庭州的说辞了?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把藏宝图给他呢? 沉默一会儿,沈劭低声提醒:“阿翎,你不想让我去取,也可以不给我的。” 这傻孩子,就不怕他拿了藏宝图后不听她的建议吗? 还真是信任他这个做义父的。 雁翎毫不迟疑:“可你是我义父啊,给义父我最放心。我来贺家,也是为了它来的。只是,我觉得,如果真能像他说的那样……” “你很相信贺庭州。”沈劭打断了她的话。 雁翎想了想,如实说道:“有的事情不信,但这件事我想信一点。当然,我也信义父。反正新帝登基,总是要大赦天下的,假如他说的事情不成,那藏宝图在义父手上,义父再去取来也不迟。” 沈劭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好,我答应你,先不取。” 但如果大赦天下时,永昌旧臣眷属,不在赦免之列,他定会取出宝藏,打通关节,带着那些人远遁海外。 届时,若阿翎愿意,他也会带阿翎离开。 “嗯。对了,义父让我找二哥的下落,我也一直在尽力寻找。可是,贺庭州说,已经放了他了。” 沈劭皱眉:“已经放了?” 看他这般反应,雁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义父没见到二哥吗?” “没有。” 见女儿瞬间脸色发白,沈劭反过来安慰她:“别急,或许他是在京城哪里躲着,你二哥不知道我的落脚处,自然也没法找我。我再找找他就是。” “嗯。”雁翎轻轻点一点头,心内却没轻松多少。 沈劭略一思索:“阿翎,你还是想先留在这儿?” “嗯,我怕我走了,他改主意。”雁翎脱口而出。 ——或许还有其他的缘故,但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不能说清楚,自然也不好对义父讲起。 “好,我知道了。”沈劭略一颔首,有些迟疑着道,“阿翎,其实有一件事……” “什么事?”雁翎抬眸,眼中满是好奇。 “算了,将来有机会再详细和你说,我先去找你二哥。”言毕,沈劭如同一只灵活的鸟,几个纵跃后,很快不见踪影。 雁翎眼看着义父的身影消失不见,低头摸了摸荷包里的玉佩。 其实,她也有件事想问义父。 那件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 …… 雁翎不知道义父到底有没有见到二哥,只在数日后听说,朝中有大事发生。 历来新帝登基,都要敬天地神明,敬列祖列宗,同时也会大肆封赏,也会大赦天下。 朝廷大赦,自有章程。赦免什么犯人 ,以往皆都有定例。 然而此次在皇帝征询意见时,大理寺少卿贺庭州提到了永昌旧臣遗孤。 刚一提出,就遭到了不少朝臣的反对。 昔年世祖皇帝亲自下令,凡坚决支持永昌帝、反对世祖登基的臣子,皆处以死刑,其家眷三族内贬为贱民,终日服役,后世子孙世世代代皆如此。 如今世祖皇帝去世二十余载,他老人家定下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 当然,也有朝臣认为,距离世祖皇帝下令已将近五十年,赦免永昌旧臣遗属,是朝廷仁义,也能瓦解消散那些打着永昌帝旗号作乱的民间势力。 双方争论不休,新帝也有些犹豫。 新帝很同情那些永昌旧臣的眷属,私心觉得祖父当年的惩罚太重了一些。但他的储君之位,是祖父在位时亲自指定的。他若一上位,就彻底推翻祖父的政令,未免不美。 就在此时,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悬挂于朝堂之外,敲响登闻鼓可直达天听。 本朝为防止刁民恶意上告,欲敲登闻鼓,必须先受三十廷杖,再受滚钉板之刑。 三十廷杖下来,人不死也折半条命,更何况是滚钉板。是以历年来敲响登闻鼓的人极少。 新帝刚一继位,就有人击鼓鸣冤,自是十分重视,亲自受理。 敲登闻鼓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惊鸿。 沈惊鸿自小习武,身体强健,三十廷杖虽重,但于他而言,还能忍受。最难的是滚钉板,一圈下来,身上几乎已无完好的皮肉。 可他意志坚定,拜见皇帝时,身上有浓浓的血腥气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但仍气息稳,吐字清。 新帝看到,不免心中暗叹:倒是个硬汉。 “你有何冤屈?可如实禀来。” “启禀陛下,草民一为喊冤,二为自首。”沈惊鸿重重叩了个头。 “自首”二字一出,朝堂众臣皆面露异色。 本朝虽鼓励罪犯自首,减轻罪责,但自首到皇帝面前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新帝也觉得诧异。 原来他也是永昌旧臣的遗孤。其先祖曾随着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但因为祖父的站队错误,祖父惨死,全家老小沦为贱民。他的父亲在服役期间,受到严苛处罚,重伤不治而亡。母亲怀胎九月还在服役,不堪辛苦,最终活活累死。死后尸体被草席一卷,丢在了乱坟岗。 他是在母亲死后才出生的“棺材子”,幸运的是从小被人捡走,以另一个身份存活。不必终生服役。可他见到了太多不幸的人。 听闻当今天子仁善,沈惊鸿冒死公开自己的身份,想为那些永昌旧臣的遗孤求一条活路。 这番言辞一说出口,朝堂一片静默。 有大臣眼尖,认出他是朝廷通缉的犯人。 沈惊鸿也承认,但他只认单枪匹马营救齐安失败那一次,也不说劫囚,只说是为齐安喊冤。 “他和我一样的身份,父母因为看守贱民的安远侯暴戾而死,他自己也被打‘死’过一次,侥幸留了一条命后,为父母报仇。昔日太.祖皇帝曾亲口说,杀人者死,但若为血亲报仇,情有可原者,可判斩监候。齐安也是为父母报仇,为什么就不能斩监候呢?若一样是斩监候,碰上大赦,或许就能活下来了。”沈惊鸿说着,又重重叩头,额头上很快也出现了斑斑血痕,他自己也跟着昏迷了过去。 年轻的新帝沉吟良久,命人将他暂时收押。新帝仁善,又派了大夫为他看伤。 因为沈惊鸿这一出,朝中关于永昌旧臣遗孤和争执的讨论更多了。 双方各执一词,涉及忠义、朝廷旧规、律法、民心……各个方面。 不识时务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此。若长此以往下去,还有谁敢忠于君主呢? 最终,新帝下旨,除去永昌旧臣眷属贱民身份,其子孙后代可返回原籍生活,但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至于沈惊鸿,其情可悯,其勇可嘉,但劫囚大罪,不可轻恕。皇帝新登基,正大赦天下,况他又是自首,于是免去了他的死罪,改为流三千里。 第65章 雁翎知道此事时,外面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且二哥已经被判了流刑。 “三千里?!这……流放到哪里?” 贺庭州神色平静:“岭南。” “岭南……”雁翎一怔,颓然坐下。 她虽未去过岭南,但曾在无数文人作品中看到过。听说岭南炎热,又多瘴气,并非宜居之处。 “本来按照他的罪责,应该是死罪。但陛下仁善,念在他勇气可嘉,又是主动自首,才判的流刑。”贺庭州解释。 ——这和他事先预想的差不多。若非确定在新帝登基这个关头能保住沈惊鸿的性命,贺庭州也不会贸然让其行事。 雁翎睫羽低垂,她心里很清楚,用一人的流刑换永昌旧臣遗孤们的解脱,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二哥还能免除死刑,她应该开心才对。可她仍忍不住心疼,担忧。 突然,她心思一动,狐疑地问:“我二哥怎么会想到去敲登闻鼓?” 二哥是江湖中人,又是永昌旧臣的遗孤,对朝廷本能地有些抵触。怎么偏偏想到了这样的办法?还出现得恰到好处? 贺庭州没有回答,只低头饮茶。 热气袅袅,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雁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她叹一口气:“他什么时候动身?我想去看看他。” 贺庭州放下茶盏,缓缓说道:“他身上有伤,陛下开恩,特许他可以伤势好转一些再启程。” “嗯。”听说不必带伤赶路,雁翎心里稍稍有些安慰。但是三千里路,山高水远,也不知道二哥一路要吃多少苦,能不能活着到岭南。 不不不,她和二哥从小一起长大,她该相信二哥的本事。 “估计就是这几日了,我让人多留意一下。到时候我陪你去送他,给他带些银两,路上也好打点官差。”贺庭州又道。 答应她的事情已经办到,贺庭州心内轻松很多。现在唯一的担忧只剩,没有任何筹码之后,她会不会心甘情愿地留下,和他共度一生。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身上。 灯光下,她肌肤洁白如玉,乌黑的发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存在。 “嗯,是得打点官差,还得再准备一些吃的喝的。”雁翎经他一提醒,发觉自己忽略了不少东西,认真思索都该张罗、准备些什么。 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还真有点头疼呢。 “这个不着急,他的伤还得再养几日。”贺庭州目光微凝,声音渐低,“泱泱,不早了,我们该歇着了。” 雁翎瞥一眼桌上的沙漏,知道时候不早。她暂时收起了杂念,缓步走至贺庭州身侧,脑袋枕在他肩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当日,他曾说,新帝登基后,会免除永昌旧臣遗孤的贱籍。她当时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一天。 到现在她都还有点不敢相信。 …… 皇帝赦免永昌旧臣遗孤一事,沈劭等人也有耳闻。 得知此事,众人反应相似,先是不可置信,后是狂喜。 赵九一个身高九尺的汉子,竟生生落下泪来:“真的?真的赦免了?” “是,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返回原籍了。”沈劭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只是子孙三代之内不得科考。” ——他近来在外走动的多,对朝廷动向也一直关注。是以消息一确定,就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众人。 “我管他科考不科考呢?只要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和沈惊鸿一样,赵九等人对于朝廷都有本能的抵触、厌恶。若非实力不允许,都想推翻朝廷了。但此刻,赵九跪伏于地,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见他这样,方成等人也跟着磕头,叩谢那位刚登基的皇帝。 不管新帝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是永昌旧臣眷属的大恩人。 待众人情绪稍稍稳定一些,沈劭才说了沈惊鸿的事情。 几人对视一眼,神情立变:“什么?!流放岭南?” “不行,我们得救他!”方成脱口而出,看了一眼身侧的沈劭后,信心满满,“有沈先生帮忙,半路劫囚,应该不难吧?” “对啊,对啊……”杨纪也跟着附 和。 沈劭却摇头:“我知道你们讲义气,但这回不能劫。” “为什么?!” “皇帝下令赦免永昌旧臣的眷属,又免了惊鸿的死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们就不怕半路劫囚,触怒皇帝,从而改变圣令?”沈劭皱眉。 方成皱眉:“不至于吧?不是说皇帝一言九鼎吗?” 沈劭冷笑:“那是天子,若是他名义上赦免大家,动怒之后,让人动手,把人全杀了,你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几人面色不自觉苍白了一些。 赵九迟疑道:“可是,岭南遥远,又多瘴气,万一……” “岭南再多瘴气,也不是没有人生活。我养大的儿子,我心里清楚。不管条件多恶劣,他都能活下去。而且……”沈劭停顿了一下,极其笃定,“不信的话,我们可以让他自己选择。” 众人对视一眼,齐齐噤声,心思各异。 沈劭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长叹一声,又道:“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只会比你们更疼他。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我相信他在敲登闻鼓之前,也猜到了今天。” 几人动了动唇,暂时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 其实沈劭猜的不完全对。 一开始,沈惊鸿做的是必死的准备。 还被关在贺家地下密室时,贺庭州曾同他提起过这件事。当时就说到可能会死,但沈惊鸿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竟然是流刑。 这皇帝倒还真不负仁善之名。 “喂,沈惊鸿,换药了。”大嗓门的狱卒打开了监牢的门,放御医进去。 沈惊鸿拖着锁链走到干草床旁,说一声:“有劳。” 便任由御医上药。 他敲登闻鼓后,伤势很重,但毕竟自小习武,年轻体健,又有御医秘药,如今已好转许多。 御医离开之后没多久,狱卒又扯着嗓子吆喝:“沈惊鸿,有人来看你了。” 沈惊鸿暗暗纳罕,看他?谁会来看他? 他转身看去,见贺庭州正站在监牢外。 “你来干什么?”沈惊鸿皱眉。 这是他敲响登闻鼓后,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给你送一些吃的。”贺庭州下巴微抬,示意狱卒将食盒递了进去。 食盒里装有几样美食,刚一打开,就有浓浓的香气散发出来。 贺庭州又道:“已经定下来了,三日后启程,戴链不戴枷。” ——历来流放的犯人,都要扛着沉重的枷锁,能戴链不戴枷,实属不已。 沈惊鸿抬眸直视着贺庭州,再一次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们?” 这个问题,当初还在贺家的密室里他就问过。当时贺庭州只回了一句“你说呢”。 时隔这么久,沈惊鸿依然想要个明确的答案。 贺庭州微微一笑,依然是上次的答案:“你说呢?” 永昌旧臣的遗孤究竟过什么样的生活,原本和他关系不大,但泱泱在意。而且,沈惊鸿劫过囚车,后又被他抓到。他不可能完全放过,总得让其付出点代价的。 当然,这“代价”,沈惊鸿自己也心甘情愿。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沈惊鸿一噎。 果然,尽管贺庭州帮着解决了永昌旧臣眷属的事情,沈惊鸿对他依然喜欢不起来。 贺庭州没有久留,甚至连食盒也没带,简单说了几句后,就扬长离去。 得知三天后二哥就要动身去岭南,雁翎哪里还坐得住? 她估摸着沈惊鸿的身形,让人赶制衣裳、鞋袜,又去药房备药。 正气散、香苏散、建中散、至宝丹等据说能治瘴疟的药,她搜罗了不少,还又买了治跌打损伤的药。 流云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悄悄禀报给贺庭州:“世子,少夫人这几日天天外出。” ——原本他每日暗中跟随少夫人,一半监督一半保护。但之前世子突然吩咐,说不必强行阻拦,暗中保护就行。 可如今少夫人外出次数太多,流云觉得,他有必要禀报世子一声。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贺庭州挥了挥手,不甚在意的样子。 流云退下后,贺庭州缓步回到房间。 灯亮着,雁翎正在给包袱打结。听到动静,抬眸看他一眼:“回来啦?” 又继续忙碌手上的事情。 那包袱裹得严实,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给绑好。 “今天出去了?”贺庭州闲话家常一般问道。 “嗯。”雁翎长长吐一口气,“准备了这些,应该够了吧?” 贺庭州拂了一眼,淡淡地道:“太多拿着也是负担,不如直接给银钱。” 雁翎一寻思,觉得也有道理,便又打开包袱,将多余的衣裳鞋袜拿出来,只留了一身衣裳以及治瘴疟和外伤的药。 她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感觉轻多了。 雁翎转头问贺庭州:“明天他们从哪条路走?” 贺庭州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你要送他吗?明日沐休,我陪你一起过去。” “也行。” 雁翎才说得两个字,就感觉腰间一紧,竟是贺庭州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声音低而暧昧:“泱泱,先前答应你的两件事都已办到。你答应我的事呢?”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痒痒的,麻麻的,雁翎只觉得身子一阵发软,脑袋有一瞬的空白,怔怔地问:“什么?” 贺庭州没有说话,偏头吻上了她樱红的唇。 第66章 一吻结束后,雁翎双腿微软,半靠在他怀里。 “我答应你什么?孩子吗?”她的呼吸有些不稳,声音也又轻又软,“孩子这种事情,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呀。” 贺庭州轻笑一声:“谁说孩子了?我说的明明是……你的心。” 说话的间隙,他已将她打横抱起,几步走至床榻边,将她放在床上,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 “泱泱,我心里有你,我希望你心里也能有我。” 灯光下,他眸中似有火苗跳动,又隐隐映照出她的身影。 “我……”雁翎睫羽轻颤,心内不自觉有些慌乱,呼吸也停了一拍。 贺庭州期待她的答案,但在她开口的那一瞬,又莫名地感到心慌。 是以,不等她回答,他就再一次亲上了她的唇。 雁翎有些懵,不再梳理杂乱的心思,而是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接受这个亲吻。 床帐被放了下来。 贺庭州今晚与往日不大一样,他似乎有意地放慢速度,有些恶劣地磨着她出声。 雁翎雪白的肌肤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她又气又急,张口便去咬他肩头。 可惜,硬邦邦的,也不知道咬痛他了没有。她非但没感觉快意,反而觉得牙酸。 “嘶。”贺庭州眼神微变,动作不自觉加重了许多。 被他这么一撞,雁翎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口中溢出细细的低吟。 她登时满脸通红,索性用手遮住了脸…… 两人胡闹到很晚,雁翎已记不清真正入睡时是什么时辰。 次日清晨,她睁开眼睛,贺庭州已穿好了衣裳。 见她醒来,他温声道:“你再睡会儿,还早。” 雁翎睡眼朦胧,摇了摇头:“不,我得起来。” 今天有正事,怎么能贪睡呢? “也行。” “你帮我把衣服拿来,就架子上搭的那身。”雁翎实在懒得动弹,就随口指挥。 贺庭州目光微移,果真瞧见了木制衣架上的衣裳:“新裁的?我先前没见过。” “嗯。”雁翎懒洋洋的。 丝绸所制的衣裳轻滑软薄,还提前熏过了香。刚拿在手里,就有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端。 贺庭州心中一动:“我给你穿。” 先时她还被锁链绑着时,她身上从里到外,一应衣裳都由他亲手所穿。近来公务繁忙,她又恢复自由身,倒不再为她穿过了。 贺庭州此刻来了兴致,雁翎却不肯配合。 谁知道他是不是好好穿的?若再胡闹一通,那就真耽搁正事了。 雁翎自他手中夺过衣裙:“我自己来,今天还有事呢。” 说着,她直接坐起身,打起精神,迅速穿衣。 二哥今天启程去岭南,她准备了好些东西呢,得亲手交给他。 …… 这一批流放的人不少,押送的官差也多。行至京郊十里亭附近,有亲朋好友为他们送行。 众人依依惜别,神情各异。 沈惊鸿对此不太感兴趣,他眼皮直跳,隐隐有些担忧。——他那几个兄弟,可别为了义气再来救他。 正想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官爷,我们是来送行的,能和他说几句话吗?” 沈惊鸿闻言,循声望去。 见说话之人竟是自己的义父。义父正拿着金银贿赂负责押送的官差。 他不由大惊,正愣怔间,见义父已带着几个随从近前。 官差得了好处,稍稍远离了一些,给他们留足说话的空间。 沈惊鸿这才注意到,那几个容貌做了掩饰的“随从”正是他那些过命兄弟。 “义父,你怎么来了?” “傻小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还不能来看看你?”沈劭抬手锤了一下义子的胸膛。 沈惊鸿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沈劭见状,心知义子伤势并未痊愈。 赵九和方成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先坚持一下,等离京城远一些,到荒山野岭,我们就把你救走,不能真让你到岭南去。” 不料,沈惊鸿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我不能走。我必须得到岭南去。” “为什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他这么说,赵九还是忍不住皱眉。 “就当是条件吧。”沈惊鸿笑笑,“陛下开恩,我也不能不讲道义。何况我当初真的劫了囚车。” 赵九和方成异口同声:“可我们也劫了。” 杨纪叹一口气:“别的地方倒也罢了,主要岭南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怎么不是人待的地方?那边也不是荒无人烟。”沈惊鸿反驳,“别人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 他的态度格外坚决。 杨纪无法,干脆道:“那我们也去岭南。”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纷纷应和:“对,我们也去!” 他们一向共进退,断没有只丢下他一个人的道理。 这样一来,沈惊鸿反倒皱眉拒绝:“你们不用为了我……” “我们也劫了囚车。再说,大家发过誓的。”方成拍了拍胸脯,豪气云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对!”其余几人纷纷应和。 一旁的官差也往这边瞧了几眼,出声催促:“快点,快点,该继续赶路了!” 沈劭连忙又塞一些银钱:“官爷通融一下,再说一会儿。” 话已说到这份上,沈惊鸿无法再拒绝兄弟的好意:“好,那咱们一起。不过事先说好,到了岭南,你们若有谁不适应,要早早离去。” 他已退了一步,其余几人自然也不在这个时候一味相争,便答应下来。 沈劭在一旁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时候不早,官差催促着继续赶路。方成等人不好明面相伴,干脆暗中跟随。 …… 雁翎乘坐马车出城,赶到十里亭时,沈惊鸿正在官差的催促下远去。 看到他的背影,雁翎想也不想,直接出声唤道:“二哥!” 随后,她跳下马车,抱着包袱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泱泱!”贺庭州双眉微蹙。 听到动静,沈惊鸿下意识回头看去。见是雁翎,他心中一喜,下一瞬,就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贺庭州。 低头看一眼脚上的锁链,沈惊鸿顿觉难堪起来。在兄弟和义父面前倒还罢了,偏不想让阿翎看到。他有心想把它们藏起来,但又怎么能藏得住呢? 须臾间,雁翎已奔至跟前。她气喘吁吁:“两位官爷,我是来送行的。” 说着取出一枚银锭,递给两个官差:“我想和我兄长说会儿话,这钱你们拿去买酒喝。” “怎么又……”一个模样凶狠的官差才说得三个字,一撇眼瞧见贺庭州,认出是大理寺少卿,轻咳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银锭,“行,别耽搁太久。” “多谢多谢。”雁翎道一声谢,拉着二哥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顾不得多问,先打开包袱,取出里面适合赶路的鞋子,放在地上:“你先换上这个,这个耐磨。” 见她这样,沈惊鸿心中平静不少,甚至还微微一笑:“你自己做的?手艺见长。” “不是。我画了样子,让别人做的。你试试看。这里还有一些衣裳,有治瘴疟的药,也有跌打损伤的药……”雁翎说到这里,不自觉红了眼眶。 沈惊鸿看在眼里,心中蓦的一顿:“哭什么?我又死不了。蒙陛下开恩,我去岭南不用服役,只在那里住着就行……” 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说,雁翎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二哥,你怎么这么……” 她无法说他傻,因为她知道二哥的执念。 “没事,没事,我真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沈惊鸿踩着新鞋,原地转了个圈,“区区岭南而已,难不倒你二哥我。我和你说,方成他们与我同去呢。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他其实不太愿意他们同往,但此刻他有意告诉阿翎这些,好让她安心。 二哥轻描淡写,雁翎却是心里更加酸涩。她胸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也只是伸臂抱住了他:“二哥!” 她不但担心他要去岭南,也心疼先前的廷杖和滚钉板。 贺庭州今日陪她过来,先时两人单独说话,他恍若未见。但此刻看到这一幕,着实觉得碍眼。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好在,雁翎抱了一下后很快松开:“二哥,你们一定要多保重。” “我还好,倒是你……”沈惊鸿视线从贺庭州身上飞速掠过,思考了好一会儿的措辞,声音压得极低,“阿翎,他,他对你……其实你要不愿意的话,之前发生过的那些都不重要,我可以让义父帮你离开……” 永昌旧臣眷属的事情已了,他放心不下的唯有阿翎。 阿翎当日亲口说过,不会留在贺家。可那天他们被抓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敢细问。他知道,他们或许已有过亲密之举。但在他看来,所谓贞洁,都是狗屁。 “二哥,我其实……”雁翎面露尴尬之色。她先前是说过等拿到藏宝图后就离开。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离开的心思在不知不觉中变淡。 起初是因为被锁链束缚,后来是因为二哥被困以及永昌旧臣遗孤的事情。可现在好像又有了其他的原因。 不等她说完,贺庭州便自她身后揽住了她的肩,直视着沈惊鸿,语气不善:“沈先生,我刚帮了你们,你就这么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是什么道理?” “一码归一码。”沈惊鸿毫无惧色,“我只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意愿。”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不劳阁下操心。岭南路远,还望珍重。”言毕,贺庭州拉着雁翎就走。 他极为强势地扣着她的手腕,走得极快。 “二郎,你先松手。”雁翎使劲儿挣脱,“我话还没说完呢。” 贺庭州眼神微变,稍稍松开了手。 雁翎毫不犹豫小跑着追上沈惊鸿,喘息未匀,就低声道:“二哥,我现下改主意了,我想留在贺家。” 第67章 “阿翎!”沈惊鸿神情立变,“为什么?” 明明之前还…… 雁翎回头看一眼贺庭州。他正面色沉沉看向这边,眉峰紧蹙,显然心中不悦。 她笑了一笑,声音极低:“二哥,我好像心悦于他。”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得沈惊鸿心中一震:“你!你心悦他?阿翎,你看上他什么?” 看 上谁不好,竟看上那么个阴险小人。 “嗯……”雁翎有些犯难,这怎么说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可能是贺庭州帮忙解决了永昌旧臣的眷属之事?可能是他半夜里不含情欲的那个吻? 她想了想,只小声说了一句:“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肤浅。”沈惊鸿皱眉给出这么一个评价,冷笑,“天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好吧,也因为他向陛下上书,请求赦免永昌旧臣遗孤。他明知道这很难,但还是这么做了。” “哼,你觉得只靠他能行?要不是我……”沈惊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要不是他甘受三十廷杖、又滚了钉板敲响登闻鼓,单凭贺庭州上书未必能行吧?不过,抓住机遇,敲响登闻鼓的建议也是贺庭州提的。否则,他被关在贺家密室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并非朝廷中人,也想不到这样的办法。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沈惊鸿知道,这件事贺庭州功劳不小。 而且,贺庭州原本不必掺和这些的。他曾两次问缘由,对方都未回答,其实他隐隐也能猜到一些,是为了阿翎。 想到这里,沈惊鸿话锋一转,悻悻地道:“罢了,既然你愿意,那也由得你去。你的路怎么走,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决定。” “嗯,我知道的,二哥。”雁翎认真道。 “他要是对你不好……” 雁翎笑笑:“他不会对我不好的,要真对我不好,我还长着腿呢。” 沈惊鸿本欲再叮嘱几句,但官差一再催促,无奈只得拖着锁链,匆匆离去。 目送二哥走远,雁翎才几步走到贺庭州身边。 贺庭州双手负后。见她近前,也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 雁翎幽幽地叹一口气,后退一步,伸手去挠他手心。 掌心痒痒的,麻麻的。 雁翎轻挠两下,欲抽出手指,竟被贺庭州一把攥住。 试探着抽了一下,没能抽出。雁翎索性不再挣脱,任由他握着手。 “说完了?”贺庭州的语气有些古怪。 “嗯。”雁翎含笑点一点头。 贺庭州轻嗤了一声:“这么不舍,怎么不随着一道去岭南?” “我也想去,可我不是还要和你一起回家吗?”雁翎抱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了两下,“二郎,你就不好奇我和我二哥说了什么吗?” 贺庭州自然好奇,但是只抬了抬眼帘,仿佛混不在意:“说了什么?” 雁翎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和他说,我不打算离开,我想留在贺家,一辈子。”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耳朵一阵发痒,但更痒的是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贺庭州一把箍住她的腰,将她拽进了自己怀里,目光沉沉:“泱泱……” “别闹,这儿有人呢。”雁翎脸颊发红,低声提醒,“回车里再说。” “好。”贺庭州拉着她的手几步行至马车边,抱着她进了马车。 车帘刚一放下,他就倾身吻了上去。 …… 贺家的马车离开十里亭后,一直暗中跟着沈惊鸿的沈劭轻轻叹一口气。 岭南环境恶劣,他自然不放心义子前去,肯定要跟着走一遭的。至少要等沈惊鸿他们完全安顿下来,适应当地,他才能放心。 但在此之前,沈劭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事关他的义女——阿翎。 于是,沈劭叮嘱方成他们:“你们先远远跟着惊鸿,我回城处理一些事。很快就追上你们。” “好。”众人点头。 沈劭先回了住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衣裳,随后打开一个匣子,取出一个有些泛黑的银锁,揣入了怀中。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前往定国公府。 “求见少夫人?” “是。”沈劭微微颔首,斯文有礼,“受人之托,有东西要当面转交。” 这一次,他没悄悄前来,而是光明正大拜访,在前厅等候。 雁翎刚回到贺家不久,就听说有人来访。一听说姓沈,五十上下的年纪,心中隐隐猜测是义父。 只是义父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雁翎来不及多想,直接道:“行,我这就过去。” “我和你一起。”一旁的贺庭州应声道。 雁翎犹豫了一下:“好吧,那你对我义父,可要恭敬一些。” “这是自然。”贺庭州微微一笑,“哪有对岳父大人不敬的?” 雁翎扁了扁嘴,心想,那也没见你对你舅兄恭敬到哪里去。 但她到底没有阻拦他。 她想留在贺家,与贺庭州共度一生,肯定要和义父讲清楚的。况且她也想获得义父的认可和祝福。 稳一稳心神,雁翎快步来到前厅。 一进去,就看见了义父的背影。 ——他正盯着前厅墙上的楹联出神。 看见他,雁翎莫名地眼眶一酸,不禁低呼出声:“义父!” 一旁侍立的丫鬟瞪大了眼睛。不是说熟人受人之托来送东西吗?怎么少夫人叫这人义父? 贺庭州跟在雁翎身后来到前厅,瞥一眼丫鬟,轻声吩咐:“没你们的事了,先下去吧。” “是。”丫鬟施礼退下。 沈劭不紧不慢回身,视线在女儿身上停留一瞬后,目光便转向了贺庭州。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种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气,和他认识的那些江湖草莽截然不同。 贺庭州也在暗暗打量着沈劭。 他曾数次从泱泱口中听说过“义父”,知道其文采武功都是一流,今日一见,武功如何尚不可知,但其看上去自有一派高手气质。 贺庭州完全不敢有小觑的心思,郑重施了一礼:“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先别急着叫岳父,我有话对我女儿说,还请贺大人暂时回避。”沈劭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礼。 贺庭州心下意外,他也不说话,只看向雁翎。 雁翎心里一紧,听义父这意思,似乎不大喜欢贺庭州。 她冲贺庭州笑笑,小声嘀咕:“我义父都这么说了,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嘛。” 她眸中满是恳求之色。 贺庭州深深地看她一眼,终是不忍看她为难,有些无奈:“好吧,我在外面等你。” 他刚一离开,雁翎就小碎步挪到了义父面前,眨巴着眼睛,刻意放软了声音:“义父……” 沈劭不动声色瞥一眼前厅外的身影,咳嗽了一声:“嗯,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上次你说,你怕贺庭州出尔反尔,改变主意。如今赦免的圣旨已下,你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了。” “我……”雁翎眨了眨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她是说过这样的话不假,但当时她还有其他原因没说出口。 只听义父又道:“收拾一下行李,咱们回家去吧。我要带你走,谅他整个贺家也拦不住。” “可是,义父,我现在还不想走。”雁翎连忙道。 “还不想走?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雁翎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劭眉峰微挑:“你不想走了?想留下来做贺家的少夫人?” “也不是为了做少夫人,早前我也想着,等这边事情结束,我就回家去。可现在,我想留下来,希望义父可以成全。” 雁翎神情郑重,言辞恳切,心中颇为忐忑。 沈劭沉默了一会儿:“真这么想?” “嗯。”雁翎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要是不同意呢?” 雁翎面露难色:“义父,我……” “罢了,我不是那种棒打鸳鸯的人。你若真心愿意,我又怎么会一味的阻拦?”沈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雁翎闻言,心里又酸又暖:“义父,对不起,我……” “傻孩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呢?”沈劭神色慈爱,“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雁翎心中一动,隐隐 生出一种预感。 沈劭不答,而是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银锁,递给女儿。 雁翎接过来细看,见这锁已有些年头。锁上正面是四个大字:平安喜乐,反面则是一行小字:壬寅年壬寅月乙酉日甲申时。 “这是……”雁翎捧着银锁,眼眶微微发热。 这是时下常见的长命锁,多为小孩满月时所制。 沈劭缓缓说道:“阿翎,这是我刚见到你时,你身上戴的。那时候你年纪小,和你二哥他们玩时,不小心弄丢了,我找回来后,就自己先收着了,打算等你长大后再一并给你。当时除了这个长命锁,还有一枚……” “还有一枚双鱼玉佩是不是?”不等义父说完,雁翎就霍然抬头,目光灼灼,抢先说道。 沈劭惊诧:“你已经知道了?” 看义父这反应,雁翎就明白,自己猜对了。她睫羽低垂:“是,我知道的。我就是秦泱泱。”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雁翎稳了稳心神,轻声道:“那天我在义父书房门口,听见了几句话。” 那时,她去找义父,隐约听到里面有人争吵。 说什么和贺家的婚约,说藏宝图,说玉佩,说合适……正云里雾里,她听到谁说了一句:“正好,让阿翎去。” 义父拒绝:“阿翎不行。” “为什么不行?明明她最合适。”反驳之人声音有些熟悉,雁翎一时之间没听出是谁。 义父似乎有点恼了:“我说了,谁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阿翎。” “可她本来就是秦……”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义父喝止了那人的话。停顿一下,又轻声解释了几句。 具体解释的什么,雁翎听不太清,她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半句话:可她本来就是秦…… 秦,秦什么呢? 第68章 雁翎初时不明白,但很快,她就隐约猜到了一些。 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晚秋姐,突然开始学医术、认草药。因为要去假扮定国公世子贺庭州的未婚妻——秦泱泱。 ——据说宝藏的线索藏在一幅名为《松鹤图》的画里,那幅画就在京城贺家。可惜贺家守卫森严,寻常人进不得。正好贺庭州有个从小定下的未婚妻,又正好义父他们拿到了秦泱泱的玉佩。 机会难得,绝对不能错过。 而晚秋姐胆大心细,功夫也好,去假扮秦泱泱再合适不过了。 雁翎没去问那玉佩从哪儿来的,也没去问义父为什么只有她自己不合适。既然义父不肯告诉她,那她就当不知道。 只是没想到,晚秋姐居然怀孕了。 晚秋姐当时一声不吭,想悄悄打掉孩子,却被雁翎发现了。 雁翎虽没学过医,可也知道,堕胎凶险。她不想让晚秋姐冒险,也不想再耽搁下去,干脆就趁着二哥去江南找人之际,拿走了玉佩,留书一封,独自前往京城。 就在前往京城的途中,雁翎生了一场病,躲在船舱里时,半睡半醒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对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夫妇,在不停唤她:“泱泱,过来,到爹娘这边来。” 醒来之后,雁翎对着玉佩出神,终于自动补全了那天听到的半句话:“可她本来就是秦泱泱!” 再后来,到了贺家,老夫人坚称她的眉眼和祖母秦钰一模一样,似乎也在验证这一点猜测。 她想,别人认为最她合适,而义父坚决反对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 因为她就是秦泱泱,是贺庭州从小定下的那个未婚妻。 可是,义父为什么认为她不合适呢?难道是害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被贺家富贵打动而忘记初衷吗? 雁翎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深想这个问题。 她只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拿到藏宝图,然后离开贺家。 ——她想让义父知道,她也合适的。 …… 沈劭皱眉:“你都听到了?那你……” “我那时候没听到很多,后面基本是瞎猜的。”雁翎笑了笑,没提那些玄乎的梦。 “阿翎,其实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最开始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世。十五年前,你父母奶娘全部惨死,你也受到惊吓,高烧不退,失去了所有记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给你取名雁翎。”沈劭叹了一口气。 “义父,这我知道,也一直很感激义父。”雁翎极其诚恳,鼻腔发酸。 她自小父母双亡,已记不清生身父母的容貌。在她心里,义父既是父亲,又是母亲,还是师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你四五岁上,和你二哥他们一起玩,长命锁丢了,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回来。怕再被弄丢,就连同玉佩一起暂时收了起来。本来想等你长大后再给你。毕竟那是能证明你身份的信物。谁知道……” 沈劭神情怅然。 谁知道后来接二连三发生了其他事呢。先是永昌帝临终前说出藏宝图的秘密,后是得知那藏宝图就在贺家。再后来,他潜入贺家盗图不成,反倒听说贺庭州有个自小定下的未婚妻。 那未婚妻姓秦,乳名泱泱,因其祖母秦钰救过贺家的老夫人而定下婚约。 沈劭甚至在无意间还见到了秦钰年轻时的画像,竟和他的义女雁翎有七八分相似。 对了,秦钰。 这个名字勾起了沈劭的一些久远的回忆,当初他救下雁翎时,曾看到遍地的尸首,也看到了一个染血的牌位,牌位上的名字就是“秦钰”。 再听说秦贺两家的信物是一对双鱼型玉佩后,沈劭已基本能断定:雁翎就是秦泱泱。 贺家多年来失去秦家的消息,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秦氏夫妇在回原籍途中被山贼所杀,他们的女儿也因受惊过度而失去了记忆。 几乎是在一瞬间,沈劭心里就有了个计划。 …… 沈劭整理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字道:“阿翎,你猜的没错,你就是秦泱泱。玉佩和长命锁原本都是你贴身之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如今亲耳听义父说出口,雁翎仍不免心中一震,眼眶发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沈劭看在眼里,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叹一声:“是我因为种种私心,一直瞒着你。” “义父瞒着我,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义父能不能告诉我?”雁翎话一出口,又连忙补充,“当然,义父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什么问题?” 雁翎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出藏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我不合适?” “嗯?”沈劭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雁翎又一次问道:“义父曾说,谁都可以,唯独阿翎不行。是因为什么?是觉得我能力不济吗?” 还是不肯真正信任她呢? 这个问题在她心间萦绕了很久。直至今日,她还是想问明白。 沈劭面露惊愕之色,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些。 他叹一口气:“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不想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想把你从这件事里完全摘出去。阿翎,你这个人冲动,又有些感情用事。要真知道你和贺家的关系,真能丝毫不受影响吗?再说,你从前不是和你二哥要好,嚷着要嫁他吗?你知道这些,不是白添烦恼?” 雁翎一怔,继而脸颊通红:“义父!那,那都是我七八岁时浑说的,不作数。” 那时候还小,哪知道嫁不嫁的是什么意思?只想 着和二哥关系好,就想一直在一块儿。 雁翎不知道义父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他解释过后,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东西算是彻底放下了。 沈劭失笑:“是么?那你现在十八岁了,做的决定算数吗?” “算数。”雁翎定了定神。 “所以是真要留在贺家?”沈劭再一次问。 雁翎转身看向厅外,轻声道:“对。” “因为你是秦泱泱?要履行两家长辈定下的婚约?” 雁翎想了想:“也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早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一开始她只想着离开,并未想着留下。是近来才真正改主意的。 “那是……” 面对义父,雁翎并不隐瞒,声音缓慢而清晰:“因为我心悦他,我想和他白头到老。” 对他的好感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她不清楚,但她是最近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缘故,是要践行她与贺庭州之间的约定。但这些,就没必要告诉义父了。 义父只需知道,她是心甘情愿留下的就行。 沈劭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去叫他进来吧。” 既然阿翎已做出决定,那他这做义父的,也只有成全了。何况她原本就是秦家姑娘,或许就是注定的缘分。 雁翎粲然一笑,重重点头:“嗯。” 她脚步轻快,匆匆走到厅外,一眼看见正站在檐下的贺庭州。 “我义父让你进去呢。”雁翎行至他身后,轻声道。 贺庭州回眸,注意到了她眼眶微湿,眼尾也有些泛红,分明是刚哭过。 方才他在外面,隐隐听到了父女二人的一些对话。听到了她坚定的态度,也听到了她的身世。 对于她本就是秦泱泱一事,他并不多觉得意外。反倒更心疼她小小年纪父母惨死后又失去记忆。 说来也怪,明明她来贺家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她幼时父母双亡,但那会儿和此刻的情感全然不同。 这时候看着她,他心里满满的全是疼惜。 贺庭州轻“嗯”了一声,紧紧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来到前厅。 他再一次,向沈劭郑重施礼:“小婿见过岳父。” 沈劭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不紧不慢饮下一口热茶后,才放下茶盏,沉声道:“不用多礼。” 这算是正式认下了这个女婿。 雁翎悄然松一口气。她肯定是希望他们能和睦相处的。 “我虽然不是……泱泱的生父,但从她三岁起,就抚养她长大。自认是你岳父应该也不算托大。她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不拦她。可若让我知道,将来你待她不好……”说到这里,沈劭停顿了一下,目光森然扫视贺庭州,“我绝不会放过你。” “岳父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贺庭州认真道。 她心悦于他,愿为他而留下。于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又怎会待她不好呢? 沈劭笑笑:“但愿如此。” 说完,他稍一使力,在刚才端坐的椅子上拍了一下。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黄花梨木所做的椅子竟生生多出数道裂纹。 贺庭州心下暗惊,他早听泱泱提过,其义父的文采武功俱是上乘。但亲眼看到,则是另一番感受了。 沈劭笑了笑,云淡风轻:“我先走了。” 他也不从正门离去,走出前厅后,在半空中几个纵跃后,就消失不见。 ——他故意这般做,不为别的,只为多少起点震慑作用,让人别亏待了他女儿。 沈劭离开贺家之后,就匆匆出城了。 解决了女儿这边,还有个流放的儿子等着他呢。 说起来他这一生不曾婚配,没想到老了还得替儿女操心。 …… “义父!义父!”雁翎追将出去,可行到前厅,就不见了义父的身影。 她心下一阵怅惘。 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岳父已经走了,你若不舍,以后有空我可以陪你回去探亲。”贺庭州在她身后,温声说道。 雁翎瞥了他一眼:“你说的容易。山高路远,你又是大忙人,谁知道什么时候你有空?” 贺庭州也不恼,微微一笑:“总会有的。” 雁翎扁了扁嘴,不再和他争论。 想到流放岭南的二哥,想到义父,她的情绪不免有些低落,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心思。 贺庭州佯作不知。 回到西院后,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泱泱,你和岳父说的话,能不能对我再说一遍?” “什么话?”雁翎不解,“我和我义父说了很多话的。” 贺庭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因为我心悦他,我想和他白头到老。” 他有意模仿她的语气,虽音色不同,但和她说的语调几乎一模一样。 雁翎一怔,继而有些羞恼:“你,你偷听我和义父说话。” “岳父大人只说让我先出去,可没说不准我听。”贺庭州神情坦荡。 “你……”雁翎一时反驳不得,“既然你都听到了,那你还让我说什么?” 贺庭州微微含笑:“这不一样,我想听你亲口说。” “哪里不一样了?你都听到了,就是一样的啊。”雁翎不肯遂他意,干脆装傻,“我困了,我想歇一会了。” “泱泱——”贺庭州有些无奈。 其实,他忽然提起此事,是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而且她已经用行动表明了她的心意,说不说都一样。可到底稍稍有些遗憾。 就在他以为不会再听到那句话时,雁翎忽的近前,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下:“贺庭州,我心悦你,想和你白头到老。” 既然他想听,那就说给他听好了。 贺庭州一怔,继而心头一跳,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酸酸胀胀。这感觉,和他在厅外听见时大不相同。 他下意识紧紧箍住她的腰,似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嗯,我也是。” 他想,当年祖父定下两家的婚约时,应该没想到后来会有这么多的曲折。但好在兜兜转转,他们终是走到了一起。 将来还会一直在一起,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