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服软啊》来自www.aqtxt.net 别服软啊 作者:浪山 标签:甜文、笨蛋小猫回家记、相看两厌到双向暗恋、he 简介: 恶劣男高攻x笨蛋少爷受 钟悬x晏尔 一觉醒来,晏尔的人生颠倒骤变。 他是金贵的小少爷,裴家最漂亮、最受宠的孩子,如今却成了一所高中的地缚灵,在刻薄坏人的眼色下苟延残喘。 有人害了他,抢走他的身体,捏碎他的魂魄,要他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家。 晏尔决心复仇 第一步:让刻薄坏人杀死夺舍的怨灵 第二步:让刻薄坏人找出真凶让他付出代价 第三步:把失去利用价值的刻薄坏人一脚踢开 旁观奶牛小猫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刻薄坏人”钟悬主动提醒:“第四步,把你的复仇计划藏好,别被刻薄坏人发现了。” 过去,人人都爱晏尔,爱他优渥的家世,漂亮的脸蛋,率真的性情,可当这些与生俱来的光环消失—— 嘴甜变成了聒噪,黏人变成了纠缠,天真等同于愚蠢。 在钟悬眼里,晏尔就是后者。 没关系,晏尔无所谓钟悬的刻薄冷血,无所谓他的忽冷忽热,无所谓他把自己可怜的魂魄塞进猫的身体里,成为掌心的一只玩物。 他要隐忍,蛰伏…… “出来。”钟悬掐着猫的后颈皮把晏尔拎起来,“你再不擦脚就上床踩我的枕头,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瞧瞧,犯点小错就要剁了我。 晏尔缩了缩猫爪子,充满悲戚地心想,多么冷血无情的一个刻薄坏人。 第1章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晏尔一定不会在得知那件事后跑去平临中学。 那他就不会在校舍楼下遇到那个长头发白裙子的地缚灵;不会被拖进鬼打墙一样的迷宫里;不会在她幽幽地管自己借一样东西时,鬼使神差般点了头。 晏尔平日里活得缺心少肺,却没缺过钱,但凡挟持他的是个人,不管要抢劫还是勒索,都不算什么大事。 可此刻阴风阵阵,四周是难以言说的黑暗,冷风吹动女鬼覆脸的黑发,带来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晏尔盯着她,想起这所学校最近流传的某位学姐跳楼自杀的传言,仿佛能从她黑发的缝隙里瞥见那张摔得血肉模糊的脸。 晏尔的心脏急速跳动,深吸一口气:“姐姐……那个,我还年轻呢,暂时不着急死。你要借什么都行,不要害我好不好——” 他寄希望于女鬼不要提太难的要求,不要挖他的心剁他的手脚剥他的皮把他的脑袋当保龄球身体吊在教室的电风扇上或者叠巴叠巴塞进桌洞里…… 可是历数过去看过的恐怖片,每一个自己撞到女鬼面前的倒霉蛋,都是要杀掉祭天的! 狂风骤起,涌入这个摸不到边际的黑暗通道。 晏尔拔腿就要跑,可四肢如同灌满了铅,逼得他像根傻愣愣的木头戳在原地等死。 他猛地闭起眼睛,风里有股异样的腥气,耳畔只能听到落叶扫过地面的窸窣声,让人不寒而栗。 不知过了多久,呼啸的风声停了。 晏尔睁开眼睛,阴森森的女鬼也不见了踪影。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未降临,晏尔忽然瞧见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多了道人影,正往校门口的方向去。 天已经黑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依稀能分辨出是个男生,挺高挺瘦,穿着一件狐狸似的橘红色衬衣,手腕上的珐琅彩手镯不知道反射何处的光源,微微闪着碎光。 晏尔越看越觉得眼熟—— 不是…… 那个人是我啊! 晏尔脑袋发懵,还没来得及追上去一探究竟,一双灿金色的眼瞳隐现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起初,晏尔以为是只流浪猫,直到它一跃而起,逼近到晏尔眼前,诡谲的黑影骤然拉长。 冷冰冰的手指按在晏尔脸上,晏尔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整个腾空,他居然被这个家伙单手拎起来了! “以前没见过啊。”对方看都懒得看,宣布说,“算了,你也一起去死吧。” 他的手指看起来明明是纤细苍白的,晏尔也绝对不算弱不禁风的体型,却怎么都挣脱不出他的钳制。 那只手越掐越紧,挣扎间晏尔低头,才猛然看到自己的身体下面没有腿,他是飘在空中的! 我现在还是人吗? 不是人那会是什么东西?!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还未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咔擦”一声脆响。 晏尔感觉自己像瓷器一样裂开了一条缝,一条缝延申出无数条缝,直至碎成一摊齑粉。 不知该不该庆幸,至少他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不是自己血肉横飞的可怖场景——而是杀人犯不紧不慢地离开凶案现场的背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快到晏尔连一句“大哥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的遗言都来不及说,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年。 小的时候,有个神棍和家里人说,晏尔出生的日子不好,七月十五恰逢鬼门关大开,他八字轻,阴气重,容易被怨鬼缠身。 那时晏尔嗤之以鼻,心想什么老掉牙的封建迷信,就该乱棍打出去,现在想跪下来求大师救他也无能为力了,只能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压根懒得搭理他的高中生身上:“钟悬,帅哥?你有在听吗?” 对方低头看书,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晏尔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妄图吸引他的注意:“我不是坏人,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样,”钟悬点评说,“那你死得挺冤。” “我没死!我是被人夺舍了!我的身体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你自己说的,你的身体被别的鬼穿走了。”钟悬头也不抬,“就算还能活,活的也是她,你已经死了。” “你不要这么冷漠嘛,钟悬,我的救命恩人!” 晏尔不透明度30%的爪子虚搭在他翻阅的杂志上,凑近说,“你看啊,平临中学有近万名学生,光你们高二年级就有一千多号人,这么多的人里,我一个弱小无助的离魂怎么偏偏上了你的身呢?这不就是命运的巧合,代表我和你之间有着万里挑一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钟悬抬起头,吝惜的目光终于分了点过去:“我不太能理解……” 晏尔眨眨眼睛:“什么?” 钟悬面无表情地说:“被一个又吵、又烦、脑子不好使还黏人的鬼纠缠不休,这种倒霉透顶的事在你们那儿叫缘分?” 晏尔:“……” 钟悬又叫他:“耳朵。” 晏尔有点不高兴了,甩了甩魂尾巴,过了几秒才回答:“叫我干嘛?” 钟悬问:“你为什么要叫耳朵?” 晏尔心想,你管我呢。 男生一哂,清冽的嗓音里满是恶意,“这一早上到现在,你的嘴巴就没有停过,你这么吵怎么不干脆叫嘴巴算了?还是你命里缺双耳朵?” 晏尔:“……” 他深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忍住了自己的少爷脾气,只把自己的爪子收了回去,默不作声地飘到了一个远离他的地方。 心里却想:我看你命里缺顿收拾! 嘴贱的臭小子,等我回到我自己的身体里,看我不找十八个保镖套麻袋把你从早揍到晚! 日光照过窗外金澄澄的棣棠花,也穿过晏尔透明的魂体,在教室的课桌、学生素净的面孔和钟悬翻阅的杂志上留下明亮的光辉。 这里是平临中学高二(1)班,早读结束的前十分钟。 晏尔飘在窗帘旁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钟悬,别人都在认真背书,就他除了损自己就没张过嘴,从教室后面的书柜里捡了本不知道谁塞进去的文学杂志看。 棣棠花随风而动,斑驳花影摇落在少年素白的侧脸,日光倾斜,把他的眼睛照成了明亮的蜜金色,倒是赏心悦目。 在晏尔看来,钟悬这个人就像水仙或者铃兰一类的清纯美丽的植物,外表充满迷惑性,实际茎叶都有剧毒。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晏少爷认识钟悬第一天就会把他列入黑名单,此生都不会看他第二眼,哪要这样忍气吞声地从他的毒舌语录里扒拉出一点微薄的信息量来设法自救。 不过钟悬也就是个高中生,顶多有点三脚猫本事,懂一些玄学小常识,能给晏尔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还帮得很不情愿。 他和晏尔一样,体质极阴,容易被鬼上身,钟悬要更特殊一点,他天生阴阳眼,能看见灵体的存在。 因为晏尔的魂魄两年前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捏碎了,所以隔段时间就要上钟悬的身,给自己加固一下定定型,免得还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就直接崩散了。 而每到这个时候,晏尔就感觉自己在舔一个很难追的高冷美女,“美女”本人则把他当作臭不要脸的猪头三。 晏少爷被家里宠坏了,从来都是别人捧着他,把他的话奉为圭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心里更是恨死那两个抢他身体、毁他魂魄的害人鬼了! 钟悬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了眼,直直地看向咬牙切齿盯着自己的晏尔。 钟悬:“?” 晏尔瞪他一眼。 钟悬眯起眼睛,看他半晌却没说什么,只抬起左手往旁挥了一下,做口型说:“起开,别挡在我前面。” 晏尔闷声不响地挪开了,在心里恶狠狠地给他也记上一笔。 下课铃响了,晏尔左顾右盼,发现钟悬旁边的座位没有人坐,空了一早上,施施然飘了过去。 钟悬瞥他一眼。 晏尔抬起下巴:“干嘛?我呆在这儿也不行?椅子上写你名字了?” 钟悬低头继续看杂志,懒得搭理他。 正当此时,教物理的武老师出现在了教室门外,拿着一沓试卷走进来,“都回座位上,发一下上周刚考完的月考卷,叫到名字的自己上来。” 又到了一月一度的分数凌迟,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 晏尔也想跟着啊一嗓子,自己都成这样了,该弄丢的、不该弄丢的都已经没了,居然还得乖乖待在教室里陪钟悬一起上物理课,这个世界对他未免也太残酷了! 钟悬说:“别吵。” “我忍不住,反正也没人能看见我,你看得见也装看不见。”晏尔受够了这种轻飘飘、摸不到任何实体的状态,无聊得想发疯,他问钟悬,“不然我自己出去逛逛?” “去啊。”钟悬说。 晏尔正要穿窗而出,钟悬把杂志塞回身后的书柜里,慢吞吞地说,“想找死的话随意。” 晏尔不满地回头:“你非要这么说话么?” “不然呢——”钟悬眉眼倏然一弯,“耳朵先生,换成微笑服务您觉得怎么样?” 晏尔给他笑得魂都要奓了,心惊胆战地飘了回去:“……你还是正常一点吧。” 讲台上,武老师敲了敲桌子:“嚎什么嚎,都以为自己考的很好是不是?这次考试你们班的成绩很不理想,放个暑假回来心都玩野了,状态跑哪儿去了?还有个别同学水平严重下滑,拿到答题卡以后看看自己的分数,再对照卷子好好反省!” 他的表情严肃得好像生下来就没有笑过,锐利的目光掠过一排又一排的学生,最后落在四组最后面——黑发少年侧过身,把一本课后杂志塞进背后的书柜里,一个人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钟悬。”最上面那张试卷就是他的,众人习以为常,等着迎来学霸人生中又一个稀疏平常的满分,武老师说,“62。” 讲台下一片哗然,响起了比发卷子前还要更大声的“啊——”。 钟悬自己也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默默看了晏尔一眼,起身去拿卷子。 晏尔:“?” 一个男生在武老师的眼皮底下拦住了钟悬,小声问:“学神,你怎么回事啊?老武这科你也敢乱来?” 钟悬回了一句:“不清楚,鬼上身了吧。” 他捶钟悬一记,笑说:“有本事你到老武面前也这么说。” 钟悬对老武没话说,但老武对他有,他神情冷峻,沉着脸问:“没拿错吧?” 钟悬低头扫了眼卷面,从姓名那栏写到一半又划掉的“日”字,无从解释的陌生字迹,再到最上方鲜红扎眼的62分…… 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钟悬面不改色地回答:“没有。” 老武冷声说:“没有就好,下了课我们聊聊。” 作为一个学渣,晏尔太喜欢看这种学霸考砸公开处刑的场面了,处刑的还是毒舌男高钟悬同学。 真好啊,他连日来阴郁的心情都要明朗了几分,主动飘过去迎接钟悬,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唉,钟悬同学,你物理学得不太好是不是?这次怎么考成这样,差点就不及格了。” 钟悬没搭理他,直到坐下后,才摊开答题卷,手指在姓名栏划掉的“日”字那里一敲:“你说呢?日同学?” 晏尔探头去看,整只魂都愣住了:“……” 噢,这好像是我给他做的。 那没事了,及格分挺好的,及格不就行了,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钟悬真是的,要求忒高。 “明明可以交白卷,我会自己找合理的解释,却非要用你毫无必要的努力给我出一道难题。”钟悬心平气和地请教这位罪魁祸首,“不然一会儿你去跟他聊聊?” 晏尔觑了一眼班门口面沉似水的老武,又觑了一眼身前嘴毒心更狠的钟悬,没有吭声,悄咪咪地附进他的身体里,找了个地方盘踞起来,只剩一点魂尾巴落在外面。 钟悬皱了下眉,默许了,只在心里警告他“不许乱动,给我做一具安静的尸体”。 晏尔摇了摇尾巴,乖巧地回道:“嗯嗯,我最听话了。” 第2章 这张卷子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上周,那时候晏尔碎成不知道多少块的魂体刚刚拼凑好,意外地在钟悬的身体里苏醒。 自己能在惨遭女鬼夺舍的境遇下稳住心神,尽心尽力地帮这位因为被自己上身而晕过去的倒霉蛋完成一场物理考试——还及格了,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壮举! 可是钟悬丝毫不领情,还宁愿他交白卷。 好吧……他那会儿又不知道倒霉蛋本人是平临市的中考状元,霸榜年级第一的天才少年,这种学神级别的人物考及格分确实比交白卷诡异得多。 考试结束后又过了半个小时,教学楼里人都走尽了,被他上身的倒霉蛋才悠悠转醒。 学生证照片里的钟悬长得清隽秀丽,眉目分明,像个容易被欺负的乖乖牌好学生。 可当他抬起那双浅淡透亮如琉璃般的眼眸,不偏不倚地盯着晏尔所在的地方时,杀意陡然而生,悬在他阴郁而锋利的眉眼之间。 晏尔被撕碎过一次,对这种杀气十分敏感,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想跑路的时候,少年很轻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变回照片里温吞和气的模样。 他歪了歪头,疑惑的表情有点可爱,问道:“诶,你是谁?” 晏尔根本不信眼前的人是什么纯良无害的高中生,没敢告诉他真名,含糊用“耳朵”这个绰号敷衍过去。 他不信任钟悬,发现自己能够脱离鬼打墙自由行动后更是急不可耐,兴奋地飘出五楼,浮在半空中匆匆与钟悬道别,准备夺回自己的身体。 钟悬站在五楼的走廊上,目光懒散地追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叫住了他:“耳朵。” 半空中,近乎透明的魂体循声回头。 “给你一个忠告,”钟悬双手插进校服口袋里,边走边说,“你的魂魄应该是打碎以后重新聚起来的,这个时期非常危险,如果没法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又找不到合适的宿体养着,不出三天就会崩解。” 晏尔将信将疑:“崩解是什么意思?” 钟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抬起左手,握成拳,然后五指倏然张开,“砰——永别了。” 很可疑的忠告,可是晏尔找不到机会实践它的真实性。 因为他根本离不开平临中学,就和当初那个骗走他身体的女鬼一样,他取代她,成为了这所学校的地缚灵。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晏尔天都要塌了。 他不是没想过像女鬼害他一样迫害别的学生,至少先离开这里再说,可是他只是一缕离魂,根本不会害人。而且不管他如何对着路过的学生说话,喊叫,做鬼脸吓唬他们……没有人给他反应。 他们跑跑跳跳,和同伴嬉笑打闹,谈论着无聊琐碎的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穿过晏尔灰扑扑的灵魂,经历着他也曾有过的、五彩斑斓的人生。 只有他被隔离在了真实的世界之外。 晏尔在校园里游荡,疲惫地熬过了周末,然后第一时间蹲守在钟悬的班级门口,等待这个对他而言极其危险、不可信任,却也是唯一一个能看见自己的人。 钟悬踩着点姗姗来迟,看到那团蔫哒哒的魂魄时脚步一顿,垂眼打量了几秒,眼神很疑惑。 “那个,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了。”晏尔慢腾腾地往前扑了扑,可怜巴巴地飘在他身前说,“能不能让我附在你身——” 话还没说完,钟悬很轻地“啊”了声,遗憾地注视他。 晏尔一眨不眨地仰着头,心里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钟悬挺有礼貌地说:“抱歉啊,我拒绝。” 晏尔知道多半是这个结果,他们非亲非故,贸然提出要在人家身体里借住确实挺冒犯的。 可是他也不愿意就这么放弃等死,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双手合十,向他保证:“我不会白让你帮忙的,等我回去以后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或者……现在我能替你做点什么?” “不需要,我不收小弟的。”钟悬后退一步,对上晏尔眼巴巴的目光。 他停顿了一下,鸦黑的睫毛弯出一道漂亮的弧,笑盈盈地说,“也不养狗。” 你才是狗! 晏尔压下心里的不爽,忍气吞声地接着求他:“可是不是你跟我说我活不过三天的吗?现在就是第三天了,你忍心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早读铃响了,钟悬因为被晏尔堵门,踩点失败,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微妙的不悦。 他偏了偏头,目光微转,几个坐在窗边的同学正探头往这边看过来…… 不想引起更多的关注,他叹了口气,说:“我不忍心。” 晏尔的眼睛猝然一亮:“所以——” “所以,请死远一点,不要出现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钟悬语速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直接绕过晏尔,从前门快步跑进了教室。 几番碰壁,晏尔意识到,文明人先得到许可再行事的做法在钟悬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 这个家伙表面温和,实际油盐不进铁石心肠,就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他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晏尔虽然是个少爷,但少爷得知节守礼,顶多娇生惯养了些,没有别的那些纨绔胡作非为的恶劣习性,此刻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反正第一次附在钟悬身上的时候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既然现在都不是人了,干嘛还非要做个文明人? 又没有人会给一个魂魄颁发好市民奖,赞扬他就算死到临头也要装大尾巴狼的翩翩风度。 钟悬拉开椅子,放下书包,还未坐下,就有一缕灰扑扑的影子从过道飘过来,然后一头撞进他的胸口,沉没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钟悬:“……” 晏尔倍感意外:“我以为会弹出来或者直接穿过去……” 女鬼抢身体的时候连哄带骗的说是“借东西”,可他附身钟悬的过程顺畅无比,没遇到丝毫阻碍。 “所以你心里是同意的?”他对钟悬的人品重新产生了信任,感激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钟悬没有应声,身体摇晃了一下,站不住似的弓着腰,手掌撑在课桌上。 陌生的魂火融进他的体内,心口到四肢迅速泛起一阵细细密密、被蛰了般的麻痹感,经脉滚烫,犹如火烧。 他的手指倏然攥紧,握成了拳,腕骨上缠着的两圈极细的红绳像是活过来一般,越缠越紧,一点一点勒进他的血肉里。 小组长来收作业,看到钟悬站着半天不动,原本想开句玩笑,走过来却撞见一张冷汗涔涔的侧脸。 他面色苍白,神情无端显得恼怒,一根淡青色的筋在额角凶狠地跳动了一下。 小组长吓了一跳:“钟悬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钟悬这才回神,长睫半敛,避开了他探寻的视线。手腕轻轻晃了晃,红绳变回松松垮垮的两圈,藏进了衣袖里。 他“嗯”了一声,按了下肚子随口说,“有点痛。” 有个男生凑过来,佯装关心地问:“怎么了宝贝,你哪儿痛?关巧巧刚刚也说不舒服,莫名其妙捶了我一顿,怎么你也痛经啊?” 钟悬微微一笑,按着他的后脑勺往自己桌面上磕了一下。 在他“钟悬你杀人啊下手这么狠”的痛呼声里,钟悬交上了作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那团魂魄好像察觉到他方才的异状是自己带来的,默默地把自己散开的魂体压缩到了最小,安安静静地团着,一动也不敢动。 在男生颀长的身量里,几乎有些不起眼了。 钟悬却没有领情。 身体内部传来一句不知所措的“对不起”。 钟悬有一会儿没出声,脸上惯性的笑意还未褪去,眼神率先冷了下来,在心里问:“你听不懂‘拒绝’是什么意思?” “我……” “别道歉了,我不接受。” “我可以补偿你,真的!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 “我有什么要求?”钟悬抬手捋了捋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唇角稍弯,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冷笑,“你最好祈祷你真能回去,回去之后也别撞上我,不然魂魄崩解会是你最舒服的死法。”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回去以后我一定躲你躲得远远的。”晏尔悄无声息钻了出来,近得几乎要和钟悬脸贴脸,“所以恩人,你打算帮我了吗?” 钟悬眯起眼睛:“滚。” 晏尔听话地滚了,打算过一个小时再出来问一遍。 钟悬是晏尔见过的男生里,撂狠话撂得最有气势的—— 他说不接受就真的把晏尔当一团会吱声的空气,不管他如何道歉、求饶、谄媚讨好、重金利诱,一概不理会。 晏尔绞尽脑汁回忆起唯一一张记得卡号的银行卡,央求钟悬给自己家里打个电话,或是帮忙看一眼他的身体是否安然无恙,女鬼有没有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他对钟悬承诺:“卡里有三百万,只要你肯帮我,我现在就把密码告诉你。” 钟悬撑着脑袋做习题册,懒洋洋地说:“是嘛,我有一个亿。” 晏尔:“……” 你最好真的有。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天,物理课结束,老武因为钟悬一塌糊涂的成绩找过来,要和他“聊聊”。 然而开场却比晏尔想象得温和,他没提分数的事,先问:“钟悬,你最近状态很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和以前一样。”钟悬跟着他走到拐角的花圃旁边,反问老武,“我还好啊,老师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老武凝眸看着他,语重心长:“遇到麻烦要早点告诉老师,有些在你们看来天大的事,解决起来未必真有那么难,可能只需要和我开口提一句,你懂不懂?” 钟悬不懂:“我能遇到什么麻烦?” “比如有没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和你接触,不要因为一时好奇或者觉得无关紧要就答应他们,小错你放任不管,以为无所谓,可以承担后果,到最后一定会酿成大祸!” 晏尔偷听了一阵,还是头一回切身体验到好学生的优待(虽然不是冲他的)。 好学生犯了小错是无意为之,受了外界影响;好学生犯了大错那也不完全赖他,万一是被哪群不三不四的小崽子逼的呢? 对上老武那张威严的方脸,简直是猛虎嗅蔷薇式的铁汉柔情。 仿佛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染缸,只有他心爱的好学生钟悬是那朵纯净无暇的小白花。 可惜小白花半点没领情,眉毛都没抬一下,四平八稳地说:“我知道,谢谢老师。” 他不接话茬,老武就只能开门见山了,抖了抖手上的物理卷问他:“那你这次月考怎么回事?那是你的答题卡吗?” 钟悬点点头。 他还敢承认,老武的怒气值飙升:“这能是你写的?这么简单的题目还空着?难道你不会吗?还有做对的这些,这是你该写出来的?用的全是些笨办法!” 钟悬还没说话,有个魂先炸毛了,恼怒地探出头:“怎么就笨办法了?能拿分不就得了你管我用什么办法呢,臭老头事儿真多!” 钟悬:“……” 他有点想笑,但老武神情凝重得要拧出水来。 钟悬抿了抿唇角,低眉顺眼地说:“对不起老师,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那只离魂转头对着他,圆睁着眼睛:“钟悬你真的很能装啊,感情你又凶又拽那副嘴脸就只冲着我来是吧?” 钟悬面上八风不动,在心里森森然威胁:“之前答应我什么?再啰嗦一句试试。” 晏尔瞪他一眼:“你再凶一句试试?” 钟悬眯了眯眼睛。 下一秒,离魂气势汹汹地缩了回去。 第3章 钟悬老老实实道歉,老武反而怒容更盛。 他非常坚定地认为一定是哪个坏小子欺负了他的宝贝学生,在考场上偷换钟悬的卷子,可是钟悬不说,老武也没辙,只好让他自己想清楚。 和煦的日光下,钟悬微微侧身,看到那只闲不住的离魂又钻了出来,飘在一棵丹桂下面,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风一吹,花枝簌簌摇动,掉下几朵小花。晏尔下意识张开手掌想接,小花从他半透明的掌心穿过,青砖路面上落满橘红色的一蓬。 晏尔眨了眨眼睛,盯着自己的手心,神色变得有些失落。 钟悬不再看他,余光扫见有个熟悉的人影跑进走廊,步履匆匆地拐进了隔壁班。 他眉梢微挑,找到了脱身的法子,主动说:“老师,你说的我都明白,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同桌又走错班了,我去把他牵回来。” “你当牵狗呢。”晏尔抬头,提醒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钟悬置若罔闻,又把他当空气。 “文恬这毛病真是……行,你去把他领回来。”临了老武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钟悬,“对了,课间操的时候你留一下,和高三年级的裴意浓一起去拍个宣传片。” 钟悬正要答应,脑子里“嗡”的一下,蓦然响起一嗓子:“裴意浓?他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师大附中的吗?!” 钟悬:“……” 老武闻声一愣,诧异地问:“去年就转学过来了,你们不是见过几次吗?” 钟悬抢回身体的控制权,面不改色地圆回来:“很久没见,差点忘了。” 他转身穿过洒满日光的青砖小路,叫了晏尔一声:“耳朵,你再抢我身体试试?” 晏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口无心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这些天你替我做过一件好事吗?哪次不是只图自己开心?”钟悬语气和缓,攻击力却一如既往,“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既然适应做鬼了,不如别回去了,回到人身有什么意思?做人顾忌太多,就不能肆无忌惮地做蠢事了。” 晏尔愣了愣,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抬起脑袋。 钟悬恰好回头看他一眼,微弯的笑眼撞入晏尔有些茫然的眼瞳里。 他云淡风轻地说:“哦,忘了,你做人的时候也是一个会被地缚灵这种低级鬼怪骗走身体的蠢货。” 晏尔完全呆住,眼睛愕然睁大了一圈,比起言语侮辱带来的难堪,心里更多的仍是茫然。 他不懂为什么钟悬性情这么古怪,总是面上好好的又突然发难。 做人的时候? 那时候绝对没人敢在晏尔面前这么说话。 即使他生性豁达,不会放在心上,也多的是人想为他出气,给这个出言不逊的臭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命好。 生下来第一天,爸爸妈妈就隔着保温箱向那个小小的婴儿承诺“要让我的宝贝成为全世界最快乐最自由的小孩”……他一度怀疑妈妈当时是被雌激素控制了大脑,之后发现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还是不该给他太多的宠爱和自由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能在想管教又不忍心之间来回拉锯; 外婆最夸张,爱喊一些让男孩子听了害臊的昵称,“小心肝”“小耳朵”“乖孙”“宝宝”胡乱地叫,什么稀奇古怪的玉器宝石只要听说能驱鬼辟邪保佑他平安长大,都要往他这儿送来,现在看来一点用都没有,人都保丢了,果然是被骗了; 就算是嘴巴最坏总说他笨的裴意浓,在他们关系没有变僵之间,也曾经幼稚又执着地想要和他天下第一好。 他又不缺人喜欢,才不在意钟悬这种刻薄鬼会如何评价自己。 可是,晏尔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他们认不出来呢? 如果他们意识不到回去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是披着“晏尔”皮囊的怨灵,如果它表现得远比自己要好,它更听话更懂事更得妈妈欢心;它不会像自己那样一听到外婆喊昵称就想躲,能接住她颤巍巍的怀抱;如果它能明白裴意浓沉默不语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只会捉弄他打扰他,让他失望透顶…… 是不是他们都会更喜欢它而甚于自己? 如果最爱他的人都发现不了他遇害了,那这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晏尔讨厌这个假设,仿佛从失去那具身体的同时,他也失去了过去他视若珍宝的、随意挥霍的一切,连“晏尔”这个名字都丢掉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可是他怎么才能回家? 明澄澄的阳光穿过晏尔照进走廊,地上是斑驳的花枝,一个接一个的学生从桂树下匆匆跑过,踢踏声惊飞一群麻雀,白墙上晃过一道又一道影子。 花鸟草木人,什么都能被容纳其中,留下来过的痕迹,唯独他不行。 钟悬已经走远了,晏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熟,熟到心里生出了一股恨意。 他真恨钟悬,就像恨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好的自己。 带着这股没来由的恨,晏尔闷头往前飘,拦在了钟悬身前,主动向他认错:“对不起,这些天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钟悬眉梢一挑,还未开口,接着便听到晏尔问,“裴意浓在几班?哪栋楼?” 钟悬眨了下眼,有些想笑,没问他怎么认识裴意浓这一类的废话。只要想想有只魂一听到人家的消息就急得上他的身,多半关系匪浅。 “你想去找他?怎么?指望他能救你?” “不用你管,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就行。”晏尔看着他,那双微圆的眼睛里仿佛吸纳了一部分日光,闪着天真的明亮,“如果他能看到我,那他肯定会帮我。我不会再来烦你了,这样对你对我都挺好的。” “倒是没错。”钟悬认同地点了一下头。 他好心地给晏尔指了方向,半靠着一根圆柱,好整以暇地问,“可是耳朵,就算他真能看见你——你现在是鬼诶,你猜他会信你还是被吓得只想逃命?” 晏尔不想再被他的话带着走了,认真地说:“裴意浓又不是你。” 钟悬并不反驳,平静地看着面前半透明的魂魄,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个人如果丢掉那层皮囊,没了生气,无论生前长得有多浓墨重彩,灵魂都会蒙上一层灰翳,变得和那些死气沉沉的游魂没什么两样。它们成夜在大街上飘荡,不知疲倦地徘徊,直到彻底消散,或者陷入疯狂开始作祟,被人除去的那天。 在他眼里,眼前这只魂魄与别的游魂并无不同,如果能就此摆脱纠缠,自己该高兴才对。 “那就好。”钟悬曲指弹了一下晏尔的额头,笑眯眯地说,“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晏尔一下被他弹飞出去两米远,捂着脑袋恼怒地瞪他,正要走开,又飘了回来,奇怪地问:“为什么只有你可以碰到我?” 钟悬歪了歪头:“为什么呢。” 晏尔头也不回地飘远了,钟悬目送他离开,身侧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同桌文恬从隔壁班的后门走出,一脸欲言又止:“钟悬,你刚刚在和谁……” 钟悬站直,正欲解释,还未出声又被对方打断。 “没关系,你这样自言自语又不是第一次了。”文恬扶了扶眼镜,十分理解,“大概和男生到了年纪就会觉醒空气投篮一样,是正常的青春期行为表现。不用解释,我懂。” “……”钟悬叹了口气,“你懂什么,你先别懂。” 第4章 钟悬猜到晏尔的期望多半要落空,这世上真正能通灵的人微乎其微,裴意浓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可是直到下课,那只离魂依旧没有回来…… 或许正躲在哪里哭吧。 钟悬支着脑袋看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浓密的树荫,和前几排的女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身影。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几耳朵,忽然从她们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耳熟的名字——裴意浓。 “裴意浓真的好帅,他们家基因怎么回事啊,哥哥是顶级大明星,妈妈是世纪美人,全家都是美人胚子……” 这个人在附中的时候就挺出名,不仅是因为优越的成绩,还有那张酷似少年时期的大明星裴序的脸,很多人猜测他是裴序的亲弟弟,天后裴虹玉的小儿子,虽然他没有承认过,但已经算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钟悬记得,裴意浓是高二上学期转学来的平临中学,他刚来那个月,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在议论他。 因为附中是重点中学里资源最好的,一中虽然也不错,但招生多下限低,相对鱼龙混杂。最拔尖的那批学生无一例外都会选择附中,钟悬进一中就够罕见的了,谁也没料到还有这么一位大神中途转学。 一中被附中压着打了这么些年,突然白捡两个状元,天降喜事,那半年里校领导开会的时候个个都眉飞色舞,觉得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她们分析裴意浓转学的原因无果,模仿某位副校长的英文发音倒是笑得东倒西歪。有一个从同伴身上爬起来,突然回头喊了一嗓子:“文呆呆,你认得出裴意浓吗?” 文恬抬眼看过去,扶了扶眼镜说:“昨天见过。还有,不要这样称呼我。” “为什么?你不觉得呆呆很传神吗?”她故意作怪,用手在脸上比了两个圈,“特别符合你呆萌的气质。” “因为我不喜欢。” 这句话明明没什么好笑的,每个字发音标准,没有读错的、蹩脚的地方,她们却再度笑成一团。 只是笑声里听不出恶意,文恬也就没办法具体地去生谁的气。 钟悬适时开口,打断了她们的笑声:“你们别欺负我同桌。” 他一出声,女孩子们团团围过来,接着聊回裴意浓,审问文恬在哪里撞见的他。 文恬回答:“高三年级的办公室,他好像在挨骂。” “啊?为什么?” “听说他上一次联考成绩很不理想,市排名掉出前三了。” “可能只是这次没发挥好吧。” 文恬说:“那个老师说他来一中以后状态越来越差,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走神,还问他是不是对自己这个班主任有意见,要不要换别的老师带他。” “天哪,带状元老师压力很大吧……” “也不一定,你看老武,换成他就不会想着换别的老师,肯定要全天候盯死裴意浓。” “不用换,咱们班有个人情况不是差不多。” 钟悬:“……关我什么事。” “你也是中考状元啊。”女生托着脸看他,“这次怎么砸成这样?年级前十都没保住。上节课老武讲卷子的时候很明显越讲越生气,嗓门震得我耳朵疼。” 钟悬好笑地说:“谁让你们因为他嗓门大就故意在教师节送扩音器阴阳他,老武又看不出来,他还以为你们心疼他咽喉炎呢,看把他感动得,节节课都用,害人害己吧。” “我们闹着玩的嘛,谁知道他这么认真,这都能被感动到,中年单身老男人真好哄啊。” “一个裴意浓,一个你都发挥失常了,我真的很担心我们一中的未来……” “关巧巧你操这么远的心干嘛?”一个男生拖着椅子加入群聊,校服吊儿郎当地绑在腰上,“先想想你不及格的物理试卷怎么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吧。” 叫关巧巧的女生不想看他:“懒得理你,一边去。” “亏我上次还跑那么远给你接热水,没良心。”男生目光环视一圈,故弄玄虚地说,“说到状元,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那个,状元学姐的诅咒。” “什么诅咒?” 男生眨眨眼睛:“没点表示?来点鼓励的掌声啊,不能让我白讲吧?” 没人搭理他,钟悬轻轻抬眼,却不说话,翘着椅子似笑非笑地听着。 “你爱说不说,别卖关子。”关巧巧赶他走,“不说离远点,谁要看到你。” “哎你别推我——我讲还不行吗?”男生往旁挪了点,“就是在我们这一届入学以前,有个学校花了大价钱挖过来的学姐,和他俩一样,是冲高考状元的独苗苗,结果不知道是被坏男人骗受了情伤还是怎么回事,在学校嘎嘣一跳,听说脖子都扭断了。之后啊,总有人半夜听到鬼哭声,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如果落单了,那就可怕了,走着走着就会迷路,最后发现脚下满地的血,自己就站在学姐摔死的地方,学姐捧着她血淋淋的脑袋,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嘴巴一张一合——” “啊啊啊好恐怖,你别讲了!” 男生充耳不闻,呜呜地学了一通鬼哭,然后一拍桌子,掷地有声,“干他爹的,老娘我都没拿过状元,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也别想拿,比我成绩好的都该死!” 钟悬:“……” 他沉默片刻,由衷地鼓了鼓掌。 关巧巧没他大度,抄起课本就要抽他:“刘子堂你神经病吧!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子堂拔腿就跑,两个人在教室上演了一通猫抓老鼠。钟悬支着脑袋看乐子,扬声说:“巧巧,用完把书还我。” 刘子堂大喊:“钟悬你见死不救!还是不是兄弟!看错你了!” “钟悬,”文恬在翻书的间隙侧过头,“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存在吗?” 铃声刚响,关巧巧差点一头撞进英语老师怀里,在她的吸气声里紧急刹住了车。她吐了吐舌头跑掉了,匆匆忙忙地把钟悬的课本还回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钟悬接过书,将封皮上攥出来的褶皱展平:“飘你脸上你都看不到,你管他存不存在。” 文恬一脸迷茫:“啊?什么?” 钟悬抬眼看他,叹了口气:“……下次没戴眼镜别跟我说话。” “裴意浓,裴意浓!” “老师叫你去图书馆……” 裴意浓被吵醒,往教室外面张望了一下,却没看到来人是谁,满教室的同学也都走光了,广播里响起课间操的前奏声。 他很低地抱怨了一句“去干嘛”,一副恹恹的、还没睡醒的模样。 晏尔回答他:“去和讨厌鬼钟悬拍一中宣传片。” 裴意浓看起来不太乐意,又不能不去,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站起身,把搭在椅背上的校服穿上。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发现他长高了很多,过去带点肉的脸颊变得线条分明,肩背挺阔,初具成年男人的雏形。只有后背一对肩胛骨在衣料下单薄突显,看着有些嶙峋,像鸟类易折的翅膀。 他和以前一样,皮肤是少经日晒的冷白,因为裴意浓从小就喜欢窝在房间里看书,不像晏尔,总是和球、狗或者任何东西在草地上滚作一团。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丝毫血色,那双沉静明澈的眼睛也变得倦淡,透着一股病态的疲惫。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晏尔还记得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睡觉、一起玩的日子,裴意浓仗着自己脑袋聪明干什么都快,把晏尔骗得团团转还笑话他笨,晏尔就把裴意浓压倒按在地上揍。 裴意浓有时候会还手,但大多数时候不会。 保姆阿姨大惊小怪地分开他们,接着裴意浓就要去找爸爸妈妈告状了。 裴意浓总喜欢和他争宠,计较爸爸妈妈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晏尔多一点,晏尔总是赢,所以裴意浓总是在生气。 晏尔眼睛蓦地一热,才发现自己如此想念他。 裴意浓大步离开了教室,晏尔跟上去,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弄弄,你为什么会来一中?” 是因为……我吗? 裴意浓径直往前走,没有回答他。 去图书馆的路上,裴意浓遇到了钟悬。 他从另一条种满桃树的小径间穿过来,稀疏的桃枝横在眼前,他抬手轻轻拨开了。见到裴意浓时,毫无情绪的脸上倏然绽开了笑,望着他说:“学长好啊。” 裴意浓和他不熟,眉心微皱,冷淡地点了下头。 钟悬不再与他搭话,走在后面,两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进了图书馆。 很快,负责拍摄的老师和宣传部的学生就把他们团团围住,讲接下来的拍摄细节。 钟悬目光懒懒地看着前方“众星拱月”的中心人物裴意浓,和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身边的离魂。 飘得还挺起劲,魂尾巴一甩一甩的,如果他有实体,能把旁边那个男生的脸扇红。 据钟悬所知,大部分鬼魂不管有没有意识,漂浮的时候都会呈现出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能量大的能实现平行瞬移——他最烦碰到这种,武力值不高但难杀。 像晏尔这样飘得这么费劲的还是第一次见,感觉全身都在用力,但就是飘不远,有种原地跑了八百米的喜感。 晏尔察觉到钟悬充满讥讽意味的目光,忽然回头,互不相让地对视几秒。 他挺了挺腰,像只仗着有主人撑腰、虚张声势的小狗,飘到裴意浓肩上,恶狠狠地瞪了钟悬一眼。 钟悬以德报怨地朝他一笑,却只换来离魂倏然扭回去的后脑勺,和裴意浓投来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钟悬并不在意,因为有个事实一目了然,见到裴意浓第一眼,他就已经确认—— 裴意浓看不到他。 接下来你该怎么办? 钟悬望着晏尔日渐暗淡的灵体,孤立无援,真是可怜。 第5章 晏尔独自在阅览区穿梭,起初他还挺愿意加入到宣传部的成员中,和一堆学生脑袋凑在一起,一边看摄像机监视器里呈现出来的效果,一边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可是每一次裴意浓的视线隔着镜头与他相撞,他的心脏就会咯噔一跳,随即迅速反应过来——那是假的,裴意浓看不到。 看着监视器里熟悉的眉眼,晏尔满脑子都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小纸人,要去捞取水中的月亮,即使一刻不停地绕着水打转,却根本连一步都靠近不了…… 这让他倍感挫败。 摄像机换了个位置,晏尔机械地跟着他们转移,忽然发现监视器里的主角换人了。 他瞳孔收缩,下意识抬起脑袋—— 钟悬捧着书站在一排绿植前面,朝他露出一个可恶的微笑。 他发现自己更恨钟悬了,恨他的袖手旁观,恨他对自己境遇的了如指掌。 于是他投射来的每一道冷眼旁观的目光,每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都成了对晏尔的无能和愚蠢的嘲弄。 他也的的确确是在嘲笑自己。 不知道谁夸了一句“他们俩简直是两种类型的极品男高,不愧是咱们一中的门面”,晏尔不爽地皱起眉,随即却听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放屁,他心想,裴意浓才是,钟悬算什么东西? 可他连抗议的声音都传不出去,只能一脸不甘心地瞟了眼钟悬,自己闷闷不乐地走开,灰暗的灵体在高大书柜之间飘荡。 一开始他碰到书架还会拐弯,灯光直射时会下意识地闭一闭眼睛。后来转念一想,我现在都不是人了,就算撞到什么也不会痛,便肆无忌惮起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他不知道自己经过几个书架,又穿过几具鲜活的身躯,直到脑门“啪”的一下,撞上个人。 钟悬抬起一只手,手掌抵着额头把他推出去半米远,说:“走路看路,别碰瓷。” 不知道他那边的拍摄任务是提前完成了还是怎么回事,此刻一个人躲在云朵灯下面的图书区翻绘本。 晏尔不想看见他,扭头就要走,却被卷成一卷的儿童绘本拦住了去路。 钟悬走近,一手撑在书架上,微微俯身,端详他的神色:“眼睛怎么红了?” 晏尔咬了咬牙关,别开脸不想看他。 “想哭吗?”钟悬搓揉了几下他的发顶,声音压得很低,竟然显出几分异样的温柔,“别哭了吧,你知不知道,鬼是没有眼泪的……” 晏尔问:“那又怎么样?” 钟悬收回手,慢悠悠地说:“我怕你哭不出来只能干嚎,在我耳朵旁边吵得像个电热水壶,很折磨人的。” 晏尔气急反笑:“我要不要哭关你什么事?你不乐意听那儿有块玻璃,撞碎了自己跳下去啊!” 眼前的魂魄虽然憋红了眼睛,嘴仗上却不肯占丝毫下风,像只气急败坏的小孔雀。 钟悬好笑地问:“你前几天求我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态度吧?” “我求你忘了吧。” 晏尔双手合十,那双杏眼睁得溜圆,仿佛被雷电击中,亮得令人心惊,“向你低头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一件事,你就是个神经病,冷血的混蛋。我真的后悔了,求你给我个解脱吧,如果活下去的代价就是必须要和你这么恶心的人绑在一块,我宁愿去死!” 钟悬眉梢微挑,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向我低头是你做过最蠢的事?裴意浓帮不了你让你这么崩溃?连基本的判断力都没了?” 晏尔拧着眉:“关裴意浓什么事?” “我真的好奇了,”钟悬一脸认真地追问,“你同意把身体换给鬼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这不是什么蠢事,是耳朵少爷的慈善救助工程?你不会是真心想帮她吧?那可太好笑了,我不是你的恩人,但你一定是她的恩人。 “善良的小耳朵,要我给你发张荣誉证书吗?感谢你舍己为鬼的精神,这辈子没机会了,来生请你再接再厉?” 晏尔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眸光发颤,眼眶红得吓人:“你闭嘴。” 钟悬没有闭嘴,甚至又逼近了一步:“证书得写名字,你姓日?日什么?” 晏尔忍无可忍地抬起手,“梆”的往钟悬脸上砸了一拳,“日你祖宗!滚开!” 他头也不回地飘远了,也不知道自己那一拳有没有把钟悬揍痛。 至少把他砸懵了,往后退开一步,虚伪的笑意褪去,恢复成晏尔最习惯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钟悬,你过来一下。” 负责拍摄的老师在喊他,钟悬应了声好,回头看了眼晏尔离开的方向。 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睛扑簌眨了眨,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咣”的一响,死水般的湖面泛开层层涟漪。 第二天。 第三天。 晏尔没有再去找钟悬。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可他和裴意浓一样在课堂上屡屡犯困。老师喊醒裴意浓的时候,晏尔意识渐沉,又猛然惊醒,扑棱棱地飘起来。 低头时发现,继没有腿之后,他开始看不清自己的魂尾巴了。 本来就黯淡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浅…… 钟悬没有骗他,他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晏尔飘出教室,在林荫道撞上要去上体育课的高二(1)班的学生,钟悬不紧不慢走在最后面,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一人一魂擦肩而过时,晏尔绷着脸说:“想道歉就直说,不要偷看我。” 钟悬笑了一声:“想回来就跪下求我,不要嘴硬。” 晏尔才不会求他,但是如果跪下能让钟悬暴毙而亡,他倒是很想尝试一下。 晏尔飘走了,体育老师带来一堆运动器材,刘子堂率先抱走了篮球,和几个男生一起拉上钟悬去占领篮球场。 钟悬运球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瞧见球场对面的四楼走廊站着个人。 裴意浓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在靠墙罚站,那只魂魄在旁边陪着他,望着他的脸,诀别似的飘上前,抬手虚抱住他。 没过一会儿,他就飘不动了,像一片枯叶,风一吹就从四楼往下掉。透明的灵体穿过楼底下金澄澄的棣棠花,一动不动地淌在青砖路上。 钟悬把球传给了刘子堂,“我累了,休息一下。” 刘子堂抱着篮球瞪大眼睛,不满地嚷嚷:“你骗鬼呢,别人都大喘气了你连滴汗都没流——” 钟悬没有搭理他,径直往操场外走。 还未穿过大门,透过绿色的隔离栅,那摊魂魄又动了一下,扑棱棱地飘了起来,可能还有些晕,飞行轨迹忽上忽下。 又过了半分钟,晏尔逐渐清醒,低头看了眼青砖路面上搬运面包屑的小蚂蚁,像是犯了什么强迫症,立马抓起自己的魂尾巴,专注于拍干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命还挺硬,钟悬掉头往回走。 晏尔在昏沉里反复清醒。 直到晚上,平临市下雨了,他躺在操场上,看到半空中聚集了好多只红蜻蜓。 他本来是守在裴意浓身边的,可是傍晚放学后,裴意浓接了个电话,请假回家了。 雪亮车灯洞穿雨幕,晏尔眼睁睁看着家里的迈巴赫就停在校门口,陌生司机小跑过来给裴意浓打伞,引擎轰鸣,黑色轿车逐渐驶离他的视线范围。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去的车灯,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后来,天黑了,红蜻蜓不见了,雨势变小又变大,一中的晚自习铃声响过一遍又一遍。 晏尔漫无目的地在操场上飘荡,举目望去,对面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都亮满了灯。 他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当然可以去求钟悬,求他开恩,让自己多续几天的命…… 可是凭什么? 他对钟悬而言无关紧要,充其量是个无聊时候的乐子;可钟悬对他,却是仅存的希望,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种落差感让晏尔愤怒又屈辱,就好像明明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命运却降罪于他,惩罚他做一个无能的弱者,一个要因为自己不想死就只能卑躬屈膝的懦夫,一个厚着脸皮屡屡冒犯别人、伤害别人的小人。 真没意思。晏尔心想,那还不如就这么睡一觉,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他安静等着死期,却在冰冷的雨水中嗅到一股刺鼻的腥气。 眼前视线一片模糊,他揉了揉眼睛。 随即,瞳孔愕然睁大。 某只无比高大的生物伏在他身前,通体乌黑,鬃毛像飘散的雾气,与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 察觉到晏尔怔愣的目光,它喉咙里发出一声嘶鸣。 鼻息喷在身上,带着股恶臭,像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晏尔毛骨悚然,寒意沿着脊骨往上攀爬,他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学校操场上会出现一匹马?! 谁家的坐骑赶紧牵走,不要让它嚼到我了啊啊啊—— 晏尔翻身想逃,白骨森森的蹄子死死踩住他的左手,马头凑过来,一口咬碎了他的魂尾巴。 一阵剧痛,晏尔难受地弓着腰,蜷缩在巨大的黑影之下。 好疼……可现在疼都是小事,他的脸吓得煞白,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我真的要死了——甚至不是钟悬所谓的魂魄崩解,而是被这只又脏又臭的怪东西嚼碎吞下肚! 该死的钟悬,他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准话! 铃声响彻整个校园,晚自习结束了。 晏尔在恐惧和惊惶里大喊:“钟悬!救命啊——” “我以为你会更有骨气一点,宁死都不求我。” 一道懒洋洋的声线自怪物身后传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密绒绒的草皮上,几乎将他来时的脚步声一并吞没。 晏尔惊喜抬头,看到钟悬撑着一把伞,姿态悠闲得像是逛街,右手藏在身后,半遮半掩,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等他走近,晏尔定睛一看,发现那只是一截桃枝,细伶伶的一条,枝叶上还沾着未抖落的雨水。 晏尔要崩溃了:“大哥,你是来插花的吗?好有闲情逸致——至少带根棍来啊?!” “杀鬼要用桃木剑,等我弄来你都被它嚼碎了。”钟悬扔下伞走过来,桃枝轻而易举地削断了那只雾缭缭的马蹄,他一把拎起晏尔的后颈,把他丢出去几米远。 像马的怪物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灰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悬。 钟悬歪头端详它,乌黑的额发被雨水浸湿,露出的那双灿金色眼瞳杀气四溢。 桃枝在雨里轻轻一晃,他轻声说,“反正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将就用吧。” 第6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晏尔一定会觉得钟悬在演电影。 他身形如猫,轻巧地跃到马的背上,单薄的白色校服迅速被雨水打湿粘在脊背上,脊骨微微弯曲,像风中的劲竹。 手指抓着它的鬃毛,那根不起眼的桃枝在钟悬手里仿佛成了绝世名剑,轻而易举地洞穿了鬼怪的头颅。不等晏尔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钟悬便松开了手,从它身上跳下去。 飘渺的黑雾伴随着强烈的腥气,被一阵大风席卷而过,就这样消散在暴雨之中,“啪嗒”的一声,那截桃枝掉在了空旷的操场上。 除此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晏尔目瞪口呆:“就这么轻松?” 钟悬瞥他一眼:“觉得轻松你倒是自己来。” 术业有专攻,晏尔选择闭嘴,正要起身,却见钟悬弯腰捡起那截桃枝,抖了抖雨水,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 他的脸上都是雨水,眼睫毛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那双灿金色的眼瞳毫无遮挡,在浓郁的雨夜里晃成一线金色微光,如同飘摇的鬼灯。 晏尔一愣,登时汗毛倒竖,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钟悬在他身前半米的地方站定,晏尔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垂眼往下看,桃枝就停在他脆弱的脖颈前,留下一段将戳未戳的暧昧距离。 他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居高临下的、绝对不算友善的眼瞳,哑声问:“你想干嘛?” “我好像记得,前几天有只鬼一言不合就对我动手,我不计前嫌救他一命,可他到现在居然连句谢谢都不说……”钟悬眼睫微垂,将地上那摊魂魄笼进眸光里,“现在我很不高兴,你说怎么办?” 晏尔干巴巴地说:“谢谢你,你人真好。” 钟悬挑眉:“我是谁?” 晏尔:“钟悬。” 钟悬:“嗯?” “钟悬、大哥,不是,恩人哥哥,”晏尔飞快瞄了眼逼近自己喉间的桃枝,想起那匹马长得有多猛,在这小子手里死得又有多快……屈辱地低头认错,“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识好歹,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晏尔胆战心惊地等了几秒,那根危险的桃枝终于移开了,落在操场草坪上。 钟悬微微俯下身,沾满水汽的手指按在他发间,笑了一声说:“乖狗狗。” 晏尔:“……” 该死的臭小子! 此番大起大落,晏尔的萎靡不振在遭遇马鬼嚼人事件后一扫而空,满心都是—— 不行,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钟悬你给我等着! 如今自己势单力薄,不是最好的时机,晏尔决定先附进仇人的身体里苟命养魂,以后再徐徐图之。 至于具体如何行动,交给十年后的晏尔去办。 他擅自给未来的自己交办好任务,顺嘴就和钟悬抱怨起来:“你就不能早点来吗?我的尾巴都被他咬短了一截。” “是吗?那太坏了。”钟悬弯腰捡起那把伞,不徐不急地说,“下次我会记得给你留条马尾巴,镶在你屁股后面。” 晏尔忍不住:“你脑子真有病吧?” 钟悬笑了半天才说:“你跟我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养养,看看过两天能不能长回来。” 晏尔不太高兴,他的魂魄本来就不大,果冻一样软趴趴的一团,现在还被啃掉一口……他真怕自己越养越缩水,最后就算能回到自己身体里也填不满。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钟悬来到主席台前,把伞丢到一边,单手一撑跳了上去。 接近夜里十点半,学生的伞流汇聚成河涌出校门,操场空无一人,只有他悄无声息地猫在黑暗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晏尔问,“两只眼睛亮得跟大灯一样,也不怕被人发现了把你当妖怪。” “隔这么远谁看得清。”钟悬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棒棒糖,还是荧光的,“啪”的一下把棍掰碎了,荧黄色的光源安静地亮在夜色里,他把糖塞进嘴里,含糊说,“请你吃糖。” 晏尔婉拒了,试图点菜:“我想吃红烧酱肘子。” “没有,啃你自己吧。” 离雨停、离钟悬的“灯”暗下去,都还有一段时间。 晏尔是静不下来的性子,无聊的时候就算是仇人也想抓起来唠两句,问他:“那只马到底是什么东西?马死掉也会变成鬼吗?” 钟悬简洁地说:“是鬼,其他不知道。” 晏尔不信:“你都能杀你说不知道?” “屠宰场杀猪的时候也不翻每只猪的履历。” 晏尔:“……你生下来说话就这么难听是吗?” 钟悬没理他,手肘压在膝盖上,微微躬着腰看眼前的晦暗风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一边鼓起的腮帮子显出一点少年稚气。 过了一会儿,他问晏尔:“你知道什么是鬼吗?” 晏尔回答:“人死了就会变鬼。” “人死了是尸体。”钟悬纠正他,“人之余气为鬼,越是横死的人越容易成鬼,动物一般不会,它们没有那么大的怨气,如果会的话就很可怜了。” 晏尔问:“为什么?” “因为鬼也分强弱,像你遇到的那只地缚灵就是很低级的鬼怪,行动范围有限,只能搞搞恶作剧,闹不出多大的事自己就消散了。再厉害一点的能生出一部分神智,它们为了存活下去,会想法设法地害人和吞噬同类来强大自身……动物都很笨,变成鬼以后就更笨了,只会被吃掉。” 晏尔心里微微一动,如果鬼是通过吃小鬼变强的,自己现在约等于半个鬼,是不是也能用同样的办法变厉害? 那只要吃得够多,别说被圈禁在平临中学,踹掉钟悬夺回身体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那样你就真的回不去了,”钟悬打断了他的异想天开,淡淡地说,“魂魄沾上怨气就会被污染,和肉身互相排斥,你不仅回不去,还会把你的肉身一起害死。” 晏尔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又问:“那刚刚那只马是……” “可能是吞掉一只马鬼的怨灵,还没消化干净,也可能是人死前形象的异化……”钟悬耸了耸肩,“比如加班加到过劳死的社畜牛马。” 晏尔很轻地“啊”了一声,被马嚼的时候害怕得要死,可是换成加班猝死的人,他又觉得它们也怪不容易的。 “你又同情上了?” 晏尔问:“干你们这行的,就没有和平一点的解决方式吗?” “有,我师父的徒子徒孙们都主张化解怨气然后超度,但是我不喜欢,啰里啰唆,太麻烦了。”钟悬“咔擦”一声把嘴里的棒棒糖咬碎了,嗓音含糊不清,“我讨厌怨灵,它们长得都很恶心,这种喜欢乱吃东西的就更恶心了。” 听他这么说,晏尔更加确信钟悬是个三脚猫小道士,还是个不服管教的逆徒。 自己得多倒霉才会撞上他,但凡上的是他师门里别人的身——就凭外婆给那些“大师”们砸钱砸出来的交情,说不定当天就给他送回家里了。 晏尔忍不住问:“你说话做事这么极端,一点余地都不留,不怕将来会有报应吗?” 外婆信奉一些奇奇怪怪的命理玄学,说晏尔身弱,五行力量不足,怕他因此运势不好,一天到晚唠叨他衣着要如何如何鲜亮,金生水,土稳固,送他的金银玉石不要乱丢,挑些喜欢的戴起来;每次他和裴意浓吵架的时候,外婆就要劝他们说话要和气,恶语伤人会造下口业,容易遭报应…… 按她的说法,晏尔觉得自己多半得成为一棵光鲜亮丽、口吐莲花的圣诞树;而钟悬想必早已经恶贯满盈,将来无数报应在等着他。 冷风穿堂而过,将钟悬淋湿的额发吹得半干,向两边掀开,那双金瞳无声无息暗了下去,变成普通的浅棕色。 他眨了眨眼睛,漠不关心地说:“那就来报。” 糖吃完了,钟悬也该走了,他从主席台上跳下去,忽然听到晏尔问:“对了,你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 钟悬停住脚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怀疑我?” 晏尔说:“这个学校能见鬼的只有你,谁知道是不是你弄进来的?” “我脑子又没进水,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钟悬匪夷所思地说,“如果我想害你会直接掐死你,不会大雨天跑来给你表演节目,这种临终关怀太善良了,不是我的作风。” “谁知道呢,”晏尔小声嘀咕,“万一你对我一见钟情,故意设计吊桥效应来勾引我……” 钟悬沉默半晌,像是气笑了,“你给我出来。” 晏尔心生警惕:“你要干嘛?” 他一听语气就觉得不妙,紧缩在钟悬体内不肯露面,谁知道后心忽然传来一股力度,将他重重地推了出去。 钟悬按住了他的半张脸,虎口卡着耳朵,大拇指用力压在他的下颏——抓魂的手法和力气真是似曾相识,迫使晏尔仰起头,直视伞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钟悬垂着眼皮,评价道:“你以为自己是天仙吗?长的也不怎么样。” 晏尔觉得他纯粹眼瞎,就算自己现在只剩魂了那也不至于沦落到“不怎么样”的地步:“我外婆说我是全家小孩里长得最好看的。” “你外婆怎么不说你是脑子最聪明的?”钟悬问,“因为哄傻子最漂亮傻子听了会信,夸傻子最聪明傻子都不信是吗?” 晏尔:“……” 嘴毒成这样,你怎么不干脆毒死自己呢? 他真想告诉钟悬,外婆的参照标准是裴序表哥和裴意浓——嗯嗯,就是那个各方面都比你略胜一筹的裴意浓哦。 又怕说出来他会恼羞成怒,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刁难自己。 钟悬懒得猜他眼珠子乱转又在想什么,淡声说:“你现在连人形都没有,长得跟个气球一样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不尴尬吗?” 晏尔闻声一愣,天第二次塌了:“什么——你说谁是气球?!” 他一直以为就算自己暂时失去了一双大长腿,也是潦草一点的落难男美人鱼,怎么就成气球了——那玩意连脖子都没有! 钟悬撒手,把一脸崩溃地捧着脑袋的“气球”晏尔放飞了,掠过他径直往前走。 晏尔追上去,还是没能想通:“既然你这么烦我,为什么要来救我?” 钟悬看着他,眉眼倏然一弯,含笑说:“当然是为了挟恩图报,让你给我当狗。” 晏尔:“……你还是快滚吧。” 他这样回答,晏尔拖延了一晚上、不愿轻易吐出的感谢,也就更加无从说出口。 只能看着钟悬撑伞走出操场,平静地融入最后一波放学的学生里,变回他们之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 好像少了点什么。 晏尔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过了半晌才想起来,缺了一句“明天见”。 被迫与钟悬捆绑的那些天,每天晚自习结束,钟悬都是这样和他的同学告别的。 但转念一想,他和钟悬虽然阴差阳错地共享了彼此的秘密,却并不是会期待再见的关系,说与不说,谁会在乎。 第7章 告别钟悬后,晏尔又迎来魂生中的最大难题——漫漫长夜要如何度过。 他仍然保留着做人时的作息习惯,觉得到点就该上床睡觉,可是哪有魂能睡的床? 他路过打鼾的宿管老头,路过总有学生熬夜背书的楼梯角,路过男生臭烘烘的发光被窝,路过“女生宿舍 男生止步”的牌子,噢,这里不能去…… 整宿的空熬后,终于听到平临中学苏醒的声音。 一波一波的学生像放出栏的小羊羔,涌向操场,涌向食堂,涌向教室。 在此之前,晏尔从来不知道失眠是如此折磨人的一件事。 老人觉才少,小孩的觉总是睡不够的。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把他和裴意浓放到外婆家里过暑假,半夜裴意浓摇醒他,两个人一起走进书房,外婆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翻看外公留下来的旧书,手指从淡黄色的书页上划过。 他们一左一右傍在外婆身边,裴意浓陪她看书,乌黑的睫羽垂着,视线跟随外婆的手指一行一行地读过去。 晏尔不喜欢看那么多字,他读故事书都犯困,目光转开,盯着外婆枯老的手指发呆,天马行空地思索着如何能将上面的褶皱熨平,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第二天,外婆的毯子盖在了晏尔身上,裴意浓嘲笑他像只猪,一天要睡十二个小时。 平时晏尔一定会扑过去和他打一架,今天却没有,他睡得太久,头发蓬乱,手脚都发软,坐在床上仰头望着裴意浓,眼神懵懵的。 裴意浓觉得奇怪,走过来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病了。 晏尔忽然往前一栽,裴意浓赶紧扶住他的肩膀,随即听到晏尔恶作剧得逞的笑声,裴意浓气恼地推他一把,扭头往外走。 晏尔仰躺着看天花板,他没有告诉裴意浓自己做了一个怪梦,有个没见过的老头不停地追问他,书媛过得好不好呀?书媛过得好不好呀? 他不堪其扰,在梦里跑了好久才醒,疲惫地蹭了通柔软的毯子,鼻尖耸动,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蓦然反应过来,书媛是外婆的名字。 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感伤,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万事万物都有终结与归期,这是生命的定律。 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别的让他感到安心的事情,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他和裴意浓都会永远在一起。 过去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中考后的一天,他听到裴意浓问妈妈: “我能不能不跟晏尔去一个高中了?” 晏尔愣住了,怀里的可卡布发出一声很轻的叫唤,他连忙捂住了小狗的嘴筒子,可该听到的人还是听到了。 妈妈眼神示意他离开,接着和裴意浓商量:“弄弄,这件事我们晚上再谈好不好?” “不好,我觉得累了,也很烦。”裴意浓看了一眼玻璃门外的晏尔,浓黑的眼眸一片冰冷,透出一股真实的厌恶。 “他没考上附中就代表附中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为什么还要给他联系人,继续把我和他绑在一起?到时候他迟到、他早退、他不做作业、他和同学起冲突……他发生任何事都要我去注意。” “你们是兄弟,”妈妈摸了摸裴意浓的头发,对他说,“亲兄弟之间本来就是要互相关照的。” “那我要关照到什么时候?”裴意浓问,“高中毕业?大学毕业?还是等他结婚了成家了?” “弄弄,你是不是和哥哥吵架了?他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烦了,我讨厌他在别人面前自称是我哥,讨厌他不讲道理,默认我必须不分对错和他站在同一边。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各人有各人的空间,我就要求这些,不过分吧?”裴意浓说,“如果你们还是坚持让他上附中,我会自己转学,去别的市的寄宿学校。” 在此之前,晏尔从未想过,从前那么多个瞬间,比如他在老师的办公桌前抓耳挠腮写检讨,裴意浓来领获奖证书,自己仰起脑袋朝他笑的瞬间;他教训隔壁班嘴贱欺负人的臭小子,对方不讲武德喊来了帮手,他大喊裴意浓快来搭把手的瞬间;他在人群中抓住躲闪的裴意浓,揽着肩膀向众人宣布“这是我亲爱的欧豆豆”的瞬间…… 是一个接一个,让裴意浓感到难堪,于是更加厌烦他的瞬间。 他能容忍至今不是因为他喜欢晏尔,只是内敛不说,而是他性情如此——他有一本看不见的小本子,上面不停地在给晏尔扣分,直到扣成零蛋,晏尔被他驱逐出境。 哈哈,真是一场充满了自作多情的兄弟情。 晏尔决定遂他的意,这么多年来他光顾着欺负裴意浓了,就没做过一次好哥哥,总该让他开心一回。 后来,裴意浓如愿上了附中,晏尔去了平临中学。 开学不到一周,晏尔惨遭夺舍,再睁眼已是两年后…… 醒来至今,他一直在想怎么回家,怎么能与裴意浓再见,却没想到再见的时机来得那么快。 宁愿去外市上学也要摆脱他的裴意浓,为什么会转学来平临中学? 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是“他”为了躲避自己让爸爸妈妈把“他”弄进了附中,才逼得裴意浓不得不转学的吗?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挤在晏尔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惆怅远眺,身后忽然传来“吱呀”的响声,有人来了。 晏尔转身,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他推开顶楼带锁的小门,手里攥着一瓶矿泉水,平淡地穿过了晏尔的魂体,然后屈膝蹲下,掀开地上一块不起眼的灰色格纹防水垫。 晏尔很早便注意到了,只是他以为那是哪个学生遗漏在这里的午餐垫,吃完忘记带走了。 随后,来人拧开矿泉水往地上倒,将午餐垫下面一副巨大的奇怪图纹冲刷干净。 昨夜本就是雨天,图纹被楼顶的积水泡得残缺不全,晏尔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被冲花了。 冷风袭过,某样轻飘飘的东西吹到地上,单薄的黄纸迅速被那滩水洇湿,变得模糊不清。 晏尔俯身去看,发现是一张朱墨画成的符箓,上面的鬼画符是什么意思他看不懂,只有中间盖着的红色法印,依稀能分辨出“道经师宝”四个字。 天光微亮,蒙蒙雾霭还未散去,晏尔怔愣着抬起头,听到他校服衣兜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 裴意浓接了电话,走到一旁,后腰靠在护栏上,沉默地听完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劝告,不发一言。 直到最后,他才出声:“我的要求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一别让我爸妈发现,二他必须死。” 语气是晏尔从未听过的阴沉与刻毒。 在这样冷寂的时刻,黄纸、朱砂、糊成一团的诡异图案和裴意浓锁门离开的身影…… 一切都显得如此诡谲,仿佛是一记无形的耳光,在告诉晏尔: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裴意浓。 那只离魂一头撞过来,钟悬往旁躲了一下,晏尔在穿过墙壁之前紧急刹住了车,魂体转半圈,转过来一张皱成一团的脸,脸上表情半是生气半是发愁。 钟悬有点想笑,又觉得稀罕:“不去陪裴意浓了?” 晏尔没有搭理他,神色凝重:“你懂不懂符箓和阵法?” 钟悬摊开手:“我看看。” 晏尔思索片刻,把还记得的那部分画在他手心,画了几笔又觉得不对,好像是从另一个方向拐过来的…… 如此反复几遍,钟悬撤回手,从桌洞里抽出课本准备早读。 晏尔期待地飘过去:“你看明白了吗?这是什么符?” “这是什么符?你画明白了吗?”钟悬问。 一人一魂对视几秒,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个不堪用的废物点心。 早读铃响起后,关巧巧蹑手蹑脚地从后门进来,瞄了眼老武不在才松了口气,拎着一袋小笼包飞奔座位。 晏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忽然感到一股久违的渴望,问钟悬:“你饿吗?” 钟悬莫名其妙:“你又想干嘛?” 下一秒,关巧巧就被一截蓝色的校服衣袖拦在过道中间,她诧异地转过头:“咦,钟悬,有事吗?” “钟悬”仰起脸,忽然朝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带着几分讨好与歉意,对她说:“我没吃早饭来的,现在饿得胃痛,姐姐你的小笼包够吃吗?还有多的吗?” 关巧巧一愣,被这副美少年仰着脑袋“求投喂”的画面萌得心花怒放,慷慨地说:“我每次都吃不完,你要几个?” 晏尔说:“一个就够了,谢谢姐——” 钟悬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叫关巧巧。” 晏尔改口:“谢谢巧巧。” 关巧巧:“没事儿。” 等她回到座位才蓦然反应过来,拽着同桌的胳膊肘问:“等等,刚刚钟悬是不是管我叫姐姐了?” 同桌点点头:“我现在真的怀疑他被鬼上身了。” “不管是什么鬼,能不能在钟悬身上多待一会儿。”关巧巧忍不住说,“太可爱了,我刚刚甚至有一种想给他当妈的冲动,让我给孩子做顿饭!” 同桌:“……冷静一点,你根本不会做饭。” 可惜关巧巧许愿失败,晏尔刚咽下小笼包就被钟悬推了出去。 钟悬问:“你是饿死鬼吗?” “差不多吧。”晏尔说,“我都两年多没吃过饭了,很可怜的。” 钟悬油盐不进:“你是鬼,鬼不用吃饭。” “我知道啊,但我会馋。这小笼包是在哪买的?味道好一般,跟嚼纸一样,让巧巧下次别去那里买了。” 虽然味道一般,但那也是久违的、热的、人类的食物,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精力,绕着钟悬打转,边转边和他商量,“我好无聊,你有没有没什么不喜欢的课?托管给我我帮你上呀,找我代课都不用花钱,还没人能看得出来。” 钟悬竖起书说:“我不敢。” 晏尔觑他一眼,“好学生。” 钟悬面无表情地说:“我怕拦不住某个饿死鬼,他会满教室要饭。” 第8章 晏尔觉得钟悬纯属污蔑,饿死鬼也是有尊严的,他才不会要饭呢。 但当前面的女孩子听说钟悬没吃早饭都胃疼了,传过来多余的茶叶蛋、多余的手抓饼、多余的雪饼和多余的盒装牛奶等等摆了一桌……晏尔还是很不争气地都吃光了。 嗯……这怎么会是要饭呢? 这是早饭主动拥抱我,盛情难却不就是这个意思。 耳边传来一声气音,钟悬又在嘲笑他了。 晏尔十分不悦,同时又为钟悬的好人缘感到震惊—— 那时她们转过头来,个个眼睛里都透着稀奇,像在看一尊活过来的神像。 因为仔细想来,虽然钟悬性情温和,身上没有学霸惯有的傲气,上进如班长,堕落如刘子堂都能和他打成一片,但古人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一个人如果又聪明性格又好,就不能长得太好看,一个处处完美的人是不符合人性的,那和神仙有什么两样。 钟悬就是这样一位泯灭人性的存在。 在同学们眼里,他的日常表现总带着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质,很难形容,只能笼统地归于仙气——比如望尘莫及的总分,比如循规蹈矩的黑发与校服,头发丝都不会多长长一寸,再比如从来没在教室吃过一口东西。 前二者只是普通吓人,后者简直恐怖如斯。 晏尔头一次在进食的时候对上这么多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差点被噎着,低头凝视手抓饼,怀疑她们是否也对钟悬的毒舌刻薄怀恨在心,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下药,一举将他毒哑。 钟悬插好吸管,把牛奶递过去,说:“要吃就快点吃,心理活动别这么丰富。” 晏尔问:“我们现在这样算一体双魂吧,那为什么只有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我听不到你在想什么?你屏蔽我?” 钟悬:“你听不到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 晏尔:“我不信,你真的是人吗?人怎么能忍住不在背后蛐蛐别人?” 钟悬:“蠢货。” 晏尔:“……你还是忍住吧,忍耐是美好品德。” 和钟悬共感这件事似乎让他颇为忧愁,脑子里涌出很多乱七八糟的片段,钟悬耐心有限,被迫看了几秒裴意浓的高清大脸之后又想把他推出去。 在动手前一秒,晏尔突然问:“我现在回忆一下那个符箓的样子,你能认出来吗?” 钟悬不置可否,脑海里随之浮现出一张被污水洇湿的黄纸,朱墨的运笔依旧一团乱麻,唯一清晰的就是中间那枚法印,但道经师宝印泛用到几乎所有符咒都能盖…… 唯一特殊的是朱印中间有道细微的裂痕,他记得师父有块雷击木制成的法印,中间似乎也有这么一道天然形成的裂痕。 老妖怪临走之前把它交给了哪位废物师兄,替他继续坑蒙拐骗来着? 晏尔问:“你认识吗?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钟悬反问他:“这张符箓你在哪里看到的?” 早自习结束,他们去了艺术楼楼顶,晏尔穿门而过,钟悬被拦在了铁门之后。 居然忘了这一茬,晏尔正要建议他找人拿钥匙或者寻个趁手的工具,就见钟悬低头摆弄了一下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锁,随后后退一步,抬起腿“哐”一声巨响,锁头弹开掉在地上,那扇铁门居然真这么简单粗暴地打开了。 钟悬拉开门,坦然自若地走出来。 晏尔的第一个念头是:损坏校园公共财物,你一个好学生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第二个念头是:对了,十八个保镖应该够摁住他吧? “发什么呆?”钟悬说,“跟过来。” 晏尔朝他飘过去。顶楼地面仍是湿的,野餐毯被卷起来放置在角落一堆废弃的桌子上,地上那副古怪的阵法图纹早就冲洗干净了,只剩一张破破烂烂的黄纸落在地上,朱砂将积水染出几抹猩红。 钟悬半蹲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得出答案:“役鬼术,五鬼搬运听说过吗?就是其中一种。” 晏尔不懂:“役鬼……是做什么的?” “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什么都行,人不方便做的事它们都能干。” “那有没有可能——他是在找我?”晏尔神色急切,脱口而出,“会不会他已经发现那个人不是我,我是被害了,所以他来一中找我了?” “没有。”钟悬平淡地说,“这个符咒召的是恶鬼邪神,你是恶鬼吗?” “那就是他被给他符的道士骗了——” “耳朵,”钟悬打断他,轻描淡写地掐灭了裴意浓在试图寻找他的可能性,“能给他这个符的人道行不会浅,没必要骗他自砸招牌,他要召的就是恶鬼不会是你。只是他能力不够,所以应召出来的是昨天晚上那种等级的怨灵。” 晏尔一动不动地飘在半空,垂着眼望着那张模糊的黄纸,被咬成锯齿状的魂尾巴也丧气地耷拉下来。 他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轻声问:“我就不能是恶鬼吗?” “你知道什么是恶鬼吗?全家灭门亲缘尽断,它们最大的执念就是仇恨所以凶恶无比,你凶吗?恶吗?你连怨气都没有。”从他的反应里,钟悬猜出了这张符箓的归属,起身说,“裴意浓差役不了恶鬼,他早晚会害死他自己。” “那你能救他吗?” “不能。”钟悬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内,只有冷淡的声音从楼道里传出,“他自寻死路,我为什么要救他?” “钟悬!”晏尔叫他一声,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灰暗的灵体飘在铁门外,被熹微的晨光照得通体透明,近乎纯洁,“我已经这样了,如果我回不去了,裴意浓绝对不可以再出事,不然我爸爸妈妈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伤心死的……” “你已经这样了,你还管他的死活?”钟悬回身,问他,“你跟裴意浓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家人,就算他犯了错,只要我还在,就不可能会对他放任不管。”晏尔哀求道,“求你了,以后我真的不顶撞你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钟悬微微抬眼,他过去的一半光阴都在与鬼为伍,鬼什么样子的都有,但普遍长得不会好看,黑暗的、畸形的、丑陋的、污秽的、痴傻的、偏执的……像晏尔这种圆滚滚、浅灰色的才是鬼中的异类。 他的魂魄没有杂质,称得上干净漂亮,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少见的好人。 钟悬承认自己主动搭话的时候是起了一点恻隐之心,但也没善心大发到真要去拯救谁。 他甚至有些想笑,也真的笑了,目露讥讽地看着晏尔:“你知道你在求一个什么人吗?” 晏尔飞快回答:“知道。” 我能不知道吗?你以为自己在我心里是个好东西吗?谁能比你更坏啊! 但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两个选项:a求冷血坏蛋转性 b和弄弄一起嗝屁 后者必死前者还有一线生机,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好不好?! 钟悬说:“好。” 晏尔闻声一愣,还真转性了? 随即听到他微微带笑的清凉嗓音,“可我还是不想救他,不如救你吧。耳朵,我送你回家怎么样?” 他每次这样笑盈盈的说话,之后都会变着花样欺负自己。晏尔心底发毛,有些迟疑地对上他那双稍弯的浅棕色眼睛,飘过去问:“真的?” 钟悬点头:“真的。” “你是不是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弟弟?你和他感情很好但是他突然出了意外,多年以后你遇到我就重新想起了过去那双眼睛——” “脑子笨就多读书少看电视。”钟悬懒得理他,转身说,“我一直是独生子。” “那你为什么突然又愿意帮我了?”晏尔狐疑地跟在他身后,想了想又说,“我以前承诺给你的三百万还作数的,回去之后我就转给你。” “比起这个,你先了解一下你自己的情况吧。”钟悬说,“两年能改变很多事情,你做好心理准备。” 晏尔一愣:“什么意思?” 钟悬毫无铺垫,直截了当地说:“你的身体可能已经不在了,魂魄离体太久,肉身是会断气的。” 晏尔急道:“可我不是自己离体的呀,我是被夺舍了,它的魂魄不算吗?怎么会突然断气!” “我和你说过,地缚灵是一种很低级的鬼怪,少则几天,多的也不超过半年,它们会自行消散,遗留下来的怨气还会继续侵蚀那具躯体,人会得病,体质变得虚弱,大脑神志不清。”钟悬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你觉得这种情形下,你肉身存活的几率有多大?” 晏尔被这个惊天噩耗砸懵了,他想过女鬼可能会用他的身体做些不好的事情,破坏他的形象,伤害他的家人,抢走他的一切……但没想到它自己玩开心了就算了,怎么把他也一起送走了? 他就知道钟悬这个坏东西不会这么好心,嘴上说是帮他回家,心里还不是照样在笑话他是个弄没自己身体的蠢货。 “那我都死了,你还能帮我做什么?把我从地底挖出来?” “再送你一具新身体啊。”钟悬微微侧头,像个称职的销售,和气地问,“你喜欢本土的还是外国的?清瘦点的还是强壮点的?” 晏尔:“……” 这还有的挑?那三百万真给了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晏尔眉头紧锁,沉默半晌后抬起头:“你们做这种买卖,能合法吗?” “答案不是很明显?所以我师父早就卷款跑路到泰国去了。”钟悬云淡风轻地说,“留我在这儿给他销赃呢。” 晏尔艰难开口:“……怎么不带你呀?” “我在上学啊。”钟悬眉眼稍弯,用讨论作业一样稀疏平常的语气说,“再说了,未成年抓到判得轻点。” 晏尔:“…………”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追向走廊里那群穿着蓝白校服去上课的中学生,他们熙攘着打闹说话,笑声远远地飘荡过来。 明明身处青春洋溢的象牙塔里,晏尔却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感觉自己半只脚——不是,整只魂都被拽进了一个可怕的犯罪窝点中。 钟悬这种人到底是在怎样一个可怕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太邪门太吓人了! 一整个上午,晏尔都处在一种莫名的忧虑中,眉头蹙起,欲言又止地从各个角度凝视钟悬,不像个地缚灵,像个背后灵。 钟悬注意到了,但没空搭理。 直到下课铃响了,班里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他从繁重的学业里抬起头,早忘了自己为了吓唬魂都扯了什么淡,以为他还在为裴意浓或者自己身体的事发愁,便问:“都说了帮你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晏尔咬了咬唇角,没说,深吸一口气,还是没敢说。 等到钟悬耐心告罄,起身一推椅子要走人的时候,他才迎过去,小声地叫他:“钟悬。” 钟悬偏头:“怎么?” 晏尔微微仰起脸,很认真地问:“万一将来你被抓了,你不会供出我的,对吧?” 钟悬:“……” 他眨了眨眼睛,朝晏尔勾勾手指,“过来。” 晏尔飘过去。 钟悬揉了把他的额发,然后屈指把这个没良心的魂魄又弹飞出去,头也不回地说:“第一个就供你。” 第9章 下午钟悬他们班要随堂测验,听课晏尔勉强还能奉陪,考试就太无聊了。他飘去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又去看了一次裴意浓,试图从他的言行里窥探出他的秘密——他要杀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然而无果,和之前来看他的每一次一样,裴意浓精力不济,根本无法在课堂上、学业上保持以往的专注力,他的所有老师都在为此苦恼。 裴意浓又被叫起来,他站起身,看老师一眼,主动问:“要我出去是吗?” 周围响起一片喧哗,整个班的人都在看着他。老师重重地敲了下讲台,因为没有感受到被尊重,于是神情愈发恼火。 然后裴意浓真的被赶出教室了。 这样的表现,是以前的裴意浓绝对不会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因为他和晏尔不同,他骄傲又自律,一直在用远超同龄人的表现约束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拔高了爸爸妈妈对他的期待,是所有家长都梦寐以求的那种完美小孩,又聪明又稳重,情商高负责任。 可以说晏尔让家里操了多少心,裴意浓就让他们省了多少心。 晏尔还记得有一次家里聚餐,虹玉姨姨问家里有一对双胞胎小男孩是不是特别好玩,爸爸的回答是“折磨但幸福”。 折磨指的就是晏尔,他小时候体弱,刚出生就进了保温箱,好不容易安全了能抱回家,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哭闹不休,阿姨哄都不管用,非要摧残亲爸亲妈的耳膜。 妈妈说有时候好好的在公司开会,耳边会突然幻听,响起儿子警报铃一样的哭声,她心里就激灵一下,只想打个视频电话回去看看宝宝是冷了还是热了,饿了还是拉了; 爸爸说他带娃半年暴瘦十斤,一张帅脸都憔悴了,唯一一次没忍住掉眼泪是在晏尔断奶期又把自己哭到小脸通红,把睡着的裴意浓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将他们一起抱住,摸了摸晏尔的脑袋,说“不咕不咕”……直到晏尔精力耗尽,两个宝宝都睡着了,歪歪扭扭地靠在同一个枕头上。 那个时刻,应该是裴意浓初次觉醒天使宝宝血脉,让爸爸意识到上天对他们家也没有那么坏,除了晏尔这个讨债小鬼,还附赠一个安静乖巧、好哄懂事的裴意浓补偿他们。 可是晏尔跟去办公室,久违地从老师的电话里听到爸爸的声音,他却在老师罗列裴意浓在学校的表现,说他如何懈怠涣散时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只在最后,老师质问:“你们做家长的到底管不管他?!” 他抱歉地说:“对不起老师,能不能再给裴意浓一点时间去调整?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他从来都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太犟了,很多事情还没想通。我们已经……”他停顿了一下,这句话没有说完,“真的不想再逼他什么了。” 而在一个小时前,晏尔拜托钟悬让自己给家里打个电话,至少问一下他的身体如今状况如何,是完整的活的还能抢救一下的,还是火化完毕已经打包装盒的。 钟悬拿着手机,没立即拨号,对他说:“有件事我忘了提醒你。” 晏尔警惕抬头,与钟悬似笑非笑的眸光相遇,心忽地一跳。 他抗拒再听到任何坏消息,尤其是来自钟悬的提醒—— 第一次提醒是给他一个死亡倒计时,第二次是告诉他他的身体或许已经入土,第三次还能比这更糟糕吗? 事实证明,真的能。 钟悬问:“你为什么会同意把身体给地缚灵?” “这件事你到底要嘲笑我多少遍?”晏尔圆瞪着眼睛,“我蠢行了吧,她说要借一样东西,我不想死除了答应她还能怎么办!” “地缚灵不会杀人,也不会夺舍。”钟悬平静地说,“如果它能抢走你的身体,只可能是你主动给出去的,不是口头上的空话,而是你自愿把你的身体献给它。你们认识?关系很好?” “我是因为要——” 要什么…… 晏尔愣住了,他模糊记得自己是因为一件事去的平临中学,那件事就在嘴边,本该脱口而出,他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记不清了…… “离魂记忆有缺失很正常,但是被地缚灵夺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被恶鬼夺舍倒是常见得多。”钟悬微微垂眼,浅色的瞳孔映出离魂愣神的模样,他轻声说,“耳朵,你觉得会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晏尔呆呆地问:“什么?” 钟悬眨了下眼睛,“有人召出恶鬼害了你,撞见地缚灵只是你出现在它的死地造成的误会。” 晏尔怔住了,大脑一片混乱,哑然许久,才问:“你不是说裴意浓差役不了恶鬼吗?” 钟悬说:“是不能,但如果你是恶鬼,你会放过送上门的祭品吗?它愿意占据你的身体又不代表愿意接受裴意浓的操控。” 晏尔低下头,他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心沉得像块铅,先前只是用一根细弦吊着,现在弦断了,他的所有侥幸与自欺都在陷落。 怎么……可能呢? 之后,他给家里打电话,只来得及说一句“你好,是晏尔家吗?我是他的同——” “同学”两个字还未说完整,就被一道女性嗓音匆匆打断,她急促地说:“他不在,不要再打过来了!” 随后“啪”的一声,耳畔是漫长的忙音。 晏尔听出了那是从小照顾他的窦阿姨的声音,被她撂电话却是生平头一回,仿佛对面是什么洪水猛兽,她避之唯恐不及。 “不在”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在家还是已经不在了? 钟悬在旁边说风凉话,慢悠悠地开口:“你家的态度很诡异啊,一个要害你,一个连同学的电话都不敢接。” 晏尔满心愁绪,闻声抬头,不满地瞥他一眼:“你不要挑拨离间,裴意浓不会害我。” 钟悬“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那就是你和地缚灵心意相通,你自愿的。” 晏尔蹙眉,明知道很没有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为裴意浓辩解,“就算他要害我,那也是我有问题,肯定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自己又忘了,他没有那么坏。” 钟悬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天真到脑干缺失的蠢货,简直叹为观止,“你被他弄死真是一点也不冤。” 晏尔不想理他,背过身去,闷声不响地飘在半空中。 像钟悬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当然无法理解,他与裴意浓是彼此最亲近的人,自娘胎里就在一起了,之后形影不离地陪伴了对方十几年,他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裴意浓? 就算自己被害是真的,裴意浓在召恶鬼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也是真的,也一定还存在着别的可能性。 在这个可能里,自己不蠢,裴意浓也没那么坏,一定是在无数巧合与因果的影响下导向了如今的局面。 比如,就算不是地缚灵而是恶鬼夺舍,它不也没有真正杀死自己吗? 真正害了他、碎他魂魄的真凶明明另有其人! 过了半晌,身后传来钟悬的声音,“耳朵。” 晏尔闷闷地答:“干嘛。” “你是什么时间被害的?” “两年前啊,”晏尔转过身去,一脸不高兴地说,“高一刚开学,一周都没过,我连班上同学的脸都没认清就被抢了身体,魂又被别的家伙捏碎了。” “捏碎?” “嗯,没有凶器,就是徒手捏碎的。”晏尔一想到这就来气,重重地甩了下尾巴,“神经病啊,我都不认识他,又没惹过他!” 他飘得太高,钟悬看他要微微仰起头,晏尔清晰地望见有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眼睛里闪烁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问这个干嘛?”晏尔狐疑地逼近,“又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 “没有。”钟悬避开他的视线,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了。” 第10章 钟悬低头看手机,绿色的对话框仍停在那里,没有人回复。 倒也正常,师父捡了一群怪人收入门下—— 一个月有三十天都社恐发作不肯出门的大师兄,毕设年年被怨灵偷吃导致延毕至今日渐狂躁的二师兄,不想当小三屡次设计意外想干掉前二位的三师兄,与师父如出一辙掉钱眼儿里张嘴就是老板好的四师兄,和怯懦怕鬼偷偷告诉钟悬排名不代表收徒顺序大家都是死剩下的干这行太可怕了能不能把我逐出师门的五师兄…… 作为小师弟和唯一一个正常人,钟悬本该如师父期望的那样,成为师门的粘合剂、开心果…… 可惜他刚入门那段时间不太懂事,把师兄们的忌讳挨个犯了个遍,成功把师兄们粘合在一起孤立他,搞得现在想问点事情都没人愿意搭理。 晏尔一头从后门撞进来的时候,小组长正好过来收试卷。钟悬抬起脑袋,迎面就见半透明的魂体穿过小组长的胸口钻出来,画面着实有些惊悚。 他眉梢微挑,问道:“你这样好看吗?” 小组长循声回头,又和魂魄融合在了一块,肩膀以上多出一实一虚的两颗脑袋。魂魄朝他龇牙做鬼脸,小组长飞快低头扫遍全身,又摸了摸头发,困惑地问:“我怎么了?” 钟悬看着晏尔。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收敛起狰狞的表情,无辜地飘到半空中,然后听钟悬给人道歉:“不好意思,是我看错了。” 等小组长一脸纳闷地走远,晏尔反过来提醒他:“你平时注意一点,别动不动就跟我说话,小心被别人当成精神病。” 钟悬回答:“多操心一下你自己吧。” 晏尔这趟回来就是为了操心自己的,他问钟悬:“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家?我等好久了,快一点嘛。” “急什么,”钟悬敲了敲桌子,“进来,把你家地址和家里的大致布局给我。” 晏尔没动,一脸警惕地问:“你想干嘛?” “不偷你家东西。”钟悬说,“你不是想知道你身体还在不在吗?我去帮你看一眼。” 晏尔提醒他:“我家小区安保很严的,没人带你进不去,还有我家的门锁也不是你能踹开的那种——千万别踹,会报警的。” “……这个不用你操心。”钟悬叹了口气,接着说,“明天周末,我带具新身体给你,不是灵体状态应该就能离开这里了。” 晏尔默默地看他半晌,抬起左手,虚虚地搭在钟悬额头。 “……”钟悬没好气地说,“放下。” 晏尔放下手,飘在上空俯视他:“钟悬你很反常啊,之前还让我死一边去,现在突然帮得这么尽心尽力……你有什么目的?” “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钟悬觉得好笑,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半抬起脸,真诚地问,“你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贪图的?” 晏尔想了想:“我的三百万?” “三百万在哪?”钟悬好心提醒,“人死以后银行卡要销户,别说三百万,三百块你可能都取不出来。” “对噢。”晏尔对上他浅棕色的眼睛,了然地说,“那就只剩下我的美色了。” “……这种东西你自己收好,我没兴趣。”钟悬懒得再跟他废话,指尖用力地敲了下桌面,“进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哦,好的。”晏尔听话地附进他体内,却没忍住碎碎念,“其实我不太喜欢老待在你的身体里,这种距离以我们俩的关系来说有点太亲密了。” “我也不喜欢。”钟悬拿起一支笔,低下头说,“我怕弱智会传染。” 晏尔不大高兴地反驳:“……这个不传染,我也不是弱智。” 日落时分,晏尔陪着钟悬走在林荫道上。 余晖漫射,会把钟悬的黑发和浅棕色的瞳孔照出焦糖一样的光泽,像是在家时窦阿姨给他们沏的红茶,茶水晃在杯子里那样漂亮又温暖的颜色。 这个人真是矛盾,性格像是清凌凌会刺死人的冰锥,长相倒是毛茸茸的,像颗栗子……腿很长的栗子。 晚霞太晃眼,钟悬半垂着眼眸,突然有人摸了下他的头发。 不等他发问,晏尔飘过来说:“钟悬,我下午看到超市在卖棉花糖串串,好多人排队买,我们也去买点吧。” 说的是“买点”,拿到手里的足足有六大串,钟悬问:“你三岁吗?这种甜腻腻的零食有什么好吃的?” “你不要总跟我搭话。”晏尔制止他,“拿棉花糖的人是你,你这样说的话和行为不一致,别人听见了真的会觉得你有毛病。” “……”钟悬从衣兜里摸出一只蓝牙耳机戴上,然后看着半空中的魂魄,“现在呢?” 晏尔眨眨眼睛:“现在可以了。” 钟悬原以为自己要陪他一起吃掉六根棉花糖串串,想想就腻人。 可是进了教室,晏尔径直走到关巧巧的位置旁,在她课桌上放下一串,又走到另一个位置,放下第二串……钟悬这才看懂他买这么多棉花糖是为了什么。 难为他把每个人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 关巧巧从食堂吃完晚饭回来,看到课桌上的棉花糖时愣了一下,回头环顾教室,发现坐在后面的钟悬,眼睛倏然一亮,问他:“你的?” 钟悬点了点头。 关巧巧“哇”了一声,开心地笑起来:“这么好~谢谢你呀。” 钟悬说:“没关系。” 在心里却问:“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她又不会知道是你。” 晏尔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最后还剩下一串,放在桌面上太占地方,钟悬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吃,晏尔说:“留给你的。” 钟悬顿了顿,客气地说:“谢谢你啊。” “没关系。”晏尔说,“本来就是花你的钱。” “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晏尔从他身体里飘出来,催促般向他推荐,“其实也没有那么甜,软软的挺好吃的,你尝一下就知道了。” 钟悬盯着眼前的灵体,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很荒诞的念头—— 他是不是其实没有那么笨,只是暂时地伪装一个蒙住眼睛、捂起耳朵、因此一无所知的迟钝魂灵。 这个念头在晚自习的时候打消了,有只魂故态复萌,纠缠不休,要求钟悬一定要陪他睡一觉。 “我陪你学了好久了,脑子都转冒烟了,真的累了。”晏尔飘出来,故意挡住了他的习题册,眨巴着眼睛求他,“你趴着休息一下嘛,你不睡觉我也睡不了。” 钟悬一点也不觉得他在自己脑子里叽里呱啦问东问西是在陪自己学习,顶多是全方位展示他空空如也的大脑,还把自己正常的学习效率拖慢到了平时的三分之一。 课间人声嘈杂,周围的人都在聊天,同桌文恬上讲台问题目去了,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钟悬抬起眼,低声说:“你自己睡。” “不要,我自己睡只能躺在地上,地上好脏。” 钟悬把他往前推了推,说:“脏不到你。” “但是我心理上接受不了,做魂也要讲卫生。而且如果我躺下,我不是浮在地板上的,要往下陷一截,一睁开眼黑漆漆一片,跟被装进棺材一样,我会害怕。” 真可怜,还有怕黑的鬼。 钟悬头也不抬,无动于衷地回了声“哦”。 晏尔观察他的神情,发现没有丝毫松动,主动退让了一步:“那这样,我可以把自己缩小一点睡你腿上吗?” 钟悬捏着笔尖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用他说过的话回复他:“这种姿势以我们俩目前的关系来说,有点太亲密了吧?” 晏尔便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绑匪和囚徒。” “少爷和男仆?” 钟悬:“……” 晏尔往前飘过来,瞳孔睁大,十分惊喜,“你对自己坏蛋的定位认识得很透彻啊。” 钟悬歪了下头,打量他舒展开的眉眼,有些不能理解,随后威吓似的掐了一下魂魄软趴趴的脸,把他推到了过道,无情地说:“一边去,别打扰我学习。” 文恬正好从讲台下来,抓着一本练习册,目光呆滞地看向钟悬:“你又在和谁说话?” 钟悬面不改色:“蚊子。” “蚊子”飘回来,凶狠地朝他龇了龇牙,两颗圆圆的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他接着闹:“我不想学,我困了,我要睡觉。” 钟悬朝他做口型:“睡、地、上。” 晏尔才不要睡地上,他再次折中,不知道把自己拗成了什么形状,懒懒地趴在钟悬肩头。 钟悬没管他,直到抬头看了眼时间,才发现这只聒噪的魂魄安静了半小时之久,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他忍不住回头,明知道魂魄不需要睡眠,这是常识——可当瞥见晏尔微垂的睫毛,与那双扑簌几下倏然睁大的眼睛撞到一块,钟悬下意识感到意外,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文恬抬起脑袋,虽然觉得奇怪,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今天的物理作业,第三道大题第二小问我暂时想不出来,应该还要十分钟。” 钟悬:“……那你加油。” 文恬点点头:“我会的。” 靠在肩上的魂魄颤动几下,脑袋磕碰到了他的后脑勺,随后,钟悬听到晏尔没忍住的笑声。 整个教室悄无声息,只有他察觉到这错位的对话,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在钟悬耳边说:“让你别总跟我搭话。” 第11章 第六十二片梧桐叶摇摇欲坠,晏尔往旁飘了一格,三秒后,这片叶子慢悠悠地铺在满是黄叶的人行道上。 他听到帆布鞋踩在落叶堆里的动静,伴随着行李箱滚轮压过灰砖路的骨碌声,穿堂风掠过,头顶沙沙作响。 不远处,钟悬神色平淡,穿过了校门,不紧不慢地走在树荫下。 晏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腿旁的黑色行李箱上,心脏砰砰直跳。 他太过紧张,以至于忽略了钟悬今天没有再穿那身校服,换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一手揣进口袋里,把衣兜撑得鼓鼓的。 钟悬距离越近,他的道德与人性就搏斗得越发激烈。 但不管胜负如何,从今天起,他——晏尔,一个新时代好青年就此灭亡,和钟悬这个少年犯一起沦落犯罪的深渊。 就像警匪片里拍的那样,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钟悬与他的团伙是如何熟练地从太平间冷藏柜里盗窃遗体,再利用大号行李箱传输转运…… 钟悬独自看守着那个巨大的、阴冷的地下室,朴素的校服背后是尸山尸海。 晏尔有些担忧,钟悬会给他选一具什么身体? 放多久了?脸上会有尸斑吗?打开箱子不会诈尸吧? 想到这,他就不是很想要这具新身体了。 他怕鬼,又怕鬼主人找他拼命,更怕自己打不过人家…… “发什么呆?”钟悬推着行李箱,迈着一双长腿直接越过了这只魂,只撂下一句,“跟上。” 晏尔心惊胆战,瞟了眼他的箱子,飘过去问:“我们去哪?” 要找一个隐秘的接头地点是吗? 钟悬说:“先回教室送个东西。” 也好,能给他留点缓冲的时间。 路上,晏尔试探地问:“东西在箱子里面?” 钟悬懒懒地“嗯”了一声。 “一会儿就开?” “我打不开,”钟悬说,“我又不知道密码。” 晏尔一愣:“那谁知道?” 钟悬掠他一眼,“别问这么多。” 行行行,还有别的同伙呗。晏尔心想,一群倒卖尸体的规矩忒多。 他依言闭嘴,乖乖跟在钟悬身后,却见他径直来到走廊,屈指敲了下1班后门。随后,黑色大号行李箱转交给了刘子堂——晏尔记得他,他是那天那个被钟悬磕了脑门的痛经男,长得獐头鼠目,果然也是同伙之一! “怎么是你送过来的?”刘子堂抓了抓脑袋,探头往外看,“我妈呢?” 钟悬说:“校门口刚好碰上,顺便帮个忙。” “哦哦,谢了啊。” “没事。” 对话至此终止,晏尔茫然地看着钟悬转身离开,回过头,刘子堂就地打开了行李箱,依稀可见一半是衣物,另一半塞满了各种零食。他抓出一把,应该是要分给留在教室自习的同学…… 所以……东西呢? 晏尔一头雾水,跟上钟悬,问他:“你自己说要帮我离开这里的,忘记了?” “没忘,这个等会。”钟悬说,“昨天晚上我去了趟你家,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你是怎么进去的?”晏尔对此实在费解,更没耐心听他卖关子,“一起说了吧。” “‘你’不在家,你的那间卧室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但有一年多没住过人。”钟悬说,“不过衣服什么的都在,家里也没有遗照……恭喜你,不管‘你’是离家出走,还是重病住院,至少小命还在。” 听起来是个好消息,可是没有关于身体的确切消息,晏尔根本没法放心。 他跟着钟悬飘进操场,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进我家的?这么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翻东翻西,没人发现你吗?” 钟悬说:“翻墙。” “监控没拍到?” “反正没撞上人。”钟悬若无其事地说,“小区监控7天自动覆盖,谁会知道是我。” 晏尔盯着这个违法乱纪的惯犯,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自己与他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能把道德底线一再压低……就当不知道吧。 钟悬盘腿在操场上坐下,拍了拍身前的草坪,示意他往下飘一点,突然问了一句:“你能接受新身体的年纪比较小吗?” 晏尔一愣:“多小?” “一个月多一点,不到两个月。” 晏尔:“……” 你们这个团伙都是帮丧尽天良的畜生吧?这么点大的小宝宝也不放过? “你这是给我一具新身体吗?你直接替我转世重开了好吧!”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心里勃发的怒意,拧眉问,“那你是指望我用这具身体做什么?让我妈无痛三胎?还是等我十八岁以后给你养老算了?!” “那不用。”钟悬忍着笑说,“这个你办不到。” 晏尔:“?” 他满腹狐疑,见钟悬神神秘秘一直藏在卫衣衣兜里的右手终于伸了出来,手掌朝上,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东西。 三角耳朵,脸型浑圆,眼睛闭合着,不知道蓝膜褪没褪,但从体型上就能看出来刚出生不久,绒毛杂乱,鼻头和嘴巴都粉嫩嫩的。脑袋到尾巴尖覆盖着黑灰色的幼嫩软毛,肚皮是雪白的,伸出的爪爪也是白的,像是四只小手套。 晏尔以人的眼光判断,长得相当可爱。可是—— 他问钟悬:“为什么是猫?” 钟悬反问他:“猫怎么了?” “为什么是猫?” 钟悬说:“狗也行,但我太忙了,没空遛你。” “我问你,”晏尔骤然拔高音量,两只杏眼瞪得滚圆,“为什么是猫!” “哦,你以为是人。”钟悬终于不再装傻充愣,手肘支在膝盖上凑近了些,凝视眼前愤怒的魂魄,笑盈盈地问,“你更喜欢人类的身体啊,那该怎么办?我出去给你现杀一个搬进来?” 晏尔:“…………” “钟悬——”他气得大骂,“你就是个神经病!” “好了,别骂了,遵纪守法懂不懂?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我一个良民上哪去给你弄人的身体。” 钟悬一把抓住了晏尔半透明的魂体,不顾他的挣扎和怒视,干净利索地摁进猫的身躯里。 掌心里的小奶牛猫不甚熟练地扑腾四肢,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晏尔的身体好沉,这只几百克重的小猫怎么会这么重? 好像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脚,把他牢牢地绑在地面上,再也无法轻盈得仿佛空气里的一颗尘埃,可以自由地来去。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晏尔反应过来,绑住自己手脚的那东西叫万有引力定律。 “感觉怎么样?”钟悬看着他问。 晏尔用爪子拍了拍他钳住自己的虎口,示意他:“放我下来。” 钟悬刚把小猫放下,他就被人工草皮扎得缩了缩爪子,平时从来不会留意的草皮仿佛成了困住他的荆棘,晏尔手忙脚乱往后退,直至彻底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他懵懵地坐了一会儿,下意识抬起脑袋寻找钟悬。 钟悬就坐在前面一点,从猫的视角看就像一座庞然大物,“庞然大物”撑着脸看着他笑,问他:“需要帮忙吗?” 晏尔不想搭理他,自力更生地适应了一会儿这具新身体,后腿发力,猛地立了起来,站成一根笔直的小猫。 钟悬笑了一声,晏尔转过脸去,发现他毫无收敛,脸上笑意更深,那笑容可恶了至少一百倍。 “别折腾了,过段时间你就适应了。”钟悬捞起他,虎口卡着猫脖子,抓猫的手法粗暴无比。 晏尔很不甘心,前爪搭在他指节上,低头看见他手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脉搏微微颤动。 他盯了几秒,张嘴就咬。 拇指轻轻搓开了叛逆的小猫头,幼牙连皮都没有擦破,只有两颗小白点。钟悬把他塞回卫衣衣兜里,说:“不要惹我生气。” 晏尔晃晃脑袋,心想,就许你惹我生气? 他从口袋里探出头去,鼻翼翕动几下,突然嗅到一股中药的清苦味,是钟悬身上的。 他生病了?做魂的时候没有察觉,变成猫以后,晏尔才发现钟悬的手是冷的,抓着他的时候手掌有点冻肚皮。 但这毕竟是人家的隐私,晏尔不想多嘴,只问他:“这只猫哪儿来的?” 钟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偷的。” ……毫不意外的回答。 晏尔又问:“你为什么不偷大点的猫?这只路都走不稳,小小年纪就被迫离开了妈妈。” “不是真猫。”钟悬告诉他,“只是个放魂的容器,我从我师兄那里拿来的。” 晏尔“哦”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与钟悬对答如流,兴奋地问:“那我其实不是猫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说的是猫话,全是喵喵喵。” 晏尔不信:“那你怎么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钟悬:“因为我是听得懂猫话的人。” “……”晏尔不悦地喵了一声,猫头缩回衣兜里,“没劲,不跟你说话了。” 第12章 不想跟钟悬说话是真的,晏尔现在多的是事情要去琢磨。 被强塞进猫的身体里虽然让他很气愤,但凡事要往好处想,至少行动上是自由的,或许他可以换一种身份回家,比如宠物——就是会很丢人,而且家里那只笨狗人来疯,一碰到新鲜玩意就满地撒欢,以自己目前的身板很可能会被它含进嘴里,被口水淹没……还是延后吧。 钟悬说这只不是真猫,那还能长吗? 如果不能,这种小奶猫独自出门也太危险了,随便来几只麻雀都可能把他啄死——做这个的人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思弄出来的小猫,未免也太恶趣味了。 还是能长好,猫咪的成长速度很快,或许再过两个月他就是一只仪表堂堂的小男猫了。 身体被兜在口袋里,随钟悬行走的速度微微晃动。 眼前只有一隙光线漏进来,晏尔伸了伸爪子,听到车流的喇叭声,判断钟悬已经离开了平临中学。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身体却疲惫不堪,困意席卷而来。 可能是被小奶猫高强度的睡眠需求影响了,也可能是变魂的这些天成日在校园里游荡,从来没有休息过哪怕一刻,总之,他困了。 在入睡前,晏尔模糊察觉到钟悬上了一辆公交车,正在刷卡,他四爪并用地爬出去,探出一颗小猫头,要求钟悬:“再刷一次。” 钟悬没理他。 晏尔的爪子扒着衣兜,喵喵地叫起来,大声捍卫自己的人权:“你给我回去,刷两次!我也是乘客!” 钟悬往公交车的后排走去,手指罩着小猫头把他推进口袋里,压低了嗓音:“别闹。” 晏尔不甘心,和他的手指搏斗,最终不敌,残余的体力也耗尽,脑袋抵着钟悬的手掌心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竟然错过了午饭,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下午四点。 晏尔环顾四周,他应该是被钟悬带回了家,入目就是客厅暖棕色的沙发和黑胡桃木的电视柜,样式都比较古旧厚重,至少是十年以前流行的款式。铺在木地板上的大号羊毛地毯和阳台的窗帘是这间屋子里少有的亮色,深蓝和橘黄织就繁复的花纹,带点珠光宝气的巴洛克风格。 和他预想的有些偏差,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钟悬是个艰苦朴素的穷学生。 可是这个人对小猫毫无关爱之心,居然直接把他放置在斗柜上,连块毛巾都不给盖。 下午天气转凉,晏尔冻得有些哆嗦,打了个喷嚏,起身要给自己换个暖和点的地方,低头就是一道深渊。晏尔从来没觉得一米二的斗柜有这么高过,默默往后缩,转头寻找钟悬。他被边柜挡在了另一边,从缝隙看似乎是在和一位女性交谈。 过了一会儿,对方离开了,钟悬听到小猫叫声,转身走过来。 晏尔问:“那是你妈妈吗?” “钟点工。”钟悬回答。他来了却不忙着将猫救离孤岛,端详他此刻的姿势,好笑地说,“你现在是只猫,站得直挺挺的要去参军吗?” 晏尔很不高兴,想和他抗议自己是个人,没有哪个人类一进猫的身体里就能自如地切换成动物模式四肢着地用爪垫走路,可是刚喵第一声就被喷嚏打断。 于是,抗议变成了警告:“给我一条毯子,不然我要生三千块钱的病了。” 钟悬抓起他,似乎才意识到幼猫是需要保温的,从房间取出一条毛毯,对折铺在沙发上,把晏尔放下。 小猫摊开趴在上面,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毛茸茸的猫头蹭了蹭毛茸茸的毯子,爪子突然变得蠢蠢欲动,有股莫名的冲动。 晏尔克制住了这股冲动,抬起前爪好奇地看了眼自己的爪垫,粉色的,他有些失望地放下,随即想起什么,突然翻了个身。 钟悬倒水回来的时候,小奶猫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毛毯上,低头研究自己的下半身。 “我没有养过猫,不懂性别怎么看。”他请教钟悬,“我现在是一只小男猫还是小女猫?” 钟悬放下玻璃杯,捏着他的后颈皮把他放正,说:“你没有那种东西,你是天生的公公猫。” “公公猫就公公猫吧,也是小男猫的一种。”晏尔对此接受良好,主动跳到钟悬大腿上喝水,头埋进堪比小猫浴桶的水杯,第一口就呛水了。 钟悬抽了张纸巾给猫擦湿漉漉的脸毛,问他:“喝水都不会吗?” “我第一天当猫。”前爪搭在钟悬手指上,晏尔喵了一声,命令钟悬,“给我找一根吸管。” “没有,你学一学怎么用舌头舔水喝。” “我就要吸管,你快去找。”猫气势汹汹,“塑料吸管就行,我又不是要纯金的,这个要求很难吗?” 十分钟后,钟悬给他下单了御用吸管杯、御用猫碗以及羊奶粉和进口猫粮。 因为猫少爷说他饿了,趴在钟悬肩头巡视了冰箱和厨房,这两个地方被打扫得锃光瓦亮,可是连颗葱都没有,冰箱里只放了几瓶纯净水。 “米总有吧?”晏尔问他,“你会煮粥吗?” “不会。”钟悬说,“而且大米过期了。” 猫少爷困惑:“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连粥都不会弄?我是少爷还是你是少爷?” 猫少爷质疑:“这是你家吗?不会是别人闲置的房子你翻进来打扫一下就当成自己家住下了吧?” 猫少爷愤怒:“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提前准备,你学人家养什么猫?!” 猫气得又打了个喷嚏,钟悬把他端回毛毯里,拿出手机说:“我叫个跑腿送一下,晚上你想吃什么?” 晏尔说:“牛排烤肉大闸蟹。” “好的。”钟悬低头点手机,“羊奶粉和猫粮。” 猫很不满意,但手机在钟悬手里,他抗议也没用。 而且他发现钟悬又换了身衣服,宽松的白色长袖和家居裤,两圈红绳从袖口露出来一截,若隐若现地绕在手腕上,黑发也更蓬松了些,俨然是刚回家就去洗了澡。 他低头观察自己的爪子,觉得有那么一两根猫毛毛色不够雪白了,提出新的需求:“我今天出门了,我也要洗澡。” 这次钟悬没有理会他,伸手按了按猫头:“别洗了,我怕你生三千块的病。” 猫大声说:“我要洗,我的毛脏了。” “受不了的话你自己舔舔。” 晏尔不悦极了,努力维护自己身为人的自尊,强调:“我不舔毛。” “随你。”钟悬收起手机,起身说,“正好不用给你买化毛膏了。” 晏尔:“……” 还未离开客厅,钟悬忽然回头:“要给你买猫砂盆吗?” 晏尔恼怒地喵喵叫:“我会用马桶!” “那就好。”钟悬放心回卧室了,只嘱咐一句,“用的时候小心点,别掉进去了。” 晏尔从没见过比钟悬更没责任心的猫主人,而钟悬对他这样一只如此聪慧、机敏、英俊的小猫,居然也胆敢心存不满。 “以前别的鬼魂进容器里的时候,好像不会像你这样又冷又饿动不动就要生病。”钟悬泡好羊奶粉走过来,语气里的抱怨毫无掩饰,“你怎么这么麻烦?” 晏尔对这人倒打一耙的无耻程度简直叹为观止:“那是我的问题吗?你不乐意养你别把我弄进来啊!” 他低头嗅了嗅羊奶,还是不愿意喝,仰起脑袋问钟悬,“我都容器了,就非要按照小奶猫养吗?我觉得我可以吃肉的,你要不回去查一下?” 钟悬手指搭在骨瓷盘上,不耐烦地敲出清脆的两声,垂眸盯着桌上的小奶牛猫:“你可以选,要么喝奶,要么都别喝了。” 晏尔敢怒不敢言,将就着舔了两口,然后才听到钟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查什么?你觉得一个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破山头里弄出来的东西,能给你一份产品使用说明书?” 听得晏尔一阵绝望,内心拔凉,只觉得跟着钟悬的自己前途渺茫,不知何时才能平安回家,一不小心就把整盘奶都舔干净了。 深夜,小猫团在毛毯里,三角耳朵蓦然一抖,听到卧室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很快,钟悬从卧室走出来,他没开灯,无声无息地穿过客厅。 晏尔叫住他:“你去哪?” 钟悬顿了一下,黑暗里的身影不易察觉地侧过头,看到两盏小圆灯才想起家里多了一户猫。他没答,只说:“睡你的。” 随后,大门合住,他出去了。 晏尔满心疑惑,突然想到钟悬是个道士,脑子里不受控地播放起中式恐怖片的经典桥段。 三秒后,猫头拱进毛毯深处,将自己埋了起来。 第13章 或许是因为睡前惊悚的联想,或者萦绕房子的冷气,晏尔果然没有睡好,做了个没头没尾的噩梦。 梦里人影模糊,光怪陆离,情绪又无比抽离,就像在银幕上观看新上映的恐怖片,梦里的蛋糕、生日歌、孩子的童言童语都蒙了一层阴翳,后面不出预料变成惨叫与垂死前的喘气声。 就是自己的视角有点怪,要么是个小孩,要么是只猫狗,眼前都是别人的腿,直到“噗”的一声,什么东西溅下来,淋了他满眼的红。 那一瞬间,漂浮的灵魂重归躯体,心脏剧痛,晏尔感受到一股震颤的恐惧与恨意,如同烈火燎原。 晏尔惊醒,身体骤然失重,爪子勾着毛毯滚到了地板上。 好在被毛毯边缘垫了一下,居然不怎么疼,小猫翻身起来,仰起脑袋看有四只自己那么高的沙发,不知要怎么上去。 天刚蒙蒙亮,墙上的挂钟指着6再偏一点的位置,他小跑到玄关,发现钟悬还没有回来。 室内昏暗,噩梦的余悸笼罩着晏尔,他没敢去房子的更深处,只留在宽敞的客厅走来走去。 想开灯,可是开关的位置一点也不小动物友好,设置得无比高,晏尔根本够不到,只能回到自己简陋的窝,后腿蓄力,起跳前扑,猫头撞到沙发坐垫,滑回地板上摔了个屁股墩,猫生第一次跳跃宣告失败。 晏尔歪了歪脑袋,不肯服输,又跳了一次,还是不成。 第三次,他往后退,先助跑再起跳,前爪惊险地勾住了沙发垫,后腿急忙往上蹬,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刺啦”一下。他没多想,翻上沙发,骨碌碌一滚,幸福地扑进自己睡过的小床里。 猫滚了几圈就站起来,踩着毛毯俯视客厅,兴奋地“喵”了一声,可惜这个空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分享他的喜悦。 一半毛毯拖曳在地板上,他用爪子勾了勾,勾不动,没有五指只有厚爪垫的猫掌还是太不方便了。他想了想,低头叼住毛毯一角吃力地往后拽,废了吃奶的劲才将它拽上来,四爪并用铺平折好。 他忙出一身汗,抖了抖毛,这才有工夫去想中途异样的刺啦声。 一颗小猫头探了出去,扫见暖棕色的牛皮沙发裂开几道小口子,猫头陷入凝滞,猫头缩了回去。 晏尔抬起前掌,看了一眼自己尖利的爪子,默默收回爪子放下。 随后,他再度忙碌起来,叼住毛毯一角,用力甩下沙发,掩耳盗铃般用这拖曳的一角盖住了破口,猫身端正地卧在上面,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猫有些心虚地抖了抖耳朵,趴下假寐。 大门打开,钟悬回来了。晏尔装作被他吵醒,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喵”了一嗓子问:“你怎么现在才回?” 钟悬没理他。 晏尔跳下沙发,踱步到他跟前,质问他:“出去一晚上,你去做什么了?” 钟悬弯腰将拦路的小猫抱起来,左手捏了捏他喵喵叫的猫嘴,说:“别问这么多。” 那股中药的清苦味又从他袖口灌入鼻腔,晏尔下意识一愣,前爪搭上去,无意识地勾住他腕间的红绳,仰起脑袋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钟悬诧异地低下头:“我不会受伤。” “那你身上怎么老是一股药味?” “一楼租给了一家中药铺子,进出的时候沾上的吧。” 钟悬将他放到洗漱台上,开始刷牙洗脸。晏尔安静等待,上前几步,望着镜中猫的模样——他是只正开脸奶牛猫,和黑猫警长一样标准的乌云盖雪,竖瞳半打开,眼睛里的蓝膜未褪去,还是灰蓝的。 他有些好奇,将来自己能不能拥有一双钟悬那样漂亮的金瞳? 一转头,钟悬已经洗漱完毕,低头打量他,嘲笑问:“你做猫的时候也和人一样自恋是吗?” 晏尔不大高兴地走上前去,“喵”了一声,对他说:“我在等你,我也要洗。” 钟悬肯定是第一次给猫洗脸,拿不准力度,抓着猫后颈的左手太重,自己又不会跑掉,洗脸巾蹭在脸上又太轻,潦草地抹了几下。 晏尔很不满意,觉得自己对钟悬的定位有失偏颇,他如果是应聘来伺候自己的男仆那上岗第一天就该被开除。 可是钟悬没有接收到他的怨气,最后搓了一下猫脸就将洗脸巾扔进了垃圾桶。仓促间,晏尔张嘴咬住钟悬的衣袖,松口后命令道:“不许走,重新洗,你太敷衍了。” 钟悬垂眼看他,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第二遍逐渐上手,照顾到了猫的眼睛、两腮和嘴巴。晏尔仰起下巴,让他接着擦自己松软的下巴毛。 一只昂首挺胸等待擦毛的猫有点好笑,钟悬不经意地弹了下猫胡须,擦完后好整以暇地问:“少爷,满意了没?” 晏尔抬起一只前爪:“还有爪子。” 面对这只颐指气使的猫,钟悬罕见的没有出言不逊,接住了他的猫爪,但似乎心存不满,擦拭的过程中重重地捏了下他的爪垫作为报复。 晏尔察觉到了,他靠在钟悬怀里,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雪白的爪毛,大度地不与其计较。 只是过程中溅了点水在身上,钟悬进卧室换掉打湿的长袖,晏尔没有跟进去,远远地瞥了一眼,隐约瞧见他赤裸的背后,有一道很细的红线从肩胛骨之间延申到了后腰。 那是什么?晏尔心想,文身?还是他的虾线? 跟他回了这趟家,钟悬的身份更加迷雾重重,晏尔想问又不敢知道太多,害怕得知太多秘密的自己没有好下场…… 这种难言的紧张在他们一起下楼之后,攀升到顶峰。 晏尔一如既往地被他塞进卫衣口袋里,只探出一颗聒噪的猫头。 他第一次看到钟悬家楼下的全貌,附近是破败的老式别墅群,多数房子都已经闲置,只剩下植物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围墙上的藤本月季过了花期,和道路两旁的高大香樟连成一片绿意浓浓。 楼下的确有家中药铺子,生意不错,好像是一对父子在经营,老头在把脉,中年男人在熬药,钟悬路过的时候还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晏尔不是土生土长的平临人,上小学以后才搬过来,不太清楚钟悬家在什么位置,但能看出早些年这里应该算是富人区。钟悬家祖上也许非富即贵,至少也该有些资产,只是后面发生了某种变故,才会仍然住在被大多数人遗忘的旧城区。 “你好像想多了。”钟悬突然开口,打断了晏尔的胡乱猜测。 “什么?” “这套房子是后来买的。”钟悬说,“因为出过事,所以便宜很多。” 晏尔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出过事是指?” 钟悬云淡风轻地回答:“凶宅。” 晏尔:“……” 凌晨的噩梦,室内莫名的阴冷气息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晏尔浑身发凉,一个战栗从头劈到了尾巴尖,猫毛都吓得炸起来,不敢想象自己独自在凶宅里睡了一夜。 他猛地钻出去,前爪扒在钟悬身上,仰起脑袋问:“住在这种地方你都不害怕?” 钟悬不解:“害怕什么?” 晏尔一双猫眼瞪得滚圆,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闹鬼怎么办?!” 钟悬一脸莫名:“我又不怕鬼,闹鬼不是正好,省得我去找了。” 你徒手能掐死鬼、捡根树杈子就能当桃木剑用你当然不怕了!晏尔充满悲戚地心想,那我怎么办? 不管是做魂还是做猫,他都是弱不禁风的存在,做魂的时候被鬼追得喊救命,做猫被鬼抓了救命都喊不出来,只能喵喵叫,不知道的还当他卖萌呢! 他扒在钟悬身上,眼睛委屈地耷拉下来:“可我会怕,不然你现在就送我回家吧。” 做宠物就做宠物吧,被笨狗含嘴里总好过被鬼含嘴里。 钟悬安慰般抚摸几下他的后背,把战栗的小猫胸针从衣服上取下来,动作有多温柔,拒绝的语气就有多强硬:“我不。” “为什么?” 钟悬抓着他问:“你在我这儿连吃带拿住了这么久,现在想跑?拿什么赔我?” 晏尔问:“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钟悬反问他。 晏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联想到什么画面,又炸起一身毛,恼怒地说:“你答应过会送我回去的!” “我又没说不送,现在不是还没找到你的身体嘛。”钟悬对上那双懵懂的猫眼,长睫稍弯,含笑说,“只是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猫,等我玩腻再说。” 晏尔:“……” 他沉默良久,试图用“美猫计”让钟悬心软,低头蹭了蹭他的虎口,撒娇般“喵”了几声,“可我这么弱,你不在的时候被鬼吃了怎么办?”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钟悬毫无动容,面无表情地把他塞回衣兜里:“吃之前记得喊救命。” “钟悬——”晏尔在他兜里大声抗议,“剥夺他人人身自由是违法的!” “你现在只是一只猫,”钟悬无情地说,“变回人再去告我吧。” 第14章 晏尔心不甘情不愿地窝在钟悬口袋里,只露出一只三角耳朵,听他和司机闲聊。 这个人晚上是尊杀神,白天又开始装品学兼优好学生,给司机即将中考的女儿分析模拟考的成绩有几成几率上附中。 猫插不进嘴,钻出来抓他卫衣的帽绳玩,被钟悬抬手按了下去,斥了声“别闹”。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来了兴趣:“这是你养的猫?” 钟悬说:“嗯,小猫比较闹腾。” “我女儿也总闹着要养小猫,她妈不让,怕她玩物丧志影响学习。” 晏尔腹诽,学不好就学不好,赖猫头上算怎么回事? 钟悬也说:“没什么影响。” 晏尔抬眼看他,心情顿时不爽。 他认识的上一个把“没错我成绩好得要死请叫我天才”写在脸上的还是裴意浓,只不过从前被伤到学渣的自尊心时,他还能把裴意浓压在地上揍,现在却不能对钟悬怎么样……噢,也能梆梆给他两下。 钟悬眼疾手快地攥住了跃跃欲试的猫爪子,“你又想干什么?” 晏尔踩在他大腿上,仰着猫头突然问:“钟悬,你喜欢我吗?” 钟悬垂眸看他,没有回话,但诧异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你在问什么傻话? 晏尔问:“你能有五分喜欢我吗?” 钟悬松开了猫爪,对他说:“一分都嫌多。” 晏尔趴在他腿上,盯着车窗外疾驰的树叶,心里有种无端的担忧—— 他害怕钟悬对他全无好感,不会尽心帮他找回身体,又怕钟悬对他太有好感,只想着将自己这只人见人爱的小猫咪据为己有当宠物养,再也不肯放他回家。 所以五分最好,能和钟悬交朋友,又不至于让钟悬觉得他太好,要他一辈子都做一只只会喵喵叫的宠物。 他得想个办法让钟悬意识到,自己不是他能养得起的那种宠物。 这趟出行是为了采购,一进超市晏尔就爬到钟悬肩头,挑了个顺眼的黄色小推车,指挥他买这买那,同类型的产品永远选最贵的那一款。 然而不管是多华而不实的东西,除了不愿意给小奶猫吃的牛排烤肉三文鱼,钟悬全程没皱一下眉头,猫指哪样他就拿哪样。 晏尔丧气地甩了甩尾巴,觉得平价超市限制了他的发挥,坐在高高的小推车里叹气。 忽然,小推车被撞了一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晏尔。 晏尔一愣,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下一秒,整只猫就被她搂进怀里蹭来蹭去,小脸埋在晏尔的肚皮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张嘴就是甜言蜜语:“好好闻的小猫香,你怎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呀,小猫小猫,我好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 晏尔生平头一次被这么小的小女孩猥亵,紧张地缩着爪子不敢动弹,扭头看着钟悬,示意他别光看着了赶紧救我啊。 钟悬对上猫紧缩的瞳孔,没忍住笑了一声,装出一副和善大哥哥的模样回答:“他叫耳朵。” 晏尔:“……” “宝宝你干嘛!快放下!”好在很快解救猫的人就出现了,小女孩的妈妈大步过来,制止了她,“不可以这么没礼貌,那是哥哥的猫,快和人家道歉。” 小女孩乖乖地说:“哥哥对不起。” 钟悬接过猫,装模作样地说:“没关系。” 女孩妈妈牵住她,顺势和钟悬建议:“带猫出门还是牵着比较好,不然再乖的小猫受到惊吓都容易跑掉,追回来就难了。” 钟悬瞥了眼怒目而视的晏尔,点了点头,表示愿意虚心接受。 小姑娘被妈妈牵走了,路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和猫挥手告别:“小猫再见。” 晏尔也抬起爪子,懒懒地挥了挥。 因为不高兴钟悬作为主人却在猫遇险时毫无作为,还要给自己牵绳,晏尔好几分钟没跟他说话。只在结账的时候扫了眼购物小票,在钟悬耳旁“喵”了第一声:“这么小的数字加起来居然也有四位数?” 看到钟悬清零的微信余额时“喵”了第二声:“这点买菜钱没必要用一次转一笔吧?你不嫌麻烦吗?” 钟悬按灭手机,说:“少爷,闭嘴吧。” 晏尔暗中观察了三天,发现钟悬没有要给他买牵引绳的想法,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三天,他不愿意跟去平临中学,又害怕孤身一猫独守凶宅,便被钟悬托付给了一楼的中医馆,让那位中年大叔到点给他泡点羊奶粉喂几口猫粮就行,不用管他。 晏尔趴在柜台上cos了一天招财猫,全身上下被客人摸了个遍,第二天就待不住了。 他朝老头“喵”了一嗓子算打过招呼,一头窜了出去。 晏尔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公交站台,终于确认钟悬住在哪个区,但这地方离他家将近三十公里,开车都要一个小时。 风卷来不知名的落花,将猫毛吹得更加蓬乱,他踩着绿化带边缘走在阴影里,又跑了半个小时去找地铁站,趁工作人员不注意挤进车厢,钻到座位底下。 换乘第三趟的时候,晏尔终于被人发现了——可能前两趟就有人发现,只是无心在意他——两个年轻女生蹲下学猫叫,试图引他出来,公然讨论起如何绑架他带回家这等恶劣的事。 晏尔瞟了眼电子屏幕,距离下一站还有三分钟。 他叹了口气,任由她们拿出手机拍照,警惕地盯着她们,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等到列车到站,车厢门一开,猫后腿一蹬,从座椅底下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猫身快成一道残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尔从来没有为了回家费过这么多心思,从前他打个电话就能让司机接他回去,如今猫腿都跑酸了,又被小区门卫驱赶,终于寻到时机,直奔家门而去。 他又见到那辆接送裴意浓的迈巴赫,追着车尾狂奔进地库。裴意浓下车了,他害怕来不及,远远地“喵嗷——”了一声,喊他的名字。 裴意浓转头看过去,眼瞳黑白分明,即使面对的是一只大喘气的狼狈小猫,也不带一点多余的好奇与怜悯。 猫尾巴缓缓翘起来,朝前迈了一步,还想靠近,裴意浓已然回身,背着书包走了。 第二节晚自习结束,钟悬听到玻璃窗“砰砰”响了两下,转过头,对上一双亮莹莹的猫眼。 他打开窗户放晏尔进来,猫从他桌面踩过,干净的卷面上印下几个沾有血迹的脏脚印。 文恬吓了一跳,钟悬示意他噤声,抓着猫爪把晏尔翻过来,发现他的四只爪垫都磨破了皮,雪白的爪毛也沾着灰,被干涸的血迹结成一绺一绺的……不知道这只猫去哪野了一天。 “怎么弄的?” 晏尔累得不想说话,只把猫头靠在钟悬的校服上。 他不说钟悬也没追问,在引起班级骚动之前把猫塞进抽屉,给他喂了点水喝。 写作业的间隙,钟悬无意间低头,看到这只猫垫着前爪安静趴着,蓝膜未褪的猫眼渐渐湿润,盈满水光。下一刻,他转了个身,把头埋进了黑暗里。 隔天下起雷阵雨,晏尔无法出门,带着四只消毒包扎过的爪子在家养伤,钟悬把家门钥匙给了中医馆的大叔,拜托他上门喂猫。 他本以为这只过分活泼的猫能就此消停一阵子,却没料到当夜电闪雷鸣,冷风从未关拢的窗缝灌进来,把色调晦暗的厚窗帘吹得窸窣作响。白光乍起劈在地板上,猫躲在毯子里,脑子里过了一百部恐怖片开场,自己把自己吓得炸了毛,瑟瑟发抖地叼着毛毯去敲钟悬的房门。 门外传来幼猫的叫声,因为特殊的感应,钟悬总能听懂他在叫什么,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用去理解,就能猜到一定是“钟悬”“钟悬”“钟悬”…… 一天到晚都在喊钟悬,仿佛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钟悬下床开门,把他放进来,顺手把毛毯拎起来放到床头。 猫也自觉地跳上床头柜,团在毛毯里,闭上眼睛。没几分钟过去,睡成了一块人事不省的巧克力毛巾卷。 暖色的灯光把猫毛照得软乎乎的,影子打在墙面上,像一蓬绒绒的蒲公英。 钟悬看着他,脑子里很突兀地响起那个小姑娘对猫的甜言蜜语。 他半蹲下,鬼使神差般把脸靠近猫松软的背毛,心想,小猫香是什么香? “你凑这么近干嘛?” 晏尔倏然睁开一只眼睛,他居然没睡,扭过头,湿润的鼻尖差点戳到钟悬的脸颊,神智清醒地盯着他,“你想闻我身上的味道?” 钟悬:“……” 晏尔跳到钟悬膝盖上,带伤的爪子扒在他睡衣领口,仰头质问:“说!你闻我干嘛?我身上是不是臭了?钟悬你老实交代你把我塞进来之前给猫洗过澡吗?我到底多久没洗澡了?!” 钟悬的神情变得无奈:“你这么爱干净,不能给自己舔舔毛清理一下?” “我是个人!”晏尔振振有词,“你见过哪个正常人会给自己舔爪子的?我的爪子还踩过马桶圈,你要我怎么下得去嘴?” 钟悬静默片刻,捏着猫的后颈皮把他拎起来,一脸冷漠地说:“把你踩过马桶圈的爪子挪开,别搭我身上。” 晏尔觑他一眼:“小气。”趴回自己的小窝,呼噜噜睡至天明。 第二天,晏尔起床,跳下去跑了几步,察觉到一丝异样,虽然包扎过的猫爪给他的日常行动带来诸多不便,但这种异样似乎是来自于别的地方。 他没有多想,跑到客厅,喵喵叫着钟悬的名字,让他把早饭呈上来。 钟悬没有搭理他,晏尔正要发怒,一抬脑袋,赫然撞见那张没了遮蔽、罪证累累的沙发,后颈皮蓦然一紧—— 钟悬把他拎到桌子上,垂着眼皮,一手捏着猫爪,一手拿着指甲剪,把他尖利的作案工具一个一个全剪干净了。 猫托着脑袋,忍气吞声地想,这个小心眼的人类! 第15章 一件坏事的发生总该有些征兆,清晨挂掉的那通骚扰电话是第一个征兆,猫鬼鬼祟祟地蹭沙发垫,被撞破后跳下来用头撞他的小腿是第二个,那到学校以后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应该是第三个。 而他竟然没有在意,留了一整天的时间放任猫为所欲为,在讨厌的人面前邀宠献媚,与他其乐融融……这是钟悬犯下的错误。 如果此番心理被晏尔得知,他一定会觉得钟悬大惊小怪。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他只是受够了羊奶粉泡猫粮拌成糊糊,又屡次抗议无果后,用网购的方式给自己加顿餐而已;只是在选完食材等待送货上门时,恰好看到宠物服装推送,觉得自己成日光着身子到处裸奔不够体面,因此选购了几套蔽体的衣服而已;只是偶然接了一通来电显示“四”的电话,在对方喊“师弟”的时候,随口喵了几声作为应答而已。 难道别人家的猫不这么干吗? 那一定是它们的问题。 晏尔趴在阳台晒太阳,三角耳朵一颤,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楼下的中年大叔,他的脚步会更重更缓一些,这个像个年轻人……那就是外卖到了! 他留了备注让外卖员别打电话别敲门,放门口就行。正好快到中午十二点,大叔来给他泡猫粮,会顺便把东西提进来,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 猫欢快地跑过去,“咔哒”一声,大门开了。 走进来一个穿着深色短褂,外套米色开衫的陌生男人,戴了副圆框眼镜,左耳一条纯金耳线十分夺目,金光闪闪的,晃到了猫的眼睛。 “唷,今天这么乖?还会来门口接人?”男人诧异地挑了下眉。 他的声音和穿着打扮一样有辨识度,有种裂帛一样雍容富贵的质感,听起来十分耳熟,是电话里那个喊“师弟”的男人。 猫警惕的飞机耳重新立起来,知道他是钟悬的熟人,敷衍地翘起尾巴喵了声。 男人提着一大包火锅食材放到桌上,“在楼下碰到顺手给你拎上来,不用谢啊。今天打算吃火锅?你现在这副模样不太方便吧?要不要师兄帮你?” 晏尔当即跳上椅子,又从椅子跳到餐桌,郑重地将猫爪搭在男人手背上,喵了一声以示肯定。 男人忍俊不禁,搓揉了一下小猫头,搓完习惯性缩手,发现猫竟然没有咬回来,神色更加惊诧。 他低下头,认真端详这只还没成人巴掌大的小奶牛猫,无端觉得他的眼神比以前清澈了许多,蓝膜边缘透出熟悉的铜黄色,既不冷也不凶了,像只单纯的漂亮小猫。 “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又不听话去招惹了什么厉害东西,没打过受伤了?”他斟酌片刻,竖起一根食指问,“这是几?” 猫没有回应,半垂着眼皮冷冷地看着他。 这味儿又对了,男人想不通今天是怎么回事,手也没闲着,熟稔地进厨房烧水放底料,给馋嘴小猫煮火锅吃,边忙活边和猫说话。 “你前段时间问小五的事我听说了,找人这种活你问他没用,师兄人脉广啊,你怎么不来求下我?” 锅里升起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男人耳边的金色耳线,猫攀着柜子翻上流理台,蹲守在一旁,看着他思索片刻,配合地回了声喵。 “不过你也没细说找谁,不想让人知道是吧?”男人拌了拌锅底,和猫对答如流,“找失踪的人要从气息入手,比如他穿过的衣服,摸过的东西,越是贴身之物越好找,要是洗了或者离身超过半个月就没用了。这种办法要是行不通,就试试联系他的直系血亲,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的头发、指甲、血都可以,你带过来,我替你画阵。” 猫的瞳孔倏然放大,只要能找到身体的下落就回家在望了,兴奋地“喵嗷”了一嗓子。 帮猫煮火锅算是雪中送炭,告知他这件事就不仅是送碳了,这和顺手给他搭了个房子有什么区别? 男人转头看他,笑了一声,镜片后狭长的双眼里闪过狐狸似的黠光,被氤氲的水雾晕得模糊不清。 他拿起一个小碗给猫夹烫熟的毛肚,边说:“师弟,我帮你这个忙,你也帮师兄一件事好不好?” 猫走上前,就着他手里的筷子咬了一小口,没有立即回话。 “易队长之前联系过你,你说你上学太累推掉了,可是师弟你也知道,他们办这些神神鬼鬼的案子都是在晚上,晚上你总有空吧?” 男人拿着筷子喂猫,不紧不慢地劝说,“画符画阵这种事你干不来,但你有阴阳眼,认一下是真有鬼还是有人装神弄鬼不是分分钟的事?我们干这个的,总归是要和公安打好关系才好办事。要是交给我那群笨徒弟,更费事不说,废掉的符纸还不够回本的,你说是吧?” 晏尔觉得这个师兄怪不是个东西的,逼一个早六晚十的高中生通宵帮警察办案,还让不让人睡了?把钟悬整猝死了怎么办? 但他现在毕竟只是一只猫,就算被误认成“师弟”,也不好替别人作主,于是更加卖力地埋头吃毛肚。 “没事啊,也不急,师兄给你时间慢慢考虑。”男人又挑了些烫熟的牛里脊和虾滑出来,给猫盛了满满一碗。 晏尔埋头苦吃,不小心吞了一颗粘在肉上的花椒,喉咙咕噜一声,低头呛咳起来。男人给猫拍背,看到他把花椒咳出来才放心,走出厨房给他拿水,妥帖地将吸管送到猫的嘴边。 晏尔凑过头去,咕咚咚喝水解辣。 男人弯起眼睛笑了笑,和煦地问:“好点了没?又不是不给你吃,吃这么快做什么?” 晏尔抬眼,看向雾气缭绕的厨房里男人清俊的面庞,胃里蓦然一热。 师兄虽然人品不行,对师弟钟悬的压榨程度堪比周扒皮,但实在很会做人,懂猫之所想猫之所思,比钟悬这个明明听到猫要什么却一再装聋的坏东西强。 他忍不住靠过去,仰起脑袋朝他“嗷”了一声。 “照顾师弟嘛,不麻烦。”男人空出一只手,亲热地挠了挠猫下巴,笑道,“不过你今天真是很乖啊。那再答应师兄一件事?” 他的手握住猫的前爪,捏了一下,语气莫名沉痛,“哪天没钱花了再来师兄这儿接单子的时候,不管那些傻*怎么惹到你了,咱们忍住,结完单再敲他们闷棍。千万千万、别再把客人——我们的金主喂给鬼吃,好吗? “你接的又不是普通单,十万起步的单子你不心痛我心痛啊!你知道给你善后我要多花多少钱,损失多大一笔利润? “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老不死的不着家,师兄各有各的神经病,你知道作为师门唯一一个有能力赚钱的,我压力有多大吗?” 晏尔抽回爪子,就着他的絮叨填饱了肚子,懒懒地在流理台上趴下,无意识地舔了下爪毛,下一秒猛然清醒过来,转头呸了几口。 另一边,男人已经将台面收拾干净,没煮完的食材分门别类放进冰箱。 他站起身,对晏尔说:“变成猫胃口都小了,师弟,你看看你今天能恢复吗?能的话锅里这些我就不动了,你自己处理?” 晏尔忙不迭点头,男人一笑,隔空点了下小猫脑袋,“那师兄走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师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还剩下一大锅没吃完的牛肉火锅。 晏尔每隔两个小时就跳上去,谨慎地开电磁炉,等着烧热以后眼疾手快用猫爪扒拉几块肥牛红肠出来。 如此反复,猫偷吃的姿势越来越熟练,到深夜只剩了一锅素菜。 钟悬快回来了,他最后一次跳上去,看准了一片香菇,就等开锅就把它扒出来。 钟悬打开门,撞入眼帘的首先是木地板上一连串蘸着红油的猫脚印,从厨房一路蔓延到客厅、阳台和走廊深处。 厨房是暗的,没有开灯,但有咕噜噜烧水的动静和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隐隐从里面传来。 他站在玄关沉默了几秒,还没想好怎么收拾猫,就听到“啪”的落水声,随后是猫惨烈的尖叫。 钟悬吓一跳,鞋都顾不上换,大步过去,看到猫一头栽进了热气腾腾的火锅汤里,鼻尖、雪白的下巴毛和一只前爪都被牛油浸得红通通,嘴里还叼着一片香菇没松口。 钟悬:“……” 他第一时间关了电磁炉,捏着后颈皮把猫捞起来,放到洗碗池里冲水降温,问他:“痛吗?” 晏尔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猫的身体疼痛阈值相当高,不然他也不敢把爪子伸进热锅里。 钟悬抓起他的爪子,捻了捻确认他没被烫伤,只是肉垫有些发红,放到水流下多淋了一会儿,接着就要秋后算账了—— “猫没有脑子,干出这种事我不生气,但是人不行。”他一把卡住猫脖子,目光如刃,寒光凛冽地看着他问,“你自己说,你现在是人还是猫?” 晏尔:“……喵。” “行,记着你自己选的。”钟悬挽起袖子按洗洁精,“我要是再晚点回来,你是不是能把自己作成一顿猫肉火锅?” 晏尔没吱声,只有喉咙咕咚一下,把香菇片咽了下去。 钟悬要被这只馋猫气笑了,冷冰冰地说:“闭眼。” 下一秒,生姜味的洗洁精糊了猫一脸,晏尔闭着眼睛被动接受搓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猫生第一次洗澡,用的居然是这玩意。 钟悬搓了十几分钟也没能把猫搓干净,晏尔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洗碗池里,低头嗅了嗅自己被染成南瓜色的前爪,抬起脑袋说:“还是一股火锅味。” “洗不干净了。”钟悬把这只落汤猫抓起来,面无表情地说,“这猫不能要了,丢出去吧。” “别啊。”晏尔连忙用湿爪子抱住他的手,“我觉得我每天舔舔还是能变回去的。” 钟悬问:“现在学会舔毛了?” 晏尔打了个喷嚏,忍辱负重地点点头。 钟悬只发出一声冷笑,没对猫的退让发表任何看法,最后拿水冲了一遍,捋干抓去吹毛。 猫乖巧地坐在钟悬膝盖上,在吹风机的嗡嗡声里,被热风吹得奇形怪状。 忽然,他听到钟悬冷淡的嗓音自上方传来—— “你和他吃得还挺开心的?” “谁?你师兄?”晏尔抬起脑袋,“他好像把我认成了你。” “他不可能认错人。”钟悬垂着眼皮说,“他只是在哄你玩。” 晏尔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们之间似乎不怎么对付,谨慎地选择闭嘴。 过了一会儿,钟悬又开口:“我记得你做魂的时候挺安分的,没现在这么能折腾。” 晏尔暗想他连这都不懂,理所当然地说:“我那个时候又没有身体,什么都碰不到能干什么?” “所以,是我给你了发挥空间,都是我的错。”钟悬注视着腿上的小猫,意味不明地问,“要想让你乖一点,最好的办法还是变回魂魄,对吗?” 猫顷刻噤声,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谄媚地用猫头蹭钟悬的大腿。 钟悬眸光微敛,用手按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指节抵着下巴,抬起猫头说:“撒娇不管用。” 晏尔正要狡辩,一阵热风灌进了猫嘴里,把他两腮吹得鼓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听到钟悬可恶的笑声,随后就把风嘴移开了,指尖戳了两下没精打采的猫脑袋,警告他说:“给你一个教训,不准再犯。” 晏尔纯当没听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听到没有?” 晏尔猫身一歪,脑袋自然地靠在他手心,合着眼皮,有口无心地说:“听到了听到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最乖了。” 钟悬嗤笑一声:“这种假话你也说得出口。” “不然你要我说什么?”晏尔睁开一只眼,猫嘴微张,露出唇边两颗小尖牙,恶狠狠地喵声说,“钟悬我告诉你,之前答应的都是骗你的,我是最坏的坏猫!” 第16章 钟悬把最坏的坏猫抛到地上,晏尔轻盈落地,顺势抖了抖蓬松的猫毛,转过身来,一指客厅,“现在你该去洗锅擦地了。” 钟悬拧眉:“再不闭嘴我就用你擦。” “那最后不还得你来洗——” 话未说完就被钟悬森冷的目光吓退,猫闭上了嘴,乖巧端庄地在原地坐下,揣起南瓜色的爪子。 收拾完烂摊子已经是凌晨,周遭少有住户,一片黑海里,只有钟悬家还亮着灯。 晏尔竖起耳朵,听着夜虫撞窗的响动。 浴室门开了,钟悬带着满身水汽走出来,走到猫跟前时,格纹睡裤的裤腿下露出一截红。 晏尔起了好奇,抬爪就撩,发现钟悬脚踝上也绕了两圈红绳,不是手腕上那样细细长长的款式,这条由好几股绳编织在一起,要更粗一些。 钟悬停下脚步,半皱起眉:“做什么?” “你怎么手脚都戴红绳啊?”晏尔仰起脑袋,“像个小姑娘。” 钟悬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几秒,把猫踢到一旁,说:“不关你的事,别管。” 这种红绳又叫长命缕,应该是钟悬的家人给他编的,希望家里的孩子能长命百岁的意思。 晏尔推己及人,觉得自己能从这个角度入手与他拉近关系,敏捷地跳上床头,还未开口便被钟悬打断:“没有那种意思,你可以闭嘴了。” 好烦人的心灵感应! 钟悬坐在床边扒拉头发,听到晏尔说“我用你的手机买了点东西”,他嗯了一声,没有在意,下一秒猫就扑上膝盖,一只前爪搭在他的睡衣纽扣上:“我现在像不像一只三花?” 钟悬垂眼扫过奶牛猫粉中带橘的鼻头,没回话,只捏着他的爪子放下去。 “说到三,钟悬,你还记得我的三百万吗?” “……话题转得太硬了。” 晏尔只当没听见,接着问:“你知道我的三百万怎么来的吗?” 钟悬:“别在我面前炫富。” “我爸妈打的,”晏尔仰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双重意义的打。” 钟悬阻止不了这只猫大半夜强行拉着自己唠嗑,总不能堵住他的嘴,叹了口气:“给你五分钟时间演讲,然后关灯睡觉。” 三百万是晏尔爸妈一笔一笔打进他账户里的,但性质和零花钱不同,不然也不至于让他对里面的数额记忆犹新。 晏尔出生时的体弱,体重比裴意浓轻了六两多,因为早产心脏也有点小问题,在保温箱里住了半个多月。 “我回家之后总哭,一开始我爸妈以为小孩子嘛都这样,后来等我会说话了,他们发现我好像脑子也有点问题——钟悬你什么眼神,我不是弱智!是指白天没精打采,谁说话都不理人,只盯着角落发呆,一到晚上就做噩梦,然后受惊大哭,带我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任何问题。” 科学找不出原因就要看玄学了,外婆请来了大师,大师具体说了哪些话晏尔不知道,后来听人转述,大概是说他命犯童子煞,眼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容易招鬼惦记。 如果是个女孩子,文静听话,愿意乖乖待在家里——像性转裴意浓那样——便能平安度过;如果生性跳脱,多思多想,喜欢到处乱跑的就危险了,很可能夭折,反正没命活到成年,严重一点甚至会危及家人。 “我靠真让他蒙准了,不会是因为没给他塞红包,他怀恨在心故意诅咒我吧!” 奶牛猫炸完毛,踩着床沿跳到床头柜的毛毯里,趴下说,“我不信这些,因为不记得了嘛,小时候的事谁能有印象?我爸妈也不信,听了这种晦气话,妈妈直接跟外婆吵了一架,吵完之后说,她才不会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拘着我,什么童子,她要把我当皇帝养,小皇帝的命够硬吧,谁当不准骂我教训我忤逆我,全家除了她我最大……我爸爸是入赘的,直接被我妈剥夺了教育权,就算是我犯错,他想批评我都得打电话请示我妈。” 多亏了她的英明决策,晏尔度过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乐童年,但纵容就等于溺爱,一个熊孩子能闯的祸是没有止境的—— 幼儿园的时候,晏尔狗胆包天,带着裴意浓躲开司机和保镖跑去外面玩,却不知道有个团伙盯他们很久了。裴意浓说好像有人跟踪,晏尔不信,要和他打赌,两个小孩过去贴脸绑匪打招呼,双双被拽进了黑面包车…… 虽然最后得救,安然无恙地回家了,但把妈妈气够呛。晏尔的帝位被罢黜,等他们休养好,两个人分开罚站三小时,晏尔额外多挨了一顿揍屁股加安全意识与自我保护主题朗诵。 虽然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但妈妈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在晏尔——谁知道小时候蔫哒哒病歪歪哭得叫人心碎的小崽子会长成一个混世魔王,往上气死爸妈,中间祸害弟弟,往下欺负小狗,生了个什么东西。 “你别不耐烦,重点来了——后来我妈带我去银行开户头,每罚我一次就往里面打笔钱,消除她违背誓言的负罪感。反正之后她彻底放开了,闯祸挨罚打钱闯祸挨罚打钱一直循环,日积月累攒到了三百万……所以这不是普通的钱,这是我成长的血泪史你懂吗?” 钟悬不懂,对奶牛猫的五分钟演讲作出简略评价:“把前情删掉,直接说这是你家特产的赎罪券就可以了。” “那个不重要。”晏尔说,“只要你肯帮我回家,我就把这笔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钱都给你,感动吗?” “不敢。”钟悬啪的一声关了灯,掀开被子躺下去,“我又不是教皇,收了这个我怕死后灵魂不能上天堂。” 晏尔:“……我记得你好像是个道士吧?” 钟悬没搭理他。 聊天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猫很失望,在毛毯里蛄蛹了几下,喵声问:“钟悬,那你呢?” 钟悬回道:“我什么?” “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跟你住一起吗?” 钟悬沉默了一会儿,应了声“嗯”。 “你师兄白天来的时候说,要你晚上去帮公安办案。” “我知道,已经拒绝了。” 晏尔絮絮叨叨地问:“可是你还是个未成年呀,就算身手再怎么厉害,去和非人的东西打交道都会有危险,你受过伤吧?你师兄说你受过伤,那你爸妈知道吗?他们怎么会同意你牵扯进这种事情里?” “他们管不了我。”钟悬的语气蓦然变得生冷,不耐烦地打断,“闭嘴睡觉,不然我来帮你睡。” 晏尔没听懂:“你怎么帮我?” 钟悬:“把你敲晕。” 晏尔:“……不可以虐猫。” 对话至此终止,但没有人睡着。猫的听力远超人类,他能听出钟悬只是单纯地躺在床上,呼吸始终平稳。 直至后半夜,奶牛猫听到异响抬起脑袋,稀薄的月光透过窗缝洒在地板上,钟悬踩过那滩月色,从进门的落地衣架上取了件外套,正要往外走。 “钟悬。”晏尔出声问,“你去哪?” 钟悬没有回头:“睡你的。” “我也要去。”猫跳下床头柜,跟到他腿边,“我怕有鬼。” 钟悬嗤笑一声:“怕鬼还跟着我?” “怕鬼才要跟着你!”猫扒拉了一下钟悬的裤腿,示意他蹲下,矫捷地爬至肩头,“你去换一件有帽子的衣服,我困了可以睡在里面。” 钟悬起身,走向衣柜,“我怕你勒死我。” 猫大声反驳:“我不到两斤!” 晏尔以为钟悬今夜要去斩妖除魔,可他只是单纯地在夜游。 被遗忘的老别墅群寂静无声,只有黯淡的树影投在地上,被他一一踩过。 晏尔没进帽子,他团在钟悬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猫尾巴轻轻擦过他冰冷的手背。 钟悬是个坏人,一个有很多心事的坏人。 晏尔惦记着师兄说过的话,为了尽快找到自己的身体,第二天就开始做一只陪读猫,跟着钟悬坐公交去上学。 早读的时候,猫吃完罐头,踩着优雅的小猫步在教室里巡视一圈,得到学生的盛赞无数。 遗憾的是猫做不了自我介绍,人人都管他叫咪咪。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跳上窗台,梆梆地敲了两下玻璃,告知猫主人:“钟悬,我出去一下,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 钟悬不以为意:“去哪?” 猫回答:“去给裴意浓当猫。” 钟悬顿了顿,转过头,浅棕色的虹膜被日光照得透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轻声问:“你想死吗?” 哇——晏尔心想,好凶。 他朝钟悬笑,故意露出两颗可爱的小尖牙:“略。” 转头就往外窜,“咚”的一声,玻璃震响,惊得前排的学生齐刷刷回头—— “好可怜的咪咪,直接撞窗户上了。” “谁是值日生,玻璃擦那么亮干什么嘛?!” 猫晕晕乎乎往后倒,摔在钟悬手心里。 钟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嘲讽道:“还说你不是弱智。” 晏尔:“……” 第17章 一记兔子蹬踹在钟悬的肋骨。 猫踩在桌子上,大发雷霆:“都怪你!” 钟悬:“……我?” “钟悬你是废物吗?这么久过去了,猫都满两个月了我的身体呢?”猫冲他哈气,铜黄色的瞳孔竖成一条线,凶光毕露,“你要是再找不到我身体的下落,我就带着你的猫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给我把窗户打开!” 钟悬依言推开玻璃,眼睁睁看着气昏头的猫发射出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文恬旁观这一幕,暂停背课文,“你的猫刚刚是不是骂你了?” 钟悬:“是啊。” 文恬:“它以为玻璃是你安上去的?” 钟悬:“他以为人生遇到的所有坎都是我放上去的。” “猫生。”文恬纠正他,接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我听说这个花色的猫普遍脾气差,比较神经一点。” “背你的书去,”钟悬突然翻脸,“又不要你养。” 文恬:“……哦。” 平临中学收容了近十只流浪猫,每天都有被喂得胖墩墩的猫来教学楼走廊里喝水,大摇大摆地进教室旁听。 但能一溜烟跑上四楼的猫还是很少见,小奶牛猫一头撞进班里的时候,从前排到后排,整个班都骚动了起来。 “哇——小猫!” “这么漂亮的猫怎么都流浪了?” “下了课我拍张照片发学校表白墙,应该有人想收养。” “过来了过来了,它去哪呀?” 猫又听到好多声“咪咪”,不怎么高兴地甩甩尾巴,略过这些噪音,迈开四肢,小跑到二三组过道之间,直奔最后教室后排最后那位枕着手臂在睡觉的男生。 “哎,裴意浓裴意浓!” 男生被前桌的椅子摇醒,睡眼惺忪爬起来,忽地腿上一沉,他低下头,与一双铜黄色的眼睛撞在了一块。 一只小猫端端正正地坐他大腿上,脑袋上扬,朝他“喵”了一声。 裴意浓迟钝地眨了下眼睛,不知如何应对,犹豫着对它说:“你好……猫。” 猫似乎笑了。 他也不确定猫的三瓣……两瓣嘴能不能做出笑这个表情,还是所有小猫的嘴角都天然带着上翘的弧度。 没等裴意浓弄明白猫的来意,下课铃声响了,猫跃至地板,从后门跑出去。 要给它拍照发表白墙找领养的学生都扑了个空,满脸遗憾,质问裴意浓:“小猫难得亲近人的,你怎么都不摸一下人家?” “我也难得亲近猫,”裴意浓往后靠在椅背上,嗓音里带点疏懒的沙哑,“不习惯对刚认识的猫动手动脚。” 她们抱怨了几声便走开了,有些把头探出窗外,查看猫的动向。 前桌回头,撞了一下裴意浓的手臂,苦口婆心地劝说:“在女孩子面前,你多少得表现出一点爱心来。她们拿你当校园男神的,男神怎么可以对小猫咪冷脸?说出去得多下头?” 裴意浓垂着眼皮打了个哈欠,说:“无聊。” 这算没有爱心吗?也许吧。 裴意浓不喜欢小动物,会对刚认识的猫猫狗狗、人类或者所有他感兴趣的事物动手动脚的是另一个人。 家里的可卡布是两个月大的时候从同学家里抱过来的。一只长相甜美可爱的小公狗,取名叫丞相,实际却是只欺软怕硬的奸佞,谁对它好它就蹬鼻子上脸踩到谁的头顶上。 裴意浓没少看它和人斗智斗勇,扯烂拖鞋,咬坏沙发,打翻一切能打翻的,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吠叫声吓哭路过的小孩……总之,恶贯满盈,把家里人都气够呛。 他一度想捅捅狗嘴去做个基因检测,看看这条恶犬的血脉里到底混杂了哪些品种。 然而它在另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动手动脚、挑衅恶犬的过程中被驯服了,自发地奉那个人为狗中领袖。家里的阿姨亲昵地说,丞相和皇帝是家里狼狈为奸的两个小坏蛋。 可惜做一条恶犬是要付出代价的。 没有了皇帝,丞相又在做什么? 今天是守在草地外面,还是守在那个人的房间里,郁郁寡欢地垂着尾巴? 风忽地从后门灌进来,把桌上的书本文具哗啦啦掀到地上,教室里传来几声惊叫,裴意浓弯腰拾起滑落桌脚的钢笔,没有继续想下去。 今天第二次碰到这只猫,裴意浓在上英语课。 英语老师喜欢开火车轮流起立讲题,前面还有十几个人,裴意浓支着脑袋走神。 没人发现有只猫潜行过来,后腿发力,起跳,前爪扒住了椅背后面的支撑骨架,四肢灵活地翻越过去,蹬了一脚裴意浓的肩膀借力,在他干净的校服上留下两枚脏兮兮的猫脚印。 裴意浓暂时顾不上猫脚印的事,早读时短暂露面的那只小奶牛猫又出现了。 它踩在试卷上,低头在题目之间东瞧瞧西看看,好像它不大的脑子真的能读懂英文。 裴意浓没有驱赶它,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垂着眼,看它转来转去,不知道要做什么。随后,小猫四爪并用,用脑袋把试卷顶过去,帮裴意浓翻了个面,仰起头严肃地看着他。 眼睛圆溜溜,昂首挺胸地立在桌面上,看起来很有精神,南瓜色的前掌“哒哒”跺了跺脚。 裴意浓依旧无法从它毛茸茸的小猫脸上得出具体的意图,却起了点好奇心,坐起身朝它靠近。 小猫也默契地凑过去,然后梆的给了他一巴掌。 裴意浓:“……” 它没有伸爪子,肉垫热热的软软的,挨这一下倒是不怎么痛,但是…… ——猫是这样一种一言不合就随便扇人耳光的任性生物吗? 那刚刚那群女生到底是因何迷恋猫?天生的受虐狂? 他用手背蹭干净侧颊,目光下意识追向猫逃跑时一晃一晃的黑尾巴,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荒诞感—— 他怀疑这只猫是被人派过来整自己的,就像家里那只狗丞相,总是被那个人指使过来,趁他睡着以后一屁股压在自己胸口。沉重的窒息感让他喘不过气,他恼愤地坐起身,把狗丞相掀下床。 那个人施施然走进来,斜倚着门框,笑弯了眼睛,像是全然出于好心一样:“弄弄,起床啦。” 再回神时,前几排的同学还未坐下,仍在分析完型填空中的一个复杂从句。 他低下头,从句的位置正好印着一枚圆圆的猫脚印。 第18章 被猫痛殴第五次以后,整个班都发现这只猫特别关注裴意浓。 等猫再度溜进来,教室里顷刻炸开一阵喧哗——就像每一次晚自习的停电事件、临时的课程调整,所有打乱步调的意外,都能让这群压抑已久的学生兴奋起来,欢快的语气把老师的讲题声挤压到空间里的最角落。 最懂事的居然是猫,裴意浓清楚地看到那只猫对上老师不悦的目光后,纯净的猫眼睛变得迟疑,前掌停在半空将落未落,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门。 老师大为震惊,拉踩道:“安静!猫都比你们更懂什么叫课堂纪律!” 裴意浓听见有人嘟囔:“老师,是猫的问题,这只猫成精了!” 有同感的还有裴意浓前桌,走在去往音乐教室的廊道间,他振振有词地说:“成精了,肯定是成精了!裴意浓你小心一点,没多久它就要来找你讨封,你要是没给人家满意的答案,小心被咪咪报复。” 裴意浓无动于衷:“那是猫,不是黄鼠狼。” 男生撇了撇嘴,不满他无趣的反应,煞有介事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瞧见最深处的那间钢琴教室外面挤满了人,都探头往里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咱们也去瞧瞧。”他推搡着裴意浓往前走。 裴意浓毫无兴趣,不明白他为什么像聋了一样听不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钢琴声,这种简单的业余考级曲还能弹得乱七八糟大半错音,有什么围观的必要? 他靠在走廊栏杆上,一脸无聊地看着前桌像只为了香蕉卖力杂耍的猴子,掰开层层叠叠的肩膀挤进去,脑袋忽然定住,仿佛被施了法,随后发出一声荒唐的惊叹: “我操,裴意浓——猫会弹钢琴!” 裴意浓:“?” 因为是猫,错音的琴声一瞬间变得情有可原,毕竟它只是一只身长不过20厘米的小猫咪,愿意把爪垫踩在黑白琴键上随便走上两步,没有受惊跑开,就可以拍一段短视频上传到网络上,配文:小猫钢琴家。 而这只奶牛猫非同寻常的地方就在于,它气定神闲,旁若无人地踩出了一首真正的曲子,或者说自我介绍——《黑猫警长》。 裴意浓过去的时候,奶牛猫已经弹奏完毕,轻盈地落在琴凳上,朝为它鼓掌的观众们点了下头,配合它黑白相间的毛色,那姿态仿佛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猫。 当天中午,钟悬从关巧巧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的猫火了。 小猫钢琴家初次演出就有了一分四十秒的完整版直拍“我去,黑猫警长弹《黑猫警长》”,在各个班级群、宿舍群、闲聊群里火热转发,甚至出现了一批狂热粉丝,他们表示对该天才小猫势在必得,今晚一定要绑架它回家。 还有匿名人士在表白墙留言补充,该猫拳打裴意浓,脚踢钟悬,功夫了得,气焰嚣张,堪称学渣届的精神领袖,他愿归顺喵喵教,壮大喵喵教,猫门。 当然也有怀疑是ai合成,遥控的玩具猫,是个头套打开里面藏了个小人等等。 关巧巧按灭手机,好奇地问:“你家猫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钟悬云淡风轻地说:“天生的,他有相当于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智力水平。” “真的假的?”刘子堂表示怀疑,“哪有这么聪明的猫,就跟人一样了。” 钟悬说:“你给他一张物理卷试试,说不定能蒙到及格。” 可惜谁都没信,关巧巧笑道:“哇,太棒了,智商可以超过刘子堂了。” 刘子堂不服:“猫再聪明那也只是一只猫,智商怎么可能比我还高?” 关巧巧说:“别人家的猫不一定,钟悬家的完全有可能啊。” “没可能,”刘子堂和她杠起来,一口咬定,“猫绝对没有人聪明!” 他们没有争出胜负,文恬插了进来,对钟悬说:“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奶牛猫是你家的。” “对啊,别人都当是小流浪了。”关巧巧给他打预防针,“这么可爱的猫你还敢散养,早晚得被坏人绑架。” 半个小时后,新晋校园明星奶牛猫跳上窗台,安然无恙并没有被绑架,甩了甩尾巴催促钟悬:“饭饭饭,把猫饭给朕呈上来。” “没有。”钟悬漠然问,“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还回来吃饭?” “谁规定了离家出走就不能回家吃饭了?”猫跳到钟悬桌面上,跺了跺脚,“快点,我的饭,我肚子饿了!” “没准备。”钟悬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给猫提建议,“不然你去食堂逛逛?很多人在前面的草地里喂流浪猫,你可以去那里蹭一顿。” “我又不是流浪猫,蹭什么饭?食堂的饭能有三文鱼好吃吗?早上我看到你买三文鱼刺身了!”猫跳到钟悬身上,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抽屉里,前爪在里面拨弄,“藏在哪里了?怎么不见了?钟悬你是不是把我的饭喂给外面的野猫了?!” 猫还想往更深处钻,身体忽然被人捞住,腾空放回桌面上。钟悬反手从身后的书柜隔层里拿出了那盒猫心心念念的三文鱼刺身,打开放到他面前,屈指敲了下猫的鼻子,说:“瞎猫。” 猫作势要咬他,威胁似的露出尖利的犬牙,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了一块三文鱼,仰着脑袋吞不下去又不愿意放下,尴尬地卡在了嘴巴里。 钟悬叹了口气,撕开一双一次性筷子,给猫夹住了那块三文鱼,方便他小口小口地咬着吃。 喂到第三块,他托着脸看猫不断张合的粉嫩嘴巴,又说:“饿死猫。” 猫怒视钟悬,因为忙着吃饭,空不出嘴骂他。 等猫吃完,钟悬从书包侧边口袋里抽出小猫御用吸管杯,给猫喝水。 关巧巧一行人回到教室,惊奇地过来围观:“你的猫还会用吸管?” 钟悬回答她:“天才小猫是这样的。” 猫掀开眼皮扫他们一眼,耳朵尖愉悦地抖了抖。 喝完水,猫主动伸出前掌让钟悬给他擦爪子,喵了一声:“明天我想吃炸的。” 钟悬捏着他的爪垫说:“我把你炸了。” 关巧巧听不懂人与猫之间的交流,但不妨碍她诧异地挑了下眉,夸赞道:“对答如流啊。” 收拾干净桌面与猫爪,这只猫姿态懒散地伸了个懒腰,迈开前肢又要往外跑。钟悬眼疾手快地扣住了猫身,将他压回去:“别走,趴下。” 猫疑惑地翻了个身,躺平在桌面上,浓密的肚毛袒露在日光底下,像一捧刚落地的初雪。他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没一会儿,猫腿被人捏着拖过去,人类的额头轻轻抵在他肚皮上,雪被压出了形状,紧张地上下起伏。 猫一惊,大力挣扎起来:“钟悬你起来,我要被你压成猫饼了!” “别吵,有人在午休。”钟悬闭着眼睛,“借我当会儿枕头。”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吃了别人的猫饭就要任人揉捏。 猫挣不出去,仿佛一只平白被玷污的黄花大闺猫,雪白的肚皮朝上,粉色的爪垫也朝上,生无可恋地摊在桌上。 听人说,猫的身上会有一股晒久了的阳光的味道,钟悬微微侧头,把脸埋进猫绵软如云的毛发里,先感受到的却是小猫胸腔里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钟悬轻声说:“你有心跳。” “废话,”猫甩了甩尾巴,懒洋洋地说,“我要是没心跳那不成死猫了。” 最后反而是枕头猫先睡着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轰鸣。钟悬给他垫了本书放到窗台上晒太阳,光线太刺眼,猫抬起爪子捂住眼睛,睡着睡着团成一颗小黑球,黑色的背晒得发热,微风拂过,背上一层绒毛轻轻晃动。 钟悬在猫的呼噜声里上完了一节课,下课铃响,猫也醒了,迷迷糊糊地翘着爪子舔毛洗脸。 钟悬好笑地观察半晌,把左手伸过去:“给我也洗一下。” 猫张嘴就咬,在钟悬指腹戳出两个小小的牙印,一脸坏猫样地朝他摇了摇尾巴,转身又跑了。 傍晚时分,裴意浓没有请假,也不在教室,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艺术楼楼顶,从角落的废弃课桌里拖出一张稍微干净些的,一个人坐在上面。 夕日欲颓,他仰起脸,望着鱼鳞般金灿灿的天穹出神,楼下所有路灯由远及近渐次亮起,唯独忽略了这个角落。 一只猫安静而轻盈地跑进来,前肢并立,停在旧课桌前。 裴意浓低头才发现它,俯身问:“小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猫回了一声喵。 裴意浓朝它伸出一只手,猫扒着他的衣袖被带上去,裴意浓往旁边坐了些,给猫留个点空位。 猫却没有过去,抬起一只爪子搭在裴意浓手背上,裴意浓翻手握住它的前爪,轻声问:“你是新来的流浪猫吗?怎么一点都不怕人?” 猫抬起头,又长长地喵了一声。 “你是一只很弱小的猫,应该更有警惕心一点,不要见人就往前凑,免得被坏人伤害。”裴意浓碰了一下小猫的脑袋,毛茸茸的,又碰了第二下,“你多大了?跟猫妈妈走丢了?还是刚刚离开妈妈自己生活?过得也不是很好吧,你看你的鼻子脏兮兮的。” 他自顾自地说话,明知道猫听不懂也无法回应,但他不在乎,没人听见最好,可以和他的不解、他的困惑、他的妒恨与自责,他无从说起的爱恨一起消散在风里。 “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胆子大,很活泼,对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所以总是出意外受伤,全家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都不够。后来,我和他被绑架过一次,我明明提醒了他不要乱跑,不要去和可疑的人搭话,可他从来不听,我又不能放他一个人不管…… “被警察救回去以后,我们俩都挨罚了,妈妈为了防止我们俩凑在一起他会缠着我说话,就把我们分开了,我在书房罚站,他在楼下客厅。三个小时他站到一半就累了,跑去和妈妈撒娇说他腿酸了,等我下楼,阿姨已经切好了水果在给他揉腿。 “晚上饭后十分钟又是他的演讲时间,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规则教训对他一点用都没有,他总以为自己能把所有坏事都变成好事。” 猫安静团在他的腿边,竖着耳朵,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心里却明白裴意浓几次停顿,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和裴意浓总是吵架,晏尔赢得多,因为他有很多歪理,而裴意浓懒得和他争论。 只有一次,他在裴意浓面前哑口无言。 在他问裴意浓为什么不想和自己待在一起了,裴意浓反问他:“那你能回答我的为什么吗?”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需要做正确的选择?不管你闯多大的祸,考多少分,和谁打架了,不听爸妈的话把他们气得吃药,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只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爸爸妈妈外婆姨姨甚至是那条狗……他们都会永远偏爱你,原谅你,而我必须要做听话懂事的裴意浓?我必须要做最正确的事,努力成为最优秀的小孩,他们才会稍微关注一下我?” “为什么我会这么卑劣,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和你比较?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天,我就没有办法不去想我是什么,你是他们费尽心力为之付出、不求任何回报的宝贝,那我是什么?一个省心的能给你收拾残局的工具?还是他们本来没想要、但是凑巧和你一起生下来的赠品?” 猫在晚风里合住眼睛,感受裴意浓一下一下抚摸自己背部的力度,干燥的、温热的、人类的体温。 因为记着这些事,就算钟悬屡次警告他裴意浓可能是杀害他的凶手,他也没办法真去恨裴意浓什么。 因为他在裴意浓面前无地自容。 第19章 猫陪裴意浓待到晚上八点,中途他给司机发信息,要他现在过来。 紧接着下起雨,雨势汹汹,裴意浓抱着猫进楼道,这次他没有锁门,任由铁门敞开,被劲风“砰”的撞到墙上。寒风灌进来,猫打了个喷嚏,叼住裴意浓的校服拉链吃力地往上扯。 “别咬这个。”裴意浓伸手把拉链从它嘴里抠出来。 楼道的灯有些接触不良,头顶不断发出劈啪的声响。光源忽明忽暗,猫的眼睛也跟随光线变化,收缩张圆。 裴意浓问:“你想不想跟我回家?” 猫瞳孔倏然紧缩,仰起脑袋,身体紧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跟着我就不用再流浪了,你会过得很好的。” 裴意浓擦了擦猫发黄的鼻子和嘴边毛,猜测它或许因为饥饿翻过垃圾桶,吃了一些廉价又不健康的预制剩饭,被汤汤水水弄脏了毛……生活得如此狼狈,才会这样毛发脏兮兮乱蓬蓬的,“会有人给你做好吃的猫饭,随便在院子里撒野、晒太阳睡觉都可以,要是不开心了你还可以去揍狗。你是奶牛猫,应该很会打架吧?” 一层一层往下,他走到艺术楼一楼的大厅,值班室里没有人,只有玻璃推拉门外一片漆黑,风疾雨骤。 他握着猫爪上下摇了摇,接着说,“虽然可能没有那么自由了,但至少不用再翻垃圾桶捡剩饭吃了,也不会有坏人欺负你威胁到你,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愿意的话,你就喵一声?” 猫还未应答,推拉门从外部打开,钻进一阵湿冷的风,钟悬拎着一把仍在滴水的雨伞,不紧不慢走进来,目光平淡地掠过了裴意浓,对猫说:“耳朵,回来。” 猫在裴意浓臂弯里挣动了一下,却被更紧地箍住,裴意浓霍然抬眼:“你说它叫什么?” 钟悬没有回答,重申道:“那是我的猫。” 裴意浓定定看着他,面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浓黑的睫毛扑簌一眨,阴影中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 他哑声问:“它为什么叫这个?” 钟悬眉梢微挑,露出一副状况外的无辜表情,对裴意浓说:“快要打铃了,学长,我还要回去上晚自习,能把我的猫还我了吗?” 裴意浓没有松手,他判断钟悬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后,重新掩饰好自己的异状,紧绷的姿态缓缓放松,与钟悬商量:“它是只小猫,月龄很小,就算是你的,你也没有养多久对吧?我可以跟你买,你想要多少钱随便提。” 晏尔很少见他如此执着地想要一样东西,把猫腿攥得生疼,甚至不惜用金钱压人。 可惜钟悬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甚至有些不耐烦了,直截了当说:“不卖。” 猫在裴意浓怀里吃疼地“喵”了一声,裴意浓的手臂下意识松开了些,食指触碰到猫咪湿热的口腔。尖利的牙尖抵住指腹,一阵痛楚后,猫飞快地舔他一口,趁他措手不及之时轻盈落地,头也不回地朝钟悬跑去。 裴意浓抬起手,食指被猫咬破了,血珠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不好意思啊,”钟悬俯身抱起猫,毫无诚意地说,“我家猫脾气不好,不喜欢被陌生人抱,谁抱咬谁。” 走出去两步,他倏然回身,补充了一句,“也从来不翻垃圾桶的。” 猫感谢他为自己正名,但又不敢探头看裴意浓落寞的身影,一直到钟悬撑起伞离开艺术楼,才催促他:“快快快,手给我。” 钟悬疑惑地伸出手,看到猫往他手心吐了一口猫唾液混血以后脸都黑了,拧着眉头问:“什么脏东西,你咬他一口就是为了恶心我?” “不是,这是裴意浓的血,有了他的血我们就可以去让你师兄画阵帮我找身体了!” “那你白咬了。”钟悬一脸冷漠地说,“我早就送出去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放他桌上了。” “你不早说?”猫瞪大眼睛,“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用咬裴意浓了!你怎么弄的?不会欺负他了吧?!” “找人拔他一根头发算欺负吗?”钟悬将手伸出伞外,又在猫背上擦了擦雨水,无视猫的怒目而视,接着问,“而且今早你不是蹬我一脚就离家出走了么?现在离完没?” 晏尔:“……” 猫一直沉默到钟悬走进走廊,将雨伞插进伞架里,又走向卫生间洗第二遍手,猫也想去,钟悬充耳不闻,把他从后门抛进了教室。 讲台前面有老师坐镇,教室鸦雀无声,学生们都埋头写作业。猫悄无声息地往钟悬的座位去,耳尖忽然一抖,听到某处小声的呼唤—— “咪咪。” “咪咪,过来一下。” 猫转过头,看到刘子堂反身坐在椅子上,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猫踌躇了一下,不想搭理他,又怕他“咪咪”个没完,便走上前,看他要搞什么幺蛾子。 “咦,你过来啦,真聪明。咪咪你看,”刘子堂给他展示自己胳膊上的几个鼓包,又指了指头顶上方一只正在盘旋的蚊子,充满期待地说,“有坏蚊子,乖小咪,你去把它干掉好不好?” 晏尔不太清楚别的猫有没有灭蚊功能,但一只娇生惯养的少爷猫是绝对没有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刘子堂几秒,不顾他的殷切呼唤,扭头就走了。 窗台渗进了雨水,不再适合成为猫的卧榻,他踩着椅子钻进钟悬的抽屉,把他的课本作业推到两旁,开辟出一个大小合适的猫窝,团起来睡了一觉。 醒时已经放学,猫睁开眼睛,正好撞上钟悬饶有兴趣的目光。 猫钻出来,抬爪挠了挠鼻子,古怪地问:“你看什么?” 钟悬答非所问道:“你睡得很香?” 猫的眼神愈发古怪,又忍不住抓了下鼻子。 “都十一月了怎么还有蚊子,”钟悬忍笑问,“你被叮了都没感觉吗?” 他怎么也想不到拒绝人类的求助竟然会殃及自己,透过玻璃窗上的倒影,看到一只鼻子红肿的可怜小猫,气得一路都在钟悬耳边喵喵叫。 只在听到公交广播时在书包里挣扎起来,插播了一条猫的抗议:“气死我了,钟悬,你今天必须刷两次!” 钟悬烦不胜烦,遵旨刷了第二次,司机奇怪地扫他一眼,提醒道:“多刷不退啊。” 他在最后一排坐下,拉开拉链把猫解放出来,猫踩在他身上,脑袋紧贴车窗,扒在那里窥探被暴雨笼罩的世界。 “耳朵。”钟悬叫他一声。 猫回了一声:“嗯?” “明两天他应该能把具体的位置给我,周末我带你找过去……然后事情就能结束了。”钟悬的声音压得很低,在雨声与公交车行驶的噪音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如果真的是裴意浓,你一点都不怪他?” 猫没有回头,红肿的鼻尖抵着冰凉的窗户,也轻声说:“心里会怪一下吧,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是切不断的,我也不想和他疏远。” 钟悬问:“就算他要你死?” “我要是真死了就没办法了,但只要我能回去,就必须要面对他。”晏尔小声说,“我知道他恨我,可是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恨另一个人?是我先让他受委屈,让他伤心,对我失望,再变成怨怼和仇恨……你看,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又酸又痛,像一艘纸折的小船,被瓢泼大雨打得湿漉漉、皱巴巴。 “我在他面前自称是哥哥,但其实一直是他在照顾我、迁就我,别人家肯定没有我这么糟糕的哥哥。”晏尔垂下眼睛,不知在问谁,“你现在告诉我他恨我,可是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出他很爱我,他如果不爱我又怎么会失望到恨我?” 钟悬安静看着雨中飞快流逝的商铺楼房,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小猫圆圆的后脑勺上,玻璃窗里如实倒映出猫饱浸水光的眼瞳,眼睛一眨,水珠就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出来,猫毛都打湿了几缕。 他怎么这么容易哭? 猫哭得悄无声息,钟悬的凝视也悄无声息,只有外面的雨泼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他心里涌出一股很难形容的感受,手指攥紧又放松,抬起来,轻轻戳了一下猫的后脑勺。 晏尔闷声问:“干嘛?” 钟悬无端迟疑一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不是裴意浓,而是别人害了你,但他也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又怎么样?”猫猛地打断,低头在爪毛上蹭了蹭眼睛,转过身来时,对窗垂泪的小猫登时换了一副嘴脸。 奶牛猫满是怒容,瞳孔竖立,猫嘴微张,露出两颗已然见过血的尖牙,恶声恶气地说,“把我害成这样,我要他血债血偿!” 钟悬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肩膀往后靠在座椅上,轮廓迅速融入一片晦暗的阴影里,叫晏尔根本辨不清他的神色。 他轻声问:“不会有任何例外?” 晏尔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钟悬哑然失笑。 晏尔爬到他身上,仰着脑袋追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说什么?” 钟悬伸手抚摸猫的背毛,他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个若有若无的怀疑,无法确定眼前的人、猫是真的傻到对所有异相都无知无觉,还是伪装至今,对自己戒备至今。 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已经得到了答案——不需要说多余的话,也没有坦白的必要,既然晏尔的诉求是回家,那送他回家就足够了。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够拥有的全部社会关系里,唯独他不配被原谅。 钟悬说:“没什么。” 家门口堆了好几个快递,钟悬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地址没错,收件人填的是……猫。 犯罪嫌疑猫主动跳了出来,兴奋地喵了一声:“我的快递,这么快就到了!” 钟悬把快递拿进去,一样一样地拆开,看看这只饭来张口的少爷猫还有什么额外的需求。 前三件都是小码的t恤连帽衫和毛背心,然后是一堆小夹子,四只玩具雨鞋,最后还拆出一副镶钻的儿童墨镜。 钟悬把猫拎起来,小码t恤放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居然还挺合身。 他问:“你一只猫穿什么衣服?” 猫反驳道:“谁规定了猫不能穿衣服?有的猫就穿啊,我还认识一只穿靴子的猫呢。” “你是为了效仿它所以才给自己买了雨鞋?”钟悬拿起那副墨镜,观察了一下镜腿上的钻石,“这是真钻还是水钻?这墨镜你也戴不上吧?” “谁说我戴不上?”猫仰起脸,骄傲地说,“我量过自己的头围,戴它刚刚好。” “头围刚刚好有什么用?”钟悬捧着猫脸揉了几下,笑起来问,“你的耳朵长哪儿?有地方挂吗?” 猫一愣,露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钟悬笑得更过分了。 第二天,小猫整装待发,根据均温10度、小到中雨的天气选了一件红帽衫。他跳上洗漱台,抱着钟悬挤好的猫用牙刷,哼哧哼哧地给自己刷牙。 钟悬今天举止格外奇怪,洗漱全程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透过镜子窥视猫。 猫吐出牙刷,主动拆穿:“你偷看我。” 钟悬与他对视一眼,眸光很暗,毫无征兆地按住猫背,俯身在他双耳之间碰了一下,吓得猫瞳孔都瞪圆了。 猫眨了眨眼睛,看着镜子里钟悬走开的背影,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随后突然一顿,气得跳脚:“牙膏沫蹭我头上了!钟悬你神经病啊,有毛巾不用用猫擦脸!” 第20章 钟悬收到师兄发来的地址时,晏尔在捕猎,压低重心,盯准一只打瞌睡的麻雀。 关巧巧坐在步道的石凳上,头顶是那棵正在上演猫抓鸟的法国梧桐。 她指着穿牛仔夹克的奶牛猫问:“你想让它当宠物界网红吗?” 其实不仅是衣服,此猫出门前还拜托钟悬给他脑袋上别了两枚交叉的黑白色小夹子,结合他的毛色,不凑近观察基本发现不了,是猫独具一格的穿搭小巧思。 钟悬说:“个猫爱好,我干涉不了。” “你的意思是它自己下单了这件猫咪外套自己把爪子往袖筒里伸还给自己扣上了扣子?” “我说是你信吗?” 关巧巧不信,流露出不认同的神色:“猫都不喜欢穿衣服吧?会觉得身体被束缚了很不舒服的。” 钟悬拿着手机,在地图里搜索地址,随口说:“那你去帮他脱了。” 关巧巧不疑有他,站起来喊“耳朵”“耳朵”,嗓音把麻雀惊醒,它振翅飞走了。 猫透过层层树叶瞥她一眼,不太高兴地从树上爬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钟悬耳边炸开一声猫响,猫一蹦三尺高,从关巧巧怀里跳了出去,躲到钟悬身后。 “我什么都没干!”关巧巧举起双手,一脸困惑地问,“它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钟悬瞥了一眼腿旁心有余悸不停抱怨的奶牛猫,回答道:“他骂你是女流氓。” 关巧巧:“……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因为不得猫的欢心,关巧巧失望离开。钟悬朝猫招招手,告诉他:“你的身体有消息了。” “真的?”晏尔跳到钟悬腿上,猫头凑近看他手机里的地图,喵了一声问,“静山疗养院?什么地方?” “一家专门收治轻症精神病患者的康复中心。”钟悬低头问,“你有精神病?” “没有啊。”晏尔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的心理健康程度能超过全世界99.9%的人类。” “我也觉得,”钟悬按了按小猫头,“毕竟笨蛋从不内耗。” 静山疗养院不在平临市,地址在隔壁云水,钟悬订了车票,计划周六过去一趟。 猫不满地喵喵叫:“什么意思?你不带我去?还是你坐高铁我走宠物托运啊?!” 钟悬卡着猫的胳肢窝抱他起来,好笑地问:“你真把自己当猫了?附我身上我带你过去,不然我牵着一只奶牛猫去探望精神病患者算怎么回事?” 猫大声抗议:“奶牛猫怎么了?你是不是瞧不起奶牛猫?” 钟悬站起身,单手提着猫回教室:“不敢。” 临行的安排被另一件事打断,下午老武带了一份家长会回执单过来,说周六要召开高二年级家长会。 他站在讲台上,严肃表示高二是一个很关键的时期,要学生们告知家长,让家长们抽出时间尽量参加,学生也要全员到齐,不能到场的说明理由,第二天一早把回执单收回去。 晏尔发现老武说话的时候瞪了自己好几眼,大概也觉得他是玩物丧志里的那只“物”,毕竟钟悬带着一只猫在学校里招摇过市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偏偏暴脾气的老武什么也没说,像是只要没有闹出更大的影响,他就可以放任钟悬的这点出格。 猫蜷坐在窗台上,低头看到钟悬已经填好了回执单。 他只写了名字和不参加三个字,就把回执单撕下来放到一边。 晏尔小声问他:“你是因为我的事才不参加吗?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我们可以改签,迟一天再去。” 钟悬抬头看他,眉眼短暂地弯了一下,说:“不是。” 晏尔看着他的眼睛,知道钟悬并没有笑,这个神情不同于过去的嘲讽或者对猫的取笑,只是单纯的除了微笑,不知道作何反应。 公交车到站后还要步行十几分钟,夜里下着小雨,钟悬在车上就给猫披上小雨衣,穿上雨鞋,任由他踢踢踏踏地在路边踩水玩。 钟悬走在人行道上,雨伞往外伸出去一些罩着猫,问道:“你做人的时候也这么幼稚吗?” 好像猫的身体里不是一个即将18岁的大男生的灵魂,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两个月大的小猫。 晏尔停下来思考片刻,回答他:“应该不会,我是被猫影响了,做人的时候你得管我叫哥。” 钟悬不仅没有叫哥,还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这次是真的嘲笑。 身后有车拐进了这条巷道,这条路很窄,车主可能是个新手,怕刮碰,在雨中开得十分小心,几乎以龟速跟在一人一猫的身后。 车灯雪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猫踩够了水,跳到人行道上,脚步轻快地跟在钟悬腿旁,尾巴高高翘起,把透明雨衣都顶高了一截,他突然大喊一声:“钟悬,看前面。” 钟悬撑着伞,依言向前望去。 猫抬起前肢,翘着尾巴往前扑跳一下,小猫影子就变成一只大大的、长着一对三角耳朵的霸王龙。 钟悬愣了一下,浅棕色的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一点笑意。 下一秒,“霸王龙”的雨鞋掉了两只,钟悬蹲下身给他捡起来。 晏尔蹦蹦跳跳地把剩下两只雨鞋也甩脱了,转过身,罩着雨披的小猫头搭在钟悬膝盖上,问道:“怎么样,我吓不吓人?” 钟悬把雨披从他脑袋上扯下去,问他:“你就是这么做哥的?” 晏尔笑眯眯地说:“一天到晚那么严肃有什么意思。” 钟悬问他:“你哪天严肃过?” 再沿着种满藤本月季的院墙往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 钟悬打下雨伞,拿钥匙开一楼的院门。晏尔不经意回头,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那辆车停靠在路边,并没有超到前面去。 顶着刺眼的车灯,他看到了熟悉的迈巴赫的车标和车牌,瞬间懂了坐在车内的人会是谁。 “你在看什么?还不进来。” 钟悬的声音响在头顶。 晏尔收回视线,跳进去说:“来了来了。” 钟悬去洗澡了,晏尔透过阳台的窗户往下望,看到那辆迈巴赫降下车窗,露出裴意浓的脸。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到这片区域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仿佛隔着空寂的夜色与那只不起眼的小猫对上了视线。 他只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做,车窗升起,那辆车开走了。 晏尔的耳尖一抖,听到钟悬从浴室出来的脚步声。 “钟悬等一下,”猫艰难地叼上夹克外套和一件小马甲跑过去,爪子扒着脏衣篓的孔洞,把两身小猫衣物放进里面,仰着脑袋说,“我的衣服也要洗,昨天你就忘记放我的了。” 钟悬拧着眉头,看猫的眼神十分古怪:“你是不是故意的?” 猫不解:“故意什么?” 钟悬说:“故意装可爱,要我无条件地为你卖命。” 猫圆圆的眼睛里闪着大大的疑惑:“啊?” 最后两天附身在猫的身上,晏尔十分不舍,望着自己毛茸茸的山竹状爪子,神色颇为惆怅。 他问钟悬:“我能把猫一起带走吗?我会照顾好它的。” 钟悬靠在床头玩手机,头也不抬地回答:“做梦。” “那我能经常过来看猫吗?”他跳到床边,踩在钟悬的睡衣上,脚一滑,把底下一颗没扣好的纽扣踩开了。 低头时猫愣了一下,抬眼问,“你这里为什么也有一条线?” “什么?”钟悬移开手机,沿着猫视线的方向,撩起睡衣下摆看了一眼,稀疏平淡地哦了一声,“你说这个?” 晏尔问:“是什么?” 钟悬挠了挠小猫下巴,解答道:“剖腹产,生了你,所以不准把我的猫带走。” “……” 晏尔静默几秒,一脸认真地说,“妈咪,你才应该去精神病康复中心住两天吧?” 钟悬扔开手机,抱着猫侧躺下来,像是一台延迟响应的机器,在把脸贴在他雪白肚毛上时突然闷笑出声。 猫抬爪按在他微微冰凉的额头,无奈道:“我说真的,你比我像个精神病,去看一下吧别耽误了就医。” 周五那天,晏尔终于知道为什么只有钟悬可以在回执单上填“不参加”三个字。 不知内情的小组长本着负责任的原则,要找钟悬把理由补充完整。班长正好经过,扫了一眼他手里那张回执单,当即拽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去找钟悬的步伐。 他们低声交流了几句话,随后,小组长远远看了钟悬一眼,表情变得十分内疚。 晏尔竖起耳朵,从他们的对话里捕捉到了“孤儿”两个字……他愣住了,内疚的神情一下从人类的脸上转移到猫的脸上。 回归身体在即,这只猫连撒了两天的欢,黏着钟悬说了一些依依不舍的告别的话,今天却形容萎靡,趴在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尾巴。 钟悬拿笔戳了一下他的爪子,问他:“怎么了?” 猫别开脸,神色郁郁地喵了一声:“没什么。” 钟悬更加疑惑。 晏尔只是突然想起来,这段时日里他是如何挥霍一个孤儿为数不多的一点金钱——他看过钟悬的手机,全部账户加起来也就几万块,其中五分之一都用来供猫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买一些没有必要的玩具衣服和装饰品。 那副四位数的儿童墨镜至今还在斗柜上摆着,买回来不到七天,回去可以让钟悬退一下。 晏尔推己及人,一直以为那几万块钱是钟悬一个月用剩下的零花钱,这个月花完了下个月还能领,谁知道这个可怜孩子就没有零花钱。 他沉痛地捂住了脸,自责自己做了一只万恶不赦的猫。 猫眯着眼睛,在日光下忏悔自己的罪孽,几道阴影覆盖住了窗台,男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渺渺说的是不是这只猫啊?” “黑白奶牛猫,视频里会弹钢琴的那只,看着挺像的,孙州你觉得呢?” “就是这只。可算找到了,哎——里面那个,是你的猫吗?是的话开个价,不是我就抱走了。” 晏尔回头,想看看是哪几个不长眼的小子买猫买到他爷爷头上了。 脑袋还未转过去,钟悬站起来,托着猫背按到他校服上,尾巴也一并抓了进来。晏尔只能透过窗玻璃的倒影看到钟悬一起身,外面那群男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 看来没钟悬高,他就知道每个人对钟悬的第一印象都是清纯乖巧,一看就很好欺负……谁知道站起来那么大一只,根本欺负不了一点。 外面的人说:“兄弟,我女朋友喜欢你的猫,你看能不能商量一下?” 钟悬回答:“我也喜欢,所以不能。” “别拒绝得这么快,只要你肯卖,要什么条件随便提。” “说了不卖。” 晏尔眨了眨眼睛,生平第一次有这种当花魁猫的体验,因为才艺出众被客人看上不停争抢,前有裴意浓,后有……这群叫什么来着? 但怎么这么让人不爽呢? 他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爪子拍了拍钟悬要他快点应付了,尾巴根再一次被人抓住。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只破猫真以为我有多稀罕?”背后的人也失去了耐心,扯住了猫尾巴报复性地一拽,晏尔炸起尾巴毛,刚感受到一点疼,那只手就松开了。 他听到“喀”的一下,好像哪处关节错位的声响,随后响起一阵痛苦的抽气声。 背后那群男生愤怒地嚷嚷起来,中间夹杂着对孙州的关心,对猫的不屑,和对钟悬的警告。 “你小子完了!”他们质问,“你知道孙州他爸是谁吗?!” “不知道。”钟悬慢吞吞地说,“但我叫钟悬,欢迎随时拿伤情鉴定找我赔医药费。” “好像是高二那个年级第一……” 说这话的人被同伴给了一胳膊肘,他闭嘴了。剩下几个叫嚣着,“钟悬是吧?你给我等着!” 这群男生拉扯着终于退场了。 钟悬将晏尔放到课桌上,揉了几下猫尾巴问他:“不痛了吧?” 晏尔脸有些热,欲言又止,犹豫了几秒后说:“能不能别揉了?尾巴根太贴近屁股了,我感觉你在耍我流氓……” 钟悬倏地移开了手。 随后,他们俩意识到一件事,整间教室鸦雀无声,安静得近乎诡异。 钟悬抬眼,看到背着手站在教室门口的老武。 他沉声说:“钟悬,你出来。” 因为扰乱上课纪律、引发学生之间的恶性争斗,奶牛猫被勒令回家,不准再带来学校。 不过晏尔本来就要回去了,这条禁令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他更担心钟悬会不会因此违纪背处分。 钟悬问他知不知道年级第一的含金量,晏尔闭嘴了。 “可是,你赔得起医药费吗?”最后一个晚上,猫忧心忡忡,趴在钟悬身上,突然向他道歉,“对不起。” 钟悬问:“什么?” “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 “不知道什么?”钟悬问,“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嗯。” 钟悬蹙眉,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人是你杀的?” 晏尔被他吓一跳:“不、不是啊。” 钟悬问:“那你对不起谁?” 问得晏尔哑口无言。 他关了灯,晏尔趴在他枕头旁边,像说悄悄话一样小声问:“你钱够花吗?” 钟悬回答:“还好,没缺过。” “缺的时候怎么办?找你师兄接单子?” 钟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那会受伤吗?” “一般不会。” “受伤了会怎么样?” “受伤了代表我对付不了,逃不掉就躺平等死吧。” 他说得轻松,晏尔却感知到了未知的危险。 他自认为和钟悬有些交情,不忍心他继续过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很有义气地表示:“等我回去以后我供你上学吧,我家别的没有反正不缺钱。不过我不是猫,你就不是我主人了,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 他想了想,问道,“钟悬,你想叫我哥哥还是义父?” 钟悬没睡,但就是不搭理他。 第21章 脱离猫的躯体后,晏尔灵敏的嗅觉消失了。 窗户缝隙钻来一缕风,猫习以为常的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中药材熬煮的清苦味都寡淡到无,身体轻飘飘的,对外界的感知全部被剥夺,他又变回了那团灰扑扑的、混沌的气体。 奶牛猫双眼闭合,半边胡须被压在脸下,像只毛绒玩偶,软趴趴地卧倒在地板上。 本来就瘦小的身体好像又缩水了,不到成人巴掌大,被钟悬单手拎起来,放到进门处的柜子上面。 猫没有用处,这个人的态度一下就轻慢了。 晏尔飘过去问:“你放在这里干嘛?” 钟悬回答:“有人会来取,让他拿去照顾。” “你不养了?” “你当我很喜欢养猫?”钟悬瞥他一眼,“养你一个月,我床上衣服上书上全是你的猫毛。” “猫不都这样嘛,哪有不掉毛的猫。”晏尔为自己辩解,再一次争取奶牛猫的抚养权,“你不想养给我养。” “不给。”钟悬一口回绝,“那是我的猫。” “你的猫你给别人照顾?别人是谁?你给他还不如给我呢!”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钟悬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后撤一步,躲开了越凑越近几乎要逼视他的魂魄,用耍赖一样的语气拒绝沟通,“反正不给你。” 临行前,晏尔很想再摸一摸猫,灵体的状态使他有心无力,而钟悬毫无察觉,至今没有提出让他附身,站在柜子旁边,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 晏尔怜爱地注视着奶牛猫,天气转凉,就算只是个容器他也担心猫咪会冷。 可是钟悬不这么觉得,还没等晏尔提出给猫盖条毯子,他头也不抬地堵住了晏尔的话:“没有这个必要。你进来吧,我们该出发了。” “来啦。” 晏尔一头撞进他的身体里。 不待钟悬反应,他迅速抢占了身体的主导权,操纵钟悬的双手抱起沉睡的奶牛猫,在它微微张开的小猫嘴边亲了一口,“宝贝拜拜,哥哥以后再来看你。” “你、你在做什么?” 晏尔置若罔闻,放下猫,将它的四只爪爪都揣进肚皮底下保温,端端正正地摆在柜子上。 拧开门把手要走之际,他蓦然想起与猫吻别时耳边似乎响起一道微微错愕的嗓音,显然是在场的另一个人有意见了——这个人懒于照顾猫,但对猫的占有欲过于强烈,气得耳尖发热,连心跳与脉搏的频率都加快了。 晏尔语气不满:“我怎么了?你的猫不让亲?又没亲你你管那么多。” 钟悬反常地没有回话,沉默地出门,沉默地上车,一路沉默到了高铁站。 他在扫脸进站时把晏尔挤开了,无情地宣布:“放风时间结束,你安静待着,不要乱动了。” “必须安静吗?全程无声那种安静?路上两三个小时太严格了吧。钟悬你别光戴耳机能不能放首歌给我听?不放?不放也行,陪我意念聊天好不好?” 有个问题晏尔想问他很久了,“我记得第一次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好像很难受吧?后面怎么不会了?多来几次你就适应了?” 钟悬走上扶梯,顺手帮前面的旅客扶了下没放稳的皮箱,在心里回答晏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这种事你也能编一套假话?” “假话是,没错,你的魂魄进来会让我很难受,但是痛苦这种事我早就适应了,所以无所谓。现在你可以开始内疚了,最好能闭嘴到疗养院门口。” 这套假话的前半段听起来好真,晏尔将信将疑:“那真话呢?” 钟悬双手揣进口袋里,似笑非笑地偏了下头,反问道:“你确定你想知道?” 晏尔谨慎地问:“知道会被灭口吗?” 钟悬说:“不至于。” 晏尔放心了:“那你说吧。” “我当时觉得你很烦,想弄死你来着,但是我身上有个禁制,如果对你这种无辜又没用的小东西下手就会很痛,所以我放弃了。” “不是钟悬,这种话你自己憋着就好告诉我合适吗?” 晏尔震惊于他的直白和突如其来的坦诚,惊悚地问,“你等会儿要干什么?不会要把我也喂给鬼吃吧?你师兄说你以前这么干过!那个人的态度是有多不好才让你痛下杀手的?” “态度挺好的,和你刚开始那会儿差不多,一口一个‘恩人救命’。” 等车的时候无事可干,钟悬气定神闲地回忆道,“我没想杀他,缠着他的是个婴灵,没成型的胚胎,哭得特别厉害,不停地喊饿……看得我很不忍心,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当爹的让孩子尝一口怎么了?” 晏尔:“……那你还怪好心的。” 晏尔可算知道钟悬身上为什么会有禁制了,这家伙的行事作风和他的性格一样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对鬼滥杀无忌,对人也全不留情。 如果没有东西拘着他让他收敛一些,那太容易被其他人看作眼中钉了。 晏尔感慨:“给你下禁制的真是个大好人。” 钟悬稀奇地问:“你觉得他是好人?” “他不是难道你是?”晏尔勃然大怒,“要是没有他我就死在你手里了!还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 钟悬全无愧疚地笑了声,目光扫过候车室上方的蓝色电子屏,电子屏跳动一下,他们等的车次快要到了。 “你不是没死吗?”他说,“那个人是我师父。” 抵达静山疗养院是下午一点,钟悬从出租车里下来,抬手遮挡正午时分刺眼的光线。 这所疗养院地处云水市远郊区,位置相当偏僻,宽敞的沥青路面上除了刚刚驶离的那辆,再见不到任何一辆车,只有行道树缄默地立在两旁。 不过环境不错,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算是家精神病患者收容中心,也对得起晏尔的少爷身份。 晏尔观察四周,发现里面的建筑虽然看起来精致漂亮,但没有一扇开着的窗户,都是焊死的铁窗。 他问钟悬:“你要怎么进去?光天化日连窗都没有,你会爬墙也没用了吧?” 钟悬站在一块院区分布图前,仰头认真看了一会儿,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没来过这种地方,所以一会儿你上。” 晏尔大惊:“什么?” 三分钟后,接待处。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拿着登记本问:“来探视的吗?你找几号患者?有提前预约探视时间吗?” 晏尔哪知道自己是几号,只报出名字说:“我找晏尔。” 工作人员恍然抬头:“家属裴意浓是吧,你又提前来了?” 晏尔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冒领了裴意浓的身份,点点头说:“我来看看他。” “好,我这边已经登记好了。”她例行公事说,“一般是要去指定探视区的,但701患者的情况特殊,今天还是和从前一样……你直接过去吧。” 晏尔转身离开时,身后隐隐传来他们的议论声。 “他是来看谁的?” “701你不知道?那位睡美人呀,他家给他包了整层楼供他一个人用,可豪横了,可惜一年多了,还是时醒时睡,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刚刚那个是701的弟弟?看着怎么不太像,小丽你刚来,确认过身份了吗?” “登记本上是这么写的,除了他还有谁每周都来探视一次?” 电梯门在7楼缓缓打开,钟悬从电梯里走出来。 走廊寂静无声,透过被铁窗分割的窗户,天空一片蔚蓝,他问晏尔:“时醒时睡是什么情况?假性植物人?” “哥哥,你才是道士。”晏尔说,“你问我我问谁?” “道士又不管治病。” 钟悬推开701号房的门,入门是客厅,茶几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朵淡绿色的洋桔梗,应该刚换上不久,花瓣初绽。 他掠过这里,打开一扇玻璃门,看到里间靠窗的病床,有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床头响着医疗仪器规律的嘀嗒声,阳光透过铁窗的缝隙,照亮了无数颗漂浮着的细小尘埃。 他在晏尔的催促声里逐步靠近,看清了那人的脸。 钟悬短暂地怔愣了一瞬,躺在那里的人头发与眉目漆黑,皮肤过分苍白,病号服领口处凸起的锁骨随着呼吸微弱起伏,腕骨从袖管里伸出来一截,青紫色的静脉血管在手背下蜿蜒,仿佛深冬时节被冰雪覆盖的暗河。 的确是个睡美人,可是…… 钟悬心想,他是耳朵吗? 那只聒噪的魂魄? 被自己的后腿绊倒脸盘子着地的笨猫? 还是病房门上横平竖直的那个两字名字——“晏尔”。 第22章 晏尔从钟悬身体里出来,俯视病床上病怏怏的自己,心疼地说:“我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一出声,钟悬蓦然回神,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环视病房内雪白的墙壁,眉心忽地蹙起。 他合住眼,再睁开时,那双寻常的浅棕色的眼瞳倏然被点亮,燃起灿金色的微光。 晏尔回头问:“怎么了?” 钟悬没有回答,只对他说:“你试试能不能回去。” 晏尔伸手触碰自己的脸颊,奇怪的是,眼前这具明明是他的身体,可即便魂魄贴得再近,也无法被容纳进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抵抗他的靠近。 “我好像回不去了,”他愣愣地望向钟悬,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放了东西。”钟悬语焉不详。 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空间里的每一样物品,雪白的薄纱帘,储物柜,输液架,维持生命的医疗仪器……最后,目光落在沉睡中的人的身上。 钟悬走到病床边,直接掀开薄被,露出“晏尔”穿着蓝白病号服的上身。 那具身体动了一下,微微侧过脸,密匝匝的睫毛颤抖着,在眼睑处投下一块颤动不休的阴影。 像是察觉到了钟悬的存在,想睁眼又睁不开,这种反应落在一具丢了魂魄的空壳里,画面诡异得吓人。 钟悬没有被吓着,垂眼打量片刻,在床边坐下,一手按在他单薄的肩头,另只手绕到背后,将人从病床上扶坐起来。他掀开枕头,右手在床垫上轻轻抚摸过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 放下枕头,钟悬维持着这个姿势思考了一会儿,金瞳兀自亮着。 肩上忽然一沉,“晏尔”的额头抵在他肩上,长至肩头的黑发滑落,锦缎般蹭过下颌,流淌进了他的衣领深处,发梢扫在脖颈的皮肤上,触感又凉又痒。 钟悬没有在意,猜想那东西会不会是在身上,伸手触碰他冰凉的黑发,指节贴着耳侧慢慢往下走,一垂眼,忽然在他玉石般白皙的后颈看到一截黑绳。 “能不能让我自己来?” 晏尔飘在半空中,幽幽地打断,“你这样和我的身体搂搂抱抱……有种看着你们当面出轨的感觉。” 钟悬放下手,也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就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他观察那截黑绳,是根吊坠。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东西身上。 他正要去拿,忽然察觉到这具躯体不太受力,没有支撑很难维持住坐立的姿势,所以不断地往下滑,苍白的手臂垂在他腿上,温热的脸颊埋进他颈侧,软趴趴的身体几乎要陷入他怀里。 钟悬偷偷瞄了眼旁边的晏尔,手指微蜷,脊背变得僵硬,动作轻柔又飞快地把他的身体平躺着放回病床上。 晏尔问:“找完了?” 钟悬说:“等一下。” 他伸手解开了病号服最上面那颗扣子。 晏尔一愣,看到他的手指从领口探进去两根,贴着脆弱的脖颈往里摸索。 他被钟悬的举动弄得浑身不自在,飘过来阻止道:“不是,你怎么越摸越过分了——” 话还未说完,钟悬的手伸了出来,指尖勾出一枚鲜红的香囊。 晏尔眨了眨眼睛,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怪模怪样的吊坠,问他:“这是什么?” “护身符吧,这种类型的符箓就那么几种,大概是保佑身体健康,驱逐恶鬼邪祟的。” 钟悬随手一捏,下一秒,像是被烫伤一样倏然脱手,鲜红色的香囊掉到凌乱的病号服外面,钟悬惊疑未定地看着它。 “驱逐恶鬼邪祟。”晏尔盯着他说,“你是邪祟。” “你也回不去,”钟悬没好气道,“那你也是邪祟。” 他都没办法,晏尔更无计可施,绕着自己的身体盘旋一周,茫然问道:“现在怎么办?把绳子扯断有用吗?” “和护身符一体的,扯不断。”钟悬坐在病床边,打开手机照相机,对着挂在领口外面的香囊拍了张照片,“我找人看看。” “能不能快点,裴意浓预约了今天下午,你再拖下去他就要来了!” “催我没用。”钟悬说。 晏尔飘到他身旁,凑过头去,看到他将照片发给了一个备注叫“养猫的”的人,询问他这个符的作用。 “养猫的”还没回复,晏尔闲着没事,研究起照片里的香囊,还没看出所以然来,先注意到背景里那身被揉皱的病号服。 他的身体瘦得厉害,把宽松的病号服衬得大了一个码,领口敞开,露出嶙峋的锁骨和一片雪白的肌肤。 “你拍个照片把我胸口拍进去干嘛!还发给别人!”晏尔质问,“能不能保护一下我的个人隐私?” 钟悬抬眸,像是觉得荒谬,还未开口,不知想起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将照片撤回,截到只剩那块香囊的大小。最后征求晏尔的意见:“现在可以了吗?” 晏尔这才点头,允许他把照片发出去。 一分钟后,手机响了。 【养猫的】:是我画的护身符。 【养猫的】:怎么了?你在找的人就是他? 钟悬直截了当问:起什么作用的?怎样才能取下来? 【养猫的】:你办不到,别靠太近了,会损伤你的身体。 【钟悬】:什么符?起什么作用?怎么破解? 【钟悬】:一分钟给我说清楚,不然我今晚就回来找你。 【养猫的】:…… 晏尔小声问:“你求人帮忙的时候语气都这么凶的吗?不太好吧?” “我是为了谁?”钟悬看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管用就行,你管我凶不凶。” 威胁虽然不好,但相当管用。 很快,大段的消息嘟嘟涌过来—— 【养猫的】:这是我的符箓,我叫它同气连枝,之前一直没有用过,后来有人从我手里买了它,具体是谁我不能告诉你。 【养猫的】:作用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取自《偈颂》里的那句,能给命不久矣的人强行续命,用自己的血肉精气供养那具身体,只要供养人活着,那具身体就可以受到符箓的庇护,驱逐一切恶鬼邪祟的侵占,保住性命。 【养猫的】:符箓用了谁的血谁就能摘除破解,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行。 【钟悬】:谁找你买的符? 【养猫的】:这个有规矩,别再问了,就算你威胁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钟悬】:是不是裴意浓? 【养猫的】彻底装死,一个字都不回复了。 钟悬放下手机,晏尔仍在发愣,对上钟悬稍暗的金色瞳光时,清透的眼睛里面满是茫然。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的时候,他和裴意浓一起学隶书,写千字文。 写到那句“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时,老师告诉他们这句话讲的是兄弟之道——兄弟之间要关照对方,彼此气息相通,因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就如同树木一样,同根连枝。 裴意浓听进去了,只有晏尔从始至终都没能做到。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一个这么傲慢的人,自以为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裴意浓的怨恨与报复,仿佛这样就能抹除他给裴意浓带来的伤害。 可实际上呢? 钟悬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我想错了,可能根本没有恶鬼。” 晏尔问:“什么?” 钟悬轻声说:这个符的作用是‘同身共命,同气连枝’。他在用他的命续你的命,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晏尔望向病床上那具沉睡不醒的躯体,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外面“砰”的一声,病房门被大力撞开。 玻璃门外,裴意浓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眼神冰冷,黑眸如同两颗寒星,身后跟着三名拿着警棍的安保人员。 晏尔:“……” 他错愕地眨眨眼睛,转过头,视线与仰着脑袋、凝视角落里的摄像头的钟悬撞在了一块儿。 晏尔担忧地问:“你现在怎么办?” 钟悬看了眼正朝自己走来的裴意浓,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睡美人,你能不能立马醒过来救一下我。” 晏尔表示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一名安保人员堵在了病房门口,剩下两名跟着裴意浓走进来,摆出了一副准备瓮中捉鳖的架势。 日光穿透铁窗投射进来,将地板切割成好几块。 钟悬正好站在正对玻璃门的铁窗中间,他无处可逃也没想要逃,神情松散地靠着白墙,风拂拂地吹动着他的黑发。 裴意浓警告般地瞪钟悬一眼,径直略过他,仔细地查看病床上的人的状况,确认他无恙后,目光扫过歪扭的枕头、凌乱的被单,以及从病号服里扯出来的那枚香囊,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转过身,冷冰冰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与晏尔是双生兄弟,同样苍白高挑的外形,细看起来,五官与气质却很不一样。 裴意浓是冷清沉静的长相,晏尔则要张扬得多,眉眼漂亮得惊人,就算昏迷不醒一年多,脸都有些瘦脱相了,依旧是个夺人视线的美人。 钟悬答非所问道:“那个护身符是你在一个叫姜丑的人那里买的。” 裴意浓一愣,目光渐沉,问他:“你想说什么?” 钟悬歪头想了想:“如果我说你的那枚护身符过期了,他让我来给你换个新的,你把旧的取下来……你会信吗?” 裴意浓拧眉问:“你觉得呢?” 钟悬耸了耸肩,说:“那就没办法了。” 他在日光的阴影里缓缓收拢了脸上的表情,眸光变成暗金色,有些混不吝的嗓音也平稳了下来,开口道,“你知道云间草舍明面上是家茶楼,实际上在做别的的生意,你在那里买了什么东西、起了什么作用你自己心里清楚,有别人在,我不多说。但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没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我给你摆平的。” 裴意浓眉头微蹙,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给那几名安保人员递了个眼神:“你们先出去,在外面等一会儿。” 他们依次离开病房,一声合门的轻响后,屋内只剩他们三人。 裴意浓看着钟悬,黑眸里的疑惑更深,刨根究底地问:“你想说什么?来这里做什么?你和晏尔是什么关系?” “云间草舍的老板我认识,他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价格到位,他什么都能帮你做,对吧?他做的是捉鬼除凶卖符箓的生意,但如果客人隐瞒了太多事实,他们评估不了风险,那你被什么东西缠上,吞了撕了把命送了也是你自寻死路,谁都救不了你。” 钟悬顿了顿,目光停在半空中的某个位置上,接着说,“但是有个人求我救你一命,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你应付不了的东西,只要你平安无事,他自己怎么样都可以。所以裴意浓,我劝你收手吧。” 裴意浓死死地盯着他:“那个人是谁?” “你希望是谁?”钟悬反问他。 “他还在对不对?”裴意浓追问,“他没有死,一直都还在——” 钟悬打断说:“你去把那个护身符解了,就知道他在不在了。” 裴意浓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晏尔,眉眼间有些许犹豫,却没有立即动作,质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让你相信我,我是让你自己赌,你不是已经把你的命押上赌桌了么?”钟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晃过一抹暗金色的光晕,仿佛收购灵魂的魔鬼,“那不如再赌一次,看看这一回能不能把你家的睡美人唤醒。” 裴意浓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做了番艰难的心理活动,开口说:“如果晏尔出事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钟悬双手揣兜,偏过头,一脸无谓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回话。 裴意浓走近病床,摘下香囊,打开,把里面的符箓取了出来。 符纸用力攥在手心里,他忽然抬头,不满地皱起眉:“什么睡美人,你乱叫什么?” 钟悬这才笑了一声:“怪我干嘛,又不是我取的。” 另一边。苍白的手指忽然抽搐一下,指节攥紧被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裴意浓顾不上和钟悬闲扯,屏息凝神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的睫毛在颤抖,薄薄的眼皮之下眼球在滚动,几近于无的呼吸也逐渐变重,锁骨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 在裴意浓紧张的注视下,晏尔睁开了眼睛。 裴意浓浑身一震,呼吸都停滞了。 晏尔朝他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有些畏光地眨了几下眼睛,想和他说点什么,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张嘴只发出几声闷咳。 “先别说话了。”裴意浓搀扶他靠在枕头上,又去给他倒水喝,“你先适应一下,不要着急。” 在他忙碌的时候,晏尔合住眼睛,将水杯送至唇边喝了几口,等到稍微能适应光线的时候,他偷偷睁开一只眼,隔着日光里四下飞舞的尘埃,看向钟悬。 钟悬没有挪动过位置,仍靠窗站着,却不看他,浓黑的睫毛尖冷冷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晏尔眼里,钟悬是个脾气古怪但很厉害的人,像只变色龙一样擅长融入到各种不同的环境里。 可此刻,他就站在阳光底下,身形轮廓却变得很淡很淡,仿佛不曾置身此地,如同一阵缥缈的云雾,随时可能被日光融化。 他的视线停留得太久,被钟悬察觉,抬眸看了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晏尔朝他做口型:“谢、谢、你。” 钟悬眉眼稍弯,回了一句无声的“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钟悬心想。 那团灰扑扑的聒噪魂魄消失了,融入到眼前这个名叫晏尔的人的身体里。 明明是所有人都乐意见成的事,耳朵可以回家了,裴意浓不用再为了他哥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而他也了结一项因果,甩掉了一根喋喋不休的小尾巴。 钟悬不懂自己怎么会这么不高兴,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但夺走的人本就是那样东西的失主,他的不高兴就显得尤其不讲道理,根本没有上前讨要的资格。 钟悬侧过头,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晏尔。 他在和裴意浓说话,睫毛乖乖合拢,眉头和鼻尖都皱着,应该是在向他抱怨他的身体如何虚弱无力哪哪都不舒服。 还是很吵,可是眉目柔软,偷偷看过来时,那双杏眼在日光下前所未有般明亮,比做一只魂魄的时候生动漂亮得多。 钟悬又不想上前讨要了。 因为本来就是他想错了,耳朵不是怨气缠身的鬼怪游魂,不是做了亏心事被冤魂找上门来的无耻败类,更不是惨遭至亲陷害的倒霉苦主。 他和钟悬完全不一样,有人在期盼他回家,回到他生来就属于那个花枝招展、阳光灿烂的人间。 晏尔偷看了钟悬好几眼,想暗示他找个借口把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的裴意浓支出去,可不知道钟悬在想些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意思。 他只好拖着破烂嗓子自己行动,在裴意浓仔细盘问他身体的状况时点点头,沙哑道:“有。” 裴意浓顿时如临大敌:“哪里痛?怎么不早说?” 晏尔双手合十,仰着脑袋祈求他:“放我出院吧弄弄,我想回家,我真的不想继续住在精神病院里了。” “这里不是精神病院。”裴意浓对上他眼巴巴的目光,露出熟悉的无奈神情,答应了,“好吧,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不过得先做个全身检查。” 晏尔忙不迭点头,目送他离开了病房。 他转头看向钟悬,笑着招呼他:“怎么还不过来,你认生啊?” “没有。”钟悬走过去。 晏尔掀开被子,双腿挪到床边,突发奇想地要自己下床走两步。 脚底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扶着床沿缓缓起身,手刚离开病床,膝盖蓦然发软,身体不受控地向前倾。 钟悬紧抓住他的手臂,好心地将他扶起来,只是语气里一点关怀体弱病人的意思都没有:“你还是让裴意浓给你弄个轮椅吧。” 晏尔叹了口气,缩着腿坐回病床上,问他:“你知道我刚刚在做什么吗?” 钟悬问:“做什么?给我磕头谢恩?” 晏尔一脸不高兴地说:“我在控制自己不要手脚并用在地上爬。” 钟悬挑了下眉:“你在怪我?又不是我让你爬的。” 晏尔盯着他:“不是你害的难道是猫害的?” 钟悬在床边坐下,事不关己一样回了句:“有可能。” “对了,还有一件事。”晏尔边说边向他挪近,头一歪,习惯性地倚靠在钟悬的肩上,像只忧郁的猫,嗓音又轻又沙,“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去平临中学,我是不是在出事以前就失忆了?” “不知道。”钟悬偏了偏头,视线从他乌黑的发顶滑到半敞开的领口,又倏然移开。虽然没躲,语气却变得有些生硬,“晏尔同学,初次见面能不能有点边界感,你贴我这么近是想干什么?” “抱歉抱歉,我做猫的时候老爬你身上,都待习惯了。”晏尔反应过来,直起了身。 “失忆的事先不急,”钟悬伸手,把他病号服最上面那颗纽扣重新扣好,告诉他,“你的魂魄还没有完全和身体融合,再过几天可能就想起来了。” 晏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钟悬坐回去,隔着一段褶皱的被单,两个人在各自的呼吸声与心跳声里安静下来,沉默地望向窗外的山峦与绿野。 “钟悬,”晏尔先开口说,“回家之后我可能得先做个复健,不能去找你了,给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吧。” 钟悬却没有回答,他缓缓道:“这件事差不多已经了结,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晏尔愣住了,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钟悬重复一遍他的问题,想了想,找了个理由,“你不是童子煞吗?本来就容易沾染邪祟,之前是迫不得已没有其他办法,现在既然没事了,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晏尔没听懂他的意思:“这和离你近点远点有什么关系?” 钟悬偏头看他,浅棕色的瞳孔里沉淀着一点无奈,他玩笑般说道:“我不吉利啊。” 他这样说自己,脸上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晏尔不解地蹙起眉:“我不觉得你——” “别装了。”钟悬打断他,站起身问,“你相信我吗?” 晏尔眨眨眼睛,抬起脸说:“相信啊。”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防备我。”钟悬垂眼凝视他,主动拆穿,“耳朵,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就不会让我在今天才听你说起你的名字。你怕什么?怕我会害你?” 没给晏尔解释的时间,下一秒,钟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晃了一下:“我出去接个电话。” 晏尔只能点点头,看着他走出了病房。 几分钟后,病房门重新打开。 晏尔倏然抬头,迎向刺眼的日光,进来的人却是拿着一沓材料的裴意浓。 他下意识问:“他人呢?” “谁?”问出口裴意浓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他在病房内扫了一眼,随口说,“走了吧,你找他有事?” 晏尔顿了一下,摇摇头,轻声说:“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事? 他突然想起来,就在几个小时前,钟悬向他坦白他曾经想要杀死自己。 那时晏尔不明白他既然没有做为什么还要说出来,毕竟这种事除了让自己恐惧他没有任何好处。 此刻才恍然明白,钟悬是故意的,故意坦诚他的杀心,故意拆穿自己这些时日的装痴卖傻……他自一开始就做好就此抽身的准备,不想再与变回人的他有任何牵扯。 “我还没有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裴意浓将那沓东西放到床边柜上。 晏尔瞟了一眼,留意到旁边叠成块的符纸,是护身符里面的东西。他伸手拿过来,靠在枕头上,有些疲倦地低头说:“回去以后我再跟你慢慢说。” 黄纸摸起来是粗糙的质感,打开能嗅到一股很淡的香火味与血腥气。 可是……晏尔捏了捏它,奇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灼伤或者刺痛的感觉。 第23章 月上中天,竹叶簌簌,墨黑的树林深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像是山猫野兔弄出来的动静。 姜丑驻足去听,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转身就要关山门,然而已经迟了。 “你敢关我就揍你。” 清淡的月光投下来,钟悬面无表情的脸从竹林的阴影中逐渐显露出来。 姜丑抱着猫站在原地,想跑又不敢跑,埋头不敢看他,窝窝囊囊地问:“你怎么过来了?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告诉你了……” “无聊啊。”钟悬拾阶而上,拍了一下他僵硬的肩膀,微笑道,“闲着没事,过来吓唬一下你,师兄。” 姜丑满头冒汗,挤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苦笑。 师父不着家的这两年,这座无名观里只有姜丑一个人守着,他每天扫扫地,养养猫,翻古籍研究符箓,画一批最常用的符箓批发给胡林,日子过得清雅悠闲,离那些会要人命的恶鬼凶煞远远的。 这就是他最理想的生活……如果没有钟悬这小子隔三岔五地回来一趟就更好了。 他叹了口气,合住山门,跟在钟悬身后走进去问:“你不是答应了胡林要给他做事吗?怎么不去?” “烦。”钟悬穿过中庭,轻车熟路地往姜丑房里走去,“光看又不让我动手,只能看着他手底下那群蠢货在那里跳大神。” “既然这么烦,为什么还要去?” “缺钱花嘛。”钟悬坦然地回答,“之前养了一只败家猫。” 他坐在酸枝木扶手椅上,目光懒懒的,落在姜丑怀里的那只黑猫身上,不解地问,“师兄,你这么怕见我,为什么还要守着这只猫?” 姜丑低头看猫,它阖着眼皮,软软地瘫在自己臂弯里,不会叫,不会动,看起来生死不明。 他小声说:“猫不一样。” 钟悬搞不懂他:“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我……的。” 姜丑坚持说:“就是不一样。” 他还记得师父刚把钟悬领回来那一年,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师弟生得白净乖巧,搂着一只黑猫上前喊“师兄”时,每个人都想要好好保护他,别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鬼怪吓到了。 师父授课时,只有师弟可以不认真听,他年纪小,坐不住,托着脑袋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只黑猫追着鸟从左边跑到右边,再从右边跑到左边……大家都迁就他。 直到有一天,这个乖巧的师弟露出本相,把尚且学艺不精的师兄们吓得屁股尿流,姜丑为人怯懦,对师弟相当和善,因此不在屁滚尿流的师兄之列。 钟悬只是给他讲了一个小故事—— 小猫和小狗是好朋友,小狗生病了快要死了,小猫去给它找吃的。一个男孩拿火腿肠诱骗小猫,小猫叼着肠不肯松口,被他死死攥住,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石阶,磕得小猫满眼是血断了气。 姜丑以为钟悬能通灵,梦见了猫的前世,心疼地摸了摸小黑猫问:“是它上辈子的经历吗?” “不是的,师兄。”钟悬抓着他的手,牵引着去摸怀里小猫头盖骨上的那些裂缝,“是这辈子的。” 姜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钟悬伸出一只手说:“我的这只手上沾了它的血。” 姜丑骇然,攥住他的手腕:“这是不对的,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钟悬仰着脑袋朝他笑,他怀里的小黑猫也咧开了嘴,一人一猫同时亮起灿金色的眼瞳,又轻又阴冷地哭诉道:“师兄,他的手上沾了我的血。” 姜丑一愣,反应了两秒后,骤然甩脱钟悬的手腕,吓得面色煞白。 他们一度十分恐惧这个师弟,害怕他是猫的怨灵,因为杀身之仇残害一个男孩,夺取了他的肉身。 师父收徒只看资质,不在乎出身门第,可哪有把夺人舍的小猫鬼收进门当关门弟子的? 其他师兄满腹怨言,被钟悬找到机会针对了个遍,大言不惭地放话说这么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师兄,要师兄们管他叫师父,不叫就揍到他们叫为止。 只有姜丑没有挨过揍,但是姜丑最怕鬼,不敢再与他亲近。 小打小闹师父向来不放在心上,就算有人追问他小师弟是人是猫还是鬼,师父也不肯解释清楚。 他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睁开眼睛看到什么,你们的小师弟就是什么。 姜丑不知道师兄们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一只不详的黑猫,一个过于锋利的师弟,还有自己无限扩张的恐惧。 后来有一次,胡林在钟悬身上试验捉鬼的新法器,被钟悬反制,暴怒之下差点捏断胡林的脖子。 无法无天的小师弟终于被师父收拾了一顿,给他身上加了一道禁制,让他不能再随意地出手伤人。 再后来,姜丑听说钟悬一夜之间扫清了平临市所有鬼怪亡灵,他害怕师弟杀心太重,吸收了太多戾气,早晚会失控发狂,请师父回来又给他加了几道禁制—— 除了人以外,没有神智早晚会消散的游魂,没有害过人、造过杀孽的鬼怪都不许他滥杀。 师父思忖许久,最终答应了。 禁制钉在魂体之上,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仍是少年身形的师弟被锁链捆缚,低着头跪坐在地上,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师兄,你这么做是因为怕我……还是为我好?” 姜丑蓦然想起许多年前,小小的师弟抱着猫向自己哭诉“师兄,他的手上沾了我的血”的时刻。 他与那时一样,一声都不敢应答。 猫是钟悬的半身,承载了他一半的魂魄与情绪。 以前的钟悬是个恶劣的小孩,师兄们越是害怕他,他就越要吓唬他们;猫也一样讨人嫌,整天追着蝴蝶鸟雀飞檐走壁,大摇大摆地踩上桌案,把师兄们的碗筷通通推下桌。 后来,他用猫身来去自如,除鬼的效率比一百个道士加起来还要高,胡林靠他在平临市打响了招牌,赚得盆满钵满…… 胡林只想赚钱,百无禁忌,姜丑却因此恐惧得夜不能寐。 直到那几道禁制加身,钟悬把猫留在无名观,承诺今后只做一名普通的高中生。 姜丑终于可以放心,决定尽心为师弟照顾好猫。 可不管他是将猫放到日头底下梳毛晒太阳,还是捉来它幼时追逐过的蝴蝶鸟雀,猫终日死气沉沉,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姜丑不明白,它安全了,再也不用去做那些可怖的事情,不会因为沾染了太多的怨气堕身恶鬼,逼师兄们不得不斩杀它。 它为什么不肯醒过来?做一只自由快活的小猫? 姜丑问:“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休息?” “不想回,毕竟是座凶宅,我也会害怕啊。”钟悬低头给自己斟茶,嘴里说着会害怕,脸上却一点畏惧的表情都没有。 姜丑犹豫着开口:“胡林说他去过你家,见到了你收留的那个鬼魂……你带猫回去就是为了它?” “怎么?又吓得睡不着觉了?安心,那只是一只离魂,我已经把他送回家了。”钟悬推了盏茶过去,好笑地问,“还是猫醒过来了,又让你不放心了?” 姜丑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没关系的。”钟悬宽容道。 姜丑没有接茶,只是看着钟悬,摇曳的烛光晃在他眼里,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你怪我吗?” 钟悬反问他:“我能怪你什么?” 姜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因此什么也没回答。 钟悬无所谓他回不回答,姜丑不陪他干坐着,直接上床睡觉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回家,随便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偏偏姜丑如临大敌,仿佛钟悬是深夜到访的凶煞债主,而他正好穷得叮当响,一个子也掏不出来。 既然这样,钟悬当然要尽情地恐吓他了。 师兄们对他有诸多误解,总是害怕他会被仇恨蒙蔽双眼,会滥杀无辜血洗平临,最终万恶不赦,让师父白发人送黑发鬼。 实际上他连自己的仇人都不怎么想得起来,反正早就被枪毙了,根本用不着他自己报仇。 他这么频繁地来骚扰姜丑,也不是因为身上的禁制对他怀恨在心,而是睡不着觉的时候除了学习也得给自己找点其他事情做。 师兄里面姜丑话最少,处起来清净,而且既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无名观全职保安,悠闲得让人嫉妒,总得给他添点乱吧。 同样对他有很深误解的,还有本该就此切断关系的晏尔—— 下午三点,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让钟悬猜一猜他是谁,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吱哇乱叫声,以及一道温柔的女声鼓励他“再坚持一下”。 “不知道。”钟悬说,“你是哪座山上的猴子?把手机还给管理员。” “姐姐姐姐停一下让我休息一会儿——” 手机从免提转为听筒模式,晏尔的喘气声一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他好像的确累得厉害,笑骂的嗓音不再像过去那样中气十足,变得轻悠悠的,带点模糊的沙哑,“你才猴子,万一是陌生人打给你,你也这么损人家吗?” “没有这么幼稚的陌生人。”钟悬问,“你有我的号码还要什么联系方式?” “那我自己偷偷记下打过来,和你告诉我我再打给你,你觉得哪个礼貌一点?” “都不怎么样。”钟悬漠然说,“别给我打最礼貌。” “算了,跟你说这个没用,一个走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说的人懂什么礼貌。” “你是真笨蛋还是单纯听不懂人话?”钟悬重申,“我不说是因为我跟你就不会再见了。” 晏尔拖着嗓音“哇——”了一声,认真问,“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了吧,真这么绝情?” 钟悬说:“真的。” “就算哪天我遇到麻烦了,非常非常需要你,你也不会再出现?” “不会。” “那假如我被很恐怖的鬼欺负了,可以指定你接单吗?” “去找别人,我没空。” 晏尔安静了几秒,语气蓦然变得有些委屈,像是被坏人伤了心:“……那现在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 钟悬往楼下走,应了声“嗯”。 “可是我不喜欢和人告别,你找个理由骗我一下,说点好听的好不好?” 钟悬走出院门,满墙的藤本月季随风而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忽然想起来有只笨猫爬不上墙,求自己把他抱上去。藤本月季不在花期,他只能叼一片完整的绿叶放到钟悬手心,恳请钟悬投桃报李,带他去吃蟹黄汤包。 ……哀求的尾音和现在一模一样。 钟悬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脾气有那么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愚笨、聒噪和任性,甚至得寸进尺,蛮不讲理地提一些越界的要求,好像只要他说一个“求”字,自己就一定会满足他一样。 这次连求都不求了,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 钟悬也不喜欢与他打这通毫无目的的电话,他怎么还不把电话挂掉? 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钟悬可以满足晏尔。 最好他也能说到做到,不要再打电话过来,说一堆没有意义的撒娇话。 钟悬想了想,对着手机说,“耳朵,我现在有事要忙。你乖一点,慢慢恢复也可以,不用着急,等我忙完就来看你。” “嗯嗯,钟悬你最好了。” 接着,晏尔笑出了声,像是没坐稳滚到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他都摔到地上了居然还在笑,停不下来似的,乐不可支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哈哈哈哈哈我都不是猫了你怎么还吃装乖装可爱这套?” “……” 钟悬面无表情地说,“你无不无聊?我挂了。” “等等等等——”晏尔终于止住了笑,窸窸窣窣地从地板上爬坐起来,“钟悬,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哪有事情办完就不跟朋友来往的?我又不是你的顾客。” 钟悬说:“我没有你这种一分钱不给还连吃带拿的客人。” “是吧是吧,太无耻了!”晏尔谴责自己,强烈支持他维权讨薪,“你要不要算一下帐,带着账单过来找我结清?” “不用了。”钟悬垂眼说,“就当关怀残疾人,祝你早日站起来。晏尔,再见。” 不等晏尔回答,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第24章 晏尔幻想过自己回到身体以后的情形,他当然还是原来那个人见人爱的晏少爷,此生经历的最痛苦的事已然过去——但后遗症还在。 因为长期昏迷,肢体活动量太少,肌肉萎缩基本不可避免。就算这一年来,疗养院有专门的护理团队在按摩、养护他的身体,也不可能一睁眼就像个正常人那样活蹦乱跳的。 四象限法则里,紧急且重要的第一项:驯服四肢。 “综合体检报告与目前的评估结果,你的恢复情况相当理想,年轻,恢复潜力大,肌力保留较好,没有明显的头部损伤和严重的并发症……如果能够积极配合复健,大概3-6个月可以实现独立行走。” 康复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晏尔回过头,向身后的裴意浓确认:“我是不是听错了,半年才能走也叫最理想的情况?” 甚至只是独立行走,而非正常行走。 裴意浓回答:“前提是积极配合复健,不配合的话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假设,可是裴意浓似乎并不为他感到难过,语气里隐隐透露出满意。 “如果你提前几年不能走就更好了,不会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乖乖待在家里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 晏尔语重心长对他说:“弄弄,因噎废食是不对的。” “是啊。”裴意浓冷笑道,“吃饭都能被噎死的那个蠢货又不是我。” 晏尔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面对钟悬那样态度恶劣的家伙都能适应良好,因为身边就有一个跟他同款说话风格的人。 他怀疑裴意浓可能真的想过怎么不早点把自己的腿打断—— 这个人小时候就有前科,在书里了解到嵌合体这个冷门知识后,一度很遗憾为什么没有把晏尔扼杀在胚胎时期,将他可怜的哥哥当作营养吸收掉。 “如果我把你吸收掉,我就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小孩。你也还活着,你的一部分基因会保留在我的身体里,可能是一颗眼睛,一只耳朵,或者一块头皮……这样的话,你以后就不会再生病了,也不会总做噩梦,吓得睡不着觉过来吵我。” ——出自裴意浓语录(6岁) 一个既想做独生子,又不愿意失去双胞胎的优等生的解题思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晏尔还没从噩梦的余悸里缓过来,又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毛,跑到爸妈房间里嚎啕大哭:“呜呜呜呜……妈妈,弟弟是个大变态呜呜……” 十年过去,裴意浓还想不想把他吸收掉晏尔无从查证,但他削足适履、矫枉过正的毛病是一点也没有改。 这一点不仅表现在心甘情愿让符箓分走他一半的精力和性命,供给一个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躯壳,还表现在他刚意识到晏尔的身躯被他人占据后就迅速行动起来,在没有人相信晏尔换芯了只觉得是精神失常的情况下,联系精神病院限制他的行动,成功劝说妈妈停了晏尔的零花钱,改了遗嘱,财产股份全部留给裴意浓。至于哥哥,给他口饭吃就行了。 晏尔质疑:“前面就算了,妈妈最喜欢我了,她怎么可能会被你说服?” 裴意浓凝眸看他,突然抓起他的手腕。 “等等——你干嘛?” “你自己没发现吗?”裴意浓扯开他的衣袖,露出小臂内侧渐渐淡去的几道疤痕,“两年前,你是一个讲话细声细气、不敢看人眼睛的娘娘腔,没事就想着自残自杀。” 晏尔:“……” 裴意浓放下他的手,接着说:“一年前,你突然正常了,跟家里说你已经好了要回家,正好裴序拍完戏要出国住一阵子,你也想去,爸妈觉得出去散散心也好。可是回来以后,你说你爱上他了,要和他一起殉情,让家里给你们办冥婚。” 晏尔:“…………” “都这样了,还愿意给我留口饭吃真的母爱如山啊。”晏尔攥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往后靠陷进轮椅里,无力道,“鬼的脑回路都这么离谱的吗?谁能来拯救一下我的名声?” “谁能来拯救一下裴序?姨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以为是他的问题,拍电影拍得底线都没有了,居然色诱一个脆弱的精神病人,差点把他打死。”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晏尔抬手捂了捂脸,闷声说,“等我见到表哥的时候一定当面向他致歉,如果他还想见我的话。” 这些他不知道的前情和盘托出,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打给家里的那通电话里,窦阿姨会那样不耐烦地掐断他的询问,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晏尔这号人。 ……换成他,他也不想承认认识自己。 晏尔仰起头问:“所以你们把我送去那么远的疗养院,就是为了不让我在大家面前继续丢人现眼是吧?” “要只是不想看你丢人现眼把你扔国外去不就行了,管你是生是死眼不见为净。” 裴意浓推着轮椅往外走,慢慢地说,“可是我们都觉得你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平临熟人太多,这些荒唐事如果传出去,你就算能好以后也会被别人指点议论;送去国外虽然一劳永逸,又没有办法总去确认你的状况,医师陪护不尽心也不能及时换掉。后来姨姨推荐了静山疗养院,位置不远不近,知道的人不多,保密性也比较好……” 离开医院走廊,日光穿透榕树繁密的枝叶,光斑如流水般滑过晏尔无力的双腿,裹在白衬衣里的清瘦伶仃的脊背,最后落在他乌长又清亮的眼睛里。 “我突然有点庆幸。”他说。 裴意浓问:“庆幸什么?” “庆幸我是个男的,别人顶多怀疑我身体或者精神出了点问题。”晏尔心有余悸,“要是换个性别,突然没声没息失踪一两年,我的好兄弟们该造谣我未婚先孕,躲起来生了个孩子……现在至少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 裴意浓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还真是乐观。” 不乐观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站都站不起来,身体从没有这么差过,学业上休学一年多,是个只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半文盲,和以前的好朋友基本失联——旧手机里通讯录倒是都还在,可是聊天记录停在了一年以前。 冒牌货怕暴露基本不回消息,没有谁愿意持续不断地贴一个冷屁股。 昨晚他翻看他们的朋友圈,大家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繁忙又精彩,出国的出国,艺考的艺考,多半抽不出空关怀他这位消失已久的旧友。 他解释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更不想贸然地去打扰别人的生活,索性就停在过去吧。 还好有小狗待他如初,“腾”的一下从台阶上爬起来,大老远就飞奔过来迎接,毛茸茸的耳朵飞了起来,跳到晏尔膝盖上不停地舔他的脸。 “爱卿,”晏尔捧着它的脸,感动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记挂着寡人。” 可卡布回了一声响亮的:“汪!” “舔狗,一边去。”煞风景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这只狗丞相,“堵在轮椅前面还让不让人走了?” 第25章 离家两年多,除了窦阿姨,其他的家政阿姨和司机都换成了生面孔,他们不认识他,进门时被打量的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晏尔才是那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只有窦阿姨骤然红了眼眶,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晏尔眨眨眼睛,决定当没看见,不然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什么的怪悲情的。 他哪有那么惨? 为了方便他行动,家里紧急调整,加装了斜坡过渡高度差,通道处的地毯全部移除,他的卧室和卫生间里装上了护栏和扶手。 裴意浓去洗澡了,晏尔在客厅里试着兜圈子熟悉电动轮椅的操作,还别说,除了速度太慢,轮椅坐起来出乎意料得舒服。 可卡布欢快地黏在他身旁,叼着娃娃过来要和他玩拔河游戏,晏尔抓住娃娃陪它玩了一会儿,很快体力不支,脱力松了手,玩出一身汗。 小狗首次赢得冠军,在地上露出肚皮滚来滚去地庆祝,晏尔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表示恭喜,自己操作轮椅进电梯,回楼上换衣服。 卧室刚刚打扫过,品牌送过来的当季新款都挂了起来,晏尔脱掉衬衣,随手扯了一件纯色卫衣,不小心牵动另一件长袖连同衣架一起掉到地板上。 他弯腰去捡,指尖距离衣料还差一小段距离,顶多十几厘米,他懒得挪动轮椅的位置,手指紧抓住轮椅扶手,又往前努力够了够,小腿肌肉紧绷到有些痉挛。 下一刻,上身失去平衡,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 手肘撞击地板,发出咚的闷响。 晏尔轻轻抽了口气,摸了摸手肘上的淤青,吃力地撑起身坐在地板上。 轮椅近在咫尺,他却只能干坐在地上,连抬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 弯腰、起立、捡东西、换衣服……原本简单的动作经过分解,在此刻居然有那么难。 晏尔看了眼身后的长袖,现在倒是能够到了,他莫名笑出来,捡起来拍一拍,索性就这么穿上。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幸运儿,能够在财富与爱的灌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 就算前些日子鬼上身被诊断成精神失常,也不会因此被丢在精神病院让他自生自灭……但再幸运的人生里也会存在不那么幸运的时刻。 比如此刻,被这具躯体拖累,不可避免地体验到了挫败感,居然还没有做猫的时候自由。 可卡布从外面跑进来,摇着尾巴汪汪叫,笔挺挺地站在晏尔面前,不停地回头看他。 晏尔摸了摸小狗的背毛,对它说:“你太小了,扶不动我。” 可卡布转过身来,叼他的衣袖往后拽,发现没用以后转了几圈,改成去推那副轮椅,电动轮椅比普通轮椅沉得多,不是一只小狗能推得动的,它急得汪汪叫,叫声把隔壁的裴意浓引了过来。 裴意浓湿着头发走进来,俯视地上的晏尔:“你怎么回事?” 晏尔仰起脸,一脸无辜地朝他笑,张开手说:“弄弄,伺候哥哥更衣。” 小狗也凑过来,脑袋拱着晏尔的后背,裴意浓半蹲下来,嫌弃地抵开狗头:“没用的狗,少在这里碍事。” 晏尔在可卡布愤怒的叫唤声里叹了口气,说:“它只是一只小狗而已,你指望它能做什么?” 下一秒身体腾空,裴意浓抄起他的膝盖弯站起来。晏尔下意识揪住他家居服的一块衣料,抬起脑袋,仰望他分明的脸庞,忍不住“哇”了一声。 裴意浓把他稳稳地放到轮椅上:“你乱叫什么?”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问他:“你把你人生第一次公主抱用在我身上,怎么跟你以后的对象交代?” 裴意浓拧起眉,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你就是因为一天到晚只想着这种事,脑子才越用越笨的是不是?” 晏尔笑了起来,弯腰揉了揉僵硬的小腿,轻声说:“弄弄,我总觉得自己还是15岁,刚刚上高中,很多事情都来得及慢慢去改变,可是一眨眼,还有半年你就要毕业了,你会比我高、比我更有力气,走在我前面,我好像越来越追不上你了。” 裴意浓很少会见到这种模样的晏尔,他陷进轮椅中,似乎很疲倦,眼睛匿在睫毛的阴影里,稍长的黑发扫在颈侧,把本来就苍白的皮肤衬得过分扎眼。 这样的无力,甚至是脆弱。 让他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静山疗养院,坐在病床边,俯视晏尔沉睡不醒的脸庞,思考他是不是在做无用功,晏尔是不是早被害死了,永远都醒不过来。 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其实什么都挽回不了。 “你只是现在追不上我?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都不如我吗?”裴意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忘记了爸妈根本没区别我们俩谁大谁小?是你闹着非要当哥哥才顺着你的,除了哥哥这个称呼,你哪点比得过我?” “真的吗?”晏尔怀疑地问,“我应该比你早出生几分钟吧?” 裴意浓一直怀疑这个家里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记性好,总是对那些大家都不在意的细节耿耿于怀,比如在被朋友问及“弄弄”这个小名的含义时,他一瞬间的哑口无言。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是晏尔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清,发不清楚“浓”字的音,偏偏他又很爱叫人,一天到晚“弄弄”“弄弄”地喊,把全家人都带偏了,跟着他一起弄弄来弄弄去的。 他们拥有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生日,相似的长相,相似的交际圈。 他们之间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所以裴意浓总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出事的人会是晏尔? 为什么他一次次地好心为人出头,换来的是他自己的麻烦,为什么明明是他帮了别人,得到的却是怨怼、诅咒和那么深切的嫉恨? 是不是一个柔软又善良的笨蛋理所当然会得到更多的纵容与偏爱,而这样的偏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教训里安然脱身,直到他被自己的好心害死,被他所挽救的人亲手谋杀? “你记错了。”裴意浓从他衣帽间里拎出一件薄毛衣,拿在手上说,“现在轮到你叫我哥了,不然不给你。” 晏尔坚信自己才是哥哥,才不会叫他哥,开着轮椅过去,伸手要拿,裴意浓突然举高,让晏尔抓了个空。 “有点过分了吧?”晏尔瞪大眼睛,“裴意浓你做人最基本的素质和道德呢?不要欺负一个残疾人。” “等你哪天真残疾了再说。”裴意浓把毛衣抛给他。 傍晚,晏尔坐在院子里看小狗跑圈,忽然听到几声稍显急促的脚步,刚操作轮椅转过去,就被一袭清淡的木兰花香搂进怀里。 晏尔侧过脸,看到她鬓边垂落的几缕发梢,叫了一声:“妈妈。” “耳朵,现在能认得人了?”温热的手心轻捧住他的面颊,晏尔抬眼,轻而易举地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晏尔说:我多吃一点,很快就长回来了。” “好,想吃什么跟窦阿姨说,让她给你补回来。”妈妈抚摸他的脸,将稍长的黑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张苍白孱弱的脸。 他和裴意浓一样大,裴意浓抽条拔节地长高,脸庞早已经褪去青涩,只有他还停留在15岁的时候,过去欢快恣意的笑脸也不见了,变成如今消瘦到显得有些憔悴的模样。 她握住了晏尔的手,低声说:“我的宝贝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受这种苦?” 晏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暂时坐一阵子轮椅虽然有诸多不便,应该不算受苦吧? 这句话在第二天撤回了。 妈妈专门抽出一天空,和裴意浓一起陪他去康复中心做康复训练。 因为肌肉萎缩、韧带粘连严重,晏尔在康复师温柔的“好,再放松一点”里被掰得痛彻心扉、哭爹喊娘,整个病房都回荡着他的惨叫声。 疗程结束,裴意浓居然怀疑地问:“有这么痛吗?你是不是男人?” 晏尔脱力地趴在床上,靠着手臂有气无力道:“我不是,我是一朵娇花,我真的吃不了这种苦。” 一想到这样痛不欲生的训练要持续3-6个月,他对站起来的欲望都减弱了几分,做个瘸子有什么不好? 可当抬眼望见裴意浓和妈妈的脸,他又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半个月后,楼下中药铺的大叔签收了几个大件快递,关店门的时候正好赶上钟悬放学回来。 他冲他招招手,又把店门打开,示意钟悬进去,给了他一串电话:“这是安装工人的号码,你有空的时候就联系他们上门。” 钟悬拿着那张纸条,不解地问:“上门做什么?” “装空调啊,不是你买的新空调吗?”大叔问。 钟悬低头瞟了眼快递单,不出预料在收件人那里看到了“猫”。 他和大叔说“先放着,你关店吧”,抬腿走出店门,给晏尔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幽深的巷道里灌进来一阵风,他拿着手机忽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听到的模糊声响来自于风卷落叶的窸窣声,还是电话那人短促而压抑的鼻音。 钟悬静了一瞬,问他:“你哭了?” 晏尔很轻地“啊”了一下,像是没拿稳手机,摔进衣服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没回答哭没哭的问题,反问钟悬,“怎么突然打我电话?” 说话的声音倒是挺稳的。钟悬问:“你买空调做什么?” “你没发现你家的空调坏了很久了吗?马上要入冬了,你家那么冷。”晏尔说,“你都不来找我领报酬,那我买点东西从里面扣吧。” 钟悬漠然说:“不要做多余的事,你自己联系商家退回去。” 话音刚落,一辆电动车从拐角窜过来,停在院门口。骑手对照门牌号看向钟悬,拿出两包鼓鼓攘攘的纸包塞给他,飞快道:“猫先生,祝您用餐愉快。” 不等话音落地,电动车风驰电掣地走了。 钟悬拿着纸包叹了口气,问晏尔:“你又买了什么?” 晏尔回答:“栗子和蜂蜜桂花糖。” “也是因为要入冬了天气很冷?” “那倒不是。今天阿姨给我带了糖炒栗子回来,味道挺香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号不好,晏尔的嗓音在电流声里总有股闷闷的震颤,像是心情不好,让人怀疑他刚哭过一场。 钟悬心不在焉地听着,思考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终于回家还能受什么委屈,被裴意浓欺负了? 下一刻,他听到晏尔说,“我吃的时候突然发现,栗子是你眼睛的颜色。” 糖炒栗子刚出锅,还是滚烫的,钟悬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 烫伤的是手指,也可能是齿舌,他抓着热腾腾的纸包,在这一瞬间里丧失了语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没有任由空气沉默太久,钟悬很快问:“发生了什么?” 晏尔不解:“嗯?”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求我帮你?” 晏尔短暂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反问他:“如果我说是,你会帮我吗?” 第26章 钟悬问:“什么事?” “你真打算帮啊,不是说没空吗?”没等他回答,晏尔接着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这段时间过得太无聊了,复健补课复健补课,补课是我自己要求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家里——尤其是裴意浓,都不同意我现在回去上学。搞不懂他们在担心什么,就算我突然打了鸡血发奋图强地念书也很难威胁到裴意浓吧?我也不可能刻苦到为了学业伤害身体,根本没有这种觉悟。 “对了,今天晚上家里来了个人,是我以前的朋友,但他现在好像和裴意浓更熟一点……” 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讲话没有重点,也不管钟悬想不想听,就着这个朋友的事发散出长篇大论,说对方想和裴意浓一起参加一个比赛,裴意浓兴致缺缺,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晏尔当时趴在沙发里休息,被抱枕和小狗埋了起来,小狗走掉的时候晏尔醒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们不聊了,晏尔掀开抱枕,起身想吓他们一跳,结果把气氛弄得更尴尬了。 对方看到他的神色很奇怪,和晏尔预想中的不大一样,比惊讶要更生硬一点,虽然后面很快反应过来,和以前一样热情地叫他“耳朵”,问他为什么突然断联。 晏尔拍了拍腿,谎称出了个车祸。对方说原来如此,可是表情却并不意外,像是预设了一个答案,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 晏尔不喜欢这个反应,所以后面裴意浓一改之前模棱两可的态度,直接拒绝对方的时候,他下意识看向晏尔,晏尔没有替他说话。 钟悬问:“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不是觉得哪里不对,而是——”晏尔停顿了一下,把什么话咽了回去,只对钟悬说,“突然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 他不知道是自己心智渐长能分辨出所谓的酒肉朋友,还是这两年的空白让他与大部分人都变得生分了,“我看到他的时候忍不住去想,他会如何想我?他对我说原来如此其实压根不信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以前不喜欢猜别人心里的想法的,愿意说就说,不愿意我也懒得问,猜有什么意思?猜错了误会人,猜对了又会觉得不被信任。” “就因为这种事想哭?” “谁哭了?”晏尔反驳,“我就是跟你聊聊天,你从哪个字听出来我哭了?” “那就别想了。”钟悬平淡地说,“很晚了,早点休息。” 他抬眸看了眼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往院外走去,身形隐没在黑暗里。 月光照拂寂静的别墅群,黑猫奔跑在夜色之下,前爪勾住铁栅栏上的花纹,一跃而起,落地时尾巴尖轻盈地扫过沾水的青草。 睡在客厅的小狗竖起耳朵,机警起身,透过落地窗往外望去,没发现任何异状,它歪了歪脑袋,转身回去了。 猫潜行在庭院里,像滴墨悄无声息地融于黑暗,只有金色的兽类瞳孔倒映在玻璃窗上,一晃而过。 它爬上露台,往旁侧身,伸出猫爪,扶稳了一盆被撞得摇摇欲坠的蓝雪花。 暖黄色光晕从薄纱帘的缝隙之间渗出来,很显然,答应了要早点睡的人并没有听话。 猫鼻尖贴在落地窗上,长长的胡须触碰到冰凉的玻璃表面,它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屋内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嘀嗒声,还有浴室里隐隐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它在原地坐下,下巴枕在前爪上,尾巴轻轻地晃动几下。 忽然“砰”的一下,浴室里什么重物落地,伴随着其他杂物乒呤乓啷扫到地板上的声响。 猫倏然站起,耳朵转向声源,一只爪垫按在玻璃上。 应声而动的除了它还有一名年轻男性,在此之前一直站在角落里,他敲了两下浴室门:“您没事吧?” 晏尔有一会儿没出声,似乎摔得不轻,隔着一扇门仍能听到他吃痛的气音,回答“没事”的时候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男人的手按在门把手上,紧张询问道:“需不需要我进来帮你?” 晏尔拒绝:“不要。” “少爷,如果你又摔伤,我没办法向——” “如果你再在我洗澡的时候闯进来,”晏尔的嗓音透过浴室门传出去,音色格外冷淡,“我会让妈妈明天就辞退你,你也不用向她交代什么了。” 十分钟后,门打开了,潮湿的水汽涌出来。 晏尔的头发剪短了很多,黑发湿漉漉地垂着,被暖色的灯光照得很乖,水珠顺着耳后没入脖颈深处,棉质睡衣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依旧无法站立,一手撑着墙壁上的扶手,在男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跌坐到床尾,从猫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湿了半截的裤腿。 男人大概是个贴身护工之类的角色,给晏尔吹干了头发之后,又去取来了冰袋。 晏尔自觉地卷起衣袖和裤腿,猫才看清他手肘膝盖处密布的淤青淤紫,类似的事故在这半个月里一定频繁发生。 不愿意让护工近身照顾,也完全不让猫省心。 男人半跪在地毯上,用活络油给他按摩消肿,对他说:“少爷,这次磕到脸了,你想瞒也瞒不过去。” 晏尔拿冰袋贴着半边脸颊,并不怎么在意:“我妈很忙的,不一定会回家,你们不告状她发现不了。” 男人叹了口气,专心给他擦药,不再多话。 猫守在暗处的罅隙里,看着男人擦完药给晏尔拿了身干净的睡衣就出去了,晏尔自己折腾着把弄湿的睡衣换掉,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卷进了被窝里。 过了半晌,灯终于灭了。 玻璃推拉门被顶开一掌宽的缝隙,薄纱帘被夜风掀得很高,月光将木地板照得亮堂堂的,空气里萦绕着的药油气味散去了一些。 猫踩着月色挤进屋内,金瞳竖成一条细线。 床上的人睡着了,密绒绒的睫毛垂着,呼吸绵长,脑袋陷进蓬松的枕头里,被压出一点脸颊肉。 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羊脂玉镯滑至腕骨,露出小臂内侧浅淡的划痕,猫后退半步的动作顿住了。 片刻后,风停了,猫踱步过去,前爪搭在床沿边,叼着被子盖住了晏尔的手,接着低下头,嗅了嗅他红肿的颧骨。 ……不知道用什么姿势摔倒,才会伤到这种地方。 天光乍破时,窦阿姨被狗叫声惊醒。 这狗成年以后日渐稳重,除非裴意浓招惹了它,不然不会突然叫这么大声。她害怕遭贼,屋里屋外检查了个遍。 一阵敲门声响起,晏尔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问:“什么事啊?” 裴意浓站在门外:“狗突然叫了一早上,窦阿姨在检查,问你房间里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多大点事,晏尔立马倒了下去,懒惰地说:“它想叫就让它叫嘛,狗不叫那不成死狗了。” “……”裴意浓静默片刻,扬声说,“阿姨,别看了,丢东西了就记晏尔账上让他补。” 晏尔听得清清楚楚,腹诽了一句“幼稚”,被子蒙头继续睡。 清晨的狗叫事件没找出原因,家里也没丢东西,晏尔的小金库安然无恙。 倒是露台那盆蓝雪花旁边发现了几枚梅花印,晏尔对比过可卡布的爪印,露台上的要更圆更秀气一些,疑似属于一只攀爬能力惊人的小流浪猫。 他又想起自己做猫的日子,再收养一只小猫好像也不错。 可惜之后的一整个星期,附近都没有流浪猫出没。晏尔忙于复健、补课和向家人隐瞒摔伤,猫狗双全的幻想生活渐渐被抛至脑后。 第27章 冬至那天,平临中学内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散播出关于丧门星的流言。 传到关巧巧他们耳朵里时,已经不知道倒了几手,无非是说这名同学如何害死父亲与同电梯的邻居,他的母亲又如何在两年后离奇身亡。 除了身世悲惨了点,好像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 关巧巧和同桌抨击了一下“丧门星”这种上古词汇如果真在一所重点高中里流行,就算是搞霸凌也太土了点。 同桌说:“建议改成丧门star。” 关巧巧笑了半天,评价道:“一样土好吧。” 起初根本没几个人在意,直到他们听闻这名同学就在平临中学高二年级,年级第一常驻选手,家境穷酸,个性嚣张,仗着自己成绩好有老师护着就视校规于无物,公然欺凌同学云云。 “咱们年级还有这号人?”刘子堂啧啧称奇,对照年级大榜把前十位都浏览了一遍,抓了抓脑袋,“到底是谁,哪个都对不上呀。” 关巧巧说:“别看了,除了钟悬还有谁敢说自己常驻年级第一。” “哟,冲着咱们来的。”刘子堂揽住钟悬的肩膀,痛心疾首,“让你别老穿校服,看吧,被人当成穷酸了,咱们也是住大house的好吧。” 钟悬抵开他的爪子,没有放在心上:“随他去吧,你们别管。” 别管的后果就是变本加厉,对方爆出了另一件极其隐秘的事。 八年前,某小区一住户携带电瓶进电梯,起了严重的爆炸事故。同电梯的小孩和他父亲被波及,父亲身亡,小孩重伤,最终抢救失败,被推进了太平间。 几天后,万念俱灰的母亲已经开完了丈夫和儿子的死亡证明,她想再看他们一眼,属于儿子的那具遗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运进太平间的尸体死而复生,医院里炸开轩然大波。 因为太过离奇,这件事在当年的报纸和新闻上都有记载,被人翻出来挂上了表白墙。 猎奇的事情放到八年以后同样吸引眼球,事件的主角虽然没有在报道里公开姓名,但匿名人指名道姓说,就是钟悬。 钟悬。 这名字一点也不陌生,他经常站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讲话,穿着蓝白色校服,短发一丝不苟,是和高三的裴意浓齐名的一中校草,少年天才。 一中刚刚拍摄完成的招生宣传片,就是因为有他们两个,少人问津的校园视频号第一次播放量超过百万。 表白墙受到学生会的管控,很快有老师发现勒令删除了这条内容,但是讨论并没有因此停止。 尤其是几天后,高一的孙州在食堂公然挑衅钟悬,被钟悬无视了个彻底,当夜回家时出了个小车祸,一辆小三轮车直冲过去,把他撞进了医院。 孙州气得想吐血,瘸了一条腿还不消停,在探病的同班同学面前叫嚣着钟悬就是丧门星,会把他身边的人全部克死,一定是他使了什么阴招恶意报复自己! 他的话从病房里传回平临中学,被信仰唯物主义的学生们狠狠笑话了一通,前因后果一传播,又把对钟悬的关注往上推了一个等级。 于是,不管是出于单纯的好奇还是带有恶意的窥探,他走在路上时人人侧目,各种言论与猜测甚嚣尘上——关于他的孤儿身世,关于他父母的死因,还有那诡异的死而复生。 整个平临中学,除了钟悬本人,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除了死而复生,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借尸还魂。 他亲眼见过一具空壳身体是如何被外来的鬼魂占据,它睁开眼望向裴意浓,朝他露出一个森冷的微笑,甚至在被拆穿以后还想粉饰太平,继续伪装成晏尔。 那一刻,裴意浓的四肢百骸都冷透了,顶着可怖的窒息与压迫感,他的脑子里只充斥一个念头: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裴意浓不知道钟悬是哪一种,他也不关心。 本着这股恨屋及乌的情绪,他对所有与神神鬼鬼的存在牵涉太深的人都没好感,在这场风波里始终冷眼旁观。 只在和晏尔闲聊时,他随口提了一句,“那个钟悬最近过得挺不如意的。” 早知道不提了——晏尔听完始末后迅速行动起来,添加表白墙为好友,抄起键盘在评论区和几个出言不逊又爱蹦跶的小子对喷三百回合,把自己气得整宿没睡着,最后双方的评论都被举报删评,他才就此作罢。 第二天,饭桌上晏尔无心进食,向裴意浓倾诉平台的举报机制有多不合理。 明明是对方引战在先,自己是维护社区友好氛围的正义人士,凭什么各打五十大板一起处置了? 裴意浓根本理解不了他过剩的正义感,放下筷子问:“有必要那么在意他吗?他被人议论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必要了?”晏尔眨眨眼睛,“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弄弄你这样太冷漠了。” 裴意浓漠不关心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所以呢?你没给钱吗?” 回来以后,晏尔省略了先附身钟悬后变猫的那部分,只告诉裴意浓自己突然苏醒,变成了被困学校的地缚灵,好在钟悬有阴阳眼能看到他,一番周折之后把自己送回来。 因为太过简略,裴意浓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过程中钟悬除了一张高铁票基本没出什么力,难度等同于路遇迷路小男孩把他送到警察局,是花点钱就可以打发的恩情。 晏尔叹了口气:“他不收啊。” 不仅没收钱,连空调和取暖器都不想收,还得晏尔跟他卖可怜:“可是你家真的很冷呀,我又不是你,一点都不怕冷,以后我再来你家的时候冻到了怎么办?” 钟悬问:“你还想再来?又想被夺一回舍?” 晏尔大声阻止:“不要乌鸦嘴!” 钟悬说:“那就离我远一点。” 晏尔质问:“你一定要这么凶吗?你不能对我好一点,稍微顺一下我的意吗?” 钟悬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凶起来不是这个样子,是你想一出是一出,一点都不听话。” 晏尔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废了好一番口舌,就差推着轮椅上门找他了,钟悬才同意给安装工人打电话。 裴意浓点评道:“贫贱不能移,你学着点。” 晏尔三口干掉一个荷包蛋,含糊道:“要贫你贫,反正我这辈子是要当少爷的。” 阿姨拿着一个大信封走进来的时候,裴意浓正好收到一条推送,他随意瞥了一眼,神色蓦然凝重。 晏尔问他:“怎么了?” 裴意浓把手机推给他:“裴序在片场受伤,紧急送医了。” 推送是个营销号写的,简单提了一句裴序在片场被摇臂砸中了后脑勺,后面都是车轱辘话,讲情况如何凶险,裴序当场昏迷血流不止,现场一片混乱等等,除了给人心里添堵就起不到别的作用。 晏尔当即给虹玉姨姨打电话,问他表哥的情况。 她情绪还算稳定,反而劝晏尔不要着急:“我已经到医院了,在手术室外面等结果。” 晏尔安慰她几句,又问:“在哪家医院?姨姨,等裴意浓下午放学,我跟他一起过来陪你吧。” 放下手机时,裴意浓已经拆了信封,不知道在翻看什么东西,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晏尔拖着椅子想挪过去一起看,可惜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一不小心从侧边翻下去,滑倒在餐桌底下。好在铺了地毯,倒是不怎么痛。 裴意浓弯下腰,探头进去看跪坐在地的晏尔,很认真地问:“兄长何故行此大礼?” “别贫了,”晏尔恼怒伸手,“赶紧扶我起来。” 坐到裴意浓旁边,晏尔拿起那几页纸,翻看着问:“这是什么东西?你查钟悬干嘛?” “之前觉得他住的地方不算太偏,荒得有点奇怪,就找了私家侦探查一下,过去太久了差点把这件事忘了。”裴意浓说。 钟悬说过他家是凶宅,晏尔将信将疑,没有细想过,还是第一次在资料上得到证实。 他住的地方现在叫五福路,看起来稀疏平常是因为改过名,以前那一片别墅群叫灵墟山庄,十几年前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灵墟13号灭门案。 全家老少六口人全部被害身亡,只剩一条被邻居牵去帮忙溜的小狗。 更恶劣的是,凶手与这家人没有任何往来恩怨,素不相识无故行凶,行为极其恶劣,没有任何争议地被判处了死刑。 凶手杀人的原因在社会上引起广泛讨论,仇富论得到普遍认同,灵墟山庄的住户人人自危,能搬走的全都搬走了。 别墅很难转手,这起案件的社会影响又太大,那些老房子就这样闲置到废弃。 最后一张是灵墟13号的房产转让过程,在夫妻身亡后,这处房产连同一部分遗产由女方唯一的弟弟继承。 两年前,弟弟也病故了。 他生前是个道士,一辈子离经叛道,没有结过婚,在世的亲人一个不剩。最后他留下遗嘱,把这处房产与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给了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明面上也没有过来往的十四岁男生。 这个人晏尔和裴意浓都认识,他叫钟悬。 裴意浓问:“你觉得为什么是他?” 晏尔天真道:“这位道士叔叔觉得钟悬是个有缘人?” “你猜钟悬是他的私生子都更可信一点。”裴意浓起身说,“你慢慢吃,我去学校了。” 晏尔独自坐在餐桌上,往窗外望去,平临市下雪了,入目之处一片雪白,星星点点的雪花簌簌下落。 他想了很久,始终无法确定,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能存在两对父母? 第28章 放学前,钟悬找班长要假条。他反坐在椅子上,和其他几位同学在讨论什么人,钟悬刚走近叫了声“班长”,他们同时噤声。 班长转过头:“吓我一跳,还以为老武来了,钟悬你有事?” “拿张假条,晚上我有事,请个假。”钟悬在请假事由那里飞快地填上“个人原因”,随口问,“你们在聊什么?和我有关?” “算是和你有关,之前你不是让我们别掺和吗?我也觉得应对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冷处理,一味自证太被动了,难道别人说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还得去做个亲子鉴定?”班长说,“可是昨晚突然蹦出一个人,和别人吵了几十条,不确定是不是我们班同学的小号。” 钟悬问:“谁?” “就是不知道嘛,所以我们在聊这个,看讲话的气势应该是个男生。” 钟悬填好了假条,直起身说:“讨论出结果替我转达一句话。” “什么?” 钟悬拿上假条往教室外走,淡漠道:“闲得慌就多做题,少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必要的骂仗上。” 下午六点,雪停了一阵,路上还是有些滑,绿化带两边堆积着白雪,被脚欠的学生踩出好几串脏脚印。 钟悬递交假条,从东门走出去,停在对面马路旁的黑色suv降下车窗,驾驶座上的男青年朝他扬了扬手。 钟悬走过斑马线,拉开后座车门,裹着一身冬日凛冽的寒气上了车。 先前见过几面的易队坐在副驾,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小钟,又占用你的学习时间了。” 钟悬回答:“晚自习而已,没什么影响。” “李辰,你们还没见过吧?”易队主动向青年介绍钟悬,“这位是云间草舍的胡老板介绍的专家,他的师弟钟悬,我们的特别顾问。虽然还是个学生,但本事很大,相当厉害。你不要小看人家,要好好地向他取经学习。” “顾问你好。”李辰看了眼后视镜朝他微微点头,“幸会。” “叫我钟悬就行。”钟悬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打断了易队即将出口的喋喋不休,“易队,今天是什么案子?我们接下来去哪?” 近些年,一些因为鬼怪作祟引发的凶案太过离奇,无法用常规的刑侦手段侦破,在一部分领导的默许下,公安开始尝试引入特殊顾问。 胡林就是抓住了这个时机和警方搭上关系,顺手把钟悬也推出去当人情卖了。 不过,大概是考虑到他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未成年高中生,那些特大命案都不会让他插手,这次估计也一样。 “去第一人民医院。”易队说,“今天的当事人有点特殊,好像是个拍电影的明星吧。” “对。”李辰点头,“叫裴序。” 钟悬一愣,没有说话,望着天边黄昏的流光,一路上沉默地听着。 裴序是在杀青戏的时候出的意外,摄像机摇臂从半空坠落砸伤了他。 这一类的片场事故时有发生,主要是因为剧组人员杂乱,操作员安全意识相对薄弱,或者设备老化机械故障等等。 但是这件事里奇怪的点就在于,这些问题全都没有出现。 事发时,裴序在和一起杀青的女演员说话,两个人并没有站到摇臂下面,与它相隔很远一段距离,拍摄结束之后,摇臂摄像师也没有再操作过,已经准备拆除了。偏偏那台摄像机从天而降,裴序护住女演员,摄像机砸中他的后脑勺。 “那你也太惨了。”晏尔满脸同情地看着裴序,“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连个责任人都找不到。” “提前买了保险的,用不着你操心啊。”裴序靠坐在病床上,可能是身体底子好,虽然术后刚醒不久,气色倒不算多差。他与晏尔许久没见,端详片刻后说,“瘦了,你都坐上轮椅了,就不用非来看我了吧。” “你是顺便,我主要是来陪虹玉姨姨的好不好?”晏尔往旁一靠,挽住了裴虹玉的手臂。 裴虹玉笑着低头,轻轻掐了一把晏尔的脸问:“是嘛?真想哄我开心怎么不叫麻麻了?” 因为遗传的双胞胎基因,她和晏尔的妈妈也是双胞胎,两个人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晏尔小时候分不清亲妈和姨妈的区别,不管见谁都叫麻麻,如果两个人同时在场,他的小脑瓜子就要宕机了。要等裴意浓拉他过去,主动开口喊“姨姨”,脑袋才能开机重启。 裴序和裴意浓都是少年老成的性格,虽然少操了很多心,但也丧失了一部分养娃的乐趣。 相较之下,她太喜欢晏尔这种小笨蛋了,经常把他叫出去玩,听他眨巴着眼睛念叨“家里一个妈妈怎么出门又有一个妈妈”。裴虹玉几度被这小孩脑子转不过来的懵懂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可惜长大以后,晏尔就不乐意被她这么玩了,不高兴道:“我都多少岁了,你就别笑话我了。” “姨姨这么喜欢你,”她至今仍不死心,揽着晏尔说,“来给我做儿子吧。” 裴意浓与裴序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无奈。 “这事儿你得跟我妈说。”晏尔回答。 “序哥,”裴序的助理从走廊进来,对他们说,“警察来了,说来做个笔录。” 晏尔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要避让,刚一抬头,就撞见跟在两名民警身后的钟悬。 他双手插兜,刚进病房就皱起眉,垂眼看过来时眉宇略显冷感,带着股不知缘由的厌恶,唯独在扫过晏尔时愣了一下。 晏尔朝他莞尔一笑,正想打个招呼,钟悬错开目光,回避了他的视线,对易队说:“能不能让无关人员都出去?” “等等,”裴虹玉不明白警察做笔录带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算怎么回事,奇怪地问,“这位是?” 易队又把那套说辞搬了出来,解释道:“这是局里临聘的特别顾问,给这个案件提供一些必要的技术支持。” 晏尔拽了拽裴意浓的衣袖,悄悄哇了一声,头一回听人把道士这个行业介绍得这么正气凛然。 下一秒,三个人连同助理都被赶了出去。 李辰例行询问时,易队回过头,看了眼裴意浓的背影,突然想起来:“我见过他。” 钟悬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裴序,听到易队说话才突兀地移开,问道:“什么?” “差不多一年多前吧,这个男孩子每隔一个月就来报一次警,说他哥哥失踪了,可是他哥哥明明好端端的在家呢,根本立不了案嘛,不知道和家里闹什么呢。” 钟悬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有一道虚幻的鬼影从裴序身上飘至眼前,围着他前后左右地打量着,好奇道:“咦,你是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真稀奇。” 钟悬没有回话,他又感受到那股火烧般的灼痛。衣袖之下,腕骨几乎要被勒断,逼迫他不得不放下升至心口的杀意。 他径自走到病房的另一边,背对窗外寂静的夜色,无声问:“你想做什么?” “你呢?你想做什么?你是来杀我的吗?求求你,不要杀我好不好?”它绕着钟悬盘旋,笑声尖利,裹着黏稠的血腥气,“我什么都没做呀,你为什么想杀我?” 钟悬平静地指出:“你什么都没做,他怎么会躺在那里。” “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他非要和别人说话,是他怎么都不肯看我。”它哀怨般轻声说,“他对谁都好,就是不肯看我……他凭什么看不到我!” “凭他是人,你是鬼。”钟悬回答。 “那你呢?你的这具身体是怎么来的?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东西吗?凭什么是你站在他们那边来杀我?!” 它话音刚落,头顶灯光摇动,身后的玻璃窗剧烈震响,“砰”的炸开,碎片飞溅开来。 钟悬反应很快,往旁撤开几步,抬臂护住了眼睛。 一块碎玻璃横飞过去,划破他的脸颊,深深地扎进了身后的墙壁里。 寒风卷着森森冷意,呼啸着从碎窗灌进来。 另一边,摇晃的灯光照得室内一片惨白,三人都转头看向钟悬,神色各有各的惊诧混乱,最平静的居然是病床上的裴序。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半蹙着眉,低头看地板上那摊凌乱的玻璃碎片,玉石般的侧脸呈现出异样的苍白。 钟悬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下脸,擦去淌至下颌骨的血珠,晕开一大片红。他像感受不到痛一样,大步过去,盯着裴序问:“你早知道它的存在,对不对?” 裴序缓缓抬起眼,不带一点表情地点了下头。 它又出现了,与钟悬并肩站在一起,俯视裴序病中未愈的脸庞,温柔道:“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爱他。” 钟悬嗤笑一声:“你也配谈爱?” “那你呢?你刚进来的时候在看谁?你让那几个人都出去的时候是想护着谁?你怕我会害谁?”它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用钟悬说过的话回击道,“你这样的东西,也配谈爱?” 第29章 从易队的角度看,今夜的遭遇简单概括就是调查大明星裴序被害的原因,却遭到一股超自然力量袭击,请来的小专家负伤,不知道他在和什么玩意聊了通情情爱爱的东西,随即陷入漫长的沉默。 前者显得警察很没用,后者又让一个中年大叔摸不着头脑。 他试探着问:“现在是?” “逃走了。”钟悬走向床边柜,在便签纸上留了串电话,对裴序说,“联系这个人,让他帮你做法超度厉鬼。” 裴序问:“怎么超度?” “花点钱就行了,剩下的他会帮你办好。”钟悬撕下便签纸递给裴序,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倏然回头,脸颊还未干涸的血迹撞入裴序眼底。他的嘴角稍微勾起,态度温和地警告,“记住,别对他撒谎。” 这次的恶鬼比钟悬想象中更麻烦,怨气化鬼,鬼死后为凶为厉都会积攒恶业,像胡林就是靠鬼怪身上的恶业决定是超度还是绞杀。 钟悬第一次见到这种,明明已经害了人却不被恶业反噬的鬼。疯到这份上,外表看起来居然和晏尔那样的魂魄相差无几,自己起杀心反而会被身上的禁制钳制,憋屈得要命。 只能等胡林那边的结果,看他们能不能找出原因,想办法化解它的怨气。 笔录还没写好,钟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挺帅的小孩儿出趟任务整破相了,易队十分过意不去,催促他赶紧去挂个号处理一下伤势,不要耽搁了。 钟悬点点头,推门出去。 晏尔三人坐在病房外面等,听到里面传来碎裂声,还担心会不会吵起来。 几分钟后,钟悬出来了,血乎乎的半边脸把裴虹玉吓了一跳,紧张起身,往门内看去,问道:“怎么弄成这样?没有打起来吧?小同学,你的伤严不严重?” “没打架。”钟悬解释说,“窗玻璃碎了,我离太近,不小心擦伤了。” 他微微侧眸,看到晏尔安静地坐在裴虹玉身后,穿着一身豆绿色羊毛大衣,围巾是茶白色的,松松垮垮地裹住了半边耳廓,像个精致漂亮的小王子,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干净而松弛的。 他仰着脸听他们讲话,两人视线相接,又一触即离。 裴虹玉担心裴序,很快进了病房,走廊空荡荡,一时之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钟悬朝晏尔点了下头,对他说:“我去挂个号,先走了。” “钟悬,”晏尔叫住他,从口袋里摸出湿巾,抽了一张递过去,“擦一下脸。” 钟悬顿了顿,接过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没走几步路,有一个人拄着拐杖从电梯里出来,看到钟悬,登时刹住脚步,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丧门星,真晦气。” 钟悬径直掠过他,去按了另一部电梯。 孙州瞟他一眼,思忖自己势单力薄,明智地不多纠缠,一瘸一拐地走了。 电梯缓缓闭合,钟悬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砰”的一声。 走廊深处,孙州一个没站稳,滚到晏尔脚旁。 钟悬愣了一下,不清楚这离奇的画面是怎么发生的,电梯门已然合上。 晏尔收回左脚,俯身观察孙州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体贴地问:“你没事吧?” “你他妈给老子装什么?要不是你挡路我能摔着?死瘫子,治不好了就滚回家里去,别在我爸的医院里碍眼。”他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去捡拐杖,轮椅碾过去,正正好压在拐杖上面。 晏尔问:“孙院长是你爸?” 孙州不爽至极,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被那双漂亮又冷漠的黑眼珠震慑住,色厉内荏地说:“不是我爸难道是你爸?” “因为孙院长是你爸,所以你会知道钟悬他们家以前发生的事情,把别人的伤心事添油加醋地当笑料传播,还敢当面侮辱别人。”晏尔歪了歪脑袋,疑惑道,“你爸是不是平时太忙了?没教过你怎么做人,才会养出一个像你这样的贱人?” “带着你的破轮椅滚出去!”孙州的脸色阴沉下来,直起身问,“小白脸你想死是不是?你爸没教过你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惹事,小心挨揍么?” “你确定你要揍我?”晏尔仰起脸看他,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后果很严重的噢。” 孙州问:“你爸是谁?” “不是谁。”晏尔说,“不过我弟弟很厉害的。” 孙州拧着眉头问:“你弟是谁?” 晏尔遂他的意,大喊:“弄弄——快回来!有人要揍我!” 裴意浓端了杯热水从另一个方向出来,一脸不耐烦地说:“两个警察就在里面,你非得喊我么?” 晏尔调转方向往后退,接过裴意浓递来的纸杯,理智气壮跟他告状:“他还骂我是死瘫子。” 孙州瞠目结舌:“裴、裴意浓?” “嗯,是我。”裴意浓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彬彬有礼地问,“你是哪位?准备好遗言了吗?” 晏尔看着孙州落荒而逃的背影,好笑道:“跟我比仗势欺人,还没人在这方面赢过我好吧。” “这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裴意浓不能理解,转过身,俯视他问,“你出门不惹出点事,是会浑身不舒服吗?”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我很乖的好不好,都是别人先欺负我。” “这话拿出去,你看有几个人会信。” 这一层没人信,但楼下别的地方说不定就有了。 晏尔在急诊科的大厅里找到钟悬,他侧脸的伤口已经清创包扎好了,贴上一块方形纱布,此刻正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轮子滚到钟悬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晏尔时瞳孔微微放大,像只错愕的猫:“你怎么来了?” 晏尔反问他:“你不是说你不会受伤的吗?” 钟悬按灭屏幕,眼睫微垂:“骗你的。” 晏尔又问:“那你痛不痛?” 钟悬:“不痛。” “这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真的。” 晏尔分辨不出他的真话与谎话有什么区别,也不纠结,转了个方向,和钟悬并排坐在一起,把轮椅伪装成这一排座椅中的一个空位,语气执着:“钟悬,你为什么总想躲着我呢?” 钟悬说:“没有。” “没有吗?一晚上到现在,你都不敢看我。”晏尔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贴上钟悬的侧颊,扶着他的脸轻轻掰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清晰地看见钟悬瞳孔里属于自己的倒影,两秒后意外地问,“你怎么又不否认了?” 钟悬偏了下头,避开他的手说:“别闹了。” 晏尔笑了笑,攥了攥手指,缩回衣袖里,接着问:“我表哥遇到麻烦了吗?” 钟悬“嗯”了一声。 急诊科的大门是敞开的,天色很黑,雪花纷纷扬扬飘进来一些。他往后靠在座椅上,看着落雪,慢慢地说,“他被厉鬼看上了。” “厉鬼好看吗?”晏尔好奇地问,“要是长成聂小倩那样我可以劝我表哥考虑一下。” 钟悬说:“男鬼。” “哦,那不行。”晏尔自己先否决了,“男的我姨妈不会同意的。” 钟悬诡异地看他一眼:“性别比物种更重要吗?” 晏尔瞪圆了眼睛:“我开玩笑的,这都听不出来?有没有点幽默感?” 钟悬没说话,像是懒于再搭理他,漆黑的睫毛缓慢地扇动几下,阖着一点疲惫。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你的幽默感就是体现在故意踹瘸子的拐杖?” 好的,唯一一个有可能会信他很乖的人也倒戈了。 晏尔扑簌着眨了几下眼睛,狡辩道:“谁会那么没素质,我这叫见义勇为好吧。” 钟悬露出几分好笑,说话的语气却一点都不留情:“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没必要的事。” 晏尔气道:“哪里没必要了?他做了什么,骂你什么你知道吗?那种话我都不爱听,难道你爱听吗?” “我不在乎。”钟悬素净的脸上一丝情绪都无,迎着他的视线问,“他说错了吗?” “没说错吗?”晏尔瞪着眼看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要这样想自己,可是钟悬,你身边除了我就没有其他听了这种话会生气的人吗?你不能替他们想一想吗?” “有,除了你都死光了。”钟悬看着他,平淡地问,“晏尔,你也想死吗?” 晏尔怔住了,没有再说话。 钟悬看着他,颜色稍浅的瞳孔清透得像月光下的湖泊,他了然地笑了笑,放缓了语气:“不想就离我远一点,不要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好不好?” “不好。”晏尔固执地说。 他抓着围巾末梢那一截,低头解了下来,倾身靠过去,命令道,“别动。” 带有他体温的茶白色羊毛围巾裹住了钟悬冰冷的耳垂,绕了两圈后,晏尔低下头,认真地打了个结。 钟悬垂眼,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和一截鼻尖,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钟悬,”晏尔抬起眼,很认真地说,“去世的家人不是不存在了,只是离开了,他们不是不想保护你,而是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你要一直这样把想关心你的人推开,让嫉恨你的人得意?你要让你真正的家人觉得自己无能,让他们因为今后再也不能保护你而痛苦吗?” 钟悬只是漫长地注视着晏尔,直到他被裴意浓接走,依旧什么话都没说。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晏尔的。 他人的目光与冷语钟悬从不在意,唯独有个人的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撬动他的沉疴痼疾,那颗死去多年的心脏上,伤口汩汩地淌着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第30章 “你的围巾呢?”裴意浓问。 他随口一问,晏尔的视线却无端有些闪躲,脑袋撇向车窗外,挠了挠脸:“给钟悬了。”过了几秒又解释道,“他穿得太薄,雪下得这么大,回去的时候可能会冷。” 裴意浓莫名其妙:“我又没打算让司机掉头去要回来。” 晏尔:“哦。” 围巾只是小事,裴意浓进病房看过那扇碎掉的窗户,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当着姨姨的面,他不好问裴序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晏尔这里打听有没有从钟悬那里得知什么内情。 晏尔点点头,小声说:“有只鬼想当你表嫂。” “什么?”裴意浓一愣,不能理解鬼的脑回路,“它怎么想的?” “我哪知道。”晏尔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裴序个子高长得帅,对他一见钟情了?” 本来是件荒诞又诡异的事情,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花痴病与恋爱脑平等地传染每一个物种,心脏火化成灰的鬼也有路遇crush拼尽全力无法阻挡的时候。 “我以为这种倒霉的招鬼体质只有你有。”裴意浓皱眉,“好歹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他遇到这种事你也开得了玩笑?” 晏尔心大道:“有警察叔叔和钟悬在,能出什么事?” “警察抓的是坏人,能拿鬼怎么样?”裴意浓很不信任,“他们还能判鬼猥亵罪把它抓进监狱?” 晏尔:“你已经默认表哥会被它猥亵了吗?” 裴意浓恼怒地说:“我这不是担心吗?” 晏尔拍拍他的手臂,宽慰道:“不会有事的,警察抓不了不是还有钟悬,钟悬很厉害的。” 裴意浓转头看晏尔一眼,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像是凝了露水,神情仿佛迷恋偶像的无知少女,看得裴意浓莫名不爽,很想抓起什么东西往他脑袋上敲两下,让他清醒一点。 “你被他下了蛊?” “没有啊。”晏尔不明所以,“我见过他杀鬼,咻咻咻跟拍电影一样,这种犯花痴的小鬼听着脑子就不太聪明,应该很好对付吧?” 裴意浓眉头未松,不理解他这盲目的信心从何而来,心中浮起不详的担忧,又害怕自己一语成谶,因此什么都没说。 轿车行至半路,街道两旁很是热闹,大大小小的招牌下霓虹灯闪烁不停,大雪天依旧不影响老城区的繁华,衬得天边那粒朦胧的黄月也黯淡了几分。 不知道钟悬现在回家没有? 晏尔望着窗外的街景,三三两两的行人并肩走在一起,笑声盈天。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出去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做猫的时候不算——每天都在家与康复医院之间两点一线,同样的人和风景从秋天看到冬天,枯燥得要命。 “我想回学校。”晏尔突然说。 裴意浓问:“回去干什么?” “上学啊。” “有这个必要么?”裴意浓又开始习惯性地泼他冷水,“你学不学都考那么点分,不到一个月就放寒假了,装什么勤奋?” “我就非得是回去读书的吗?”晏尔大声问,“我不能回去交朋友吗?” “可以,反正你多潇洒,读不读书都无所谓。”裴意浓漠然道,“可是你的好、朋、友、们不行,行行好放过他们吧。” 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一年老被叫去办公室挨骂的缘故,裴意浓好好一个正值青春的花季少年,说话的口吻尖酸刻薄得像吃了几十个教导主任,听得晏尔噌地就起火了。 “那也祸害不到你了吧?你都高三了,我不可能回去读高三,不会再跟你一个年级一个班了,没有老师再让你管着我了,累不着你,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裴意浓没有看他,垂着眼划手机,听罢嗤笑一声:“是嘛,那可真是太好了。” 晏尔静了静,像是被他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躁动的心冷却下来,转过头去不想搭理他。 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车停的时候,裴意浓撂下一句“你看看我不管你你会怎么样”,推开车门,扔下晏尔直接就走了。 司机将折叠过的轮椅从后备箱取下来打开,晏尔望着裴意浓扬长而去的身影,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 以前他们俩就总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好的时候想一天到晚都腻在一起,生起气来就巴不得对方消失算了。 只是晏尔没想到,自己还魂那天还想着和裴意浓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兄弟,像他包容自己那样关爱他,不到两个月想法就变了,关爱个屁,这种破性格,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没有裴意浓自己又不是不行,晏尔自己操作轮椅进电梯,到家时厨房亮着灯,传来沸腾的咕噜声。 他以为窦阿姨在做夜宵,扬声问:“阿姨,晚上吃什么呀?” 没有人回答,过了片刻,厨房隔门打开,穿白衬衫的男人走出来,手里两碗面端得平稳。 他弯腰把碗放在餐桌上,抽了张纸巾擦掉碗沿沾上的汤汁,这才答道:“阳春面,吃吗?” 晏尔一愣:“爸?” 男人“哎”了一声,走过去,半扶半抱地将晏尔挪到椅子上。 晏尔抓着筷子吃面,半截手腕露出来。这个年纪的男生普遍瘦瘦高高、手脚细长,但少有像他这样,腕骨尖细,瘦得能戳伤人。 他看得有些心疼,往上一瞧,白白净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正对着他的眼睛,吃相从小到大一点没变。 “又和弄弄吵架了?” 晏尔眉都不抬,低头吃面,脸颊鼓鼓的,被男人拿筷子头戳了一下:“说话。” 晏尔和裴意浓小时候都是他在带,直到两个小孩上幼儿园了才回学校教书。因此晏尔一点也不怕他,在他面前发起脾气来毫不遮掩,绷着张不高兴的脸:“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当爸的人别这么没规矩。” 男人稍稍抬了抬眉:“你有规矩,有规矩的人抢着要当哥哥还跟弟弟吵架?当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跟弄弄置什么气?” “那我不当了,从明天开始我才是弟弟。”晏尔负气说。 “好啊,我一会儿就去通知弄弄,明天开始他就是老大了。”男人好笑地看着他皱脸生气的模样,问道,“通知他之前,你总得先告诉我你们因为什么吵的架吧?” “还能因为什么?他和妈妈都不肯让我回去上学,到时候他当高考状元,我当文盲算了。”晏尔越想越生气,“反正你们也不操心我的学习,家里有一个有出息的就行了,对吧?把我圈在家里不花钱还省心,多好!” “家里要是真不操心你的学习,给你请什么家教?放开了出去玩呗,反正有弄弄呢,他又用不着请家教。”男人点了点晏尔的脑袋,“自己不努力,还有脸怪家里对你不上心。” “那你呢?”晏尔盯着他问,“你同意我回去上学吗?” “我啊。”男人笑道,“我也不同意。” 晏尔瞪大眼睛,气坏了,撂下筷子,把碗一推:“我不吃了。” “你都多大了?别耍小孩子脾气。”男人斥了一声,接着说,“不同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身体还没恢复,走不了路,通勤吃饭上厕所都不方便,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总不能雇个书童陪你上学吧?” 晏尔为自己抗争:“我快好了,用不着别人帮忙。” “好,就算你行,那还有一个问题。”他犹豫片刻,接着说,“还有一个是怕你碰到小明姐姐的弟弟,他走体育特长生,今年也进一中了,妈妈和弄弄都很担心,怕他会到你面前说些不好的话,刺激到你的情绪。” 晏尔不明所以:“那是谁?” 话出口的刹那,他愣住了,就像从地毯里抖落出的一块空缺已久的拼图,他失去的那部分记忆逐渐显露出来。 夜晚,晏尔心神不定,做了一宿写日记的怪梦。 梦里的自己右手就没停过,手指压着犯潮的纸页,墨蓝色的娟秀字迹爬满一页又一页。 可他平时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写,根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晏尔攥了攥手指,指节一阵泛酸,细想只觉得莫名其妙。 天刚蒙蒙亮,他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忽然察觉到一道凝视的目光。 他转过脸去,透过薄纱帘,与露台栏杆上一团乌漆嘛黑的毛团子对上视线。 好像吓到它了,它转身一跃而下,尾尖轻盈地消失在露台。 晏尔根本没看清它的脸,但是那对三角耳朵和滚圆的金黄色瞳孔告诉他,那是一只小黑猫。 第31章 晏尔把脸埋进被子里,还想再睡个回笼觉,楼下的小狗又吠叫个没完,他的困意被不间断的汪汪声驱散。 他猛地坐起身,在助行器的辅助下慢慢挪去卫生间洗漱,刷牙的时候模糊听到窦阿姨和爸爸说话的声音,窦阿姨肯定又在疑神疑鬼,怀疑有贼进来了。 他本想和阿姨说一声,没有贼,只是一只猫,狗都喜欢猫咪这种可爱的小东西,兴奋起来想和人家一起玩而已。 挪出房间时,裴意浓正好也出来了,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嘲笑道:“乌龟都比你爬得快。” 气得晏尔早上抢过裴意浓的盘子多吃了一个蛋,裴意浓在喝牛奶,懒得跟他争,喝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说:“吃了变笨蛋。” 晏尔朝他比了个鬼脸,裴意浓突然改口:“不对,你本来就是笨蛋,蛋蛋相害,越吃越呆。” 晏尔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可惜没踹准,还被裴意浓发现了。这个小气鬼吃完早餐从桌子另一边绕过来,抓起他的左手。 吓得晏尔以为他要还手,筷子都掉了,扭头叫人:“爸!” 男人“哎”了一声,淡定地吹了吹汤面,屁股焊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你的镯子一天到晚叮当响,也不嫌吵?”裴意浓看准了最显眼的那个平安镯,硬生生从他腕上撸下来,“给我了。” 晏尔目瞪口呆地伸着手,“你强盗吧?” “又怎么样?”裴意浓屈起食指托住玉镯内圈,拇指虚扣在外沿,观察表面细微的裂痕,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随后直接收进自己兜里,“不服你也来抢。” 晏尔低头看了眼自己孤零零就剩一个金镯子的手腕,抬头又见裴意浓大步离开的背影,气得化身霸王龙,怒视无动于衷的老爸,大声控诉:“他抢我东西,你管不管?!” 男人叹了口气:“我就说你妈妈怎么老不着家,一个个的都快成年了,还动不动吵架,非要大人给你们当判官。” 他看着晏尔,“一个镯子而已,你又不缺,给他会怎么样?” 晏尔梗着脖子说:“我不。” “那如果那个本来就是弄弄的呢?”他告诉晏尔,“之前你外婆买了一对,拆开给你们俩一人一只。你的被你摔了,害怕被家里发现就跟弄弄要,弄弄不爱戴这些,丢了也不容易发现。时间久了你自己都忘了,到今天也没还给人家。” 晏尔质疑道:“那我偷偷跟他要的,你怎么会知道?他告诉你了?” “他没告状,你自己告的。不知道哪个缺心眼的小孩一弄坏东西就挖个坑往树底下埋,被你养的小狗刨出来叼着玩,阿姨看到的时候吓死了,她还以为狗干的呢。” 磕磕碰碰打碎镯子很正常,两个人都可能犯;但毁尸灭迹都干不好,刨个坑埋起来就妄想能够瞒天过海,这种简单的小狗思维属于谁就很明显了。 被镯子引发的争端一打岔,晏尔又把“告知窦阿姨不速之客是只小猫”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他怀疑除了小明姐姐,自己别的记忆也发生了偏差,比如和裴意浓的—— 回来以前,他一直以为在和裴意浓的战役里,自己是大获全胜的那一方,所以才会让裴意浓耿耿于怀。 可如今来看,他不仅在嘴仗与体力上屡战屡败,父母也完全没有偏帮偏信的意思,妈妈是放任的态度,爸爸则一直在为裴意浓说话,显得晏尔才是无理取闹、不识好歹的那一个。 爸爸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开口道:“你们上高中的时候,弄弄突然提出不想再跟你在一起,我和你妈妈都很意外。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迁就你,我们没有想太多,以为是他自己喜欢才会这样做……那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不是喜欢,而是把照顾好你当成了他的责任,所以受了很多委屈。想明白这件事之后,我们和他聊过了,同样的话也跟你说一遍: “耳朵,不管是你还是弄弄,我们对你们都没有''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好孩子''的期望。弄弄聪明懂事成绩好,我们当然很高兴,妈妈也会有针对性地培养他的才能;可如果他没有这些特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爸爸妈妈也不会失望。 “你们两个是我们的小孩,不是从商场订购的产品,不需要承担任何实际的用途,在长大成人以前,你们要做的就是去感受和经历这个世界,承担责任是妈妈和我要做的事情。你们各自的身体、性格、能力没有好坏优劣之分,只是你们各自具有的特质,这决定了将来你们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不会影响到我们对你们的感情。” 这些道理晏尔当然一直都懂,要不是仗着有家里兜底,他昨晚怎么敢没素质到绊瘸子的拐杖,万一摔坏了被他讹上赔不起怎么办? 但裴意浓显然经历了一次醍醐灌顶,彻底想通了,不仅不对他负责了,连对哥哥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连要回自己的东西都不会好好解释。 力气还那么大,把晏尔的掌指关节都撸红了。 晏尔想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抱怨人选,于是装模作样地问候了一下裴序。 裴序礼貌地回了几句,之后突然发来一串乱码,装得像是病房里有猫踩了他的手机。 几分钟后,他抱歉地解释:耳朵,晚点再跟你聊,我这边有点事。 陪护按时上门,带晏尔去医院,晏尔看到他的脸,想起自己艰难而缓慢的复健之路就想叹气。 下午,家教老师来给晏尔补课,他心不在焉地给钟悬发了一串小哭脸,一段抱怨的长文字还没发出去,老师敲了敲桌角示意他专心。 晏尔讪讪放下手机,做了一下午题,送走了老师,别的事也忘了。 忘了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钟悬没有搭理他。 晏尔原以为自己要在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乏味——双重折磨之下度过新年前的最后几天。 平安夜那天,晚上十一点,裴意浓还没有回家,很有可能是和他的同学出去玩了。 晏尔无所事事地躺在沙发上,电视里是窦阿姨给他按的《猫和老鼠》。晏尔瞥了一眼,看到汤姆猫在对漂亮的白猫献殷勤,他就担心有个人会背着自己的双胞胎跟别人约会去了。 可卡布也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地趴在晏尔脚下。 过了一会儿,它忽然抬起脑袋,猛地窜了出去,在院子外面吠叫在不停。 窦阿姨浑身一震,也跟了出去,晏尔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就见飘雪的落地窗外,小狗不知道撵着什么东西满院子跑,阿姨喊了一声:“丞相回来!别去那里!” 可卡布充耳不闻,猛地扎了过去,“咕咚”一声,晏尔听到了稀里哗啦的落水声和凄惨的“呜呜呜”。 这只笨狗一路追到侧院的金鱼池,把表面的冰层踩裂了,连带着被撵的倒霉小猫一起掉进水里,冻了个透心凉。 连在楼上批改学生作业的爸爸都被惊动,下楼帮忙捞狗。 猫自力更生爬上岸,抖了抖水,悄无声息地正要溜走,爸爸眼疾手快,提溜住猫的后颈皮把它抓了起来:“这么冷的天,别给冻死了。” 晏尔来到浴室,看爸爸和阿姨人手一只,给小猫小狗洗热水澡。 小狗心有余悸,在阿姨怀里“呜呜”地冲晏尔哭诉个不停。 小黑猫倒是一声没吭,前爪扒着浴缸边缘,顶着一身沐浴露泡泡,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 第32章 可卡布是卷毛小狗,毛发长而浓密,又不受控,吹风机一靠近就想跑,躲到角落里凄惨地呜呜叫,给它吹干不容易,得爸爸和阿姨两个人一起才能摁得住它。 他们忙着抓狗,晏尔便自告奋勇说:“猫给我吧,我来吹。” 爸爸回答:“好,小心一点。不过这猫洗澡的时候都不叫,应该不咬人。” 如果裴意浓在,他一定会俯视地板上胡乱挣扎的可卡布,拉踩一句:“不像某只孽畜。” 晏尔又坐回轮椅,端起裹着厚毛巾只露出一颗湿淋淋小猫头的黑猫,笑话它:“你是小猫还是海胆呀。” 猫掀开眼皮懒懒地扫他一眼,很快转开头,仿佛遭遇猫生里一次相当大的打击,至今依旧没精打采,躺在晏尔腿上吹干的时候默默并起爪子,把脸埋在猫爪上。 “干嘛闷闷不乐的?”晏尔停了吹风机,挠了挠小猫的后脑勺,问它,“觉得被抓住吹毛很丢脸吗?” 三角耳朵轻轻抖动了一下,但是猫没有动弹,看起来很不愿意理他。 晏尔怎么着也不至于跟猫计较,它能乖乖地趴好让人类给他洗澡吹毛已经是罕见的乖小猫了。 他托着猫的腋下把它翻了个面,偷袭般攥着猫爪,看了眼爪垫,黑色的,一只从头到脚都黢黑的猫。 小黑猫睁开一只眼,在吹风机的嗡嗡声里,凝视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另一只猫爪也悄然松开了,露出铜黄色的虹膜,瞳孔缓缓张大,两只眼睛变得浑圆,没那么爱搭不理的,流露出一点小猫咪的专注。 “眼睛怎么睁这么大?”晏尔弯起眼睛,敲了一下它湿润的鼻尖,“你想捕猎了?” 猫嘴微张,却没有发出晏尔期待已久的喵呜,它打了个喷嚏,闭眼又不理人了。这是一只奉行沉默是金的小猫,喵都不肯喵一声。 吹干腹部和尾巴毛,海胆小猫变回一颗蓬松的小毛球,眨了眨眼睛凝视晏尔。 晏尔的心都要萌化了,抱住它,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在小猫看怪人一样的注视下,俯下头,往它双耳之间亲了一口。 小猫脑袋毛茸茸的,比晏尔的体温更低一些,鼻尖触到绒毛时,有股幼兽特有的暖烘烘的气息。 它和可卡布用一样的沐浴露,气味却并不相同。 嗯……没有狗味,小猫要香很多。 不等晏尔得出更多的信息,小猫挥爪拍开了冒昧的人类,从他臂弯里挣脱出去,跃下地板,头也不回地往露台跑。 晏尔猜它想逃离这里,并不担心,入冬以后,室外气温降至零下,他卧室通往露台的门窗不再随意开启。 但是这只猫居然会开窗,它往后退了一步,身体压低,敏捷地跳上桌面,又从书桌挂到窗帘上,猫爪搭上平开窗的把手,一拧就开了一条缝。 冷风夹着雪花呼呼地钻进来,猫钻出去半个头,耳尖一动,忽然听到晏尔问:“这么快就要走吗?多待一会儿好不好?” 猫回过头,瞳孔竖立,毛茸茸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尾巴甩了几下,像是因为听到晏尔的请求而感到烦躁或不安。 一人一猫对峙几秒后,猫把窗户关了回去,跳到地板上,回到晏尔轮椅前。 晏尔喜不自胜,但总觉得这猫灵性过人,并腿端坐在前方,仰起脑袋看着自己时,似乎不着痕迹地在叹气,苦恼眼前是个过于麻烦且黏猫的人类。 裴意浓进门时,一眼瞥见晏尔怀里多了一团黑漆漆的不速之客。 晏尔举起它,向他宣布:“弄弄你看,我有猫了!” 小黑猫像是困了,耷拉着眼皮,四只爪子往下垂,显出一副任人搓圆揉扁的乖相。 裴意浓合住门,瞥了猫一眼,毫无感情地说:“是嘛,恭喜你,那有的笨狗是不是没用了,终于可以送人了?” 被洗得喷香的可卡布从沙发上爬起来,撕心裂肺地朝裴意浓大叫。 爸爸从中调停道:“弄弄,狗又没惹你,你少气它几回行不行?” 裴意浓哦了一声,脱掉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径直过来把可卡布推下沙发,自己坐了下去,然后回应道,“行啊。” 眼看着小狗又要气得大叫了,晏尔伸手从茶几上拿了块肉干喂它,摸了摸狗头试图安抚好小狗。 一只猫爪伸了过来,压在晏尔拿着肉干的右手上。 猫冷眼俯视那条害它落水的狗,转头,盯着晏尔。 “咦,你也想吃?”晏尔把肉干凑到小猫鼻子下面给它嗅一嗅,问道,“小猫能吃这么大的肉干吗?” 猫没有嗅,它又看了一眼攀在晏尔腿上流口水的笨狗,张嘴叼走了那块比它脑袋还长的肉干,却不吃,转头就扔到沙发上,示威般踩到晏尔大腿上,施施然坐下。 “看到没?大王有爱妃了。”裴意浓用拖鞋踢了一脚小狗的腿,告知它,“又笨又爱叫唤的狗下场就是这样,你失宠了,迁居冷宫吧。” 小狗不甘心地仰头长啸,被爸爸招招手唤了过去,他拿过肉干零食喂狗,一边提醒晏尔:“耳朵,这猫身上干净,社会化程度又高,很可能是别人家走丢的小猫,如果主人在找,你得还回去。” 晏尔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抱着柔软的小猫身躯,仿佛能从它冷淡的黄色眼睛里看到对自己深切的依恋,不舍道,“可是我觉得它挺喜欢我的。” 爸爸说:“喜欢你也不行,明天我跟门卫说一声,联系到主人再跟他沟通,看他愿不愿意让给你养。” 晏尔有些失落,往后靠到沙发上,把猫举到眼前,看着它问:“你有主人吗?主人对你好吗?” 猫似乎打定主意要装哑巴,依旧不吭声,只有尾巴摇晃几下,尾尖柔柔地搭在他的手腕上。 晏尔心都软了,真想做个同款的猫尾手镯留住这一刻,转头亮给裴意浓看:“看吧,它喜欢我。” 裴意浓瞟了一眼,接着玩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是啊是啊喜欢你,偷情嘛,就是来得莫名其妙干柴烈火。至于有的糟糠之狗,就可以滚下堂了。” 晏尔:“……” 他迅速坐起身,将猫放到膝盖上,捂住它的两只耳朵,“什么偷情,坏人在造谣,小猫别听。” 猫被罩进他的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吸像一片羽毛,拂过晏尔指尖的末梢神经。 另一边,爸爸额角青筋一跳,按住暴起的小狗,紧捏着它的嘴筒子,制止了一次不礼貌的深夜扰民行为。 他沉下声:“裴意浓,你再招惹小狗试试。” “好的爸爸。”裴意浓终于接收到他的警告,安分道,“我不说话了。” 第33章 接近零点,晏尔困了,起身回房间睡觉,用助行器就没有办法再抱着猫,他有点纠结。 好在猫也不想继续留在客厅,一见他起来,跃下沙发,仰起脑袋看他,黄色的眼睛里传达出我会跟你走的意思。 晏尔垂下眼睛,眼角弯起来:“那你跟紧我啊。”慢慢地挪动脚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猫跟在他身后,观察前方的晏尔并不稳当的步伐,瞳孔里隐隐流露出担忧,直到他走出电梯、步入房间,甩开助行器扑倒在松软的大床上,猫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它也跳上床,伸出前爪,鼓励般在晏尔发顶拍了拍。 晏尔侧过脸,看向低头望着自己的小猫,不禁笑了,夸奖它:“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他穿着宽松的奶黄色睡衣,肤色雪白,眉眼乌黑,弧度有些圆顿的眼睛笑弯弯的,看起来格外明亮。 每次见到晏尔的时候,他都这样穿得色彩鲜亮,橘红、豆绿、奶黄,是这个年纪里为数不多的不爱扮酷,更喜欢穿金带玉,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猫半垂着眼看他,不知不觉走近,凑到晏尔脸颊旁,嗅到他身上干净而温暖的气息,湿润的鼻尖擦过侧颊,眨眼时,忽然留意到他眼下长了一颗小痣。 “盯着我干嘛?”晏尔枕着手臂趴在床上,软声问它,“比起弄丢你的主人,你是不是更喜欢我呀?” 猫依旧没有出声,睁着铜黄色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晏尔伸手揉它的脑袋,叫它:“小哑巴猫。” 他想起什么,支起上半身,面朝小黑猫,礼貌地询问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猫看着他,歪了歪脑袋。 晏尔朝它伸出两只手,像要跟它玩拍手游戏一样,“左手咪咪,右手喵喵,你喜欢哪个?” 猫毫无反应,眼神里透露出冷漠。 晏尔笑了起来,改口问:“左手煤球大王,右手小猫宝贝,你更喜欢我怎么叫你?” 小黑猫伫立少顷,抬腿向前,长长的胡须擦过晏尔的手指,似乎有些犹豫,随后,它抬起前爪,爪垫搭在晏尔右手掌心。 “你喜欢被叫宝贝呀。”晏尔搂住它,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抚摸小猫毛茸茸的脸颊,在它耳边轻声说,“宝贝,小猫宝贝,你怎么这么可爱。” 猫耳尖颤动,偏过头,一直冷静自持的小猫终于表现出一点幼猫习性,张嘴含住晏尔的手指,尖牙轻轻地磨咬。 指尖酥酥麻麻的,晏尔的心也酥酥麻麻的,绵软得快要化了,低头亲了一下小猫的耳尖。 猫呆愣几秒,俯下头,脑袋蹭了蹭晏尔的下颌,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原来你能出声啊,”晏尔十分惊喜,“你不是小哑巴猫,只是不爱说话是不是?” 猫点了点头,对他迟钝的发现表示认可。 陪猫闹了一会儿,晏尔打了个哈欠,睡意席卷而来。 他掀开被子正要躺下睡觉,卧室门被敲醒,裴意浓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我进来了。” 晏尔应了一声,抱起猫放到枕头旁边,贴心地替它盖好被子,额头轻抵小猫脑袋,小声哄道:“宝贝,你先睡啊,我一会儿再来陪你。” 裴意浓走进来,听了半截,眉梢挑高,问他:“你三岁?和猫玩过家家?” 晏尔坐起身,扫他一眼:“不想跟没有猫的人讲话。” “幼稚。”裴意浓懒得掺和进他和猫的游戏里,从兜里摸出一个方盒子抛过去,“给你的。” 晏尔一愣,接住问:“你送我礼物啊?” 裴意浓说:“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晏尔打开盒子,躺在里面的羊脂玉平安镯赫然是前段时间被他抢走的那个,不明所以地问:“你不是抢回去了吗?还给我做什么?” “我拿去找人开了个光,让你少碰到倒霉事,离晦气的人和鬼都远一点。”裴意浓在床边坐下,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喜欢戴镯子,抢你的干嘛?拿回去摆着好看?” “弄弄——”晏尔膝行过去,从后熊抱住裴意浓,感动道,“哥哥也爱你。” “少来。”裴意浓语气冷淡,“真想感谢我就把镯子折现,还有找道士的钱一起转给我。” “那没有。”晏尔很快松开他,把平安镯套回左手腕上,低头说,“我的零花钱都让你停了,你还管我要钱。” “到现在还没给你?难怪你最近这么安分。”裴意浓愣了一下,随即扬眉,“那可太好了,以后也别给。” 晏尔心痛抬头:“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 “主要当时除了我别人都以为你精神分裂了,病到这种程度手里还有钱和小孩子拿把枪有什么区别?害人害己。你要零花钱自己去跟妈妈提呗,你不是最会撒娇了吗?” 裴意浓不以为意,倒下来横躺在他床上,侧过脸问,“你最近和裴序联系过吗?” 晏尔低头看他,回答道:“联系过,可是他好像没空搭理我。” “和钟悬呢?” “他更没空搭理我了。”晏尔有点不高兴了,直接问,“你问这个干嘛?” “我怀疑两件事,第一个,占你身体的鬼和害裴序住院的可能是同一个。”裴意浓条理清晰,“我不是跟你说过,你之前突然发神经说要和他殉情,别人都吓死了,但是裴序冷静得特别反常,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之后他又出事住院,我去找他问那个鬼的事情,他也不肯说,一直在搪塞我,所以我猜——” 晏尔十分震撼:“他们谈上了?他不会真要娶一只鬼当我们表嫂吧?!” “你在想什么?”裴意浓一脸荒唐地看向他,“我是怀疑他遇到鬼在先,是他先出事,所以才把它引过来害了你的。” “哦。”晏尔眨眨眼睛,心大道,“那也没事,反正我已经回来了,等钟悬那边把它干掉,我们就都安全了。” “他都不搭理你,你还帮他讲什么话?”裴意浓没好气地说,“第二件事,我怀疑钟悬和他介绍的那伙人都是骗子。” 枕头旁,团成一团的小黑猫正闭眼假寐,闻言倏然睁开了眼。 晏尔茫然不解:“发生什么了?他们没有帮到表哥吗?” “没有,裴序说那个姓胡的报价两百万,定金五十,尾款一百五,收钱的时候拉着表哥的手,说他们有杀手锏,什么怨灵恶鬼都能斩草除根,一定给他办好。结果钱到手了,没进度了,再催他就开始糊弄人,找各种理由说这事有多不好弄,一直拖到现在,跟他们提退钱,我们另找别人他又不肯,不是骗子是什么?” 裴意浓仰视天花板,叹了口气,“所以我现在很担心,那只鬼之前就表现出很喜欢你的身体的样子,如果他们除不掉,我怕它会再回来盯上你。” 晏尔垂眼看他,嘴边浮起微笑的弧度,摸了摸裴意浓的头发,向他承诺:“放心啦,我不会再有事的。” 裴意浓盯着他的脸问:“有没有事你能决定吗?” “我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离那些灵啊鬼啊远一点,好了吧?” 裴意浓转开了视线,轻嗤了一声:“你的保证有什么可信度?每次都是,二十四小时都坚持不到。” 小黑猫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爪子在蓬松的被子上踩出几个小坑,悄无声息地走到晏尔身旁。 毛茸茸的尾巴小幅度地晃动几下,抬起前爪,正要搭在晏尔手腕上,还未靠近,爪子如遭火烧,烫得它倏然缩回,咬牙忍住了吃痛的声音。 它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的爪垫,抬起脑袋,望向晏尔右手乳白色的平安镯,金色的眼睛里眸光闪烁。 “那你呢?”晏尔毫无察觉,问道,“弄弄,你不也在接近这些事情,你能保证你自己不会有事吗?” 裴意浓回答:“我跟你又不一样,我阳气足,不招鬼也不怕鬼,能出什么事?” “我跟你差不多时候出生,凭什么你足我不足?我也是男的啊。”晏尔抱怨了一句,接着说,“你不怕鬼我怕,鬼我见过,可吓人了,所以我肯定不会再去接触那种东西了。” 裴意浓勉强哼了一声。 谁都没有留意到猫,它往后退开几步,舔了舔被灼伤的爪垫,随后,清晰地从晏尔口中听到“那种东西”。 猫的瞳孔倏然睁大,放下爪子,半是错愕半是无措地望向晏尔。 晏尔推了推裴意浓,催促他:“回去睡觉,不要再操心我了,每天想那么多事,小心变成小老头。” “你不操心,你是大傻子。”裴意浓起身,懒洋洋地朝他摆了摆手,“走了,晚安。” 晏尔送走裴意浓,回头找小猫陪睡,“宝贝,睡着了吗?” 给小黑猫留好的位置却空了,掀开被子,床上也没有它的踪影。 他一愣,在房间里环视一周,只见通往露台的平开窗被挤开了一条缝。 冷风钻进来,细小的雪花落在地板上,很快被地暖融化成雪水。 晏尔下床,吃力地推开落地玻璃门,走到露台。 夜雪在栏杆上堆出一指宽的厚度,只有一个地方被踩塌了,留下两颗深陷进去的猫脚印。 远处的高空中有亮光凌空而上,“砰”的一声,炸开极绚烂的火花,庆祝已然到来的圣诞日。 晏尔顾不上看烟花,探身往外看,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眨了眨眼,似乎看到深夜静谧的路灯下,有一团毛茸茸的黑影从灌木丛边掠过,在簌簌下落的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远去。 第34章 晏尔行动不便,只能把裴意浓摇醒,顶着他杀人的目光拜托他一起出门找猫。 裴意浓打着手电筒,沿雪地里一串新鲜的猫脚印寻过去,一路跟到小区墙跟底下,猫脚印消失不见了。他询问值班的门卫,门卫摇摇头,声称他并没有看到猫,更不知道有没有谁把它抱走。 小黑猫不告而别,晏尔失落回家,只能等待哪一天它会再出现。 可是直到新的一年来临,露台上没有它的足印,院子里也没有再响起可卡布兴奋的吠叫声。 另一边,胡林被一通深夜来电吵醒。 他摸索着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钟悬”,这小祖宗主动找他还是生平头一回。 他坐起身,稀奇道:“师弟?找我有事?” 钟悬语气森冷,直截了当问:“胡林,你想死吗?” “不是很想。”胡林眨了眨眼,纳闷极了,“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钟悬踩着雪往巷子里走,冷风呼啸,他的嗓音也凉浸浸的:“你觉得我给裴序留你的联系方式,是给你找了个送上门的冤大头,让你敲诈他两百万的?” “你指这事?这你不该赖我呀。师弟,单子你接的,你应该清楚,那是厉鬼,很凶的,除了师父谁有对付厉鬼的经验?一不小心小命就搭进去了,我要这点钱不过分吧?”胡林觉得冤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师兄真没了,谁给师父买头等舱的机票?他多大岁数了坐得惯经济舱吗?谁养着姜丑,供着他继续猫在山里过清闲日子?还有你,你的生活费——” “我没花过你的钱。”钟悬无情打断他,“我知道不好对付,所以才让你超度它,你不是很能说么?用你的嘴皮子把它送走,我也没让你单枪匹马绞杀它。” “师弟啊,哪有那么轻松的事!”胡林长叹一口气,“超度这词能放到厉鬼身上吗?我找过它了,跟它说兄弟别眷恋人世了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它说他要和裴序冥婚……你说我敢跟人家提么?你敢你去说,让裴序委屈一下自己和厉鬼洞个房先,忍一忍这事就结束了。” 钟悬皱眉:“你能不能别这么低俗?冥婚就非得洞房吗?不能演场戏糊弄一下?” “你当厉鬼是十六岁的小姑娘,牵牵手就会脸红?”胡林摇了摇头,感慨道,“哎,你不懂也正常,死的时候还小呢,不懂人事。” 钟悬懒得和他扯淡,接着问:“除了这个呢,它就没别的好实现的心愿?” “有,第二个好实现。”胡林说,“这个不用管裴序的个人意愿了,直接弄死他,尸骨送去和厉鬼合葬。” 钟悬:“……” “你看,还是冥婚好是不是?” 钟悬没有立即回答,站在空无一人的巷道中,低头看着脚下长长的影子,语调无端显得鬼气森森:“还是杀了好。” 胡林不解:“你不是说了它身上没有恶业?这怎么杀?” 钟悬反问:“你说呢?” “别别别别冲动,”胡林从他的话里联想到某种可能,一贯气定神闲的语气猛然一变,着急劝阻,“还没到那种地步,咱们还年轻呢,暂时干不过这些个活了几百几千年的老鬼多正常,犯不着跟它玉石俱焚啊——我想想,你让我想想,造下的恶业不可能凭空消失,肯定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先查一下,有消息我通知你。” “好的。”钟悬四平八稳地回答,“拜托师兄了。” 电话挂断,钟悬低头看了眼左手掌心,表面完好无损,掌纹清晰,只有当手指抓握住时,才能感受到来自魂魄里的灼烧。 钟悬知道这是姜丑的手笔。 寻常道士研究密咒符箓,能镇邪安魂、驱散点作乱的小鬼就算很有用处了,只有姜丑对鬼物的研究是以钟悬为参考,每一样的威力都保证物超所值,起码能伤到他这种级别的恶灵。 师父把自己与他们养在一块,可是朝夕相处的情谊,并不能消弭人与鬼之间巨大的沟壑。 钟悬理解他的忌惮,没什么可埋怨的。 只是姜丑在道术上非比寻常的天赋,很容易让钟悬想起一个人。 想起他单膝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肩膀,力道很大,把钟悬知觉迟缓的躯体抓得生疼。 男人的眼里淌着泪光,表情却在笑,疯狂而偏执地大笑,用一种钟悬至今难以忘怀的语气哀求他:“你是你妈妈的孩子,你是姐姐唯一的孩子,谁都可以死只有你不行!小息,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的。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好不好?” 钟悬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拔出钥匙,用力关上院门,拾阶往空无一人的家中走去。 整个世界的热闹与喧嚣都被关在门外,他只有一屋子荒诞的寂静。 新年那一天,晏尔日理万机、奔波各地的董事长妈咪终于得到空闲,一家四口齐聚一堂。 新年新气象,晏尔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一天里成为一个独立行走的人类,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出门在外他还是离不开轮椅的残疾人,出门吃大餐的计划因此搁置。 还因为深更半夜跑出去找猫,不幸地被冻感冒了。 更可气的是,同样出去找猫的裴意浓一点事都没有。 “怪谁?”裴意浓把一盘洗好的青菜放到餐桌上,当面告状,“我又不是只穿了身睡衣就敢跑出去吹冷风的那个人。” “裴意浓你不要乱说。”晏尔从沙发上坐起身,解释道,“我没有出去,就等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也不行。”妈妈不满地盯着晏尔。 他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养了两个多月的身体,一发烧又病得来势汹汹。 “以后不许这样了,你现在的体质有多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嗯。”晏尔咳嗽了几声,沙哑道,“以后不会了。” 妈妈叹了口气,无奈地理了理他滚得乱糟糟的额发,怜爱道:“小倒霉蛋,新的一年走得顺利点吧,不要再过得这么磕磕绊绊的。” “谁是倒霉蛋啊?”晏尔仰起脑袋,佯装不满。 妈妈戳了一下他发虚汗的额头,递了杯温水过去:“吃药。不乐意做倒霉蛋就做福气蛋,快点好起来。” 晏尔就着水吞掉药片。她看了片刻,想起那只害他生病的猫,便问:“什么猫这么稀罕?要大半夜出去找?” 爸爸回答:“晚上跑进家里来的一只小黑猫,被狗追进水里去了。我猜是别人家跑丢的,找不到多半是回家去了。” “黑猫好呀,听说能镇宅,不过既然是别人家的就没办法了。”她对晏尔说,“耳朵,你要真喜欢,我给你买一只长相差不多的,现在什么品种的小猫买不到?” 小狗闻声哒哒哒地跑来,晏尔抱它进怀里,搂着它斜靠在沙发上,摇了摇头说:“算了,它既然走了,就是我和它没有缘分。” 他低头碰了碰小狗湿润的鼻子,笑道,“盯着我干嘛?你是不是想说,不要再买别的小猫跟丞相争宠了?” 可卡布“嗷呜”一声,前爪搭在晏尔身上,埋头拱进他怀里。 感冒药吃了容易犯困,晏尔抱着热烘烘的小狗睡了一觉。 醒时狗已经跑了,披在身上的毯子滑下去半截,不知道是谁给他盖上的。 晏尔有些口干,坐起身,咕咚咚喝了一整杯水,倾身将空杯子放到茶几上时,忽然嗅到一股热辣的香气,牛油的厚重和花椒的麻香直往他的鼻腔里钻。 晏尔瞬间清醒,趴在沙发背上,远远瞧见餐厅那边咕嘟冒着气泡的锅,旁边码着鲜切羊肉卷、新鲜沾水的青菜、奶白的豆腐块、处理好的虾蟹…… 他眼睛都亮了,欣喜地问:“爸爸,咱们晚上吃火锅呀?” “你妈想吃。”爸爸的嗓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冷酷无情地说,“跟病号没关系,我给你煮了点面。” 有火锅谁乐意吃面? 晏尔扯着沙哑的嗓子抗议:“我不要面!今天跨年呢谁想吃这个,我也要吃火锅!” 抗议的结果就是折中,清汤寡水的面撤了下去,换成清汤寡水的清水锅,他自己涮些青菜和肉吃。 这锅寡淡得不仅他能吃,狗也能吃。 晏尔给可卡布喂了点肉,趁裴意浓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走了他碗里的一块羊肉,塞进自己嘴里。 裴意浓余光只扫见一双快出残影的筷子,碗里的羊肉卷消失不见了。 他沉默半晌,忍不住问:“至于吗?你忍一顿是不是能馋死?” 晏尔朝他粲然一笑,下一秒就被花椒呛到了,低头咳得死去活来。 裴意浓看着他咳得通红的脸,落井下石道:“活该。” “弄弄,”妈妈发话了,“坐过来点,离你哥哥远一点。” 裴意浓拖着椅子远离晏尔,在被孤立的满腔委屈下,晏尔愤怒地填饱了自己和小狗的肚子。 跨年夜,楼下雪地莫名多出一道很深的车辙,中药铺子早早关店回去了,不知道谁路过了此地。 钟悬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才发现自己忘记锁门。 不锁也没关系,反正这地方没什么值得偷的。 跨年夜的烟花声远远传来,楼道的感应灯接触不良,迟迟没有亮。 钟悬打开手机照明,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很低的咳嗽。 他跨步上楼,站在家门口前,手机光扫过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直直地照亮了台阶上晏尔的脸。光线刺眼,晃得他抬起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钟悬愣了一下,关了手电筒,他这才放下手,眼睛弯弯的,朝钟悬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呀。” 钟悬垂眼问:“你来干嘛?” “跨年嘛,我在家里那堆礼品里偷了点好吃的,带过来给你尝尝。”晏尔仰着脑袋,皱起脸与他抱怨,“我看楼下敞着门还以为你在家呢,上来敲了半天都没人开。” 他穿着身浅蓝色的牛角扣呢子外套坐在地上,下巴藏进灰色的羊绒围巾里,周遭一片漆黑,衬得那双轮廓浑圆的杏眼格外明亮。 钟悬记得他做猫的时候很爱干净,在外面乱跑回来,一定要钟悬给他擦干净猫脚。 如果不是站不起来,他根本不可能直接往地上坐。 钟悬问:“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忘在车上了。”晏尔拍了拍外套口袋,“光顾着提醒司机拎上礼盒,不知道手机什么时候滑出去了。” 钟悬扫了一眼门前那堆过度包装的精美盒子,一半是进口零食,另一半好像是山菌海鲜之类的东西。 他问:“跨年又不是过年,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就当是新年礼物吧,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晏尔朝他笑了笑,“过年我们家行程很密的,我肯定没空来找你了。” 他说这话时,烟花在窗外倏然炸开,照亮了楼道里浮动的尘埃,和两人一坐一站、互相对望的侧脸。 感应灯“啪嗒”一下,慢半拍地亮了起来。 钟悬一直看着晏尔,等到烟花声停才嗯了一声,没有拒绝,客气地说:“谢谢。” 随即,他的手机递到晏尔面前。 晏尔不明所以地望着钟悬,听到他说,“很晚了,给你家司机打个电话吧,让他接你回去。” 晏尔眨了眨眼睛,低头咳嗽起来,呵出的雾气模糊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咳完也没接手机,忽然问:“奶牛猫在家吗?我想看看它。” 钟悬回答:“不在。” 晏尔遗憾地应了声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包:“那你记得转交给它,不可以私吞。” 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提醒,猫的礼物就是他的礼物。 钟悬接过去,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寒假结束我应该就能走路了,我妈妈说要看我的入学考成绩,决定我回来是上高一还是高二。要是没考好我就惨了,不仅要比裴意浓低两级,还要当你的学弟……” 钟悬听着他琐碎的话,偶尔回应一两句:“当我学弟怎么了?” “我比你大好不好?”晏尔很不服气,想了想又说,“而且万一跟那个谁,叫孙州的分到一个班,我跟他可是结下梁子了,他找我麻烦怎么办?” 钟悬不理解他的担忧,直白地说:“你不找他麻烦,他应该会绕着你走。” 远处传来倒计时的呼喊声,新年的烟花腾空,在夜幕之上炸开极璀璨的火花,震得楼道里的玻璃窗微微颤动。 零星的欢呼声很快被下一轮的烟花掩盖,钟悬收起了手机,开口说:“走吧,裴意浓来接你了。” “啊?”晏尔一愣,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钟悬看着他:“我告诉他的。” 随后,不等晏尔反应,钟悬背对他,屈膝蹲下,“上来。” 晏尔眨了眨眼,看着他黑发下一截冷白的后颈,迟疑了几秒:“你背得动我吗?” 钟悬侧过脸,长睫掩眸,让他淡然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他对晏尔说:“你说呢?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晏尔不是很敢当面挑衅他,倾身靠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钟悬背着他,一步步往下走,每下一级台阶,就能听到新的烟花声,耀光自窗口照进来,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 晏尔将头靠在钟悬的肩上,从他衣领后面嗅到一股冰冷的气息,夹杂着松香与雪的味道。 ……不知道他这一天是在哪里度过的。 稳稳当当地从楼道里出来,晏尔侧过头,看到烟花的火光轮番掠过,在钟悬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的睫毛也被照亮,在浅棕色的眼睛里倒映出恍若金色的光晕。 晏尔忍不住动了一下,发梢轻而软地擦过钟悬的耳际。 钟悬下意识偏头看他一眼,视线与晏尔撞了个正着。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心脏忽地砰砰跳,他有些许不自在,垂下眼睫毛,默默地别开了脑袋。 坐上车后,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钟悬,很认真地说:“钟悬,开学见。” 钟悬站在车门外,“开学见。” 轿车驶离巷道,钟悬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他从口袋里摸出晏尔给奶牛猫的红包,倒出一枚挺沉的、印有小猫头像的纪念金币。 挺可爱的…… 下一秒,金币猝然脱手,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钟悬毫无征兆地半跪在院子里,额前的碎发缓缓被冷汗打湿。 就像被短暂的欢愉麻痹,直到此刻,所有与晏尔有过触碰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泛起灼热。 魂魄深处,火燎般的痛楚席卷而来。 第35章 再见到裴序是在除夕,晚上大家一起吃年夜饭。 裴序出院一个多月了,虽然还在修养期,但伤势并没有严重到要整日闭门不出。晏尔记得他的工作室发公告说“裴序因伤暂时息影”那天,前排的粉丝骂他们无能,剧组草台班子,骂得有多激烈程度。 他是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人,清楚这是一起由恶鬼作祟引发的意外事故。 裴序不出门就是因为怕它再无端发作,伤害到无辜的人。只是影响太大,对各方来说都是一场无妄之灾。 长辈们难得聚齐,聊得尤其热络。裴意浓给他们倒焦米茶,晏尔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撞了撞他的手臂,观察着裴序脑后长出的一层短绒绒的青茬,小声问:“你觉不觉得表哥的后脑勺长得像个猕猴桃?” “别撞我手,洒出来了。”裴意浓皱眉,飞快瞟了眼裴序,然后说,“我看你像个猕猴桃。” “我说真的,”晏尔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惊奇道,“这茶还挺香——如果我说想摸,他会给我摸一下吗?” 裴意浓干脆地说:“不会,别想。” “那你跟我一起过去打个招呼,我偷偷摸一下。” “你不手贱是会浑身不舒服吗?”裴意浓攥住他的胳膊,警告说,“万一那东西在呢?小心它吃醋,一个不爽弄死你。” “裴意浓同学,”晏尔一脸认真地提醒,“不要总把反派代入到表嫂的身份里。” 裴意浓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晏尔眼睛忽闪一下,抬手搓揉了一把裴意浓的脑袋,把他整齐的黑发揉成凌乱的一团。 裴意浓:“……” 晏尔的爪子不痒了,满意道:“还是做哥哥好,摸不了表哥可以摸你。” 裴意浓既想骂他,又觉得无聊,无奈地问:“你幼不幼稚?” 反应和晏尔预料中不一样了,他光速道歉,眨巴几下眼睛问:“我给你梳回去?” 裴意浓漠然不动:“离我远点。” 晏尔惆怅叹气,陷入“弄弄长大就不好玩了”的忧愁里,抬起头时忽然发现,一直安静坐在对面的裴序不见了。 他怼了一下照水梳妆的裴意浓,问他:“裴序呢?” “我哪知道?”裴意浓头也不抬,“被你盯烦了不想看见你了。” “又不开饭,坐这儿也没劲,我们去找他玩吧?” “你是饭桶转世吗?”裴意浓甩开他的拉扯,“我不去。” “不要这样,”晏尔拖长嗓音,“好弄弄——我走不动路嘛,你陪我一起扶着我点。” 他的语调宛转得像一株在风里招展的牵牛花,裴意浓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被迫起身,抓着他的手臂,不胜其烦地说:“如果我跟你是龙凤胎就好了,把你嫁出去以后都不用再见面了。” “我才回家多久你就想把我赶出去了?”晏尔十分震惊,语重心长地说,“不能这么想,万一我是个不想嫁人的女孩子呢,你不还得天天和我见面。” 他停顿几秒,瞟裴意浓一眼,“不过也有可能,你才是那个女的。” 裴意浓:“滚蛋。” 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居然都没有看到裴序,晏尔抓着裴意浓的手,凝重地问:“会不会被鬼绑票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洗手间里传出裴序的声音:“能不能闭嘴别哭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咬字却极重,明显带着怒意。 他在对谁生气?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不要声张,过去偷听”的共识,放低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 洗手间里没有别人,只有裴序一个人站在大理石台前,微微弓着背洗手,镜子里映出他发梢沾湿的模样。 “我说你乖当然是哄你的,让你别再发疯了。” “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在威胁我,威胁我身边的人,我对你能有什么真心?” 晏尔悄悄探头往里看,洗手台前仍然只有裴序一个人,可是镜子却里模糊倒映出另一道浅淡的身影。它半扑半抱地搂住裴序的脖子,轻飘飘地挂在他身上。 那是厉鬼,可眉目稚嫩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穿着身古旧的华服,黑发如墨,曼丽地委至脚跟。 晏尔凝眸看它,有些不满——它有脚跟就算了,居然还有一截细长的脖子,自己做鬼的时候都没有! 它委屈地叫了一声:“兄长。” 裴序的眼睛黑沉沉的,毫无动容地说:“我不是你兄长,你说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那个人是谁? 晏尔低头思忖着,抬起眼,视线与镜中的厉鬼撞在了一起。 它的眼瞳含血,蜿蜒着在惨白的脸上淌下两行血泪,面无表情地盯着晏尔看。 晏尔毛骨悚然,呼吸都凝滞了,拉住听得一头雾水的裴意浓,赶紧逃之夭夭。 “怎么了?”裴意浓不明所以。 “我看到它了。”晏尔喘匀了气,“我靠,厕所果然是古往今来撞鬼频率最高的地方。” “你看到那个鬼了?”裴意浓环顾四周,警惕地问,“长什么样?” 晏尔回忆道:“头发很长,脸很白,眼睛血红血红的,穿着一身古代人的衣服。” 裴意浓沉默片刻,问他:“不上学以后,你的词汇量匮乏得连小学生都不如了?”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无果。 晏尔是个不爱读书对古代服饰毫无认知的人,裴意浓根本无法从他能形容出来的微薄信息里推测出鬼活着时所处的时代,更不可能知道它的“兄长”是谁。 “想不出来就别皱眉了。”晏尔拍拍裴意浓的肩膀,“忘了这茬,咱们回去吃饭。” 裴意浓拧着眉:“你真的是饭桶转世吧?” “饭桶转世”好心安慰他反而被骂,不高兴了,狠狠地揍了裴意浓一下。 裴序在他们之前回去了,不复洗手间里阴沉冷漠的模样,又变回那个沉稳温柔的大表哥,在饭桌上应对长辈有礼有节,进退得度。 小的时候,晏尔一度觉得裴意浓有点崇拜裴序,长大以后很可能成为第二个他。 这样未必不好,就是好得有点无聊。 现在仔细一看,身边这个人,人前装高冷男神,人后尖酸刻薄、小肚鸡肠、动不动就给自己脸色看,离成为第二个“完美的裴序”显然还有十分遥远的一段路。 这餐饭吃了三个小时,离开时,姨姨面露不舍,搂着晏尔故意问:“什么时候再来姨姨家睡呀?” “现在就可以啊。”晏尔习惯性地朝她卖乖,说话间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裴序。 他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立在风里,指间火光猩红明灭,几乎要融于身后的夜色。 察觉到晏尔的目光,他掀开眼皮望过来,朝他笑了一笑,笑意很淡,像萦绕的烟雾,顷刻就被风吹散。 归途,晏尔困恹恹地望着窗外发呆,半路想起什么,忽然掏出手机。 裴意浓靠近看了一眼,他又在给钟悬发消息。 他本以为晏尔是想问问钟悬除鬼的进度,往下看才发现这个人完全不顾正事,居然在问“送给你的巧克力尝了吗?甜不甜?”这种腻歪的问题。 “你老贴着他干嘛?喜欢他啊?”裴意浓不理解。 晏尔窝在座椅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闻言只是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没有搭理。 “等等,什么巧克力?你把那盒100%纯黑巧送他了?” 晏尔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裴意浓更不理解了:“那东西苦得跟嚼中药一样,又糊又难吃,你还问他甜不甜?你其实是想报复他吧?” 晏尔侧脸看向他,柔顺无害地弯了眉眼,屏幕转过来,左侧简略地回复了一个字:【甜】 裴意浓静默片刻,肯定地说:“他没有味觉。” 第36章 寒假像只白鸟倏然飞过,二月底,平临中学开学。 进入高二下学期,高中生涯已经过半,老师和同学都是看腻了的熟面孔,再没有刚入学时的新鲜感。 上午检查寒假作业,分发教材资料,下午列队举行开学典礼,开学第一天就是这样平淡无奇。 开学典礼结束,各个班在广播的指挥下有序退场。 钟悬把演讲稿揉成一团抛进垃圾桶,穿过走廊时,听到窗边有人在讨论一楼的这几个班可能要转来一个新同学。 “都高二了还有转学的?” “五班的人告诉我的,他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新同学和裴意浓站在一起。还有年级主任也在,那么凶的人笑得和颜悦色,满脸都是褶子,全程陪着新同学选班级,我头一回听说分班还能自己选的。” “老张不一直看人下菜碟嘛,有什么稀奇的。” “不过我还挺希望新同学分来我们班的。” “是个帅哥吧?” “哈哈哈听说巨好看,长得跟画里人一样,就是怪可怜的,好像是个残疾人。” 钟悬停下脚步,看了过去,引得其中一个人回过头问:“钟悬,你怎么偷听啊?” 钟悬没答话,朝他们笑了一笑。 连续一个月的雪天结束,寒冷而阴翳的冬季走到尽头,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窗外阳光正好,几株玉兰花都开了,他突然想起来去年有只奶牛猫在其中一棵树上磨过爪子,磨完翘着尾巴跑过来,挂在钟悬腿上问玉兰花怎么还不开,他想摘一朵。 钟悬说:“不许偷花。” 猫拍了他一爪子,因为被污蔑是贼生闷气了。 下午它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一块薯片,放到桌面上推给钟悬。 关巧巧也在,看到这一幕,坚定地认为这是小猫的报恩行为,要求钟悬感恩戴德地吃掉。 猫趴在钟悬左手旁,眼睛睁得溜圆,摇晃着尾巴装可爱。 钟悬拆穿它的坏心思:“它叼到半路掉了,嫌脏不想吃了才给我。” 关巧巧给猫搭腔:“小猫咪又不懂脏不脏,它爱你才给你找吃的。” 猫认同地喵了一声。 钟悬不为所动,把薯片推给关巧巧,“那你吃。” 报复失败的坏猫站起来,气恼地甩了钟悬一尾巴猫毛,抬爪踩碎薯片跑掉了。 钟悬的思绪从猫身上收回,刚回到座位,刘子堂从教室后面漂移过来。手肘压在课桌上,竖起两根手指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钟悬说:“随便。” “那先说好的,我刚偷看到了老武新排的座位表,你位置没动,还是和文恬一桌,恭喜你。” 钟悬哦了一声,并不在意,语气寡淡:“另一个呢?” 刘子堂忽然直起身,像是为国王取下冠冕一样,郑重其事地摘走了钟悬头顶上并不存在的王冠,双手捧至胸前,沉痛地说:“兄弟,你光荣退位了,再也不是咱们班班草、年级级草以及一中的校草了。” 钟悬:“……是吗,好遗憾。” “主要你知道你输给谁了吗?”刘子堂揽着他的肩膀,安慰道,“真不冤,你不知道那新来的长成啥样,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那身量,跟出水芙蓉似的,插上对大翅膀我以为天使来接我上天堂了呢。兄弟我虽然不欣赏这款小白脸型的男人,但是好看就是好看,我觉得他比裴意浓都好看,真好看咱们也得认你说是吧?” 钟悬点了点头,没有对他中西混搭的外貌评价方式发表意见,抬眼看了他半晌后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上不了天堂。” 刘子堂:“?” 还没等刘子堂问明白他是怎么个意思,老武走进来说:“都回座位上去,我说一件事。” 喧闹的空气顷刻安静,众人整齐划一地抬起脑袋,不是看老武,而是他身后,被年级主任推进来的轮椅美少年。 美少年没有校服,穿的是白衬衣和黑色的羊毛背心,外搭一件学院风外套,出现在蓝白色的校服堆里,显出一副独特的乖相。 他的双肩包滑稽地跨在年级主任肩上。 起初没有人注意,他自己想起来了,回过头说:“老师,我的书包。” 年级主任摘下递给他,弯腰嘱咐了几句。他点点头,将双肩包放到膝盖上,撩开眼皮,面无表情地掠过1班集体时,半个班的人都在想:把年级主任当拎包小弟用,好拽的残疾人。 老武站在讲台上说:“这个学期,我们1班多了一位新成员,晏尔,做个自我介绍。” 晏尔嗯了一声,往教室后面望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笑。 他生得漂亮,眉眼软化下来,生动得仿佛一池潋滟的春水,皎白如雪的脸庞倏然融化,浮出一点少年人的稚气。 在整个班炯炯有神的注视下,他看向钟悬,简单地说:“我是晏尔,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耳朵。” 刘子堂朝钟悬挤挤眼睛,姿态浮夸地把捧在手心的王冠往门口掷去。 钟悬没空注意他,他记得有个人在跨年夜的时候说开学之后他就能站起来了,结果到今天还是惨兮兮地窝在轮椅里,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整个寒假都疏于锻炼。 “你们也看到了,晏尔同学的腿脚出了点状况,行动上会比较不方便。”老武说,“今后他要和你们一起学习、一起相处,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他遇到某些不便,希望同学们能够主动施以援手,互相包容和理解。尤其是你刘子堂,课间的时候安分一点多做几道题,少在那里嬉皮笑脸追逐打闹,把人撞坏了我看你怎么赔,还不回自己位子上去!” 刘子堂讪讪地回到座位,之后,老武指挥班长和另一个同学去给晏尔搬来了一套新的桌椅和教材,暂时在第一组最后一排安顿下,方便他进出。 轮椅碾过午后的碎阳,从走廊来到后门的位置。 班长给新同学摆放好课桌,转头就见新同学竟然站起来了,自己折起电动轮椅,放在教室后面的柜子旁边。 两条腿笔直修长,看不出半点残废了的样子。 饶是一惯沉着冷静的班长都愣住了,看向晏尔的双腿:“你、你腿没事啊?” “其实还是有点事。”晏尔给他看自己腕上的电子手表,坦白道,“我现在只有一百步的血条,还不够从校门口走到班里的,没到半路就要跪下了。” “这样啊。”班长扫了一眼他手表屏幕里显示的步数,依旧没明白新同学的身体是什么运行原理,也没多问,习惯性地嘱咐道,“没事,如果你遇到麻烦的话随时来找我,找周围其他同学也行,不用不好意思,我们1班的氛围很好的。” 虽然以后都不会找他,晏尔依旧对友好的班长表达了感谢,弯了弯眼睛笑道:“谢谢啊,麻烦你了。” 上课铃响了,晏尔独自坐下,托着脑袋观赏栽在中庭的木兰花。 下午最后一节是老武的班会课,他听得心不在焉的,中途不知道是谁传了张纸条过来,问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晏尔在纸条上写下“晏尔”,回传的路径惊动了很多人,几乎每一个都会回头看他一眼,但是没有钟悬。 这个冷漠的人。 晏尔越听越困,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过了一会儿,脑袋侧向另一边,数了数自己和钟悬之间隔了多少人。 5个。 已经是教室这个小空间里的同一排,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最远的距离了。 钟悬在最里面靠窗,他在最外面靠门。 晏尔很不满意自己的座位。 第37章 放学以后,关巧巧过来找钟悬说话,坐在他前一排的位置,忽然感慨了一句:“新同学还真是个睡美人。” 久违地再听到这个称呼,钟悬有些诧异,转头看过去。晏尔趴在桌上,半张脸埋进臂弯之间,黑发被身后的夕阳一照,鸦羽似的泛着光。 他睡着了。 “听老武操着一口猛男烟嗓开班会都能睡着,以后上物理课的时候怎么办啊?” “哦,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新同学腿不好,都不能罚他站,罚这个有点欺负人了。” 关巧巧兀自操了会儿班主任的心,抬起手,往钟悬眼前挥了挥,“看两眼得了,人家长得再好看也得矜持一点。” 钟悬手里握着根钢笔,转了两圈问:“没人提醒他放学了?” 关巧巧说:“不敢吧,万一少爷有起床气呢。而且年级主任那边特许他不用上早晚自习,睡一会儿又不会赶不上吃晚饭,没关系的啦。” 这边刚说着没关系,就见钟悬起身,走到新同学的身后,很有分寸地拿钢笔笔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晏尔皱着眉,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带着侧脸压出的几道红印子,一脸不高兴地转过头。 看到钟悬,他愣住了,眼睫毛扑簌着眨了两下,脾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就消散了。 钟悬垂眼,提醒他:“放学了。” 晏尔哦了一声,左手搭在椅背上,仰着脑袋忽然问:“你吃饭了吗?” 钟悬说:“还没有。” 晏尔拖着椅子想靠近他,主动发出邀请:“那我请你吃,司机送你回来不会迟到的,你想吃什——” 钟悬很突兀地往后退一步,与他重新拉开了距离。挺阔的肩背贴近后门,木门撞到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晏尔听到那“咚”的一声,止住话音,有些茫然地歪了下脑袋。 风从后门钻进来,掀动书桌上的书页,发出猎猎声响。窗外是斑驳的树影,夕阳静静地洒在地板、课桌与晏尔的脸颊上,他黑亮的瞳仁暗了下去,流露出几分受伤的神情。 晏尔看着他问:“你不想去啊?” 钟悬手里的钢笔无意识地敲了一下腿,他没有解释,而是说:“下次吧。” 晏尔也拒绝过别人,知道“下次”“改天”“有空一定”这种话就是委婉点的“我不想去”,点了点头,没有再纠缠。 他低头收拾好背包,等裴意浓找过来,和他一起回家了。 钟悬回到座位,关巧巧还没走,托腮看着他说:“你有点奇怪噢。” 钟悬把钢笔夹回摊开的书页上,脸上毫无异状:“我怎么了?” 关巧巧拿起根笔往他手臂上戳了一下,吐槽他:“很刻意啊,我上次看到这种动作还是男明星营销自己有绅士风度的时候,你怎么也这样了?” “我哪样?” “你说呢?”关巧巧戳破道,“你上次叫醒刘子堂是用篮球砸他。” 钟悬抬眼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这个砸坏了赔不起。” “那倒也是,”关巧巧点点头,放下笔接着说,“而且你觉不觉得很巧?他和你家猫用同一个小名诶。” “是啊。”钟悬说,“居然抄我的猫的名字。” 关巧巧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谁抄的谁啊,人家都没见过你的猫好不好?” 开学第一天,晏尔睡完一节班会课就走了,除了那张格外醒目的脸,谁都没机会了解他。 第二天情况就变了,新同学虽有少爷身份但没有少爷脾气,性格好得出奇,瞟了眼座位表就能对上班里每一位同学的名字和脸。 课间的时候,刘子堂大着胆子管他借了电动轮椅在教室外面开着玩,之后,班里一半的男生都在排队体验这种躺着就能风驰电掣的感觉。 关巧巧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眼认出自己是谁的,但并不妨碍她听到对方喊她“巧巧”时,被病弱美少年的烂漫笑脸晃到眼睛,一看到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心花怒放。 关巧巧把爪子递给同桌:“帮我号一下脉,看看我是不是要早恋了。” 同桌并起三指搭在她脉搏上,冷静地诊断道:“你没有,你只是看上了他的脸。” 晏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融入1班,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除了钟悬。 不知道为什么,晏尔总觉得他有点抵触自己的靠近。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晏尔不能剧烈运动,一个人坐在树荫底下,托着脑袋乏味地看他们绕着操场跑了整整四圈。 四圈下来有些男生居然还有力气去打球,吆喝着喊“钟悬”,问他去不去。 钟悬摆摆手拒绝了,穿过跑道走向林荫道时,蓦然止住脚步。 晏尔坐在不远处,靠着操场围栏,歪着脑袋看他,眉眼稍弯,抬起手挥了挥。 钟悬没动。 很快,他听到晏尔不满的声音,命令道:“你给我过来,我腿麻了扶我一下都不行么?” 十分钟后,两个人避开其他人的注意,偷偷摸摸地猫在钟悬窗外那棵棣棠花下。 晏尔捡了根细树枝,在干燥的土壤上画了个圈,对钟悬说:“应该是埋在这里了,你挖挖看?” 钟悬拄着那把从校工部借来的绿色小铲子,皱眉问:“你埋了什么?猫罐头?” 晏尔懒得搭理他的冷笑话,问他:“你还记得最开始抢我身体的那个地缚灵吗?” 钟悬曾经对他说过,地缚灵是一种能量很低的鬼怪,除非宿主自愿,否则不可能抢夺别人的身体。 回来以后,晏尔疑惑了很久,自己怎么可能会答应把身体让给它。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这只地缚灵不是别人,而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康明姐姐。 “她过世以后,她家里去学校闹过,也来找过我,进不来小区就在小区外面闹。我爸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和她唯一的交集就是我。我以前经常去她家店里吃东西,她很会做馄饨,8岁的时候就能帮忙看店了,我当时觉得她超厉害,所以之后听说她爸爸失业,弟弟要考高中的时候,我给妈妈的秘书打电话,把他招进集团一个子公司里做司机,他们家就这样认识我了。” 起初,晏尔以为这是一件随手为之的好事,利好每一个人,只是后来再去那家店时,他们家的态度变得十分殷勤,晏尔觉得尴尬,就不再去了。 “我妈妈后来跟我说,要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就独自看店,她妈还能全职照顾十几岁的弟弟的能是什么好家庭?可是我当时不知道,知道的时候被他们堵在校门口,非说她日记本里写了喜欢我,是被我拒绝伤了心才会自杀的,是我害死了她。” 土腥气漫上来,晏尔探头看钟悬挖出来的小坑,靠近棣棠花的那一侧露出缠绕在一起的根系。 他轻声说,“我又不是没有被人喜欢过,看得出来她对我没那个意思,可是我说不清楚了,我爸妈怕我受影响,不让我回学校上学。当天晚上我梦到她,她跟我道歉,说她把她的日记本藏起来了,可以拿出来为我证明。其实我没有多想证明这个,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死。 “她说小的时候她和弟弟抢东西吃,奶奶为了惩罚她,拿剪刀剪掉了她手指头的一块肉,说这样就能长记性。她在哭,可是所有人都在笑,她忘不了这个笑声……然后我就来平临中学了。 “可是她已经死掉变成鬼了,鬼能记得多少事?她借了我的身体想回去找她藏起来的日记本,没有找到,再回来找我,我也不见了,我被人掐碎了嘛。” 钟悬心空了一下,下意识瞟向晏尔,又迅速挪开眼。 晏尔察觉到了,敏锐地问:“你看什么?又要笑话我笨?” 钟悬握着绿色小铲子假装很忙,没有回答。 最后一铲子触碰到一层硬壳,拨开浮土,露出一本蓝色硬皮本子,封皮被几个冬天融化的雪水浸透,变成深浅不一的脏蓝色,边角蜷曲,像是秋天的枯叶。 晏尔让钟悬拿着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将这本写满心事的枯叶点燃。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本日记烧成灰烬,火光跳进他眼睛里,漆黑的瞳孔里映着两簇小小的、摇晃的亮光。 “钟悬,”他抬起眼,“我知道是你干的。” 钟悬倏然一震,灰烬碎片从坑底升起,盘旋在两个人眼前。 第38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挺早的。”晏尔低下头,拿着小树枝把浮土推回坑里,“最开始怀疑你,是我问你为什么只有你能碰到我的时候。” 那时,他与钟悬吵了一架,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魂魄被掐碎时的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 男生穿过斑驳的树影,不紧不慢地走在走廊里,懒散的步调与那人别无二致,两道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整个校园对晏尔而言如同一座巨大的牢笼,谁都看不到他,碰不到他,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害他关押至此的罪魁祸首,另一个就是钟悬。 而且,钟悬也没有给他一个可信的解释。 “之后,你在操场救了我,我看到你杀鬼,又看到了你眼睛的颜色,金灿灿的跟那个人一模一样,基本就确定了你和他是同一个人。” 灰烬被土堆重新掩埋,晏尔摘了两片棣棠花的叶子,插在小土坑上面。他抬头看到钟悬沉默的侧脸,拿起小树枝戳他一下,笑着说,“哎,你快成哑巴了,现在是不是特别紧张?” 钟悬没有躲,看着他问:“我那样对你,你恨我吗?” “这不废话吗?换我掐碎你试试?”晏尔对此毫无隐瞒,“说真的,刚开始特别想报复你来着,让你也尝尝任人鱼肉的滋味,可我后面不是变成猫了吗?除了多花你点钱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之后我回来了,终于有能力报复你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你呢,你先跑掉说不见我了,跑得够快啊。” 晏尔又戳了他几下,沾满泥泞的小树枝在钟悬的手背划了两道叉,“你的解释呢?还不狡辩一下?” “就是你说的那样,没什么可解释的。”钟悬说,“那个时候我不认识你,就算重来一次你也躲不掉——” “行行行,知道你杀心重了。”晏尔不想听这个,打断他问,“就这样?你没别的要说的?” 钟悬半垂着的睫毛抬起,晦涩的目光直直地望过去,浅棕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晏尔的轮廓。他很少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刻,像是第一次踏入没有边际的宇宙,要在这个不受他掌控的领域,找到他习惯的方向感。 “你可以随便报复回来,”他思索片刻,看着晏尔说,“你之前不是想过要让你家保镖套麻袋揍我吗?都可以,我不会躲也不会还手,到你消气为止。” 他希望这样我就能原谅他。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升起,晏尔感觉新奇又荒谬。 “你捅了我一刀,我再捅回来,是出过气了,可是对我来说,我没有得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好处,这么做完全不值得呀。”晏尔眨眨眼睛,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罅隙落在他脸上,照得眉眼之间一片亮莹莹。 “我现在不能跑不能跳,还要复建半年,这事你有责任吧?就罚你对我负责,在我完全恢复之前,学校里你要随叫随到地照顾我。”他的语气轻快,耍脾气一样任性地说,“再去把我表哥身边那个对我有威胁的恶鬼干掉,这两件小事做完,我就恕你无罪。” 钟悬没有上当,诚实地指出:“你觉不觉挨顿揍好像更轻松一点?” “我不允许,所以你没有选择权。”晏尔霸道地宣布,伸出一只手,扬起下巴示意钟悬把自己拉起来。 钟悬握住他的手,触感很软,带点温吞的热意。晏尔会弹琴,指腹上却连一点薄茧都没有,果然没有刻苦练过,琴技和他的功课一样稀疏平常。 这个人除了脸以外没有明显的特长,做猫的时候也一样娇生惯养好吃懒做,钟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在意到不由自主地顺从他的随意靠近。 晏尔似乎真的蹲累了,步伐有些蹒跚,像个小姑娘一样抱着钟悬的手臂才能磨蹭着往前走两步。 钟悬侧眸:“又蹲得腿麻了?” “不只是麻,”晏尔没精打采地说,“我现在是上岸的小美男鱼。” 钟悬问:“那我背你?” “算了,就这样吧,没几步了。”晏尔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你还记得跨年那天吗?你叫裴意浓来接我,然后他看到你背我下楼,把他吓死了,他以为我腿摔断了。” 钟悬回应了几句,反应过于平淡,引得晏尔抬眼看向他,愣了一下,摸了把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奇怪地问:“我也没那么重吧?怎么感觉你很累啊?”还微微有些发颤。 钟悬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攥得发白。 过去片刻,晏尔才听到他轻轻吐了口气,说:“晒得有点晕。” “那你还想背我?背两步我们俩一起滚地上了。”晏尔说,“走吧走吧,我扶着你点,马上就回去了。” 走在林荫道下,钟悬的心脏疯狂跳动,疼到意识模糊不清的大脑里,蓦地响起晏尔的声音。 他问了一句:“钟悬,话都说清了,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了对吧?” 钟悬下意识点了点头,回答他:“没有了。” 晏尔笑道:“那就好。” 他的双手依然缠在钟悬左臂上,像是全然信任眼前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半边身体贴过来,倚靠着钟悬借力。 他像他手腕上戴着的名贵玉镯,润润地亮着,又像一柄柔软的刀,穿过钟悬的身体,剖出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在日光下无处遁形的鬼魂。 钟悬猛地意识到自己浮动的心绪,如同早春的柳絮浮动在湖水之上,他在不可得的妄想之中,在近乎嘲讽的剧痛之中,居然尝到一点甘之如饴的滋味。 体育课之后是历史课,晏尔解决了一桩心事,精神抖擞地听完了整节课,反而是钟悬,竖着课本挡住脑袋睡了一整节课。 历史老师早习惯自己一张嘴就能催眠半个班的熊孩子,更何况还在是疯玩一节体育课之后,叫醒过一两次便放弃了,接着往下讲。 一打下课铃,他拿起教案就走了,连句“下课”也没说。 晏尔在文恬起身之前堵住他,像只看中了肥美小羊羔的大灰狼,微微一笑道:“文恬同学,我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 他事先和班长打听过,老武在组座位这件事上十分专制,他自己一力包办,致力于杜绝一切早恋、上课说话之类的恶习……虽然收效甚微。 但是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患有脸盲症的乖宝宝文恬,另一个就是钟悬。 老武对他们相当放心,放在一起的理由是文恬刚来的时候不认人,经常走错位置,整个班里,只有钟悬的脸相对来说清晰度最高,方便他辨认。 但毕竟在1班待了这么久,这个问题早就没那么严重了。 晏尔也觉得,是时候放孩子自己独立了。 他直接摊牌,告诉文恬:“我给你两万,把你的同桌让给我。” 文恬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拿起根笔刷拉拉在草稿纸上写下一长串数字,撕下来递给晏尔:“这是我妈的银行卡号。” 晏尔很满意文恬的识相:“我一会儿就转。” 文恬也很满意晏尔的打钱效率:“那我晚自习的时候跟武老师说,用新同学更需要钟悬辅导他学习这个理由怎么样?” 双方达成共识:“成交。” 钟悬从桌面上爬起来,揉了揉发沉的额头,有些疲惫地问:“你们俩卖我的时候,是不是该稍微避着我一点啊?” 文恬推了推眼镜:“这叫霸道转学生强制爱,你逃不掉的话就从了他吧。” 钟悬叹了口气:“让你少看点关巧巧她们给的言情小说,这种东西对你的人际关系不会起到任何改善的作用。” 文恬哦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钟悬抬起脑袋,这才发现晏尔没有走,垂下眼,凝眸认真打量着他。 他朝钟悬眨了眨眼睛,忽然俯下身,双肘压在他摊开的历史书上,很有侵略感地逼近。 雪白的脸近在咫尺,他隔空点了一下钟悬,笑意明艳:“同桌,记得照顾好我噢。” 第39章 第二天是个雨天,细雨蒙蒙,晏尔如往常般睡到自然醒,睁眼一看,七点半——要迟到了! 裴意浓不是最守时吗居然不叫他! 他急匆匆洗漱,下楼之后果然听到阿姨说,弄弄有事先去学校了,所以没等他。 晏尔顾不上谴责有事不提前说一声的裴意浓,揣上一个三明治出门去学校。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平临中学校门口,在门卫怀疑的注视下,他一摸口袋,摸了个空,才猛地想起来校卡落在浴室的脏衣篓里了。 晏尔坐在轮椅上,冷静地把手从空兜里伸出来,仰起脸说:“叔叔,我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长得挺有辨识度的吧,您不认得我吗?” “你胸卡呢?你校服呢?”门卫大叔油盐不进,“长得好有什么用?胸卡不带,校服不穿,能是什么好学生?” 晏尔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没法再从这个论点和门卫据理力争,只能给新晋同桌发消息,请他速来东门接人。 差不多十分钟后,钟悬撑着伞出现,告诉门卫被拦在外面的这位真的是他们班里的学生,晏尔这才得以放行。 钟悬走过去,从司机叔叔的手里接过晏尔的轮椅,一手给他打伞,一手推着往前走。 他记得晏尔在班里走路虽然慢了点但还算稳当,去稍远一点的操场和洗手间也不需要人扶,随口问了一句:“你的血条真的只有一百步?” “其实是五百多一点。”晏尔回答,“一点具体是多少,就取决于我的技能冷却期有多能忍痛了。” 校门东门距离一中高中部有一千多米,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晏尔最怕痛了,当然能代步就代步,自己是一步也不愿意多走。 到教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半节课,雨伞罩不住两个人高马大的男高中生,双双被淋湿了半截。 晏尔的裤腿和袖子湿了,额发沾着雨水,钟悬的后背和半边衣袖也是湿的,两个人形容都有些狼狈,只有轮椅挡在中间,被保护得干净又清爽。 语文老师脾气好,看他们淋得怪惨的,没跟他们计较迟到的事。 晏尔回到座位,脱下外套,拿纸巾擦了擦头发,也给钟悬递过去几张,懊恼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完全可以让司机把伞给我,一只手开轮椅一只手打伞,你撑你自己就可以了,我们就都不会淋湿了。” 钟悬把校服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灰色卫衣,转过身回答他:“我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照顾方式。” 晏尔:“倒也不必这么细致入微。” 因为语文课上的小插曲,整个班都注意到钟悬换座位,和新同学晏尔坐到一起去了。 下了课,动不动就有人问他们怎么回事,刚开始钟悬和晏尔还能正经回答: “方便照顾新同学。” “因为钟悬同学成绩优异心地善良。” 后面回答得烦了,刘子堂再跑过来质问钟悬:“你怎么这么狠心,抛弃你的糟糠之妻入赘豪门!” 钟悬面不改色地说:“不是抛弃,只是改嫁。” 质问晏尔:“有钱就了不起吗?” 晏尔举重若轻地说:“不是金钱,只是美色。” 两个人一起质问:“你们这样还有廉耻吗?” 钟悬一脸淡然:“真爱是不在意世俗眼光的。” 晏尔微微一笑:“毕竟我们有一个孩子,孩子不能没有妈妈。” 钟悬转过头:“我跟你哪来的孩子?” 晏尔眨眨眼睛:“猫不是你生的吗?” 钟悬:“……” 似乎很难反驳。 刘子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喜气洋洋道:“恭喜恭喜啊,祝你们百年好合。” 两个人欣然接受周围响起的、仿佛婚礼现场般的起哄鼓掌声。 不到一周,这对美满的新人婚姻关系宣告破裂。 入春以后,晏尔就犯起春困,每次趴下不到一分钟,就会被钟悬用笔杆敲醒。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终于受不了了,抬手捂着脸,痛苦地抗议道:“我让你照顾我,不是让你管着我的!” 钟悬告知他:“两周之后有月考。” 晏尔满不在乎:“考就考呗。” 钟悬说:“你这周的小测除了英语全都不及格。” 提醒到这里就足够了,偏偏钟悬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跟裴意浓真的是亲兄弟吗?” 晏尔被攻击到了痛处,放下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爬起来恼怒道:“我不是你是?”这句话显然不足以平息他被明示是笨蛋的怒火,被惯坏的那一面站了上风,“我不要跟你做同桌了。” 钟悬哦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问:“要离婚吗?” “离。”晏尔瞄了眼黑板上的教学进度,把教材翻到正确的那一页,然后说,“猫归我。” 钟悬说:“不可能。” 因为子女归属问题无法达成共识,他们勉强维持着同桌关系。 但是钟悬没有给晏尔道歉,晏尔再也不给他分阿姨做的贝果和果汁了,也不要他给自己剥鸡蛋,只让他履行最基础的同桌义务,做一个无情的讲题机器。 新人至此变怨侣。 月考前一周,晏尔二度忘带校卡,只能再次拜托钟悬出来救人。 他抬眼望着前方钟悬乌黑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钟悬侧头看过来,晏尔的脑袋立马转向另一边,假装欣赏人行道两旁正值换叶期的法国梧桐。 他隔三岔五就落东西,老被门卫拦也不是个事,到班里之后便问钟悬:“开学那天教导主任也没说,学校有没有多的校服发我一套?” “校服集中采购时间是上学期9-10月,”钟悬说,“你已经错过了。” 晏尔思忖片刻,下定决心:“那我只能去偷裴意浓的了。” 钟悬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几秒后才提醒晏尔:“有校服不带校卡一样扣分。” 晏尔说:“没有关系,我会告诉他们我是裴意浓。” 五分像也是像,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呢。 钟悬叹了口气:“裴意浓不坐轮椅。” 这个完美的双胞胎背锅计划因为比他的脸更有辨识度的轮椅而宣告夭折。 中午,裴意浓照常去校门口拿阿姨送过来的双份保温盒,带去晏尔班里和他一起吃。 钟悬不在座位上,裴意浓问:“他人呢?” “不知道,吃饭去了吧。”晏尔说,“我们就是同桌而已,他去哪干嘛要跟我报备。” 裴意浓抬眼看他,很不理解地问:“你为什么非要跟他同桌?” 晏尔理所当然地说:“钟悬成绩最好。” 裴意浓脱口而出:“我成绩也好,你可以带回来问我。” 晏尔表面积极地点头说“好呀好呀”,实际心里不免比较了起来:钟悬给他讲题,十句里顶多有一句说他笨;裴意浓给他讲题,十句里有十句都在说他笨。 关系太近的恶劣之处就在这里,他生气了可以不给钟悬分贝果,却不可以不和裴意浓一起吃午饭。 饭在裴意浓手里,他不想饿死自己。 半个小时之后,裴意浓走了,钟悬回来了。 他穿过中庭的几株桂花树,出现在走廊外时,手里拎着一个很大很醒目的袋子。 晏尔探头看了一眼,心脏扑扑直跳,有些蠢蠢欲动。 小的时候,晏尔有很长一段时期对周围新出现的一切都有种过剩的占有欲。 他很坚定地认为,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圆一百米,就算是一只狗叼着石头路过,那块石头也应该是叼来送给他的。 这个毛病在他长大以后得到显著改善,但此刻却有些故态复萌。 不管袋子里的是什么,晏尔都觉得钟悬应该把那玩意双手献上,送给自己。 他不想表现得太过渴望,盯了几秒就缩回头,从抽屉里摸出一本习题册,用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别偷看了。”钟悬清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给你的。” 晏尔侧眸看他,扑簌着眨了眨眼,假装矜持地问:“干嘛?你的求和礼物?我说我要了吗?” 钟悬说:“不要你就要去偷裴意浓的了。” 晏尔愣了一下,低头往袋子里看,是全新的一中校服,制服和夏秋冬三季校服各两套。 晏尔抬眼看他:“你不是说我错过集中订校服的时间了吗?” “我给合作的代工厂打了个电话,问他们有没有多的。”钟悬说,“你穿的尺码正好还剩两套。” 晏尔感动坏了,双眼亮晶晶道:“我们复婚吧!” 钟悬眉梢微挑,好笑地问:“什么时候离的?我同意了吗?” 第40章 三月中旬,月考成绩出来,晏尔班级排名倒七,紧挨着的就是倒六的刘子堂。 排名公布那天,两个学渣隔窗激动地握了下手。 刘子堂:“贤兄!” 晏尔:“贤弟!” 刘子堂告知晏尔,因为被这次成绩暴露了智商,他在女生堆里的代号已经从“饱含脆弱感的忧郁男神”变成了“我们班新来的那个笨蛋帅哥”。 “滚蛋。”晏尔恼怒地抽回了手,“你这辈子都没帅过。” 刘子堂好心传递最新八卦,惨遭外貌攻击,捧着一颗脆弱的心忧郁地走了。 经过一番友好会晤,晏尔的心情更糟了。 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拿过他的试卷看了几眼,说风凉话:“基础题都能错一大片,你的入学考其实是裴意浓替考的吧?” “不知道。”晏尔冷冰冰地说,“打基础的那两年我被人捏碎了,在地上躺尸呢。” 钟悬:“……” 嘴贱的后果就是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钟悬花了两天的时间给晏尔整理错题本,翻出高一高二的旧教材,每道题目对应哪节的基础,标出了重点知识点和相应页码。 晏尔瘫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被他用笔敲了下脑壳敲醒了,转过脸去听课。 钟悬讲得深入浅出,晏尔听得云缠雾绕,浆糊一样的大脑被搅拌得轻盈细腻、丝滑绵密,只有钟悬自己的基础越写越扎实,越讲越稳固。 晏尔的脑袋搭在臂弯里,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我辈子在读书上应该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我也是。”钟悬垂眼俯视他笼罩在春光里的脸,对着那双格外清澈的眼睛说,“我觉得我这辈子在教书这个领域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你以后会去做什么?”晏尔好奇地问,“一个年仅十六岁但有五年以上工作经验的高中生道士,理科学霸,唯物唯心你都很擅长啊,是我妈妈那样的资本家最喜欢的复合型人才了。” “不知道,没想过。”钟悬反问他,“你呢?” “我会督促裴意浓好好学习努力用功,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继承家业不瞎创业的话,就可以养我一辈子了。”晏尔眨巴着眼睛,“辛苦他一个,幸福我一生。” 钟悬很不认可他这种依附别人的米虫思想,问他:“他就一定愿意养你一辈子,不会出任何变故?” “血浓于水呀,能出什么变故?”晏尔想了想,激灵一下坐直了,“不对,万一将来集团出问题,他可能会把我送去联姻。” 钟悬:“所以你现在要——” “要从现在开始,”晏尔从抽屉里掏出手机,给裴意浓发消息,“提醒他不管将来遇到多大的危机,都不可以弃养哥哥。” 钟悬:“……” “发那个没用。”钟悬伸手抽走他的手机,没收放到一旁,笔尖重重地顿在纸页上,“为了你将来不被送去联姻,这几张卷子今天必须听懂。” 晚自习的时候,班长从老武那里听来一个重磅消息。 四月,高二年级将组织一场春季实践活动,俗称春游,目前时间待定,地点待定。 学生们嗡嗡讨论了一整个晚上,选出几处他们心仪的地方,试图吹老武的耳边风,看看能不能改变最后的目的地。 只有晏尔神情恹恹,这种春游活动离不开大量的步行,要么去郊外爬山,要么去动物园水族馆,他不喜欢只能坐在一个地方看别人玩,可是轮椅出行更是麻烦,肯定会拖累别人,被他们迁就。 好在时间还长,说不定下个月自己突然身体大好,健步如飞了呢。他心想。 晏尔划拉几下手机,从日历里看到四月初就是清明,他想去看一眼康明,给她送束花……可是不知道康明的墓地在哪里,问她的家人又不合适。 他歪头思忖片刻。 当夜,晏尔特意挑了裴意浓最喜欢的杯子,亲自给他热了牛奶送过去。 裴意浓刚洗过澡,黑发没有干透,带着潮湿的水汽,穿着与他同款的睡衣坐在桌前复习。 他听到动静后回过头,看向面带微笑走近的晏尔,一脸古怪地接过热牛奶,抬眼看着他:“直接说吧,你又闯了什么祸?这次是砸坏东西要赔钱,还是打坏了人要请家长?”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晏尔一脸诧异,“麻烦制造机吗?” “差不多吧。”裴意浓说。 晏尔本以为这是件很简单的事,裴意浓都有渠道查清楚钟悬祖上三代,那一处墓地在哪不是更简单了? 可当自己说明来意时,他笼在柔和光晕下的轮廓一瞬间变了,清越的眸光藏在乌黑的睫毛底下,忽地暗了几分。 他抬眼望着晏尔,像是不理解他在问什么一样,微微侧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查一下康明的墓地在哪,我想去看看她。” “看她做什么?感谢她抢了你的身体?”裴意浓打断问,“还是感谢她差点害死你?” “那又不是她的本意,只是一个意外。”晏尔解释道,“她没有想过要害死我——” “我”字还未落地,陶瓷杯擦着耳尖摔了出去,“砰”的一声,在他身后碎得七零八落。 晏尔愣住了,没有回头看那一地狼藉,看着裴意浓问:“你在生什么气?” “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好的?”裴意浓同样望着他,冷白的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色,“康明是好的,钟悬是好的,我也是好的,不管我们做过什么事,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委屈和苦衷,你就觉得没有关系,只要曾经对你好过,你就可以原谅他们做过的任何事?” 晏尔不明白他和另外两个人是怎么并列在一起的,更不清楚裴意浓背着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好人”的事,眼神越发迷茫。 “等等,咱们先就事论事好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代表谁原谅?”裴意浓问他。 晏尔犹豫着说:“代表,我?” “代表你?”裴意浓嗤笑一声,“那我呢?第一个发现她在自残的人是我,意识到你被鬼替换了的人是我,跟踪了她大半年找证据的人是我!我跟爸妈说,那不是你,妈妈抱着我哭,她说‘弄弄,妈妈知道你也不想看到这样,可是不要再说这种会让大家伤心的话了,如果他不是哥哥,那哥哥去哪了?’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 那是裴意浓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两年,因为他发现,这件事不管被证实是还是不是,晏尔都回不来了,只会给家人带来成倍的痛苦。 他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查,一个人去疗养院和神志不清的康明对峙,问清楚她到底对晏尔做了什么,直到在她消散的前一天,她终于松口,承认了她是康明,不是晏尔。 “你听到她跟我说什么吗?你只知道她没有找到你,所以被迫伪装成你,可是你知道她回去没有找到你之后有多高兴吗?你知道这种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有多迫不及待地取代你,替你做晏尔吗?如果不是活不了多久了,死前良心不安,她一个字都不会坦白,她会替你当一辈子的晏尔,至于你的下场是什么,除了我谁会在乎?” 晏尔很轻地眨了眨眼睛,他理解裴意浓心里的恐慌和愤怒,自己却没有办法陪他一起义愤填膺,谴责康明的过错。 “可是弄弄,如果她回来看到我了,那她肯定会把身体还给我。”他看到裴意浓渐红的眼圈,放缓了语气,“她没有找到,只能伪装成我,不让爸爸妈妈担心,然后又在我回来之前消散了,到这里这件事就结束了。至于过程中她在想什么,她会想什么,还重要吗?” 裴意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不重要吗?” 他和晏尔是亲兄弟,也只是兄弟而已。 他不能把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强硬地塞进晏尔的脑子里,逼他看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逼他直面自己在得知康明死了晏尔的躯体也会断气时的恐惧与无措,逼他接受自己在听到躯体突然转醒,他以为是晏尔回来了,急匆匆赶往疗养院,“晏尔”转过脸朝他笑,笑得温柔又可爱,他却浑身发冷,只想想尽一切办法,即便是用鬼杀鬼也要把它铲除的滔天恨意。 晏尔不会和他同仇敌忾,只会原谅他们,放过他们,然后问一句“还重要吗”…… “如果你觉得不在乎,那我这两年在做什么?”裴意浓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讽刺过,他的眼睛瞬间红透了,眼泪从眼眶正中垂直砸落,只留下两道极淡的水痕,“我为什么要因为你出事自责?我为什么要觉得是我的错,是我去附中了不在你身边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才差点害死了你?我在内疚什么?我在痛苦什么?” “晏尔,”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从小到大,你就是这么自私,永远都只顾你自己开心。” 第41章 晏尔很突兀地想起曾经那个暑假,他偷听妈妈和裴意浓讲话,听到裴意浓说:“我讨厌他在别人面前自称是我哥,讨厌他不讲道理,默认我必须不分对错和他站在同一边……” 一晃两年过去,这件事在晏尔这里是不久前的昨日,那在裴意浓那里是什么? 久远到已经忘记的对话? 还是和自己一样,变成了一根扎进他心里的刺。 “弄弄。”晏尔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他的脸,抹去他脸颊残留的泪痕,“你是在怪我忽略了你的心情,还是怪我不应该放下?” 裴意浓哑声问:“你凭什么放下?” “好,我不放下,我和你一样恨。”晏尔看着他,“那我应该恨谁?恨已经死掉的康明?恨答应把身体借给她的自己?恨钟悬?恨觊觎表哥就来抢占我身体的恶鬼?恨没有保护好我的你?还是恨爸爸妈妈?恨他们怎么给了我一具这样的身体,害我从小到大不停地梦到鬼、梦到那些死去的人的声音?” “我应该恨谁?恨谁才能找回来我已经失去的那两年?” “弄弄,如果我像你希望的这样、耿耿于怀到这种程度,那我还怎么回到正轨?怎么继续过我的人生?你会希望看到一个整天怨天尤人的哥哥?你那么讨厌麻烦的人,看到这种人不会觉得厌恶吗?” 裴意浓没有回答,依旧紧盯着他,眼眶通红,瞳仁里饱浸着执拗的水光。 晏尔不知道怎么跟裴意浓说,他比任何人都更害怕他会厌恶自己。 他生下来就不如裴意浓,没有他聪明,更没有他健康,除了哥哥这个头衔和所谓的乐观豁达的性格,在和裴意浓的比较上,他连站在赛道上的资格都没有。 裴意浓可以怪爸爸妈妈偏爱自己,他却不能怪他们为什么不给他像裴意浓那样好的天赋与身体…… 爸爸妈妈听了会有多伤心?晏尔连想都不敢想。 他看着裴意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善良,在我的眼里,康明不是好人,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钟悬也是,这是我们三个共同酿成的惨案。我如果要恨她,就要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蠢,我想要放过我自己,就只能连她一起放过。我不可能只把康明一个人挑出来恨,那样没有道理。” 察觉到裴意浓的眼睛闪烁一下,神情略微松动,晏尔再接再厉,更进一步地给他顺毛,搓揉了几下他因为激动而发红的耳朵。 他轻声细语地说,“可是,如果没有弄弄,我肯定不可能还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只有裴意浓不是大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弄弄你最好了,怎么这么厉害呀——” “从小到大都用这一套,你还没说腻吗?”裴意浓往后撤开一步,避开了他的动手动脚,也完全不受花言巧语的蛊惑,目光清明,看着他问,“还有,你为什么要提钟悬?他是怎么回事?对你做了什么?” 晏尔:“……” 晏尔呆立半晌,突然捂住手腕,嘶了一声:“你刚刚摔杯子,碎片好像划到我的手了。” 裴意浓一愣,走上前问:“哪里?” 他想看清楚伤口,可是晏尔光喊疼,手腕捂得死死的不让他看。 两个人你拉我扯地耗了几分钟,终于露出那截光滑的腕子,除了晏尔自己掐红的印迹,半道多余的口子都没有。 因为空口捏造罪证被裴意浓识破,裴意浓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上来了,抬手一指房门,要他立刻滚蛋。 晏尔麻溜地滚了,站在过道等了几分钟,确认他不会再出来,舒了口气。他偷偷摸摸地下楼,去医药箱里拿双氧水和创可贴,撩起裤腿自己给自己消毒处理伤口。 在回房间休息之前,他敲了敲裴意浓的房门,提醒他:“牛奶和杯子碎片你要早点处理,不要忘记了第二天又踩到。” 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裴意浓又不搭理人了。 这一晚上累得晏尔心力交瘁,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虽然被凶了一顿,但是弄弄的委屈发泄出来也好,睡一觉明天就该没事了。 至于自己现在满腹的不爽,留给第二天的钟悬来承受吧。 毕竟他刚刚在裴意浓那里救了钟悬一命,不然像弄弄那样报复心极强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要是知道钟悬做了什么,还管什么救命之恩,一定会重金悬赏能人异士,千里追杀,要他血债血偿。 第二天,钟悬意外得发现晏尔来得特别早——他是个很会惯着自己的懒蛋,一贯是决不上早自习,选择性上晚自习。 像今天这样,在早读前十分钟就到了,披着件蓝色的校服外套,托着脸颊望向窗外,一脸惆怅地发着呆…… 反常得简直有些诡异。 钟悬没有打扰他凭窗远眺,问来得更早的关巧巧:“他怎么了?” “不知道啊。”关巧巧也一头雾水,“我来之前他就这样了。” 钟悬从别人那里得不出有用的线索,只能斟酌着语气问当事人:“怎么突然来这么早,你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晏尔回过头,乌黑的瞳仁倒映出钟悬茫然无知的脸,他悠悠地问:“你想听吗?” 钟悬无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眨了眨眼睛,犹豫着开口:“我应该……想吧?” 十分钟后,钟悬后悔了。 被摁头听完他和裴意浓的争执后,钟悬本来松了口气,心想终于结束了……事情却没完,晏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 “我自私吗?你觉得我自私吗?我到底哪里自私了?” 钟悬第一次经历这种被逼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还完全与他无关,又不是他惹出来的。 晏尔在裴意浓那里受了气,这种死亡问题却要留给自己来回答,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钟悬顺着他说:“你不自私,只是你们的视角不一样。” 晏尔充耳不闻,又问:“我不自私,那就是裴意浓错怪我了?他关心我他还有错吗?” 钟悬说:“他也没错……” 晏尔执着地问:“我不自私,他也没错,那是谁的错?” 钟悬静默良久,揉了揉胀痛的额头,无力地说:“你们都没错,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晏尔很不满意他这样的态度:“什么叫行了吧?本来就是你的错!” 钟悬:“……是,每一天我都在认真忏悔了。” 早读铃响了,对话至此告终,钟悬再一次以为这事结束了。 可是,中午裴意浓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阿姨做好的丰盛午餐来找晏尔吃饭——他放晏尔鸽子了。 晏尔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位置上,偏过头望着窗外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的学生,睫毛扑簌眨了几下,眼圈唰得红了。 钟悬看愣了:“……你哭什么?” 晏尔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却没完全抹去泪光,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黑眸湿亮地望着钟悬:“他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来和我一起吃饭了?” 嗓音哽咽,仿佛少吃了一顿午饭就是莫大的委屈。 钟悬不知该如何应对,垂眼看着他,思量了一瞬后问:“我替你问问裴意浓?” “不要。”晏尔咬紧牙关,“不就是一顿饭,谁稀罕啊。” 听起来很有骨气,一点也不稀罕。 随后,钟悬眼睁睁看着有人因为少吃了一顿饭被气哭。 哭了整整十分钟,手背把脸颊都蹭红了。 当夜,最后一节晚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晏尔毫无征兆地宣布:“我今天不回家了,我要离家出走。” 钟悬笔尖一顿,抬眸看着他,往后瞥了眼,一脸复杂地问:“带着你的轮椅一起?” 晏尔低头收拾书包,闷声闷气地说:“一起,你帮我拿上,周末我也住你家。” 这种离家出走? 钟悬悬着的心倏然落地,点了点头:“好。” 时隔几月后,两个人再一次坐上了同一路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晏尔额头抵着车窗,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划过,路灯的白光、霓虹摘牌的彩光和居民里暖黄色的灯光在夜色里模糊成一片。 上车前他给裴意浓发了消息,说他不回家了。 手机至今没有动静,裴意浓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晏尔想不通,这事不应该各退一步就算过去了吗?从小到大他和裴意浓之间不论谁对谁错,不都是这么相处的吗?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裴意浓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晏尔猜不出来,他觉得裴意浓好像变了,从两年前那个迫不及待想要远离他的裴意浓,变得现在这个对自己身边微小的变化都格外在意的裴意浓。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前面那个裴意浓,接受了他的怨恨与疏远,接受了他可能没那么爱自己了,不再缠着他给他添麻烦,遇到事情都要自己做决定……醒来又换了一个裴意浓。 他又在给裴意浓添麻烦,惹他不开心。 晏尔讨厌这样,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钟悬,”他突然开口问,“人在梦里看到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 钟悬侧过头:“你看到什么了?” “最开始是看到了外公,然后是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要么很吵,要么就总是哭。小的时候我一度分不清楚梦和现实,分不清楚生和死,后面才想明白,会出现在我梦里的都是死掉了的人。”他问钟悬,“鬼会骗人吗?” 钟悬回答他:“和人一样,有的会,有的不会。” 晏尔低低地哦了一声,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许久,他才再次出声:“刚开始,裴意浓看不到我的时候,我特别难过。我们是双胞胎,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怎么可以看不到我,救不了我?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他看不到也挺好的,我出事就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不会再有别的了。只要我好好的,不管将来我们是亲近还是疏远,他都不会操更多的心,可以走一条和我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你也可以跟他一样,”钟悬说,“远离那些东西,也远离我。”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不是在和你抱怨。”晏尔提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掐碎的是裴意浓的魂,我肯定会和你不死不休,但是换成我自己,好像又不至于那么恨了。因为我已经了解你了嘛,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钟悬的手臂,“安心吧,我不怪你了。” 晦暗的光线下,钟悬兀自静默了片刻,凝视他模糊的侧脸轮廓:“你对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都这么宽容吗?” “怎么可能?”晏尔大惊,“我很小心眼的好吧,我表哥身边那只鬼就很可恶,我上次见它它还瞪我!你怎么还不弄死它?” 第42章 用人的视野走进钟悬家还是第一次,原本仰起脑袋也望不到顶、站在上面如同站在山巅的高大家具全都缩水了,变成了只比常规尺寸大一点点的模样。 晏尔在室内扫视一圈,点评说:“你家好小。” 钟悬回答他:“那你回去住。” “我不,”晏尔坚持,“我已经离家出走了,除非裴意浓主动来找我,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在裴意浓低头之前,应该是这位少爷先过不下去没有司机和保姆阿姨随身照顾的苦日子,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钟悬将挂在肩上的两个书包放到沙发上,对他说:“我家没有全新的睡衣。” “没关系,我可以穿你穿过的。”晏尔很大度,“我没有洁癖的。” 钟悬掠他一眼,“我也不脏。” 他给晏尔倒了杯水,进卧室给他准备换洗的衣物。刚打开柜子,外面传来晏尔惊诧的嗓音:“钟悬!” 少爷又有什么新指示。 钟悬走出去,看到晏尔捞起地毯上一摊乌漆嘛黑的毛团子。 “等等——” 他瞳孔一缩,周身烧起密密匝匝的热意,心脏陡然悬起,还没想好怎么狡辩,就见晏尔将黑猫搂进怀里,捧起猫脸,满是震惊地问,“我的奶牛猫怎么变丑了?” 钟悬一下忘记原本要说什么,“……哪里丑了?” 晏尔振振有词:“它就剩牛没有奶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钟,只能听到墙上挂钟走动的嗒嗒声。 钟悬挑高眉梢,看向晏尔的眼神透出几分诡异。 浅棕色的瞳仁里,一半是对他智力水平的担忧,另一半更为复杂,像在谴责一个油嘴滑舌、见异思迁的渣男。 他径直走过去,从晏尔手里接过猫,随手拍了几下,变戏法似的拍出一层雪白的皮毛,解释道:“你就当它在煤堆里滚了一圈,滚成这样了。” 晏尔低头,他的掌心干干净净,别说煤灰,连根猫毛都没有沾上。 晏尔抬起眼,很认真地问:“你骗我能骗得真诚一点,别这么敷衍吗?” “好的。”钟悬满足了他的要求,真诚地说,“这是机器猫,毛色可以遥控,你喜欢我给你变个蓝色的。” “嗯嗯,”晏尔点头,凝视小猫毛茸茸的黑色脑壳,然后问,“它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哆啦b梦?” 钟悬面不改色:“没错。” 既然他敢睁眼说瞎话到这种程度,晏尔没有更多的疑问了——有也没用,这家伙只会满嘴扯淡,没一句实话。 更过分的是,钟悬抓着新鲜出炉的奶牛猫,却不肯递给他,放到了一旁的斗柜上,还警告了一句:“你别动它。” “凭什么?”晏尔不满道,“我是它的亲生父亲!” 钟悬转身回卧室,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 晏尔倍感震惊:“什么?!我就说这猫怎么突然变色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捡了别的魂?肯定是,你之前就说过你养过别的鬼魂!它不喜欢奶牛猫你就把我的奶牛猫改成这个丑样子!钟悬你太过分了!” 钟悬:“……” 他脚步僵住,回身看着怒气冲冲追进来的晏尔,一向淡然的眉眼难以自控地流露出几分错愕,反问他:“你说谁、过分?” “你!”晏尔杏眼瞪圆,怒视他问,“凭什么乱改我的猫?!” 钟悬第一次体验这种被人追着骂丑猫,还要先给对方一个解释的委屈时刻。他垂下睫毛,抿了抿唇角,故作冷静地说:“没有别的鬼魂,黑色比较不显脏。” 晏尔似信非信,杏核一样浑圆的眼睛里怀疑未消:“真的?那你干嘛说我不是它的亲生父亲?” “你本来就不是。”钟悬眸光微垂,落在他身上,“你上次说你是哥哥,别擅自给自己抬辈分。” 晏尔眨眨眼睛,哦了一声:“这个意思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出轨了。” 钟悬没有再搭腔,也不想看到身后那个两面三刀、当面夸他可爱背后骂他丑猫的可恶人类,闷不作声地走进卧室。 夜里十二点,钟悬洗完澡出来,发现晏尔很自觉地爬上了床,占据他的枕头,被子只盖到腰际,侧躺着看手机。 钟悬的睡衣他穿着偏大,宽松的领口滑向一侧,露出半截漂亮的锁骨,皮肤凹陷处蓄着一点柔和的微光。 钟悬走过去,俯视这只霸占自己巢穴的鸠鸟,问他:“你要跟我一起睡?” 晏尔迟钝地应了一声,困得要睁不开眼睛了。他转过身,目光迟缓地移在钟悬脸上,慢吞吞重复:“你想跟我一起睡吗?” 他翻身时,最下面的两颗扣子松开了,衣摆歪斜着卷上去,一截瘦削的腰线袒露在钟悬视线底下,灯光俯照,平坦的小腹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 钟悬还未回话,晏尔忽然伸出一只手,袖口长出一截,只露出一根细白的食指,指着床头柜说:“之前都是我睡床头柜你睡床,现在轮到你了,今晚你就睡床头柜。” 钟悬静默片刻,低头凝视晏尔困成这样也能胡搅蛮缠的脸。 他现在不觉得晏尔做猫时的表现全是伪装了,这个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是一种一会儿让人觉得他可爱、一会儿又想收拾他一顿的神奇生物。 钟悬抓着被子的一角,命令他:“滚过去,不听话我就把你掀下来。” 晏尔撩起眼皮,很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骨碌碌滚到了另一侧,伸展开手脚,保持着四仰八叉的霸道姿势说:“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 “我也不喜欢。”钟悬说,“如果你愿意去睡沙发那就太好了。” 晏尔回答:“我不愿意。” 他蛄蛹了几下,浑身不舒服一样,忍不住抱怨,“你家为什么只有一张床?” 钟悬说:“因为我家只剩我一个了。” 晏尔乖巧地闭上了嘴。 钟悬右膝抵着床沿,左腿支在地上,床垫微微下陷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晏尔侧眸,偷偷看了自己一眼。 晏尔想拽被子,可是没有拽上去,手指局促地蜷缩了一下,很快抬起左手,害臊似得拿爪子挡住了半边脸。腕间的金镯与玉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钟悬垂眼,看着晏尔仰面躺在床上的模样,棉质睡衣散乱地敞开一半,领口歪到一边,锁骨在暖光的照拂下显得格外分明。 他很快移开了目光。 谁都没有再出声。 他们一个抬手盖住了眼睛,另一个悄无声息地上床,视线不再交汇,只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睡衣摩擦的窸窣声。 睡在同一张床上,很难不感知到另一边的动静,一瞬间,两人的神情都变得很不自在。 “耳朵,”钟悬叫他一声,指了指他腕上的镯子,“把那个摘下来。” 晏尔移开手,侧头望过来,黑眸湿亮,扑簌着眨个不停:“为什么?” 钟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睡相太差,我怕你拿这个当凶器砸我脸上。” “我现在就想砸你脸上。”晏尔费劲地把两个镯子从腕上取下来,放到床头柜上,小声嘟哝,“没有凶器,我怕你晚上又偷偷亲我。” “把话说清楚,”钟悬无法忍受短短几个小时里被他污蔑两次,“谁偷亲过你?” “你,我还是猫的时候你偷亲过我。”晏尔十分确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吵我睡觉,还枕我肚皮。” 他的手搭在小腹上,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睡衣上的纽扣。 钟悬没有回话,俯身靠过去。 晏尔被他倾覆过来的阴影吓一跳,险些栽下床,钟悬捞住了他,然后伸手,把他散开的睡衣扣子一个一个扣好了。 他凝视晏尔慌乱未退的脸,目光冷淡,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也知道那是猫。” 第43章 晏尔又做了一遍那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双层的生日蛋糕上面燃着5根蜡烛,很多人的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然后停住,像是定格动画被删去了很长一部分。 在漫长的静止后,那些看不清五官的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了地上,身体像破洞的干瘪气球,暗红的血从他们体内缓缓渗入脚下深蓝色的地毯里。 “哥哥……” 沙哑的童音自身后响起,晏尔转身时,场景陡然转换—— 身后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黑发雪肤,两只眼睛又黑又深,像是在白纸上戳出的两个窟窿。 他抱着膝盖坐在这个周围全是门的空房间里,门外有无数双黑色的手要伸进来,不停地撕扯他。 “你是谁?” “轮到我了吗?” 男孩沙沙的嗓音与晏尔同起同落,他仰起脑袋,黑洞洞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晏尔。 晏尔瞳孔微缩,清晰地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愈合不了,也没有血能流出来。 男孩似乎感知不到疼痛了,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脖颈上的裂痕更加明显,嘴巴一张一合,“哥哥,你是来带我走的吗?轮到我死了吗?” 晏尔整个人都愣住了,近乎呆滞地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 他还那么小,穿着干净整齐的夏装,有一张被家人照顾得很好的、圆鼓鼓的脸蛋……却永远地停在了这个时候,再也没办法长大了。 见晏尔没有反应,男孩皱了皱鼻子,露出想哭的表情,漆黑的瞳孔里却盈不出眼泪。 他对晏尔说话,声音轻得像是哀求:“我可以去死了吗?” “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求求你,不要再让我一个人……” 晏尔猛然惊醒,惊惧还未涌上来,先被那种无法形容的绝望和孤独淹没了,鼻腔蓦地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翻身捂住眼睛,像只避光的鼹鼠一样将头埋进被子里。 凌晨四点,天还未亮。 钟悬听到了闷闷的抽噎声,还未反应过来,一具热烘烘的身体压了过来,钟悬下意识接住他,将他抱在怀里。 晏尔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暧昧,脸靠在他肩上,很专注地哭。柔软微凉的黑发蹭过钟悬的下颌,眼泪仿佛人鱼的鲛珠,噼里啪啦地往衣襟里砸,浸湿了睡衣胸前的一小块衣料。 钟悬坐起来一点,有些手足无措,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了?” “钟悬。” 晏尔抬起脑袋,乌黑的瞳仁饱浸水光,在昏暗的光影下亮得让人心尖一颤。他含着哭腔说,“我梦到你死了……你的脖子都断了,吓死我了。” 钟悬没有回话,任由晏尔抬起左手,后怕般摸索着触碰他的侧脸和脖颈。 脸和脖子连在一起,骨头是硬的,皮肤是软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体温偏低,但比死人要温暖得多。 钟悬垂下眼睫,牵动嘴角很轻地笑了一笑,掌心贴上晏尔潮湿的面颊:“都做这种梦了,还说你不恨我?” 晏尔愣了一下,缩回手,透过眼前模糊的水光,极力看清黑夜里钟悬微笑时的模样。 咦……明明五官、轮廓、年纪哪哪都不一样,怎么会认定那个小孩是钟悬呢? 真是奇怪。 “不是你,你们长得不一样。”晏尔喃喃自语,“……不是你就好。” “嗯。”钟悬轻声回答他,“不是我。”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钟悬没有松开他,保持到后半夜的楚河汉界就这样被打破了。 钟悬才发现,晏尔口中的噩梦对他自身的情绪影响会有这么大,难怪会被怨灵的三言两语骗走身体,成为恶鬼眼里的香饽饽。 他将晏尔搂进怀里,极轻地捂住他的眼睛,低声说:“睡吧。” 困意上涌,晏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循着仅存的一点知觉抓住了钟悬的衣袖,以免他被那些可恶的鬼手抓走。 钟悬守着他,直到他从噩梦的余悸里脱离,沉沉地坠入梦乡。 这一次晏尔睡得很平静,紧抓不放的手指缓缓松开了,呼吸频率均匀稳定,只有睫毛上沾着点水珠,能证明他不久前刚哭过一场。 钟悬凝视晏尔的睡容,他合着眼睛、没有表情的时候比平时显得聪明一些,和裴意浓更像亲兄弟。 眉目冷冷的,嘴角天然向下撇,像只委屈巴巴、在生闷气的猫。 拇指擦过低垂的睫毛,钟悬抹去晏尔的眼泪,指腹按在他薄红的眼皮上。 “耳朵。” 他俯身靠近,声音轻而困惑,“为什么要哭?你在害怕吗?还是可怜我?” 直至夜深人静,他才敢展露出自己非人的那一面,像一个能百分百模仿人类言行的人偶,却理解不了此时此刻幽微暗生的情绪。 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时晏尔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很重,还有点疼。 日光从窗外蔓延到床上,他展臂伸了个懒腰,骨碌碌滚到另一侧。枕头上有一股陌生的苦味,他猛地睁开眼睛,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家里,身下也不是他的床。 模糊的记忆灌入脑海—— 昨夜自己似乎做了个噩梦,然后很丢人地搂着钟悬嗷嗷哭了一场…… 怎么办啊!没脸见人了…… 晏尔抬手捂住脸,慢慢地缩回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圆滚滚的茧。 他不想面对钟悬,可是钟悬却不怕面对他,自己找过来了,在茧外面礼貌地敲了敲,问他:“你打算睡到十二点?” 茧里慢腾腾地探出一颗凌乱的黑脑袋,晏尔盯着他,用威胁的语气森然问:“你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对吧?” “你指什么?”钟悬在床边蹲下,与他平视,“指你半夜投怀送抱的事?还是哭着求我不要死?” 晏尔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神色愈发羞恼:“闭嘴!别说了,三秒之后咱们就失忆行不行?” “你希望我别提?也行。”钟悬表现得相当好说话,垂眼观察他犹疑不定的神情,提醒道,“你以前是怎么求我的来着?” 晏尔毫无感情地重复:“求求你。” 钟悬眨眨眼,佯装疑惑:“你不知道我是谁?” 又来这套。 晏尔真是服了这个人的恶劣程度,让他低头两天真是委屈死他了,一有机会一定要在自己身上欺负回来。 晏尔比他大一岁,懒得跟幼稚鬼计较这些口舌之争,闭上眼睛,哄人的话张口就来:“求求你,失忆一回吧,好不好?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肯定会答应的对吧?” 钟悬挑高眉梢,不太满意地“嗯?”了一声。 晏尔瞟他一眼,补上称呼:“钟悬哥哥。” “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不懂你怎么会哭得那么惨。”钟悬毫无负担地做了一个背信弃义的可耻之人,弯起眉梢,伸手戳晏尔的鼻尖,故意问,“没想到有个人这么舍不得我,怕我死掉呀?” “谁舍不得你了?”晏尔杏眼圆瞪,恨不得从被窝里出来梆梆给他两拳,却被自己卷成的茧绑住了手脚。 他费劲地左右挣扎,没有挣开,抬眼一看,钟悬支着脸看他,不仅不来解救,眼里笑意渐深,可恶得变本加厉。 晏尔气得冒火,索性不挣了,目光凶狠地盯着钟悬,用尽全身力量弹跳起来,张嘴咬他一口。 虽然没咬中,但是钟悬被他震慑住了,改口说:“好吧,我失忆了。” 晏尔依旧很不满意。 在他的构想里,他是用自己强大的核心力量起跳,像只矫健的猎犬,嗷呜一口给了钟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可实际上,他怀疑自己更像一只在水塘里扑腾的大泥鳅。 因为钟悬脸上毫无畏惧,还胆敢伸手,揪了下晏少爷金贵的脸蛋,笑眯眯地凑近,“满意了吧,蚕宝宝?起床吃饭了。” “蚕宝宝”眯缝起眼睛,转头叼住钟悬的手掌,齿关用力咬合,在他虎口处留下一串新鲜的牙印,让他为随意挑逗自己付出了代价。 钟悬吃痛缩回手,晏尔骨碌碌往另一侧滚,总算解开了被子的束缚,气咻咻地下床走人。 第44章 晏尔趿拉拖鞋走进浴室,牙刷到一半,想起来下午要去康复医院。他探出脑袋,吩咐道:“小钟,给我准备一身适合出门的衣服。” 钟悬从门外经过,停步问:“你管我叫什么?” 晏尔一脸专注,对着镜子叽里咕噜继续刷牙,没有理会这种毫无自知的问题。 钟悬垂眼往下看,晏尔手腕空空,没有戴那只玉镯子。那就没什么可顾忌了,他走过去,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干燥的镜面缓缓蒙上一层水雾。 镜像之中的晏尔歪了歪脑袋,叼着牙刷神情疑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雾气里倏然浮出一张模糊的面孔。 墨发长袍,血瞳含笑,缠着裴序表哥的那只厉鬼直朝他扑来—— 晏尔瞳孔骤缩,喉咙里挤出一声含混的惊叫,踉跄着后退,后脚跟撞到钟悬的拖鞋,被他绊了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栽倒。 钟悬伸手,扶着晏尔的后腰接住了他,面色凝重,警告般地盯着镜子里的鬼影。 鬼影朝他们笑,嘴角咧得很大,张出狰狞的弧度,随后消失在镜子里。 “钟呜呜呜呜——”晏尔被吓到了,回头指着镜子呜咽个不停。 “看到了看到了,”钟悬凝视恢复如常的镜面,拍了拍晏尔的肩膀安慰他,“别怕,已经走了。” 晏尔吐掉牙刷,再也不敢靠近那面镜子,唇边还沾着牙膏沫,心有余悸地问:“现在是大中午吧?外面没太阳吗?人还怕晒呢鬼不怕么,这就出来了?钟悬它是在挑衅你吧,都来你家做客了你快想想办法!” “今天是阴天。”钟悬扯了张洗脸巾递给他,“擦擦脸。” “有实力就能像你一样冷静吗?”晏尔肃然起敬,擦了脸依旧不敢看镜子,躲在钟悬身后,攥住他的手紧抓不放,“你是很厉害的道士对吧,为什么不能早点干掉它,要拖这么久?” 钟悬迟疑了几秒,开口道:“我跟你坦白两件事吧。” 晏尔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什么事?坏事就别说了——” 钟悬一脸真诚:“一我不是道士,二我也不厉害,所以干不掉它,这事儿得让我师兄来,靠我没用。” 晏尔:“……”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晏尔剧烈摇晃钟悬的手臂,“你的身手呢?你的法力呢?人家都杀上门来了你跟我说你不行,那你还怎么保护我?” “它目前没打算伤你,就是吓唬你一下。”钟悬反握住晏尔的双手,宽慰道,“把你的漂亮小镯子戴好,让它保护好你,不会有事的。” “你其实是在骗我的对吧?”晏尔目光呆滞,不敢相信,“那之前那只马算怎么回事?它是你请来的托吗?鬼还搞兼职呢?!” 钟悬实话实说:“那个是真的,我也没骗过你的。只是这件事情况比较复杂,先吃饭,吃完我再跟你细说。” 晏尔勉强定下心神,跟在他身后,在餐桌旁坐下。 这回钟悬家的大米没有过期,敲了几颗鸡蛋做蛋炒饭,以成色判断,是钟悬亲自下的厨。 晏尔不挑食,可新晋大厨的水平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这顿饭他食不下咽,严重怀疑钟悬把糖和盐放反了。可是大厨本人毫无自知之明,还敢问他味道怎么样,晏尔干巴巴地说:“有我妈妈的味道。” 钟悬挑眉问:“评价这么高?” “高什么高?我就没见过比我妈做饭更难吃的。”晏尔,“有一次她不知道在网上看了什么母爱文学,心血来潮要给我和裴意浓尝尝母爱的味道。她还不如你呢,蛋炒饭做成了蛋壳炒饭,尝一口,这饭居然扎嘴啊。我那会儿还小,一咽下去就抱着我妈哇哇哭,‘妈妈,饭会咬我’。” 同样年纪的裴意浓就比他冷静得多,知道先把蛋壳挑出来。 晏尔尝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再吃了,抱着妈妈的腿央求她给自己点炸鸡,用实际行动证明母爱的味道压根不如炸鸡;只有裴意浓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深思熟虑地给出一个不伤体面的回答。 晏尔想不起来妈妈那时候分别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反应,他光记得蛋壳炒饭和美味炸鸡了——就像小时候看的寓言故事,撒谎说爱吃妈妈做的饭的裴意浓得到了一碗蛋壳炒饭,而诚实的晏尔得到了美味炸鸡。 之后,裴意浓坐了过来,晏尔问他:“你真的不觉得蛋炒饭难吃吗?” 裴意浓偷偷说实话:真的很难吃。” 晏尔笑得不行,用脑门撞了撞裴意浓的额角,问他干嘛要撒谎。裴意浓没有回答,晏尔也不在意,扯下一只翅膀和鸡腿,大方地分给他,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完。 看起来皆大欢喜,直到很久以后的今天,晏尔才反应过来,那天裴意浓应该很不高兴。 他从小就是这种性格,喜欢推己及人,过度敏感又过度认真,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不辜负他们的心意,总会选择委屈自己。 如果没有晏尔,那顿蛋炒饭或许是足以写进小学生优秀作文里的事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妈妈为孩子下厨,和偷偷藏起蛋壳用善意的谎言哄她开心的裴意浓,堪称新时代母慈子孝的典范。 可是实际上,这只是妈妈心血来潮的一件小事,她不会因为晏尔驳了她的面子,闹着要吃垃圾食品就少爱他一分;同样的,也不会因为裴意浓够乖够听话,就多爱他一分。 晏尔垂下眼,对着饭碗发愣,听到钟悬问“这饭把你咬成哑巴了吗”,他才抬起脑袋,问钟悬:“如果你为了一个奖品付出至少十年的努力,拿到的时候,评委把这个奖品掰成两半分给了第二名,你会生气吗?” 钟悬回答:“我砍死他。” 晏尔说:“第二名是我。” 钟悬很轻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改口:“那算了。” 晏尔瞪他:“怎么就算了?你代入一下自己,难道不讨厌我吗?” “我代入一下自己,应该会先反省自己,能让你这种笨蛋抢到第二的能是什么正经比赛。”钟悬放下筷子,姿态松散地支着脸看他,“我居然要花十年,站到领奖台上才反应过来这比赛早就内定好名次了,努力根本没有意义,我比笨蛋还笨蛋。” 晏尔好好和他谈心,却被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声“笨蛋”,更没胃口了,草草吃了几口,吃完认真建议:“小钟,以后能出去吃还是出去吃吧,你在厨艺上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钟悬弯了弯眉梢,对他的评价全不在意,直到晏尔走进卧室,眉目间才露出几分浅淡的无奈神色。 晏尔站在钟悬的衣柜前,在一会儿黑白灰之间扒拉来扒拉去。过了一会儿,钟悬也跟进来,话题回到之前—— “我之前和你提过,我身上有个禁制,会限制我的行动,所以我现在确实不能拿它怎么办。” “我记得这个,你的原话不是不能伤害无辜又没用的小东西吗?”晏尔转过头,质问他,“它无辜吗?它砸破了裴序的后脑勺!它没用吗?它大白天就敢出来闹鬼!还是你觉得它小有姿色,不舍得动手了?” 这种质疑简直比骂他丑猫还要侮辱人。 钟悬倚靠衣柜门,目光不善,嘴角扯出一个不像笑的笑,一脸无谓地问:“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小有姿色,影响我动手了吗?” 晏尔愣了几秒,旋即大怒:“捏碎了一个像我这样的软柿子是不是让你很得意啊?钟悬你每天就是这么忏悔的?还有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也’?你敢说它比我好看我立马跟你绝交!” 嚣张的姿态展露不到三秒,钟悬便被捏住要害,主动举起了白旗:“不敢,我错了,你最好看。” 在晏尔找到新由头发作之前,钟悬继续往下说,“恶鬼之所以叫做恶鬼,是因为它们为恶太多,恶业缠身,但是那只鬼身上没有恶业,他的恶业被另一个人自愿承接了。” “谁?”晏尔问,“不会是我表哥吧?” “有点关系,但是不是他。”钟悬看着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去过平临博物馆吗?” 晏尔面露疑惑:“去过,怎么了?” “那你应该看到五十年前出土的肃灵皇帝的石椁了,胡林算了整整两个月,它的恶业就聚集在那个位置,这两个月里,就连闭馆期都没有挪动过。”钟悬说,“你记得肃灵皇帝的谥号是什么意思吧?肃字偏褒义,但是后面又跟了个灵,好祭鬼神、极知鬼神曰灵,所以我们猜这只鬼跟他关系匪浅,很有可能就是被他倾举国之力喂成这样的。” 晏尔听懂了,但不明白:“他喂大的鬼,跟裴序有什么关系?” 钟悬问:“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晏尔摇头。 “我也不信。”钟悬说,“但是它信。” 晏尔脑袋要过载了,他没想到这只鬼会和写在历史书上的人谈恋爱,谈得刻骨铭心,死了都不算完,还要再找裴序这个冤大头当替身,玩一出人鬼情未了。 “所以他喜欢的是那个皇帝不是我表哥?”晏尔问,“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跟一只封建时代来的鬼科普人死不能复生,长得再像也不是原来那个人的道理吧?” “理论上,我们现在有两个办法,但实际只有一个。” “你说清楚一点。” “一个是从源头下手,把承接恶业的东西烧掉,但是石椁没有开过,里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应该已经和遗骨混在一起不分你我了。烧这个难度太大了,而且就算能烧,毁坏国家一级文物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再生性的大概率无期,所以这条路肯定走不通。” 晏尔问:“那另一种呢?” 钟悬垂眼看他,郑重其事地说:“劝你表哥想开一点,他不是演员吗?就当零片酬演场戏了,作为肃灵皇帝的替身跟它办冥婚,一次性送走它,不然拖得越久越麻烦,以后可能还会对你下手。” “冥婚”这两个字晏尔压根不敢跟裴序提,更别说劝他点头了。他拧起眉头,用希冀的目光看着钟悬:“除了这个,你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它刚刚不就是看到了你才被吓走的吗?” “它不知道我身上有禁制,所以比较忌惮我。”钟悬诚实地说,“可是真和它对上,我跟你一样,只是一个柔弱的男高中生。” “什么意思?黑化强三倍洗白弱七分是吧,钟悬你做反派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当队友怎么就变战五渣了?”晏尔苦恼得脸都皱了,巴巴地望着他,“那我怎么办?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块柔弱的唐僧肉。” “那倒不至于,”钟悬伸手捏他的脸颊肉,眉眼倏然一弯,“你顶多算一块美味的锅包肉。” “你才锅包肉。”晏尔抓住他的手腕作势咬他,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惊险擦过钟悬的手背。 钟悬果然被吓退,倏地往后撤了一步,笑他:“干嘛这么凶?早上的牙印还没消呢,你别给我留新的。” 晏尔骂他幼稚鬼,懒得陪他闹,接着又问,“这些话你对裴序说过了吗?” 钟悬回答:“胡林告诉过他了。” “他怎么说?” “他让胡林滚。” 第45章 下午两点晏尔要去康复医院,他随手扯上一件灰色卫衣抛到床上,突然想起来自己之所以看它格外顺眼,是因为做猫第一天就是被钟悬塞进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带回来的。 鸟有雏鸟情结,猫难道也有幼猫情结吗? “我居然还挺怀念做猫的时候,”晏尔坐在床边,背对着钟悬换下睡裤,弯腰把稍长的牛仔裤裤腿折起来一截,边问他,“你是不是在蛋炒饭里加了迷魂汤?” “加了两个迷魂蛋,起效这么快吗?”钟悬斜靠着墙看他,头一回觉得看别人换衣服还挺有观赏性的。 这几个月里,晏尔严格贯彻“能多吃就多吃,能少动就少动”的原则,手腕骨节不再瘦得硌人,覆上一层温润的皮肉,腰身依旧纤细,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薄,弯腰时能瞥见睡衣底下的腰线软乎乎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 晏尔直起身,没有回头:“再看收钱了。” “这是我家。”钟悬理所当然地说,“我爱看哪看哪。” “我还以为你不出去是因为闹过鬼了要近身保护我,感情纯偷看是吧?”晏尔套上一件白色长袖,没等钟悬狡辩,自己否定了自己善良的揣测,“也是,你都柔弱男高还怎么保护我?也就妖怪吃小孩,一口一个和一口两个的区别了。” 钟悬坦荡荡地嗯了声,瞥了一眼床头柜的平安镯,提醒他:“记得戴上你的护身小镯子,让它保护你。” “你离那么近帮我拿一下嘛。”晏尔说。 “自己的东西自己拿。”钟悬没有动,抱臂倚靠着墙,过了几秒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向他走去。 晏尔仰起头,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 还没出口的字音闷进对方手心,钟悬双手捧住他的脸,像玩泥塑一样搓扁揉圆,捏成奇怪的形状,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茧,擦得晏尔脸颊发痒。 晏尔烦得不行,皱起眉,推开他的手腕时用力过猛,上身一歪,后脑勺砸进蓬松的被子里。 晏尔听到了几声闷笑,这家伙居然还有脸笑出声。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忍耐片刻,越忍越气,猛地坐起来,瞪圆了眼睛怒视他:“让你帮我拿下镯子都不肯,还要过来骚扰我,你不犯这个贱浑身难受是不是?” 钟悬走近,把晏尔戴歪的卫衣帽子掀下去,拨弄了几下额发,将他凌乱的黑发一点一点打理整齐才收回手。 晏尔垂眼看地板,一动不动,嘴唇负气抿着,视线范围里正好能看到钟悬唇角处向上微翘着。他像是心情很好,所以不介意低一次头,用求饶的语气对晏尔说:“好了,我不碰你了。” 晏尔戴上平安镯,奇怪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这个镯子能护身?” 就连裴意浓给他的时候都只说了开过光,没提有其他功效啊。 钟悬往外面走,懒洋洋地说:“我算的。” “你不是假道士吗?”晏尔知道他又在糊弄自己,捏着镯子在腕上转了两圈,忽地想起另一件有护身作用的东西。他皱了下眉,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钟悬的背影,思索片刻后便跟出去,“不说就不说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出门前,晏尔习惯性地和奶牛猫告别。小猫趴在斗柜上,双眼紧闭,长长的胡须被压在脸下,不管听到什么、被如何摆弄,始终没有动弹过一下。 晏尔很难理解它这样算是什么状态下的猫,于是问钟悬:“它还活着吗?” “不算活着,死得不太彻底。”钟悬双手揣兜走在前面,回身看猫一眼,“你当它睡着了吧。” 晏尔在钟悬家度过了周末,周日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告了状,爸爸打电话过来问晏尔为什么不回家。 晏尔装乖说因为作业很难,他去同学家里让他给自己辅导功课了,用眼神逼迫好学生钟悬给自己作了证,同时保证会按时去医院的。爸爸这才稍微放下心,嘱咐晏尔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听到没?”钟悬拿笔敲他的脑袋,“自己的作业自己写,不要想着我会帮你做。” “我饿了,没有力气写。”晏尔疲惫地趴在卷面上,脸颊蹭到一抹晕开的墨水也没察觉,嘟囔着说,“我们先出去吃个饭,回来再写好不好?” “八点前全部写完给我检查,检查好了就出去吃。”钟悬低头看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写不完就不出去了,我给你做饭。” 晏尔爬起来,捂着脸痛苦地说:“你做的饭狗都不吃。” “是嘛。”钟悬无动于衷,“昨天有的狗不也吃下去了。” 晏尔移开手怒视钟悬,对峙了几秒后,他愤愤然抓起笔:“不就是几道题,真以为我不会做吗!” 周一下午,钟悬被老武叫去办公室,回教室的时候看到晏尔站在走廊外面,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对面的人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进了教室,刘子堂坐过来,朝钟悬挤了挤眼睛:“你猜我这个月撞见几个了?” 钟悬抬起眼:“什么?” “你刚进来都没看到?表白现场啊。”刘子堂抬手指向后门的位置,“五班的小美女刚把耳朵叫出去。” 钟悬应了声哦,往后门看了眼,隔着堵白墙,他没见到人,夕阳下只有一条拉得长长的影子,两个人的身影轮廓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融成一片。 手里的笔咔哒响了一下,钟悬收回视线,一脸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刘子堂完全不懂看人眼色,不知道眼前的人压根不想搭理他,屁股焊在钟悬前座不走了,实况转播的同时,哀叹同人不同命。 钟悬纠正他:“同人不同命不是这么用的。” “是吗?我觉得差不多吧?” 钟悬头也不抬地说:“差很多。” 刘子堂挠了挠头:“真的假的?哪里错了?” 关巧巧从后门走进来,扫了他们一眼问:“你俩不吃饭在这儿干嘛?” 刘子堂朝她招手,打听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关巧巧看穿了他在想什么,没有满足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少男心,而是问:“你知道一个男生被人喜欢要具备哪三个前提条件吗?” 刘子堂看着她:“哪三个?” 关巧巧竖起三根手指:“脸好看、学霸、性格好。” 刘子堂立起自己的校服衣领,沉下声线:“那我这种——” 关巧巧无情打断:“你哪个都不沾边,一边玩去。” 刘子堂心碎了,好不容易拼凑成型,反驳道:“耳朵也不是学霸,他那成绩不跟我半斤八两?巧巧你这三个条件就是错的,男人的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再补一条,满足第一点的时候,后面两个就无所谓了。” “他有很多人喜欢?” “那不废话吗?”说完关巧巧才反应过来问这话的居然是钟悬,看到那双浅棕色的眼眸,她愣了一下,接着才说,“晏尔长成那样,性格又好,路过的狗都会喜欢他吧。” 几分钟后,路过的狗都会喜欢的人坐在钟悬旁边,把脸埋进臂弯里,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丧气的模样好像表白失败的是他不是5班的小美女。 钟悬侧眸看他:“怎么了?” “这人太过分了。”晏尔抱怨。 钟悬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晏尔转过脸,趴在桌面上对他说:“她说我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身残志坚让她特别佩服,每次看到我在笑都觉得我会发光,就算数学只考了六十分也不往心里去,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得特别快乐。 “她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数学只考了六十分也能过得很快乐?六十分就不配快乐了?考六十该死吗?我要能像你一样考一百五,我也不想只考六十分啊! “还说什么暗恋我几个月了,大骗子,我返校到现在都不到一个月,哪有这样暗恋别人的?” 钟悬安静地看着他,看着夕阳像融化的金子淌到晏尔的头发上、脸上,把鸦黑浓密的睫毛染成灿金色,眼睛也亮晶晶,耳廓被照得半透明,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垂下眼睫,突然问了一句:“你想要别人怎么暗恋你?” 晏尔一愣,视线与钟悬的在半空中撞在一块儿,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和他聊什么话题。 他很少有像此刻这样局促到说不出话的时候,耳尖被太阳晒得发烫,泛起一层薄红。 晏尔爬了起来,抬手想揉一下耳朵,又怕暴露什么似的缩回手,脑袋转向窗外,避开了钟悬的目光,然后说:“我不知道。” 钟悬又问:“那你会暗恋别人吗?” 晏尔专注地望着窗外一颗桂树,指尖无端有些发麻,他攥紧手指,声音闷闷软软的:“我不太喜欢暗恋,而且——我喜欢的人也会喜欢我吧,他要自己过来告诉我。” 钟悬嗯了一声。 之后,谁都没有再开口。 一波又一波嬉笑推搡的学生从走廊外面经过,嘈杂声与风声一起从后门灌进来。 早春的风拂动着他们的头发,安静的黄昏下,呼吸很轻,心跳就显得尤其响。 第46章 大言不惭地说,晏尔在被人喜欢这件事上经验颇丰。 少年人的喜爱大都不经掩饰,即便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感情,演技也很拙劣,在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谈笑时、在偶尔逾矩的举动中,还有长久凝望又倏尔躲闪的眼睛里被暴露得一览无余。 晚自习时,晏尔被一道句子分析题困住,他把整个段落前前后后看了三遍,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同样,他也读不懂此刻身旁的钟悬心里在想什么。 他太平静了,低垂着睫毛翻看晏尔刚写完的数学习题,好像专注于此,再不关心其他,心里揣了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的只有晏尔一个人。 “你专心一点,”钟悬将习题册移过去,铅笔在题干上画了个圈,“代错数了,这题重做。” 晏尔应了声哦,伸手接习题册时尾指擦过钟悬的手背,他顷刻间松开了手。 习题册“啪”的掉在地上。 晏尔弯腰去捡,起身时余光瞥见钟悬缩回去的手,忽然察觉到一丝怪异。 他望着钟悬灯光下的侧脸轮廓出神,还未理清自己思绪的线头,对方支着脑袋看过来,右手伸到晏尔面前,笔杆在他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小窝:“醒醒,再磨蹭就要下课了。” 冰凉凉的笔杆怼到脸上的时候,晏尔瞳孔略微睁大,抓住了那根线头,也握紧那根笔。 在钟悬略微有些诧异的眼神里,从他手中轻轻地抽了出去。 “你……” 晏尔张开掌心,递过去说,“还你。” 钟悬愣了片刻,垂下眼,看到钢笔横躺在晏尔的手心里。 他没有拿,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晏尔在做什么,带有一丝疑惑地观察他的神情,语气松散:“怎么了?你要喜欢就送你了。”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还未开口,下课铃声响了,安静的教室骤然喧哗,前几排有人挪动桌椅,地板上尖锐的摩擦声与说笑声混在了一起。 晏尔久久没有开口。 钟悬沉寂已久的心脏突然重重地跳动了一下,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感到回光返照,无处可逃的恐慌。 “没劲。”晏尔抱怨了一声,把笔放回他桌面上,接着合上习题册,一股脑塞进书包。 金玉相撞在他腕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低头说,“我还想给你变个魔术呢,一点都不知道配合。” 因为学习效率极其低下,晏尔的作业大半没动,放学了他才想起来争分夺秒,对正帮他把折叠好的轮椅展开的钟悬说:“不然今天别坐公交了,公交开得慢路上太浪费时间了,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我现在联系司机叔叔,让他送我们回去吧?” 钟悬问:“你的离家出走是这个意思?” 晏尔眨了眨眼睛:“有问题吗?我又没回家。” 钟悬说:“没问题。” 晏尔没骨头似的趴在椅子上,椅背卡着胸口,两条长腿支棱在地上,一晃一晃地拿着手机给司机发消息。他低着头,碎碎念说要在路上买点夜宵和甜点,他一动脑子就容易饿。 钟悬说:“你的作业里好像看不出动脑的痕迹。” “动了一点也是动了。”晏尔用耍赖的语气说,“说话善良一点,对我不要那么严格嘛。” 这人像是把别人用功学习的时间都拿来钻研如何撒娇了,写作业十题里做不对五道,撒娇的功力却一流。做猫的时候是用小小的身体耀武扬威地撒娇,变回人了,就用又轻又软、黏黏乎乎的腔调撒娇。 一次又一次地试探钟悬的边界,在那些细碎的刹那,要自己为他心软,为他无条件投降。 钟悬站起身,看着晏尔低垂的睫毛,想了想说:“我给你做顿宵夜吧,我最近觉得做饭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晏尔大惊,抬起脑袋制止他,“相信我,你在这方面真的没有一点天赋,你非要做的话我教你煎荷包蛋吧?我十岁的时候学会的煎荷包——” 话音戛然而止,转成了一声慌乱的“啊”,屁股底下的椅子跟随晏尔前倾的动作往前晃,忽然失去平衡,连人带椅往地上栽—— 钟悬稳稳地扶住椅背,把他推了回去,顺手捞回晏尔滑脱的手机,递给他说:“你小心一点。” “……谢谢。”晏尔往后坐了点,留意到钟悬的手掌撑在椅背后面的支撑骨架上,没有碰到自己,手机也只捏了一个角。他很轻地眨了下眼,什么也没说,接过手机,后怕地揉了揉额头,“差点摔到脑袋。” 钟悬瞥了他一眼:“是啊,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走廊突然掀起一阵骚动,窃窃私语涟漪般从走廊往教室里荡开。 晏尔听到有人小声问了一句“他怎么来了”,他没有在意,只顾着怒斥钟悬:“你说谁不聪明?” 直到头顶的光线忽然被一道高挑的身影截断。 裴意浓单手插兜倚靠着后门门框,垂眼打量他,眉目冷冷的,皮笑肉不笑地说:“聊得挺开心啊,几天不见,你跟他处成亲兄弟了?” “弄弄!”晏尔放下手,原本压低的眉眼忽地一扬,“你终于主动来找我了?” “谁来找你了?”裴意浓一脸冷漠,“我就是过来确认一下,看你是不是傻到被有的人卖掉了。” 无辜被针对的“有的人”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对他与晏尔之间的兄弟矛盾有阴影,不仅不再说话,还走远几步,让渡出一个两人空间以示自己退出群聊。 “好了,不要再闹别扭了。”晏尔拽住裴意浓的校服衣角,扬起脸看他,主动退让道,“我错了,不应该不顾你的感受,我跟你道歉。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不应该这么久不理我,也不可以刚见面就说我笨我傻我不聪明!” 裴意浓垂眼对上他飘荡轻快的目光,冷峻的眉目终于松动了几分。 几分钟后,两个人达成和解,裴意浓帮晏尔把轮椅推出去,问他:“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能独立行走?” “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晏尔背上书包跟在他身后,“换你一动不动躺一年试试。” 他站在教室门外,忽然回过身,朝钟悬挥了挥手,“钟悬,我先回家啦。” 钟悬点头说:“明天见。” 他眼见着晏尔背着个鼓鼓的鲨鱼包,与裴意浓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 路上撞上几个同样刚下晚自习的高二学生,其中有一个偷偷和同伴说了声“裴意浓好帅啊”,不巧被晏尔听到了。他脚步轻快地上前搂住裴意浓的肩膀,右手按在他脸上,两张脸亲密地贴在一起,笑意晃悠悠的:“怎么只夸他不夸我啊?妹妹,我不比他更帅吗?” 一起坐进车里,过了许久,裴意浓都没有开口说话。 晏尔偏了偏头,看到车窗外的霓虹从他漆黑的瞳孔里划过去,他敏锐地察觉出裴意浓依旧心情不佳,轻声问:“怎么了?” 裴意浓看着他,微沉的嗓音里暗含不满:“你到底为什么一天到晚跟着他跑?” 晏尔的胳膊肘支在扶手上,倾身靠过去,笑眯眯地说:“你要是早点过来找我,我就不跟着钟悬跑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才非要去1班的。”裴意浓拆穿他。 晏尔装傻:“难道不是因为1班离校门最近,又不用爬楼梯,有天然的无障碍通道吗?” 裴意浓抬手勾他的衣领,瞥了眼校服里面的白色长袖和天蓝色马甲,抬眸问:“这是你的衣服吗?你穿得习惯这种廉价的衣服?” 不等晏尔狡辩,他接着又问,“从你回来之后你跟他就怪怪的,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晏尔的睫毛扑簌眨了眨,大脑飞速运转,最后选择卖了裴序——把肃灵皇帝与厉鬼之间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讲给裴意浓听,其中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裴序宁死不愿意委屈自己和厉鬼冥婚,害得晏尔始终有被鬼抢夺身体的风险。 “这有什么不敢劝的,”裴意浓拿出手机,翻到裴序的号码拨了过去,“我跟他说。” 晏尔提醒他:“那你委婉一点,不要太直接了,要不先寒暄两句?” 裴意浓点点头,思索片刻后,电话接通了,他对裴序说:“表哥,听说你要结婚了?” 晏尔:“……” 他抬起手,默默地捂住了脸。 裴序是个公众人物,但凡他没有演员这个身份,搞这种封建迷信顶多上个当地新闻,可是他不仅是知名演员,还是个星二代,世纪美人裴虹玉的儿子。 诸多光环加身,让裴序得到远超一般人的关注度,相应的,他也比一般人更要脸—— 冥婚这种事对他而言不是委屈一下就过去了的小事,如果传了出去,只会让他名声扫地、事业崩塌,社会性死亡。 对面的毕竟是亲弟弟,裴序这回没有说滚,一五一十地把利弊陈述给裴意浓听。 可惜没有说动裴意浓,他问:“你不想社死,那也不能让我哥真死吧?” “你不是拿到护身符了吗?有符咒在耳朵不会再出事的。”裴序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弄弄,我也是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血浓于水你懂不懂?” 裴意浓侧眸看了晏尔一眼,回答他:“没办法,表哥,这边的血更浓一点。” 第47章 裴序的顾虑有很多,一味的拖延下去并没有意义,能容许他至今不愿意做出选择的原因是,还有第三条路的存在。 据胡林所说,他有一个高深莫测的师父,年岁不详,除祟经验丰富,他或许有办法解决这只厉鬼。 但大师既然高深莫测,行踪也就不是他们所能揣测的,他因为另一件棘手的麻烦事消失了一年多,胡林也很久没能联系上他。 要他师父主动露面,至少得等那件事有解决的眉目。 晏尔听的时候觉得奇怪,因为钟悬没有说过这些。 钟悬很少提到他的师父,提到时反应也稀疏平常,不像心存芥蒂,更像是单纯没想起他。 在钟悬的成长过程中,遇到问题向师长求助似乎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当夜,晏尔主动去找裴意浓,抱着枕头站在他房门口问:“弄弄,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吧?” 裴意浓靠在床头看书,抬眼看他时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无奈:“你又做噩梦了?” 晏尔合上门走进来,理智气壮地说:“没有,但是今天我想和你一起睡。” 小的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睡也睡在一起。 虽然分房分得早,但是开始那几年,晏尔几乎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躺过一个整夜。 他自小就黏人得过分,不是因为做噩梦了心里害怕,钻进裴意浓的被窝里一刻不离地紧挨着他;就是因为和裴意浓吵架了,气咻咻地要爸爸妈妈主持公道,顺势躺在他们床中间,姿势很差地呼呼大睡。 只是在他们各自长大后,已经很久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过了。 晏尔放好自己的枕头,又自作主张地把裴意浓在看的书拿走,放到床头柜上,勒令他不许熬夜早点休息。 裴意浓顺从地躺在枕头上,侧过身,看到晏尔刚吹干的头发有点乱蓬蓬,发顶翘起来几缕,像两只顽固的小犄角。他没忍住伸手将那缕头发往下压,引得晏尔转过头,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裴意浓收回手,问他:“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睡?”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晏尔抬起一只手,乳白色的平安镯从腕骨往下滑,卡在衣袖的褶皱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晃着莹润的光泽。 他晃了晃镯子,问裴意浓:“这个镯子只是开过光吗?不会跟之前那个护身符一样有副作用,又伤到你的身体吧?” “谁跟你说的有副作用?”裴意浓神情里的诧异不像伪装,用很寻常的口吻说,“只是个普通的护身符而已。那个叫姜丑的道士说,这种符咒在随身的玉石上施法效果最好,我就拿了你的镯子。裴序以前有个平安扣你记得吗?” 晏尔点点头:“上面也有符咒?” “嗯,被他不小心摔碎了,之后再补等了一个多月,所以吃年夜饭那天才又被缠上吧。” 晏尔想了想,又问:“这种符咒是只能驱鬼吗?有可能伤到别的东西吗?” “别的东西是什么东西?”裴意浓闭了闭眼睛,语速渐渐放慢,生出点困意,“反正,就是庇佑你们平安,不要被邪祟接近侵害……能被它伤到的,也不可能是好东西吧。” 暖黄色的光晕笼罩他们周身,晏尔许久没有说话,乌黑的瞳仁里有微光闪动,沉默地倒映出裴意浓困倦的脸庞。 “弄弄,”他望着裴意浓微垂的睫毛,右手在被子底下捣鼓几下,轻声问,“这个镯子我还给你好不好?” 裴意浓“嗯”了一声,过了几秒,他倏然睁开眼,箍住晏尔的小臂。 晏尔往回拽,可是裴意浓力气太大他没拽动,索性不再挣扎,叹了口气对裴意浓说:“我是想跟你商量,又不是在找死。” “你就是在找死。”裴意浓没有松手,坐起了身。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把眉骨照得有些冷硬,透出他骨子里强硬的那一面,“你又想干什么?又同情上谁了?晏尔,你如果再让自己出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先别着急好不好?”晏尔也坐了起来,和裴意浓面对面地说,“你还记得裴序进医院那天的事吗?鬼不是想害他,他是保护同组的女演员才受伤的,它如果盯上了我,就有可能会伤害到你。” 裴意浓没有回话,神色冷冷地看着他。 “你看啊,我在学校里有钟悬一直在我身边,回家的时候又跟你在一起,我能出什么事?”晏尔认真地说,“弄弄,就像你想保护我一样,我也不愿意让你有受伤的可能。” “我迄今为止没出过任何事,以后也不会有这种可能。”裴意浓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如果你真的担心,我明天再弄十几个这个的镯子给那个道士画符,家里每个人人手一个,这样谁都不会出事了,你也别再想那么多。” 晏尔的提议就这样不了了之。 他们躺在床上,可是谁都没有困意了。晏尔的脸半笼在黑暗里,他望着窗外的枝杈投影在天花板上的光影,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过了片刻,裴意浓说:“我觉得你变了。” 晏尔问:“哪里变了?” “你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黏着我了,黏到我觉得你很烦。”裴意浓低声说,“以前我很希望你这样,希望你做事之前多想一想,不要惹那么多麻烦让我收拾。可是现在……我很不习惯。” 晏尔问:“你不会希望我不要变,继续给你惹麻烦吧?” “不是。”裴意浓的嗓音放得很低,在寂静的夜里透出点不易察觉的困惑,像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晏尔怎样,“你是因为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才去交别的朋友的吗?” 晏尔回答他:“我会遇到谁,和谁做朋友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决定的,没有想疏远你的意思。” “那你能不能不要和他关系太好?至少不要超过我。”裴意浓说,“耳朵,你不要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晏尔听得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随着他们逐渐长大,父母投注在他们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越来越少,从一天里的大半时间都耗在两个孩子身上,再到如今放手让他们自由生长。他们各自忙于各自的事业和学业,一家四口难得才能齐聚。 在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的那些年月里,他们是最亲密的家人,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即便是优秀到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裴意浓,也会害怕被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抛弃。 晏尔悄悄地伸过手去,在被子底下握住裴意浓的手,向他承诺:“不会的。” 可是第二天,裴意浓还是没能来和晏尔一起吃午饭。 晏尔打电话过去,才从司机叔叔口中得知他在校门口出了场小事故,两个偷骑电动车的未成年在马路上玩漂移,没把控住方向,撞向人行道上的裴意浓。 好在裴意浓躲闪及时,只是摔了一跤,但那两个小孩摔伤严重,被救护车拉去医院了。 晏尔挂了电话当即起身,想去看一眼裴意浓如今状况如何,周身蓦然起了一阵白雾。 教室里走廊外各种声音嘈杂,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翻杂书,说话声与笑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只有晏尔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眼睁睁看着玻璃窗上浮现出惨白的鬼影,朝他露出挑衅般的笑意,浑身汗毛倒竖,冷意顺着脊骨往上爬。 可是钟悬不在,晏尔强压下心里的慌乱,嘴唇微动,轻声问它:“是你干的?” 鬼影饶有兴趣地歪了歪脑袋,看着他问:“你能拿我怎样?” 晏尔猛地攥紧手指,冷视它问:“他没有招惹过你吧?” “我无聊呀,你跟你哥都想赶我走,不搭理我,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真害死他的。”它看着晏尔,眨了眨血红的眼瞳,“他长得像兄长小时候,我也不舍得他死。” 晏尔面无表情地说:“你觉得无聊可以来找我。” 它蓦地大笑,眼神嘲讽,仿佛见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人,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洞穿晏尔的耳膜。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找你玩最合适。”它从玻璃窗中飘了出来,宽衣长袍几乎要垂到晏尔脸上,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它俯视晏尔,含笑说,“你都能跟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混迹在一起,多一个我又能怎样?” 晏尔仰头望着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漂亮相貌,柔软的黑发微微发亮,眉眼里总带着点生下来就没吃过苦的矜贵与天真。可是此刻,他的眼睛里却少见的没有什么情绪,既不惊惧恐慌,也不惶然无措,像黑色的湖水,只倒映出厉鬼嫉恨的模样。 它嫉恨钟悬,恨他竟然能被将它驱逐的人群庇护,恨他竟然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安然无恙地多活了十余年。 他凭什么能被接纳? 他的爱凭什么不是血淋淋的,让人忌惮又恶心的? “好孩子,”厉鬼俯身,苍白尖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晏尔的脸颊,它微笑着说,“只要你答应我,像兄长对待我那样对待他,我就放过你弟弟,好不好?” 不等晏尔回答,它的身影蓦然消失在半空中,只残留一股腐朽的血气。 晏尔环视四周,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过了片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钟悬拉开椅子,如往常般坐在他的旁边,随口问:“裴意浓呢?又没来吗?” 晏尔侧身看他,许久都没说话。 窗外的桂枝被风吹得轻晃,树影摇落在后门的地板上,横亘在他与钟悬之间。 像一道裂痕。 第48章 周五晚上,晏尔提前写完了作业,按照钟悬画的思维导图梳理白天讲过的知识点。 虽然复习是每个学生都会做的事,但在任务结束后,他伸了个懒腰,打开水杯喝水,心里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毕竟在此之前,晏尔从未在学习这件事上自觉过,都是好几个家教老师轮番上阵,把知识喂到他嘴边,求少爷张嘴吃一口吧。 他侧过脸,透过幽暗的中庭走廊,看到倒映在玻璃窗里的自己。 他没有笑,黑眼睛显得清凌凌的。 以前外婆总说他生了一张长不大的小孩脸,现在暴瘦过一轮,软软鼓鼓的脸颊肉都平坦了,线条变得流畅清晰。 小孩脸都瘦没了,如果她还在,肯定要心疼地将晏尔搂进怀里,仿佛她的乖孙小耳朵掉了点肉,就已经吃遍了天底下所有的苦头。 晏尔发现,最近他很少想起以前的自己了。 失去的两年像是横在所有人心里、一个无法忽视的节点。过去的他是一只盘旋在父母为他搭建的阳光岛上的叽喳小鸟,只懂如何开心玩乐,至于所谓的未来,所谓的责任,那是裴意浓要去规划与承担的东西,跟自己无关。 只要他不学坏,健康快乐地长大就足够了。 直到有一天,单纯无知的晏少爷突然遭遇人心险恶。 ——至于鬼,那更是坏得没边。 如果换成以前的自己,心气高,骄傲又任性,受不了一点委屈,他无论如何也要出这口恶气——把钟悬这个做了坏事既不道歉也不悔改、冷眼旁观他的难堪、讥讽他取笑他、把他的魂魄当弹球弹飞的坏东西套麻袋痛殴一顿。 揍完恩怨已了,这个人很快就会被忘到九霄云外,晏尔继续过他的少爷日子,多的是新鲜人新鲜事等着他去认识体验。 钟悬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晏尔都不会记得。 而钟悬的一生,顶多是个好学生奋发图强的励志故事,晏尔不会关心他了。 他不会好奇钟悬为什么要杀那么多鬼,连自己这样的弱小魂魄都不放过;更不会探究他彻夜不眠、在无人的街道走到天亮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的喜怒哀乐都与晏尔无关,晏尔不会觉得他温柔强大又可怜,在这样近乎怜悯的关注里,生出对这个人的保护欲。 ……他不会喜欢上钟悬。 卷子哗啦啦地往后传,钟悬接过看了一眼,是下午的数学专项小测。 他先看翻看了一下晏尔的,放到他桌上,好笑之中夹着点欣慰:“这次没有错题,你可以接着对着窗户欣赏自己了。” 晏尔转过脸,没看试卷,只盯着钟悬。 这个人有一副介于清纯与秾丽之间的脸,在学校装乖的时候显得温柔无害,一旦脱离高中生的身份,就会露出骨子里凶狠凌厉的那一面。 两种不同的气质糅杂在他身上,显得相当有迷惑性,让晏尔初见他时就觉得好看,还担心过他看起来这么乖会不会被人欺负,谁知道之后,反倒是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家伙欺负得更多。 钟悬眨了眨眼,被他盯着心里发毛,问道:“怎么了?” “我在等你夸我。”晏尔冲着小测试卷抬了抬下巴,“十题全对,不厉害吗?” “你是小孩子吧,稍微有点成绩就要人夸。” 下一秒,晏尔眉眼往下压,露出要生气了的神情。 “居然是满分,耳朵你太棒了。”钟悬配合地夸了一句,询问他,“这样行不行?” 晏尔把卷子塞进抽屉里,趴到桌上,没精打采地说:“敷衍。” 钟悬有些不明所以,低下头,浅棕色的眼睛离晏尔很近,盛着一点担忧,问他:“你这几天怎么了?话都变少了。” “狐狸精。” 晏尔突然骂他一句,钟悬一愣,听懵了。 晏尔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乌浓的眼睛,看着钟悬,接着说,“白骨精、聂小倩。” 没头没尾的,钟悬一头雾水,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病。”晏尔往旁躲开了,瞪着钟悬说,“都怪你。” “怪我什么?”钟悬莫名其妙,挑了下眉问他,“夸得没让你满意?” 晏尔说:“勾引我。” 钟悬一脸错愕,不等他理清楚这些无厘头的话里的深层联系,晏尔抽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递了过去,“手给我。” 钟悬垂下眼,眼睛里有疑惑,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抬起右手,轻轻搭在晏尔光滑微热的掌心。 即将触碰到他的指腹时,晏尔倏然缩了回去,压回胳膊肘底下,嗓音闷闷的:“你还真伸过来啊,我逗你的,你都不觉得别扭吗?男的和男的牵手多奇怪。” 钟悬问:“你觉得很奇怪吗?” 晏尔没有回答,岔开了这个话题:“钟悬,周末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玩?”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钟悬回忆这一周里发生的事,除了裴意浓手掌擦伤以外,就没别的什么值得晏尔特别关注的。 晏尔不耐烦地说,“你就说来不来吧。” 钟悬问他:“周末也不是你生日,什么特别的日子要我过去?” “不是。”晏尔随口说,“就是叫你来领略一下我家阿姨的厨艺,以后做你自己擅长的事就好,不要再执着于做饭了。” “你才吃几次啊,就怨念成这样。”钟悬笑了笑,犹豫片刻后说,“你家人在,我去不太方便吧。” 晏尔打断他:“我爸妈都不在家。” 钟悬神情不解,过去几秒都没有回应。 “哦。”晏尔懂了他的意思,转过头去,不再强求,后脑勺冲着他说,“不愿意就算了。” 下了课,晏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低头时又在水池里看到了那只惨白的鬼影。 他叹了口气,关掉水龙头,问对方:“你把我当打卡机吗?” 和鬼对话过一次后,晏尔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兴趣渐长,找他玩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一天里能见到好几次,不管白天晚上,体育课买瓶矿泉水都能在水里见到它,害得晏尔现在总是神经紧张,看到汤汤水水的东西都有点倒胃口。 “那是什么?”它飘出来,绕在晏尔周身问,“不是你自己说我可以来找你玩的吗?” “我说可以的意思不是让你一看到我落单就冒出来,别的鬼都不敢白天出来,怎么就你特殊?”晏尔摸了下腕上的玉镯,往无人的中庭小花园里走去,“这个镯子真的防你吗?你摸我脸的时候就不难受吗?” “会呀。”它点点头,为晏尔解答,“很痛的,可是我喜欢。” “喜欢什么?我吗?”晏尔坐在花坛边上,嘲讽道,“那你放下我表哥吧,他是不会跟你冥婚的,用我的身体更不可能。” 厉鬼竟然没有生气,学着晏尔的姿势也坐了下来:“怎么不可能?” “因为同性恋在我国没有合法,我还是他亲弟弟,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不可以结婚,你强求也得不到好结果,没有人会祝福你们的。”晏尔胡乱说了一通理由,又问,“你到底为什么想要我的身体?因为我是他弟弟?” “我喜欢你的脸。”鬼怅然若失地说,“你有点像我活着的时候的样子。” “谢谢你对我的脸的认可。”晏尔敬谢不敏,“但是,我跟你一点都不像好吧。” 鬼没有说话了,低下头,长发垂落掩盖住它惨白的脸色。 夜风摇晃着树梢花影,吹动了晏尔的黑发与衣襟,它的古旧长袍垂在地上,纹丝不动。皎洁的月光下,它看起来和晏尔一样渺小,飘渺的身影像一阵烟雾,又像一块屹立不动的石头。 晏尔问:“你只有和我表哥冥婚这一个执念?除了这个,你就没有任何别的想做的事了?” 它冷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因为你的愿望实现不了了,他压根不爱你,他根本不是从前那个爱你的人。”晏尔抬起手腕,白玉镯藏在校服衣袖里,一点都不起眼,却有着能将世间所有恶鬼都灼伤的力量。 “如果我哥真的爱你,他怎么忍心戴上这种东西?真正爱你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伤?下个月这种符咒我们家人手一个,你又要拿谁威胁他?” 鬼抬起脸,唇间噙着一抹笑,像看一个愚蠢的孩子:“我谁都能害,你们呢?你们能让所有人都人手一个?” 晏尔愣住了,冷冷地看着他。 鬼轻声细语地说:“看吧,最后还是我赢。” “为什么?就因为你跟那个皇帝感情很深?可我表哥不是他了,你看不出来吗?”晏尔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跨越千年的执念,怎么可能会转移到一个只有长相相似的赝品上。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在离晏尔头顶不到几公分的位置诡异地弹开了,像是撞到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陶瓷花盆“咚”的砸在地上,碎片与泥土溅开。 晏尔猛地站起来,离远了些,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只鬼,以为像裴意浓出事一样,是它威胁自己闭嘴的手段。 鬼跟着飘了起来,浮在晏尔面前,得意地俯视他:“我救了你一命。” 晏尔将信将疑,忽然听到楼上传来几个男生争执的声音。 “怪我干嘛?是你撞下去的!” “要不是你突然推我,我怎么会碰到!” 晏尔收回目光,神色变得有些复杂:“那谢谢你,原来鬼不只会害人。” 厉鬼对他的感谢不屑一顾,晏尔却有了别的想法,给它的鬼生方向提建议,“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能力用在有意义的地方,改邪归正做一只好鬼呢?死心眼的恋爱脑满大街都是,会救人的鬼就难得多了,迄今为止我只见到钟悬一个。” “你不听我的话是不是?你还想对他好是不是?”它惨白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嘴角裂开,露出狰狞的弧度,猛地扑了过来,“他是个孱弱的怪胎!如果不是被人强行留住早就该死了,他凭什么还能披着人皮活下去?!” 枯瘦的双手卡住晏尔的脖子,还没用力,它眉心蓦地一皱,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随后化作浓郁的血气穿过晏尔的身体,消失在夜色之下。 风带着夜晚的湿气拂在脸上,冷飕飕的,却让晏尔的大脑倏然清醒。 他怔愣着站在中庭,想明白一件困惑已久的事——恶鬼的执念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没有得到爱。 就像它嫉恨钟悬拥有的一切,嫉恨他的身体、身份、得到的来自他人的关爱,对这些它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耿耿于怀,它执着于和肃灵皇帝模样相似的表哥…… 因为其实他和肃灵皇帝一样,他们都不爱它。 晏尔踩着铃声回教室,桌上压着一张统计表,晏尔拿起来看,听人解释才知道周末不是他的生日,却是另一个人的生日。 课间的时候,班长说他租了一个轰趴小别墅,周六和大家一起过生日,聚在一起玩一玩,这张表是用来统计有多少人会去的。 晏尔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递给钟悬时,忽然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冷淡,没有接表,而是问:“你去见谁了?” 晏尔把表放到他桌面上,不以为意地说:“没有谁。” 钟悬不信,卡住他的左手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倾身凑近,嗅闻晏尔脖颈上残余的怨气。 晏尔明显僵硬了一瞬,猛地推开他,甩开他的手往后退,睫毛飞快颤抖,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手腕。 他低声说:“别碰我!” 有人听到动静往后瞧,交头接耳地嘀咕了几句。 钟悬没有动,看着晏尔潮湿的额发,闪烁的眼睛,以及白得一丝血色都无的面颊,忽然明白了他持续一整周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他终于结束了维持数月的恐慌与不安,等到自己最后的宣判,可真到这一刻,心里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看着晏尔,甚至笑了一下,清清淡淡地问:“你知道了,是不是?” 晏尔没有解释,钟悬也没有等他解释,转身在表上打了个勾,传给了另一组的人。 第49章 周六下午两点,十几号人齐聚在小别墅,唯独少了晏尔。 钟悬的目光在四散开来的人群里巡弋了一圈,就听到班长说:“大家随便玩吧,耳朵刚给我发了消息,他有点事,晚点再过来。” 小别墅的位置在郊区,周围有正在开发的旅游景点,显得僻静而秀美,进门有个大花园,摆着秋千和露天烧烤架,再走一段蜿蜒曲折的石子路抵达大门。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在花园和大厅里活动开来。 客厅的音响放着闹哄哄的歌,几个男生揽过钟悬的肩膀,喊他去玩桌上足球,钟悬摇头说不想玩,一个人坐在岛台旁边,看班长和几个女孩子一起串青菜和烤肉。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班长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看了眼消息,就往门外走去。 晏尔到了,外面的日头太盛,他戴着个墨镜从他家的车里下来,怀里抱着一只白棕色的可卡布。 出来玩的男生女生多数都捯饬过自己,但没有他这样惹眼的,刚一进来,在室外活动的人全在看他。荡秋千的女孩子们朝他招手:“耳朵!带你家的狗狗过来一起拍照呀!” 晏尔朝她们笑了一下,先把一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礼品袋给了班长,对他说:“生日快乐啊。” 班长回了句什么,他没注意听,目光越过班长的肩膀,注意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在小别墅门口的钟悬。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圆领卫衣和运动裤,黑发被风掀动的模样显得很松弛,一点也不像昨晚一言不发冒冷气的时候,下了晚自习甚至连句再见也没说就走了。 小狗汪汪叫了几声,用爪子扒拉晏尔,催促他赶快放自己下地玩。 晏尔把喜迎放风的可卡布放到地上,它立马在院子里撒起欢来,飞跑去女孩子那边,毛茸茸的小狗脑袋搭在她们膝盖上,女生被这只长得像毛绒玩偶的小狗萌坏了,围成一圈摸它的脑袋和背毛。 一句接一句的“好可爱啊”“乖狗狗”“好白好漂亮”把狗丞相夸昏了头,尾巴摇成螺旋桨,再不知主人为何物。 晏尔走过去,摘下墨镜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女生们挨个抱着小狗和他拍了照。 可卡布忙着用脑袋蹭别人的腿,没有一点要陪晏尔的意思,晏尔一脸无奈,只能嘱咐关巧巧帮忙看一下,别让它乱跑,自己进了室内。 晏尔是钟悬认识的所有人里,最擅长玩乐的。 这个下午,他先是混迹在男生堆里和他们打台球,又去帮班长弄烧烤,坐在架子鼓前面和几个会乐器的同学合奏一起为班长庆生,满场都是他的笑声,那件鹅黄色的针织马甲在钟悬眼前晃来晃去,像只忙碌的黄粉蝶。 装菜的餐盘不够用了,钟悬进厨房给他们拿新的,忽然听到几个人在窃窃私语,说难怪晏尔不喜欢谁谁谁,他拒绝别人的话事后被谁谁谁的朋友骂太不走心,但其实相当温和了。 “是啊,差距那么大,被拒绝才正常。耳朵看着跟谁都好,实际有几个真跟他熟的?” “钟悬不算吗?我看他俩老凑一起说话,文恬落单不就是因为钟悬跟他同桌了吗?” “他倒是算,可是最近总感觉怪怪的……” 钟悬没有继续听,拿了餐盘转身往外走。 晚上一起吃烧烤,十几号人零零散散的在院子里各自找地方坐。等班长的生日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大家一起围在桌边切蛋糕,他们才发现晏尔和钟悬彼此之间离得很远,一个在长桌的桌头,一个在桌尾,整个晚上都零交流。 有人问:“你俩怎么回事啊,坐那么远?” 钟悬没说话,晏尔故作疑惑地看了钟悬一眼,像是没预料到他会坐在那里去,从桌子底下抱起可卡布,露出小狗同款的无辜脸,说:“不知道啊,班长是不是拿好吃的偷偷喂我家狗了,它非要我坐到这边来。” 班长说这都能被你发现,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 玩游戏的时候,刘子堂主动活跃气氛,拿了个麦克风来到钟悬身边,对着他说:“兄弟哪有隔夜仇的,有矛盾要趁早解开,趁班长生日这个大好的日子,我命令你过去给耳朵一个爱的抱抱!” 在一片起哄声里,晏尔垂眼捏了捏腕上的镯子,还没想好摘不摘,就听见钟悬说:“算了吧。” 他抬起头,越过围坐在长桌旁的许多人,对上钟悬冷淡的目光。他扯开嘴角笑了一下,脊背往后靠,朝刘子堂勾了勾手指,让他过来。 刘子堂拿着麦克风过去,还没来得及问他有何指示,晏尔站起来,张开手臂熊抱住他。 周围响起惊讶的笑声,被他抱住的刘子堂也适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晏尔松开他,笑眯眯地说:“爱的抱抱。” 刘子堂佯作害羞,按着扑通乱跳的小心脏,扭捏地问:“你上次不还说人家丑吗?” “哪有。”晏尔坐回椅子上,支着脸歪了歪头,笑道,“我一直觉得你丑帅丑帅的。” 这回的起哄声比刚才还要大,只有善解人意的班长留意到钟悬脸上一瞬间的冷然,目光寂静地望着晏尔。 像是他一直珍藏舍不得吃的蛋糕被路过的狗舔了一口,可他却连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不敢吃,因为是蛋糕先动的手。 黑夜渐深,夜色浓稠。 小别墅可以留宿,要早睡的同学上楼休息了,客厅关了灯,银幕上放着一部节奏迟缓的老片子,剩下几个人靠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影。 可卡布疯玩了一天早就累了,趴在晏尔的肚子上呼呼大睡,松软的毛发被屏幕光照得微微发蓝。 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玩游戏,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 班长担心会打扰到楼上睡觉的同学,特地挑了一个动静小又能促进感情的玩法——从在场的人里选一个,在群聊里公开发对他的第一印象,让大家猜是谁。 白天剩下的饮料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倒了九杯蜜瓜汁和一杯苦瓜汁分下去,谁喝到了苦瓜汁,谁就是第一个。 晏尔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放到一边,低头给司机发消息,让他半小时之后过来。 发完班长已经问了两遍“谁喝到了,别藏着不敢说啊”,没有人说话。 晏尔抬起脑袋,停顿两秒后,举手说:“刚在看手机没注意听,从我开始吧。” 他在群聊里发了四个字——“反派同伙”。 开局第一个就难倒了一圈人,谁也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哪一个在晏尔眼里这么别具一格,能有犯罪分子的气质。 钟悬没有出声,他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出声,沉默地看着另一端,晏尔搂着小狗懒洋洋地靠坐在单人沙发上,他在和别人说话,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眼底微亮,倒映着银幕流逝的光影,看起来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钟悬发了一会儿呆,没人猜出来晏尔说的是谁,班长发话说“跳过,下一个”,他才蓦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那杯递给了刘子堂,问他:“什么味道?” 刘子堂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硬生生咽下去的时候他脸都绿了,掐着喉咙说:“里、里面下了毒——” 钟悬没耐心陪他作怪,又问了一遍:“什么味道?” “苦味啊还能有什么味道。”刘子堂灌了口水冲淡嘴里的苦瓜味,喝完才觉得奇怪,纳闷道,“不对啊,刚刚不是耳朵喝到的吗?怎么在你手上?班长那么善良的人怎么还藏毒害人?反派同伙不会是说他吧?” 钟悬没有心情回应他,他看到晏尔偏头和班长说了句什么,随后起身,离开客厅去了院子里。 有几个人注意到他走了,但没有人主动问,游戏还在继续。 钟悬的手机响了一声,晏尔给他发了一条两秒的语音消息。 钟悬立刻起身,也往外走,推开侧庭的落地门,冷风撩开他的额发的同时,他点开了语音条。 晏尔的声音响在风里,无比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混、蛋。” 下一秒,一个黑影倏然出现,拽过钟悬的衣领一把按在墙上。 刚刚还在骂混蛋的人看着他,眼睛在黑夜里格外亮,笑道:“钟悬,你倒是说句话啊。” 钟悬垂眼看他,问:“说什么?” “说什么?你问我说什么?”晏尔气急反笑,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生气过。是,他是很擅长哄人,擅长主动和人缓和关系,只要他愿意,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他解决不了的矛盾,哪怕是人和鬼的矛盾。 可是——去他大爷的他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要他先低头,凭什么要他去哄钟悬? “我想了一晚上,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想到我有哪里对不起你,所以不该是我来找你吧?不该是我向你道歉吧?” “不是。”钟悬说,“你没错。” “你知道我没错那你还这么冷暴力我?”晏尔松开手,静静地看着他问,“你在害怕什么?我会疏远你吗?我疏远过你吗?我叫你来我家玩,是因为来了一次就可以来第二次,第三次,你就可以总来了,可是你来了吗?你打算来吗?钟悬,到底是谁先疏远谁的?!”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只要你说,你说你喜欢我,我就会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坦白你的来历,告诉我你是谁——我管你是死而复生的钟悬,还是借尸还魂的言悉,我都会跟你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可是你说了吗?你有在为让我接受你这件事上做过一点努力吗?”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委屈?觉得我知道了你是鬼,我那么怕鬼的人我肯定就放弃你了,我不会再理你了,可是钟悬,先放弃的人到底是谁啊?” 晏尔情绪激动,越说凑得就越近,浓黑的眼睛也离钟悬很近,急促地眨了几下,眼底似乎闪着点泪光。 花园幽静,此时只有风声与虫鸣。钟悬没有后退,也不想后退,垂眼看着晏尔,看他漉湿的眼睛,昏暗的光线下亮得让人心头一颤。 胸腔里那颗持续平静的心脏终于剧痛起来,好像他真的还有心跳,好像他真的还能为谁感到如生般的痛楚。 “对不起,晏尔,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他抬手摸上晏尔的侧颊,清凉的嗓音在夜色里低得近乎温柔,带着点歉意说,“可是,我也是真的死了很多年了。” 第50章 晏尔说:“我说了我不在乎。” “我在乎啊,耳朵。”钟悬轻声说。他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胸腔沉寂,没有起伏,只有风撞在指尖,衣料轻轻拂动,让人错觉那里似乎还藏着一点微弱的颤动,“我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味觉,你现在打我一巴掌我都感觉不到疼,这世上所有你喜欢吃的、喜欢玩的、让你觉得开心的兴奋的事情我全都体会不到,我要怎么留在你身边?” “耳朵,我跟你不是同类,越接近我你就越容易被别的鬼怪打扰,现在你说你不在乎,以后也不在乎吗?” “这些事情没那么重要,都有办法解决的。”晏尔不想听他说他有哪里不好,执拗地看着他问,“就算我被别的鬼打扰,你不会保护我吗?你跟我不是同类,可你杀了那么多鬼,别的鬼也觉得你跟它们不是同类,还有谁跟你是同类?” 钟悬停了几秒,回答他:“我没有同类。” 他在很多年前的灭门案中被害死去,成为一个没有心智、徘徊人间的怨灵。 他死的时候太小了,没有吃过多少苦,更来不及尝多少甜,茫然无知地成了鬼,又茫然无知地行将消散。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或许会是像晏尔那样的小少爷,在父母与家人的呵护下健康快乐地长大,可能会搬进晏尔的小区和他成为邻居,可能会进同一所中学以同学的身份相识……只可惜,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你知道我是言悉,就应该明白,我在灭门案里死了,死了差不多十年了,你知道十年是什么概念吗?”钟悬轻轻抚过晏尔发红的眼尾,苍白而平静地与他对望。 十年那么长,让他过去的家人,过去的仇人全都成了一把灰,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在脑后,再没有人记得他是谁,他是谁的孩子,有过怎样的来处。 晏尔抬起那双漆黑的眼睛,绝不退让地说:“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吗?你自己不肯说,谁会知道你是谁,你心里在想什么?” 钟悬问:“你想知道吗?” 晏尔点点头,像是怕他不信似的,用有些发颤的嗓音很认真地说:“我想知道。” “我有一个师兄,他胆子很小,贪生怕死,所以在保命这方面有特殊的天赋。在他之前的上一个有类似天赋的人……是我舅舅,他会捉小鬼养来玩,把它们喂大,成长起来之后供他驱策,变成他手里的一把刀。最开始,我是被他养起来的。” 他说得轻松,可当真正回忆起那段时日时,却没有突逢巨变后与舅舅重遇的欣喜,而是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空茫。 怨灵靠吞噬别的鬼来强大自身,舅舅也是这样把即将消散的言悉强行留住,喂成了一只强大的恶鬼。 鬼是人生前的残念,可他的身体里不停翻涌的、让他痛苦万分的全是他人的执念。 言悉只是一个刚满六岁就死去的孩子,他理解不了那些痛苦,唯一的心愿就是与爸爸妈妈团聚,他不想孤零零地留在这个把他视为异类的世界里。 可是舅舅不愿意。 他执着于让变成恶鬼的言悉夺取别的男孩的身体,让他唯一的小外甥起死回生、重返人间……他失败了。 言悉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一只先天不足即将夭折的小猫,睁眼时,金毛温润的黑眼珠正望着他,那是他们家的狗,那场惨案里他唯一活下来的家人。 做一只小猫,和金毛一起流浪的日子,是这十年里他过过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 言悉什么都不用去想,金毛会给他找吃的,替他吓走坏人、坏猫和坏鸟,小黑猫昂首走在高高的墙头上,在春天的草地里打滚,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小狗温柔的黑眼睛。 可是好景不长,在一个满地黄叶的秋天,金毛生病快要死了。 可能是肾衰竭,也可能是别的病,流浪的动物大都活不了太长。 轮到小黑猫照顾金毛了,他外出给它找吃的,看到坐在台阶上吃火腿肠的男孩。 他被男孩抓住,又死了一次。 这一次,舅舅的愿望实现了。 过去,他寻遍平临市新死的男孩的身体,八字和言悉相合的不是没有,可是融不进去,唯一成功的竟然是一只小猫。 舅舅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直到这次,男孩的杀身之仇机缘巧合地达成了那个条件——建立因果。 流浪金毛对母猫的额外照拂让言悉有了借小猫的身躯重生的机会,而男孩欠猫的一条命,成了他与“钟悬”之间的因果,他代替死去的“钟悬”留在了人间。 钟悬原本想隐瞒了被迫吞食其他鬼的经历,毕竟怪恶心的,没想到晏尔主动问了:“鬼要怎么养?” 钟悬只能如实说:“拿别的鬼喂。” “吃同事啊。”晏尔为他弱肉强食的鬼生环境感到震惊,震惊之余不免有点好奇,“好吃吗?口感怎么样?是不是像果冻那样软弹软弹的?” 钟悬静了静,无奈地问:“你是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口吗?你看纠缠你哥的那只鬼长得像不像果冻?” 晏尔眨眨眼睛:“可我感觉我自己就蛮像果冻的。” “那你更要保护好自己,”钟悬掐了一下他的脸颊,垂下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的嘴唇,“不要再遇到危险了,小心被当成果冻吃掉。” “那你是怎么变成钟悬的?”晏尔又问,“也是你舅舅帮你的吗?” 钟悬应了声嗯,很简洁地回答:“他杀了我的猫,算是欠了我一条命债,在他身死以后,我能进他的身体里,作为钟悬醒过来。” 听他这么说,晏尔迅速想通另一件事:“你捏碎了我的魂,也算是欠了我的债吧?所以我才会在你的身体里醒过来!” 钟悬点点头:“有可能。”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那你真是活该遇上我。” “我之前一直没有问过你,钟悬,你为什么要捏碎我的魂魄?”他的眼睛里没有责怪与余怨,只是纯粹的担忧,“是发生了什么吗?” 钟悬轻声说:“因为我的妈妈……钟悬的妈妈被鬼害死了。” 他一直以为他和那位陌生的母亲之前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却忘不了作为钟悬醒过来的第一天,这位痛失丈夫和儿子的母亲搂着他僵硬的身体嚎啕大哭,眼泪滴在他冰凉的脖颈上,居然会那么烫。 可是,她是钟悬的妈妈,不是言悉的妈妈。 她很快认出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一度痛恨这个占据他孩子身体的怪物,她驱逐言悉,咒骂言悉,可每当言悉抽身离去,又会崩溃到无法接受,哀求她的孩子回来,甚至背着那具躯体想要寻死……言悉只能把自己变成钟悬,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两年多以前,钟悬的母亲卷进一场恶鬼作祟引发的车祸,她在车祸中丧生。 一周后,钟悬几乎杀光了平临市的恶鬼亡灵,晏尔的魂魄也因此碎在他的手里。 身后是暗沉沉的夜色,耳边隐有风声,晏尔像是怕他冷,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着风,紧挨着钟悬问:“所以你才这么恨鬼吗?” “其实我……不恨它们。”钟悬笑了笑,“我杀它们是因为我觉得做鬼太惨了,平静地死去,平静地消失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他被师兄忌惮,禁制加身,他们都以为身为恶鬼的他内心一定全是杀意与仇恨,可他心里其实没有那些东西。 他只是很累,他不停地被人的爱、人的恨、那些复杂的执念强行捆缚留到今天,留下他的人又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与他同类的那些鬼嫉恨他的生,想要抢夺他的身体,而他还给它们自己渴望而不得的、属于死者的永恒平静。 舅舅得到了这种平静,把他留在人间,变成了一把过于锋利的、无主的鬼刀;妈妈也得到了这种平静,她如愿和死去的家人团聚,只把他这个怪物丢下,变成伪装成好学生的孤儿钟悬。 在人与鬼、生与死的夹缝之中,钟悬没有同类,始终只是他一个。 “所以,你是一只没有人要的鬼,不受法律保护,也没有鬼身自由权,先到先得,谁捡到就是谁的。”晏尔捧住钟悬冰凉的面颊,他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冷,像是一个人在冬季的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的夜路,却始终等不到春天,也没有人给他一束火把。 晏尔不仅要给他一束火把,还要让他一直住在春天里。他踮起脚在钟悬唇上飞快地蹭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我捡到了,你就是我的了,听到没有?” 钟悬神色微怔,不存在的心脏好像越跳越剧烈。 他的身体深处空缺了一块,经年日久地有风灌进来,从他胸口空荡荡地穿过,只留下寂静的风声。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东西能填补这个空缺,此刻却有一种满到溢出来的幻觉。 他问:“这么霸道吗?” 晏尔“嗯”了声,仰着脸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说话的模样像只生来就拥有一切的骄傲小猫,即便面对比他更高大更矫健的猎物,也毫无畏惧地想要占为己有,“钟悬,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带你回家你就要跟我回家,在不在乎是我的事,由不得你来选——” 话还没说完,钟悬按住了他的肩膀,两个人的站位倏然对换。 晏尔被抵在墙上,钟悬凑得更近了,口袋里的墨镜硌得他胸口疼。 冰凉的手指埋进了晏尔的头发里,钟悬侧过头,再也不想忍耐般吻上他的唇,凉而软的唇舌喂进他湿热的口腔。 晏尔一怔,混乱的心跳让他大脑有些晕眩,脸颊刹那间变得滚烫。 热意从脸烧到了肺,烧得晏尔要缺氧了。他的齿关松得更开,双手揽上钟悬的脖子,不甚熟练地咬了钟悬一口,下一秒就被咬回来。晏尔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糖,被他含在嘴里不停地吮咬舔弄。 分开时,晏尔的头发乱了,嘴唇亮莹莹的红,钟悬的衣服也被抓出了褶,他们对视一眼,很快又分开,都有点脸热。 钟悬无意识地往旁偏了一步,晏尔警觉抬眼,揪着钟悬的领口拽回来,明明是很强硬的姿态,眼神却像是不安的猫,问他:“你要去哪?” 钟悬说:“不去哪。” “你现在是我要养的鬼,不准再——” 钟悬很轻地笑了一下,垂头蹭晏尔的鼻尖,近乎纵容地承诺道:“嗯,哪都不去,只给你养。” 晏尔拉着钟悬回到客厅,电影放完了,客厅的灯亮着,那个讲对彼此的第一印象的游戏似乎已经结束了,可是谁都没有离开。 班长和刘子堂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眼睛无措地游移,气氛有些古怪。 晏尔出现后,他们整齐划一地齐望过来,眼神很奇怪,抱歉与尴尬交织在一起。 晏尔差点要以为被他们撞破了什么,随后,他就看到更抱歉、更尴尬的狗丞相,和地板上碎成两半的羊脂玉平安镯。 它缩着脑袋,黑眼珠骨碌碌转,一会儿瞅瞅碎镯子,一会儿偷瞄晏尔的表情,尾巴僵在半空,要摇不摇的,爪子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晏尔面无表情地问:“你干的?” 可卡布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咧开嘴露出心虚的傻笑。 晏尔蹲下来,不顾可卡布抗拒的爪子把它拖了过来,摇晃着它的小狗脑袋说:“坏狗,这个很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弄弄讨厌你,要是被他知道了是你弄碎的,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你带出去丢掉,你这只笨狗以后就要翻垃圾吃了!” 可卡布汪都不敢汪一声,讨好地舔了舔晏尔的手。 班长捡起镯子,走上前说:“不好意思啊耳朵,我们也有责任,你出去的时候没有看好它,这个镯子很贵吗?不然我们——” “没事,是我自己没放好才被它撞下去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晏尔接过那两半镯子,摔得挺完整,还能拼在一起,他说,“我找师傅弄个镶金修复一下还能戴,不算彻底坏了。” 他站起身,先看了垂眸盯着碎镯子的钟悬一眼,转头对班长他们说:“很晚了,都去休息吧。我就不在这儿留宿了,一会儿有车来接我回去。” 班长点点头,其他人也都困了,跟他一起上楼休息,大厅里只剩晏尔和钟悬两个人。 晏尔坐在沙发上,用冰凉的白玉碎片贴了一下钟悬的手背,仰起脸问他:“还会痛吗?” 钟悬摇了摇头,刚要问他之后怎么办,就见晏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表情无辜而天真,天真到简直有些眼熟——是奶牛猫作妖之前的经典表情。 下一刻,晏尔理智气壮地伸手,朝他要债:“都怪你,赔我镯子!” 钟悬握住那只软绵绵但很会花钱和要钱的爪子,迟疑了一瞬后说:“我再买个差不多的给你?” “真的很贵,你哪买得起。”晏尔做猫的时候就清楚钟悬的家当有多少了,哪会真管他要钱,“你拿别的赔我嘛。” 他的亢奋期还没过去,拉着钟悬的手臂拽到自己身旁坐下,贴近他,捏了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眼角眉梢都透露出雀跃,还有对即将要养一只好看又厉害的鬼的兴奋。 他叽里咕噜地说着话,钟悬有点走神,没注意听。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晏尔浓密柔软的黑发,和小刷子似的扑簌个不停的长睫毛,眼睛亮莹莹的,像一颗漂亮的宝石。 这个人也像一颗漂亮宝石,明明一直在被鬼觊觎,却自以为是他强取豪夺了鬼。 钟悬从后揽住晏尔,晏尔顺势靠了过去,嗓音软乎乎的,对他说:“钟悬,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用我妈妈给的零花钱养你。” 听起来真是可耻的、理智气壮啃老的一生。 钟悬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忍住了笑,反握住晏尔的手,翻过来问他:“你没镯子了怎么办?” 晏尔眸光微微闪烁,扯开钟悬的衣袖,露出绕在他腕上的那根红绳,抬起眼问:“能解下来吗?我想要。” 钟悬愣了片刻,把自己戴了好几年的红绳拆下来,戴在晏尔的手腕上。红绳松松垮垮地垂在他手上,颜色鲜红得扎眼,将他的皮肤衬得极白。 晏尔晃了晃手,用昂贵的玉镯换了一根红绳,他却显得很高兴。 脑袋靠在钟悬肩上,声音像是被蜜糖浸过,一刻也不停地说着甜津津的、讨人喜欢的话:“你帮你师兄打工才挣多少,起早贪黑总熬夜,还容易有生命危险。他就是欺负人,故意压榨你,以后有我呢,咱们不理他了。钟悬,你跟我回家,我会照顾好你的。” 钟悬垂下眼睛,低头笑了一下,似乎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可是晏尔没有察觉。他只听到了响在头顶上方的那声“好”,于是像一只吃饱了的小动物感到心满意足。 在钟悬眼里,这个人最好的模样就是现在这样,永远热闹又开心,骄傲又任性,即便是生病了坐在轮椅上了也不影响他的活力。他就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永远不要再露出那张悲伤而苍白的、委屈到眼睛发红的脸。 只要晏尔高兴,钟悬可以一直陪着他玩这场人养鬼的游戏,直到他玩腻了,再也不提什么“跟我回家”的那一天。 第51章 可卡布已经睡熟了,钟悬自认为没有那么小器,不再计较与这只笨狗的落水之仇,任由它被晏尔抱着,将狗脑袋搭在晏尔臂弯间,他陪晏尔一起走到花园里。 夜很深,外面起风了,带来一阵稀薄的凉意,将晏尔的困意也吹散了些。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往外望去,大灯照亮了花园外一小段路途,轿车已然抵达小别墅的门口。 晏尔的好心情一直持续至今,连看被车灯照亮的绿化带都觉得顺眼。 只是镯子碎了,施加在上面的护身符咒也因此破除,钟悬从看到它碎起就在皱眉,此刻的神情也没有放松多少。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担心。”晏尔还是一贯的心大,自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那只鬼虽然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但我感觉它没有要害我的意思,还救过我一次,它对我仇恨值可能还没对你的大。” “它再恨我它也不敢真来招惹我,它再喜欢你,喜欢你表哥,还不是想害就害?”钟悬莫名其妙共情了裴意浓,没好气地说,“鬼的想法根本不重要,你自己要有防范它的手段才行。” “好有道理。”晏尔向他凑近,笑脸在眼前倏然放大,眼下那枚小痣也随着笑意微微浮动,“那我该怎么防范?你要来贴身保护我吗?” 钟悬他对视了几秒,干脆利落地抬手,卡住晏尔的脸,“啵”的一下,将这张聒噪的嘴捏成了金鱼的形状。 他垂下眼,认真说:“我倒是可以来贴身保护你,那你呢?打算怎么跟裴意浓介绍我?你的同桌?朋友?还是你养的鬼?” 晏尔瘪着嘴没法出声。 钟悬松开手,晏尔眨巴几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打了个哈哈:“我记得你的弹跳能力很强,如果你能从我的露台那里进来肯定不会跟他撞上,也就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了。” 钟悬一言难尽地扫他一眼,沿着石子路往外走,替他推开铁门,站在沥青路前面才终于开口:“表白的时候说什么会永远对我好,原来只是为了哄我跟你偷情,渣男。” 晏尔:“……” “倒也不必入戏这么深。”晏尔往迈巴赫的驾驶座上瞟了眼,趁司机没注意,扬起脸飞快地往钟悬侧颊啄了一口。 动作幅度太大,把怀里酣睡的小狗弄醒了,他按住胡乱动弹的狗脑袋,主动邀请钟悬,“你要来我家吗?就现在。” 钟悬没有立即回答,不露痕迹地睨视可卡布——这只笨狗“嗷呜嗷呜”叫唤个不停,故意干扰他和晏尔说话,实在可恶。 然后很有骨气地拒绝了晏尔发出的偷情邀请,矜持着没让他送自己一程。 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又熬到凌晨,晏尔在车里昏昏欲睡,强撑着回家洗了澡,困得天旋地转就要往床上扑,忽然听到“笃笃”两下,很有礼貌的敲门声。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循声望过去,纱帘没有拉严,一隙亮光从房里漏出去,照在露台的地板上。 在亮光的正中央,一只格外眼熟的小黑猫端坐在那里,抬起前爪,又“笃笃”地敲了两下玻璃门。 晏尔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望着几个月不见却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小黑猫,怀疑自己已经在睡梦中了。 他下床,打开玻璃门把猫放进来,蹲下身俯视它问:“咪咪,不对,我之前好像给你起过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用困成糨糊的脑袋回忆自己究竟给猫起了什么名字,小煤球还是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猫仰起脑袋,睁圆了铜黄色的眼睛,近乎谴责地看着这个辜负小猫的负心人类。 犯罪记录目前有如下两条: 一、说猫是丑猫 二、忘记猫的名字 “噢,你叫小猫宝贝。”晏尔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挖出这个只喊过一两次的名字,低头问它,“宝贝,几个月不见你去哪里了?” 猫没有出声,能出声也没法回答他。 它看出晏尔已经困懵了,迈步向大床走去,引着他去睡觉。猫身压低,跳上床头柜,两只前爪并起,尾巴尖从后绕到爪子上面,是乖巧的小猫坐姿。 晏尔萌得心都要化了,走过去,倒在自己的枕头上,伸手摸了摸猫的小脑袋,轻声问:“宝贝……明天你还会在对吧?不会再乱跑了对吧?我感觉现在像是做梦一样……” 猫回了一声“喵”,嗓音和晏尔的一样轻。 它用冷淡的黄眼睛温柔地俯视晏尔,看他眼皮越来越沉,直至完全闭合,睫毛和鼻尖都向上翘,露出孩子似的恬静睡颜。 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叼着被子一角吃力地给他盖好,正准备关灯,余光忽然注意到晏尔的一只手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是摸过猫的那只手。 晏尔捻了捻手指,然后“嗯”了一声,有些疑惑地抬高看,对着沾着一层灰的手指指腹,嘟嘟囔囔地说:“宝贝……你不是回家了,是被拐进黑心煤矿打黑工了吧,怎么脏成这样?没洗干净不许上我的床……” 小黑猫:“……” 很好,这个人的罪证又多了一条—— 不仅不感激猫不远万里过来陪他,还嫌猫脏。 猫低头看踩在他床沿边的猫脚,沉默了几秒,回过头,干净柔软的被单上已经印上好几枚灰扑扑的猫爪印。 猫叹了口气,轻巧地跳到地板上,跃至桌面,叼出一张湿巾,先擦干净猫脚,接着低头舔毛,慢条斯理地把自己一点点打理干净,然后忙忙碌碌地擦拭起被它踩脏的床单、被子和地板。 直至忙活完全部,小黑猫不再心虚,可以正大光明地来到晏尔的床边,垂着眼皮观察睡熟了的人类。 说什么要照顾好它,都是人类的花言巧语,还不是要猫费心照顾他? 它向晏尔靠近,湿润的鼻尖碰了碰他睡得微微发热的脸颊。 猫为这微小的触碰而心情愉悦,尾巴小幅度地摇晃几下。 最后,它关了灯,筋疲力尽地跳下床,啪唧倒在地毯上,一直睡至天明。 第52章 晏尔蹲下身,从地毯上捞起那块乌漆嘛黑的小猫团,不仔细看还以为地毯上多出来一块花纹,下床的时候差点踩到它。 好在猫没睡醒,什么都没察觉,四肢睡得软趴趴的,被抓起来才撩开眼皮,黄眼睛懒懒地扫过晏尔,看清楚是谁后重新闭合,变回分不清头尾、找不到鼻子眼睛的小毛球。 晏尔在心里偷偷叫它小毛球,有个人就过分多了,从房间里出来后,不冷不热地瞥了眼他抱在怀里的黑猫,然后问:“你跑丢的那只黑熊精又找回来了?” 晏尔:“……” 他原以为裴意浓的毒舌刻薄只针对那只智力不够嗓门来凑的大喇叭狗,现在才发现他平等地怼所有出现在家里的猫猫狗狗,以及自己。 小黑猫抬眼注视他,无声露出尖利的爪子。 晏尔按住它的小黑手,隐晦地提醒裴意浓:“这猫很聪明的,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这么说它,猫挠你的时候我不管啊。” 裴意浓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晏尔把猫举起来,看着它问:“宝宝,你不会怀恨在心的,对吧?” 小黑猫将爪子收回去,轻轻搭在他手上,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张大嘴巴的样子像只深渊巨兽,对晏尔的问题充耳不闻。 这一天,小黑猫陪他一起吃早餐,晏尔吃牛排,猫吃阿姨临时做的猫饭,额外加一块小狗冻干。 可卡布气得仰天长啸,吃完了狗饭又管晏尔撒娇要冻干,晏尔昨天抱它抱得胳膊酸,才发现这狗胖了不少,决心给狗减肥,没有理会它。 见主人沉迷猫色不搭理它,可卡布又是一阵吠叫,不过嫉妒很快被食欲打败,它走向另一边,腆着脸向裴意浓献媚要冻干吃。 裴意浓冷眼看蹭自己腿的狗丞相,低头对它说:“你本来血脂就偏高,这才几个月又被他喂胖了五斤,再吃下去肯定会得病。叫什么叫,这点忍耐力都没有吗?猪狗,口水别滴我裤子上。” 一起上家教课,晏尔转着笔看题目,冥思苦想找不出思路的时候,猫在他桌面上昂首阔步,从几个并排放在一起的相框前面路过了好几回。 第一张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两个小孩一人一个被抱在父母怀里,脑袋很圆,只有一层短短的胎毛,脸颊都肉嘟嘟的。一个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乖乖地望向镜头,另一个不知怎么被弄哭了,攥着通红的小拳头泫然欲泣。 小黑猫看了半分钟,认出体型更小、在哭的那个小孩是晏尔。 第二张是晏尔和裴意浓的双人合照,两个人都戴着圆圆的小黄帽,穿幼蓝色的水手服,赤脚踩在海水里。拎着小沙桶担心会有浪打过来的是裴意浓,手里捏着一只小螃蟹,肢体语言就透露出兴奋的是晏尔。 第三张是晏尔的单人照,他穿着夏季的短袖校服,冒雨从学校里跑出来。背后的横幅能看出是在中考期间,他的表情不太轻松,所以很不高兴地横了拍照人一眼。 只有这张照片上写了字,更潦草幼稚的是晏尔的,他问:考不上附中我是不是没书读了? 更疏朗挺拔些的不知道是他的爸爸还是妈妈,很简略地回了一个“有”字。 晏尔又问:我比弄弄更笨吗? 写字人避开了照片里晏尔的脸和身体,在不起眼出写了一行:你的天赋在别的地方,傻宝宝。 小黑猫认真端详出事前的晏尔,那时他的五官要更稚嫩些,皮肤也没有现在这么白,但是看起来很健康,眉眼间透出一股鲜活的少年气。 它无意识地抬起一只猫爪搭在照片上,没控制好力度,“啪嗒”一声把相框弄倒了。 晏尔抬起头,先把相框摆正,乱推东西的猫也捞进怀里抱住,接着继续做题。几分钟过去,他的题还是没解出来,甚至开始乱求医了,攥着笔低头问起猫来:“这题选哪个?” 猫仰起脑袋望着晏尔,铜黄色的瞳孔放大了一圈,不能理解他怎么会问到一只猫的身上。 晏尔抱着它晃来晃去,低下头说:“宝贝,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猫,试一试嘛。” 天底下最聪明的小猫叹了口气,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跳上书桌,“嗒”的一爪子拍在选项a上面。 晏尔愣住了,他就是实在做不出来了和猫演一演,没想到这猫不仅能听懂人话,还很愿意配合,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小猫。 晏尔肃然起敬,严肃地和天才小猫握了一下爪,夸奖它一顿,然后转头,试探性地向家教老师求证选项的正确性。 家教老师看看题,又看看踩在题目上的猫,目光最后落在晏尔求知的脸上,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说了一句:“蒙对了,是选a。” 但晏尔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那一眼涵义十分丰富,仿佛在说:教你还不如教只猫。 剩下的半个多小时,晏尔都在试图扭转他的这一印象。 下午三点,晏尔又看了眼手机,他给钟悬发消息讲了天才小黑猫的故事,却没有得到一条回复,不知道这个人在装高冷还是真有事要忙。 他把屏幕挪到小黑猫眼前,趴在手臂上,十分苦闷地问:“你觉得他去做什么了?这么久了连个句号都不回一个,过不过分啊。” 猫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方的“刻薄坏人”四个字,罕见地没有搭理他,只有尾巴甩了几下,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里倒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小猫脸。 直到今天,它才知道晏尔给自己的备注居然是“刻薄坏人”。 以前就算了,在承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第二天,这个备注依然没有改…… 还好意思质问它为什么不回消息? 论起过分,这个人绝对不遑多让。 猫陪着晏尔待到深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手机“嘟”的响了一声,晏尔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拿。 钟悬终于回消息了,略过了晏尔的长篇大论,只发过来一个“早”字。 钟悬这个敷衍的男鬼! 【晏尔】:? 现在还不到六点钟,对面不仅态度可恶,回复消息的时间也很可恶,用来睡回笼觉太短,现在起床又显得他比裴意浓还要刻苦。 【刻薄坏人】:你先把你那备注改了再跟我说话。 【晏尔】:??? 【晏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尔的睡意一扫而空,坐起来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掀开被子才猛地反应过来,会在夜里痒痒的软软的贴着他睡觉的小黑猫又不见了。 到了学校,钟悬绝口不提怎么知道的备注,晏尔几乎要怀疑是裴意浓泄密了——唯一看过他和钟悬的聊天记录的人就只有裴意浓。 但弄碎镯子在先,为了保住狗丞相的小命,晏尔现在不敢轻易招惹他。 他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当着钟悬的面,郑重其事地把备注改回【钟悬】。 钟悬半垂着眼看着那两个字,眸光很淡,目光挪回晏尔脸上时,表情有些难以揣测。 晏尔问:“你不满意吗?” 钟悬扯了扯嘴角,语气平直得像一条线:“满意。” 晏尔还是更中意上一个备注,但现在他和钟悬不是普通关系,他得照顾对方的想法,只能忍痛割爱道:“你喜欢就好。” 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让晏尔感到欣慰的事—— 当夜,离家出走的小黑猫回来了。 晏尔擦干净它风尘仆仆的小黑脸,戳了戳猫的鼻尖,警告它:“宝宝,以后不许再乱跑了,知不知道?” 可是警告不管用,一到凌晨,小黑猫就翻窗跑出去了。 第二夜,小黑猫回来了,晏尔低头凝视它,决定在睡前把窗户锁死。 凌晨,小黑猫开了房门,从楼梯下一楼还是跑掉了,差点把狗也放出去。 至此,晏尔终于回过味来,要么这猫是午夜之前必须回家的辛德瑞拉,要么,就是把他这儿当旅馆了! 第53章 “钟悬,你觉得这猫是不是在外面有别人了?” 坐在前往绿丘公园的大巴车上,晏尔如是发问。 钟悬正抬手把晏尔的鲨鱼包放到架子上,闻声动作一顿,像是冷不丁被谁戳了一下,看向晏尔:“没有吧。” 晏尔拆开紫菜饭团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吃着,将这口咽下去才接着说:“它肯定有别的主人,这个人平时上晚班,凌晨回家,所以猫才总是两头跑。” 钟悬:“……白天它不是陪你上过家教课吗?” “跑出去那么久,第一天回来肯定要装一下乖啊,这种聪明毛很长的猫猫都很有心机的。”晏尔捏着饭团振振有词,“先把我稳住,然后就万事大吉了。你敢想象吗?我居然被一只猫三了!” 钟悬不敢想象——这个人两面三刀的程度还能再上一层楼,当面夸他天才小猫,背后说他有心机,还凭空给他扣了一顶渣猫的帽子。 钟悬:“如果他只是爱自由不愿意当家猫呢?是误会的话你给猫道歉吗?” 晏尔几大口吃了饭团,把包装纸塞进垃圾袋里,鼓着一边腮帮子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唔会当面同咪忏悔。” 钟悬勉强相信他会道歉。 相较之下,晏尔虽然是个喜欢当面甜言蜜语背后不停蛐蛐猫的负心人类,但起码懂得尊重它。 同一屋檐下的另一个人类就恶毒多了,得知晏尔因为猫总跑出去而困扰时,他一脸费解地问:“地下室里不是有个不用的狗笼子?你把它关起来不就得了。” 目睹晏尔露出醍醐灌顶的眼神时,猫的尾巴毛都要炸起来了。 好在他没有这么干,钟悬还能赶来参加这次春游活动。 从平临中学出发,到绿丘公园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晏尔摘走了钟悬的一只耳机,帽子拉下来,挡住自己的脸。 刘子堂从前排走到过道,脖子上挂着单反,像个专业摄影师给每一排座位都拍照留念。来到钟悬面前时,晏尔靠在他肩上,被帽檐遮挡,只能看到一小截白皙的下巴,似乎睡熟了。 刘子堂放低了嗓音:“耳朵睡着啦?” 钟悬说:“他昨晚在熬鹰。” 刘子堂没听明白熬鹰是在干什么,也没想那么多,猫着腰将镜头对准他们:“老武派我过来给大家拍照,来来来,把他帽子摘了,给老武一点蜜月期同桌的震撼。” 钟悬侧头看晏尔一眼,捏住他棒球帽的一角,轻轻掀开了。 晏尔的头发被压得有点乱,额发翘起来一缕,被晨光一照,有种巧克力一样的光泽感。 在快门按下去的那一瞬间,钟悬鬼使神差地往右偏了偏头,两个人头挨着头,中间垂着根白色的耳机线,发梢亲密无间地绕在一起。 “哎真帅。”刘子堂低头看显示屏,嘀咕了一句,“就是怎么感觉拍成男同的震撼了。” “刘子堂你是不是智障?”前面几排传来关巧巧的嗓音,“老武让你拍集体大合照!你别搞成男女交往过密照刺激他的神经好吧?” “没男女啊,”刘子堂拿着相机往回走,“这不男男吗?” 整车人哄笑起来,钟悬还没把棒球帽戴回晏尔脑袋上,他就被笑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似乎睡得不怎么舒服,坐起来掐了一下钟悬的手臂,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硬啊?” 钟悬拿着棒球帽,摘下耳机,随口问:“会吗?” 晏尔“嗯”了一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你脸挺软的,但是身体和胳膊都很硬。” 钟悬回答他:“你哪都软,你是一只光吃从不运动的小猪。” “我在长身体,”晏尔理智气壮,“而且医生说我现在不适合剧烈运动。” 钟悬:“这个理由你是不是打算用到明年?” 晏尔没有搭理他,但又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好奇,他觉得鬼不太可能给自己练出肌肉,于是请教钟悬:“你硬是因为尸僵吗?” 钟悬:“……” 晏尔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追问道:“是不是啊?” 钟悬垂眼对上他求知若渴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你就是那种会指着超市孤儿区对孤儿说你到家了的人吧?” 晏尔眨眨眼睛,无端觉得自己踩到了他的尾巴。 一个小时后,大巴车停在了绿丘公园外,老武带着个红色的鸭舌帽,活像个旅行团的导游,扯着嗓子讲了一通压根没人认真听的注意事项,足足拖了十几分钟才让他们解散。 四月的风是温温凉的,裹挟着几丝细雨吹在脸上,柳絮在空中乱飞。 晏尔拉着钟悬去公园的湖边喂天鹅,看到有几个同班同学已经穿好了救生衣,排队等着划船玩。 钟悬问他:“你想划吗?” 晏尔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亮堂堂的天空:“我感觉这雨会变大。” 晏尔的预感成真了,半个小时后,毛毛雨变成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往下砸。 湖中央的小船里传来惊慌失措的笑声,小亭子里挤满了躲雨的学生。钟悬在陪晏尔漫无目的地逛展览馆,晏尔也心不在焉的,听到大雨敲打地面的声音才回神,透过玻璃窗往外张望。 他回头看钟悬,眼睛倏然一亮,对他说:“钟悬你跟我来!” 不等钟悬回应,他从展馆的出口处跑了出去,冲进雨里。 沿着公园指示牌,晏尔一口气跑到了露营区,校服外套都被雨水浸透了,额前的刘海也被打湿,一绺一绺的粘在额头上。 停下来的时候,他累得快要站不住了,喘着气拽了钟悬一把,差点把钟悬也拽倒在草地上。 钟悬抓住他的手臂,在暴雨里问他:“你发什么疯?” 晏尔大声说:“我想在雨里搭帐篷。” 五分钟后,两个人坐进租来的帐篷里,淋湿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胡乱堆在角落。 晏尔从他的鲨鱼包里掏出几个饭团,一个水杯、一把雨伞、一块叠好的毛巾和一包抽纸,鸡零狗碎地铺在身前。 钟悬扫了一眼,评价说:“难怪你的包这么沉。” “阿姨给我收拾的,我都没看,就知道有饭团。”晏尔把毛巾递给他,“擦擦吧,你都湿了。” 钟悬接过毛巾,按住晏尔的后脑勺糊在他脸上,像给奶牛猫擦脸那样,手法粗暴地擦去了他脸上头发上的雨水,问他:“说尸僵的时候不是很顺口吗?现在又忘记我不会得病了?” 晏尔眨了眨眼睛,看到钟悬漉湿的睫毛,头发被雨水浸得浓黑,水珠从发梢滚落,沿着脖颈滑进了衣领深处。 这场雨下得比晏尔预计的时间还要长,雨水连绵不断,噼里啪啦地打在头顶的帆布上。 他透过小小的窗户往外望,眼前只有大雨和草地,仿佛此间唯独剩下他和钟悬两个人。 有新消息在响,钟悬拿起手机,看到老武在群里问大家的位置,要接龙回复。钟悬给自己和晏尔一起回了,低头打字的时候,晏尔突然喊他:“钟悬——这帐篷真的会漏水!” 钟悬头也不抬地说:“你租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单层帐篷防水性很差。” 晏尔往后退,避开了水的流向,说:“那我也想租。” 他乖乖地等着钟悬回复完消息,然后猛地扑了过去。 钟悬伸手接住他,有些好笑地问:“你干嘛?” 晏尔什么也不想干,只是单纯地想贴着他。两只手臂搭在钟悬的肩膀上,在漫天大雨之下,凑过去和他接了个吻。 钟悬撞上晏尔含笑的眼睛,心里忽地一跳。 这些琐碎的聊天没有意义,偶尔的触碰与亲近没有意义,日复一日的陪伴更没有意义,却会让一个本不该站在光天化日下的存在生出荒谬的错觉,好像他与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稀薄的联系,有人需要他,想陪他走到地老天荒。 第54章 夏天来得很快,还没到六月,晏尔就听到了蝉鸣声。 镯子碎掉的事情还是被裴意浓发现了,晏尔本来还想狡辩一下说是自己放起来了,裴意浓要他拿出来,晏尔只能从柜子里掏出摔成两半的残骸。 黑猫坐在桌上,眨巴着眼睛看盛怒下的裴意浓让晏尔赔钱,晏尔很硬气地说:“没有!” 裴意浓就把晏尔按在桌前,让他给自己写欠条,晏尔说不会写也没用,最后还是照着裴意浓给的格式含泪按下手印。 裴意浓一走,被迫负债的晏尔把狗拖进来,捧着可卡布毛茸茸的狗脸说:“丞相,以后少跟外面的狗混在一起,也不许再冲它们摇尾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懂不懂?你现在是一只身价六位数的狗,非常非常高贵,你是狗中贵族,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可卡布歪了歪头,听语气觉得晏尔说的是好话,摇着尾巴兴奋地朝他汪了一嗓子。 狗中贵族狗丞相兴高采烈地出去了,晏尔一个人趴在床上玩手机。黑猫低下头,从他胳膊肘底下钻进臂弯里,堂而皇之地偷看他的手机屏幕。 有个人被裴意浓欺负了就去找爸妈撒娇,右侧最上方他问:【假如我变成一只小猫妈妈你还会爱我吗?】 左边刚回复了一个【爱】字,晏尔就图穷匕见:【妈妈你最亲爱的耳朵小猫不小心把弄弄的镯子弄碎了,弄弄很生气,小猫现在欠债60w,您愿意替小猫报销吗[爱心]】 子如此不孝母也就不慈了,无情道:【好小猫,你有零花钱,攒攒就能还上[爱心]】 只有真小黑猫知道用他的零花钱大概要还到猴年马月。 这个人确认钟悬没有味觉之后,不再尝试给他分享美食,转而开始把钟悬当大号男娃娃打扮,衣柜里一水儿的旧衣服全部淘汰,换成了不同季的大牌基本款和个性小配饰。 前者还是符合钟悬好学生人设的低调稳重,后者就不免带上晏尔喜欢的富养花蝴蝶的风格了。 一开始只是一点点变化,顶多换衣服的时候会稍微卡顿一下,钟悬坦然接受少爷的包养,没有其他明显的感觉——毕竟小黑猫在晏少爷的衣帽间里溜达过,跟那个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一星期后,衣柜鞋柜像会自己繁殖一样,衣帽鞋子塞到满溢出来,光马丁靴就有十种不同的款式。 钟悬把马丁靴放回去,仰头看着晏尔问:“人需要这么多衣服鞋子吗?在你眼里我不是鬼而是蜈蚣精吧?” 晏尔也蹲了下来,捧住他的脸细细端详:“是没人给你烧香还是鬼都这样啊,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苍白得都有点憔悴了,不然咱们化个妆打点腮红看起来精神一点?” 钟悬礼貌地制止了晏尔下单贵妇粉底的动作,给他推荐了同价位的清华博士教你学数学的精品网课,可惜被晏尔狠狠地拒绝了。 因为给钟悬买的牌子也是晏尔自己常穿的,后面被同年级的女生揭发他俩撞衫频率高得吓人,怀疑他们经常混穿对方的衣服。 关巧巧把表白墙的评论念给他们听,晏尔没说话,在旁边笑得像只小狐狸。 钟悬侧头看他一眼,然后说:“是这样的,我被他包养了。” 关巧巧啧了一声以示没眼看,下一秒就有人站了出来为他们的兄弟情谊撑腰—— “你们这些女生懂什么?”刘子堂勾着钟悬的肩膀用力拍了拍,“真兄弟就得好得跟搞基一样!” 钟悬微笑着点点头,不知道怎么跟他坦白其实已经在搞了。 可能是拿到欠条的原因,裴意浓消气以后还是给了晏尔一条低配护身符——和田玉串珠的手机链,防摔且耐造,很适合花式败家的晏尔。 只是晏尔怕误伤钟悬,每次都是当着他的面就挂起来,裴意浓一走立马解开塞进鲨鱼包的口袋里。 他一度很担心那只厉鬼会再做点什么,好在这两个月来相安无事——晏尔眼里的相安无事,实际上每一次他从穿衣镜前面经过,都有一只小黑猫负重前行,金瞳骤亮,替他震慑住要冒头的厉鬼。 直到周一凌晨,晏尔睡熟,小黑猫头顶开被子,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溜走,一如往常在天亮前离开。 十分钟后,卫生间的镜子突然大亮,“砰”的一声碎了一地。 晏尔被这个声音惊醒,刚坐了起来,一只苍白的手猝然伸过去,就要掐他的脖子。 晏尔猛地低头,一猫腰惊险地躲了过去,飞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往书桌那儿跑,他的护身符塞进包里了。 刚够到鲨鱼包,下一秒,包就被厉鬼挥手甩飞到几米处,撞在门上掉了下去。 晏尔生无可恋地被摁在墙上动弹不得,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卧室为什么要这么大。 而且更可怕的是,除了他以外,家里再没人听见此处的动静,连一向机敏的狗丞相都没有叫唤一声。 他被掐住脖子喘不过气,仰起头吃力地和鬼沟通:“不是,大哥……大半夜的搞偷袭,会不会太不讲武德了啊!” “我也没办法,等了你这么久,只有现在他不在。”厉鬼低头,凉丝丝的黑发几乎要垂到晏尔脸上,它轻声说,“把你的身体给我。” “谁不在?你要我的身体干什么?”晏尔无力地问,“都说了我表哥不可能和你冥婚的,用我的身体更不可能了。” 尖利的指甲威胁似的戳在晏尔脖子上,它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我要去个地方,你的身体借我用。” 晏尔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自己又要惨遭夺舍变成魂了,主动服软道:“表、表嫂……那你用完还还我吗?” 厉鬼顿了顿,随即朝晏尔微微一笑,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什么话也没说。 晏尔吓得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敢再问了。 上一次被夺舍是什么感觉晏尔记不清了,他以为会很疼,毕竟要把魂魄从身体里割裂出去,可夺完并不怎么疼,只是很晕,有种把控不住方向,天旋地转的感觉。 晏尔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床头走去,拿起他的手机——这只死了一千年的鬼居然会用手机,不知道他在给谁打电话,手机贴在耳边,还没开口就扫了晏尔一眼。 晏尔敢怒不敢言,捂着晕乎乎的脑袋穿墙飘远了。 他足足飘了两个多小时,尾巴都酸了,天也亮了,才在钟悬常坐的公交站台前看到他。 晨光熹微,身着校服的钟悬单手插进兜里,拿着手机也在和人打电话。不知道对面是谁,但是有一刻他的神色变得很凝重,直到余光瞥见从马路对面飘过来的、灰扑扑的晏尔。 他怔愣着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几句话结束了对话。 放下手机,他近乎无奈地看着晏尔问:“怎么一会儿不在你就出事啊?” 晏尔一头撞进他怀里,委屈巴巴地大声控诉:“因为鬼都太坏了!” 钟悬摸了摸他的魂脑袋,附和道:“太坏了。” 他也不等车了,带着晏尔掉头往回走。 刚打开门,晏尔就飘进去,再一次见到软趴在沙发上的小黑猫。 这猫怎么又变色了? 晏尔飘近了些,低头俯视它。 虽然比他印象中小了很多,但这个视角下小猫的圆脑袋和黑黢黢的小猫嘴拱起的弧度都格外眼熟,再加上猫动不动就往外溜和鬼说的那句“只有现在他不在”…… 晏尔电光石火般反应过来,根据二者从未同时出现过就等于同一个人的铁律——钟悬就是小黑猫! 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好用过,几乎在片刻就想明白,难怪不管是进钟悬身体里还是和进猫的身体里他都能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心灵感应同时存在于钟悬和猫之间。 什么容器,那猫根本就是钟悬变的! 自己又被某只鬼糊弄了! 钟悬合门走过来,迎面就是一只愤怒的魂魄。 晏尔质问他:“我把你当救命恩人的时候你是掐碎我的罪魁祸首,我把你当道士的时候你是鬼,我接受你是鬼了的时候你又装猫来骗我!把我耍的团团转很好玩是吧?钟悬你属洋葱的啊剥完一层又一层,当初跟我说没有秘密了我信了,结果呢,你给我瞒了个大的!” “我发现一个你就承认一个,我再发现一个你就再承认一个,不问永远都不会主动说,你把我当什么?特别好糊弄的傻子是吗?怎么不说话?没话跟我说了?我懂了感情淡了不想谈了是不是!” “不是,你到底怎么得出最后那句的?明明是你话太密了,我根本没地方插嘴好不好?”钟悬被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扫射了一遍,为自己辩解道,“我变猫不就是为了方便贴身保护你,杜绝像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怎么算我骗人了?” 晏尔盯着他问:“那你非要偷偷保护吗?你不能告诉我一声吗?提前跟我说一声影响你保护我吗?!” “不是有没有影响的问题,”钟悬眨眨眼睛,语气逐渐苍白,“我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解释。” “合适的时机?你指哪种时机?”魂魄用两只小短手抱臂冷笑一声,尺寸虽然缩水了好几倍,气势却一点也没有减弱,“你钻我被窝里睡觉的时候不是合适的时机?光明正大偷看我跟别人聊天不是合适的时机?还是在我洗澡的时候顶开门进来看不是合适的时机?” 钟悬:“……” 他张了张嘴,卡壳两秒后乖乖道歉:“对不起我错了。”只狡辩了一句,“但是最后那个,是猫的本能。” 晏尔不想跟他说话了,扭头朝沙发上的小黑猫飘去。 刚要进去,又觉得不甘心,转过头叫钟悬的名字,问他:“你不是会给猫变色吗?” 钟悬跟着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请问少爷心仪什么颜色,想做黑猫白猫还是三花猫,就听到他自己跟自己生气的声音,嘀嘀咕咕地说:“烦死我了,都觉得我好欺负是吧?谁都能来掐一把是吧?那我当猫不是更好欺负了?” 钟悬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问题,谨慎地没有开口。 很快,晏少爷考虑好了。 他抱着小短手飘在半空中,威严地命令道:“当猫我要当最凶最凶的猫。钟悬,你给我把它变成狸花猫,今天开始我要当丧彪!” 第55章 钟悬发现,只剩一缕魂的晏尔似乎比他的本体五感要更敏锐,但是相应的,性情也喜怒无常得多,总是动不动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 就比如现在,明明说的是变色,却非要给他的猫换一个品种。 眼睛瞪得那么大,说换不了他肯定不会听的,脸上仿佛写着“不容抗拒违令要闹”。 察觉到钟悬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晏尔又飘近了,仰起脑袋质问:“你是不是不服?我做狸花猫对你有影响吗?你为什么要犹豫?” 钟悬垂眸看他,越看越觉得好笑,偷袭似的抬手,戳了下魂魄软弹的面颊。 他的脸很滑,气息温热,质感的确很像果冻。 晏尔还在气头上,被他戳得愣了一下,倏地飘了过去,两只短手抱住钟悬的手臂,挂在他腕上,俨然一副要闹了的姿态,魂尾巴在空中胡乱地拍打:“你在干什么?对我放尊重一点!赶紧给我变狸花猫!” “好的。”钟悬十分尊重地说,“丧哥你先往这边来。” 他托着小猫的肚皮把它抓在手里,一手拎着猫,一手挂着魂来到阳台。 厚重的窗帘掀开,日光照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尘埃恍如金粉。 晏尔松开钟悬的手,看到顷刻间,猫的小黑鼻子变成粉色,爪垫也变成粉色,四只软绵绵往下垂的黑爪子戴上了白色的小手套,嘴套周围晕开一圈奶白,一路从蔓延到看不见的肚皮深处。 依旧是过去那只小奶牛,不是他想要的狸花猫。 不等他发问,钟悬把小奶牛猫放到日光下,幼嫩的黑灰色软毛上依稀能瞧见几道并不明显的斑纹,他问晏尔:“看到了吗?” 晏尔问:“什么?” “这是它血统的证明。”钟悬神色自若,哄骗无知的离魂,“它是丧彪的孩子,奶牛狸。” 晏尔眼睛骤然一亮,被那三个字震慑住了,“奶牛狸”听起来兼具奶牛猫英俊可爱的外表和狸花猫野性难驯的气质,肯定是一只凶悍又帅气的小男猫。 三秒后,小男猫趴在钟悬手心里,不太适应地甩了甩猫头,问钟悬:“你还去学校吗?” “我一会儿请个假。”钟悬看着他说,“你都这样了,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晏尔没有精力去想了,他累得不行,作为魂魄感受不到的疲倦在此刻席卷而来,四肢酸痛难忍。 奶牛猫耷拉下眼皮,没精打采地软瘫在他手上,后腿从手掌边缘垂下去,连抬起尾巴尖的力气都没有,虚弱地喵了一声问:“你有办法吗?” “暂时没有。”钟悬捧着猫,对他说,“今天早上我师兄给我打电话,说半个月前肃灵皇帝的石椁内部出现了不可控的温湿度变化,现在在紧急干预,之后可能——” “叽里咕噜说什么我听不懂。” 钟悬话还没说完就被奶牛猫打断,他把脸埋起来,喵声喵气地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他被夺舍的时候可能还不到五点钟,之后一只魂孤身飘了三十公里才找到钟悬,此刻疲惫升至顶点,小猫脑袋“咚”的一下敲在钟悬手里。 钟悬拨弄他的三角耳朵,奶牛猫没有反应,阖着眼皮彻底昏睡过去。 钟悬取来猫过去用过的毛毯,把他裹起来放到床上。 接着又把晏尔下单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猫衣服和儿童墨镜都拿出来,重新清洗过一遍。 挂完最后一件小猫帽衫,钟悬才听到手机在响,他以为是班主任或者胡林,拿起来一看,是裴意浓。 他应该发现了凌晨的异状,也没找到晏尔,转而联系上钟悬,开门见山问:【晏尔在不在你这儿?】 钟悬:【在】 裴意浓:【他怎么样?】 钟悬想了想,径直走进卧室,把毛毯扯开一个小口子,露出奶牛猫幼毛杂乱、压着爪子酣睡的脑袋,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裴意浓:【这什么东西】 裴意浓:【人形都没了吗?】 钟悬:【人形的被裴序招来的鬼穿走了,魂型的你也看不见,就剩这只,你将就看看吧】 裴意浓:【你这种说话态度他怎么忍得了你?】 裴意浓:【中午我过来一趟】 钟悬实在费解,一个会管黑猫叫黑熊精的家伙,居然会嫌别人说话态度不好? 他退出了聊天框,看到师门群跳出几条新消息,胡林在里面摇人,问身在明川市的几位师兄谁有空帮忙盯个人,半小时过去无人理会。 还是钟悬记忆里那个冷漠无情的师门。 就在前一天晚上八点,他得到最新消息,肃灵皇帝的石椁紧急开启,在里面发现极为罕见的一椁双棺。 古代帝王棺椁象征天命独享,即便是帝后合葬也是“同陵异穴”或者“同穴合葬”,不可能会出现这样僭越礼制的现象。专家们都来了兴趣,想研究清楚另一座小很多的木棺里的是不是史书里不曾被记载的皇后,如果不是又是什么人。 目前平临博物馆没有对外公布研究进展如何,但是胡林从他自己的渠道那里得到消息,棺椁内的一批文物要运往明川,里面很可能存在那个承接了厉鬼恶业的东西。 “所以,你要劫车把这东西毁了吗?”钟悬问。 电话里胡林平心静气地说:“好师弟,师兄不想进去坐牢。” “那你跟我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它的尸骨在平临,明川太远了,鬼的行动范围有限,要么在尸骨附近,要么在死亡地附近,除非依托人身不然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它铤而走险一定要再次夺舍。”胡林问,“钟悬,你觉得它非要去明川的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不关心。”钟悬平淡地说,“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他夺舍的身体戴了我的红绳,这东西的作用你清楚,可以限制鬼的怨气不被察觉,同样能力也会大幅削弱。你可以联系老三偷袭它试试,最好的情况就是能当场逼出来绞杀,逼不出来就算了,不要伤到那具身体。” 晏尔囫囵一觉睡醒,睁眼天都黑了,他四爪并用蛄蛹了半天才从毛毯里爬出去,探出一颗睡得乱七八糟的小猫头。 这回没有睡在床头柜,钟悬把他摆在了双人床的正中央,奶牛猫踩着松软的被子往床边走的时候,无端有种小猫总裁从他的五百平大床上醒来的感觉。 室外有模糊的说话声,奶牛猫跳下床,竖起尖耳朵,躲在门框处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钟悬还在打电话,完全没有察觉到他。 猫蹑手蹑脚,尾巴尖贴地潜行过去,悄无声息地来到钟悬身后,抬爪拍了拍他的裤腿。 钟悬拿着手机转身之际,猫后腿猛然发力,弹跳起来吓唬他,两只前爪张得很开,粉色的肉垫都炸开了花。 钟悬手机贴耳,垂下眼,俯视这只佯装凶恶的奶牛猫,配合地“哇”了一声,但是脸上一丝多余表情都没有,哇得相当敷衍。 “……” 奶牛猫眨巴几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把吓唬人紧急改成伸懒腰,低头舔了舔爪毛。 钟悬观察他片刻,见他没有别的想玩的,接着打电话,对另一头的人说:“没事,我的猫想吓我。” 猫的心思全被人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含含糊糊地用猫话骂了声“没劲”,翘着尾巴溜溜达达地跑了。 他在钟悬房子里巡视了一圈,从客厅跑到卧室,又从卧室跑到阳台,站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仰起小猫头,满意地望着晾衣杆上几身正在晾的猫裳。 接着,他跳上沙发,用脑袋把一个抱枕顶了下去,再跳下去,张嘴叼住一个角,用尽全身的力气地往阳台拽。 他整只猫都没有抱枕大,勉强拽了几厘米远就被钟悬看到了,他挂了电话,原本就挺拔的身形在此刻就像一座山,移到猫的面前,替他拿起抱枕,问猫:“你想去哪?” 小猫昂首挺胸往阳台走,雪白的爪子踩进灿烂的春光里,日光把毛发照得蓬松柔软,像一团会发光的巧克力牛奶。 他抬爪拍拍地板,示意钟悬把抱枕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板上。 抱枕一落地,猫就扑了上去,舒舒服服地伸展开四肢。 美中不足的是光线太刺眼了,猫忍不住眯缝起眼睛,钟悬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回身把那副镶钻的儿童墨镜拿来了,挂在奶牛猫眉弓优越的小脸上,猫满意地喵了一嗓子,戴着墨镜晒日光浴。 钟悬盘腿坐在他身旁,把猫凌乱的脑袋毛一点一点梳理整齐,问他:“快到中午了,你想吃点什么?” 晏尔当即道:“红烧酱肘子。” 钟悬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嗓音含混,听着就像不怀好意的样子。 猫警觉地竖起耳朵,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坏心眼的家伙说:“不可以同类相残。” 一辆车停在楼下院门外时,猫正扭头咪咪喵喵地和钟悬吵架,直到大门被敲响,钟悬摸了摸他,说:“好了,不闹了,给你买酱肘子。” 奶牛猫猫如其名,像只蛮横的小牛,不停撞钟悬的手把墨镜都撞歪了,露出半只凶光毕露的黄眼睛。听到钟悬同意买酱肘子了,他才勉强喵了一声,和他止战。 钟悬帮他扶正墨镜,然后才起身去开门。 谁会这时候来? 晏尔有点好奇,从抱枕上下来,嗒嗒嗒小跑过去,跟着钟悬的后脚跟一起去迎客。 大门打开,裴意浓还没进来,先和地上那只小小的、戴墨镜的奶牛猫对上视线。 一人一猫同时愣住,大眼瞪小眼。 第56章 相顾无言的画面整整持续了一分钟,钟悬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先进来吧。” 裴意浓依言走进来,合住了大门。 他半垂着眼观察躲在钟悬身后的奶牛猫,看它低下脑袋,用两只前爪费劲地把墨镜扒拉下来,再叼着镜腿拍拍钟悬,让钟悬把墨镜接过去。 摘下墨镜,猫的小圆脸和对称分布的黑白两色就看得更清楚了。 裴意浓记得它,它是去年见过的那只叫“耳朵”的小奶牛猫。 只是当时他心灰意冷,以为晏尔可能早就死了,投胎变成一只家养的笨猫,循着前世一些还未忘却的、微妙的牵绊找到自己,见自己最后一面…… 现在这个可能被推翻了,那这只猫莫名其妙跑过来,跳上课桌,对自己一通拳打脚踢都是晏尔的有意为之了。 裴意浓穿着拖鞋走进来,坐在钟悬家里的客厅沙发上,规矩地两手握着杯子喝了口水压惊,用余光打量那只大剌剌踩在茶几上的奶牛猫。 听它一声接一声的喵喵叫,和钟悬沟通着他听不懂的话,钟悬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了几句。 裴意浓耐心地等着,平静都是表面上的,他的脑袋混乱得像被猫扯乱的毛线团。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在语言方面的怠惰,他怎么没有在学习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同时再多学一门猫语? ——学了就不用干坐着喝水了。 他放下水杯,再一次向钟悬确认:“这只小……是晏尔?” 中间有个可疑的停顿,让奶牛猫停止了对钟悬的扑打,忍不住去猜测他想说小什么,对猫放尊重一点可能是小猫咪,不尊重的那刻薄的方向可就太多了。 钟悬打碎了裴意浓的最后一丝幻想,直截了当地回答:“是你哥。” 晏尔不敢回头,他仿佛听到了裴意浓幻灭的声音,他英明神武、高大威猛的哥哥形象从此就不复存在于弄弄的心目中。 弄弄一想起他,脑子里就是这只巴掌大点、叫声奶里奶气的奶牛猫。 他忍不住又责怪起钟悬,大声地喵喵叫:“裴意浓来问你我怎么了,你告诉他我很好不就行了吗!非要让他过来一趟吗?这下好了,我的底裤都被你掀掉了!” 钟悬手往下伸,摸了摸猫的小肚子,安慰道:“没掀,你就没穿底裤,光溜溜一上午了。” “……” 猫气得跳起来咬他,“你有病吧?谁家猫穿裤衩?我已经是很有素质的猫了!” “你们在说什么?”裴意浓终于忍不住出声。 猫终于偏了偏头,偷偷摸摸地瞟他几眼。 被人和猫一起孤立的裴意浓坐在那里,微微皱起眉,看着钟悬问,“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听得懂。”钟悬做猫的资历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更长,对猫话的掌握更是权威,云淡风轻地表示,“你有话想跟他说?我可以帮你转达他的意思。” 裴意浓不太信任地问:“为什么你能听懂?” 晏尔生怕钟悬把心灵感应这件事说出去,猫爪搭在钟悬的手上,紧张地抓了抓他的手背。 钟悬接收到他的担忧,也挠了挠毛茸茸的猫手,然后一脸高深莫测地在裴意浓面前装相:“我是道士,通灵是基础技能,能看穿猫的大脑意识活动。” 奶牛猫安静片刻,抽回爪子,仰起脸问:“这么骗他也不好吧?谁教你的一遇到科学没法解释的事情就赖给道士?” 可惜人与猫之间存在一座巨大的巴别之塔,裴意浓听不懂猫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晏尔观察他并未放松的神色,真怕在他迟疑的那几秒里,自己那不服输的倔强弟弟已经把通灵术和猫语添加进了课后必学课程里。 “今天早上我发现你卧室的镜子碎了一地,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我给你的手机链在你书包,你没有带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 裴意浓声线平稳,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告知给他们,“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裴序联系了我,说你又被夺舍了,那只鬼专程买了机票,让裴序陪他一起去明川。他得看着那只鬼,不要用你的身体胡作非为,现在估计已经登机了。在登机前,裴序让胡林做点准备,胡林说到那边有个叫管哥的人接应,负责保护好裴序和你的身体。” 他说话的时候,奶牛猫踱步到他面前,从茶几一跃而起,跳到裴意浓腿上。 裴意浓和猫接触的不多,家里的可卡布是只怕高的怂货,此生攀越过的最高的地方就是人类的怀抱,从来没有这么机敏矫捷的时候。 他下意识截获了腾飞的小猫,抱住他的肚子。 奶牛猫惊诧地瞪圆了眼睛,抬爪搭在他的手腕上,爪垫软软的热热的,眼神又像是在骂人。两条后腿在半空中扑腾,慌乱地冲他叫了几声。 钟悬说:“他让你放他下来。” 裴意浓把猫放到沙发,猫又爬回他的大腿上,爪子踩上去的感觉特别痒,但不算无法忍受。 奶牛猫挂在他校服下摆,仰起小猫头,眼睛圆润,鼻头粉嫩,张嘴喵了几声,不知道在说什么,听起来娇里娇气的。 家里那只笨狗如果嗓门没那么大,一张嘴就扰民,像猫一样夹着嗓音要饭,也不至于那么讨人嫌。 钟悬传达猫意:“他说不要担心他,他现在挺好的,你把这件事瞒好别让爸妈知道,再顺便帮他跟学校请个假。来看他的时候记得给他带点生鱼片,再把他房间里没玩过的游戏机和卡带一起捎过来,难得不学习的日子他要充分利用。” 裴意浓低头看那只扑棱棱眨巴着眼睛的奶牛猫,第一次发现猫的睫毛居然有这么长……不过,它简短的几声喵呜里应该表达不了这么复杂的意思吧? 但这话里熟悉的好吃懒做的笨蛋作风,是晏尔会说的话没错。 “什么叫我捎过来?”裴意浓不明白它的意思,直接问,“你不回家住吗?” 猫短暂地愣了愣,眼睛倏然一亮,回过头看钟悬,很兴奋地冲他叫了一声。 钟悬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他坐在原处,对上猫明亮的眼睛时,目光无端偏移了些,露出一瞬间的躲闪神色。 下一秒,他的手机响了。 钟悬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说“我下去拿外卖”,没有给裴意浓转述猫话的意思,走的也很快,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玄关一晃而过,没两秒就开门出去了。 应该是红烧酱肘子到了,可是晏尔没心情吃了。 这借电话闪避的模样太眼熟了,眼熟到让他很不舒服。 他看出钟悬不乐意让自己回家,有些沮丧地趴了下来,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爪毛,心里烦躁难消,抽风似的咬了自己一口。 “你在干什么?”裴意浓不理解猫的行为逻辑,但他看过和狗对话的短视频,大体上应该差不多。 “我们单独聊聊,我有几件事想问你。”他把猫拎起来放到沙发上,侧身与它面对面坐着,双手摊开平放在猫的眼前,问它,“你不是自愿变猫的对不对?对左手,不对右手。” 裴意浓的表情严肃,猫也端正坐好,尾巴移至身前,啪的一爪子拍在他的左手上。 裴意浓就知道钟悬不是个好东西,又想起上回见它时猫的脸蛋脏兮兮的,疑似翻过垃圾桶,这回一见面就管他要吃的,谁家吃饱喝足精心照顾的好猫会馋成这样? 他接着问:“钟悬之前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会克扣你的吃喝?你上次来我班里捣乱,走的时候还咬了我一口,是不是在暗示我救你回家?” 晏尔呆住了,在信息差的误导下,他的言行居然能被曲解成这样? 猫有点尴尬,挠了挠毛茸茸的猫脸,左爪搭在裴意浓的左手上——没错,钟悬是个会克扣猫吃喝的坏鬼,好弟弟,有空的时候请多给你亲爱的哥哥捎点人饭过来。 右爪搭在裴意浓的右手上——误会了误会了,都是猫干的,不关钟悬的事,猫为钟悬正名。 猫仰起脸,期待地看着裴意浓,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两只雪白的猫爪倏然被握紧。 裴意浓眉眼浓黑,面色凝重,抓着他的爪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次我会坚持到底,一定会接你回家的,不会再留在他这里受苦了。” 晏尔:“……” 门卡嗒一声打开,晏尔抽不出爪子,又怕被钟悬误会自己在跟裴意浓诉苦,灵机一动,佯装浑身无力地躺在了沙发上,假装自己是被恶霸抢夺的良家猫子。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钟悬拎着外卖放到餐桌上,一眼都没有往他这里瞧。 裴意浓倒是瞧了,但不明白它怎么突然软了,可能因为猫是液体。 他一心要把晏尔带回家,最好的理由当然是晏尔想回家不愿意再跟着钟悬了,故意问给钟悬听:“你今天要不要跟我走?要的话就直说。” 猫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 裴意浓抬起头,望向正往这边走的钟悬,彬彬有礼地请教他:“它刚刚说什么了?” 钟悬说:“喵。” “你喵什么喵,”裴意浓一脸莫名,“我问你晏尔说什么了。” 钟悬静默片刻,掠了心虚的猫一眼,回答裴意浓:“他说,喵。” 第57章 这是晏尔此生吃过折磨的一顿午饭。 猫站在餐桌上,脖子系着米黄色的小围兜,面前是两位巨人般硕大的男性人类,他们的投影一左一右落在黑胡桃木餐桌上,光脑袋就比猫和垫高的圆碟子加起来还要大。 圆头圆脑的小猫咪被他们衬得弱小又无助,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把一小块被切碎的酱肘子舔进嘴里。 一半是钟悬切碎的,另一半是裴意浓切碎的。 这口吃了这一半,下一口就得吃那一半,不能厚钟薄裴,也不能厚裴薄钟。 他们自己不吃——一个不用吃饭,另一个不爱吃油腻的,两个人闲着没事干,偏要盯着猫吃饭。 目光有如实质,在猫的后脑勺烧出了两个窟窿,猫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只顾着埋头吃饭,寄希望于能够息事宁人,可惜没宁住—— 盯就算了,猫可以忍,他们却忍不了,一问一答地吵起架来。 裴意浓问:“你不能给它买点鱼吗?谁家猫吃猪肘子?这种重油重盐的东西吃坏肾脏怎么办?” “我家猫乐意,你别管。”钟悬说,“这是只死猫,偶尔吃点没有影响。” “你才死猫。”裴意浓回骂,“你是救了晏尔没错,我真诚地替他感谢你,可是也不代表你可以人品低劣到当面侮辱他吧?” 钟悬叹了口气,看向裴意浓:“我的意思是,他暂居的这只猫身已经死了,别说吃肘子,就算吃砒霜都不会伤到耳朵的魂魄,我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裴意浓没有放心,又找到了新的发挥角度:“你凭什么让他待在死猫的身体里?钱没给够我付,给我换活的。” “不是钱的问题。”钟悬说,“活猫的身体里有它们自己的魂魄,凭什么让给你?动物也有生命权请你放尊重一点。” 钟悬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裴意浓终于不说话了。 奶牛猫低下头,透过碟子反光的边缘偷偷观察那两个互不相让的人类,明明最开始还能维持冷淡的点头之交,怎么认识自己以后反而关系越来越差了? 他没有孩子,以后也不会有了,却罕见地在青春期都没过去的年纪里共情了自己的父母。 当初他和裴意浓因为爸妈多夸了对方一句、多给对方喂了一口蛋糕而争执不休、大打出手、对簿公堂的时候,他们应该也是这么头痛和无奈吧…… 不对,他俩吵架的时候爸妈可以一手提一个,把他们分开就好了。 猫却只能被他们提溜起来,毫无主动权,又说不了人话,一张嘴就是喵喵咪咪,这还怎么劝架? 晏尔原以为他们会就此偃旗息鼓,却没料到钟悬性格里刻薄的那一面在沉寂很久后突然冒出来,飘在半空睨视裴意浓,乘胜追击道:“什么都不懂就少说两句,挑这么多刺不会显得你有多厉害多关心耳朵,反而一张嘴就露怯,你的高分其实是买来的答案吧?” “现在不是学校里你一口一个学长好的时候了?”裴意浓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挑衅过,轻嗤了一声,抱臂打量他,“我真的搞不懂,耳朵又不是没朋友,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厮混在一起?你到底怎么威胁他了?” “他没跟你说吗?”钟悬有些疑惑地歪头看他,“我现在是他男朋友,弟弟。”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猫咕咚一下,艰难地把肉咽了下去,却不敢抬头,眼珠子偷偷往左瞟,余光瞧见左边的巨人僵硬地把头转过来,盯着猫的后背。 猫毛都要被他烧穿了,他却还在嘴硬地说:“你说是就是?我哥就不是同性恋,是也不会看上你!” 钟悬轻描淡写地反问:“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还得当面跟他亲一口证明给你看?” 谢谢钟悬,猫彻底吃不下饭了,红烧酱肘子从来没有这么难以下咽过。 他们投在餐桌上的影子与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织成天罗地网,将猫凄惨地网罗其中,挣脱不开。 晏尔第一次知道钟悬也会有胜负欲这么强的时候,当初那个叫孙州的小子当面骂他也没见钟悬给他一个眼神,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 也是第一次在裴意浓的眼睛里看到这么接近不可置信的情绪,可能爸妈感情破裂或者其中任何一位出轨了搞出私生子他都不会震惊成这样,只会缜密地制定计划保住双胞胎的地位,再把私生子送到外太空去,地球上只能存在晏尔一个会和他争宠的生物。 ——很好,现在多了一个。 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讲,钟悬应该不能算是一个生物。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裴意浓愿意接受的好消息,谨慎地决定起码二十年以内都不会跟他提。 但是也有一件好事,晏尔苦中作乐地想,我现在居然是一只猫。 猫不会说人话,也不用给裴意浓一个解释,他只要继续吃吃睡睡玩玩,就能躲到裴意浓自己说服自己的那一天——也有可能是决心把钟悬发射到外太空的那一天。 奶牛猫低头嗅了嗅自己猫生中最后一顿红烧酱肘子,虽然没有胃口了,但依旧很香。 既然是最后一顿,那就更不应该浪费,嗷呜几大口把切得细细的碎肉条卷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 猫的好食欲让两位巨人都沉默了,耐心等待他吃完午饭,垂着眼专注看猫低头舔肉,抬头咀嚼,粉色的猫猫嘴一动一动的。 室内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猫吧唧吧唧的干饭声。 直到奶牛猫咽下去最后一口,甚至没顾得舔干净自己油乎乎的猫嘴,嗒嗒嗒跑到裴意浓面前,柔顺无害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指。 裴意浓面色稍缓,那股被双胞胎背叛的怨气还未平息,就见这只没心没肺的猫又嗒嗒嗒地跑到钟悬面前,公平公正地也蹭了蹭他的手。 钟悬把他的围兜摘了,接着扯了张湿巾,一手抬起猫脑袋,另一只手把猫脏兮兮的嘴巴擦干净。 擦完也不放猫走,捏住猫的一只前爪,用控诉渣男的语气问:“为什么不帮我说话?你说要养我一辈子的誓言呢?被你吃了?” 裴意浓一脸冷漠地瞥了眼钟悬,抓住了猫的另一只前爪,用“你最好是个渣男”的语气问:“晏尔,你跟他只是玩玩而已,对吧?” 晏尔:“……” 猫吊着前爪,被迫用两条后腿站立,像极了小时候贴墙罚站的时候。 两只三角耳朵不受控地向两侧平贴,耷拉成飞机耳,有些委屈地冲钟悬喵了一嗓子:“宝贝,我是真的爱你。但弟弟是我妈亲自生的,很辛苦的,看在她的面子上,你对弄弄态度好一点,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好不好?” 钟悬垂眼看他,没有回话。 “爪子爪子,”猫瞅了自己的前掌,哀哀地叫唤,“我的爪子酸了,你松松手,这个姿势我不太舒服。” 钟悬这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 猫得到一半的自由,又转而向裴意浓跑去,这次不要钟悬翻译猫话了,他让裴意浓拿出手机,平放到桌上,用肉垫在屏幕上拍拍打打。 猫的爪子太不灵便,打五个字删四个,几分钟才艰难地敲出一行—— 弄弄,他是你嫂子,放尊重一点,不要动不动对人家大小声。 看清楚这行字后,裴意浓近乎呆滞地看着那只一脸坦然恬不知耻的奶牛猫,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有股抑制不住地想往他哥的傻瓜脑袋上狠狠敲一下让他清醒一点的冲动。 可晏尔现在变成了一只猫,站起来还没他的巴掌大,真敲一下可能就砸扁了。 他忍下不悦,问猫:“你只管我不管他是吧?” 天地良心,猫明明两个人都劝了,不能因为弄弄听不懂就误会他偏袒了钟悬吧? 奶牛猫看了眼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表面被他尖利的爪子刮出了几道浅痕。 他犹豫片刻,没有再试图打字沟通,往前走了几步,后腿站立,用猫的怀抱搂住裴意浓,仰起脑袋,轻轻地朝他喵了一声。 裴意浓冷眼看了它许久,最后才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低声问:“你不会被他欺负,对吧?” 猫回答他:“喵。” 半个小时后,晏尔送走了要回学校上课的裴意浓,钟悬原本请了整天假,也被赶去了学校。 他特地小跑去阳台偷窥,看到这两个人是错开走的,丝毫没有要搭话或者和好的迹象,失望地掉头回卧室睡午觉。 奶牛猫吃下了远超它体型的分量,小肚子撑得圆圆鼓鼓,连弹跳能力都受到了影响,鼻子“啪”的撞到床垫,反弹回地板上。 猫顺势打了个滚,抖了抖毛重新爬起来,仰望高高的大床。 他抬起前掌,伸了伸爪子,心想钟悬你自己不给猫剪指甲,就怨不得我了。 好在床单比沙发垫耐刮,猫在大床上奔跑,腾飞,啪唧一下扑进自己的小毯子里。 眼皮刚合上,他又觉得缺了点什么,重新睁开眼,瞳孔微微放大,在大床上巡弋了一圈,然后叼着毛毯一路拖到钟悬的枕头上。 站在上面,确认了此处是最柔软的地方。 猫裹着毛毯蜷在蓬松的枕头上,两只粉嫩的爪子忍不住按压上去,张开又收拢。浑圆的眼睛半眯起来,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尾巴尖从毯子边缘伸了出来,慵懒地晃动几下。 等他踩累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趴进自己踩出的小窝里,团成一颗巧克力奶球,长长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呼噜声渐渐变得绵长。 钟悬没上晚自习,黄昏时回到家,刚进卧室,就见有只小猫在他的枕头上睡得四仰八叉,毛毯被他蹬到脚下去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旁边还有几根可疑的勾丝。 他捏捏猫耳朵,戳戳猫的嘴筒,又拽了拽猫的胡须,抓着猫掌看他啪嗒嗒哪里都踩得去的脏爪子,晏尔这才被他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不擦脚就踩我的枕头,”钟悬把猫拎起来,故意吓唬他,“信不信我剁你的爪子?” 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此刻才彻底苏醒过来,没有搭理他的玩笑话,四肢扑腾着要钟悬放下他。 钟悬把猫放回床上,半跪在床旁边,打量他要做什么。 猫踩过松软的被子朝钟悬跑去,伸手抱住他,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里,喵了一声说:“钟悬抱一下。” 爪子勾着钟悬的脖颈皮肤,很小心地没有勾破皮,只留下一点轻微的刺痛,但比刺痛更有存在感的是贴在皮肤上的一团柔软的绒毛,扫过锁骨的温热呼吸,还有小猫胸口扑通扑通的跳动。 钟悬短暂地愣了片刻,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又做了什么坏事要我原谅你?” 猫好意和人贴贴却被污蔑,不太高兴地用尾巴尖甩了他一下,松开他,往侧边钟悬的肩膀爬去。后腿差点踩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问他:“你跟裴意浓说你是我男朋友,是怕我会就这样跟他走吗?” 钟悬怕他掉下来,伸手把他抱住,然后才想起来回答:“你会吗?” “我是想带你一起回家的,可是你和裴意浓碰上容易吵架,你在我家也不一定待得惯,不想去就算了。” 猫站在他的手心里,从他的袖口嗅到一股熟悉的、沾染在枕头上的苦味。 钟悬眉眼微垂,表情看着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有些凉薄地拆穿道:“你不是不高兴了吗?” “是有一点。”晏尔诚实地说。 钟悬看着他:“你跟我只是玩玩而已,对吗?” “当然不是。”晏尔矢口否认。 钟悬望着猫,猫也望着钟悬,透亮的铜黄色眼睛里倒映着他疏朗的眉骨,和微微泛光的、栗子色的眼睛。 晏尔喜欢他眼睛的颜色。 他忍不住凑近,湿润的鼻尖碰了碰钟悬的,猫嘴张张合合,又开始说讨人喜欢的甜言蜜语了。 “你看不出来吗?我这么爱你,这么需要你,该担心你跑掉的不应该是我吗?” “钟悬,不要害怕,只要你不总想躲着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两句话的真心程度有待考证,只有需要他大概是真的,没有自己,晏尔只会是一只不知道往哪儿飘的孤魂野鬼。 钟悬屈指往小猫的额头弹了一下,看着他捂着额头倒在床上,恼怒地翻身起来问:“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欺负猫呢你?!” 钟悬戳了戳小猫脑袋,对着他说:“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晏尔又生气了,背过身去没有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钟悬的声音:“我们也去明川吧?方便及时搞清楚那边的情况。” 晏尔思索片刻,转回身说:“好啊,你去请假。”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爪子扒住钟悬的手臂,大声喵道,“去可以,我要有自己的座位,不跟你挤也绝对不走宠物托运!” 第58章 五月中旬,明川博物馆有场三源文化文物特展,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件文物会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集体亮相,其中就包括向平临博物馆借出的、肃灵皇帝石椁里的一卷金片竹书。 晏尔划拉平板,灵活地用猫爪检索更多关于这卷金片的消息。可是除了宣传图里一张清晰度不是很高的照片,就没有其他更有价值的内容了。 他问钟悬:“这东西真的是那只鬼想去看的吗?除了是金子做的上面写了字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不是裴序说它很在意这个吗?有文字信息的随葬品应该挺特别的。”钟悬在翻阅资料的间隙抬起头,随口说,“万一是皇帝的日记本呢。” 他在看的东西是今早刚刚发布的,肃灵皇帝石椁内另一座木棺的官方发现。 木棺内的尸骨属于男性,从骨龄判断不满十六周岁,身份不详,死因是慢性汞中毒。 除此之外,有一个很诡异的、引起广泛讨论的发现:石椁内同样的温湿度环境,这名少年的骨殖腐败程度远比肃灵帝严重得多。 专家解释说可能是地质变化引发的内部气温的改变,但这个解释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同。 毕竟帝王的少年情人,一椁双棺,天命同享听起来比所谓的生同衾死同穴还要深情,还要引人遐想。 什么地质变化就太死板太没意思了,少年那么年轻,死得又那么早,人们更希望看到的还是竹马之交,有情却不能共白首,于是皇帝变疯批,刚登基就滥杀,差点被兄弟整下台,在位的大半光阴都在研究鬼神之说,期望能召回少年的鬼魂,为此执着几十年,直到死前都不放过人家,要挖他的坟和自己埋进一个石椁里…… 钟悬翻完评论区的猜想,感觉脑子里被塞进一百本关巧巧爱看的狗血烂俗小说。 晏尔查不出东西,丢开平板,小跑过来找钟悬,把他的长腿当成了猫爬架,灵巧地攀越到钟悬的肩膀上,趴在那里和他一起看。 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时不时地擦过钟悬冰凉的后颈,钟悬侧眸看他一眼,猫却没有察觉,凑近问:“这个无名少年就是那只鬼吗?” “我觉得是。”钟悬说,“他和肃灵帝关系很暧昧。” 晏尔却有一个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他已经和喜欢的人合葬一处了,为什么还执着于让我表哥跟他冥婚?说不通吧。” 钟悬说:“有可能它不知道这件事,有些鬼的记忆是残缺的,所以它想亲眼去看那卷竹书,找到自己过去的经历。” 晏尔有些好奇:“你的记忆是完整的吗?” 钟悬摇头:“我不记得我以前的家人长什么样了,不过不是成鬼的原因……已经过去太久了。” 久到他失去他们的时间是与他们在一起时间的两倍长。 奶牛猫用脑袋蹭了蹭他,说:“没关系,你心里还记着他们呢。” 风从狭窄的巷道穿堂而过,掠过斑驳的围墙,披挂在墙上的绿叶簌簌作响,掩盖了猫咪踩在墙头的细微脚步声。 晏尔等了半年,藤本月季终于进入花期,漂亮的水粉色簇拥着攀援在老墙之上。风一吹就微微拂动,一眼望去仿佛流动的花瀑。 奶牛猫突然兴奋起来,在围墙上花叶之间奔跑。 钟悬没有追他,举着手机慢悠悠地录了段猫翘着尾巴撒欢的视频,不紧不慢地跟过去,直到猫自己停下,专注地盯着什么。 他站立起来,前爪勾住高处的一根花枝,用尖牙咬断,叼上自己的战利品往回跑。 一直跑到钟悬跟前,猫往下跳,腾空飞跃到他身上。 钟悬托着猫的腋下,低头看叼在猫嘴里的那支惨兮兮的月季花,故意叫他:“偷花小毛贼。” 猫眨巴几下眼睛,扑腾着把花怼进钟悬胸前的衬衣口袋里,喵了一声,愉悦地说:“你是从犯。” 因为晏尔必须要给猫专座的要求,钟悬原本打算包了一架私人飞机飞去明川,后面才发现就算是包机也需要猫有健康证和疫苗接种记录。 一颗猫头凑了过来,问钟悬:“我没有打过疫苗吗?” 钟悬挠他的下巴,说:“拿出去会吓到别人,怎么打疫苗?而且我也没想过带猫出门会有这么麻烦。” “应该是文明出行才麻烦。”晏尔躲开他的手,在地板上打了个滚,雪白的肚皮被照进来的阳光晒得闪闪发光。他躺在地上,懒洋洋地说,“你打辆车把猫往包里一揣,拉链拉上谁会知道包里有只猫。” 钟悬垂下眼,伸手捏了捏他的爪子,笑着问:“你乐意被揣进包里吗?” 猫仰头看他,喵了一声:“那不行。” 其实打车也能过去,但是明川是个西部城市,开车走高速要十个小时。 猫最近打喷嚏有点频繁,虽然没有发热的症状,但精神蔫蔫的,钟悬担心他会生病,十个小时的长途对猫来说太辛苦了。 钟悬想主意的时候,奶牛猫溜去餐厅。 餐桌摆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水红色月季花插在里面,花瓣鲜嫩,仍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猫从椅子跳上餐桌,伸爪从一个纸盒里扒出只被他啃过的蛋挞,又咬了几口酥皮。 被猫偷吃两次,蛋挞只受了点皮外伤。 溜达回去的时候,晏尔提醒钟悬:“其实我姨姨也有私人飞机,自家的飞机就不用健康证了吧?” 于是,钟悬主动联系了裴意浓,裴意浓同意帮忙,但是他也要一起去。 猫噼里啪啦打字,用弄弄你高考在即不能分心为由拒绝了他。 裴意浓云淡风轻地说:“我没跟你说过吗?我不用高考,已经保送了。” 晏尔:“……” 猫伸爪抱住钟悬,把脸埋进他怀里,伤心地嘤咛了几声。 钟悬摸了摸猫圆圆的后脑勺,安慰他:“不哭啊,你也是一只聪明猫。” 裴意浓拧眉问:“他哭什么?不应该恭喜我,为我感到高兴吗?” “对他不要这么苛刻,”钟悬回答,“笨蛋也是有自尊的。” 裴意浓带来的除了他保送的好消息,还有晏尔闲置的游戏机。 猫在沙发上趴了一下午,在用猫爪和摇杆与按键进行磨合,在游戏机里浴血奋战,钟悬喊了他几次他都听不见。 钟悬走过来,揪他的猫耳朵,问他:“过来洗脸洗爪子,你还睡不睡了?” 猫头也不抬:“马上马上,你等我打完这只——喵嗷!钟悬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钟悬直接拎起他,一手抓住胡乱踢打的猫脚,强制带去浴室给他洗脸刷牙。 猫梗着脖子站在洗漱台上生闷气,眉头耷拉下来,压住一半的眼睛,露出一副委屈相。尾巴圈住前爪,背毛微微炸起,像个凶巴巴的大毛球。 钟悬没有惯着他,拿着根猫用牙刷往他鼻尖敲了一下,说:“张嘴,再不管你你要变成网瘾猫了。” 他都要怀疑裴意浓是不是故意的,阴险狡诈,送游戏机过来离间他和猫之间的感情。 染上网瘾的猫气性格外大,不跟钟悬抢枕头了,一只猫叼着毛毯睡到了床边,怎么叫他都不搭理钟悬。 ——没有睡在客厅沙发上是因为有个可恶的男鬼把卧室的门反锁了,非法拘禁猫,限制猫身自由权! 钟悬穿着睡衣坐在床头,问他:“你真的不过来了?我在你心里还没有一个游戏机重要是吧?” “这是游戏机的事情吗!”奶牛猫缩在毯子里指责他,气得胡须不停抖动,大声喵喵叫,“你不尊重我!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把我拎起来,我前面没存档,全白打了!你等我几分钟会怎么样?控制狂,我爸妈都没这么管过我!” “知道了,下次让你存档好吧。”钟悬慢慢地挪过去,手伸进毛毯里偷偷捋猫的尾巴毛,一边观察猫的神色一边说,“可是我下午叫你几次了,早上你自己说要去外面遛弯,回来的时候顺便给你买根冰淇淋,你去了吗?冰淇淋买了吗?我叫你的时候你理我了吗?” 猫没有吱声,只有一根尾巴从毛毯底下钻出去,蹭了蹭钟悬的手心。 钟悬继续给猫顺毛,低声问他:“明天你要玩游戏还是买冰淇淋?” 猫从毛毯里钻了出去,挂在钟悬睡衣上,哼了一声说:“买完冰淇淋再回来玩游戏。” 夜里,晏尔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窸窸窣窣地爬在钟悬脸上。 湿润的鼻尖碰了碰脸颊,猫问:“你睡了吗?” 钟悬侧过身,对上猫在夜里发光的眼睛,伸手抚摸他的背毛:“怎么了?” “我在想那只厉鬼的事。”晏尔凑近,悄声问,“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和你身上,我意外过世,你在很多年后遇到转世的我,你会怎么做?” 钟悬垂眸看他,还未出声,猫很自觉地呸了两声,“猫言无忌猫言无忌,我身体好着呢才不会早死,这个假设不成立只是随便跟你聊聊。” 钟悬摸了摸猫的脑袋,思索片刻后说:“我不会打扰你。” 猫顶着他的手仰起脑袋:“为什么?” “不是躲你。”钟悬停顿了几秒,然后说,“我不认为人转世以后还是同一个人,就算是,这一次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不会因为过去的感情擅自打扰你。” 猫夸奖他:“你是只好鬼。” 接着,一团毛往钟悬脸上一扑,奶牛猫伸爪按了按他的脸,低下头亲昵道,“我允许你来打扰我。你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我跟你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我也会想认识你的。” “谢谢。”钟悬微微屏气,闷声说,“这个以后再说。你先从我脸上起来,我被你压得喘不过气了。” 第59章 展览会开始第二天,两人一猫坐上前往明川市的私人飞机。 陆续有人把看展时拍的文物照片传到网上,很多人调侃明川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故意搞事情,把肃灵皇帝的随葬品都陈列在一个厅,那个厅的主题叫“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裴意浓点评:“现在同性恋是一点不避讳了是吧?” 团在钟悬怀里的晏尔抖了抖耳朵,扭头看他一眼,无端有种他在指桑骂槐的感觉。 刚落地不久,明川市就下起了小雨,猫踩在商务车的座椅扶手上,透过沾满水珠的车窗看道路两侧的商铺和站在便利店门口躲雨的行人。 裴意浓在联系裴序,钟悬则在给他的三师兄,一个叫管一豹的男人打电话。 据说这个人行事风格比较鲁莽偏激,打起架来顾头不顾尾,听说要收拾的鬼夺舍了人身,还不能伤害人身时他差点撂挑子不干,不知道后面怎么被胡林劝回去了。 幼猫精力有限,车开在路上晏尔就累了,困恹恹趴在他怀里打瞌睡。 钟悬刷房卡开门,猫撒开丫子跑了进去,跳上沙发,四爪摊开,躺成了一块疲惫的小猫抹布。 室内很安静,能听见外面沙沙的雨声,钟悬的影子移了过来,水杯吸管凑到猫嘴旁边,问他:“要不要喝水?” 猫没有睁眼,咬着吸管咕咚咚喝了几大口。 虽然到了明川,但晏尔现在是只到哪都禁止入内的宠物,还是进不了博物馆看展,他轻轻地喵了一声,问钟悬:“明天我是附在你身上一起去吗?” 钟悬的声音却罕见地有点犹豫:“去看可以,但是要和他们错开。” 晏尔闭着眼睛问:“因为不能打草惊蛇?” “嗯。”钟悬把猫的水杯放到茶几上,看他睡熟了才抱起他走进卧室,低声说,“万一跟它撞上,你在我的身体里会有危险。” 展览第三天,乔装打扮去看展的裴序被粉丝认出来了。 他站在扫描版的金片竹书前面,穿着简单的白t牛仔裤,戴蓝色棒球帽和黑口罩,发现偷拍的镜头时,第一反应就是把一个面无表情的苍白少年挡在自己身后。 照片传到了网上后,很快被人扒出来他入住的酒店,酒店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趁此机会,晏尔附身钟悬和裴意浓一起去了博物馆看这卷金片竹书。 亲眼见到竹书的扫描版,晏尔才发现刻在金片上的第一行字,赫然就是那句“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旁边有几行简短的介绍,说这卷竹书刻录的是一件皇室秘辛,代表了古代帝王的手足之情,与他带入棺椁中的至死愧疚。 金片上记载的这个人叫翘君,他是肃灵帝的表兄弟,却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过姓名。 少年时他们同吃同住,关系近得和寻常百姓家一样,没有皇子王孙的身份,只以兄弟相称。直到肃灵帝及冠那一年,他在给翘君的书信最末尾留了行字,写着: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妈耶,真给你猜对了。我就知道他不是个正经皇帝,正经人谁写日记啊。”晏尔小声说,“他俩看着感情挺好的,恩爱竹马,那他的遗愿算是在正主身上实现了吗?” 钟悬却说:“先等等,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翘君的存在在后世里被有意抹去,可在当时,他的身份极为特殊。 他的外祖是开国皇帝太极帝,太极帝四处南征北伐,子嗣稀薄,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个长公主,也就是后来翘君的生母。 太极帝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儿子立为太子,将皇位传给他。太子叩首向太极帝承诺,等他即位,要给长公主最崇高的地位,为她觅得良婿,等她的儿子长大,将来还位于他。 这不是一句空话。 后来,他没有违背这三句誓言,翘君出生前,他从未立过太子,翘君出生后,他就拟好了遗诏。 皇子间的明枪暗箭没有波及到翘君,他被当时还未登基的肃灵皇帝保护得很好,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表兄舅母全是虎豹豺狼。 也是因此,他的性情格外单纯和善。 肃灵帝用了很长的篇幅去描摹他心目中的翘君,写他的字有多好,多有风骨,写他的书画与琴声,写他给小宫人捡掉进水池里的帕子时笑意盈盈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说他的性情不该如此温驯,又欣慰于王府里人人都偏爱他。 翘君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身体一直不太好,受不了惊吓,最讨厌因为骑马骑得不如别人快而被嘲笑。 曾经有人奉承翘君,说他是真正继承了太极帝王血的人,骨子里就有征伐的欲望,翘君不爱听这种话,皱眉离席,再也不理会那些人。 他不喜欢流血,不喜欢牺牲,害怕这些充满血腥的东西,希望大家都能和和乐乐的。 肃灵皇帝每次听到他的这些幼稚话都会笑,说这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妄想,他漫长的余生都在为这句话而感到悔恨—— 的确是妄想,因为翘君死于长达十年的慢性中毒,最怕血的人因为长期吐血而死,在不满十六岁的年纪里夭折。 他的死是一个信号,至此,皇权之争才真正摆在了明面上。 直到肃灵皇帝即位那一年,他以兄长的身份为他报了仇,阳春三月,仗杀百余人。 回到酒店,钟悬接了个电话,说要去见个人就出去了。 裴意浓带着饥肠辘辘的奶牛猫去餐厅吃饭,只是点了个餐的工夫,对面就围了一圈客人,都在看猫聚精会神灵活挥爪,用平板玩切水果的小游戏。 还有几个外国人用不怎么熟练的中文夸它小茂密so cute。 猫耳尖微动,仰起甜美可爱的小圆脸,朝他们“喵”了几声,围观的人群里掀起一片惊呼声。 猫更来劲了,毛茸茸的大尾巴翘得高高的,踩着小猫步朝他们走去,光撩人却不给摸。 裴意浓坐在对面,冷眼看着晏尔老大一个人装小猫咪卖萌,卖得炉火纯青浑然天成,和刚认识的客人打成一片……深觉此人真是越长大越不要脸,做人做猫都一个德行。 菜上齐了,钟悬还没回来,晏尔没忍住先开了饭,指挥裴意浓给他盛黄鱼羊肉汤。 他舔了几口汤,直勾勾地盯着裴意浓面前的小碟子,等他把剔好的鱼肉羊肉端过来。 裴意浓不知道他也去了博物馆,便把金片竹书上的内容转述给他听。他和晏尔的想法一样,问道:“如果他的遗愿在正主的身上实现了,那还有必要再跟裴序纠缠吗?” 猫从碗里抬起脑袋,舔了舔嘴巴,转身在平板上打字:“我觉得可能没这么简单。” 裴意浓问:“为什么?” 晏尔抬着一只前爪,站在桌上思考片刻。 完整看完那卷金片竹书以后,他反而坚定了最初的猜想,厉鬼没有在肃灵皇帝身上得到爱,才会因此形成化鬼的执念,就算裴序是个对它毫无感情的陌生人,也要用冥婚这种形式来证明裴序爱他,他得到过爱。 在裴意浓的注视下,他慢慢地打下一行:“文字具有矫饰性,是会骗人的。” 一道阴影忽然覆盖在猫身上,粗犷的嗓音随之响起:“哎呦,会打字的猫,够稀奇的。” 晏尔仰起脑袋,看到一个穿牛仔外套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他身形高大,笑容却很清爽,回过头问钟悬:“师弟,这不会是你的那只猫吧?” “是我的。”钟悬说,“被鬼夺舍的那具身体就是他。” 男人挑了下眉,看着猫意有所指地说:“原来就是你啊。” 奶牛猫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男人却没有对这句话做任何解释。 钟悬向他们简单介绍:“这是我师兄,管一豹,就当他是个打手吧。” 打手本人管哥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自然地加入进这顿午餐里,拉开椅子坐下,毫不避讳地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那个老皇帝留在棺材里的金书?” 裴意浓刚点头,他就说:“那这只小猫咪很聪明啊,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晏尔还在等钟悬给他挑肉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筷子,又被男人点名了,扭头朝他看过去。 管一豹曲指敲了敲餐桌,对他们说:“胡林那边的新发现,收殓遗骨的棺木上刻满了镇压恶鬼驱逐亡魂的符咒,生怕它死后有灵会来地宫作祟。要真有这么情深似海,怎么会怕鬼怕成这样?” 他提著夹菜,“啧”了一声,感叹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怎么会怕鬼敲门?” 第60章 从酒店后门出来,外面下着稀疏的小雨,车流拥挤,路上只有两三个行人。 “晏尔”说想在外面走走,裴序点了下头,捞起他卫衣的帽子盖住了头发。他侧眸看裴序一眼,压在帽檐下的眉目黑白分明,眼神不像是恶鬼,像个时而纯真时而发疯的孩子。 很多时候裴序都会有这种错觉,然后迅速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用人的思维去揣度鬼。 路过便利店时,裴序进去买了瓶水,拧开递给他,随口问:“你的名字是翘君吗?” 帽檐和额前的碎发盖住了眼睛,从裴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唇角扬起的弧度,心情很好地“嗯”了声:“我活着的时候叫这个。” 他没有喝水。水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表面凝着一层白霜,他拿在手里,捏得塑料瓶咯咯响,眼神放空,突然陷入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皇帝舅舅很疼我,兄长你也很疼我,你们崇拜祖父,想效仿他,成为他那样杀伐果断、有雄才大略的人,时常会对我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裴序问:“所以觉得伤心?” “伤心吗?”翘君轻声说,“没有察觉到之前,我只是觉得不喜欢。” 他不喜欢这种眼神。 可是人人都知道,在小辈里唯一继承了先皇血脉的翘君,是一个优柔寡断到几近软弱的人。 软弱。 站在漫长的黑暗里,他回望自己短暂的一生,也只会用这一个词来形容自己。 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在发现皇帝舅舅身边的宫人在给自己下毒时选择缄口不言,只是把汤药倒进盆栽里;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拦住要给他求解药的兄长,要他无论如何都要装作不知道此事;如果不是软弱,他不会在得知命不久矣惶恐不安时,因为兄长决心与他一同赴死而感到安心。 兄长爱他的心是真的,愿意以命殉情也是真的…… 至少在那一刻是真的。 他只是后悔了。 他的匕首没有扎进心口,颓然掉在地上,翘君还是孤零零地死去了。 如果事情就停在这里该有多好,翘君愿意像金片竹书里写的那样做一颗死于皇权的弃子,也不想知道之后血淋淋的真相。 退房后,裴序换到了晏尔他们入住的酒店,房间相隔两层。 收到裴意浓问“有没有空见一面”的消息时,裴序按灭手机,摘了棒球帽放到桌子上,看到翘君跪坐在窗台上,正在看外面的鸟。 裴序对翘君说:“先去洗个澡吧,一会儿我带你去吃饭。” 翘君回头,他用晏尔的眼睛看他,用晏尔的声音说“好呀”,可他们一点也不像。 几分钟后,房门被敲醒。 裴序走过去开门,表情不由变得错愕:“怎么是你?” “时间有限。”门外的人语速很快,“我们长话短说。” 翘君裹着浴袍出来时,房间门敞开着,一个圆脸的酒店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进来,站在圆桌前面摆盘。 翘君眨了眨眼睛,问道:“不是出去吃吗?” 裴序拉着他的手腕带他去吹干头发,用商量的语气问:“下大雨了,现在出门不太方便,就在房间里吃好不好?” 翘君抬眼看他,黑眸湿亮,微扬的尾音和刚才一模一样:“好呀。” 来到明川的这几日,除了要裴序每天都陪他去看文物展外,他表现得尤其乖顺,再没有表露出一点恶鬼该有的怨恨与攻击性。 不过裴序没有因此而放松,尤其在收到裴意浓的提醒,告知他: 小心那只鬼,肃灵皇帝有可能是杀死它的真凶。 消息跳出来时,翘君刚拖着椅子坐过去,乖乖等着裴序给他剥螃蟹吃——鬼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他只是把和裴序一起吃饭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好玩的游戏。 裴序下意识把屏幕按灭,可是太迟了,翘君瞟了一眼,简短的两行字尽归眼底。 “他猜错了,杀死我的不是你。”翘君轻描淡写地说,“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只有兄长对我最好。” 他抬起那双微圆的杏眼,亮晶晶卖关子的模样又有点像晏尔了,“你猜杀死我的是谁?把我变成不得超生的厉鬼的又是谁?” 裴序放下剥到一半的螃蟹,尽量平和地问:“是谁?” “我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有幸大难不死,是你的父皇,也就是我的皇帝舅舅赐药保住了我的命。”翘君轻声细语地说,“可是吃来吃去,病总是不见好,后来,我发现有人在药里下东西,我就自己偷偷停了药……然后我病得更重了,不到十六就死了。” “你说好不好笑?我以为的药,是害死我的毒,我以为的毒,是给我续命的药。还好我拦住了你,没让你冲进去找你父皇,不然兄长你又会有什么下场?” 皇帝舅舅赐的药是一种巫毒,能让死人的皮肉栩栩如生,重病之人回光返照。 献药的方士没再用长生不老的陈词滥调骗人,他们说,这药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祭品,如果陛下愿意献祭子孙之血,祈求鬼神庇护,就能保佑陛下江山永固。 那些宫人不敢拿真正的皇子龙孙开玩笑,便看上了翘君,他是先皇的子孙,他身上流着真正的王血。 他们赌对了。 翘君急病痊愈那一天,宫中设宴款待方士,龙颜大悦。 “皇帝舅舅以为我会在成年那一天死去,他想错了,得知我早夭,他哭得好伤心啊。”翘君托腮说,“立刻就下令换了我的尸身,割开我的脖子取血,他要用我的血做九九八十一根蜡烛,每次蜡烛燃起,我的血泪就会抚慰那些死在先祖手中的亡魂,鬼神之力会庇佑他的子孙后代。” “可惜,我没有那么多的血,凑不够八十一根蜡烛。”他看着微敛着眉的裴序,轻松道,“没关系,没有血不是还有肉吗?我就飘在半空中,看着他们一块一块地割我的肉——” “不要再说了。”裴序哑声打断,问道,“那他呢,你兄长他没帮你吗?” “他在陪着我呢,在我病死的那一天,在我被做成蜡烛的那一天,在我的蜡烛燃烧着的每一天,他都在旁边看着、陪着我…… “你害怕了吗?我不是来找你索命的,兄长。”翘君把手搭在裴序温热的手背上,“我说过了,所有人里,只有你对我最好。” “好在哪里?”裴序没有挣开,面色冷淡地问,“好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吗?” “好在他真心爱我。”翘君语气轻快。 “那不是爱。”裴序看着他,神色近乎怜悯,“如果他真心爱你,但凡他勇敢一点他都会为你拼死抗争,带你亡命天涯,他不会被你一句话劝回去,眼睁睁看着你死后被千刀万剐;懦弱一点也无所谓,起码他会心甘情愿陪你赴死,黄泉路上有个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到,在死后表演深情,他就只是一个虚伪的懦夫。” 翘君不服气地问:“他就不能又爱我,又怕死吗?” “能。”裴序垂眸看他,目光清明,“但他不能一边说爱你,向你承诺得千好万好,一边怕死怕得哪一条都没做到,只把自己保护得最好,摘得干干净净,装得大义凛然。” 翘君抿着唇角不说话了。 裴序反问他:“你缠着我,是因为你真心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是真心爱我的,他战战兢兢地爱着我,因为想念我所以喂养我,虽然恐惧我但还是愿意陪着我;我也是真心爱着他,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了他的江山而死,这样我的死就会变得更有意义。”翘君轻声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那我的一生,还剩下什么呢?” 裴序反问他:“那你缠着我,又能得到什么?你以为的爱吗?” “你的匕首掉在地上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对我说话,你说如果有来生,你一定会陪我同生共死。我不计较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只要你能履行你的承诺。”翘君回忆着那时的情景,双眼微微发亮,很高兴地说,“兄长,我终于等到了你的来生,这一次我给你选,你要陪我同生还是共死?” 裴序问:“有什么区别?” “同生就是我用你弟弟的身体活下来,共死就是履行你没完成的约定,陪我一起赴死。”翘君抓着他的手,不依不饶地说,“不管怎么选,你都要永远陪着我。” 裴序叹了口气:“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翘君回答:“没有。” “那我选同生吧。”裴序反握住他冰凉的手心,在翘君怔愣住想要抽出时,他更紧地缠绕住翘君的手指,垂眼专注地看着他,“不过,非得是我弟弟的身体吗?他是活人,肉身被你的怨气侵蚀,不出两年就会枯朽,你想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认识你一次?” 翘君是鬼,在他的目光下却无端感到脸颊发热,小声问:“你要怎么样?” 裴序倾身靠过去,凑在翘君耳边,循循善诱道:“你还记得那个叫钟悬的小子吗?你觉得他的身体怎么样?” “钟悬,验证码验证码!”奶牛猫心急火燎的叫声从卧室里传出来。 “4685。”钟悬回答。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一声,终于不是猫鼓捣出来的手机验证码,钟悬等到了他预想中的答复。 钟悬垂眸思忖片刻,把这条新短信删掉,走进卧室找那只不安分的猫:“你在干什么?” 猫没有回答,一见他来了,前腿并立,端庄地坐在床上,结果下一秒,整只猫都被钟悬端了起来。 他拿起被猫藏在屁股底下的平板,亮屏后,该猫新发布的无美颜自拍照映入眼帘,标题为“泥嚎窝素奶牛猫”。 新号数据不错,发布不到三分钟就有两百多个点赞。 钟悬翻了翻新评论,越看越觉得好笑,顺手把几条对他的猫发表不正当言论的评论删除,低头问:“不打游戏喜欢上自拍了?” “我在做两手准备。”猫仰着脸看他,振振有词地喵喵叫,“万一我的身体拿不回来了,我还可以做网红猫接广告给自己挣猫粮。不然猫在屋檐下,老要看你的脸色——”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的脸色了?”钟悬放下平板,逮住这只体型小小、脾气大大的奶牛猫,垂眼问他,“不一直是我在看你的脸色吗?” 猫不听,抬爪抵在钟悬嘴巴上,被他抓住移开了。 “我觉得我可以在这方面作出一番事业。”猫威严地说,“我很认真的,你别捣乱。” “嗯嗯,事业。”钟悬强制亲了猫一口,捏着他的爪垫说,“那也不能光拍床照吧?要不要去海洋馆,让裴意浓带你去看大鱼,顺便拍点其它风格的照片?” 猫疑惑地问:“为什么是裴意浓带我去?你不去吗?” 钟悬眨眨眼睛:“我和师兄有点事,你也别来给我捣乱,好不好?” 猫听出他嫌自己和裴意浓碍事了,毛绒绒的尾巴不满地甩他一下,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好好好,我和弄弄走,不打扰你们。” 第61章 几个师兄们都知道,师父离开是为了处理一件棘手的事——解除他亲手施加在钟悬身上的禁制。 两年前,钟悬在平临市大开杀戒,打得过的、打不过的都往前莽,把姜丑吓得要死,以为师弟发疯了。 师父看着原本眉清目秀的小徒弟破破烂烂地回来,人破破烂烂的,猫也破破烂烂的,气不打一处来。胡林热衷于除鬼是为了赚钱,管一豹热衷于除鬼是他就爱打架,可钟悬没有目的,他纯粹是在跟自己较劲,他厌恶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最终,师父同意姜丑的请求,给钟悬下了禁制。 禁制的作用是为了限制钟悬的行动,让他珍惜自身,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以后真想做个捉鬼师有杀不完的鬼,现在就好好做个乖学生,该上课上课,该交朋友就交朋友,哪个年方二八的小男孩像他这样整天阴沉沉、杀气腾腾的。 可惜钟悬是个犟种,禁制对他而言何止是不管用,简直屁用没有,还给他玩出了新花样。 一年前,胡林遇到一个很难缠的鬼,搬救兵找上小师弟钟悬,钟悬过去看了看,也没辙,但他提出一个想法。 他可以脱离人身,把身体变成一个引诱鬼上身的笼,如果鬼尝试占据他的身体,它同样会受到禁制的钳制,上了锁链的大象,就算是一群蚂蚁也可以把它啃死。 胡林惊叹师弟你是个天才啊,迫不及待展开实践。 试过几次后,这个钓鱼执法的天才计划的弊端也暴露出来了,鬼对一具永生的身体的确很渴望,可它们的报复欲更强,抢夺身体落入陷阱后,它们怒不可遏,无一例外地想要撕碎钟悬的肉身。 有一次真被撕碎了。 把身体捡回去给师父缝的那一天,是钟悬记忆里,胡林师兄被揍得最惨的一次。 钟悬也该挨揍的,但他一没身体,二没痛觉,三揍也没用,这小子放纵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服管。 师父问钟悬:“像个人一样活着,对你而言有这么痛苦吗?” 那时自己回答了什么钟悬不记得了,可能什么都没回答——不知道不想说说不出,就是他假装自己还活着时最大的痛苦。 如今明明是做同样的事,但在潜移默化中,似乎有什么事情悄悄发生了改变。 管一豹显然对胡林当年挨师父揍的事记忆犹新,按电梯往楼下去的时候问:“你确定真要这么干?你束手就擒了我没打过师父不会找我麻烦吧?” “你们不说他上哪知道?”钟悬双手插兜,懒懒散散地靠在轿厢上,“我本来也出不了手,不束手就擒怎么骗过它?” “可胡林不是让你再等等,还有别的办法吗?”管一豹问,“万一师父回来了呢?” “回来了也不要他救。”钟悬面无表情地说,“晏尔是我喜欢的人关他什么事?胡林那边已经确定这鬼至凶至厉,没有超度的可能了还等什么?再等下去晏尔的身体怎么办?” “我一直以为你跟我才是同一种人,一样冷血无情只爱打架。”管一豹竖起大拇指,“没想到啊,师弟你还是个情种。” 钟悬没有搭理他,管一豹接着说:"主要我怕它夺舍不成反被骗,把你这张挺好看的小脸蛋撕成十八块。提前跟你说好啊,我可干不了这么细致的针线活,缝纫这种事别找我。” “找姜丑吧,他做事最细致了。”钟悬开了个玩笑,“让他边哭边缝。” 管一豹摇头道:“他那胆子连魂都怕,见尸体别把他吓晕过去咯。” 几句闲话的工夫,电梯门开了。 两个人走出去,一前一后穿行在酒店12层的幽长走廊里,脚步声淹没在走廊的厚地毯深处。 钟悬停在其中一间客房门前,和管一豹对视一眼,“笃笃”两下敲了敲门。 客房门从里打开,钟悬拍了拍裴序让他准备好,走进去,迎面对上搂着抱枕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晏尔”。 他没有动,只有眼睛从电视屏幕转到钟悬的脸上,然后缓缓坐了起来,像是觉得疑惑,又来了点兴致,歪了歪头,有恃无恐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钟悬垂眼看他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腕,干干净净,那根红线怕是已经被它察觉扔掉了。 草率的偷袭计划果然不会奏效,他也不遗憾,往旁让开一步,露出身后提刀挟持裴序的管一豹。 翘君神色一怔,片刻后笑了起来:“你们不敢杀他。” “我也不是来杀他的。”钟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只是告诉你,人质嘛,我们也有。” 裴序瞥了眼抵在自己脖子旁的雪亮刀口,低声问:“你们来真的啊?” “做戏做全套嘛,暂且忍忍。”管一豹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压低了嗓音,“大明星,完事儿以后给我签个名呗。” 裴序不敢不签,他毫不怀疑万一钟悬那边没谈拢,身后这个五大三粗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家伙真的会割断他的脖子,他简直有点后悔给钟悬搭这台戏了。 钟悬抬手点了点翘君的心口,对他说:“你不伤他,我也就不会碰裴序,在这个前提下,来做个交易吧。” 翘君看着他:“什么交易?” 钟悬朝他笑了一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内里血气汹涌的可怖鬼相。翘君却很清楚,他和自己一样,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这只恶鬼说:“把晏尔的身体还回来,我的这具任你处置,怎么样?” 此刻,裴意浓和奶牛猫蹲守在酒店大堂。 晏尔这个人,说好听点是好奇心旺盛,说难听点就是热爱找死。既然知道钟悬给他买海洋馆的门票是为了支走他自己去干危险的事情,那他更不可能就这么没心没肺地出去玩。 他已经制定好了周密的计划,钟悬和他师兄要离开酒店去办事,他俩没开车,大堂是必经之路。 只要自己和裴意浓做好伪装,不被发现,提前准备好车,就能一路尾随他们,看看钟悬瞒着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 “过去一个小时了,怎么还没下来?”裴意浓竖起一本杂志挡着脸,小声问猫,“他们不会已经走了吧?” 猫此刻不方便打字,抬爪努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希望裴意浓能够领会他的意思:耐心一点,不要打草惊蛇,再等等马上就来了! 又过去一个小时,裴意浓换了一本杂志,边看边说,“要么他们早就从地库走了,要么他们就没离开过酒店。说不定他支走你就是看你看烦了,想清净一下。” 猫喵了一嗓子,恼怒反驳:“不可能。” 裴意浓翻过一页:“别喵了,听不懂你说话。” 猫从他腿上跳了下去,依旧保持小心谨慎的姿态躲在桌椅和沙发的角落里,探头探脑地往电梯的方向看,等待着钟悬和他师兄从电梯里走出来。 有个人从旋转大门走进来,猫没有在意。 他随意看了看,忽然止住脚步,留意到沙发底下露出一根没藏好的黑色猫尾巴。 猫蹲累了,团在沙发底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赫然停着黑色的裤腿和皮鞋,耳边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你怎么在这儿?” 猫陡然一惊,耳朵向后压平,猛地往沙发外窜,想往裴意浓的方向逃。 男人的手伸过来,猫嗅到他手指上的气息,爪子在地板上打滑了一瞬,随后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晕眩地倒在地上,只能任凭男人捏住猫的后颈皮把他拎起来抱在怀里。 晏尔竭力张开猫嘴,大声求救:“弄弄!救命,有猫贩子!” 张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裴意浓这个书呆子,连杂志都能看那么认真,猫被人抓了他连头都不抬一下。 晏尔近乎绝望地心想,我这是被拐了吗?他们拐猫做什么?不会要把我做成猫皮草和火腿肠吧?! “猫贩子?”男人捏了捏猫的耳朵,笑了一声,嗓音听起来格外年轻,“也就一年不见,连师父都不叫了?” 第62章 ……师父? 钟悬的师父不是个老头子吗? 猫惊惧未消,一双圆瞳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比钟悬大不了几岁,相貌清秀,五官端正但说不上出挑,有种闭上眼睛就会忘记他长什么样的模糊感。 晏尔将信将疑,喵了一声:“师父?” 结果下一秒就被拆穿,男人低头看了看他,突然说:“仔细一看,你不是我徒弟啊,看着要笨一点,跟着瞎叫什么?” 晏尔:“……” 有病啊,不是还见猫就抓! 奶牛猫后腿用力蹬他一下,踹开他的手臂往电梯角落逃窜,爪垫还没落地,又在半空中被他捞了回去。 男人抚摸几下猫炸开的背毛,抬眼看着电梯上方跳动的数字,气定神闲地说:“别急着跑,先去看看我那几个逆徒背着我在干什么好事。” 猫接不上话,跑又跑不掉,生无可恋地趴在他肩上,看着电梯门打开,男人带着他走进酒店12层。 刚踏入走廊,猫就浑身一激灵,转头望着前方。 光线暗了下去,走廊幽长,看不到尽头,这个空间像是凭空被隔离,除他们以外再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周遭寂然无声,连空气都凝固了。 猫鼻翼翕动,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耳尖猝然一颤,爪子抠进男人的衣袖里,抓出了两个小洞。 男人拍了拍猫的后脑勺:“不怕啊,一会儿进去先把眼睛闭上,这种血乎乎的画面小奶猫不能看。” 猫应了声喵,从他的肩头滑到臂弯,前爪挂在他手臂上,阳奉阴违地想着:猫是奶猫人又不是奶人,等你顾不上我的时候我落地就跑,什么血乎乎的我才不怕。 男人步伐从容,来到一个看不出房号的门前。 猫眨巴着眼睛左右瞧了瞧,忽然听到“卡嗒”一声,门自己开了。 深咖色的客房门往里敞开,露出的角度越大,那股血腥气就越发浓烈,迎面扑在猫的脸上。 裴序在玄关,半搂半抱地扶着晏尔的身体坐在门后的地毯上,把一个沾有血迹的平安扣戴在晏尔的脖子上。 他的侧颈被划出一道新鲜的伤口,半指长,鲜血不停涌出来往下淌,浸湿了他雪白的衣领。 他抬手轻按止血,套房里面,鬼怒极的咆哮尖叫声几乎要震穿耳膜。 他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情况和钟悬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前一天傍晚,钟悬用裴意浓的名义找到裴序,要他尽可能地哄住厉鬼,最好让它能顾及到裴序的感受,放过晏尔,把目标转移到钟悬身上。 相比晏尔这具待几年就会腐朽的身体,钟悬的身体在鬼的眼里几乎算得上永生了。 如果这不足以打动它,那还可以告诉它另一件事,钟悬迟迟不对它动手不是因为恶鬼之间的相互忌惮,敌我实力不明不愿意为此冒险,而是他根本就动不了手。 翘君的确被说服了,也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被禁制所束缚,可是翘君不怕。 禁制带来的剧痛根本不足以让它生出恐惧,或者说这种痛反而激发了它被凌迟的痛恨、压抑一千多年无法释怀的仇怨,以及再一次被在意的人放弃,被对方冷眼旁观它被人欺侮却无动于衷的噩梦…… 它要杀了他们。 它不在意捆缚在身上的锁链,即便玉石俱焚与他们同归于尽。 它也要杀了管一豹,杀了钟悬,杀了晏尔,杀了裴序…… 它会杀光他们! 身后的门“卡嗒”一声开了,门板撞在裴序后腰,裴序捂着脖子回头。 看清他的脸时,猫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了一束。 下一刻,眼睛被男人的手掌蒙住了,他责备似的对猫说:“都说了把眼睛闭上,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话。” 他的掌心温热,一笼上来,那股让猫喘不过气的血腥气都淡了许多,僵硬的尾巴也随之放松。 晏尔被男人抓着塞进风衣口袋里,他四爪并用顽强地探出一颗小猫头,眼睛又被蒙住了。 他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厉鬼尖利的嚎叫声,和一声中气十足的“师父!”,听语气人高马大的管哥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男人温和地回应他:“滚一边去。” 管一豹在这里钟悬肯定也在,可不知道为什么,晏尔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猫有些着急了,扒着男人的口袋喵了一嗓子,蒙住他眼睛的手掌似乎放松了一些。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余光瞥见男人将右手从另一个口袋里伸出去,手背崩起修长凛冽的筋骨线条,动作极快地将什么东西掷了出去。 厉鬼的尖叫声倏然停滞,空气忽然安静了,除了管一豹的大口喘气声,就只剩下液体滴答落下的声响。 蒙在眼前的手掌移开了,晏尔立马从他的口袋里翻出去,下落的姿势没调整好,“咚”的一下后脑勺着地。 他翻身起来,循着地上的一滩血泊仰起脑袋,看到躺在小沙发上的钟悬,他的脖子几乎要被拧断了,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往后倒,双眼闭合,面色惨白得好像全身的血都被流干了。 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原本竖直的尾巴变得僵硬,瞳孔在不可置信中一点点放大。 “喵……呜?” 叫声卡在喉咙里,猫跑过去,跳上沙发,用头拱那只垂落的手,冰凉的温度让猫前所未有的恐慌,浑身的毛都因为惊骇而微微颤抖。 他从钟悬冷却的身体往上爬,猫爪用力捂住脖颈上被撕裂的黏腻伤口,妄图阻止血继续往外流。 意识到这么做是徒劳无功后,豆大的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猫的眼眶里涌出来,他移开被血浸湿的爪子,眼前已经模糊成一片。 猫低下头,轻轻蹭了蹭钟悬的下颌骨。 黑影无声靠近,奶牛猫猛然回头,炸着毛拦在钟悬身前,喉咙里发出警告般愤怒的嘶吼—— 黑影有些无奈地半蹲下来,想伸手抹去猫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偏又伸不出手,只能小声哄道:“别哭了,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会死的吗?” 他说话的语气无端有些耳熟。 猫怔愣了一瞬,仰起脑袋,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他。 那不是人,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鬼的面孔。 面皮极白,衬得眉目浓黑,五官锋利得近乎凶艳,红绳扎着高马尾,明明死得不能再死,举止间却总带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少年气。 他是鬼相。 手与脚被重重锁链捆缚、行动不能的……钟悬的鬼相。 钟悬垂眼看猫完全呆住的模样,笑起来问:“换一张脸而已,你就认不出我了?” 猫抬爪,用爪毛蹭掉眼底的水光,回头看了眼倒在沙发上的“钟悬”,抽噎着问他:“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钟悬回答:“翻车了呀。” “那你不能小心一点吗!”猫凶巴巴地扑上去,他的鬼相居然有实体,能让猫挂在他身上,怒气冲冲地质问,“既然不够厉害就不要去冒险啊,你又不是第一次翻车了!万一你师父没到你该怎么办啊?!” 钟悬乖乖认错:“对不起我错了,以后都不会了。” 可这不足以平息猫惊惧过度带来的怒火,他大声喵喵叫:“你的道歉根本不管用!钟悬我讨厌死你了!” 第63章 “听到没有?你的猫都知道你这个人毫无信誉。”男人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晃悠悠地说,“人家不要跟你玩了。” 钟悬安慰了猫几句,站起身,觑他一眼不想搭理。 管一豹也浑身负伤,右胳膊被厉鬼炸得皮开肉绽,濒死体验让他肾上腺素狂飙,此刻脱离险境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 他靠墙扶着手臂,龇牙咧嘴地开钟悬的玩笑:“师父,那可不只是他的小猫咪,那是他老婆!” “是嘛?英雄救美来了?”男人打量他们俩各自凄惨的模样,又看了看套房里面被折腾得已然报废的柜子沙发和地板,点了点头说,“逞英雄逞成这副熊样,你们可真是太有出息了,出去别说我是你们的师父。” 钟悬走向另一边,冷冷淡淡地撂下一句:“本来也没说过。” “师父我可以作证,钟悬的确没说过。”管一豹毫不客气地拆起台来了,“他亲口说那是他对象,别说师父你不在,就是你在也用不着你来救。哎呦,可太嚣张了!” “什么?钟悬你明知道有危险还非要这么干是吧?”有只好不容易哄好的猫又炸毛了,猫瞳瞪得滚圆,怒骂道,“还好意思说是为了我?你找死是为了我?把自己弄得血乎乎的脖子上破个大洞是为了我?你如果真就这么没了,你要我怎么办?” 猫越叫越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涌出,“我没要求你非要现在就把我的身体弄回来啊,就算你救不了也没事,我都适应当猫了多当几天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多厉害不需要为我付出什么我也会跟你在一起啊,你为什么非要瞒着我去跟它拼命……如果你真的出事了回不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想你一辈子吗?我要为你愧疚一辈子吗?!” “真不是,你别听他瞎说,我肯定是有办法脱身才来试试——” 猫的眼泪滴在钟悬的胸口,毫无阻力地洞穿过去落到地板上,钟悬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小声说,“别哭了,再哭你的嗓子都要劈叉了。” 猫含着哭腔大叫:“你管我呢!” 钟悬又被凶了,不敢置喙猫的举动,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嘛,别生气了。” 男人站在一旁,乐于看这个死犟又爱找死的臭小子吃瘪,似笑非笑地说:“这位英雄,为爱找死好像也没讨着好嘛。” “……”钟悬恼怒回头,“您能少说两句吗?” “你还管起我来了?要没我给你们兜底你小子死八百回了!”他的脸上不再挂着调笑的表情,周身气质骤然冷却,“过来跪着!” 话音刚落,管一豹扑通一下双膝着地,腆着脸问:“师父,跪完能不挨打吗?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胡林这只狐狸精自己躲在后面让我来送死,你看我胳膊还伤着呢……” “他让你送死你就真来啊?”男人训斥他,“小时候被他骗得团团转,大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光长肌肉不长脑子是吧?” 管一豹辩解道:“我也不想来的啊,他说被厉鬼害的是小师弟的小男朋友我才来的,总不能让自家人被欺负吧?” 男人侧眸,看着钟悬黑雾缭绕的鬼相,问他:“听到没有?是因为你。你以为师兄们说你是鬼就是视你为异类,可是真到他们为你出头、为你受伤的时候他们犹豫过吗?真正视你为异类的到底是他们还是你自己?” 鬼相一动不动。 链条深深勒进了他的魂魄深处,仿佛一条巨蟒正在缓缓绞碎他的骨肉。 他身上的重重锁链过于粗大骇人,很容易忽视他其实也受了伤,苍白的眼皮淌出了红色的暗纹,魂魄也被撕裂几缕,看着残缺不全。 只是钟悬不在意,他很熟悉这样的痛楚,每一次不被禁制允许的滥杀后都会这么痛,原本不会留意的动作会变得异常艰难。伴随着链条的碰撞声,所有的一切,连周围的空气都被这禁制束缚着。 男人冷声说:“听不明白话吗?听得明白就跪下。” 钟悬站在原地,脸上没有表情,抬起眼说:“我动不了,跪不下去。” 男人还未开口,挂在钟悬身上的猫忽然跳了下去,四爪稳稳着地。 他仰起脑袋望着站在跟前的男人,缓缓地伏低身体,后腿弯曲,做出了一个像人一样跪地的姿势。 钟悬愣了一下,叫他:“耳朵,起来。” “你别管。”猫喵了一声。 毛茸茸的脑袋轻触地面,碰一下就抬了起来,铜黄色的圆瞳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喵声喵气地说,“我替他跪,冲动冒险不把自己当回事是他有错,但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男人低头看他,也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端详跪地的小猫问:“小东西,你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你不分青红皂白给他身上下禁制,明明他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因为你们忌惮他就要用铁链子捆着他,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如果今天他身上没有这个禁制,就算不能打成平手,起码他和师兄都不会伤成这样吧?” 猫背毛炸起,理智气壮地指责他,“你是师父却根本不会好好教徒弟,他坏你不会教吗?他不听话你不会多讲几遍吗?你不信他,不教他,出了事才知道亡羊补牢下狠手惩治他,放任他的那几个师兄因为他是鬼就欺负他!小孩子都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你这样有什么资格做别人的师父!” 小猫一口气喵完,室内寂然无声。 听得懂猫话的一人一鬼都没说话,管一豹疑惑地眨巴几下眼睛,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事儿——但凡他能听懂都要跳起来骂人,姓钟的小子搞起对象来脸都不要了,把自己说成了什么凄惨无助的小白花,还师兄们欺负他歧视他?仗着身世惨师父宠在山里兴风作浪踩在师兄们的头顶上撒野的混小子到底是谁啊! “我记得两年多前,他误伤过一个生魂,这叫不叫犯错?算不算伤天害理的事?”男人问,“你不怪他还帮他说起话来了?” 晏尔静了两秒,回答道:“他又不是故意的。” “你不计较他的错,那换了别人呢?换成他招惹不起、我也兜不了底的,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猫不说话了。 “钟悬不是普通孩子,他跟你之间力量太不对等了,稍有不慎就会危害到普通人,我只有这样管束他才是对像你一样的普通人负责。”男人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不过你也没说错,找不到两全的办法,的确是我这个做人师父的无能。” 他思忖片刻,一拍手道,“不如把他逐出师门吧,换个省心的徒弟。小猫,你看你师父也叫了,跪也跪了,那就是与我有缘,愿意拜我为师吗?” 晏尔:“……” “你赶紧起来,别搭理他。”钟悬凉飕飕地说,“这人一直这样,一大把年纪了没个正形,上梁不正下梁歪。” 猫将后腿伸直站在地上,扬起脑袋看面前的男人,还没来得及问他钟悬身上的禁制他到底解不解,身后的门“哐”的一下被人撞开。 “谁让你乱跑的,我还以为你被人抓了!” 裴意浓急匆匆跑进来,开门便见室内一片狼藉,乱糟糟血乎乎的,俨然一个谋杀案的凶案现场。 里面的三人一猫,站在正中间的年轻男人他不认识,看似很有实力的管哥狼狈地跪在墙边,而沙发上的钟悬问题就大了,面色惨白,脖子上破了个大窟窿,看着血都流干了,再没有气进。 裴意浓低下头,看到地板上一串被猫踩出来的血脚印,不太确定杀害了钟悬凶手是谁,猫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犹豫了一下后问,“现在我是该先叫救护车还是先报警?他还来得及……抢救一下吗?” 最后救护车还是叫了,只不过是把管一豹拉走了。 师父把钟悬的肉身带走,给他把窟窿缝回去,管一豹急忙问:“那我呢?” 男人叹了口气:“徒儿啊,你自己去医院都不会吗?师父我顶多修一修死人,你这么大个人了是要我陪你挂号还是怎么回事?” 裴意浓看不到钟悬的鬼相,也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第一时间拎起猫带去卫生间给他洗干净爪子,免得牵扯进什么古怪的案子里。 他抽了几张纸巾给猫擦干水,从卫生间出去,听到裴序的声音:“没什么麻烦的,这个套房里的……我会联系酒店处理,不会牵扯到你们。就是,翘君……那个鬼,他真的没了吗?” “你希望他在还是不在?”男人笑着问。 “我不知道。”裴序顿了顿,说,“在就要一直困在过去的事情里,永生永世不得解脱的话,反而是不在了轻松一些吧。” “是啊,可惜了,他现在还得不到解脱。” 男人从兜里摸出一颗小石头,圆圆的,带着暗黄色的纹路,像是雨花石,只不过内里藏着一团暗灰色的、很不起眼的亮光,“他执念太深,伤人伤己,三年五年恐怕都消散不了。过阵子你要是愿意,就去找胡林,偶尔来山里一趟,给他念念《太上救苦经》吧。” 猫趴在裴意浓肩头,喵了一声,问钟悬黑雾缭绕的鬼相:“你不跟着你师父一起走吗?” 钟悬说:“他修补起来很慢,缝两针就说眼花了,喜欢把人使唤得团团转,我才懒得伺候他。” 晏尔觉得奇怪:“他到底多大年纪啊?看着很年轻呀,怎么会眼花?” “不知道。”钟悬回答,“我大师兄说他五岁拜师的时候师父就长这样,现在三十五了他还长这样,我们都觉得他是个老妖怪成精,私底下没少吃童男童女。” “我还没走呢就在背后嘀咕我,收这么多徒弟除了给我添乱到底有什么用?”男人回头,掠过一头雾水的裴意浓,对猫说,“那只小猫,你的身体里还有厉鬼残留的怨气,最好先放一放,过个两三天再回去。” 猫乖巧地喵声说:“好的,师父。” 男人一愣,笑道:“哎,你叫得倒是快。” 接着看向钟悬,“你跟我一起来。” 钟悬不愿意,拧着眉说:“我不要。” “走不走?”男人不耐烦了,问他,“你打算带着禁制过一辈子?” 第64章 男人说了一通怪话,终于离开了。 裴意浓望着他的背影,十分费解地问:“他到底在叫谁走?” 这个问题裴序不知道,猫知道但喵了他们也听不懂,他只能暂且搁置,想起另一件事,双手托着猫的腋下把他举起来,问他,“他刚刚是不是一挥手就把钟悬的尸体带走了?” 猫点点头。 裴意浓又问:“钟悬也会死?” 猫犹豫着,又点了点头。 “既然他死了,那你们算是不可抗力导致的非主观意愿分手,你可以想开一点,然后节哀找下一个了,对吧?” 晏尔:“……” 猫睁着那双铜黄色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突然觉得钟悬说的很对,裴意浓将来拿他联姻的心还没死,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他果然只能靠自己。 就是不知道钟悬复活回来会不会吓到他…… 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拖拖拉拉还未走出房门的鬼相闻声回头,十分幽怨地看了他们一眼。 房门“砰”的一声轻响,鬼相也飘远了。 裴序来到他们面前,左右看了看奶牛猫,迟疑着问:“这是……耳朵?” “是啊。”裴意浓瞥了猫一眼,和他说,“做人的时候就不聪明,变成猫以后就更傻了,好像人话都听不明白。” 裴意浓这个家伙,仗着猫说不了话就一个劲地抹黑自己! 猫怒视他,眉骨处的绒毛压了下去,圆溜溜的金瞳被遮住了一半,胡须紧绷,皱巴得像个好好走在路上却被人踩了一脚的大毛团。 他一爪子拍在裴意浓的手背上,趁他脱手之际跳上一旁的柜面,大尾巴恼怒地扫来扫去。 裴序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裴意浓低下头,和猫对视了一眼,伸手摸了摸猫头:“弱智就是这样,脑子还没拳头大,动不动就生气。” 猫直接用没擦干的湿爪子梆梆给了他几拳,炸着蓬松的尾巴毛跑开了。 晏尔的身体被裴序扶到客厅唯一没被打斗波及的沙发上了。 猫跳了上去,踩在自己的肚子上,男生的黑发软趴趴地垂在眉眼间,双眼闭合的模样像是单纯睡着了。 裴序的平安扣还挂在他的脖子上,猫抬爪拨了拨,偏头便见裴序走过来,十分新奇地盯着自己,然后没忍住牵住猫湿哒哒的前爪,和他握了个手。 可恶,又把他当宠物! 猫缩回爪子,忽然留意到裴序的脖子上简单贴了个创口贴,但是被血浸红的衬衣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周身涌动着一股让猫忧心的铁锈味。 猫皱了皱眉,爬到他的肩膀上,抬爪虚碰了一下,抬起脑袋喵了声,眼神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小伤。”裴序不太想回忆翘君无差别攻击时差点交代在管一豹的短刀上的惊悚时刻,把猫从身上抱下来,端详他眉清目秀的小猫脸和嫩粉色的鼻子,还是很难相信这只毛茸茸站在自己腿上的小东西是晏尔。 他忍不住问,“这事你妈知道吗?” 猫眨眨眼睛,旋即听到裴意浓反问道:“你被鬼缠上的事敢让姨姨知道吗?” 裴序哑然失笑,两手抓住猫的山竹小白爪,上下摇了摇:“那就互相保守秘密吧。” 裴序还要联系酒店前台,编一个合适的理由给这件事收尾,裴意浓和他约定好回平临的日期,背上晏尔的身体,奶牛猫喵了一声和裴序告别,跟在裴意浓身后一起回房间。 一具没有意识的身体很难背,没法维持住稳定的重心,裴意浓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按电梯,差点又把晏尔摔下去。 这个人自己不会背人,居然迁怒起猫来,瞪着奶牛猫的脑袋顶说:“你现在死沉,这半年起码重了三十斤吧?你怎么比狗还能吃?” 猫懒得跟裴意浓吵,低头踩在他的球鞋上,嘴爪并用把他的两条鞋带全给拆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猫用胜利者的姿态回头看他一眼,翘着尾巴哒哒哒地扬长而去。 晚饭过后,两兄弟暂且止战,裴意浓对于今天的事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虽然从裴序那里得知了神秘男人是个厉害的大师,和钟悬大概不会死这个遗憾的消息,但更多的细节仍然是一团谜。 猫摸了摸鼓鼓的肚皮,心想以后应该很难只靠几块小肉就达成这种饱腹感了。 他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休息,裴意浓拿着平板过来,坐在床边扯了扯他的尾巴,问他:“你下午不还在跟我守株待兔吗?怎么知道裴序那个房间出事了的?” 猫叹了口气,侧躺过去,一爪撑着猫脸,一爪懒洋洋地戳出四个字:大师,偷猫。 “那个大师把你带过去的?”裴意浓精准地猜出了猫的意思,接着又问,“那钟悬呢?他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猫敲:没看到。 “那他都没气了,为什么不会死?”裴意浓不能理解,“你找的男朋友是个什么东西?” 这要猫怎么解释,他甩了甩尾巴,爪子嗒嗒敲在屏幕上:他不是人。 裴意浓警惕地问:“那是什么?” 猫接着敲:他是童子,下凡历劫。 裴意浓静默片刻,看着猫说:“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热乎乎的爪垫搭在裴意浓的手背,猫拍他两下,随后敲道:弄弄,我们活在一个不科学的世界里。 “那也不能迷信成这样吧?还转世,还历劫,写小说呢?”裴意浓顿了顿,突然问,“如果我以前说过他坏话,会被他诅咒吗?” 猫:“……” 不被钟悬听见应该是不会的,但如果你非要当他面喷毒液那就说不准谁赢谁输了。 猫越发觉得“童子历劫”是个很好的人设,完美糊弄了钟悬到底是什么这个关键性问题,还能让毒舌弄弄管住小嘴,不要动不动挑衅人家。 裴意浓没有得到答案,心里没底,又问了几遍。晏尔懒得再应付好奇弟弟的十万个为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什么不对家里的小猫小狗友善一点呢? 他躺了下去,不管裴意浓怎么催都撩爪不敲了,猫头垫在前肢上准备入睡。 裴意浓摇晃他的后背:“起来,你平时不是话很多吗?怎么才说几句就累了?” 猫烦得不行,张嘴打了个哈欠,无奈起身,最后敲了一行:我好困,不要再逼弱智打字了。 “你非要这么说自己?” 猫抬起上半身,困且冷漠地盯着裴意浓,用眼神传达:御弟,赶紧跪安赶紧滚。 裴意浓眨了眨眼睛,看着奶牛猫倒头躺下,骨碌碌滚到大床的另一侧,猫头整个塞进枕头底下,把自己睡成了一只断头猫。 裴意浓:“……” 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很讨猫嫌地掀开枕头,把猫拎起来重睡。猫头压在枕头上,被子盖好,两只前爪乖巧地搭在被子上面。 裴意浓端详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拍照留念,这才调好卧室温度,功成身退。 钟悬的鬼相是在他们计划回平临的前一天回来的。 当时裴意浓和裴序有事出去了,剩猫独守巢穴看顾他的身体。 他总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因为不吃饭不活动迅速消瘦下去,害他再复建一次,每隔一会儿就催裴意浓帮他活动一下,喂点水喝。 现在裴意浓出去了,猫只能自力更生,叼着衣袖活动一下手臂关节,在自己的身上踩来踩去做小猫按摩,忙活完后累得气喘吁吁。 他趴在自己胸口凑近看了看,觉得嘴唇有些干燥,该喝水了。 猫跳到茶几上,叼了个只剩一个底的矿泉水瓶,四爪帮忙扶稳,龇牙咧嘴地终于拧开了盖子,拖着瓶子凑到自己的嘴边,猫头把咬住的牙关撞开,结果往里倒的时候没对准,身体被呛了,水也沿着下巴流进衣服里。 忙活半天白干了! 猫气得翘胡子,矿泉水瓶哐啷啷滚到地板上,猫对着身体一顿乱踹,自己跟自己发了通脾气。 钟悬出现的时候,猫叼了张纸巾趴在自己脑袋上,要给他的身体擦脸。 一整张纸巾糊在脸上,下巴被水迹粘住了,额头被猫爪摁住了,俨然一副邪恶坏猫要用面巾纸捂死人类的可怕景象。 钟悬看了半晌,出声问:“你在干嘛?” 猫被他吓得差点跳起来,纸巾松开,飘飘然落了下去,终于还他自己一条生路。 猫原本要发脾气,抬眼见钟悬身上的锁链没有了,圆瞳倏然亮起,欣喜地问:“你的禁制没有了?” “快没了,”钟悬回答,“要彻底解除还得再过一阵子。” 猫眨巴几下眼睛,趴回自己脑袋上,喵了一声说:“马上你就自由了。” “哪里自由了?”钟悬重新抽了一张纸,扶着晏尔沉睡的侧脸,帮他把水渍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低着头问,“我不被你拴上了吗?” 猫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白爪,胡须愉悦地抖了抖,喵声说:“是嘛,我这么厉害呢。” 钟悬在沙发上坐下,把猫抱到膝盖上。 他身上没有链条捆着了,又突然在青天白日里出现,如果不是依旧缠绕着雾缭缭的黑气,看着就像一个漂亮过头的高马尾少年,和怨灵、恶鬼一类的词扯不上半点关系。 晏尔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钟悬说:“就那样,老头还在缝。” 猫仰起脑袋问:“那你回来干嘛?” 钟悬垂下眼,对上猫疑惑的圆瞳,幽幽地问:“我不早点回来,你是不是要节哀找下一个了?” 猫眨眨眼睛:“你听到啦?” 钟悬敲了下猫的鼻子,有些不满地盯着他问:“没听到你打算干嘛?” 猫仰起脸,勾着钟悬的鬼相爬到他肩上,用软弹的三角耳朵蹭了蹭他的脸,突然夸了一句:“你原本的脸怎么长这么好看。” “什么意思?”钟悬捋了捋猫尾巴,故意问,“移情别恋了是不是?色衰爱驰感情淡了是不是?” 猫用尾巴甩了他一下,忍不住想笑,铜黄色的眼睛笑弯起来,从钟悬肩上滑到他手里。 钟悬双手抱住他,让猫团在他的手掌心。 晏尔抬起脑袋认真看他,低下头,亲了亲他雾缭缭的手心,喵了一声,软绵绵地说:“两个都爱好不好,跟你自己乱吃什么醋?” 第65章 晏尔他们在明川市待了一周左右,五月下旬,终于回到平临。 因为有过前科,晏尔隐瞒了和裴序单独出去的事,谎称是跟弄弄一起,在明川偶遇裴序,然后……裴意浓就惨了。 上学期间私自请假旅游,也没有提前告知父母,致自己的人身安全于不顾——裴意浓被罚了六月份的零花钱,晏尔则喜提一周的作业大礼包,区别对待得相当明显。 裴意浓非常非常非常不服,然而抗议无效。 爸爸的说辞是:“如果逃课出去旅游是哥哥的主意,他可能会怂恿你一起去,但是向姨姨借直升机和酒店开房这种事肯定是他牵头而不是让你出面。所以,弄弄,这次你占主要责任。” 裴意浓没有再反驳,转头就去找晏尔。 他敲门的时候,晏尔正试图往黑猫的爪缝间夹笔,强迫钟悬替自己分担一半的试卷。 很巧的是,裴意浓也是这么想的,他言简意赅,对晏尔说:“还钱,你下个月的零花钱分我一半。” “我下个月的钱不够用了,”晏尔双手合十,向弟弟许愿,“能分期吗?” 裴意浓不能理解:“你哪来那么大的开销?” 晏尔沉痛道:“这可能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吧。” 家里从不反对他们养宠物,但是谁养谁负责,晏尔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承担可卡布的狗粮玩具造型美容以及医疗费用,现在还多了一只猫,此猫小心眼,虽然不吃不喝也饿不着,但会因为晏尔差别对待生闷气,所以该买的一个也不能少。 除了抚养小猫小狗和他自己的日常开销,晏尔和钟悬出去约会、给对方送礼物需要花钱,下个月要去见钟悬的师父师兄,准备见面礼也要花钱…… 晏尔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他还欠着裴意浓六十万的镯子钱没规划好怎么还,现在又要划掉他一半的零花钱。 这钱怎么这么不禁花呢? 裴意浓问:“你的小金库里不是还有一张存了三百万的卡吗?花完了?” 黑猫扒拉开几根笔,跳到晏尔膝盖上,仰起脑袋发现晏尔一脸警觉,对裴意浓说:“没有,但是那个不能动。” 它趴下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感受晏尔伸手过来,一下一下的,从猫的脑袋摸到尾巴根的舒适力度,耳尖微动,光明正大地偷听他们讲话。 裴意浓问:“为什么?” 晏尔理智气壮:“那是我攒的老婆本。” 裴意浓通过了晏尔的分期申请,一脸无语地关门走了。 晏尔转身,看到猫把一只爪子勾进墨水瓶里,蘸了点墨,在纸上写:要替你分担一部分吗? “不用了。”晏尔捧住黑猫的小脸,顺毛抚摸了几下,说,“你一只小猫鬼,又没有固定的收入,攒点钱多不容易。” 猫眨巴几下眼睛,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刚开始他愿意让晏尔养着自己是为了配合他玩人养鬼的游戏,现在怎么真被当成穷鬼了? 猫勾着爪子,紧急为自己正名:我存的钱比你多。 晏尔一愣,抓住他黢黑的爪子,紧张地问:“你从哪里弄来的?就算监控拍不到你也不可以违法乱纪。” 很好,现在又被当成贼了。 猫叹了口气,抽出爪子,在纸上写:我爸妈给我攒的老婆本。 晏尔迟钝地“哦”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他舅舅得到的那部分遗产应该全数转给了钟悬。 虽然只是一部分,后面又经过十几年的通货膨胀货币贬值,但只要不胡乱挥霍,就足够他成为一只富足的小猫鬼了。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爸妈呢。”晏尔低头看着猫,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一次?” 黑猫凝视他,轻而缓地眨了眨眼睛。 黝黑的前爪抬起,没有用来写字,而是搭在了晏尔的手心。 猫凑近,顺滑的黑毛锦缎般蹭过晏尔的腕骨,晏尔听到他小声的“喵”了一句,掩在窗外的蝉鸣声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意思却很明晰,是在回答:好啊。 晏尔仿佛在它看不清五官的小黑脸上看到了害羞,心都要萌化了,低头在猫的嘴套上亲了几口,夸它:“宝贝,好乖好乖。” 猫没有惯着晏尔幼稚的亲昵举动,偏头躲了躲,坚持要做一只高冷的小黑猫。只有身后的尾巴不受控地摇了摇,尾巴尖软软地搭在了晏尔的手臂上。 当天下午,晏尔就和钟悬一起就去墓园看望了他的父母,他们一家三口墓地相邻,言悉小小的墓碑也安放在大人之间。 他的墓碑前摆着一堆乐高积木和陶制的小动物,动物堆里,最前面也最显眼的是一只黑眸温柔的金毛小狗。 晏尔蹲下身,把一捧花放到墓碑前,起身时听到钟悬说:“这些东西不是我放的。” 晏尔问:“是你舅舅吗?” 钟悬说:“可能吧,他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午后的阳光干燥温暖,风一吹,沙地里插着的几根花花绿绿的小风车就刷刷地转动起来。 小风车的叶片被晒得褪了色,可是居然没有被接连的雨天泡坏,转动起来时,离去多年的灵魂仿佛也为他停留了一刻,透过照片里灰色的眼睛,看到多年后的言悉,这个依旧站在洒满阳光的人间里的孩子。 晏尔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下午,转头跟钟悬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他脖子上那个可怖的伤口消失了。 变成一上一下的两个小红点,像是长了两颗不起眼的红痣。 他伸手戳了一下,手指一顿,倏地反应过来,钟悬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红线是怎么来的。 这只鬼真的能疯到把自己大卸八块了。 钟悬攥住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晏尔却没有反应。 他抬起眼,对上晏尔有些惊惧的目光,呼吸蓦地一滞。 晏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轻抽了口气,表情像是想哭,又忍住了,只是问:“你以后不会再吓我了,对吧?” 钟悬摸了摸他的脸,认真说:“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在父母注视下的承诺,应该会比一句空口白话更有约束力。 晏尔可以再给钟悬一次机会,相信他会好好活在这个世界里,像个普通人一样珍惜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和那些得之不易的爱。 返校后,晏尔遇到诸多的问题。 比如同学们的脸都如此熟悉,怎么课本上的知识却陌生了这么多,还有过去一天,他的脖子为什么还是如此酸痛,是不是裴意浓这个可恶的家伙趁他不注意揍了他的身体一顿。 “应该跟他没关系。”钟悬说。 晏尔疑惑地问:“那为什么?” 钟悬忙着把桌面上的一摞试卷分类整理好,低头说:“因为有只四斤重的奶牛猫在你脑袋上压了几个小时,你酸才正常,没压坏已经很好了。” “可能已经压坏了,我现在已经看不明白题了。” 晏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摸出奶牛猫的爪印,却猛地想起另一件事,“我什么时候四斤重了?之前明明不到两斤!” “谁知道呢,”钟悬侧头看他一眼,“大概是从有只猫非要把自己的主食从羊奶粉换成猪肘子开始的吧。” “……” 钟悬安慰他:“没关系,至少你吃得很香。” “可是太胖了不好,”晏尔陷入深思,忧愁地问,“小奶猫太胖了不上镜,我打造网红猫的事业要怎么办?” 在明川那几天,晏尔也没闲着,拍照片拍视频给自己攒了大量素材,现在只发了一部分,但是涨粉量已经很可观了。 他要摆脱神经猫的标签,给自家奶牛猫打造一个不仅听得懂人话,还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的天才小猫猫设,现在技能还没逐步展露出来,但是评论区的风向已经歪了。 没有人看到奶牛猫深邃的灵魂,甚至没有人看到奶牛猫英俊的外表,他们都在夸这猫的大脸盘子真圆。 晏尔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终于明白了——千错万错,都是猪肘子的错! 他要想办法把局面扭转回来。 钟悬不是很关心这件事,整理好卷子,把晏尔的那一部分递了过去,扭头就对上一双忽闪的眼睛,心里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晏尔猛地抓住钟悬的手,扑簌着眨了眨眼睛,问他:“你可以给自己减肥的,对吧?” 钟悬平静地说:“我不是奶牛猫。” 晏尔说:“但你可以是。” 钟悬:“不可以。” 晏尔:“宝宝,求你了。” 钟悬:“……” 钟悬被迫可以,他叹了口气,问晏尔:“你以后不会自己吃胖了让我给你减肥吧?” “不会的。”晏尔很自信地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没有出现过胖子和丑人的基因。” “也不一定。”钟悬垂眸看他,指出,“你家祖上三代都是高学历,不也生出一个你吗?” “好了,别说话了。”晏尔举起英语课本,严肃地训斥钟悬,“现在是早读时间,你不要再拉着我聊一些跟学习无关的话题!” 课间的时候,钟悬听到几个女生在议论学校不远处开了一家猫咖,约着放学以后一起过去看看。 钟悬没有放在心上。 放学后,关巧巧过来,她知道他养猫,主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钟悬摇头拒绝了,说:“一会儿我跟耳朵出去吃饭。” “可是耳朵要去呀。”关巧巧诧异地说,“他答应了要和我们一起去撸猫,所以我才来问你去不去。” 钟悬:“……” 他低下头,俯视假装在整理桌面的晏尔。 晏尔不敢说话,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默默盯了他半分钟后,钟悬终于开口了,凉飕飕地问:“你不是那种硬逼着我帮你的猫减肥,结果自己去猫咖开开心心地撸别的猫的人,对吧?” “当然不是了。”晏尔扬起脸,硬着头皮对上这只醋猫的视线,义正词严地说,“她听错了,我刚刚说的明明是要跟你一起去吃饭所以去不了了。” 关巧巧:“?” 晏尔在题山题海里挣扎了两周,期末考能考得怎么样还不知道,但小测成绩爬进了中游。 钟悬作为奶牛猫的替身,坚持每晚运动一小时,减肥效果十分可观,小猫回归正常体型,就是从软猫变成了硬猫。 晏尔半夜惊醒,摸到躺在怀里的一根硬梆梆的猫腿,还以为狗上床了。 他坐在床头深思了五分钟后,最终叫停了猫的健身计划,减肥还是不能一味的迈开腿,管住嘴也很重要。 下一步计划,他要把硬猫变回软猫。 评论区终于不再关注奶牛猫的大脸盘子,但是也没有夸晏尔是一只仪表堂堂的小男猫。 她们仿佛有火眼金睛,一眼看出奶牛猫相似的花色下有着不一样的灵魂。 在替身钟悬跳上跑步机的视频下评论: 我没看错吧,耳朵小猫居然主动跑轮了?是被主人逼的吗,连镜头都不看了,今天是爱答不理的小酷猫[星星眼] 在晏尔干饭舔毛的视频下评论: 呜呜呜好可爱,是因为苦夏没有胃口了吗?宝宝你的小猫肥都瘦没了[啵唧] 晏尔很不满,什么小猫肥,作为一只英俊的小男猫,他的脸上只会有清晰的下颌线,没有小猫肥这种东西。 在期末考之前,晏尔先迎来了高考假。 裴意浓这个已经保送的人生赢家也去体验了高考,走前还摇醒了睡懒觉的晏尔,质问他为什么不给自己送考。 晏尔痛苦地爬了起来,瞪着他问:“你敢不敢在你的同学面前这么炫耀?看他们揍不揍你?” “不送也没关系,”裴意浓很大度地说,“明年我给你送考。” “滚蛋。”晏尔一指门口,“明年这个时候,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好吧。” 高考第一天,晏尔没有去送考,而是跟着钟悬一起去山里看望他的师父师叔们,空着手去的。 他提前请教过钟悬,问他师父师兄们都喜欢什么的。 听到这个问题的钟悬一脸荒谬:“你是小师弟,送什么礼?不管他们要见面礼就不错了。” “等等,”晏尔打断他问,“我什么时候拜的师?什么时候成的小师弟?” 钟悬回答:“就现在。” 随后,他动作迅速地把晏尔拖进了师门群,师父,告知他:我带小师弟过来了。 姜丑回复:师父说早点出发,十一点之后有大雨。 晏尔震惊:“就这样?” “复杂的那一套上去再说。”钟悬回答他,“头都磕了,不拜白不拜,你可以跟着学点防身保护自己的小法术,不是非得做个道士。” 坐在进山的摆渡车里,晏尔仍然觉得很梦幻,他问钟悬:“道士收徒弟不讲究什么慧根灵气吗?这么草率的?” “这车很晃,你注意一点。”钟悬给他系好安全带,然后回答,“你在读书上也没什么慧根不也坐在教室里了吗?” 晏尔:“……你再骂一句试试?” 这只刻薄鬼跟晏尔在一起之后收敛了很多,但是毒舌的那一面还是时不时的会冒出来。 “用不着紧张,”钟悬笑着说,“我师父那人你不是见过吗?” “倒也不是紧张,而是——” 而是什么晏尔没有想明白,可能是正式面对长辈的过度重视,又或者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世上仅存的与钟悬牵绊最紧密的地方,他不想因为失误错失这个牵绊。 他要牢牢地抓住它。 摆渡车上除了司机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曲折的山道间摇摇晃晃,他对着车窗外连绵不绝的绿涛发呆,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知道有防身的小法术为什么之前不教我?” 钟悬说:“我不会。” 晏尔转过头,疑惑地问:“你不学啊?” 钟悬回忆师父传道的那几年,他和猫不捣蛋就不错了,都是在睡大觉和作弄师兄中消磨过去的……但为了在晏尔面前维持住他的学霸形象,钟悬换了种说法:“我又不是道士,驱鬼的那一套我怎么学?” 晏尔不懂:“为什么不能学?” 钟悬叹了口气,问他:“假如你是一只可爱的小猪,有一天误入人类的后厨,是不是也抄起锅铲学做红烧肉?” 晏尔眨巴着眼睛:“你可以换成食人族,可爱的小猪我共情不了,这个比喻听起来好香。” 钟悬:“……就知道吃。” 晏尔突然笑了起来,钟悬转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夏天已经到了,微凉的山风裹挟着松香灌进来,掀动起晏尔的头发,圆顿的眼睛笑弯着,阳光照进他黑色的眼睛里,显得尤其漂亮。 和他干净透明的灵魂一样漂亮。 钟悬突然问:“你知道吗?” 晏尔说:“什么?” 钟悬说:“我爱你。” 晏尔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眼珠乌黑,清澈又明亮,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水波。 他牵住钟悬冰凉的手,握着幼稚地摇了摇,然后说:“我知道啊,和我爱你一样。” 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柔软又坚韧,愚笨又聪明,对一切都怀有天真的信任,也比大多数人都更通透,通透到比钟悬更早发现——他居然仍然留有一颗扑通跳动的真心。 围困住自己的胆小鬼终于推倒了那堵高墙。 走出去,走进有他的世界里。 像此刻一样牵住他的手,再也不分开。 摆渡车停了,晏尔左肩挂着背包,和司机说了声拜拜,拉着钟悬一起下了车。 两个人站在没有指示牌的崎岖山道间,他抬手挡着光左右看了看,没找到路,刷的一下抱住钟悬的手臂:“你的师门藏这么深吗?把我一个人丢这儿我肯定会迷路。” “那你拉住我。”钟悬垂眼看他,浅棕色的眼睛里盛着夏日的亮光,他紧紧牵着晏尔的手,笑着摇一摇,“千万别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