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三日逃杀》来自www.aqtxt.net 蜉蝣:三日逃杀 作者:张半天 简介: 七年前,富家少年借读小镇中学,遭遇霸凌勒索;品学兼优的贫家女孩悄然失踪,警方调查无果;化工厂老板别墅失窃,情妇遇害,凶手主动投案自首。 七年后,警校高材生阴差阳错成为小镇民警;小镇接连发生凶杀案,死者均被离奇切掉大拇指;素来表现良好的盗窃杀人犯在距离刑满释放前一个星期离奇越狱。 七年间,每个人都在尝试摆脱过去开启全新生活,然而生命短暂,不是总有机会改过自新,当罪孽深重,命运便会将一切投入熔炉,冶炼真相。 第1章 那个女孩 2004年10月,傍晚,滨海公墓,夕阳凛冽,邸云峰亲手埋葬下那个在三日内接连杀死九个人、凭一己之力牵扯几百名警力的越狱杀人犯,内心却丝毫没有恨意,甚至觉得这世界对他有所亏欠。 故事最早要从1996年秋天讲起,那年邸云峰十五岁,还是个内向的初中生,跟着辗转全国各地“对缝儿”赚钱的父亲邸勇前来到双水县清河镇,借读在镇中学三年三班。 这是邸云峰借读过的第八所学校,对于这种漂泊生活,他早就习以为常,对于在陌生环境中要面对的种种麻烦也了如指掌。 被孤立是一定的,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而邸勇前赚钱的地方大都是闭塞的山区乡镇,同学们家境一般,吃一串雪糕都要跟家长软磨硬泡很久那种,贫富差距会让人生出嫉妒,嫉妒就会排挤。 被捉弄也是一定的,因为都是短时间借读,他没有校服,每天只能穿自己的衣服去上学,走在校园里很显眼,而每个学校总有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喜欢捉弄显眼的同学,以突显自己。 或许还有一点自卑,这种碎片式的学习方式让他成绩很差,而父亲每把他送进一所新学校都会打招呼让老师特殊照顾,老师会在课堂上多给他回答问题的机会,帮他融入集体,他却往往连很简单的问题都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引来同学们的嘲笑。 相较于这些常见的烦恼,清河镇的孩子们还给他带来一种全新的恐惧感——可能是民风所致,这里的坏孩子竟然会像黑社会一样公然索取钱财,不给就加以恐吓。 邸云峰跟父亲说这个问题,父亲告诉他,“人这一生一定是遇到的敌人比朋友多,对于敌人,要学会分析他们的需求,如果你能利用好敌人的需求,敌人也会甘愿为你做事。” 这么深奥的人生哲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暂时还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他们的需求”就是钱和零食,所以时常把零花钱贡献出去,换得暂时宁静。他不喜欢这里,只希望老爸快点做完这单生意,离开这个鬼地方。 最初的半个月,邸云峰一节课都没听进去,每天上课只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前桌的后脑勺发呆,或者把衣服领子立起来遮挡耳机线听随身听,下课了就躺在桌子上睡大觉,活动课老师要求必须出去,他就坐在花坛边晒太阳,看着同学们嬉闹玩耍,放学后一个人骑着山地自行车匆匆回家,生怕被那些坏孩子拦在半路。 他讨厌这样居无定所,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有了那么多钱还要拼命赚钱,不能像别人的父亲一样给他一个安安稳稳的家。他猜母亲也一定是受不了这种生活才狠心丢下他不管。 在这种孤独的心境下,邸云峰认识了那个女孩。 那是第三周周一下午的体育活动课,同学们被放在沙土操场上玩,男孩子们灰尘四起地踢着足球,女孩子们则是跳大绳、踢毽子,欢笑声此起彼伏。 邸云峰也喜欢踢球,家里贴满了罗纳尔多的海报,那会儿他想如果任何一个孩子过来叫他一起玩,他就会把苦练很久的钟摆式过人倾囊相授,可事实上,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双杠下看着他们,甚至足球滚过来他想帮忙捡一下都会被跑过来的同学抢回去。 大概十多分钟,他发现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子跟他情况差不多,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看着女孩子们玩。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伸出手对她说:“你好,我叫邸云峰,能跟你做朋友吗?” 女孩诧异片刻,不太习惯地跟他握了一下手,羞涩地说:“你好邸云峰,我……叫高晓晴。” 原来她就是高晓晴。 邸云峰虽然没看见过这个女孩,但上课时总是能听见老师叫她的名字,老师的提问她全部对答如流,她的作业会被当成全班模版,某个孩子不听话老师也会教育向她学习,他隐约记得老师说她是全校学习第一名的好学生。 这会儿面对面,他看到高晓晴长得白白净净,瘦瘦的身子却有一副胖嘟嘟的脸蛋,留着齐颈短发,可能是因为理发的人不专业,发尾一起向上翘起,有点蠢又有点可爱。 他们一起坐下来,邸云峰忽然又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沉默一会儿,高晓晴问:“你平时藏在书桌堂里的那个方盒子是做什么的?我总看你鼓捣它。” 邸云峰很诧异高晓晴连随声听都不认识,急忙从兜里掏出来,插上耳机,分给她一只,然后按下播放键。 磁带转动,播放出许茹芸的《沙漏》:逃出了记忆却掉进了忧郁,泪流出了心底我却不能自已…… 歌声甜美,邸云峰觉得女孩子肯定喜欢听,但高晓晴只听了一会儿,便把耳机还给他,说:“原来是小号的录音机,快收起来吧,肯定是要用电池的。” 邸云峰赶紧把耳机重新插进她的耳朵,“没事,没事,我家里有的是电池。” 高晓晴笑了笑,继续听,渐渐沉浸在歌声中。 她长着一双很特别的眼睛,不笑时也会微微向下弯曲,给人一种笑眯眯的感觉,真正笑起来那双眼睛就像两弯新月,甜美极了。 后来邸云峰才知道那不光是高晓晴第一次见随身听,还是第一次听流行歌曲。 不知不觉下课铃响了,邸云峰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只是傻乎乎地听歌,都没有跟这位新朋友好好说说话,于是匆匆忙忙地问:“你最喜欢哪个明星?我看看能不能搞到磁带,明天带来跟你一起听。” 高晓晴腼腆地回答:“我不懂那些,我觉得你应该用这么好的条件多多听英语,我听到课堂上你很多单词发音都不标准,多听听英语磁带会对你有帮助的。” 说完,她快步走开了,留下邸云峰在原地发愣。 那时邸云峰发现高晓晴虽然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却不知为何也没有很多朋友,走在人群中的背影竟也孤零零的。 第二天上课,邸云峰悄悄给高晓晴传纸条,让她晚上放学后等一会儿。 高晓晴给他回了一张字条:好,要不然我每天放学也都留在教室里学习。 那一天对于邸云峰来讲过得比一个星期还要长,上课时总是忍不住向高晓晴的方向瞥去一眼,大多数时候高晓晴都在全神贯注地听讲,少数时会注意到他的目光,眯起眼睛朝他笑笑。 终于挨到放学,所有同学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俩。邸云峰急不可耐地走到高晓晴面前,将书包倒扣过来,把二十几本磁带倒在桌面上,堆了满满一大堆,然后又把随身听摆在那,热切地说:“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英语听力磁带了,随身听也借给你,以后你可以用它们来学习。” 说这句话时,邸云峰心里满是骄傲。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帮助朋友,只是可惜很少有机会交到朋友。 高晓晴惊惶地站起来,“我昨天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让你不要浪费那么好的学习条件。我不用的,谢谢你,真的不用。” 邸云峰叉着腰,尽量模仿大人看淡一切的语气说:“我这辈子算是废了,怎么学也学不好,送给你才是物尽其用。” 说着,他要逃跑,高晓晴死死拉住他,坚持不要。他嬉笑着挣扎一会儿,发现高晓晴有些生气,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是……只是……我是想……作为朋友应该分享好东西……没想到你不喜欢……” 看他难堪的样子,高晓晴抿了抿嘴,认真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挺喜欢的,不过我的事你不懂。快拿回去吧。” 说完,她默默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开算术本,对照着已经做好的卷纸,把题目重新誊写到本子上,重新做。 邸云峰注意到高晓晴的那个算数本已经用光了,不仅正面用光了,连背面都用光了,她现在正在使用本子边上的空白缝隙。 他被高晓晴的旁若无物感染,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把磁带收进书包,将其中一本插入随身听,认真听起来。 那会儿邸云峰发现自己对英语并不是一窍不通,一些单词他能明白,但因为词汇量太少,所以不懂整句是什么意思。 他留意着高晓晴的专注程度,找个机会问她一个单词,她不假思索地给他讲解。 一来二去,尴尬的局面被打破,邸云峰越来越多地提问,高晓晴干脆跟他一起听,一边听一边说知识点。 大概一个多小时,高晓晴说自己必须回家了,开始收拾东西。邸云峰看着高晓晴的那个只誊写几笔的本子,道:“不好意思,光陪我学英语了,耽误了你的学习。” 高晓晴说:“没关系的,所有科目的题我都会,所以学什么都是学。辅导也是学习方法的一种。” 邸云峰开心极了,“那以后我能每天晚上都留下来跟你一起学习吗?” 他似乎又觉得有点不合适,解释道:“反正我爸爸回家都很晚,我到家也是自己。” 高晓晴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邸云峰看得出,她应该也很想有个好朋友。 他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校园,高晓晴背着破旧的书包,径直走上通往镇子的那条大概有一公里长的笔直的路,邸云峰去车棚里取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她,“你没骑车呀,我送你吧?” 高晓晴摇手拒绝,“你快走吧,万一你爸爸回家早发现你不在肯定很着急,明天如果想学习,记得跟家里说一声。” 可不是这么回事嘛!邸云峰赶紧骑车走了,慌乱之中竟然一头扎进路旁的边沟里。 他没敢回头,狼狈地扶好车子继续走,听见身后高晓晴铜铃一样的笑声,自己也跟着大声傻笑。 那天的一路上,邸云峰发现学校附近的景色竟然那么美,笔直的沙土路,路旁是两排郁郁葱葱的白杨,树下开满各种颜色的野花,树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绿油油的禾苗长势正旺,流水潺潺,有风吹过带来清爽的气息…… 他们两个人真挚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在最美好的年纪,以最简单的方式,不过邸云峰很快发现高晓晴的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第2章 我叫高晓晴 打那以后的每天晚上邸云峰都留下来学习,基本都是高晓晴辅导他,那一个小时成了他每天最期待的时光。 他如实跟老爸说了这件事,老爸说多跟好孩子一起玩有好处,但提醒他要时刻谨慎自己的言谈举止,千万不能带着怜悯的心态交朋友,不要伤害别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小女孩。 越来越熟悉以后,他们不光晚上一起学习,白天的课余时间也会一起聊天。 邸云峰发现高晓晴虽然学习很好却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便给她讲全国各地的见闻,包括火车、飞机、客轮,包括大城市里几百米高的建筑、比整个镇子还要大的现代化工厂、三十多米深的地铁,也包括大海、草原、沙漠、江河…… 每次高晓晴都听得入迷,满眼憧憬,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所以我更应该好好学习了,将来也可以去看一看。” 邸云峰为此深感自豪,总是笑嘻嘻地回答:“一定会的。我爸说这个社会越来越需要人才,好好学习的人就是人才,将来不光可以游历世界还能改变世界。” 他还给高晓晴讲自己的家庭情况,说老爸和老妈离婚,他被法院判给了老爸,所有亲戚都觉得他应该留在大城市安安稳稳上学,但他老爸非要把他带在身边到处走,说这样对男孩子的成长有帮助,他不太喜欢这种生活,但交到高晓晴这种朋友很开心,还说有时候他很想妈妈,想到哭鼻子……听到这些时,高晓晴的眼睛里又会涌上泪水。 高晓晴恰恰相反,从来不讲自己的家里情况,也不谈论自己,每次邸云峰尝试问起来她就会说:“我虽然不像你一样有那么多让人羡慕的见识,但也挺幸福的,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位亲人真正爱我。” 邸云峰猜想也许高晓晴也是单亲家庭便不再提起这样的话题,他对高晓晴的认知也始终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乖孩子。 9月末的一个星期,高晓晴莫名发生了一些变化,每天来到班级都不敢抬头,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把脸扣在桌子上抹眼泪,晚上一起学习也是强颜欢笑,邸云峰问了很多次,她都不说,邸云峰好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班级里收的十元钱试卷费她没交上。 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家长不愿意给学习这么好的孩子交那十元钱,气愤地去找老师,要求老师去找家长。 老师告诉他高晓晴家里困难,总是会这样,过一阵子如果试卷有剩余的,她会免费给高晓晴用,如果实在没有,她会向同学借,让高晓晴抄一份。 邸云峰又问学校里没有助学金吗?既然知道家庭困难,为什么还非得收人家钱? 老师说山区学校不像大城市的学校那么完备,大家已经尽可能帮助高晓晴了,但高晓晴内心敏感,这种故意帮助会让她更自卑,叫邸云峰不要担心,她会想办法的。 作为借读生,邸云峰本不用买那套试卷,但他决定买一份,放学时拿到高晓晴面前说,“我听说一个学习小窍门,如果把试卷上的题抄一遍再去做学习效果可能更好,咱俩一起试试呗!” 高晓晴果然开心起来,认认真真地跟邸云峰一起抄写。她写的字很漂亮,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只是很小,后来邸云峰知道,她尽可能把字写小是舍不得浪费本子。 这件事情之后,邸云峰开始更多留意高晓晴的生活。他很诧异以前的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生活如此拮据。 高晓晴所有的文具都是捡别人不要的,捡回来用了再用,衣服也永远只有校服,很大,很不合身,还有补丁,好像是别人穿剩下淘汰的,鞋子明显不是她这个年纪的,看起来很老气,中午带饭只带很少的菜,有时候只有白米饭,偶尔干脆饿着,她没有自行车,步行上下学,班级里每收什么费用,她都会出现之前的状况…… 当时邸云峰每个月的零花钱有三百块,平均一天十块钱,他终于明白高晓晴所说的“不要浪费这么好的学习条件”的意思,并且入心入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理由浪费。 他开始更用心地学习,同时尝试帮助这唯一的朋友,经常买一些新的学习用品故意丢在能被高晓晴发现的地方,高晓晴捡到之后就会交给老师,一段时间没人认领,老师就给她用。 他们的友谊越来越深,除了学习和聊天外,有时候也会互相开玩笑,打打闹闹,邸云峰给高晓晴取了个外号叫“葫芦娃”,高晓晴不知道是什么,邸云峰就把葫芦娃漫画带来让她看葫芦娃的发型,她笑得前仰后合,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有了高晓晴,虽然邸云峰在清河中学的麻烦一样都没有少,却对每一天有了期盼,期中考试进步很大,老师和老爸都夸奖他,他第一个跟高晓晴分享这份喜悦。 然而,邸云峰从来没有想过,不久之后高晓晴竟然把他最头疼的被人索要钱财的困扰也一并解决了。 在所有欺负邸云峰的孩子中,有一个一年级的小胖子最甚,三天两头管他要钱,并且变本加厉,从一开始的几块到后面的几十块,拿得毫不手软。 据说小胖子是镇派出所所长家的孩子,在那闭塞地方,算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很多不学无术的学生和校外小混混儿都围着他转,巴结他,帮他打架,连校长和老师都不敢深管。 邸云峰曾跟老爸说这种状况已经算是抢劫,让老爸帮忙。老爸却冷冰冰地说:“我可以找他爸管他,但我觉得一个男孩子如果连这点事情都需要家长出面处理太丢人了。” 邸云峰很生气。 不久之后,小胖子又带着几个坏孩子把他堵在厕所,张口就要一百块,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丢进厕所坑,说:“我宁可丢了也不会给你。” 小胖子当即把他推倒,说晚上放学收拾他。 回到班级,他冷静下来,心神不宁,一来他从没打过架,不知道打起架来会不会很疼,二来他害怕打架之后会被认为是坏孩子,没办法再跟高晓晴做朋友。 说实在的,邸云峰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冲动,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挺着。 下午,他又想到如果小胖子趁着他和高晓晴学习的时候带人进来,可能会吓到高晓晴,所以最后一节课上课之前,跟高晓晴说晚上有事不留下来学习了。 放学后,邸云峰第一个冲出去,结果发现自行车胎被扎,他抓紧时间推着车混在人群中快速往家跑。 大概离开校门口二百多米,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径直撞在他的前轮上,把他连人带车一起撞倒,他慌忙四顾,看见几个流里流气的辍学的孩子围在他周围,小胖子在路对面得意地看着这边。 该来的还是来了,但邸云峰不想打架,站起来吼道:“你们跟他是一伙儿的!你们这种行为是抢劫,我可以报警!” 辍学的孩子们不怕,狞笑着从袖子里掏出木棍,比比划划地要往他身上打,吓得他双腿发软,动弹不得。 同学们都被吸引了过来,有认识邸云峰的窃笑着准备看一场好戏,就在这时,高晓晴冲进人群,张开双臂拦在邸云峰面前叫道:“谁也不准伤害他。” 高晓晴显然也很害怕,身体剧烈抖动,但眼神里丝毫没有退怯。 为首的坏孩子仔细打量一番,飞扬跋扈的神情竟变得畏缩,手里的棒子藏到身后,问:“你叫啥?” 高晓晴回答道:“我叫高晓晴。” 坏孩子一抖,向后退了半步,“三年三班的高晓晴吗?” 高晓晴道:“全校只有我一个人叫高晓晴。” 坏孩子紧张地四下观望,而后骑上自行车逃也似的溜了。 小胖子不明所以,在后面追喊,那些孩子竟没一个敢回头。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学习,高晓晴陪邸云峰一起去镇子里修好了自行车,然后各自回家。 临别时,邸云峰好奇地问高晓晴为什么那些小混混儿好像很怕她。她红着脸说:“不要问了,以后你再也不许骗我。” 之后的一个星期,邸云峰的身边清净了很多,不光小胖子没再向他要钱,连那些经常捉弄他的孩子也不敢靠近他,他觉得这都是高晓晴的作用,但实在想不通一个女孩子怎么有这种本事。 同一时间段,另外一种始料不及的状况发生了,就是总有学生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和高晓晴,在背后指指点点,时间一久他知道,这些人竟是在议论他们两个早恋。 那个年代,在学生们当中,男孩子早恋大都会被男孩子羡慕,女孩子早恋则通常会被女孩子说不正经,邸云峰深深自责,反思自己的确跟高晓晴走得太近,便对高晓晴说要不然以后晚上不要一起学习了——即便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高晓晴大大方方地说:“放心吧,老师已经找过我了,我跟老师说咱们只是在一起学习,是好朋友,我给老师看了我们一起做的《放学后学习计划》,老师说那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 10月末的一个很冷的早晨,同学们已经到齐,老师还没去,小胖子畏畏缩缩地走到三年三班的讲台上,说:“高晓晴和邸云峰的事情是我造的谣,他们只是好朋友,没有谈恋爱,我给他们道歉,我不是人。”说着他狠狠抽了自己三个嘴巴,逃了。 邸云峰蒙了很久才回忆起小胖子进门之前鼻青脸肿,脑门上有一个很大的筋包,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明显是挨了一顿胖揍。 当天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津津乐道昨晚放学后那场“清河中学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群殴”,并且声情并茂地讲述其中细节。 他们说昨晚放学小胖子正跟几个小混混儿和坏学生一起嬉闹,十几个人,走到校门口那条小路的尽头,后面突然冲上来四个人,把小胖子薅下自行车塞进路边的壕沟就是一顿踢打,小胖子的伙伴立刻掏家伙还手,那四个人又拿着板砖跟他们打在一起,别看他们只有四个人,对方十多个人,但那四个人个个都不要命,板砖砸断了就抡自行车,只往要害部位招呼,其中还有一个女孩子,专往敌人的裤裆里踢。 打了几分钟,那四个人个个挂彩,却生龙活虎,小胖子那边基本都倒了,只有两三个还能站着。 这时,“大魔王”走进战场,一看他出现,小胖子那边剩下的人也都怂了,乖乖地站在旁边不敢再动,“大魔王”一个眼神,他们就像兔子一样溜了。 小胖子当时已经被打倒,嘴里却还是不服,嚷嚷着自己的老爸是所长,可以把他们抓起来,“大魔王”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抬起脚猛踢他的嘴,一脚接一脚,一直踢出去十几米远,踢到他鼻口窜血、跪地求饶才罢手。 同学们说这次小胖子知道天高地厚了,再也不嚷嚷要当学校老大了,一边给“大魔王”磕头一边说自己错了,绝对不会告诉他爸,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后来有人把老师找来,“大魔王”把手指插进嘴里打了一个呼哨,五个人像狼群一样消失了。 邸云峰只是听听都心惊胆战,心里想着真是恶有恶报,不过他总觉着这件事跟高晓晴有关,问了几次,高晓晴都避而不谈,他深问高晓晴就哭,哭得很无助。 第3章 命运无常 时光匆匆,转眼过了盛夏,过了深秋,进入初冬,邸勇前做完这笔生意,就要离开清河镇。 当时邸云峰对高晓晴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很多次跟老爸表示想继续留在这里上学,哪怕自己生活也没关系,老爸很轻易就猜出他的心思,揍了他一顿,骂他没出息。 邸云峰用罢课和绝食闹了一阵,可是小胳膊总归拗不过大腿,最后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剩余的几天,他每天心事重重,不管是上课、下课还是晚上一起学习,都只是看着高晓晴,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这个美好的影像正在眼前变得模糊,永远不可再见。 最后一天放学后,他们依旧坐到一起,但高晓晴只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桌面,迟迟没有打开课本。 末了,她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邸云峰无比惊慌,回答说:“是……明天中午就走……今晚是最后一次跟你学习了……明天还能看见你半天……我……” 高晓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微笑着面向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所以我们不应该舍不得。” 她翻找书包,拿出来一张白色卡纸递给邸云峰,“我的家庭条件你也知道,没办法送给你像样的礼物,所以给你画了一幅画,如果以后你会想起我,就看看这幅画吧。” 邸云峰接过画,看见画纸上是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落日悬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天空和云朵都被涂成了绯红色,海边是一片沙滩,一个落寞的背影孤独地站着,面向落日,衣裙翻飞。 高晓晴说:“我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是什么样,听你讲的,应该是这个样子,不管画的好不好,它大概是独一无二的。” 邸云峰无法自已地拉住高晓晴的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吗?我可以带你去海边,去看真正的日落!” 高晓晴慌乱地抽出手,望向窗外,“也许吧……不过不再见也没关系,能在这段时间遇见你已经很幸运了,我们不能对没有发生的事期望太多,否则会很失望。” 邸云峰有点不知所措,急忙从领子里掏出一直戴在身上的项链金属牌,摘下来,套在高晓晴头上,“这是我以前订做的项链,上面有我的名字,这算是我们的约定好不好?你留着它,我留着你的画,等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大海。” 说着,他鼻子一酸,眼眶湿了,高晓晴却只是看了看项链上的名字,把它掖进领子里,回答说:“好,我会珍藏它。今天我们不要学习了,我带你去玩吧。” 那天晚上,高晓晴带着邸云峰去了镇子里很多好玩的地方,冒着白烟的化工厂、残破的日本建筑、古老的石桥…… 太阳落山,寒鸦飞过天空,他们一起爬上大河即将流经镇子时河岸边突起的那座孤山,高晓晴望着阴霾夜幕中模糊的南方群山问:“你要回南方去是吗?” 邸云峰道:“是,我可能还要跟我爸继续这么漂泊下去,不过大概不会到比清河镇更往北的地方了。” 高晓晴重重地点了点头,“以后不管到哪里你都要好好学习,要变得强壮,保护好自己。天黑了,今天你送我回家吧。” 之前很多次学完习邸云峰都提出过送高晓晴回家,高晓晴从来没有准许过,这是唯一的一次。 从山上下来,高晓晴坐上邸云峰的自行车,两人一起骑过长长的河堤,不知不觉夜空中洒下清雪,冷风刺骨,高晓晴在后架上哼哼起那首《沙漏》:我像沙粒在人海里,爱上了依赖,怎能离开,一步一步都不得已…… 高晓晴在镇子中部下车,步行剩下的路,邸云峰在夜雪中伫立好久,注视着高晓晴的背影期盼着她能回头,然而直到消失高晓晴都没回一次头。 晚上到家以后,邸云峰发现书包里多了一卷皱巴巴的钱和一些崭新的文具,被纸包着,纸上是高晓晴小巧娟秀的字:我接受了你的帮助,会一辈子感激你。 邸云峰再也控制不住,蒙在被子里哭了半宿,哭到睡着,夜半时候他爬起来,把随身听、所有磁带还有最新款的英语电子词典全部打包,准备第二天送给高晓晴,然而老爸临时改变计划,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带到火车站,踏上南下的火车。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邸云峰都生活得魂不守舍,过年时夜空中的烟火、文具店里的公仔、霓虹闪烁的城市街头、初春树上的嫩叶、高级餐厅里的螃蟹、高架桥上飞驰的火车……所有他能看到的美好事物都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跟高晓晴分享,渴望看见她如云朵一样纯洁的笑。 他也尝试过给高晓晴写信,却都石沉大海,有时候他会惶恐高晓晴根本不在乎他,有时候安慰自己她可能仅仅是在忙着学习,有时候又觉得一定是高晓晴回信时他已经搬走了…… 他学着偶像剧里的那些男孩女孩,在很多风景秀丽的地方刻下过高晓晴的名字,对着空旷的大山喊高晓晴的名字,在许愿树上为高晓晴许愿,幼稚地假装他们一起来过。 他也不再自暴自弃,开始努力学习,他发现自己并不笨,只要认真听讲成绩就很优秀,他还让爸爸给他报了搏击班,刻苦地对着沙袋挥洒汗水,不断变得强壮,渴望再见面时让高晓晴刮目相看。 然而年少时的情感总是来得刻苦铭心,去得落尘无声,随着邸云峰不断搬迁不同的生活环境,认识不同的人,对高晓晴的思念渐渐变得遥远而朦胧。 他依旧时常想起高晓晴,但大抵只作为一种美好回忆,不再渴望延续也不在渴望重来,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更多地关心自己的前途命运,高晓晴送给他的那幅画也在无数次搬家中不小心弄丢了,最终那个“变得强大”的目标具化成当一名警察的梦想。 高中时期,他遇见了另外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偷偷谈了一场恋爱,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高晓晴已彻底变成他的记忆。他觉得高晓晴也一定有了新的生活,偶尔才会想起他,或者干脆忘记了。 高中毕业,邸云峰如愿考上警校,生活安稳下来,专攻术业,勤恳训练,刑侦技术、心理学、射击、格斗、驾驶等等学科都很出类拔萃,成为那一届的高材生,盼望着快点走上工作岗位,成为一名搏杀在一线的公安干警。 可惜天公不作美,就在毕业前夕,邸勇前因为组织传销罪被逮捕,由于涉案金额巨大,受害人数众多,判了重刑,分配时邸云峰政审不过关,不过因为他在校期间表现良好,且有立功表现,组织允许他继续当警察,只是不能挑选岗位,服从组织安排。最后,宿命一般,他被安排到清河镇派出所当一名普通民警。 此时距离1996年的秋天过了八年,邸云峰已经不再是个哭鼻子的初中生,而是一个独当一面的警察,关于高晓晴的记忆已彻底与其他少年记忆并无二致,当时他最大的困扰其实是心理落差。 理想中,他应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应该奔走在匪夷所思的犯罪现场寻找蛛丝马迹,现实中,他却只能守着破旧的二层办公楼,处理一些邻里纠纷的小事。 比如,有一天夜里,他值夜班,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说清河镇有一名女性报警称自己正在被挟持,他感觉自己的所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立马出警,跟同事来到事发地点门外。 但见窗门紧闭,屋子漆黑一片,只听见女人的惨叫声和男人语气粗重的恐吓声,他不假思索,破窗而入,却看见一个肥胖妇女赤身裸体坐在男人身上不停扭动。 事后了解,这两个人是两口子,平日里总是吵架,每次吵架都喊打喊杀。那天又吵,男的威胁女的要掐死她,女的就打电话报警说自己有生命危险,打完电话他们继续吵,一来二去搞出兴致,又滚到一起行夫妻之事。 老同志对两口子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两口子态度良好,邸云峰却因为分不清女人的叫声成了笑柄。 总之邸云峰很愤懑,并且无处诉说。他越发憎恨老爸,恨他为什么那么贪婪,那么不负责任,在他生命中留下无法抹去的污点。 他想虽然他还有机会通过努力改变工作现状,却永远改变不了自己是一个坑骗人民群众血汗钱的骗子的孩子。 他也恨所有犯罪分子,觉得他们大都跟邸勇前一样自私自利,永远不会想到犯罪带给家人的伤痛远比带给他们自己的更大。 老爸在临出事之前就有所预感,通过合法手段给他留下一大笔钱,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一分钱都没动,甚至没去看有多少。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种严苛的政审制度有失公允,他爸犯罪跟他有什么关系?当警察的是他,又不是他爸,他明明通过自己的努力具备了当好一名警察的条件,仅仅因为另外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犯了罪他这四年的努力就得付之东流? 开始工作不久之后,邸云峰曾去县刑侦大队自荐过,详细说明了自己在警校时的优异成绩,表明自己与犯罪行为作斗争的决心,希望能留在县大队当一名刑侦干警。 局领导态度轻蔑地回答说:“学校的成绩什么都代表不了,我不觉得你比其他年轻同志优秀。另外,警察的天职是听从指挥,你连工作岗位都挑,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完成好工作任务?” 他灰溜溜地走出县公安局大楼,只感觉脸臊得发烫,开始动摇当警察的信念。 当然,既然身在清河镇,他也不可避免地更多想起曾经的快乐时光,想起当年那个聪明可爱的“葫芦娃”。 有一次去镇中学给孩子们上普法课,他特别去看了他借读的那个班级,看见班级重新粉刷了墙壁,桌椅板凳全都是新的,孩子们的精神面貌也比90年代的孩子好得多,离开时他步行过校门口长长的林荫路,沙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路旁的白杨也长高了,树隙间天高云淡,稻田广袤,微风过时,掀起金色的稻浪。 不过他始终没有尝试打听高晓晴的消息,他想高晓晴那么聪明且努力上进,一定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去了外地,摆脱了穷苦的命运,也一定变得亭亭玉立,说不定已经遇到一份成熟永恒的感情。想到这些,他打心里觉得温暖。 可惜命运总是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给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就在邸云峰故地重游后没多久,清河镇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省的连环杀人案,年少的往事也在这个案子中一再翻起惊涛骇浪。 第4章 消失的大拇指 第一个死者名叫黑强,绰号“黑皮”,未婚,24岁,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清河镇家喻户晓的地赖子。死亡地点是他家的老房子,位于镇子中部。 黑皮小时候父母吵架,双双负气出走,从此再没回来过,他被奶奶拉扯大。奶奶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看东西只有模糊的影像,耳朵也半聋。平时奶奶住在东屋,黑皮住在西屋,但黑皮并不经常回来住。 奶奶说黑皮是昨天晚上八点左右回家的,给她拎回来一些平时爱吃的东西,陪她说了会儿话,大概九点钟回屋睡觉。 老年人觉少,今天早晨天还没亮,奶奶做好饭,去西屋喊黑皮吃饭,喊了好几遍没有反应。奶奶以为黑皮还在睡觉,便关门回屋。又过了一个小时,奶奶再去喊,黑皮还是没有动静,她推开门,看见黑皮躺在炕上,身体下面黑乎乎一片,她走近看,看到好像是血,扒拉黑皮没反应,这才意识到不对,赶紧去找邻居,邻居过来后发现黑皮死了,遂打电话报警。 按照程序,镇派出所所长老罗带着邸云峰等警员先赶到现场,发现是凶杀案,立刻报告给县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李荣富带队处警。 黑皮上身赤裸,下身穿着内裤,卧伏状;死因是被利器刺穿右眼深入大脑;尸体上没有多余伤口,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初步可以判断是在睡梦中被一击毙命,而凶手目的明确,就是杀人。 法医推测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伤口形状显示凶器应该是一把三棱军刺。 匪夷所思的是,死者右手的大拇指从虎口到手腕的位置被齐根砍断,切下的大拇指没有留在现场。 技术人员现场勘查,没有找到指纹、头发、脚印等任何有指向性的生物信息,唯独找到了砍掉大拇指的凶器——黑皮家厨房里的菜刀,菜刀手柄上的指纹被故意抹去,残缺不全,无法识别。 另外,黑皮枕头边上价值不菲的劳力士手表和钱包里的现金、银行卡都没有动过,可以排除抢劫杀人。 作为一名普通派出所民警,邸云峰无权参与勘察,出警之后就立刻封锁了现场,但作为警校高材生,他即便只扫一眼也对死亡现场有着清晰的认识。 让他震撼的是凶手的专业程度,黑皮全身皮肤黝黑,一米七出头的个子,浑身腱子肉,身强体壮,如果没有瞬间失去意识,现场绝不会是这个样子,而想用一把三棱刺刺中一个人的眼睛贯通颅脑直接毙命并没有那么容易,要稳要准要有力,必须毫厘不差。凶手不仅顺利地完成一击毙命的过程,还去厨房找来菜刀砍掉手指,然后打扫痕迹逃离现场,可见其从容自若且手段果决。 进一步勘察,技术人员发现房门的锁有撬动痕迹,可以判断凶手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开锁进的屋,凶手有开锁技术。 现场信息就这么多,几乎都是问题,没有答案,按照刑案侦办程序,首先要寻找目击者。 这功夫黑皮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附近很大区域的居民都聚在大门口往里面张望,可惜案发时间是凌晨,邻居们都在睡觉,没有一人看见有可疑人员出入黑皮家。 不过大家对这个大混子的反响倒是不错,说左邻右舍不管谁家有啥事情黑皮都会主动帮忙,逢年过节还会给老人们送去礼品,但这仅限于这一片的人,他在外面经常打架斗殴,下手贼狠,因此不少人怀疑这是仇家来报仇了。 唯有黑皮的奶奶反应一点信息,说自己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个白影站在头顶盯着她,但她看不清楚,甚至不确定是不是人影,等她完全醒过来时白影又消失了。 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太太,反应这样一个模糊情况,目前还不能考虑进案子中,以免影响判断。 下一步是了解黑皮遇害前的活动轨迹。李荣富首先问奶奶昨天晚上黑皮回来后都跟她聊了什么,奶奶说黑皮孝顺,没事儿就会陪她说话,哄她开心,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昨晚也是一样,就是聊的时间比以往长,没啥特别的。 这时,清河村的村长赵三脚急匆匆从人群后走进来,热情地去跟李荣富握手。 赵三脚这个人邸云峰有印象,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秃顶,大啤酒肚,个子不高,很有些威望,平日里派出所处理那些不构成违法犯罪的矛盾纠纷都会喊他帮忙调解,他调解的方式也很简单,过去之后双方当事人每人屁股上踢三脚,骂骂咧咧说这点儿屁事麻烦警察丢不丢人,当事人却也都听,乖乖地跟他回村委会解决,基本都能和解。 这个老头儿方方面面都是个合格的村长,对镇子里的很多事情都心中有数,只是爱拿领导派头,打官腔,平日里都是白衬衫西裤,腰上挎着手机,路过人群时总是喜欢清嗓子,唤起别人注意。 在他的讲述下,邸云峰他们知道黑皮从今年春天开始租下原供销社的闲置房屋,开了一家麻将馆,生意不错,这大半年以来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麻将馆,有几个小半达子跟他混,随即赵三脚派人找来了跟黑皮走得最近的小混混二青。 二青看上去十八九岁,染着一脑袋黄毛,瘦得像根面条,胳膊上纹着臭鱼烂虾,眼神带着一股凶蛮。 一开始他很不配合,李荣富问他什么他就是不知道,李荣富警告他这是警察在查案,他有义务配合,他却扯着脖子喊,“警察有啥了不起的?我大哥被杀了,你们不抓杀人犯,审我干鸡毛?” 话音未落,赵三脚从斜刺里杀出,对着二青的屁股就是三脚。二青大骂“谁他妈活得不耐烦了”,转头怒视,看见是赵三脚,原本因愤怒而大张的嘴强行顺势咧成一个笑容,“赵大爷,这么多人呢,你给我留点面子。” 赵三脚拎着耳朵把他拽到李荣富面前,道:“你个小兔崽子要他妈什么面子?说话他妈他妈的,跟他妈谁学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县里的李警官,比我官大好几倍,问你啥你就回答啥,别找我让你爸给你开皮。” 二青驯服地向李荣富点了点头,随即讲起昨天的事。前天晚上黑皮住在麻将馆,昨天早晨二青去的时候黑皮还没睡醒,二青就去街边买了两份豆浆油条,回去后黑皮醒了,他们一起吃。吃完饭,收拾一下屋子,开始上麻友,一开始只有三个人,黑皮给他们凑手。 麻将馆很大,一共有十五张桌子,通常是早晨九点左右上人,白天平均只有四五桌,下午四点左右开始爆满,一玩玩到半夜,玩完黑皮直接睡觉,第二天早晨再收拾。有时候三缺一,黑皮或者兄弟们就会陪着玩,什么时候人多了再把位置让出来。 昨天到中午的时候也只有四桌,都是镇子里的熟人,中午黑皮和二青吃的泡面,下午快天黑时,所有桌子都坐满了,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乌烟瘴气,黑皮闲下来就吩咐二青去市场买几样糕点,说晚上回家看奶奶。他很孝顺,日常里会变着法儿给奶奶买好吃好喝的。 二青说截至那时一切正常,黑皮心情不错,还嬉皮笑脸地跟马寡妇扯淡。 等二青提着糕点回来时发现黑皮正在里屋打电话,他没听见电话内容,刚一推门,黑皮正好挂断电话,他只听见黑皮说“我知道了”。 二青说:“我看得出来这个电话让我大哥心情很差,黑着脸,皱着眉,有啥心事儿。这不太正常,我大哥这个人胆识过人,平时就算是出去打架都没犯过愁,几乎没有让他害怕的事。” 他问黑皮怎么了,黑皮这才从思绪中出来,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事儿,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黑皮脑袋里在琢磨事。 天黑以后,有几个镇子里的“大耍儿”来找黑皮打扑克,一把成百上千输赢那种,黑皮就把他们让到里屋玩,并让二青在外面望风。 二青说黑皮这个人好赌,技术也不错,很少输,但昨晚可能是受心情影响,一直在输,玩到八点,黑皮越来越烦躁,便把牌窝儿让给了二青,说输了算他的,赢了算二青的,二青接替继续玩,他拎着糕点往家走了。之后二青再没见过黑皮。 夜里十二点,最后一桌麻将散场,二青检查一下门窗,关上电源,锁上门就回家了。 二青毕竟是个孩子,说完这些眼眶湿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他妈要知道谁弄死我哥,我杀了他全家!” 赵三脚听罢又是三脚。 李荣富听完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黑皮有没有什么仇家,可以报复杀人那种。 二青说仇家倒是不少,但不至于杀人,最近半年黑皮也收敛了很多,告诉小弟们世道变了,打打杀杀不流行了,得研究赚钱,他们没出去惹祸,反正他想不到谁敢杀黑皮。 第二个问题是黑皮的右手大拇指有没有什么特点。二青说有个蝎子纹身,蝎子身子在手指肚上,尾巴缠在手指上。 这似乎是个有用的信息,可当李荣富问这个纹身有没有特殊含义时,二青说不知道,他认识黑皮时就有,挺常见的一种图案。 二青一直没有看见过黑皮的尸体,这会儿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到医院去找找线索,我大哥练过武,身手好,三五个人打不过他,昨天还带着武器回家来的,凶手肯定也受伤了,得去治病。” 这家伙还挺懂,只可惜他不知道他大哥死得多么干净利落。李荣富问他“武器”是指什么。 二青说黑皮有一把三棱刺,平时藏在麻将馆里,少数打架时候会带着吓唬人,或者给别人揍了之后的一阵子会带在身上以防万一,昨晚黑皮离开麻将馆时他看见黑皮去了藏三棱刺的地方,估计是把它带回来防身了。 凶手用的是黑皮的武器吗?李荣富看向搜集物证的警员,警员表示现场没再有其他三棱刺。 这会儿,一直在一旁认真听的邸云峰站出来提示道:“手机,李队,黑皮的手机好像不在现场。” 此话一出,所有警员都怔了一下,李荣富马上让二青拨打黑皮的电话号码,所有人自发屏息静听。 嘟……嘟……,等待接听的提示音持续响着,但死亡现场并没有手机铃声响起,正在大家猜测是不是静音了时,电话被挂断,二青再打过去,关机了。 手机还在被谁操作着,十有八九是凶手!可是凶手放着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不拿,拿走被害人的手机干什么呢? 随后,警方前往麻将馆,确认跟二青描述一致。李荣富召开现场会,对案情进行分析,初步认定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报复杀人案,凶手对黑皮的作息规律有很好掌握,对黑皮的“武器”也有所了解,大概率是熟人作案。二青反应的那个电话很关键,从接电话前后黑皮的所作所为可以推测应该不是凶手打的,而是有人给黑皮通风报信,这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做出部署:法医将黑皮的尸体运回检验室进一步尸检,他和警员攀天星一组,回移动公司调取黑皮昨天的通话记录,找出那个给黑皮打电话的人,另一组是女警佟小雨,由镇派出所配合查阅黑皮的犯罪记录,找出黑皮的仇家,另外镇派出所全体警员行动起来,继续加强走访,广泛搜集目击线索。 对于李荣富的判断,邸云峰全部认同,不过他也想到几个诡异之处:一是凶手为何选择难度系数很大的作案方式?想要杀死一个熟睡的人,刺心脏和喉管都比刺眼睛稳妥;二是凶手为何要砍掉死者的大拇指并带走?单从仇杀的角度来讲,多此一举;三是凶手为何要带走黑皮的手机?刚刚打电话居然还开着机,他想继续使用吗? 第5章 另一家麻将馆的老板 纵使踌躇满志,但没人给邸云峰说话的机会。 上午九点,大家分头行动,老罗带着派出所警员走上街头,留下邸云峰陪同佟小雨查阅黑皮的犯罪记录。 当时犯罪记录还没有全部实现网络互联,都以纸质档案的形式留在办案机构里,清河镇派出所作为黑皮户籍所在地和常住地的公安派出机构,档案理论上是最全面的。 走进二楼角落里充满霉味的档案室,佟小雨伸出手,满是崇拜地看着邸云峰,自我介绍道:“我叫佟小雨,你警校同一届的校友,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的确,说邸云峰是警校的名人并不过分,除了成绩优异外,还因为他是“拼命三郎”。 警校二年级时,一次外出购物,商场附近发生一起恶性事件,三个手持尖刀的乘客袭击一名出租车司机,邸云峰果断出手,赤手空拳上去搏斗,成功制服两名歹徒,自己的肚子也被划了一刀,另一名歹徒逃跑,他狂追二里地,最终把歹徒抓住,然后他只是用衣服简单勒住伤口,回去帮忙把受害司机抬上救护车,又把三个歹徒送到附近派出所,这才去医院,走进导诊大厅人就晕了,医生说那一刀要是再深个两厘米,当时他的肠子就能流一地。 那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多荣耀,当地公安机关主要领导亲自去医院看望他,给他颁发见义勇为证书,出租车公司送了锦旗,还拿出一部分钱当奖金,出院后走在学校里到处都有同学跟他打招呼,女同学更是会远远地在背后窃语,“就是他,就是他,那个邸云峰。” 他并不享受这种荣耀,但他很自豪自己还没毕业就做到了维护公共安全众,对得起警察的使命,然而现在,那个大家眼里的英雄沦落到这种地方每天处理两口子打架、噪音扰民、玻璃被砸等小事,就算是现在发生一起凶杀案,他也只能配合人家查档案。 这会儿被佟小雨一说,邸云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机械地地跟其握了一下手,没有回答。 乡镇派出所的档案管理不是很规范,很多东西对不上,好在佟小雨似乎对档案整理有专长,逐渐筛选出黑皮的一部分记录。 这个黑皮可谓劣迹斑斑,寻衅滋事、聚众赌博、故意伤害、毁坏他人财物等违法行为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一条是往仇家灵棚里扔麻雷子炸棺材,佟小雨一边翻看一边气愤地说:“要不然这家伙死了就死了吧……明显是为民除害嘛……” 邸云峰郑重其事地说:“一个人再恶贯满盈,也只有法律能制裁他,别人绝无权剥夺他人生命。” 佟小雨吐了吐舌头,“说说而已,不要这么认真嘛!我猜你上学时最优秀的课程一定是思想政治。” 邸云峰没再理她,皱起眉头,端起最后一份档案,全神贯注地迅速阅读。 上面记载了黑皮在去年冬天犯下的一起故意伤害案。 受害人有两名,李宽刚和李玲丽,是镇子里另外一家麻将馆的老板和老板娘。 案件经过是:黑皮的奶奶去菜市场买菜,不小心踩到了李玲丽的脚,李玲丽大骂黑皮奶奶,黑皮奶奶给李玲丽道歉,蹲下来要给李玲丽擦鞋,李玲丽一脚踢在黑皮奶奶的脸上,将其踢倒,而后让自己的狗去咬老太太。 下午回家,黑皮发现奶奶脸上有淤青手上有伤口,就问奶奶怎么弄的,奶奶怕他惹祸,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黑皮不信,他知道奶奶今天去了一趟菜市场,便纠集十几个小弟带着砍刀杀到菜市场,扬言不把事情说清楚他就挨个摊位砍。 摊贩们不敢得罪他,同时也很气愤李玲丽的做法,把事情经过如实讲了出来。 黑皮直接带人冲进李宽刚的麻将馆,不由分说一顿猛打猛砸,李宽刚和李玲丽也不是善茬,拿着菜刀铁锹从里屋出来对战,但黑皮这边人多势众,黑皮又是练家子,两口子没几下就被砍了数刀,倒地不起,接着黑皮当着两口子的面把咬人的狗开肠破肚,把麻将馆里里外外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这才罢休。 当时门口围聚了很多看热闹的人,黑皮朝他们喊:“都他妈给我听好了,以后谁要是再敢欺负我奶奶,别怪我跟你们玩命!” 事后黑皮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但因为他积极赔偿受害人,双方达成谅解,缓期两年。 佟小雨同时也在邸云峰肩侧看着这份内容,看完又道:“单从孝顺的角度来说,黑皮还不算无药可救。” 邸云峰心想这丫头怎么这么多废话?匆匆放下黑皮的档案,又埋头翻找起来。 他在清河镇工作时间不长,却听说过李宽刚这个人,也是地痞流氓之类的选手,还有个绰号叫李大眼儿。 在飘过脑海的零碎信息里,他隐约记得这家伙好像某方面跟凶手的特征比较吻合,他要看看李大眼儿的档案。 可惜档案实在太多,又没有索引目录,翻来翻去一无所获,让他有些烦躁。 这时,佟小雨把一个本夹递到他面前,他翻开来看,正是李宽刚的。他有些意外地看向佟小雨。 佟小雨略带炫耀地说:“档案管理都有管理员的逻辑,最前面的管理员明显是想按照案件轻重分类,后面的则是按照时间顺序,最近两年应该是没有专人管理档案,没有逻辑但位置相对固定,看懂这些逻辑再找就容易啦!” 邸云峰暗暗吃惊原来这种事也这么有学问,不过他没时间研究这些,迅速查阅李大眼儿这个人。 臭味相投,一丘之貉。李大眼儿今年四十五岁,四十多年的生命中有一多半是在监狱里度过的,最严重的一次是故意杀人未遂,被判了六年,最近几年才好转一些,派出所里有很多出警记录都是他们两口子小偷小摸以及跟邻居打架,比较典型的是李大眼儿的儿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李大眼儿两口子冲到同学家把家大人揍了一顿,连瘫痪在床的老人都挨了两巴掌,另外,这个李大眼儿80年代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受过专业军事训练。 就是这个!邸云峰眼前一亮,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符合杀死黑皮的凶手特征。 佟小雨拿出手机准备汇报,却见邸云峰先一步冲出档案室,她在后面追,“你要干什么,我们要先请示一下再行动吧?” 邸云峰说:“如果李大眼儿是凶手,这会儿一定在潜逃,节省一秒是一秒!” 清河镇被一条国道分成南北两部分,1996年邸云峰借读的时候镇子还保持着七八十年代的样貌,全部都是低矮的旧平房,买卖家数量有限,如今八年过去,镇子焕然一新,大部分房屋都变成了红顶的砖瓦房,国道两侧清一水儿地改建成了二层门市,修车店、饭店、理发店、网吧、游戏厅、超市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家夜总会,镇子深处还建起了几栋楼房。 李大眼儿的麻将馆就在街面上,不过是在最后一片还没被开发成门市的平房区,房子灰墙灰瓦,玻璃蒙尘,房顶上还长出了一棵小柳树,这种破败的景象中,墙上贴着大大的“出租出兑”,更显现出生意不景气。 看到这一幕,邸云峰心想也许黑皮和李大眼儿之间除了往日仇恨很可能还涉及到生意上的竞争。 屋内空旷,八张麻将桌闲着七张,只有一张桌子前坐着四个妇女,正在“稀里哗啦”地洗牌。 邸云峰进屋后二话没说,先里外搜寻一圈,确定李大眼儿没有藏在家里,回到桌子旁边问:“你们都是李宽刚什么人?” 其中三个妇女一起看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一下,往桌子上摔了一张牌,“八万!” 她烫着一脑袋大波浪,脸抹得煞白,嘴唇通红,穿着一身大红裙子,眼角眉梢无一不显现出刁蛮本性,只从面相上就能感觉到放狗咬老太太的事儿是她干的。 她应该就是李玲丽,不过这个时候无视警察造访,可见她应该不是黑皮凶杀案的参与者。 邸云峰尽量保持语气平和,亮出证件,道:“镇派出所的,你是李玲丽吧?李宽刚在哪?” 李玲丽依旧没抬眼,捏起一张牌,用大拇指肚用力感知。 邸云峰急切地想见到李大眼儿,几乎就要伸手把她提起来,但动手之前,他又克制住了。 此前他处理过一起妇女吵架的案子,其中一个泼妇态度蛮横,当他想把她带回派出所批评教育时,她竟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大叫警察耍流氓。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这时,佟小雨凑到桌子旁,看着李玲丽手中的麻将,语气轻松地说:“看起来这家麻将馆的生意不怎么好嘛!” 这一句话就像敲碎了一块冰,同桌其他妇女回答道:“可不是不好么,人家黑皮家都是自动麻将机了,咱这还手搓呢,也就俺们这几个老姐妹儿不嫌弃,天天来照顾生意。要我说,李姐,你跟大眼儿就狠狠心买一批新设备得了,这么撑下去早晚得黄。” 李玲丽敲了一下桌子,狠狠剜了一眼说话的妇女。那妇女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集中注意力看牌。 佟小雨继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黑皮死了,我们要找李宽刚了解点情况,麻烦你们配合一下。” 被敲碎的冰立马又冻住了,场面静止,妇女们全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向她。 许久,其中一个妇女问:“你说黑皮死了……真的假的?啥时候的事儿?” 佟小雨笑眯眯地说:“警察怎么敢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今天早晨的事儿,凶手跑了。你们知道什么消息吗?” 三个妇女又对视一眼,那个爱说话的一边从兜里把钱掏出来丢在桌面上一边说:“不知道,不知道。我想起来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赢的钱我也不要了。” 另外两个也附和着说自己啥也不知道,都跟着溜了,仓皇之下还有一个人绊在桌腿上摔了一跤。 屋子里只剩下三人,再看李玲丽,窄小的脑门儿上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眼神飘忽,坐立不安。 原本邸云峰还在想过早透露案情不太合适,这会儿他明白佟小雨的用意,妇女们溜走意味着她们不想惹麻烦,也就意味着就她们了解的李大眼儿的确有可能作案,他没想到佟小雨那幅娇小可爱的面孔下竟然能隐藏着这种诡诈心机。 佟小雨坦率地看着李玲丽,道:“不用我说了吧?给李宽刚打个电话吧……如果是他干的,可以排除你的嫌疑,如果不是他干的,尽早出现也对他有利。” 李玲丽忽然冷笑了一声,随手点起一支烟,把两只脚架在麻将桌上,反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家大眼儿干的,要是没有证据,我可不能帮你们找,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 邸云峰训斥道:“你这个态度很像是在包庇,你不打电话我们就把你带走了!” 李玲丽又是一声冷哼,摇头晃脑地说:“吓唬谁呀?想带走就带走,24小时就得放回来,白吃几顿饭,还挺不错呢!” 邸云峰这就要动手,佟小雨把他拦下,“好,好,好,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们在干什么?” 李玲丽吐出一口浓烟,“晚上还能干什么?睡觉呗,你这小姑娘不会想听两口子那点事儿吧?” 毫无征兆地,佟小雨突然出手,将手铐铐在李玲丽的手腕上,强行拽着她往出走,边拽边说:“现在我怀疑你跟李宽刚合谋害死了黑皮,马上跟我回局里接受调查!” 第6章 目击者 李玲丽大喊大叫,说警察暴力执法,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还说自己上面有人,会告到佟小雨下岗。 佟小雨一改之前口吻,严厉地说:“我还没说昨天晚上几点,你怎么就能确定是在睡觉呢?你们天黑以后就睡觉睡到天亮吗?这明显是在对抗调查!” 李玲丽继续哭闹,佟小雨无动于衷,使出全身力气拖着她在地上滑行,大有一股把她拉出去就地正法的气势。 因为是女警,李玲丽那一套不太管用,最终软下来,极不情愿地问佟小雨黑皮具体是啥时间死的。 佟小雨回答道:“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我敢肯定你们生意人不会睡那么早!” 李玲丽先是一愣,旋即整个人松懈下来,大笑两声,道:“误会了,误会了,要是这个时间指定不是李大眼儿干的,咱们家昨晚八点散局,我和李大眼儿在旁边杨树林吃烧烤,吃到十点半才回家,他家老板能作证。” 佟小雨做出遭受打击的样子,问:“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吧?如果不是你们干的,你要死要活的干什么?” 李玲丽道:“黑皮就是一个臭无赖,去年冬天我在菜市场不小心跟他奶撞了一下,他就带人过来把我们两口子砍了,今年春天他又在西头儿开了一家麻将馆,把我们家的生意全抢去了,咱们家大眼儿哪受过这个呀?整天因为这件事生闷气,好几次喝多了都表示要捅死黑皮,所以刚才你那么一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真去了,但要是那个时间,指定不是大眼儿干的。” 这会儿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正隔着玻璃朝里面望。她锁定最靠前的一个人,连忙招手喊道:“老杨你进来,快跟警察说说昨天晚上八点到十点我跟大眼儿是不是在你们家吃烧烤?” 这当然是真的,因为作案时间根本不是八点到十点。杨老板回答完,佟小雨就让他走了,然后对李玲丽说:“作案时间不吻合,但是作案动机充分,你不是说李宽刚说过要杀黑皮吗?所以目前还不能彻底解除你们的嫌疑,除非你能把昨晚做的事儿详细说一遍。” 李玲丽回答:“昨天下午开始一共有两桌麻将,六个人,我和大眼儿分别凑一桌,玩到晚上八点,他们就都不玩了。我知道这些人上俺们家来就是看着大眼儿的面子,不是真爱来,来得晚,走得早。八点多还不到睡觉的时候,我和大眼儿就到隔壁吃烧烤,大眼儿喝着酒又想起黑皮的事儿,嘞嘞着要报仇,我就往好了劝。毕竟咱们家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要钱有钱,朋友遍地,啥也不差,没必要跟个毛头小子较劲。大概九点半左右,我张罗着要走,老杨又拎着几瓶过来说陪陪大眼儿,他们俩就一直喝到十点半,正好老杨也要关门,我们就回家了,回家就睡觉了,啥也没干。今天早晨大眼儿才出去,干什么去了没告诉我。” 佟小雨显现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真是这样吗?李宽刚今天早晨什么时候出去的?” 李玲丽自认懂法,有明确不在场证明,动机再大都无所谓,也就放松了警惕,中了佟小雨的圈套。 她说:“两点多好像,反正天还没亮呢,当时他整出的动静把我弄醒了,我问他干啥去,他说有个朋友从外地过来,他去接站,然后就骑着摩托车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呢。这够详细了吧?他总不能一边跟我吃烧烤一边过去把人杀了。” 正是案发时间! 邸云峰的身体下意识绷紧,但佟小雨还保持着刚才的状态,“这么说的确应该不是他,不过我们还是需要见见他才能最终确信,你这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回来说清楚,不要透露我们在场。” 李玲丽满不在乎地拿出手机拨打李大眼儿的电话,接通前她抱怨道:“磨磨唧唧的,有这会儿凶手都他妈跑了。” 电话接通,李玲丽按下免提,道:“你他妈死哪去了?刚才来人对咱家店感兴趣,要跟你谈谈价格。” 说话间,她得意地看着佟小雨,似乎想告诉她我这么说总不能赖我串供了吧? 电话那头儿说:“你自己定吧,能兑就兑,不能兑就拉倒,我这边跟朋友聊得挺好,到外地考察个项目,这几天不回去了,你没事儿就把店关了,回娘家待一阵子,少出门。” 话音未落,邸云峰冲到门口,撞开人群,跨上摩托车,沿着国道疾驰而去。 李大眼儿的回答符合犯案后逃跑的特征,而电话背景中有售票员催促起票的声音,问是不是到县里,这证明李大眼儿目前正在清河镇到双水县的小客车上。 他必须马上行动,他需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他们可以认为他是诈骗犯的孩子,但绝不可以否定他的能力! 那个年月,小客车行业竞争激烈,司机都是敢追火车的主儿,邸云峰以120迈的速度撵到快进城才赶上那辆小客车。 他打开警笛,引导着小客车靠边停下,直接跳上车,亮出证件,道:“例行检查,麻烦配合!” 他没敢直接说李宽刚的名字,因为考虑到黑皮的死状,他觉得李大眼儿被逼急了很有可能拿车上的人做人质,那样就会给无辜群众带来危险,可是这样问题又来了,他只听说过李大眼儿这个人,并不知道李大眼儿长什么样,不问怎么查呢?短途出门,不会都带身份证。 思索片刻,计上心头。他扫视一圈,目光锁定坐在最后面座位的一位男乘客,走过去,道:“请出示一下证件。” 乘客哆哆嗦嗦地递上来。邸云峰一眼就看到其不是李宽刚,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拿到眼前观察。 片刻间,一个坐在门口位置的男乘客跳下车,一头扎进路边的玉米地。 如果给逃犯逃跑的机会,那么逃犯就会马上逃跑,绝不会干挟持人质这种事。跑的这个肯定是李大眼儿。至于怕不怕他逃脱,邸云峰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很有自信。 九月份,玉米即将成熟,足有两米高,邸云峰刚追进去前面的人就没影儿了,只留下玉米杆摩擦的“哗哗”声响。 他循着声音又追一百多米,终于在玉米地尽头赶上一个气喘吁吁的健壮身影,直接一个飞扑将其扑倒。 那人激烈反抗,仗着身强力壮把邸云峰顶起来往地上摔,同时骂骂咧咧,“小流氓欺负我,警察还他妈欺负我,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的动作很专业,一看就是练过格斗的,不过在邸云峰面前就显得十分稚嫩。 邸云峰卖了一个破绽,抓住其一只手腕铐上铐子,又迅速将铐子另一端铐在他脚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上身用力下身摔,下身用力上身摔,像个熊瞎子似的转了好几圈,压倒一大片苞米,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邸云峰打量着这个二货,见其一米八几,体重一百八上下,四肢格外发达,脑袋也大得出奇,可是那张又肥又长的脸上一双眼睛小得跟针鼻儿似的。 他问:“你是李大眼儿?” 李大眼儿翻翻眼皮,“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李大眼儿。” 他过去翻李大眼儿的包,找出身份证,还真就是李宽刚。 之后他把手铐转移到李大眼儿手上,推着他回到路边,告诉小客车可以走了,然后给派出所的同事打电话,让他们把警车开过来。 回到派出所,佟小雨把李玲丽也带回去了。 再次见面,邸云峰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下这丫头,见其团团脸,大眼睛水汪汪,自带一股单纯甜美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警察,可正是她刚才把老奸巨猾的李玲丽耍得团团转,以最快速度套出了黑皮的去向,他打心眼儿里佩服, 同时,佟小雨也很吃惊邸云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把李大眼儿抓获,由衷地夸赞几句。 邸云峰注意到,这丫头夸他的时候有些刻意,就像是在故意鼓励他一样。这让他反感。 不过没时间在意这些细节。邸云峰急于证明自己,直接把李大眼儿塞进审讯室,开始审讯。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大眼儿说:“这么多年你没少跟警察打交道,废话我不想多说,自己交代吧,什么态度对你有利你自己很清楚!” 李大眼儿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开口就骂:“我他妈在街面上混的时候那黑皮小子还穿开裆裤呢,现在倒好,骑我脖子上拉屎了!他妈的,死了活该。不过我可跟你们说清楚,他不是我杀的,不信你们就去查。” 回来的路上邸云峰设想过这家伙的反应,或者死不承认,或者拒不开口,这些都能理解,但这算什么反应?不打自招之后还不承认? 他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你敢说你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没去过黑皮家?” 这是常见的审讯套路,用推测出的事实反问嫌疑人,可以迷惑嫌疑人警察已经掌握足够证据。 李大眼儿挺起身子,梗着脖子道:“我去了!” 邸云峰鼻子都要气歪了,“去了还这么有理吗?你干什去了?” 李大眼儿道:“我找他还干啥?就是干他!” 这会儿邸云峰确定,这个李大眼儿脑子就是有问题。 李大眼儿又说:“但是咱说好,我是干他,不是杀他,我拿的是棒子,要趁他睡觉搂他几棒子报仇,反正他奶瞎啥也看不着,不过我从他家窗户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死了,我就回来了。” 邸云峰气笑了,“按你的意思你是想去报复他,但是看见的是凶案现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啊?没杀人你为啥逃了,还让李玲丽也回娘家躲着?” 李大眼儿歪着脖子,舔舔嘴唇,“不是这么个事儿么。这一来我在去的路上碰见开狗肉馆的曲老蔫儿,曲老蔫儿当时正在路边一户人家偷狗呢,他看着我拿着个棒子奔黑皮家走,我怕你们调查到他时他一说我解释不清楚。这二来,我不知道谁对黑皮下的手,但他的小弟都知道俺俩有仇,我怕那帮生牤蛋子搞不清楚情况找我报仇。这我要是不跑,我不是傻吗?”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完全不是正常脑回路,不过邸云峰渐渐意识到,抛开内容不谈,李大眼儿的反应的确不像心里有鬼。 他正思考对策,在旁边记录的佟小雨说:“那你自己讲一讲整个过程吧,你都这么委屈了,我们不能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李大眼儿色眯眯地看了佟小雨一眼,“嘿嘿,还得是女警花懂得心疼人。我不怕,警察肯定不能把没的说成有的,你们让我在这待着我就在这待着,让我回家我就回家,不过看在女警花的面子上,我还真能提供点情报。” 他向前凑了凑,神秘兮兮地说:“我在到黑皮家之前,在黑皮家巷子口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往外走,天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轮廓像清河肉禽加工厂的老板张军鹏,也是个小年轻儿的。唉……现在这帮兔崽子都起来了,没有我们老家伙的立锥之地了。” 这时,佟小雨的手机响了。她出去接听,不多时回来把邸云峰也叫了出去,“李队的电话,让我们收集一下张军鹏这个人的资料,他们查过通讯记录,那个让黑皮情绪变化的电话是张军鹏打的,李队正和攀天星赶回来呢。” 第7章 第二名死者 张军鹏,男性,二十四岁,清河镇人,无前科劣迹,2000年开办清河肉禽加工厂,主要生产肉食鸡产品,是镇子里出名的青年企业家,还做过不少慈善事业,比如给村委会购置办公桌椅,给清河中学贫困学生捐款,有趣的是,他经常出现在黑皮的犯罪记录上,近几年黑皮每次犯事都是他出面保释,前前后后交了十几万的罚款了。 所长老罗也知道这个人,说去年春天黑皮赌博被抓,正是张军鹏过来交的罚金,还批评黑皮不走正道,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以看出他们私下里关系不错。 这样一来能解释张军鹏给黑皮通风报信的事,可他真的又在案发时间去了黑皮家附近吗?目的是什么? 邸云峰心头画上一系列问号,旋即又很泄气,心想这个案子他算是参与到头儿了。 然而出乎预料,李荣富回来后首先传达了局领导的意思,说局里对这起凶杀案高度重视,国庆节马上到了,节前务必破案,责令李荣富、攀天星、佟小雨和邸云峰组成专案组,清河镇派出所全力配合。 邸云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看向李荣富。 李荣富扫了一眼佟小雨,“有人给文局长打电话表扬你,你抓住机会吧。” 佟小雨立马道:“哇……还真是有人慧眼识珠呢!” 不管怎么着,张军鹏一定掌握更多信息,四人于是驱车前往张军鹏的清河肉禽厂。 厂子位于距离镇子两公里的一片荒地上,那是清河镇规划出来的产业区,不过招商引资效果不是很理想,目前只有两家企业,一家是张军鹏的肉禽厂,另一家是生产小零食的食品厂。 厂区很新,也很大,不过不是很现代化,厂房仅仅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没有任何外部装饰。 中午十一点,四人来到厂子门口,保安一看是警察,一边客气地把他们往里面让,一边给办公室主任张晖打电话,不多时,身形瘦高的办公室主任小跑着迎了出来。 李荣富表明身份,要求见张军鹏。 张晖一看是县公安局的,马上告知张军鹏在休息室睡觉,然后掏出手机要打电话。 攀天星出于某种目的制止了他,四人一起往办公区走,途中张晖用讨好的语气说:“领导您怎么没提前打个招呼呢?正常去办公区走北门近,你们从南门进来得绕一大圈。” 李荣富没搭茬,故意压慢速度,问他厂子的情况。 张晖颇有些得意地说:“军鹏厂长年轻有为,很有经营头脑,短短几年咱们厂已经是全市第二大的肉禽加工厂了,产品远销省外,目前刚刚进了一套半自动生猪屠宰流水线,正在调试设备,国庆节之后就可以投入使用。” 攀天星凑上前去,问他张军鹏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攀天星比邸云峰大几岁,是县刑侦大队的骨干,尤其精通现场勘查,局长眼前的红人,不过他有点恃才傲物,总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 这会儿他跟李荣富抢着提问,佟小雨转过脸看向邸云峰,撇嘴吐了吐舌头。 张晖对张军鹏夸赞不止,说自己是张军鹏的远房表叔,比张军鹏大几岁,以前就是村子里待客的,谁家婚丧嫁娶帮着主持场面,张军鹏很认亲,办厂之后请他来当办公室主任,还让他们村子里的很多人来这当工人,有些人就靠这个过上了小康生活。 另外张军鹏也是少有的踏实肯干的孩子,1997年初中毕业就去外地一家肉禽厂打工,从小工干起,干到班长,最后一直干到车间主任,流水线上的任何一样活都能拿得起来,但人家有事业心,不甘心给别人打工,等把那一套摸透了就回来自己办厂。 最近厂子订单特别多,工人二十四小时倒班还干不过来,张军鹏就带他们领导班子亲自到车间上手干活,已经一天一宿没合眼了,今天凌晨出去一会儿,回来后继续干活,可能是因为太累,卸鸡腿时把手砍伤了,他好说歹说才让他回去休息,到现在还睡着呢。 四名警察同时意识到一个关键信息,不约而同地问:“他凌晨什么时候出去的?干什么去了知道吗?” 这异口同声也让张晖有些紧张,踟蹰一下,问:“各位警官找俺们厂长有什么事啊?” 李荣富板着脸说:“什么事到时候我自然会问他,现在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张晖明显很畏惧警察的权威,想了想道:“好像是凌晨快两点半出去的,我本来问他要去哪我开车送他,他说不用就自己走了,三点半左右回来,接着上流水线干活,然后不小心砍了手,我把他送回休息室。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但一个月也回不去几次,都是住在厂子里。” 看来李大眼儿并没有说谎,可张军鹏为什么去找黑皮呢?如果还是想通风报信完全可以打电话呀!打电话没人接所以不放心吗?可如果这样他应该是第一个发现黑皮死的,为什么没报警? 还是说…… 邸云峰如此思考着,来到厂区中部。 看得出,厂子发展的确如火如荼,院里停着五六辆等待卸货的大车,司机正在往摞成高楼的鸡箱子上喷水降温,车队前头就是车间的第一环节,五六个工人正把活鸡从车上卸下来挂上传送链条,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鸡毛味。 之后李荣富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张军鹏出去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接过什么电话,张晖说当时他也在忙,没注意,他印象里应该是没有。 随后,几人来到办公楼前,是一栋白色三层楼,是厂区里最干净的建筑了,楼在院墙的东北角,旁边就是张晖所说的北门,一扇有些生锈的铁艺大门,上着锁,只开着过人的小门。 休息室在三楼,一扇很普通的门,张晖敲门喊人,没有应答,便要打张军鹏的手机。 邸云峰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中腾起不祥的预感,直接扭动门把手尝试开门。 门没从内部上锁,轻轻一扭就开了,邸云峰几乎跌进去。 屋内场景让人震惊。 空间狭小,拉着窗帘,昏暗一片,左边是一张双人床,床头顶着一面衣柜,右边一套沙发茶几,张军鹏以奇怪的姿势坐在茶几后的一把椅子上,耷拉着脑袋,屋地中央汇聚着一大片血液。 张晖惊叫一声就要往里冲,被邸云峰挡住。 攀天星避开血泊快步走到张军鹏旁边,戴上手套抬起张军鹏的脑袋迅速检查一番,摇了摇头。 没救了。三棱军刺刺穿了张军鹏的右眼,贯通颅脑。 现场勘察随即展开,攀天星推测出死亡时间在四点左右,也就是说凶手杀死黑皮之后马不停蹄地过来杀死了张军鹏。 邸云峰之前还在怀疑张军鹏是不是有杀害黑皮的可能,现在可以排除了。 现场依旧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其余外伤,除了左手手背上一条刀砍的伤口,张晖确认那就是张军鹏工作时砍的——他还模拟工人从流水线上卸鸡腿肉的动作,完全符合伤口特征。 另外,张军鹏右手的大拇指也被连根切下,被凶手带走。 切割工具是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水果刀还在,手柄上的指纹同样被抹去。 因为刀子比较小,所以切割口没有黑皮手上的整齐。 屋子里也没有翻找东西的迹象,茶几抽屉里两千块钱现金还在。 总体来说,这个案发现场就是黑皮现场的翻版,可以确认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这一幕直接将之前的猜测推翻,让案子变得更复杂。李荣富不得不再次封锁现场,通知队里的人过来。 大拇指丢失依旧是最突兀的地方。李荣富问张晖,张军鹏的大拇指上有没有纹身。张晖说没有。李荣富又问他那有没有什么特征。他说好像有一条疤痕,但不能算作特点,流水线上的工作经常会被机器割伤手,留下很多疤痕。 攀天星检查了一下,确认张军鹏右手的剩余部分的确有大大小小十几条伤痕。 邸云峰注意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三根烟头和部分烟灰,问张晖记不记得昨晚送张军鹏回来时烟灰缸的状况。张晖说记得,那时候烟灰缸里没有烟头,因为张军鹏并不经常抽烟,只是在招待客人或者压力比较大的时候会点一支,休息室里的烟灰缸向来都是空的。他还能确认这几根烟头就是张军鹏抽的那种烟。 邸云峰马上又问今天凌晨张军鹏进屋之后的具体情况。张晖说直接就躺在床上睡了,说睡两个小时再去干活。 张晖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但是邸云峰的心揪了起来,因为如果是这样,证明凶手出现在张军鹏面前时张军鹏醒着,甚至还跟凶手有过对话——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跟凶手说话,张军鹏虽然不像黑皮那样健壮,却也是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四肢发达,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一刀刺穿其眼睛,连反抗都没有呢?以此反推,凶手杀死黑皮的时候黑皮也不一定是在睡梦中。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按照之前通风报信的推测,张军鹏应该是预感到了黑皮的危险,相应的也肯定会预感到自己的危险,那么面对凶手时他应该明确知道凶手的杀人意向,怎么不尝试向外界求助呢? 想到这个,邸云峰再次想到手机,立刻在现场寻找。 没有。 张晖拨打过去,这次是直接关机。 张晖说张军鹏的手机从来不关机。可见还是凶手带走的,有了前车之鉴,带走便关机了。 同样是手指和手机,让人难以捉摸。 这会儿李荣富研究起房门的锁,狐疑地问张晖走的时候门有没有反锁。 张晖说肯定锁了,张军鹏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门锁好。 邸云峰瞪大眼睛,问:“你有钥匙?”话外之意,“你要是有钥匙刚才为什么又是敲门又是打电话的?” 张晖急忙解释说自己没有钥匙,但这个门锁只要在外面轻轻把门把手向上一抬就能反锁,他确认当时锁好了。 等待专业技术人员赶来的过程中,李荣富带人查看了厂子的监控,可惜这监控只覆盖了南院,也就是生产车间的部分,办公区域这边没有。 他们又走访事发时段车间里的工人,大家都反应没有看见可疑人员,唯独张晖说自己送张军鹏回休息室时,走到办公楼门口看见北门外面有一个白影,好像是个人站在门垛子后面,但他细看就不见了,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眼睛花,当时也就没多留意。 又是白影?他们来到张晖看见白影的位置,发现那里只有一棵柳树,树上没有任何反光的杂物,也不存在白色物体。 李荣富让张晖尽可能详细形容一下白影的特征,张晖说:“说不太好,细长条的一个影子,挺奇怪,俺们农村人讲话儿像见鬼了。” 佟小雨提示他是不是穿着白色衣服裤子,他想了半晌,“不光是白衣服裤子,分不清衣服裤子,反正就是一道白影,要非说是个人的话,从头顶到脚都是白的。” 几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隐隐只感觉两次目击证人都看见了白影,肯定不是巧合,但要说看见的是凶手,怎么可能连是不是个人都看不清楚呢?或者凶手给自己做了奇怪的伪装? 刑侦大队的人马带着专业设备赶来,对现场进一步勘察,依旧没有找到指纹、脚印等能说明问题的痕迹,另外可以确认,这扇门也是被凶手从外面用铁丝撬开的。 四个小时内连杀两人,对凶手的形象却依旧是一片模糊,这已不是一起普通凶杀案,李荣富推测有可能是专业杀手所为,再次作出部署,一是加大警力排查目击证人,重点是最近时间段的公共交通和三轮出租车营业者,加强巡逻,制作并在全镇张贴通告,联系人留邸云峰;二是派人调取张军鹏的手机通话记录,并对两部手机的信号进行监测,一旦开机立即锁定大概范围;三是带走休息室里的烟头儿等所有零碎物品,看看有没有凶手的生物信息。 第8章 利益纠纷 李荣富是个四十多岁的老警察,其貌不扬,有点秃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不穿警服时像是个刻板刁钻的老头儿,穿上警服后这份刻板刁钻就给他增添了一股城府。 邸云峰发现李荣富在部署这些工作时,眼睛发红,腮帮子鼓起硬硬的肌肉,足以见得这老家伙急了。 的确,普通人感受不到,但作为警察,他们已经明显感觉到凶手的无声挑衅。 不过目前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两起案件手法完全一致,可以直接并案侦查,凶手一定是跟两名死者都有交集的人,这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范围,沿着这个方向侦破准没问题。 调查首先还是从张晖开始。 这个能说会道的办公室主任表示自己完全配合,但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警方把尸体从小门运走,尽量不要引起厂内员工的惊慌。 李荣富答应下来,张晖把他们带进张军鹏的办公室。 可见张军鹏的确是个很务实的人,办公室一点不花里胡哨,不像其他企业老板那样有大板台老板椅,屋子也没有很多装饰品,没有茶具,只有很普通的暖壶和水杯,甚至很多东西上都落着灰尘。 李荣富关注的第一个重点是昨天下午张军鹏给黑皮打的那个电话,他觉得如果张军鹏是给黑皮通风报信,那么肯定有消息来源,所以问张晖知不知道张军鹏昨天都见了什么人或者接了什么电话。 张晖对此并不知情,只知道张军鹏昨天白天也都在车间里忙,应该没会见过厂子之外的人,电话倒是接了几个,他不知道内容,但回想起来张军鹏这阵子好像一直有心事,总是愁眉不展,按照他的性格厂子运营这么好,他应该高兴才是。 李荣富随后问起黑皮,意外的是,张晖很熟悉黑皮。 他说黑皮和张军鹏是初中同学,关系很铁,2000年张军鹏回来办厂黑皮就总是过来,还帮张军鹏协调过物资的事情,张军鹏对黑皮也很照顾,在厂里给黑皮挂成中层领导,交保险,开基本工资,黑皮却从没来上过一天班,黑皮也把厂子当成自己的家,时常过来借钱借东西,张军鹏从来不拒绝。有一次黑皮过来,张军鹏不在,他自己去办公室,走的时候穿走了张军鹏挂在办公室里的一件风衣,当时有个新来的保安,不认识黑皮,刚好撞见,就当小偷给拦了下来,黑皮把保安揍够呛,那也是张军鹏拿钱赔给保安的,后来还把保安辞退了。 同样的,如果厂子遇到一些不能光明正大解决的事情,都是黑皮帮忙处理。 说到这,李荣富打断他,问:“不能光明正大解决的事情指什么?说我听听。” 张晖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下意识闭嘴,但对上李荣富那直硬的目光,又开口说:“警官,你们肯定也能理解,一个人一旦有钱了就会有很多人盯着,想不劳而获,不满足他们就搞破坏,这种事儿走法律途径效果不理想,最好就是用社会办法解决。黑皮虽然年轻,处理起这样的事情却很有经验。” 这是个关键信息,黑皮如果给张军鹏充当打手的角色,那么很有可能惹到对他们下狠手的人。 李荣富追问:“最近有解决过这种事儿吗?” 张晖眼神躲闪,连忙摆手,“我不清楚,我是办公室主任,管好厂内的事儿是我的职责,厂子外的事儿我从来不参与。” 欲盖弥彰。 李荣富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希望你明白这里面的厉害关心,张军鹏和黑皮都死了,凶手手段很专业,不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你的隐瞒很可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张晖头上冒出汗来,目光发直,明显是内心在挣扎,末了他点起一支烟,说:“警官,我有个怀疑,但不确定对不对,你们要是处理可得查清楚了再处理,要不然我怕……” 李荣富拍桌子吼道:“我们警察处理事情当然会以掌握证据为前提,你的义务是如实交代!” 张晖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讲起今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事情。 双水县是县,上面的地级市叫铁山市,市辖区内一共有大大小小成规模的肉禽厂五六家,其中天利肉禽厂开得最早,规模也最大,主要销售市场在市里,老板叫郑天利,是南方人,其余规模较小的肉禽厂的主要市场都在当地的县,像清河肉禽厂主要围绕着双水县,但随着清河肉禽厂不断发展壮大,双水县市场显得小了,张军鹏有计划地向市里进军,渐渐抢占了天利肉禽厂一部分市场份额,并且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去年秋天,郑天利来清河肉禽厂参观,张军鹏本着共同进步的原则热情接待,毫无保留地给郑天利介绍厂子运营状况,可这个郑天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清河肉禽厂设备落后、管理落后、员工素质也落后,最后提出要收购清河肉禽厂。 厂子是张军鹏的全部心血,被人看扁,心里不太舒服,就没给郑天利好脸,最后不欢而散。 转眼到了冬天,春节之前,那是一年中厂子订单最多的时候,也是最赚钱的时候,比现在还忙,会计的计算器都按坏好几个,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家管理部门得到举报说清河肉禽厂卫生、消防和安全生产都不合格,这些部门联合进行了突击检查,还真就发现了不少问题,罚了很多钱,并责令厂子停业整顿。 这一整顿就是小一个月,订单没完成要交违约金不说,也伤了很多老合作伙伴,长短期损失达三百多万,张军鹏气得发疯,员工们也很生气,都怀疑是郑天利暗中使坏。 那阵子黑皮频繁到厂子来,一来就跟张军鹏在办公室里关上门合计事儿,有一次张晖有急事找张军鹏,进屋后听见他们说什么天利肉禽厂、火灾啥的。 结果就在五月份,一个大风天,天利肉禽厂着了一把大火,火借风势,生产车间、厂房、仓库、办公楼无一幸免,烧了一天一夜火才扑灭,天利肉禽厂损失严重,想要恢复相当于重建厂。 这场火灾铁山市很少有人不知道,产生的浓烟甚至都飘到双水县上空来了,还烧死两个工人,那天晚上全市各县区的消防大队、应急大队、公安、驻地部队全部赶去支援,老百姓还以为打仗了。 这件事李荣富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也参与了支援,据说直接损失就达一千多万,附带其它损失还要翻倍,不过天利肉禽厂本身存在着电路和生产设备老化的问题,起火点也在问题设备附近,消防专家给出的建议是安全事故,所以虽然郑天利坚持是人为纵火,这个案子目前也没有太大进展。 现在看来,如果郑天利认定这件事是黑皮和张军鹏合谋做的,倒是有十足的动机雇凶杀人。 张晖讲完这些,再次表示自己没有证据,只是联想,希望警察好好查查是不是这么回事再决定怎么办。 这边告一段落,李荣富要求张晖保持通讯畅通确保随叫随到,然后四人分成两组,他带着攀天星去接触郑天利,邸云峰和佟小雨回去接着审李大眼儿。 毕竟截至目前都没有证据能洗清李大眼儿的嫌疑,理论上他有可能杀死黑皮之后尾随张军鹏过来继续作案,而且邸云峰想到一个之前忽略的问题,就是李大眼儿是今天早晨九点多才试图逃跑的,从黑皮家出来之后的这几个小时是一片空白。 李大眼儿还关押在派出所里,回去的一路上,邸云峰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 他这双手因为常年在训练,已不像年少时那么白净,又黑又硬,拳峰都平了。 看完他又偷瞄佟小雨的手,白白嫩嫩,右手中指靠近指尖的关节有一块很明显的茧,一看就是经常写字。 佟小雨注意到他的目光,拿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问:“还在琢磨被切走的手指吗?” 他道:“凶杀案出现残破尸体有三种常见原因,一是分尸,掩盖事实;二是泄愤,杀人之后仍不满足,进而鞭尸;三是凶手心理变态寻求快感,但用这三点解释凶手带走大拇指的事显然都很牵强,我担心这里面有更隐秘的原因。” 佟小雨说有可能是凶手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带它们回去换佣金的。 邸云峰苦笑,“你电影看多了吧?现在社会信息发达,杀死两个人没多久就会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出去,雇主不可能不知道。再说,光拿回去手指也不能证明他们死了。” 跟李大眼儿的见面从一盒盒饭开始,李大眼儿一边大口吃一边埋怨派出所的伙食质量下降。 吃饭过程中邸云峰不由自主地盯着李大眼儿的手看,看到他的手又短又粗,手背上有一小片火烧的疤痕,心想手是人身体上使用最多的器官之一,仔细看可能每个人的手都有特点。 三五分钟,一盒盒饭吃完,佟小雨问李大眼儿从黑皮家出来到上小客车逃走这几个小时都在干什么。 李大眼儿眼珠乱转,说自己没事儿就到清河堤上跑步去了,当时想的是自己应该锻炼身体,以免黑皮的兄弟们来找麻烦时再吃亏,可跑到天亮他一琢磨,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咋招也不可能是年轻人的对手,所以又改主意,决定逃跑,这才耽误了一段时间。 内容、语气、神态都说明他在说谎,“唬傻子”一样的谎,邸云峰道:“你最好老实点,有人能证明吗?” 李大眼儿说:“谁也证明不了,那个点儿,河堤上没有人,我倒是看见几只野鸭,要不然你去问问它们?” 邸云峰又要发作,佟小雨偷偷踢了他一脚,说:“没有人能证明是吧?但是我们有证人能证明你在那个时间段去了清河肉禽厂!” 李大眼儿摇晃脑袋,“去肉禽厂咋地了,肉禽厂距离河堤也不太远,我跑步的时候顺路跑过去转了一圈。” 有时候警察审讯的第一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内容,而是要观察嫌疑人的反应,作恶的人大都心虚,心虚是很难掩盖的,这就是所谓的心里较量,所以听见李大眼儿的这个说辞时,佟小雨和邸云峰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丝惊讶。 常理来讲,如果是李大眼儿做的案,提起肉禽厂,他就应该知道警察现在询问的是张军鹏死亡的事,应该极力否认自己去过案发地点附近,神态也应该有所躲闪,可他竟然是在拉硬儿,这不是凶手该有的反应,可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邸云峰还在分析这里面的逻辑时,佟小雨眼睛向上一挑,似有了主意,“很好。实话告诉你,我们找到一个目击证人,他能给你作证你沿着河堤从东向西跑的,路程是大概十公里,期间有路过清河肉禽厂,对吗?” 李大眼儿喜悦地点点头。 佟小雨接着说:“在清河镇和清河肉禽厂中间那段距离你还下到河边十分钟左右,之后继续跑,对吗?” 李大眼儿眼神雪亮,嘴角阵阵窃喜,“对对对,可能是肚子灌风了,我下去拉泡屎。哎我的天呐,这是哪位好心人帮我做的证啊,要不然我还真就说不明白了呢。” 佟小雨看了邸云峰一眼,表情满意,又对李大眼儿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这么坦荡的人,放心吧,我会给你记上主动坦白,量刑时或许对你有一点帮助。” 李大眼儿眼神灭了,一脸摸不着头脑的神情,“什么情况,怎么就量刑了?我去跑步前儿黑皮都招苍蝇了!” 佟小雨道:“刚刚我们在清河堤后面发现另外一具尸体,死状跟黑皮一样,确定为一人作案,案发地点就在你拉屎的地方,两起案件的现场你都去过,也有目击证人,你不会再告诉我是巧合吧?” 李大眼儿“腾”地站了起来,又被审讯桌卡回原位,“这他妈是哪个傻子给我做的证啊?我根本没去——” 邸云峰终于明白了佟小雨的思路,配合着说道:“那你干什么去了?要是说不清楚,这个案子就是你做的!” 李大眼儿吓得一缩脖,嘴咂摸半晌,最后恶狠狠吐了口气,“我没去跑步,连河堤也没去,我离开黑皮家是……是去……唉!” 第9章 疤痕 事情并不复杂,李大眼儿有个相好的叫齐盼盼,比李大眼儿小二十多岁,跟李大眼儿维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一年多时间,住在菜市场附近的一栋二层小楼里。 李大眼儿图的是她年轻,她图的是李大眼儿的钱,两人利益交换,不谈感情。 今天早晨从黑皮家出去之后李大眼儿觉得这一逃少说得半年,就想去齐盼盼家再过过瘾,结果折腾累了,稀里糊涂睡着了,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所以他才坐那趟车走。 听到这,佟小雨道:“你知道我们肯定要去核实的,核实之前你还有主动交代的机会。” 李大眼儿道:“都啥节骨眼儿上了,我哪还敢白话,你们随便去问,不过你们要是讲究的话,这事儿可千万别让我媳妇知道。” 佟小雨道:“我们可没有义务替你隐瞒这种背叛家庭的不道德行为!李玲丽要是问到这个,我肯定说。” 邸云峰看出这下佟小雨是真在生气,不过这生气倒是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大眼儿道:“别这么较真儿呀!我媳妇要是知道了,你们可能又得破一起杀夫分尸案,多累!我再说一件事,算作交换行不行?” 佟小雨转身回去,怒冲冲盯着他的眼睛道:“配合破案是你的义务,维护公序良俗是警察的义务!现在你不说都不行!” 李大眼儿真是怕了这伶牙俐齿的姑娘,自认倒霉,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讲起另外一个反常情况。 去年冬天黑皮把他们两口子砍了之后,本来他是想把黑皮送进去蹲几年大狱的,可是张军鹏好几次找到他,从中说情,给他拿了不少钱和东西,说要是不嫌弃就交个朋友。 他觉得张军鹏这人不错,讲理,有本事,有钱,走正道,他媳妇也觉得把黑皮送进去也没有更多好处,不如得钱实惠,要是真能跟张军鹏处成好哥们儿,以后包一片地养鸡也能发家,后来他被说服,又想自己毕竟是混过的,用法律解决事不太体面,就想着先把这件事情应承下来,以后再找机会报仇不丢面子,就这么着他们才给黑皮出的谅解书,给黑皮判个缓儿。 事成之后,张军鹏请他喝了一顿酒,聊得不错,他也回请了张军鹏一顿,两人还真就感觉彼此投缘。 但是很奇怪,越来越熟悉之后,张军鹏反倒不怎么说黑皮的好话了,话里话外还在暗示李大眼儿怎么能咽下这口气,李大眼儿有时候被说得特别气愤,就说要不是看在张军鹏的面子上,早就砍了黑皮了。 终于有一次,张军鹏把他邀请到厂子,让他去打断黑皮的腿,下半辈子不能走路那种,如果他敢干,就给他十万块钱。 他本来就想报复黑皮,现在还有钱拿,所以答应了下来,张军鹏当即拿出三万,说剩下的事成之后再给,一分不差,到时候他要是想养鸡,免费给他提供技术。 李大眼儿知道黑皮不好对付,虽然答应了张军鹏,但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下手,前几天张军鹏问他为什么事情还不办,他说最近就办,所以今天凌晨去了黑皮家,却发现黑皮死了。 这是个十分反常的状况,因为之前掌握的所有信息都显示张军鹏和黑皮是好兄弟,怎么张军鹏会背地里找人对黑皮下手?而且还要求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那种? 邸云峰觉得李大眼儿可能是在胡诌,目的是把警察的目光吸引到张军鹏身上,以掩盖自己的罪行,可是这样也说不通,黑皮和张军鹏明显是被同一个人杀的,李大眼儿如果也杀了张军鹏,再这么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带着疑问,邸云峰问李大眼儿知不知道张军鹏为什么要这么干。 李大眼儿说:“我也是道上混过的,这种事儿我肯定得问问,张军鹏说黑皮是个无赖,三天两口到厂子要钱,还去欺负员工,张军鹏怕直接拒绝被黑皮报复,所以就想借我的手让他丧失行动能力,但我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经验上来看,黑皮好像是握着张军鹏的什么把柄,张军鹏很想摆脱掉他。” 是这样?邸云峰狐疑地思考着:如果是这样,张军鹏对黑皮的关照其实是因为一直在受威胁? 还不能妄下断言,邸云峰决定先把这个信息放在一边,去走访齐盼盼,如果齐盼盼证明张军鹏死亡时李大眼儿跟她在一起,那么基本上就可以排除李大眼儿的作案可能,相应的,只要排除李大眼儿的嫌疑,他反应的情况就显得真实性了。 离开派出所,邸云峰称赞佟小雨对审讯很有一套,佟小雨笑嘻嘻地接受夸奖,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然后她疑惑地问:“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邸云峰以为她发现了异常,赶紧问:“什么事?” 佟小雨道:“李大眼儿的眼睛那么小,为啥叫大眼儿呢?” 邸云峰无奈地吐了口气,回答说:“因为他叫李宽刚。” 佟小雨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邸云峰催她上路,“赶紧研究正事儿吧。” 目前清河镇的大部分建筑还是老旧民宅,除了临着国道的那两排二层门市和镇子后方的化工厂家属楼,在民宅中,一些家庭条件不错的盖了二层小楼,不多,一共也就那么三四栋,菜市场附近就只有一栋,所以邸云峰和佟小雨很快就找到了齐盼盼家。 小楼没有院子,临着街,一楼租赁出去,由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开着一家调料店,从门口路过能闻到很重的花椒大料味儿,楼东侧有一部外置楼梯,爬上去就是齐盼盼的屋子。 齐盼盼在家,穿着一件粉色睡衣,长发被一根夹子松散地夹在脑后,额前掉落几绺碎发,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 对于警察的造访她感觉有点意外,但并未显现出抗拒,礼貌地笑了笑,把他们让到客厅里,还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 她个子很高,大概一米七五还多,佟小雨一米六只到她下巴的位置,脸不是很好看,有点方,但身材很好,是会招李大眼儿那种中年男人喜欢的类型。 她也不避讳,就坐在邸云峰和佟小雨对面,宽松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脖颈,上面有一个很鲜艳的吻痕,两条修长的腿叠在一起,丝毫不掩盖自己的优点。 因为对方是女性,沟通任务自然落在佟小雨头上,她打量了一下这充满女性品味的客厅,从用品摆放和随处可闻的馨香判断出齐盼盼的确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便开口询问齐盼盼的个人信息。hs 齐盼盼很规矩地回答,答案直接且清楚,问什么答什么,不多说一句话,从没有询问警察来这里的目的。 感觉上,她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对外界的事漠不关心。 从答案可知,李大眼儿交代的齐盼盼的信息都是实情。 随后佟小雨清了清嗓子,问:“据我们了解,你跟李宽刚这个人比较熟悉,我们想了解一点他的事,希望你如实回答。” 齐盼盼第一次出现迟疑,打量了一下佟小雨,又打量了一下邸云峰,眉头显现疑惑,“李宽刚?你们确定吗?” 邸云峰就要认为李大眼儿撒谎,却见佟小雨笑着说:“也就是李大眼儿,外号你应该熟悉一些吧?” 齐盼盼笑了,露出被烟熏成淡黄色的牙齿,“那对,这个人我是了解一点,想知道什么你们就问吧。” 佟小雨道:“你先说说吧,你对这个人的印象,他惹到一点麻烦事,我们要尽可能多地掌握他的情况。” 在齐盼盼嘴里,李大眼儿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爱吹牛,总是讲自己年轻时多么敢打敢杀,是社会大哥,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威风,不过在清河镇也是一脚三颤,而实际上他胆子比较小,而且特别爱贪小便宜,偷鸡摸狗的事儿常干。 讲话时,她没有丝毫慌张,好像在说笑话,所以佟小雨和邸云峰很容易就排除了她说谎的可能。 佟小雨循序渐进,问:“镇子里开麻将馆的黑皮和肉禽厂老板张军鹏你知道吗?” 齐盼盼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知道。是不是李大眼儿和黑皮打架了?” 佟小雨看着她,没说话,但目光里写着问题:你怎么会一下子就想到这个? 齐盼盼点起一支烟,娴熟地弹了一下烟灰,“去年冬天黑皮因为他奶奶的事儿把李大眼儿砍了,在那之后李大眼儿很多次说过要报复黑皮,我以为他只是说说,他真这么干了吗?得判多少年?” 这个关注点很奇怪,但也间接印证了在齐盼盼眼里李大眼儿是不敢杀人的。 佟小雨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怎么好像很关心他?” 齐盼盼冷笑,“你们既然来这,肯定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不用我明说吧?我不是关心他,只是这个月的钱他还没给我呢,要是真判个三年五载,这钱肯定瞎了。” 她顿一下,“我能不能告他?” 看着她夹烟的手在眼前动,邸云峰的毛病又犯了,下意识观察那只手,跟她的身材很配,大拇指根上有一条浅浅的细长疤痕。 佟小雨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女孩有点可怜,“这种交易不在法律保护的范围内,恐怕你得自己想办法了。李大眼儿最后一次来你这是什么时候,你记得吗?” 齐盼盼不假思索地说:“昨天晚上,不,应该算是今天了,早晨三点多,他有我这的钥匙,直接开门进来,上了我的床,火急火燎地折腾两次睡着了,走的时间我不确定,因为后来我也睡了,但能肯定是天亮。黑皮要是在这个时间段被人揍了,那就不是李大眼儿干的。” 佟小雨假装惊讶,“他在你这儿?刚才他自己说的跟你说的可不太一样。你要知道,警察主动来找你意味着没把你列为怀疑对象,如果你不说实话,下次很可能就是把你请过去了。” 又是一个小心思,常理来讲,警察求证的都是不在场证明,这会儿佟小雨这么一说,任何串供都会被打乱节奏。 齐盼盼还是没有任何慌张,只是有些不解,“他就是在我这呀……”说着,她忽然又笑,“我知道了,他这个人特怕媳妇,我估计是当时他媳妇在场,要是这样,他宁可选择被抓去蹲号子,也不愿意承认跟我在一起,在他看来,他媳妇比阎王爷还可怕。” 可以排除了,齐盼盼说的都是实情,张军鹏死的时候李大眼儿就是在这栋小楼里。 佟小雨又故意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回去再审审李大眼儿,向齐盼盼的配合表示感谢。 她和邸云峰起身向外走,齐盼盼端起塞得满满的烟灰缸,似乎准备送客的时候顺便把它倒掉。 走到门口,齐盼盼似乎忽然想到什么,问:“你们刚才还提到张军鹏,他也被打了吗?” 佟小雨道:“黑皮和张军鹏死了,同一个凶手干的,估计是清河镇本地人,你如果——” 烟灰缸无声落地,烟头烟灰溅得到处都是,再看齐盼盼,脸色竟变得苍白如纸。 第10章 把柄 愣了几秒,齐盼盼马上蹲在地上收拾,慌乱中手指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割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佟小雨狐疑地看了邸云峰一眼,后者也看出不正常,问:“关于张军鹏你知道什么吗?” 齐盼盼连连摇头,“不知道,应该不是李大眼儿干的,他不敢杀人。肯定不敢。” 佟小雨把她扶起来,拉回客厅里,撕下一块卫生纸细心地缠住她手上的伤口,“你在害怕?” 齐盼盼转过身去,回答道:“我跟黑皮和张军鹏是初中同学,上学时关系挺好的,所以很吃惊,没有害怕。没有。我没事,你们如果没有其他想问的,就赶紧回去吧。” 动作间,齐盼盼的发夹掉了,长发散落下来,邸云峰忽然感觉这个背影有点似曾相识,旋即想起他在清河镇借读时,有个个子很高的女孩是领操员,每次课间操都是她在水泥台上带领大家做。“1996年你应该是在清河中学读书吧?” 齐盼盼的背影抖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转头看向邸云峰,眼神由迷茫变成惊讶,“啊!你……是那个借读生……总跟晓晴一起学习……你的姓挺少见的……姓……” 邸云峰道:“我叫邸云峰。那时候你也上初三吗?黑皮和张军鹏都是咱们一届的?” 其实“晓晴”这两个字触动了邸云峰敏感的神经,但这个场合显然不太适合打听额外的事。 齐盼盼冷静了一些,挤出一丝笑容,回答说:“是,他们俩跟我不是一个班级,但因为我们都是穷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没想到你回咱们这儿当警察来了。” 佟小雨追问:“既然是同学,当时关系又好,想必现在也经常来往,你对他们的死了解什么吗?” 齐盼盼说:“当时是挺好,但初中毕业后我们就都去了外地,很多年都没有联系,关系自然生了,我回来时黑皮变成了大混子,张军鹏成了青年企业家,都算年轻有为,我却是个……所以偶尔在街面上遇见会说说话,来往并不多,没想到他们竟然死了。” 这种情况邸云峰深刻地理解,当初他跟高晓晴分别甚至想过用自杀的方式威胁他爸,以为会一辈子刻在心里,结果短短几年不见,就只变成一段往事了。爱情尚且如此,何况友情呢? 佟小雨又坚持问一遍齐盼盼对黑皮和张军鹏知不知情,齐盼盼坚持说不知情,加之齐盼盼的神情基本恢复正常,邸云峰和佟小雨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就走了。 出门后,佟小雨神秘兮兮地看着邸云峰,问:“没想到你在清河镇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跟那个晓晴谈过恋爱吧?” 邸云峰紧张地左右看看,皱眉道:“你怎么像个大妈?一起学习就是谈恋爱吗?” 佟小雨大模大样地背起手,“我都看见了,齐盼盼只是说了她的名字,你的眼神马上就敛到记忆里去了。哈哈哈。” 邸云峰越来越服这个丫头的心里观察力了,为了摆脱尴尬,他说佟小雨是个说谎的高手,骗起嫌疑人来脸不红心不跳。 佟小雨道:“有时候说谎能尽快听到实话,我不觉得有问题,就像一把刀,要是用来切菜就能满足很多人的胃口,要是用来杀人那就是凶器,刀没有错,错在人。”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三点,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今天热得极为反常,镇子里一点风丝都没有,像个大蒸笼,哪怕只是迈一步都会出一身汗。 邸云峰在街边一家狗肉馆请佟小雨吃了一份饭,结账时李荣富打来电话,让他们马上回镇派出所通报情况。 参会的除了专案组四人外还有所长老罗和县局巡逻大队的副队长。佟小雨率先汇报对李大眼儿和齐盼盼的调查结果,表示可以完全排除李大眼儿的作案嫌疑,李荣富分析一下,决定放人。 之后攀天星通报了接触郑天利的情况,刚一见面郑天利以为警方是去调查火灾案的,很热情也很客气,不断发牢骚,说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直言不讳地说一定是张军鹏指使黑皮放的火,理由就是春节前夕他举报了清河肉禽厂,害他们停业整顿。 郑天利强调,“但是我举报完全是出于行业发展的考虑,张军鹏卖的很多是病死鸡,所以价格才比我们便宜,这样的厂子要是不收拾收拾,将来真要有人吃出问题,对整个行业影响都不好。” 攀天星在电视新闻上看见过郑天利这个人,以前很精神,沉稳老练,现在头发全白了,眼睛红肿,语气里全是怨恨,恨不能把牙齿咬碎证明自己说的都是事情,但他越是这样,就越证明他不是凶手,另外,李荣富也跟市局取得了联系,市局反应新进发现一些线索,已经把火灾立案侦查,这一点郑天利知情,这种情况下,郑天利更没有道理买凶杀人,他的嫌疑可以排除。 不过郑天利反应一个情况,比较反常。 清河肉禽厂被关停之后不久,那个黑皮曾主动到天利肉禽厂找过他,说自己可以说服张军鹏让出铁山市的市场,并且保证清河肉禽厂再也不碰天利肉禽厂的利益,前提是黑皮要在这部分市场中拿提成。 郑天利是生意人,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如果能兵不血刃让张军鹏退出铁山市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就跟黑皮详谈了一下,结果黑皮狮子大开口,按照黑皮说的,相当于黑皮用郑天利的产品和市场空手套白狼,郑天利基本白干,所以就拒绝了。 谈话过程中,郑天利曾质疑黑皮的身份,黑皮说自己只是清河肉禽厂的普通员工,但张军鹏事事都听他的,让郑天利放心,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拿着张军鹏什么把柄。 黑皮走的时候很不开心,说:“我这个人有个习惯,很少主动去跟别人做买卖,但是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好了联系我,是朋友还是敌人全在你。” 邸云峰立刻想起李大眼儿说的张军鹏曾雇佣他去打断黑皮双腿的事情,再加上现在郑天利讲的事,黑皮和张军鹏之间似乎真的是面和心不和。 可是这样更奇怪,他们既然彼此貌合神离,一个掌握着另一个的把柄,另一个要打断前一个的腿,怎么会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方法杀死呢? 攀天星提出设想:张军鹏雇凶杀人,杀手杀死黑皮后,在跟张军鹏索要佣金时发生冲突,最后杀死张军鹏,这种情况在一些买凶杀人的案例中有发生过。 李荣富觉得不可能,首先,如果张军鹏想买凶杀人,就不会再催促李大眼儿去打断黑皮的腿,多此一举。另外,在事发之前张军鹏跟黑皮联系过,引起了黑皮的警觉,买凶杀人怎么可能提前让目标察觉到危险呢?杀手作案时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场附近? 佟小雨提问会不会跟黑皮掌握的张军鹏的把柄有关?这两个人的关系实在难以捉摸,所以也不能按照常规心理去判断,但所谓把柄太笼统,还需要更多信息才能明确。 邸云峰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尽合理,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丢失的手指和手机上。 攀天星说那极有可能是凶手为了迷惑警方搞的障眼法,种种迹象显示,这次的凶手是个职业杀手。 大多数时候一群人各抒己见都是好事,但刑侦工作除外,因为大家想的不一样意味着方向乱了。 又争论一会儿,李荣富压下场面,传达了技术部门反馈的对张军鹏通话记录的调查结果,资料显示,张军鹏在被害之前几天联系的都是生意伙伴,并无可疑人员,黑皮的手机和张军鹏的手机目前依旧处于关机状态,无法确定位置。同时,在两个凶案现场搜集到的物品都没有指向性信息,进一步尸检明确两名死者不存在被下药等其他造成死亡的因素,死者脑组织糜烂性损伤,意味着凶手在把三棱刺刺入两个人的脑袋中后还有意转动确保死亡。 最后,巡逻大队和老罗汇报了巡逻和排查结果,经过镇子的全部公共交通工具包括镇子里私人运营的出租“蹦蹦”都没有见过可疑人员,镇子里仅有的两家旅店也没接待过疑似旅客,老罗还细心地对所有出入镇子的田间小路进行了摸排,这个时节,每天都有不少农民在田地里干活,他们都表示没见过外人。 唯一的收获是,今天凌晨四点半左右,一位因为跟丈夫吵架离家出走的妇女称走在大路上时看见一个白影穿过田埂从化工厂方向朝镇子方向行进,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像个鬼魂。 老罗提出一点看法,就是凶手不一定是外来人员,有可能是镇子里的人,作案之后并没有离开,镇里的人看见也不会起疑。 李荣富综合各方意见,再次做出部署:一是加大排查力度,把镇里和村里的工作人员都动员起来配合警方挨家挨户摸排,重点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二是在主要交通路口增设检查卡点,对过往车辆严加检查,出镇的小路也派人蹲守,一天都没有居民反馈信息,证明凶手应该还藏匿在镇子里,不管凶手是镇子里的人还外人,警方加大排查力度后他会考虑在趁夜间出逃;三是继续了解黑皮和张军鹏的社会关系,主要是他们之间的矛盾,这个任务还是由佟小雨和邸云峰负责。 四点钟,散会,太阳还老高,镇子里却显现出即将进入黄昏的疲惫之态,闷热黏腻的空气中,警灯在交通卡口闪烁,警车在国道上来回穿梭,警员奔走在大街小巷,远远便可见后颈上汗水反射的光。一切都说明案件正在逐步升级。 同样,杀人案也成了清河镇大街小巷的火爆话题,不管是熟人见面打招呼,或者是店铺老板们坐在一起聊天,还是柳树下老头子们下象棋,都有人低声谈论凶手的事,而且邸云峰发现,一日之间,凶手竟被传播成了可以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此番前来就是惩奸除恶的,更有甚者说凶手是阎王爷派来的白无常,这次要带走十个人。 的确,凶手在邸云峰的想象中也越来越神秘了。之前他只是觉得凶手身手了得,具备不错的心理素质和反侦察能力,现在一天的调查下来,调查范围不仅没有缩小反而外扩了,且一座生活着一万多人的镇子竟然没有一点目击情报,这就不是简单的猫鼠游戏了,凶手似乎在操控全局。 还有一点,让邸云峰隐隐不安,凶手越是神秘强悍就越不像是镇子中的普通居民,如果不是普通居民,他杀完张军鹏之后回到镇子里就有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藏匿…… 第11章 苦命的孩子们 想要排查两个死人之间的矛盾何其困难,邸云峰和佟小雨简单商议一下,决定从村长赵三脚那边入手,逐渐缩小走访范围。 赵三脚已经收到镇里的通知,正把村中的民兵、小组长召集到村委会开动员会,要求他们全力配合警方破案。 他说得慷慨激昂,“事儿你们应该都听说了,我不重复,现在上头给咱们派下来任务,要求咱们村全力配合,事儿出现在咱们村,是咱们村在给社会添乱,咱不能只是配合,得当主力!当年日本鬼子进攻双水县,守城的军队跑了,县长想打,没有人,就让各乡村派壮丁过去,咱们清河村派的人最多,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全去了,一千多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人家提起咱清河村都竖大拇指,这就是咱村的作风,今天虽然不是去打小鬼子,要我说也差不多,你们必须给我打出咱们村的气势,别他妈让人看扁了。丑话说在前头,事后我要是听说谁有事往后撤或者偷奸耍滑,别怪我赵三脚翻脸不认人!听清楚了吗?” 年轻的民兵们像一支队伍整齐回应“记住了”。 赵三脚跟着大手一挥,“去吧!” 三五十人鱼贯而出,邸云峰发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什,铁锁链、稿把、铁锹、镰刀、斧子、菜刀应有尽有,感觉像是去械斗。 他赶紧把大家拦下,走到赵三脚身边,高声道;“各位老乡,大家别领会错了意思,警方不需要你们参与抓捕,只提供符合条件的人员信息引领警察摸排就好。武器就别带了,现在去派出所集合,罗所长会给你们分配任务。” 众人不语,死死盯着邸云峰,直到赵三脚说照警察说的做,他们这才不太情愿地放下武器,走出去。 村委会安静下来,赵三脚立刻换了一副神情,略带谄媚地把邸云峰和佟小雨让到主位上,又是敬烟又是倒水,他的这种无缝转变让人感觉很滑稽。 佟小雨颇为赞赏地说道:“赵叔叔真厉害,有您的帮助,相信凶手不久之后就会被绳之以法。” 赵三脚难掩自豪,“这有啥,举手之劳,李队长不让,要是让的话我就带人从东往西把村子给他翻过来,敢窝藏犯罪嫌疑人,还反了他们了呢!那个……两位来找我肯定有事,我还能发挥点啥作用?” 佟小雨随后询问黑皮和张军鹏的家庭及亲属状况,说目前来讲全镇搜查是下策,关键还是要搞清楚他们被害的原因。 赵三脚无奈地摆了摆手,说清河村是双水县第一大村,人口基数庞大,贫困人口也最多,黑皮和张军鹏都是贫困家庭的孩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亲人,就连父母都都没有了,没有打听的必要。 佟小雨觉得赵三脚好像对“这两个孩子”比较熟悉,让他说说他们的情况。 赵三脚便用一股老年人讲述后辈人的语气分别说了黑皮和张军鹏的身世。 他说黑皮原来是个好孩子,是他孙子的同学,上小学一年级时还考过全校第一名,人也很有礼貌,很招人稀罕,可惜后来流行起去外地打工,黑皮他妈被同村其他妇女带到外面干活,学坏了,回来时花枝招展的,一瞅就不是正路子,黑皮他爸蛮,把他妈给打了,他妈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他爸可能受了刺激,魔魔怔怔,很快也不知去向,这么多年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那时候黑皮他奶一边照顾黑皮,一边等着儿子回来,熬瞎了眼睛。老太太人很好,只是不识字,没文化,没有手艺,靠着家里几亩稻田的租金和捡破烂一点点把黑皮拉扯大,后来村里给办了低保。 黑皮在外面经常被人说他妈是妓女,他爸是缩头王八,他就跟人家打架,下手越来越黑,渐渐地就成了学校里的小霸王,学习彻底荒废了。他恨他爸他妈,但是特别孝顺他奶奶。 黑皮家附近原来有个鱼塘,由同村的一个人承包,有一次黑皮他奶奶走路不小心滑进鱼塘里,差一点淹死,他就要求人家把鱼塘给填上,人家自然不干,黑皮就下药把鱼塘里的鱼全都药死了,后来逼得人家鱼塘也不干了,那时候他才十岁出头,还没上初中呢。 上了初中他也还是那样,而且因为长大了,胆更肥,手更黑,经常招灾惹祸,村里给他协调过不少回事。 初中毕业那阵他就去外地打工去了,回来时戴着大金表、大墨镜,一副有钱人的派头儿,在外面这几年混得好像不错。 赵三脚强调,“不管咋说,黑皮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在他小时候左邻右舍做什么好吃的经常给他和他奶奶送,家里有干不动的活儿也都帮忙,所以虽然回来后黑皮没少干混事儿,对邻居却都很好,不管是用人还是用钱都主动帮忙,对我更是亲,一口一个‘三大爷’,逢年过节都是四样礼给我送,说我就像他爸,该打打该骂骂。今年春天他想租村里的供销社闲置房屋,那是集体资产,得全体村民同意,不太好弄,我一看他开始琢磨正事儿了,帮他做的思想工作,唉……要不是发生这事儿,我估计这小子将来也错不了。” 听完这些,邸云峰明白了为啥村里人都很买赵三脚的面子,这个老干部在讲述这些时都带着一种包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犯过错就认准其不可救药,一旦想改邪归正,他就竭尽所能帮忙。 张军鹏的家庭情况跟黑皮大同小异,也是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那两口子心狠,谁也不想要孩子,法庭上变着法儿的想把孩子判给对方,他们俩条件差不多,法官就让张军鹏自己选,张军鹏说自己是大人了,不用别人抚养,让他爸妈有多远滚多远,以后要是看见他们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法官最终把张军鹏判给了他爸,他爸就把他丢给爷爷奶奶,自己走了。他爷爷奶奶没别的本事,养点鸡鸭鹅啥的生活。几年后有一次,他老爸欠了一屁股外债躲回老家来,刚一进门,张军鹏就举着菜刀砍了上去,要不是有人拉着,张军鹏真能把他爸砍死。 张军鹏这个人胆子也大,啥也不怕,但不像黑皮那么顽劣,比较有心劲儿。 也是初中毕业,张军鹏去外地的肉禽厂打工,把人家厂子里那一套东西都学来了,回来后自己开了厂,买卖越干越大,还号召村子里的人搞养殖,跟他一起赚钱。 头一年过年,张军鹏给村委会捐了五千块钱,还买了一些办公桌椅,告诉赵三脚以后村子里有什么事一定说话,清河肉禽厂全力以赴,之后每年他都给村委会捐款捐物。 赵三脚颇为得意地说:“这帮小兔崽子还都行,小时候我都踢过他们,没有一个记仇,看见我从来都是笑呵呵地说话。不过要说他俩能一起惹到什么人,我一时还真就想不起来,尤其是张军鹏,回来后完全就是个正派人,不应该有什么仇家。” 两个人的身世其实很让人同情,如果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许他们能更早地走上正路,可是正在改邪归正的两个人,怎么就会突然被同一个凶手杀了呢? 邸云峰捕捉到目前这些信息里,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初中毕业他们一起去了外地。 他问赵三脚知不知道黑皮和张军鹏去的哪里,两个人是不是一起走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赵三脚说是不是一起走的不知道,但指定不在一个地方,张军鹏是在省内,黑皮直接干到了南方,张军鹏在老实打工,喝酒聊天讲的都是在打工的辛苦,黑皮则没啥正经营生,唠的都是社会磕,说话还带上一点南方口音。 不在一个地方混,相距还那么远,估计不会是在外地时一起惹上的仇家,那就奇怪了,这份仇是什么时候做的呢?黑皮掌握的所谓张军鹏的把柄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佟小雨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问黑皮和张军鹏之间存不存在着男女关系的问题,赵三脚说肯定不存在,黑皮身边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儿,没有女人,张军鹏一心扑在事业上,很多人相中张军鹏的条件,托他去给说媒,他去过几次,张军鹏每次都说自己三十岁之前都要干事业,不会考虑结婚的事儿。 赵三脚说:“这很好理解,他们都从那样的家庭里出来,肯定对结婚很谨慎。” 想了想,他又道:“他们俩的具体情况就这样,我觉得镇子里没人比我知道得多,你们不如去问问蔡老师,蔡老师是他们上学那会儿清河中学的教导主任,这俩孩子中学好像总一起打架,兴许是那会儿惹到了什么人,现在矛盾激化,被人家杀了?” 赵三脚的语气并不肯定,足以见得这老干部已经竭尽所能去分析这起凶杀案了,这是没有线索的线索。 对于这种说法,佟小雨并不相信,就她看来,没有人会把初中时代的仇恨带到长大成人,再说学生能有什么仇恨,通常情况都是今天打架明天就又一起玩了,她小时候就是这样。 作为读过清河中学的人,邸云峰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回想起自己被小胖子勒索钱财的事,回想起同学们讲述中大魔王围殴小胖子的剽悍手段,觉得保不齐碰到心态偏执的,会一直记仇,现在张军鹏和黑皮的事业蒸蒸日上,因为更眼红,所以杀了他们? 反正他们的任务就是走访搜集黑皮和张军鹏的信息,如果不去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此邸云峰打听出蔡老师的家庭住址,跟佟小雨一起过去拜访。 有时候刑侦工作就是这样,你认为最有可能的方向,走到头往往发现一场空,但一些意想不到的点,挖进去却别有洞天。 第12章 眼皮子底下杀人 离开村委会,真正到了傍晚,绯红的落日挂在天边,渐暗的天空显现出几颗星辰,不过天气并没有因为夜晚降临而变得凉爽,反而越发窒闷,炊烟和化工厂溢散的异味沉降在镇子里,模糊的视野中一切宛如海市蜃楼。 喧嚣渐消,且由于出现杀人犯,很多商铺都提前打烊,家家户户早早关门上锁,街头巷尾一眼望去,看不见一个人影。 蔡老师家在镇子南头儿,很僻静的角落,离河不远。邸云峰原本对蔡老师并没有印象,见面之后方才想起来这位被同学们戏称为“熊掌”的教导主任。 相传这位老师练过铁砂掌,很喜欢打人,每次学生打架,他都把当事人叫去教导处,关上门,出来时学生的脸都是肿的,被打过的学生都说他的手比熊掌还有劲。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退休的缘故,蔡老师的手看上去不再那么可怕,人也显得苍老消瘦,戴着一副近视镜,文质彬彬。 他一个人生活,对于陌生人的造访显得很警觉,仔细看了邸云峰和佟小雨的证件才把他们让进屋子,并且随手锁好门。 屋子不大,很多地方都摆着书。 佟小雨直接说明来意,蔡老师表示已经听说黑皮和张军鹏的凶杀案,对这两个曾经的学生也很有印象,说他们那一届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届,一个个不像学生,像亡命徒,谁也不服谁,经常动刀子,那一届的初三下学期,有一个学生只因为几句口角就被捅死在操场上。 邸云峰马上问是不是黑皮和张军鹏干的,蔡老师说不是,那件事跟他们没关系,凶手是个姓庞的小孩,是当时清河镇派出所所长家的孩子,后来被送去了少管所,在少管所里被人打残了。 小胖子!邸云峰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小胖子向他要钱时那副飞扬跋扈的嘴脸,一时有些唏嘘。 简短的开场唤起了蔡老师的职业记忆,他说那时候的孩子们法律意识淡薄,而且受到香港电影的影响,崇尚暴力,拉帮结派,张口闭口兄弟情义,黑皮和张军鹏都是这类分子,加上他们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缺乏管教,又很早熟,很难教化。 当时跟他俩一起玩的好像还有三四个孩子,都是没人管的,黑皮最坏,白天因为打架被收拾,晚上就砸老师家的玻璃,张军鹏也不是好鸟,但比黑皮聪明一点,干的都是划自行车胎、往饭盒里撒尿、往粪坑里扔炮仗等隐秘的坏事,让学校特别头疼。 这俩孩子还有一个特点,敢作敢当,别人进了教导处都先是不承认,扇两巴掌才认服,他俩进去就直接说是自己干的,有时候还会主动把脸凑上去让他打,说早打完早利索,其实有一些坏事是他们那个团伙里别人干的,都是他俩去顶包。 佟小雨见这样说下去很可能越扯越远,便问蔡老师这两个人做过最坏的事是什么,有没有可能跟别人结仇。 蔡老师努力回忆很久,说自己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他们最多也就是打打架,破坏破坏东西,没有太过分的事,他们虽坏,但比其他孩子成熟,下手有轻重,另外那两年学校里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刚才说的那桩杀人案,其次有一桩强奸案,一个小女孩被一群混蛋祸害够呛,但后来破案是几个校外的孩子干的。 交流的同时,邸云峰和佟小雨也在观察蔡老师的神情,发现这位独居的老师每次说话时眉头都深深地锁着,目光暗淡,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拼凑七年前的记忆。 既然没有印象深刻的事,想必也说不出来有价值的消息。邸云峰和佟小雨就要结束走访,蔡老师却有些意犹未尽,“我这个人就是替孩子们着急,有时候碰到那些混的,忍不住就想揍,结果后来被家长举报,学校迫于压力让我提前退休了。其实到现在为止我都不认为我错了,小孩子,给两巴掌能咋的,打都不长记性,光批评教育能有用吗?说回这黑皮和张军鹏,要是上学时候改邪归正,把最后那一个月读完,考个技校什么的,今天可能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邸云峰忽然注意到一个跟赵三脚说的细微差别,立马问:“黑皮和张军鹏都是辍学的吗?初三没念完?” 蔡老师说:“可不是没念完嘛!奇了怪了,距离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说啥就不念了,学校责成我带着两个老师去做家长的思想工作,他们家里只有爷爷奶奶,老人家观念守旧,不理解教育对孩子的意义,加上他们辍学后直接去了外地,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当时我还挺自责的,感觉没帮到他们。” 佟小雨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关系,邸云峰道:“很有关系,我念过很多山区学校,据我了解孩子们辍学大都是因为学费,一个孩子如果学习成绩太差,家长看不到希望,就会考虑再花钱读书值不值得,所以才会辍学让孩子出去打工,早点挣钱,而坚持到中考之前,基本上不需要再交什么钱了,学生基本都会坚持读完拿到初中毕业证。” 蔡老师笑了笑,接过话茬,“小伙子说得对,九十年代,初中毕业还算个文凭呢,去外面打工有初中毕业证和没有初中毕业证待遇都不一样,我半辈子工作在清河中学,有初一念几天儿的,有不上初三的,很少有马上毕业了却不拿毕业证的,算起来,好像就他们这届那三个孩子是这种情况。简直莫名其妙。” 三个?邸云峰立刻问:“还有一个是谁?” 蔡老师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说:“名字记不太清了,女孩,好像叫啥盼盼,对,是啥盼盼,学生们给她取个外号叫防盗门。” 齐盼盼!邸云峰和佟小雨来不及向蔡老师表示感谢就火急火燎跑了出去。 途中邸云峰和佟小雨心照不宣,但都没有说出猜想,因为此时此刻猜想没有意义,必须马上见到齐盼盼。 发动车子,邸云峰立即给齐盼盼打电话。 无人接听。 他刚准备再打,忽然打进来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接起来,是个老头儿,啰里啰嗦地问他是不是姓“低”,得到肯定后又问是不是警察,然后又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因为没看清楚,本来不想打电话的,但我老伴儿非让我打,我就打了,但还是不确定看到的是什么玩意儿……” 邸云峰急躁地问他到底看到了啥,他说自己看见一个白影,猫着腰从田地的方向走过来,像个老头儿,他也听说杀人犯是个白色的影子,所以就奓着胆子跟在后面,可走到菜市场附近,一晃神的功夫那个白影就不见了。 菜市场! 这边电话还未挂断,佟小雨马上给李荣富打了过去。“李队,凶手好像去了菜市场的二层小楼,我和邸云峰正在赶过去!” 邸云峰又问老头儿具体是什么时间看见的,老头儿说:“半个小时以前。” 心照不宣好像正在成为事实,情况忽然变得十分紧急。 邸云峰挂断电话又给齐盼盼拨了过去。 这次只响一声便接通了,邸云峰马上说:“快点离开你家,到大街上去喊警察!” 齐盼盼声音嘶哑,却莫名在笑,好一会儿,说道:“不用了,你们抓不到他的,他天生就是个杀手。” 话音未落,一声利器刺破皮肉的声响传来,齐盼盼的嗓子里发出一点气声便再没了动静,邸云峰发狂大吼,电话那头又传来一股阴冷的男性声音,“今晚我就走,你们别找了。” 竟然敢跟警察对话!?邸云峰怒火中烧,但对方没给他发泄愤怒的机会,挂断电话关机了。 现场跟黑皮和张军鹏的死亡现场如出一辙,齐盼盼仰卧在沙发里,右眼被三棱刺刺穿,右手大拇指被整根切下,死亡时间也就是十分钟之前,尸体还是热的,鲜血正在地板上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流淌。 这次地面上留有清晰的鞋印,一眼可辨是鞋底带颗粒的足球鞋,鞋印附近还有大量发臭的粪便。 案发时间很短,凶手肯定还在附近,李荣富把现场留给攀天星和佟小雨,把全体人员分成几组,他亲自带一组,展开搜捕。 今晚镇子里至少有五十名警察,加上赵三脚派出来的村民,不下百人,他们散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每走一段距离就能相互看见,这种情况下凶手竟然还敢现身杀人,这就不仅仅是对警察的挑衅了,而是发自内心的轻蔑。 作为跟凶手通过话的人,邸云峰尤为愤怒,他暗暗发誓如果不能亲手将其抓住就不配当警察。 天完全黑了,夜空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像一张厚厚的棉被,让人胸口发闷,脑子发沉。 邸云峰虽然愤怒,但警察的素养让他保持着冷静,他分析今夜的警力密集如织,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来去自如,一定有隐秘的路线存在漏洞被凶手抓住了,这样的路线不会多,所以凶手大概也会从这条路线逃离。 他跟李荣富汇报了一下这个猜想,得到认同后,他打给刚刚提供消息的老头儿。 老头儿准确描述自己跟踪凶手的路线,邸云峰和李荣富随即带领主力踏上这条路。 的确很隐秘,路两旁基本都是柴火垛,从外面看,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一条死胡同,绝不会想到可以通行,甚至随行的清河村民兵都不知道这里还能走人。 至此,可以确定凶手对镇子十分了解,依然或者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镇子里。 走进这条小路深处,腐烂的柴火堆中间出现一大汪猪粪,表面留有两行清晰的足迹,一来一去。 他们顾不上什么,直接沿着脚印趟过去,随后不久,镇子到了尽头,前方是大面积的稻田,再往远看,一座孤山挡住视野。 记忆倒转,邸云峰想起这座孤山就是分别那天高晓晴带他爬到顶上的那座山,因为清河镇地处平原,很远的地方才被群山环抱,这座山在镇子中显得十分突兀,加之形状有点像一只老龟,很多老人觉得它带有神秘的力量,它就得了一个仙鼋山的名字。 山那一边紧邻着大清河,河水滋养着镇里祖祖辈辈的人,仙鼋山也恰好在大河甩弯的地方,起到很好的阻拦作用,清河镇有史以来并未受到过洪水灾害。 猪粪很臭很黏,粘在脚上久久散不去,足球鞋也更容易在松软的土壤上留下痕迹。 原地辨别一下,邸云峰凭借出色的追踪能力判断出凶手是踩着一条田埂奔着仙鼋山的方向去了,李荣富随即下令追击。 走到山脚下的荒草地,印记消失,仙鼋山更显阴森庞大,邸云峰正在极力分辨,忽有一声摩托车轰鸣在山顶响起,众人抬头望去,看见一束车灯奔着山的另一边驶了下去。 第13章 老照片 仙鼋山还有另外一个神奇之处,就是山上几乎没有树,周身只有茂密的榛子丛,唯有山顶一片稀稀拉拉的落叶松林,所以刚刚那一阵摩托车轰鸣很刺耳,一束车灯也很清楚。 这个时间点,谁会把摩托车骑到山上?必然是凶手的藏匿点在山顶,现在复仇完成要骑摩托车逃走。 李荣富做出部署,自己带着一队人绕山而过,追赶摩托车,邸云峰带着两个人向山上爬,看看凶手有没有遗落什么。 来到山顶,果然如李荣富推想的那样,两棵松树之间卡着一根废弃的大水泥管子,管子周围有活动痕迹,有摩托车印,管子内垫着一些蒿草,被压得扁平,不过邸云峰没有找到任何遗留物品,没有水瓶也没有食品包装袋——凶手藏匿在这的一天竟然水米未进。 山并不算高,但视野很好,身后是暗夜中的镇子,此时整个聚落都被刺耳的警笛声惊醒了,万家灯火;身前山下的河水在黑暗中流向远方,当初高晓晴就是站在这里问邸云峰是不是要去往南方,不过这会儿没时间回忆过去,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摩托车灯到了河对岸,正在朝大山的方向行进。 邸云峰拨通李荣富的手机,给他指引方向,一直到车灯消失,他才也带人追了上去。 下山之时,邸云峰的手无意间划过一棵枯死脱皮的老树,感觉手感不对,回头看,那树干脱皮的位置刻着密密麻麻的横杠。 毫无预兆地,一阵狂风吹过,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河流声、警笛声以及人语吵杂声霎时被淹没在密集的雨声中,窒闷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被汗水浸泡一天的皮肤凝聚起鸡皮疙瘩。 在雨中艰难跋涉近一个小时,邸云峰终于跟李荣富汇合,当时他们正在一个山坳子外,大部分警员和民兵追进了山里,李荣富正在一棵树下坐阵指挥,旁边停着不少村民的摩托车,可见其余队伍也在邸云峰到来之前赶来支援了。 人群不远处,一辆老式的ax100摩托车正冒着火焰,李荣富说那是凶手骑的那辆,牌照之前就被掰掉了,鞋印证明凶手走到这里把它点燃,步行进了山里,现在民兵们正引领警员进山围捕。 民兵反应这是一座荒山,山上没有路,面积广泛,百里之内也没有人烟。 邸云峰立刻就要参与进去,李荣富见他跑得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让他原地待命。 休息一会儿,更多摩托车把赵三脚和更多村民拉了过来,这位老村长穿着一身迷彩装,肩上扛着扎枪,腰上挎着手电,英姿飒爽,大有抗日小分队队长的气势。 他走到李荣富面前,表示听从调遣,而后又说佟警官打李荣富的手机打不通,让他捎个话来说有重大发现。 李荣富看看手机,发现这边没有覆盖信号。考量一下,对邸云峰说:“估计是现场发现了信息,你回去吧,酌情处理,我在这边盯着。” 的确,警方破案过程中一旦锁定犯罪嫌疑人,那么首要任务就是将其抓捕,其他方面退居其次。 邸云峰被一位村民骑摩托车送回镇子里,当时现场已经勘察完毕,法医们正在运走尸体,屋子里的馨香完全被血腥味覆盖。 佟小雨讲了勘察结果,齐盼盼的大拇指和手机同样丢失,砍掉大拇指的是厨房里的斧头,斧头上的指纹被抹了,但可能时间仓促,没来得及清理鞋印。 攀天星从鞋印推断出凶手是一名男性,身高在一米七左右,体重一百二十斤上下,身材偏瘦,足球鞋应该是市面上最便宜常见的红色回力牌足球鞋。 比较奇怪的是,脚印显示凶手开门之后的活动范围非常小,呈线性,从门口走到沙发前面,又从沙发那里走到厨房,再回来,最后从后窗跳了下去。 这意味着,凶手没有强行控制齐盼盼,她要么是自己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要么最初就坐在沙发上,凶手进屋之后她也没有尝试逃跑和反抗,直至被三棱刺刺穿眼睛。 佟小雨指着客厅门口的一个旅行箱和一个双肩包,道:“上次我们俩来并没有这两样物品,我检查过了,里面都是满的,是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齐盼盼应该是收拾东西准备逃跑,但在出发之前被凶手堵在了这里。” 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难以捉摸了。首先,齐盼盼一死基本就验证了从蔡老师家出来后邸云峰和佟小雨的猜测,这三个人应该是初中毕业之前一起惹到了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情,很可能是一桩了不得的案子,等不到拿毕业证便辍学逃亡,凶手跟这件事有关,所以齐盼盼在听见黑皮和张军鹏的死亡时才会突然很惶恐。 那一瞬间,齐盼盼应该就想到了他们被害的原因,已经知道凶手的身份,并且知道自己也是目标之一,可惜邸云峰和佟小雨被她的谎言迷惑,没有深究。 无法理解的是,齐盼盼既然知道凶手是谁,而且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目标,为什么不马上向警察提供消息申请保护呢?就算是当年犯下的案子太重,她怕一旦申请保护就会被问起,那么在接最后那通电话时,凶手应该就手持凶器站在她面前,她的死亡已成定局,她完全可以抓住机会说出一点凶手的信息,辅助警方破案。 她说“他天生就是杀手”,一般用“天生”形容一个人,一定是非常熟悉的,甚至熟悉他的小时候,所以齐盼盼很有可能连凶手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她什么都没说,看见凶手的那一刻就接受了死亡。邸云峰开始想象是不是黑皮和张军鹏死之前也是同样的绝望,他们都知道凶手的强大,确定反抗只是徒劳,只能死得更惨,所以选择了坐以待毙。这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被害人产生这种反应? 另外,齐盼盼的大拇指也被切掉了,凶手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没有选择打扫案发现场,而是选择切走大拇指,这就无法用障眼法来解释了,他们的大拇指对凶手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复仇意义。 邸云峰之前观察过,齐盼盼的大拇指根部有一条刀子割出来的疤痕,张晖说张军鹏的大拇指上也有一条切割伤疤,黑皮的是一个纹身图案,会不会是用来遮盖伤疤的?如果是,那条疤痕就是共同点,可疤痕意味着什么呢? 最后,还有一个不太合理的地方,黑皮和张军鹏既然一起惹过一个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麻烦,不应该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吗?怎么还会表面上维持好兄弟的印象,背地里互相使坏?黑皮掌握的张军鹏所谓的把柄跟他们惹下的麻烦有没有关系? 邸云峰一边听佟小雨的讲述一边分析出这些事情,感觉脑袋里还是只有雾水,而且,他们已经竭尽所能打听黑皮和张军鹏之间从中学时代到现在的信息了,都没有能解释这个案子的,接下来只能等抓到凶手后让凶手自己承认了吗? 问题,问题,还是问题,此时距离第一次案发已经过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竟然还有这么多问题,邸云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晚上九点,夜雨还在下,越来越猛,风狂躁地撞在玻璃上,窗扇和灯都在摇晃,看着漆黑的窗外,给人一种整个镇子正在沉入海底的感觉。 这时,佟小雨轻轻拉了拉邸云峰的胳膊,跟他说:“我让所里管户籍的小关查了一下齐盼盼的户籍信息,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攀天星在卧室的床头柜里发现了这个,你看看。” 是两张彩色老照片,这也就是佟小雨所说的重大发现。第一张是双人照,齐盼盼和一个同龄男性,两人穿着时髦,戴着墨镜,举止亲昵,骑着一头大象,背景是一座异域风情的建筑。邸云峰去过,看出那是泰国芭提雅的真理圣殿。 他还在惊讶齐盼盼居然去过国外旅游,佟小雨告诉他第二张照片才是重点,她和攀天星的看法不一致,所以才让赵三脚捎信给李荣富。 照片背景是镇子里那栋日本老建筑,1996年分别时高晓晴带邸云峰去过,这次回来邸云峰发现它被扒了,原址被一排二层门市房取代。照片上有五个人,其中三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少年时期的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另外两个是两张陌生面孔,一个在中间位置,一个在最右面,是跟张军鹏他们仨同龄的孩子。 右边的那个孩子长得特别丑,歪歪着脑袋,脸上密密麻麻地长着十几个大黑痦子,眼睛一个大一个小,鼻孔一个外翻一个下扣,耳朵也是一双阴阳耳,嘴张着,神情呆板,看起来像那种父母基因存在缺陷导致的智力不健全的不幸孩子。 中间那个孩子截然不同,皮肤白净,剑眉星目,眼神中自带一股英气,身体清瘦,很容易能看出骨骼的轮廓,但并未给人羸弱感,反而带有一种奇异的健美,对比所有这几个孩子如此,对比不在照片上的同龄孩子也是如此,而这奇异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从表情上来看,照相的氛围比较愉快,张军鹏咧着大嘴,笑得特别开心,黑皮故意挺起胸膛,凸显自己的强壮,齐盼盼在中间那个男孩身边,笑容甜美,有意无意地把头歪向他那一边,看起来像是想让自己不显得特别高,还像是显示亲密,那个男孩的嘴角也微微挑起一个讥诮的笑,不笑的唯有那个丑孩子,站位也比其他几个人较远,不过齐盼盼的另一只手正揽着他的臂弯,多个角度可见,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的手上还没有疤痕或者纹身。 照片的右下角有时间,1997年6月1日15:45。攀天星和佟小雨的分歧在于,佟小雨觉得齐盼盼留着这张照片肯定有特殊意义,应该分别查一查剩余的两个孩子现在的状况,也许也会是凶手的目标;攀天星觉得凶手正在逃亡,显然是完成了复仇计划,这张照片不过是一张普通的集体照而已,谁上学的时候还没有几个好朋友呢?没必要浪费时间。 当年的照相设备相较落后,加之时间较长,照片整体泛白,所以起初邸云峰比较倾向于攀天星的看法,可随着他仔细观察,心脏渐渐加快了跳动。 黑皮的外号由来已久,尸体可见是一个皮肤特别黑的人,在这张照片上看却是正常肤色,最多就是整天在外面疯玩的孩子被晒黑的程度;张军鹏和丑孩子是正常肤色,男孩中偏黑一点,照片里看上去是白白净净的;之前见过齐盼盼,在女孩子都算是白的,照片中她手接触丑孩子臂弯处明显比丑孩子要白一个程度,但是,她不是这张照片里面最白的人。 中间那个男孩比齐盼盼还白,脸、胳膊、腿等所有裸露的皮肤都异常苍白,乍一看会以为是照片曝光或者褪色的关系,但对比每一个孩子能看得出,泛白效果并没有只针对中间那个男孩,现实中的这个男孩一定是不正常的白。 循着这个迹象再看,邸云峰的血液渐渐涌向头顶。他发现中间那个男孩不光皮肤特别白,眼圈竟然是红色的,嘴也显得尤为血红,头发黑中泛黄,瞳孔青灰,这些都是白化病人的特征!这也是他那股奇特气质的来源。 所有死亡现场的目击者都看见过一个白色影子,还都误以为自己是眼花了,如果只是穿着白色衣服,怎么会分辨不出是否真实,除非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 第14章 越狱 高凡!强烈的亢奋进一步激起了邸云峰脑海深处的青春记忆,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蹦到眼前。 就在大魔王暴揍小胖子之后不久,邸云峰在校园里走时无意间看见过一个男孩,个子不高,戴着帽子,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双手插进裤兜默默地走,目视前方,旁若无人,但所有人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避之不及,人群中有一年级的学生小声议论,“他就是大魔王高凡。” 那时邸云峰没有看到正脸,并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白化病人,只是觉得他比正常人白很多,像漫画中画的吸血鬼,并且很诧异这么一个病恹恹的人怎么会让大家那么害怕。 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会儿他搞到一本磁带,里面有一首美国民谣《vincent》,因此有些着迷荷兰大画家梵高,高凡这个名字正是把梵高给反过来,让他觉得很有艺术气息。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问过高晓晴知不知道这个大魔王,高晓晴很少见地有些生气说:“不要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做一道数学题呢!” 不会错,照片上这个人就是高凡。而且,借由这个一想,当年大魔王击败小胖子那场斗殴的传说中,主力正是四个人,三男一女,会不会就是照片上这几个人? 邸云峰说出自己的猜想,佟小雨马上表示赞同,连攀天星都收起高高在上的目光,仔细打量高凡的样子,从更专业的医学角度判断其的确是白化病人。 截止目前,这是最具突破性的发现,邸云峰火急火燎地要回派出所调取高凡的户籍信息,陪在现场的一个老民警却是把他拦下,接过照片瞅了一眼说:“我也记起来了,这孩子的确是叫高凡,咱们镇的人,好像也是父母离异的孩子,不过凶手不可能是他。他在1997年因为故意杀人被判了十年,这会儿应该还在监狱服刑。案发后他来派出所自首,我接待的他,他那阴鸷怪异的眼睛吓了我一跳。” 不是吗?体貌特征吻合,对镇子的熟悉程度也吻合,跟被害人还有必然关联,一切都跟之前的推测一致,唯独没有作案时间…… 啊!难不成……邸云峰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由自主地看向佟小雨,发现佟小雨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他。 恰在此时,留守在派出所的户籍女警小关给邸云峰打来电话,说上面传真过来一份协查通告,康北监狱有一名双水县籍囚犯于昨天天黑后越狱,请双水县各辖区派出所留意。 宛如当头棒喝。邸云峰三人赶紧回到派出所,看到纸质的协查通告,模糊的黑白照片依稀可辨就是高凡,身份信息也是高凡,越狱时间是9月25日夜里九点左右,也就是昨天晚上,这样一来作案时间的空缺也填补上了。 越狱本身就是大事,越狱杀人更是大事,邸云峰、佟小雨和攀天星虽然都是出色的干警,面对这么严重的事件也显得手足无措,而现在李荣富、老罗包括赵三脚等老领导都在山里抓捕,根本联系不上。 短暂的慌乱过后,攀天星想起自己有一位同学是康北监狱的教导员,马上给其打去电话,了解到了高凡越狱的详细过程。这一过程再次让所有人大为震惊。 教导员说昨天白天高凡在图书室突发疾病,被送到监狱医院治疗,因为高凡一直表现良好,老实可靠,高凡恢复过来之后提出继续修养一夜的要求,管教便同意了。 监狱医院是专门服务犯人的医院,规模很小,只有一栋五层的老楼,门诊住院都在里面,但管理严格,走廊两端都有铁栅栏门,不可以自由出入,门外有医疗岗狱警二十四小时值班。 高凡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值班狱警骗到了病房内,用撕成条状的毛巾将其勒死,然后拿了狱警的钥匙,把尸体背到医院楼的天台上。 康北监狱的前身是抗战时期日军的战俘营,规格很高,四面高墙铁丝电网,还有超越一般监狱的五个哨楼,基本没有管理漏洞,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越狱事件,但这个高凡竟然找出了一个漏洞。 在医院楼下有一道墙,把监区和监狱医院隔开,大概两层楼高,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墙面做了防攀爬措施,从下面爬不上去。 高凡在医院楼的天台上把狱警的尸体丢在了墙头上,然后自己跳了下去,根据狱警尸体的骨折情况可以判断高凡是扑在了狱警身上,以此稳稳停在墙上,这道墙的另一端连接着有铁丝电网的外围墙,高凡就从墙上爬过去跨过电网跳到了监狱外面。 只是听听就感觉不可思议,攀天星略带讥讽地问:“是不是你们搞错了?五层楼,十五米高,墙有六米左右,落差近十米,他怎么可能把尸体准确地丢在墙头上,又怎么可能准确地扑在尸体上面,任何一点误差他都可能直接丧命!成功几率几乎为零。” 教导员不服气地说:“我们也有专业人员,勘察显示这是高凡离开医院的唯一可行性路径,他留在墙外田地里的脚印也证明他是从间隔墙位置跳出去的。很疯狂是吧?”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还有更疯狂的呢,高凡被判十年,进来时十七岁,现在二十四,这些年他表现特别好,争取到很多减刑机会,一共减了将近三年,本来这个国庆节之后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国庆之后刑满释放?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天时间!在监狱里待了七年多,竟然会在距离刑满释放十几天的时候以这种几乎自杀的方式越狱,这家伙是疯了吗? 越狱过程的更多细节教导员并不知道,今天早晨发现高凡越狱后,监狱立刻展开搜捕。 痕迹显示高凡一路向北,去过附近几个村庄,偷走了一些衣物和一辆摩托车,继续北上。 因为国庆节快到了,监狱方想把事情压下来,就没有对位于南方的高凡老家发通告,但经过今天一天的搜捕,高凡留下的踪迹戛然而止,这才不得已对社会公布,现在整个监狱都乱了,大量人员投入到追捕中,囚犯们兴奋得一直在起哄。 攀天星咬着牙说:“你们被耍了,他昨天后半夜回了清河镇,从凌晨三点到现在杀了三个人,我们这边的人正在山里搜他,你马上跟你们领导汇报吧,让领导之间沟通一下。” 风更狂,雨更疾,本就兵荒马乱的暴雨夜这会儿又加上雷暴,蓝色的电光不时劈开夜空,震耳欲聋的雷声此起彼伏,每一下都仿佛要把这太平小镇撕成碎片。 随后被惊得鸡犬不宁的就是双水县公安局,是他们先接到的监狱的传真,然后给各派出所发的,因为监狱声称高凡是往北逃,所以他们并没有当成急事处理。 攀天星和佟小雨商议一下,决定越过李荣富直接给文局长打电话汇报。 文局长听完来龙去脉,立即表示自己会带警力赶到现场,要求佟小雨他们马上去控制住高凡的家人。 家人!对,家人,一个人再冷血总是会对家有感情的,也许他回来后回过家,家人知道更多事情。 协查通告上写了高凡的户籍地址,可小关查阅高凡的户籍信息发现他父母早在八十年代就过世了,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什么情况?按照死亡时间,高凡父母死的时候高凡应该才五六岁,他是怎么长大的? 这时,一道电光落在派出所附近,二层办公楼强烈震荡,所有人下意识互相搀扶,屋子陷入黑暗。 停电了。 震荡过去,邸云峰决定去户籍地址的房子看一看,出发之前,他吩咐攀天星自己想办法去抓捕现场向李荣富汇报。 攀天星对此颇为不满,“是刑侦大队在办案,你算老几,安排我做事?” 邸云峰吼道:“那你说怎么安排?” 佟小雨也满脸怒气地盯着攀天星。 攀天星不太情愿地说:“这么安排很合理,但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说着,他跑进雨夜中。 邸云峰和佟小雨随后也出了门。 走上积水四流的街头,可见闪电更加密集地闪烁,一道道垂直连接天空与地面,镇子笼罩在诡异的蓝光中,仙鼋山山顶的落叶松被击中,烈火正在雨水中倔强燃烧,满眼都是末日浩劫的景象。 目标地点是镇子深处一座老房子,在周围高地基的砖瓦房中显得尤其低矮破旧,雷暴似乎波及了这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此时正站在窗外吃力地用一块木板挡住破损的窗户。 邸云峰跑过去,帮他们把木板固定住,大声喊他们进屋。 屋子是泥土地面,湿漉漉的,裸露的木头房梁和立柱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糟朽味道。 男人和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是两口子,炕上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和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 时间紧急,邸云峰直接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和户口本,遂知道这是一家四口人,男主人叫郭青山。 他们都很老实本分,乖乖地配合,语气中难掩紧张。 了解到邸云峰和佟小雨的来意之后,他们立刻表示自己跟杀人犯没关系,这座老房子是2001年他们从一个叫冯桂琴的女人手里买来的,之后就一直居住在这,冯桂琴应该是高家的媳妇,买的时候房子在冯桂琴的儿子高义的名下,其他的不知道。 这户人家很困难,连座机电话都没有,当邸云峰问他们知不知道冯桂琴住在哪里时,女主人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手写的电话本,找到了冯桂琴的手机号码。 邸云峰拨过去,很久,冯桂琴才怒冲冲地接听。 沟通得知:她是高凡叔叔高远达的前妻,也就是高凡的婶子,高凡小时候父母去世,一直寄养在他们家,1997年夏天高凡入狱,同年冬天高远达得癌症死了,她带着儿子高义改嫁到清河镇另外的村庄,后来听说像他家这种情况,儿子可以继承父亲的房子,于是高义合法把房屋过到自己名下,但他们住的地方离镇里很远,房屋一直闲置着,直到2001年卖给了郭青山。 邸云峰又问她高凡在清河镇还有没有别的亲人,高凡既然不在她家的户口本上,为什么户籍地址会写的这个,他自己家的房子呢? 冯桂琴道:“没有亲人了,他们高家人都短命,一个接着一个地死,都快绝根儿了。高凡他爸高远发是高家的大儿子,高凡是在老房子出生的,上户口当然上那,后来高远达跟我结婚,高远发一家搬出去租的房子,就这么个情况,你大半夜的不睡觉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啥?” 从语气里明显就可以判断出这是个泼辣的农村妇女,对“高家人”没有任何感情,回答警方的问题纯粹是迫于无奈。 邸云峰没时间去分辨这家人的陈年往事,就要直接说高凡越狱的情况,问有没有联系过她。 开口之前,佟小雨接过电话,和颜悦色地问冯桂琴现在住在哪里方不方便见面说。 冯桂琴道:“我住这地方可他妈老远了,棒槌村,你们最好别来,大风大雨,别再搁在半道儿上。” 佟小雨轻声询问郭青山那个村多远,郭青山告诉她的确很远,大东边山里,路也不好走,去一趟骑摩托车得两个小时,这种暴雨的天儿路肯定又冲坏了,真去不了。 现在当然不会去,佟小雨想确定的是高凡有没有可能去,这种情况下她猜想高凡并没有必要去看望这个尖酸刻薄的婶子。 她又说:“如果这样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搅您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平时跟高凡联系得多吗?” 冯桂琴冷笑,“联系个屁,他是个杀人犯,蹲笆篱子呢,我脑子有病跟他联系?” 还是佟小雨式的沟通方式,很轻松就确定冯桂琴根本不知道高凡越狱的事情,自然也就没见过高凡。 冯桂琴还在喋喋不休:“他从小就是个灾星,把俺们家老头、老太太、他爸、他妈都克死了。俺们家高义跟他吵架,小孩子吵吵闹闹多正常,他居然把高义推到井里泡了一宿,幸亏井水不深,要不然俺家高义就得淹死。那年他杀人要是依着我应该判死刑,结果法官说未成年,给判的有期,我就不明白了,没成年都敢杀人,成年了那还了得?你们现在是查他呢吗?可得好好查查,最好从有期直接转成枪毙!要不然出来也是个祸害!他妈的,提起他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还有事没事,没事我就挂了。俺们家老爷们儿也他妈的是个小心眼儿,知道我大半夜的接电话又得怀疑我是不是搞破鞋。” 再次确认,这个冯桂琴跟高凡一点感情都没有,当初高凡寄养在她家估计关系也不好,不可能去看她,那么再聊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佟小雨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唯一的收获是,高凡这个亡命徒本来就是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齐盼盼说他天生是个杀手一点不为过。 可是换个角度去想,这家伙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长大,应该比较珍惜友谊,怎么会陆续杀死曾经的伙伴?且还是在即将刑满释放的时候越狱回来杀人? 他在监狱中老老实实待了七年,肯定不是入狱之前的仇恨,那他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怎么连十几天都等不及了? 第15章 雨夜搜山 这边调查完毕,文局长亲自带着县公安局领导班子、全体男性干警、特警大队等,浩浩荡荡二百多人来到清河镇,佟小雨汇报后,他判断高凡越狱的目的就是复仇,不大可能跟除死者之外的人接触,直接指挥队伍赶往搜捕现场。 邸云峰奓着胆子询问监狱那边有没有跟文局长沟通,知不知道高凡越狱的具体原因,文局长瞪着眼珠子告诉他还不清楚。 文局长五十岁出头,脾气火爆,警队里都管他叫铁面阎王,原本是市局警务督察支队的支队长,尤其重视警风警纪,那一双牛眼不管看着谁都像是在审讯犯人,很少有人敢跟他对视。 当初邸云峰去公安局自荐时,说“你连工作岗位都挑,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完成好工作任务”的人就是他。 各式警用车辆响着警笛离开镇子奔往山里,邸云峰和佟小雨挤在第一辆吉普车中带路,刑侦大队的铁大队长告诉他们出发之前他查阅了高凡的犯罪资料,邸云峰于是大概了解到七年前那桩盗窃杀人案。 1997年6月,距离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高凡潜入清河化工厂老板徐德志位于清河镇的别墅实施盗窃,找到一些价值几万块钱的金银首饰,准备时,碰巧徐德志的女友白如月有事提前回家,把高凡堵在门口,高凡掐死了白如月,收拾现场后逃离。 第二天早晨,徐德志回家发现白如月的尸体,报警,警方立刻展开侦查,在现场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发现大量翻找东西的痕迹,因此推断是入室盗窃引发的杀人。 他们调查了三天,渐渐缩小范围到徐德志女儿徐琳琳的同学,就在这时,高凡去派出所自首了,交上了盗走的全部财物,并给警方指引出他翻找东西时留下的一处血迹,经过dna比对,成为认定他犯罪的关键证据。 法庭上,高凡供认不讳,认罪认罚,向被害人家属道歉——虽然白如月的家属包括徐百万没有一人出庭。 那年他十七岁,到了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但还属于未成年人,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果然天生就是个混蛋!偷东西尚且可以理解,被发现后马上逃走就是了,竟然还把人掐死,足以证明这家伙骨子里就没人性! 邸云峰如此想着,但也不免产生一个疑惑,这么冷血的人,为了掩盖罪行会选择杀人,怎么又去自首了呢? 他问铁队长,铁队长说这一点的确很奇怪,从当时打扫现场的手法来看,警方推测是一个惯犯所为,心里成熟,沉着冷静,不敢相信是一个没有犯罪前科的孩子干的,但高凡很幼稚地告诉他们,偷东西不是好事,杀人也不是好事,他只是一时冲动才那么做,后来冷静下来觉得不应该逃避,所以就自首了。 反过来再推断,一般犯案后来能够自我悔罪,主动自首的,犯案过程应该极度慌张,不太可能把现场打扫得毫无痕迹。 邸云峰很想探讨一下,但见铁队长情绪不高,明显是刚刚挨了文局长的骂,也就作罢了。 清河化工厂老板,徐德志。邸云峰暗自思忖这个名字,霍地发现他以前认识这个人。 当年邸勇前那种赚钱的方式需要建立起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络,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结交当地的名人富商,徐德志就是他在清河镇的主要结交对象。 邸云峰记得大家都管徐德志叫徐百万,据说在整个双水县都是排得上号的有钱人,邸勇前带他去徐百万家吃过几回饭,印象里徐百万很热情好客,特别喜欢小孩,出手就给一千块的见面礼。 徐百万有个女儿叫徐琳琳,跟邸云峰一样大,也在清河中学读书,饭桌上徐百万还开玩笑要给俩孩子订娃娃亲,让他们在学校互相帮助,不过邸云峰不喜欢一副小公主脾气的徐琳琳,跟她来往不多。 想起这些,邸云峰忽然注意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竟然都跟他在清河中学借读的往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禁感慨造化弄人。 暴雨引起清河水上涨,邸云峰把队伍引到原本村民们渡河的地点时发现交通工具已经无法通行了,旁边的简易铁架桥只能走人,文局长大怒,把邸云峰骂得狗血临头,骂完,他责令所有警员走小桥,车队掉头去上游寻找合适位置过河,再迂回过来汇合。 即便文局长没有同意邸云峰调到县里,邸云峰依然很敬重文局长,他觉得警察就应该是他那样子,铁面无私,雷厉风行,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所以这会儿只能低头承认自己考虑不够周全。 所有人下车,穿上制式雨衣,雷电闪过,反光条铮亮,各单位的负责人在雨声中高声组织自己的人站好队伍。 邸云峰和佟小雨没有雨衣,就任凭雨水浇着,邸云峰脱下自己的衣服遮在佟小雨头上。 佟小雨偷偷捅了捅邸云峰,示意他到队伍前面去,邸云峰还没搞明白是什么意思,文局长从后面把他们叫住,然后把佟小雨单独提溜出去,“你跟来干什么?” 佟小雨回答道:“我很想见见那个越狱杀人犯,都到这儿了,您就别赶我回去了。” 文局长又瞪眼睛,“胡闹!马上回车上去,让司机给你送回镇里,听候调遣!” 佟小雨眯眼笑,“求你了局长,现在也没别的任务。我申请调入刑侦大队时你不是跟我说‘刑侦工作很危险,别以为你是女同志就会得到特殊照顾’吗?” 不等文局长说话,佟小雨马上跑到最后一辆车上,“我跟车队在后面赶上你们!” 车子走远,队伍排成一行朝小桥迅速行进,文局长喘着粗气,似有怒火没有发出来,旋即又注意到邸云峰,“你琢磨啥呢?快点去前面带路!” 邸云峰暗骂怎么一看见这老家伙脑子就短路,赶紧往队伍前面跑。文局长又把他叫住,脱下雨衣塞给他,对着他屁股来了一脚。 行进过程中无人讲话,只有一束束手电光四处晃动,这种如临大敌的场面无数次出现在邸云峰的幻想中,但真正变成现实时,他却发现心情格外沉重。 过河后走了大概一公里,车队绕回来,接上所有人,把他们送到车辆能通行的最远地点,他们步行来到搜捕现场。 这会儿李荣富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站在雨中盯着黑黝黝的山坳,双眼几乎瞪出血来,没帮上什么忙的赵三脚带着几个村民在旁边砍树搭了一个临时的遮雨棚,李荣富不进去,别人也不好意思进去,大家和雨棚一起淋着雨。 这下可算大领导来了,赵三脚趁机把他们请进雨棚,说:“这荒山野岭的,条件简陋,各位领导就凑合吧。” 文局长瞅他一眼,没吱声。随后,李荣富汇报了目前的进展,简单说并没有什么进展,山太大,沟汊纵横,大雨天声音、视野和痕迹几乎消失,对搜捕工作很不利,不过李荣富猜想高凡选择这里逃亡一定是对这里特别熟悉,会避重就轻走一些低洼地带,所以他跟赵三脚以及几位年长的村民研究画出了这片山的大体走势,目前的警力主要集中在稍大一些的山沟里。 说话这会儿有人在雨棚里挂起手电,又推进来一辆摩托车,雨棚霎时有了指挥所的样子。 文局长点点头,在摩托车后座上展开自己带来的山区地图,一边向赵三脚和李荣富询问,一边在地图上画上标记,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钟,地图上出现附近山区沟夹的脉络,文局长紧跟着又在各个沟夹的出入口写上标号,特警、民警、村民和警犬协同分组,每组对应一个标号,即刻出发,一个小时内赶到目标地点。 邸云峰一直看着文局长分配任务,心想果然经验丰富,他这么一分,暗中在山里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按照一个人步行的速度,高凡不管选择那条路走都会碰到警察。 布置完,文局长走到外面,拿着望远镜借着闪电朝山里观察。赵三脚悄悄拉过邸云峰,问新来的这是个什么官儿,邸云峰告诉他这就是县公安局的文局长。 赵三脚突然像是踩在了炮仗上,朝身后两位村民叫道:“还愣着干啥,回村里烧点水,泡好茶,用暖壶带来,快去!对了,让妇女主任也过来!” 各路人马陆续消失在密林中,指挥所只剩下了文局长和三个负责接听对讲机的警员,赵三脚劝文局长回雨棚里面去,文局长道:“兵都冒着雨执行任务,我淋点雨怕什么?” 赵三脚灰头土脸地回来,叨咕大官儿就是不一样,旋即,他凑到邸云峰身边,贼兮兮地问:“小邸,想不想立功?” 邸云峰不明所以,赵三脚道:“不瞒你说,早年间我们赵家是清河镇有名的猎户,狩猎的手艺一直传到我爸那辈儿,国家不让打猎才作罢,那我小时候我爸也经常带我进山弄个兔子野鸡啥的,我一点不吹牛,我爬起悬崖来如履平地,走起山路来虎虎生风,现在反正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便往山里搜一搜,这要是把高凡抓住,那就是大功一件啊,你能升官,村里年底的考核指定也不愁了。” 邸云峰偷偷瞅了一眼文局长,两个人悄悄退出雨棚,寻一个刚才没布置人手的方向摸进了山里。 邸云峰这么做倒不是想立功,而是刚才文局长布置任务时没有明确提到他,所以他不确定他是应该自己跟一组人进山,还是留在这随时等候文局长的派遣,这会儿见文局长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留下,担心一会儿文局长转头看见他又会骂人,所以决定跟赵三脚进山。 其实他一直都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不服从安排的人,他想去县里工作是因为自信在更重要的工作岗位能发挥更大价值。 第16章 大魔头 夜渐渐深了,温度好像降到了零下,呼吸都带着哈气。赵三脚背着扎枪,拿着手电,很快便把邸云峰带上一处通往山顶的陡路,路上到处都是顽石断崖,深一脚浅一脚,行进速度十分缓慢,邸云峰忽然想也许高凡会料到警方搜捕的思路,不会按常理出牌,那么走这样一条路说不定真能有意外收获。 林子很密,宛如伞盖,绵绵不绝的雨声在这里断断续续,邸云峰趁机跟赵三脚打听起高凡这个人。 赵三脚说高凡这孩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首先是长相奇特,白得吓人,隔着皮能清楚地看见血管,本来一户人家添后,不管孩子长得好不好看,去探望的人都会夸一夸,但所有去探望高凡的人都夸不出口。还有,人家孩子生下来都哭,高凡却是一声不哭,脐带剪掉没多久就睁开眼睛看旁边的人,好像那时候就懂事了,正在琢磨大人们的心思。那功夫人还都比较迷信,背地里都说他保不齐是什么灾星转世,会给高家带来厄运。 满月那天,本来高家准备了满月酒,请亲朋好友过去庆贺,那时候赵三脚刚刚退伍回来,在村里担任民兵连长,是村子里举足轻重的职位(他自己这么强调),也在邀请之列,可满月酒的头一天高远发突然挨家挨户通知说不庆贺了,向大家道歉。 赵三脚很好信儿,当天就往高家溜达,结果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孩子哭得没有人声,几乎背了气。他往屋里进,门口有几个邻居阻拦,说是请来的大神正给高凡看病呢。 赵三脚向来讨厌封建迷信,甩开旁人,冲进屋里,只看见刚刚满月的高凡光着屁股,被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抱着,正放在一大盆火炭上烤,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高凡短小的四肢不住挣扎,雪白的皮肤上起了一大层密密麻麻的水泡。高凡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都在一旁木讷地看着。 赵三脚来不及多问,上去一把抢过孩子。老太太骂骂咧咧地解释说这是仙家的旨意,说高凡是小鬼投胎时忘记了褪去鬼皮,必须再受一遍地狱之苦方能真正成人,要不然不光他自己得夭折,活着的时候高家也得厄运连连,警告赵三脚少管闲事,现在法事进行一半,打断者必然千刀万剐。 二十多岁,赵三脚也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听她这么一说,放下孩子抓住她的头发就把她的脸往火盆里按,说她要是能承受住这‘地狱之苦’他就不多管闲事。 赶在脸碰着火炭之前,老太太将火盆扒翻,咒骂着跑了,说赵三脚不出三日必然暴毙而亡,赵三脚一直把她追出村子,说以后她要是再敢到这个村子来招摇撞骗,就让她体会一下啥叫生不如死。 后来赵三脚打听到,是高家人想给孩子治皮肤病,去医院看医生说治不了,所以请来了这么个半仙儿。 事情被打断,高家老爷子还跟赵三脚生了一阵子气,不过他们也没再用这种办法折磨过高凡。 邸云峰由衷地称赞赵三脚的做法,说日后高老爷子肯定想明白自己当初多么愚昧,会感谢赵三脚。 赵三脚无奈地笑了笑说:“屁吧!要么为啥到现在还有很多人搞封建迷信,那些仙儿啊神儿啊的说的话有时候碰巧真就能准。” 说起来高家人好像都身体不好,高凡的爷爷、爸爸、叔叔都有各种小毛病,干不了重体力活,那个年月,不能劳动的人就穷,所以高家特别特别穷。 高老爷子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老大高远发,老二高远达,房子不知道是祖辈多少年盖的,他们就一直住着,两个屋,原本是老两口子住一屋,兄弟俩住另外一屋,高远发结婚之后跟媳妇孩子住在西屋,高远达去东屋跟老两口子一起住。 大概是高凡两岁的时候,有人给高远达说媒,对象是冯桂琴,两人谈得不错,张罗结婚,但冯桂琴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高家得准备一所新房子,婚后跟高远达搬出来住。 按照习俗,理应是这样,孩子都结婚之后,父母跟老大,老二搬走,分家,但高家哪里有钱盖新房?不盖新房冯桂琴就坚决不结婚。 高老爷子看着儿子有婚结不上,埋怨自己没能耐,心里窝火,一病不起。 再说高凡,自打出生就不爱说话,也不用人照看,自己玩,会走路了就自己屋里屋外溜达,到点上桌吃饭,晚上上炕睡觉,但这小子特别淘,两岁就爬墙头子,跟邻居家的狗打架,有一次赵三脚路过他家门口,远远地看见他在门口抡绳子,走进一看,那哪是绳子啊,是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长虫,还是条毒蛇。 正是高老爷子卧病在床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没人,高凡不知咋地爬房梁上去了,老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高凡在头顶,害怕孩子摔着,赶紧起来就要把他抱下来,结果起猛了,从炕上一头摔在地上,脑袋着地,脑出血死了。 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高老爷子迷信,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白影在房梁上,还以为是白无常来接他来了,吓死的。不管是哪种说法,高家人回来时发现高凡正坐在他爷旁边拔胡子,那时候老爷子的身子都硬了,所以大家都开始相信高凡真是个灾星。 不这么想的只有高远达,他觉得是自己的事儿让老爸急火攻心才害死了老爸,决定跟冯桂琴断了。 高远发当大哥的,肯定不想让弟弟受苦,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一家带着老妈搬出去租房子,把老房子留给弟弟结婚。 一开始冯桂琴还是不同意,因为她要的是新房,最终媒人从中百般说和,这才勉强促成这桩婚事。 搬出去后,高远发夫妇去化工厂打零工,拼了命赚钱,想要盖一所自己的房子给老妈养老送终,结果还没等拿到第一份工资,老太太就在睡觉中作古了,之后两年,高远发夫妇又双双得了肺病,一开始舍不得钱看病,硬挺着,继续干活,等挺不住了去医院,已经治不好了,没多久,这两口子相继死了,把孩子托付给高远达。 老太太和两口子的死跟高凡不沾边儿,但村里人都相信是高凡给克死的,家大人都叮嘱家里的孩子谁也不能跟高凡一起玩,发现就是开皮。那时候高凡才五岁。 高远达人不错,把俩孩子接到家里养着,但冯桂琴这个人没什么良心,对此意见很大,成天骂骂咧咧早晚也得被高凡克死,高远达老实,一声不吭,竭尽所能偷偷照顾孩子。 随着高凡慢慢长大,这小子的特殊之处就显现出来了,总的来说就是残忍,比如黑皮这种人,至少还知道孝顺奶奶,知道向街坊邻居报恩,高凡则完全看不到有人情的一面。 高远达和冯桂琴有个儿子,叫高义。高义在冯桂琴的影响下一直也觉得高凡是灾星,觉得高凡吃他家饭喝他家水都是欠他的,冯桂琴骂高凡时他也跟着骂,有一天,冯桂琴突然找不到高义了,哭哭咧咧地去村委会求助。 赵三脚当时还是民兵连长,立刻发动二十几个民兵满镇子找,后来不少村民也自发参与进来,高凡给他们提供消息说看见高义被一个不认识的女的抱着往山里去了,大家以为是拍花儿的,沿路追,一直到半夜,追到下一个村子都没有发现。 那时赵三脚觉得不对劲,立刻返回镇子里,最后在高远达家后院的废井里发现了高义,是高凡把他推下去的,推下去之前还把他的嘴用胶布粘住了,推下去之后又把井盖盖住,被发现时,高义正翻白眼儿抽呢,去医院住了三天才缓过来。 最让赵三脚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高凡在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没显现出任何一点慌张,看着高义被人从井里拉上来,看着高义被人赶马车送去医院,好像这事儿与他无关。 后来高义当面说出实情,高凡一点也没狡辩,承认就是自己干的,神情竟然好像是在承认一件好事。 高远达罕见地生气了,狠狠揍了高凡一顿,让他承认错误,他死活就是不开口,不求饶,也不跑,面无表情地挺着,后来被打得站不起来,他就趴在地上继续挺着,两只眼睛盯着高义。 赵三脚说那时候村子里孩子多,一帮一帮的,小时候,他们都谨遵家长的教诲,不跟高凡玩,等长大了排斥变成了憎恶,想尽办法琢磨高凡,要为民除害,经常一帮孩子围起来揍他。 人再多高凡也不怕,就挑最近的一个孩子使劲打,经常是自己鼻青脸肿,被他揍的孩子比他还惨。 欺负高凡成了孩子们的乐趣,后来有很多大孩子也参与进来,还成立了一个组织,专门针对高凡,其中的头头儿叫二驴子,比高凡大了将近十岁,是个打爹骂娘的混账。 有一次,高凡被二驴子带一帮人揍晕在路边,差点被狼掏了,大人发现后,把高凡送回家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因为打得太狠,派出所和村委会全都介入了,可不管大伙儿怎么问,高凡都说是自己摔的,不生气,也不委屈,就看着警察的眼睛一遍一遍说瞎话。 那件事之后,赵三脚本来还很发愁能想个什么招让孩子们好好对待高凡,但很快,他发现一件怪事儿,就是孩子们突然不敢欺负高凡了,二驴子甚至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就浑身哆嗦,魔怔了一样。百般打听,他得知真相。 原来高凡恢复过来之后,私下里约二驴子到仙鼋山单挑,二驴子去了,高凡没去,而是埋伏在山下的河边,那时河水很深,二驴子刚要过河,高凡就从草稞子里蹦出来把二驴子推进河里。 二驴子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求救,高凡就站在岸边看着他,一直到他呛水昏了,高凡才下水把他救上来,然后不知道从哪学的急救,又是按压又是人工呼吸,这边二驴子刚刚喘上来一口气,恢复神志,高凡又把他推进河里,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 前后三遍,二驴子彻底怕了,按照高凡的要求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把所有欺负过高凡的孩子挨个揍了一遍,很多孩子都是走着走着挨了一棒子,打成了脑震荡,从那以后,所有孩子看见高凡都绕路走,还给高凡取了个外号叫大魔头。 说到这,赵三脚有些自责,说自己早该想到是高凡的,可是谁能想象监狱也关不住那孩子呢? 邸云峰比赵三脚更感觉心情难以平复,高凡这种人,在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大多数连环杀人的凶手都有这种心理疾病,甚至还没有高凡的典型。 地势越来越高,路也越来越陡,出了密林,雨声复来,无数溪流在岩石间流淌,前面一片石砬子黑影幢幢。 邸云峰感觉不管高凡是何方神圣都不会走这样的路线,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赵三脚对他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能用正常思路猜测高凡,爬上去看看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手脚并用向上攀登,还展示似地说:“你学着我的动作小邸,别看你年轻,论翻山越岭的能力,不一定有我强。” 话音未落,他用力向上拔起身子,手中一块石头松懈,他发出一声“我操”,滚进路旁的沟里。 沟很深,邸云峰跑过去查看时,“叽里咕噜”的声音还在响,他赶忙往沟里滑,脑袋里是八个字和两个问号:如履平地?虎虎生风? 第17章 女记者 邸云峰一路连滚带爬地追到山下,刚好赵三脚卡在一棵树上停了下来,这位倔强的老同志拄着扎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云淡风轻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地不平啊……” 说着,他一头栽倒,晕了。邸云峰无可奈何,只能暂且放下追踪任务,背起他往山外赶。 直至此时,雷电终于远去,暴雨也变成了绵绵细雨,但土壤的持水量饱和,积水顺着山坡向两侧的沟夹中汇聚,形成湍急的溪流,溪流最终又在山底汇聚成山洪,整片山区都在震动。 邸云峰没有对讲机,没办法向外面汇报情况,只能凭靠自己出色的体力避开洪水以条件准许的最快速度转移,一来二去,他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暗骂自己还是年轻,怎么轻信了这个老家伙,这下不光没能立功,万一赵三脚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跟别人交代? 好在,就在他被困在一处高地上时,一只警犬跑到他身边,嗅了嗅他的味道,转头朝来的方向狂吼。 几名特警赶到,把他们搭救下来,一起赶往山外,途中对讲机不住传出声音,文局长命令近处的警员赶紧撤离,远处的警员就地找安全场所避险,各个小组陆续反馈自己的状况。 走到山坳口,指挥所里的人看见邸云峰背着一个人,身后跟着几名特警,还以为是抓住了高凡,一股脑儿围上来,赵三脚在这种环境下睁开眼睛,张开泡得浮肿的嘴,颇有些感动地说:“对不起,让大家惦记了。” 把赵三脚抬进雨棚,攀天星马上给其检查,确定其只是头部遭受撞击,轻微脑震荡,休息一下应该就能缓过来,村民们的茶水这会儿早已送了过来,赵三脚坐在自己搭的雨棚里,喝着自己吩咐人送来的热茶,心里很不是滋味。 妇女主任堵着气伺候他,摔摔打打地骂:“平时讲究排场也就算了,这节骨眼儿上还他妈讲究排场,要不然我让俺家那口子把锅送过来,就地给你炒俩菜喝点儿啊?” 这种极端情况下,什么事都不能奢望了,只能在心里为没有撤出来的警员们祈祷。 四个小时后,天亮了,绯红的太阳钻出云层,为冰冷潮湿的世界涂上一层暖融融的光芒,光芒中一切都未改变,唯有尚未消退的洪水诉说着昨夜的凶险。 新一天开始了,对讲机再次活跃起来,好消息是除了两名警员受了轻伤之外没有其他伤亡,坏消息是没有找到半点儿高凡的踪迹。 大家都有点泄气,文局长拿起对讲机,道:“这种天气没有抓到犯罪嫌疑人很正常,相应的,犯罪嫌疑人也没有办法在这种天气里逃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回到工作岗位,缩小包围圈,着重搜索高处的藏身之所,发现犯罪嫌疑人的有奖!”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警察在雨中淋了一夜,此时依旧铁骨铮铮,站如铁塔,极大地振奋了队伍的精神,之前撤离出来的警员旋即再次进山,展开新一轮搜捕。 赵三脚也不甘示弱,借过文局长的对讲机,道:“帮我转告俺们村的村民们,考验他们的时候到了,警察不退谁也不允许退,坚持到抓住高凡的,今年的稻田灌溉费免了!” 文局长随后给邸云峰和佟小雨一项任务,带着车队把赵三脚送回镇子,再买一些食物和饮用水送过来。 赵三脚坚持说这是清河村的事,他必须在这等着,说到激动处脖子上青筋暴起,文局长没跟他吵,给他上了铐子,让邸云峰押送他回去,可以酌情关起来。 路上佟小雨也跟赵三脚打听起高凡的事情,赵三脚来了脾气,阴阳怪气地说自己一介草民,还是不要瞎掺和的好。 邸云峰也没搭理他,把昨晚听到的高凡的事说给佟小雨听,让邸云峰意外的是,佟小雨竟然对高凡有些同情,说都是那些封建迷信的人害了高凡,他自身有病本该得到更多照顾,却从小被孤立,被另眼相待,之后又被婶子虐待,所以才长成了这种人格。 邸云峰反驳道:“我不觉得他值得同情,客观环境只是影响人成长的一方面,最终成为什么人还是要看主观因素,世界上童年不幸的人多了去了,成为杀人犯的只是少数,多数都在正常生活,还有一些很成功,在社会各界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佟小雨没有再争论,甚至没有再关心这件事,大眼睛看着邸云峰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的观点原本就是一致的。 邸云峰不知道这丫头又有什么小心思,转头看向别处,然后忽然想到刚刚那句话是不是也应该说给自己听,转念,他想:我的情况跟他不一样,我本身就很努力,是邸勇前害我的努力付之东流,我不原谅他事出有因。 车队走到仙鼋山附近,他们才发现镇子的变化,确切地说是大清河的变化,昨夜的山洪最终都汇聚到了河道中,浑浊的水面涨到与河堤一平的位置,水中漂浮着柴火垛、树木、垃圾、马车、牲口等,仙鼋山再次立了大功,抗住洪峰保住了镇子一侧的河堤,但另一侧的河堤被冲毁了,大面积稻田成了一片汪洋。 不少村民在河堤上走着,查看灾情,有女人的哭声,一些乐观的村民拿出长杆,打捞顺流而下的物资。 上游处的清河大桥保住了,车队从上面通过,看见离桥不远的堤坝上停着一辆吉普车和一辆中巴车,不少穿着行政夹克的人站在那里对着远处损毁的稻田指指点点,有人扛着摄像机在他们前面录像。 赵三脚贴着车窗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叫:“停车停车!领导来视察灾情了,我得赶紧过去,说不定能给村民捞点儿好处。” 车子停下,赵三脚跟头把式地跑出去,跑几步又回来,把双手送到邸云峰面前,“赶紧给我解开,让领导看见不成体统。” 邸云峰一边给他解手铐一边关切地说:“有镇里的人处理呢,要不你还是回家休息吧,你这状况……” 赵三脚急切道:“我没事儿,能让家家户户减少点损失,把我杀了喂河神都行啊!” 按照文局长的部署,邸云峰和佟小雨采购了一些面包、火腿和矿泉水,跟司机一起搬到车上,回去的途中,他们发现派出所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车,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康北监狱的人刚刚赶到。 邸云峰于是把他们带往搜捕现场,途中大致介绍了一下昨晚搜捕的情况,监狱的领导反复表达歉意。 在这伙人中,邸云峰意外地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敢确信,直到那个人也注意到他,两人才惊奇地相视而笑。 是陈情,省台法治栏目的记者,比邸云峰大十岁左右,当年邸云峰在校期间勇斗歹徒,她是过去采访的最大牌的记者,两个人在职业精神上意气相投,聊了很多,之后一直保持联系。 她怎么来了?电视台跟监狱也不沾边儿啊。采访吗?这也没带设备呀,再说越狱的事儿一般都不会宣传。 陈情眼中也是一副不应该在这里看见邸云峰的眼神,邸云峰明白她是在诧异怎么当初的高材生沦落到了这种偏远地区。 那次采访结束时,陈情跟邸云峰说过,“加油啊弟弟,你这样的警察不成为警界精英天理不容,期待以后还能采访你。” 到了指挥所,把监狱方面的领导引荐给文局长后,邸云峰申请再次进山,陈情和佟小雨也满怀期待地等在一旁。 文局长不知因何这会儿变得忧心忡忡,脾气有些糟,“山里缺你们几个人吗?赶紧做自己的事儿去!” 陈情不卑不亢地辩解道:“局长,我可能是最了解高凡的人,发现目标时我有可能说服他放弃抵抗,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文局长道:“我用不着他放弃抵抗,胆敢反抗,直接击毙。”说着,他朝身后的几名警员吩咐,“没我的准许谁也不准进山,违抗命令的都给我铐起来!” 陈情还要说话,被邸云峰拉到远处的遮雨棚,劝解一番,陈情也大概说了自己跟高凡的相识。 1998年,高凡入狱的第二年,全国闹洪灾,很多河流附近的城区、乡镇处于危险中,加固河堤时间紧任务重人手短缺,康北监狱临时接到命令,组织囚犯到附近的一处河堤搬运石料,这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因为可以比踩缝纫机赚到更多的工分,还是有很多囚犯踊跃报名,高凡就在其中。 工程一共七天,早晨囚犯们乘车从监狱出发赶到施工地点,晚上再乘车回到监狱,前六天风平浪静,一切顺利,一座石砌堤坝拔地而起,很好地保护了河流的湾口。 第七天下午,工程进展比预想慢了一些,各施工单位紧锣密鼓地忙着,准备在午夜十二点前完成任务,就在这时,河水骤涨,黄褐色的水流夹着各种漂浮物填满河道,宛如一条恶龙忽然从河床钻出。 组织方还没来得及向上级确认一下天气状况,狂风吹过,暴雨连江,飞沙走石,一瞬间能见度就缩减到了不足五米,施工地点附近人仰马翻,各单位马上组织相关人员撤离避险。 一片混乱之中,看守囚犯的武警枪响了,消息随即传出来,刚才有一名囚犯趁乱跳进江中,武警开枪,不确定是否击中,此时那人已经从江面上消失。 情况危急,监狱决定先保全大局,把囚犯转移到安全地带,点名发现跳进江里的正是高凡。狱方随即认定这是一起越狱事件,启动应急预案,半个小时后,这阵疾雨过去,大批警力沿河展开搜捕。 搜捕持续一夜,第二天一早,监狱门口来了一队马车,马车上拉着上百位村民,全都穿着喜庆的衣服,马头上也都带着红花,到了监狱门口,几位村民用竹竿挑起鞭炮,开始燃放。 康北监狱设立了几十年,还从没有过这个阵仗,狱方很蒙,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这伙村民是把高凡送了回来。 第18章 减刑 原来高凡并没有打算越狱,天气骤变时,他正在最靠近河水的地方卖命地搬石头,听到撤离的口令,他本打算跟大家一起走,可转头发现洪流中一个人头起起伏伏,他就跳下水救人了。 高凡水性很好,很快把那个人抓住,可是水流太急,他没办法靠岸,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和被救的人浮出水面,后来他们抓到一根浮木,借力随波逐流,大概半夜时候,他们被冲上一处浅滩,两个人都昏迷过去。 浅滩附近有个村子,刚好一位村民路过,把他们背回家中,有人认出被救的女性是村长家春天才嫁到上游某村子的千金,马上向村长汇报,整个村子都动员起来,大家按照民间老法子,把人救活,那天早晨按照高凡的要求把高凡送回监狱,并向监狱说明情况。 村长很是感动,说卖房卖地也得酬谢高凡,高凡却什么都不肯要,村长没办法,只好一路敲锣打鼓给他壮壮场面。 因为是越狱这么严重的事情,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狱方接手之后马上把高凡单独囚禁起来,说日后调查清楚会给出公正处理。 村长急了,指着监狱长的鼻子骂,“这他妈还有啥调查的?救人一命还有错了?当时你们岸边那么多人,你们这些当官儿的都没说下去救人,人家囚犯,还他妈是个孩子都想到了救人。这会儿你们能耐了,上嘴唇一搭下嘴唇就调查,调查你奶奶个孙子!实话告诉你,昨晚我都跟孩子说了,他要是想跑,俺们全村给他打掩护,可是人家孩子实诚,说自己是囚犯,不能跑,让俺们给他送回来。就这,你要是敢认定他是越狱,以后别他妈路过俺们村,路过一回我他妈领村民劫你一回,我管你是啥长,在这一片,就我这村长最好使,有能耐你现在就把我毙喽!” 这是挑衅司法权威,监狱长还真就把村长关起来了,这下可了不得了,等在监狱大门外的村民们疯了一样往监狱里闯,武警鸣枪示警都不管用。 闹了大半天,事情也查清楚了,高凡真就是去救人,当时因为水流很急,高凡怕报告之后就抓不住踪迹了,所以直接跳了下去,村长女儿也特地从医院赶来,说要不是高凡,她必死无疑。 这下村长满意了,领着村民撤离,临走时在监狱里大声嚷嚷,“谁也别想欺负我闺女的救命恩人,要是让我知道了,我保准你出狱那天就是坐轮椅那天!不服咱就他妈试试!” 最后监狱给出的处理意见是高凡舍己为人的动机是好的,值得提倡,但未经请示擅自脱离监管严重违反监狱规定,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也不予嘉奖。 赶巧当时省台法治栏目在策划一起未成年人感化教育的片子,迟迟没有找到好的素材,这件事传到陈情耳朵里,陈情立刻行动,确定情况属实之后带着摄制组赶到康北监狱,见到高凡。 陈情说高凡这个人很冷静,很真实,心理年龄应该大大超越实际年龄,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感觉,她当记者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很多,自认见多识广,高凡还是让他耳目一新。 她问高凡当时水流那么急,先且不说救人,自己跳下去都不一定能活命,怎么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 高凡淡淡回答:“他们告诉我监狱里有很多减刑机会,除了按要求劳动外,见义勇为或者搞出什么发明都可以,我没文化,肯定搞不出发明,所以看到可以见义勇为的机会就去了。” 这么直白的回答逗得陈情发笑,“可是你想没想过,那种情况看守可以直接开枪击毙你,事实上武警也开枪了,是你运气好没有打中,否则结果很可能截然相反。” 高凡依旧很平静,从外表看,内心毫无波澜。“我知道,当时我瞄了一下武警的位置,距离我最近的三个人注意力都不在这边,我觉得等他们反应过来再瞄准我就失去了最佳射击时间,不一定能打中。” 竟然是在赌! 陈情笑不起来了,重新审视这个小个子男孩。“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事后不能减刑,你还会去救人吗?” 高凡不假思索地回答,“不会。” 陈情问他为什么。 他说:“人各有命。世界上那么多人,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死的有好人有坏人也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没必要冒险救他们。” 这种回答与节目效果背道而驰,陈情一度想放弃,可随后她从管教那里了解到,高凡自打入狱之后一直表现良好,服从纪律,踏实工作,从不跟人争吵,完全不像杀人犯的样子,而且很爱学习,不光认真听思想政治课,还经常泡在图书室里自己学习,不管什么样的书都爱看,几乎就是想象中的完美服刑犯,陈情决定再给高凡一个机会。 她再次找到他,问:“你既然这么想出去,救人之后为什么不逃跑呢?村长不是答应帮你打掩护了嘛?他应该是说到做到的人。” 高凡的回答让陈情震惊,也最终得到她的认可。高凡说:“逃跑跟减刑不一样,我杀了人,那是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无辜的人,我必须接受完惩罚,半路逃了,永远都对不起她,但减刑不一样,减刑是大家允许的缩短我受惩罚的时间,我出狱后,就能对得起她。” 说到这,他的眼神忽然又有点疑惑,“我这么想对吧?既然法官没判我枪毙,让我在这待十年,就证明这十年就能赎清罪孽,出去后我就不是坏人了。” 陈情说当时她很感动,甚至想抱抱那个十八岁的孩子。她告诉他这么想很对,人都避免不了犯错误,只要勇敢承担后果,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高凡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拍摄工作持续三天,陈情也不断了解高凡。她发现高凡身上有很多过人的特质。 首先是记忆力特别好,为了节目效果,她给高凡准备了稿件,要求高凡尽量按照原稿说,记不下来的地方再用自己的话说,但一定不要偏离中心思想,结果高凡只用了四五个小时就把十几页稿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这连陈情都做不到。 其次是他有在头脑中模拟场景的罕见能力,节目需要拍摄高凡在监狱中生活的每一个场景,都得临场布置,以便突出主体,但不管是哪个场景高凡都能自动走到最合适的位置,在最合适的时机说话,做出最得体的动作,像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员。 陈情问他怎么做到的这样,他说昨天晚上自己想的,这样做应该最好。陈情又问他怎么想的,他说就是想象要拍摄的地点,把录像的人和采访的人都加进去,结果就出来了。 他还说自从被关进来之后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提前模拟好第二天的场景,从早晨开始,都要去哪里,做什么,值班的狱警是谁,有可能跟哪个囚犯遇见,大家的情绪会怎么样,这样可以最大可能地避免惹到麻烦,在监狱里惹到麻烦会影响表现,影响减刑。 第三个就是洞察能力,高凡说话时目光从来不躲闪,跟谁说话就看着谁的眼睛,就连她这个以跟人说话为职业的记者有时候都会被他看得不自在,但有时候她想说的话,因为害怕伤害到高凡,不得不反复斟酌合适的语言,斟酌时高凡已经开始回答了。 拍摄结束最后一次见面,高凡问她这样能减刑多长时间,她问谁告诉的他这样也可以减刑。 高凡说:“我自己看出来的,第一次见面你问我为什么下去救人时,你心里闪过了帮我减刑的念头。我肯定没猜错。” 那会儿两个人已经比较熟悉了,陈情半开玩笑地问:“那你还那么回答我?我差点放弃了你知道吗?” 高凡嘴角勾动,少见地笑了笑,“那是实话。你可能不信,我长这么大只撒过一次谎。” 陈情问是哪一次,骗了谁。高凡说:“我要是说了,你的片子可能又播放不了了,还是不要了。减刑的事是我瞎猜的,别为难,你打算这么做就是帮我,是个好人,成不成看命。” 对于一位优秀的记者而言,在一起三天,足以把采访对象了解个透彻,但陈情承认自己临走之前都没有真正看懂高凡。 高凡说自己没有家人,在监狱期间从来没人看望过他,以后也不会有人来看望他,可提到减刑时,他的眼睛又掩饰不住憧憬,好像高墙之外有个至亲至爱的人在等他。 他把人分成了三类,好人,坏人和无辜的人,用这三类人区分所有人,帮助过他的都是好人,伤害过他的都是坏人,跟他没有关系的都是无辜的人,他很愿意帮助好人,很希望坏人都去死,无辜的人则跟他没有关系,死活无关紧要。 他一直都很松弛,从未有片刻紧张,没有情绪,似乎不屑于从外人处得到认可,全凭自己的思考认知人与事,对他有利的事情,他得到了也不高兴,反之希望落空也一笑了之。 陈情猜测一下,他心底应该有一个深深藏匿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不被外人触碰,他就什么都不在乎。 离开监狱之后,陈情立刻着手准备材料,把高凡塑造成未成年人在狱中悔罪的典型,为高凡申请减刑,在她的努力下,高凡减了一次范围内最大的刑期。 她依旧对高凡念念不忘,时常打电话给监狱问高凡的情况,每次管教都说他还是老样子,好好表现,努力减刑,认真看书学习。她还给高凡写过信,高凡一次都没回。有一次去当地出差,她特别到监狱去探监,本以为高凡会觉得惊喜,可高凡却不愿意跟她见面,托狱警告诉她“谢谢你”。 这就是陈情认识的高凡,简单说,陈情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孩子会在距离刑满释放只剩下九天时越狱,越狱后还连杀了三人,包括狱警之内是四个人,所以她在狱方向她秘密咨询高凡有可能的越狱原因时,立刻推掉所有工作飞了过来。 实话讲,高凡在狱中的表现跟反社会人格出入很大,高凡的个人经历也与此前推测的受过专业训练不沾边,要不是邸云峰了解陈情,肯定觉得这是个故事,可他偏偏了解陈情,知道陈情从来不像别的记者那样添油加醋,那么高凡展现出来的两面性,又是谜。 佟小雨问:“你们调查了吗?高凡越狱之前发生了什么,肯定是有什么事刺激到他了。” 陈情道:“这是我首先关注的事情。那天是休息日,高凡跟一个新关进去的囚犯在图书室看书,然后突然就浑身抽搐,不省人事,被人送去了医院。我觉得是那个囚犯跟高凡说了什么,可惜那个囚犯有精神类疾病,被高凡吓犯了病,一直在医院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佟小雨又问:“我猜肯定是那个囚犯带去了跟高凡有关的消息,他是犯什么事进去的?出生地在哪,社会关系怎么样,最主要的跟高凡是不是认识,查没查?” 陈情惊讶地看着佟小雨,似在赞叹她清晰的思路,“据能查到的所有线索,他跟高凡没有交集,是南方人,第一次来北方,是个不错的画家,靠伪造假画诈骗谋生,犯案是因为分赃不均,用刀把自己的合伙人捅成了重伤。” 邸云峰听着他俩的对话,却另有心思,他觉得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应该问陈情,但短时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这时,雨棚顶上的一片树叶掉落,落在佟小雨头上,陈情伸手帮她摘下来,邸云峰看到陈情的手,忽然想通了,问:“你跟高凡交流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过他的大拇指有什么特点?” 陈情想了想,道:“有,在右手大拇指根部,应该是刀子之类割出来的疤痕,比较新,因为他特别白,那条伤口特别粉红,很显眼。” 邸云峰旋即跑过去打断文局长和监狱领导的对话,交流几句,又跑回来,道:“小雨,跟我走!” 第19章 丑孩子 被害人被切走的大拇指,黑皮的是一个常见纹身,张军鹏的有可能是工作造成的伤疤,只有齐盼盼手上是最直观的刀割伤痕,此前这三者并不具备统一的条件,现在加上高凡的刀割伤,基本可以将其统一为同样的刀割伤。 邸云峰想到一个共同点,时间上的共同点,1997年6月,高凡盗窃杀人被捕,也是6月,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三人突然辍学去了外地,还是在6月,6月1日,应该是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们一起照了那张照片,本来按照刑侦思路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其中存在必然关联,但现在,他们手上共同的刀割疤痕很说明问题。 那个位置,不太可能是意外造成的,更不可能刚好每个人都在那个位置受了伤,所以应该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就像歃血为盟,高凡是这个“同盟”中的一员,越狱回来杀死他们并割走大拇指的是对曾经这个“同盟”的唾弃,他很可能是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先且不去追究这其中的深层次原因,照片上还有一个丑孩子,他既然出现在一个“同盟”的合照里,不可能是局外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他也有可能已经被高凡杀死只不过还没有被发现…… 邸云峰也想邀请陈情参与进来,毕竟陈情是目前为止最了解高凡内心的人,但陈情拒绝了,她要留在现场等待高凡。邸云峰看得出,她很牵挂高凡,还想尝试为他争取活命的机会。 这家伙真有那么大魅力吗?短短一次采访就让陈情这种十分理智的职业女人产生了这么强的怜悯? 下山途中,佟小雨告诉邸云峰,“陈情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认识高凡是从他接连杀死三个人开始的,自然觉得他不可救药,陈情认识高凡是从高凡不顾危险跳河救人开始的,认为他是一个悔罪良好的未成年人也没有错。这就是第一印象的重要性。” 他们俩回到镇子里,立刻拿着照片打听起那个丑孩子,结果比想象中的顺利,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有特点了,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有印象。 一位热情的村民告诉他们丑孩子叫喜顺,是外来户,镇里只有他们一家姓喜,喜顺很少回家,在哪不知道。 村民把他们带到喜顺家大门附近,像一头预感到危险的老骡子一样不肯再前进半步,提醒邸云峰“这两口子都是蛮子,你们最好注意安全,千万别说是我带你们来的”,说完,转头跑了。 邸云峰和佟小雨相视一眼,出现在喜顺家大门口,但见是一座比高凡家还破旧的老房子,房顶上长着草,坡面凹陷,老式的窗棂腐朽发霉,院子里鸡鸭鹅成群,各种粪便混着着泥汤散发着恶臭,雨后的垃圾汇聚在角落,如果不是村民亲自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他们一定会认为这里无人居住。 敲门之前,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妇女出现在门口,隔着肮脏的院子朝这边望过来。 这妇女也格外邋遢,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衣,有些驼背,层层叠叠的肚子向外凸出,头发用一根筷子别在脑袋后面,脸一旁耷拉下来一大绺,遮挡住凶蛮的眼神。 在受教育水平不高的农村地区,泼辣、刁蛮、尖酸的妇女大有人在,邸云峰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位妇女的眼神很新鲜,说不清楚,打个比方,她看着两位警察就好像一头野牛看着外来物种走进自己的领地,充满敌意,而绝无用语言沟通的可能。 佟小雨礼貌地笑着,像个孩子一样摇手,道:“阿姨您好,我们是派出所的民警,请问这是喜顺——” “滚犊子!”妇女骂了一声,转身回屋,重重摔上门,力气之大房子都颤了三颤。 她的声音带有很重的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 邸云峰就要往里闯,佟小雨却笑嘻嘻地说:“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嘛!至少她暗示了我们这正是喜顺家。” 说着,她提高嗓门,朝院子喊道:“阿姨您要是不方便我们就去邻居家问一问,您休息吧!” 去邻居家?邸云峰一头雾水。佟小雨拉了拉他,假装离开。这时,妇女重新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问:“你们找喜顺干啥?” 居然奏效了!邸云峰大为惊奇。佟小雨趁机摘下套住两扇木头门扇的绳子,走进院子内。“我们要见一见喜顺,了解一些情况,打扰您了阿姨。” 说着,她继续往里走,那架势好像确定喜顺就在屋子里等着。妇女道:“那混犊子老不回来,你们白来。” 佟小雨朝窗户里张望,“不应该呀,昨天有人看见他回来了,还提着一大包东西,说快过中秋了,给父母买的。” 妇女竟迟疑了一下。这个空当里,佟小雨直接从她身边路过,走进浊气熏人的屋子。 屋子差不多整个都是黑的,棚顶、墙壁还有所有能见的东西,有些是烟熏的,有些是长的霉斑,有些是常久沉积的污渍。 在这黑暗中,有一个中年男人,光着膀子,浑身都是皴,如果之前把妇女比作牤牛的话,这男人大概就像一个没接触过人类社会的新种类牲畜,但这两口子都不像喜顺长得那么丑。 佟小雨没再开口,怯生生地跟男人点了一下头,便等在原地。妇女从后面跟进来,有些惊奇地对男人说:“他爹,警察说昨天晚上看见喜顺回来了,还拿东西。” 男人大怒,“他回来?他回来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没有,爱他妈哪找哪找去,反正没回这个家!” 邸云峰在心里暗暗嘀咕这是什么父母,警察来找他们的孩子,他们却连原因都不问一问,不担心他出问题吗? 佟小雨道:“不好意思叔叔,喜顺不是在化工厂打工平时住在化工厂吗?一个镇子,回来一趟很正常吧?” 男人急头白脸,“谁他妈说他在化工厂上班?他搁县里那野狼迪厅打工,住县里!” 佟小雨朝邸云峰眨了眨眼,又对妇女说:“但是他回来是我亲耳听见的,您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一问?” 邸云峰心领神会,马上递上自己的手机。妇女犹豫一下,接过手机凭记忆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响了几遍,无人接听。佟小雨道:“那可能我们的消息有误,就不多打扰你们了,谢谢你们。” 说着,她便走向门外,邸云峰迅速跟出去。刚走到门口,屋内妇女就开始骂:“王八操的玩意儿,买一堆东西不说给爹妈送来,送他妈哪去了?从小就胳膊肘往外拐,跟那死爹一个样儿!” 男人不乐意了,“你骂孩子带着我干啥?他是王八操的,我就是王八呗?还是你被别的王八操过?” 妇女又吼:“你跟我来鸡毛劲?骂人不都这么骂吗?再说你比王八强哪去吗?” 旋即,对骂变成了互殴,摔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邸云峰有点担心出问题,佟小雨告诉他,“没看他家里摔的都不剩啥了,肯定是经常这样,不必担心。” 他们驱车赶往县里,邸云峰又给那个号码拨了几遍,还是无人接听,他有点担心是不是事情真的按照不好的方向来了。 佟小雨说:“如果已经成为事实,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还是平常心吧。” 邸云峰想想也是,但心中还是免不了焦急,他抱着学习的心态询问佟小雨这次沟通的技巧。 佟小雨说,首先要知道“外来户”是个关键信息,能把给咱们带路的人吓成那样,这户人家肯定很强势,邻里关系不好,处于被孤立的状态,这样他们两口子肯定不愿意咱们从邻居口中获得他们家的消息,万一人家说他们家不好呢?所以妇女重新出来开门了。 其次,妇女只说了一句“滚犊子”,很简单粗暴,但细细分析就会明白,这简洁的回答意味着他们只是自然的烦躁,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厌恶,不针对警察,也没有深仇大恨,这样加强一点主动,其实就可以建立沟通基础了。 最后,他们这种脾气的人不愿意乖乖回答问题很可能是因为觉得被提问后乖乖回答处于弱势地位,外来户,想在一个民风剽悍的地方站住脚很不容易,强势是他们想出的办法,所以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强势,强势的人有什么特点?喜欢反驳别人说的话,说了错误消息给他们反驳的机会,他们自然就会用真实情况反驳。 另外,可怜天下父母心,天底下没有哪个父母不希望孩子常回家看看自己的,所以用“喜顺提着东西回来”的谎言可以毫无痕迹地勾起妇女的兴趣,也就骗到了电话号码。 最后,佟小雨说:“你配合得很好,拿出手机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只是可惜,这又是一个问题家庭,估计喜顺也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心理问题。” 算起来,她的讲解比跟喜顺父母交流的时间还长,邸云峰不太敢相信这乖巧的小脑袋瓜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运转这么多事,反观他自己,交流过程中一直想的是这对蛮横的父母有没有可能在为喜顺掩护什么,他越来越佩服佟小雨了,甚至暗暗猜想如果以后哪个男的把这丫头娶回家是不是得整天被忽悠得找不着北。 将近中午,太阳高照,一天一夜没合眼的两个人都很疲倦,邸云峰没有开得太快,对佟小雨说:“还有半个小时,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吧,到了我再叫醒你。” 佟小雨调整靠背的角度,躺下去,把车窗摇开一条缝隙,望向窗外,伸了个懒腰,说:“秋天真的来了,最喜欢秋天,等忙完这件事我要休假去海边转转。” 说着,她侧过身子,把双手垫在脸下面,身体缩了缩,安静地闭上眼睛。 邸云峰不经意瞥过去一眼,忽然觉得她脏兮兮圆乎乎的脸有点像高晓晴。 是啊,秋天总是会在一场大雨后变得深刻,阳光仿佛一下子就不那么炙热了,天空仿佛一下子就更蓝更高了,云朵仿佛一下子就稀少了,风也一下子就凉了,世间万物都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变得清新爽朗,让人忍不住回味过往的种种美好。 古代的诗人们总讲伤春悲秋,其实并不是矫揉造作,人生活在大自然中,四季的变化就是会引起心绪的变化。 邸云峰想起他问过高晓晴最喜欢什么季节,高晓晴说是秋天,他问为什么,高晓晴回答,“蓝天白云,天高地远,显得生命都很渺小。” 还没到营业时间,车子开到位于火车站附近的野狼迪厅时那座独立的三层小楼半开着卷帘门,一个十七八岁的纹身小伙儿刚好提着一个空桶从远处的垃圾箱走回来,要往门里钻。 邸云峰摇下车窗,问:“小子,喜顺是在这吗?” 小伙子愣了一下,“你是干啥的?” 邸云峰亮出证件,“警察,找他有事。” 小伙子走过来确认一下证件,又看了看副驾驶已经醒过来的佟小雨,“在这,不过现在还没上班,他应该在宿舍里。我带你们去?” 邸云峰点头,示意他上车。 小伙子把空桶放在门口,朝卷帘门里喊:“老王,警察有事找喜子,我领他们去宿舍,桶放门口一会儿你想着拿进去。” 第20章 近在咫尺 上车后,小伙子自来熟地介绍自己叫张阳,别人都习惯叫他大阳,跟喜顺一样都是在迪厅帮忙的,这是第一次坐警车,很激动,问邸云峰能不能把他铐起来体验一下被抓走的感觉。 邸云峰知道这帮孩子现在已经是社会上的问题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酒吧迪厅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充当打手的角色,老板一句话就会卖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过这会儿他没心思批评教育,只想快点见到喜顺。 他问大阳最近喜顺怎么样,有没有见过什么人,发没发生重要的事。大阳说还是老样子,像老黄牛一样干活,从不叫苦叫累,今天凌晨下班后感冒了,老板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回宿舍歇着。 还好,还好,喜顺并没有遭到高凡的毒手,这样一来,佟小雨的本事足以让他交代出1997年的往事。 大阳很会说话,管佟小雨叫姐姐,夸她是最漂亮的女警,管邸云峰叫大哥,夸他是最帅的警察,说他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问他们警察有没有夜生活,如果要蹦迪可以来这里提他,他跟老板说给他们打八折。 佟小雨立刻充当起邻家姐姐的角色,跟他谈天说地,潜移默化地打听喜顺的事,遂从他口中了解到,喜顺是初中毕业过来打工的,本来考上了技校,挺想上学,想学水电焊,但他爸他妈不同意,他就跑到县城里来打工了,喜顺长得丑,到哪人家都欺负他,他总跟人家干仗,有一次就在野狼迪厅门口,喜顺被六个小混子围住,虽然最终被人家打倒了,但那六个人也都没占到便宜,迪厅老板欣赏他敢打敢杀的脾气,就把他留在迪厅里了,跟大阳成了好朋友。 佟小雨问大阳喜顺真的初中毕业了吗?大阳说:“是啊,有初中毕业证,清河中学,是我们这伙儿人里学历最高的,一百以内加减法张嘴就来!” 邸云峰问喜顺的右手大拇指上有没有一条刀割的疤痕。大阳说有。邸云峰又问知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大阳道:“他说是标记,他以前有几个过命的兄弟,每个人都在右手大拇指上割了一刀。大哥,我一直不好意思问,你们找喜子到底有啥事啊?是好事还是坏事?” 果然是歃血为盟的意思,邸云峰没回答,问大阳知不知道喜顺的那几个朋友都叫什么。 大阳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不太爱说话,就是干活,没活儿的时候就在旁边站着等活,所有这些兄弟中,他跟我最合得来,但也很少说自己以前的事。” 说话间,车子开出两条街,距离火车站很远了,大阳又指挥邸云峰开进一个结构复杂的老街区。邸云峰心中起疑,问:“你们宿舍离工作的地方这么远吗?” 大阳道:“没办法,这边房租便宜啊,这就不错了,别的店都不供住。大哥你别着急,看见前面那个大门没,拐进去就是了。” 邸云峰把车拐进那扇门,见是一个老式小区,南北两栋楼,东西有围墙,院子中间两排平房仓库。 大阳指着南楼一个单元门,让邸云峰停在那。邸云峰停好车,三人一起下去。 这时,大阳忽然两腿夹紧,表情尴尬,“哥,嫂子,你们先上三楼等我,我撒泡尿,肾有毛病,憋不住。”说着,他跑向仓库,边跑还边回头指,“三楼东户就是,301。” 总的来说,孩子还挺可爱的。邸云峰和佟小雨顺其自然走进漆黑的楼道,三五步之后,邸云峰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追了出去。 他跑到两排仓房中间的夹道里,看见大阳已翻上东面的院墙,身影一闪,落到墙外。 妈的,居然被耍了!邸云峰暗骂一声,脚下生风,三步五步来到墙边飞身上墙。 就小混混来讲,大阳算得上身手矫健了,但跟邸云峰玩抓人游戏还是太稚嫩,离开院墙也就十多米远,邸云峰一个飞扑,将其死死按在身下,顺手上了铐子。 大阳有些难以置信,“你他妈属兔子的跑这么快?”旋即又扯脖子喊,“你抓我也没用,我绝不出卖朋友,我啥也不知道,不知道!” 邸云峰像提留小鸡崽子一样把他提溜起来,双手挂在树枝上,阴着脸说:“我们在侦破一桩连环杀人案,喜顺有可能认识凶手,或者已经被害了,你最好快点带我们去找他!” 大阳怔住,“真的假的?” 邸云峰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看我像跟你玩吗?” 大阳眉头渐渐皱起,恍然大悟,“我操!我说这小子昨晚听说他老家的杀人案之后就蔫儿了呢,走走走,咱回去找他!” 邸云峰盯着他不动。 他道:“快点啊!你咋又不着急了?我们根本没有宿舍,我俩平时就住在迪厅三楼,刚才他就在楼上,我喊老王是迷惑你们,想提醒他警察来了快想办法跑。” 现在的孩子,聪明得不是地方。邸云峰把大阳从树上摘下来,押着他往回跑,跑到墙下,佟小雨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吃力地爬上墙头。 车子又往野狼迪厅的方向开,邸云峰问大阳喜顺最近犯了什么案子吗?怎么对警察这么敏感? 大阳道:“没什么案子,但干俺们这行的,免不了打打杀杀,一查多多少少都有事儿。” 邸云峰问他怎么不想想自己。大阳拍着胸脯说:“在外面混讲究的就是个扛事儿,警察找他我就带你们去那我还是人吗?以后长大了哪个小弟敢跟我混?再说了,喜子虽然长得不起眼儿,可不是谁都交得了,我是最好的朋友,哪次我惹事,他都是第一个往上冲,去年还替我扛了两刀,我能出卖他?做梦去吧!” 邸云峰随手抄起风挡下面的抹布,狠狠往大阳脑袋上抽,“骗警察你还理直气壮的!小小年纪学点好不行吗?” 大阳捂着脑袋对付,“学好能咋?像你,当警察?一个月挣那两个逼钱儿,还不够俺们老板换个车胎的呢!” 邸云峰还想再抽,佟小雨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停手。 接起来,是县刑侦大队的同事,急急忙忙地说:“刚才监测到齐盼盼的手机开机了,位置是在县里,跟一个没实名制的账号通了两分钟电话,我们联系不上抓捕现场,你们快想个办法汇报。” 齐盼盼的手机应该在高凡手里,高凡应该在山里,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佟小雨立即问通话的电话号码,对方报出,大阳喊道:“是喜子的手机!” 警笛打开,警车以120迈的速度在街上穿梭,别得沿途车辆纷纷停车观望。 佟小雨尝试打给文局长、李荣富和其他在搜捕现场的同事,都不在服务区,邸云峰道:“打给派出所,让小关找人去汇报!” 此刻,邸云峰心乱如麻,他能解释得通现在的情况,但得用所有人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来解释。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警车停在野狼迪厅门口,刚才的桶还放在原位,但卷帘门关上了。邸云峰抓起车上的警棍,跳下车,尝试把卷帘门抬起来,发现门从里面锁住了。 警笛还在响,引得附近商户出门观望。大阳拉住邸云峰,“大哥跟我来,有消防通道!” 这栋三层小楼是独立的,跟旁边其他的楼挨得很近,楼与楼的夹空里还有一扇侧门,大阳拿出钥匙,把门打开。 通过门后一条很短的走廊,眼前是一个宽敞舞厅,很暗,北面一个舞台,摆放着很多音响设备,头顶是各种射灯,周围是一圈卡座,中央空旷,地面和周围的墙壁都是色彩斑斓的图案。 一切静悄悄,狭小的窗户里照进来阳光,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就在这静谧之中,楼上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重响。 邸云峰目光锁定通往二楼的楼梯,作势冲出去,但在行动之前他又转头对身后的两人吩咐,“小雨,你去附近派出所求援,大阳,她走之后你把两道门都锁上!” 两人有疑议,邸云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吼道:“照我说的做!”然后甩出警棍奔上楼梯。 二楼是休息区域,一些封闭的房间和一些半封闭的包间,装修素雅了很多。 重物落地的声音再次传来,是在三楼。邸云峰马不停蹄地冲上去,同时大声吼道:“高凡,我知道你在上面!快给我住手!” 说话间,他已出现在三楼。一条走廊,两侧是成排的门,其中有一扇虚掩着,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一脚把门蹬开,举起警棍摆好格斗的架势,然而眼前没有高凡,只有那个丑孩子,喜顺,躺在床边地上,右眼被刺穿,鲜血喷涌,右手大拇指被切下来,瞳孔已经散大,人失去了意识,但左手还条件反射地抬起来抓挠床头柜上的东西,之前的重响正是床头柜上的暖瓶、烟灰缸等物落地的声音。 人肯定抢救不过来了,凶手应该还在三楼,邸云峰稍加判断,退回到走廊中。 忽然,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流掠过他的面皮,同时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轻轻摆动了一下。 有人在开窗户!邸云峰如一条猎狗一样冲过去,一脚蹬在门上,力气之大把门锁都崩碎了。 门开的刹那,一个绿色身影从窗口一跃而下。邸云峰马上追到窗口,看见这三层小楼的后面是一个小区院子,院子里有仓房,跟之前大阳领他们去的那个老小区大同小异。 高凡就在楼下,灰白的头发,苍白的皮肤,暗淡的瞳孔,穿着一件绿色短袖衬衫,一条大裤衩,鞋子也换成了普通运动鞋,肩上背着一个黑色单挎背包。 不过他没跑,而是站在楼下,仰头望着窗口的邸云峰,骄阳下的阴影里,仿佛是一道透明的影子。 第21章 声东击西 邸云峰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此前不管是从所有犯罪现场来看,还是从赵三脚讲述的高凡的童年往事来看,亦或者是陈情讲述的康北监狱的往事来看,高凡都是个极度冷静的人,可眼下咫尺之距,邸云峰却发现这个单薄瘦弱的人浑身包裹着愤怒。 那不是普通人的愤怒,不是转瞬而过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持久的东西,浸透了高凡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如果人真的有灵魂的话,这愤怒更像是高凡的灵魂,操控着他,支配着他,不光从眼神里释放出来,还从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释放出来。 但假如只是这样,邸云峰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震撼。他看得出,高凡已经与这愤怒达成了某种奇特共生,因此在这愤怒之下又展现出正常人的理智、熟思、镇定、勇气等等,就像此刻,他看着邸云峰,嘴角竟然挂着笑意,而且这愤怒又像一种能量,将这些品质无限放大——这愤怒是帮助他做出这些难以想象的事的帮凶。 这愤怒从何而来?在监狱里平静地度过七年,努力减刑,等待刑满释放,如何现在如此愤怒?如果是因为四位死者,那么他们之间的纠葛真的超乎想象了。 此时看见高凡,也印证了一件事,他在齐盼盼家是故意接那通电话的,带着猪粪和钉子鞋印的痕迹也是他故意留下的,所有警察都以为他是在挑衅,然而他却是在示弱,展示自己的慌张,表明自己逃亡的念头,然后把所有人引进深山,声东击西,争取时间,他真正的目标早就锁定在了喜顺身上,因为喜顺不在老家,他找起来要多费一些周折,得打好提前量。他一直在关注侦破的进展,跟警察斗智斗勇。 早就应该想到的,能把犯罪现场打扫得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在去杀人的路上踩过猪粪?怎么可能穿一双钉子鞋走过稻田? 这个没怎么上过学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人竟然把警方玩弄在股掌之中。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有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邸云峰跳了下去。三层楼,不算太高,他自信游刃有余,但匆忙之间他还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高凡为什么不跑? 就在他下落的过程中,高凡不紧不慢地拿起靠在墙上的一根钢管——看起来像是从舞厅灯架上拆换下来的,下端抵着地面,上面一晃便对准他的下巴。 做好这个动作,他落到二楼的高度,双手张开保持平衡,毫无防备之下,钢管接触他的下巴,下一秒,他只感觉好像重重挨了一记勾拳,下颚骨疼痛欲裂,眼前一黑,后仰落地,五脏欲碎。 整个头都是麻的,邸云峰感觉不到身体,只能感觉到大脑在颅腔里乱动,万分痛苦。 他担心高凡会过来捅两刀,便竭尽全力像一旁滚动,他以为自己是在滚动,其实任何动作都没做出来。 等眼前的阴影渐渐散开,他发现高凡跑了,从阴影中跑进浓烈的阳光,一瞬间就好像蒸发了。 这时,大阳大叫一声从三楼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西瓜刀,落地时摔倒,起来后一瘸一拐地奔向高凡。 邸云峰想发声,发不出来。 高凡转身回来,面对着大阳,没有掏武器,也没有任何防备动作,只是看着他。 大阳的速度自发慢了,距离三米时停下脚步,高凡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旋即再次跑开,这次真的消失了。 足有十分钟,邸云峰才找回对肢体的掌控,但脑袋和下巴还是剧痛无比,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被钢管击中的那一下就晕了,之后的事不过是意识在脑袋里强撑着。 晕厥时从高处掉落,后果不堪设想,连邸云峰都有点后怕,更让他惊叹的是,高凡竟然在那一瞬间就地取材想到了这么一个主意,这个人的心理素质该多么好? 如果不是这样,以他的身手,不管高凡是负隅顽抗还是拼命逃跑,都决不能逃脱。 佟小雨带着派出所民警赶了过来,一边呼叫支援一边在附近的街道上搜查,邸云峰想参与进去,站几次都没站稳,且一站起来就忍不住呕吐,吐出胆汁。 救护车随后赶到,医护人员给他进行简单处理,确定下颚骨骨裂,是否有其他伤还要去医院进一步检查,他坚持自己没事,但大夫和佟小雨没让他任性。 另一边,消息也送到了文局长耳中,据说文局长听完之后把对讲机都摔了,下令全城戒严,全部搜捕人员马上转移回县里,通过各种渠道张贴通缉令,悬赏五万缉拿高凡。 医院开了特殊通道,迅速给邸云峰做全面检查,也许是因为他命大,也许是因为在警校长年累月的训练起到作用,最严重的伤还是下颚骨骨裂,不到做手术的地步,再有就是暂时性中枢神经功能障碍,都是需要修养的病症,软组织挫伤就忽略不计了。 因为缺少人手,大阳也跟着来到医院,帮着抬人、推床、取片子等等,忙前忙后。 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会儿回到病房里,“哇”一下哭了,说是自己害死了喜顺,要是之前不耍小聪明,邸云峰那么猛肯定能把喜顺救下来。 佟小雨安慰他事已至此,自责也没用,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打起精神来,多提供一些喜顺的信息,帮助警察破案。 大阳很听话,绞尽脑汁回想自己跟喜顺相处这几年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喜顺的父母脾气暴躁,从小就打他,什么理由都打,吃饭时把筷子弄掉地上就用筷子抽他,不小心把鞭子弄断了就用鞭杆子抽他,同学说他长得丑他回家哭挨打,要上技校学技术也挨打,父母吵架他劝挨打,关上门不听还是挨打,反正他就是从小被打到大的,后背上的疤痕一层又一层。他有点呆,内心敏感,特别记仇,啥也不怕。 喜顺从来不回家,大年三十都是一个人住在迪厅里,大阳邀请他去自己家过年,他也不去。他很恨自己的父母,头几年总是说总有一天会回家杀了他爸他妈,但是今年不说了,还总说自己有点想家,昨天白天抽空出去买了一些烟酒和糕点,说中秋节回家看看,谁能想到还没到中秋就死了。 越说想到的越多。大阳说喜顺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上网,平时除了干活就是在宿舍里睡觉,钱都攒着。有一次大阳问他攒钱干啥,他说他欠一个人钱,得想办法还人家,大阳问多少钱,喜顺说十万,大阳嘲笑这得攒多少年,喜顺说一点一点总能攒够,来得及。 喜顺的社会关系简单,基本没有朋友,除了大阳,但今年春天时大阳记得一个个子很高的女孩来看望过喜顺,大阳以为是喜顺的女朋友,还悄悄把寝室让给他们,寻思成人之美,可一个小时后他回来发现两个人在吵架,那女的摔门走了。进一步打听女孩的体貌特征,佟小雨确定是齐盼盼。 总结来看,喜顺应该是没有跟大阳提起曾经的事,这些消息都无关紧要,唯有欠人十万块钱的事儿有点不正常,但欠谁的怎么欠的大阳都不知道,没有办法深挖。 另外,还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疑点,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三个人当年都辍学逃离了清河镇,为啥喜顺坚持到了毕业呢?毕业之后还要上技校继续读书?他的死证明他跟其余三个人是一样的,那他为什么做出了不同选择? 窗外云朵漂移,光影变换。邸云峰头很疼,思考更疼,一跳一跳的,人显得很懊恼。 佟小雨安慰他:“这次能跟高凡面对面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下次一定能抓住他!” 沉默一会儿,邸云峰道:“高凡比我们想象的成熟,我看得出来他的每一步行动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他肯定知道越狱杀人的结果是死刑立即执行,如果想杀人之后逃避制裁,最有利的是等待刑满释放再动手,只有九天,他连九天都不愿意等,证明他很绝望,根本没打算活着,刚才他有机会杀我,但没那么做,他不想乱杀人,只是想办法逃脱,现在照片上的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逃?会不会还有其他目标?” 说这些话时,邸云峰脑袋里想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黑皮、张军鹏、齐盼盼和喜顺都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高凡却依旧像个孩子,跟他在学校看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白了。 大阳道:“嫂子,我大哥说得对,我这么多年打架,多狠的人我都见过,再狠其实也有顾虑,这从眼神里能看出来,比如喜顺,他就够不要命的了,每次跟人对峙也都会判断形势再上手,但刚才我看见那个人没有,他好像已经死了,是个死人,太可怕了。” 下午一点,李荣富和陈情从喜顺的被害现场赶来。佟小雨汇报大阳交代的事情,李荣富也简单说明现场情况——跟之前三起案件一样,唯独没有拿走手机。 李荣富分析说高凡带走手机的目的很可能是通过里面储存的电话号码跟目标取得联系,确定他们的位置。 他的情绪较之前更差,愤怒又狼狈,明显是又挨了文局长的骂。他说:“昨晚追到山坳口时我已经想到高凡有可能虚晃一枪,派出去的第一批人手就封堵了出山路口,实在想不通那小子是怎么跑的。” 大家没说什么,作为亲历者,他们知道当时的情况李荣富已经处理得足够好,要怪只能怪高凡太狡诈。 邸云峰从病床上坐起来,申请归队。李荣富道:“文局早就料到你有这么一出,特别告诉我不准你再执行任务。” 争论之际,陈情的电话响起来,她走到外面接听,大概五分钟走回来,精神变得恍恍惚惚。 她用一股自己都不太确信的语气说:“跟高凡一起看书的那个诈骗犯恢复了神志,说出高凡发病之前的过程,高凡越狱是因为——” 第22章 解铃系铃 离开医院,明显可以感受到双水县空气中的紧张氛围,每个交通岗都有交警,每条路都有荷枪实弹的民警,各类警用车辆一趟接一趟地从街面上路过,警笛不绝于耳,不过毕竟是城市,不比乡镇,这种情况下主要街路上还是车水马龙。 事情的转变着实出人意料,尤其是对于邸云峰而言,如果说之前他觉得所有的事都跟自己借读清河中学的往事有关联是一种巧合,那么这个消息一来,巧合这个词就显得单薄了。 所以就算所有人都反对,邸云峰还是爬下病床,郑重地告诉李荣富他就算死了也要参与这个案子。 画假画的诈骗犯之前并不认识高凡,但他是个碎嘴子,整天絮絮叨叨地讲解艺术,炫耀自己的过去,入监之后这几天连续挨揍,管教觉得他应该多跟高凡学习,所以在高凡看书时把他放了进去。 一开始他像往常一样跟高凡聊天,但高凡的性子不是他这种人能撼动的,他说他的,高凡一盖不理会。 直到诈骗犯无意间说起自己1998年夏天做过一件大好事——从南方沿海城市一个卖淫窝点救下一个未成人小女孩,还把小女孩送回老家清河镇,高凡才抬起头看他一眼,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诈骗犯说自己记得很深刻,那小女孩也知恩图报,说了真名,叫高晓晴。 高凡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诈骗犯说当时他感觉到高凡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像一匹饿狼。 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嘴,高凡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支铅笔,用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让他对自己说的话负责。 他轻易便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胆怯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了一遍。 其实过程也不复杂,他当时生活的那个地方纸醉金迷,卖淫窝点随处可见,有些披着合法经营的外衣,有些单纯就是快速交易,有一天他去了一个知名的地下窑子,老板给他介绍一个“雏儿”。 他从来没碰过未成年女孩,感觉很新奇,所以就算价钱贵一点也答应了。 按照程序,他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等着,不多时,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敲门走进去。 他喜出望外,因为干这一行的女孩都打扮,年纪大的往年轻了打扮,年纪小的往成熟打扮,但这个女孩很清纯,面庞青涩,他不仅产生了欲望,还产生了喜欢之意。 女孩很麻木地自我介绍叫小青,问他要什么服务,商定之后就去卫生间里洗澡,出来时裹着白色的浴巾,更显纯洁。 这是一种强烈反差,在这个肉欲与金钱交易的地方,出现这么一个纯洁的生命,作为画家,他马上感受到一种残酷,社会的残酷,脑海中浮现出一朵在垃圾堆中倔强生长的花朵。 他忽然对欲望产生厌恶,跟小青提出一个要求,就是给他当一回模特,他就在这个脏脏污浊的环境下给她画像,时间可能会长,但他会按照时长付钱。 小青答应了,然后按照他的要求坐在椅子上,半裸上半身,摆出一个单手托腮的忧郁造型。 他翻出来笔和纸,开始画,随着线条不断舒展,他发现小青眼中开始有情绪,好像回忆着很久远的事情,眼神一会儿闪过希望,一会儿又无比悲伤,眼泪一会儿涌上眼眶,一会儿又干涸。 这种复杂的心绪是对画家技巧的挑战,他接受了这种挑战,并告诉小青不必克制,尽可能表现出最真实的情绪,这幅画说不定以后会永远流传在世上。 眼泪瞬间滂沱,滑过那毛茸茸的稚嫩脸蛋,落在纤细的锁骨上,又顺着锁骨流过那还未完全发育就被嫖客们揉弄成熟的乳房。 他感觉美极了,甚至忘了自己是在那种地方,可是很快小青的情绪失去控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脸埋在臂弯里,边哭边道歉说自己马上就会调整好,千万不要告诉妈妈。 诈骗犯愣住了,他忽然间想到如果自己在该成家的时候成家,孩子也像小青这么大。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把衣服丢给小青让她穿上,问她是不是被拐卖来的,想不想离开这里。 小青诧异地看向他,没有回答,但他看得出,小青从没有一刻不想离开这里,或许她背上那些伤疤就是尝试逃离的时候被打的。 他决定做一件好事,去跟老板申请把小青带出去过夜,老板疑心很重,没同意,他说那他就留在这里过夜,然后交上钱,去外面买了一个超大号的旅行箱。 他在那里生活了三天,直到老板彻底放松警惕,他把小青藏在大旅行箱里运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问出小青的老家地址,坐火车一路把她送回家。 路上他问小青是怎么到那边去的,小青什么都不愿意说,只告诉他自己真名叫高晓晴,会一辈子记得他。 高凡听完这些,整个身体紧绷得像是一颗炸弹,一字一顿地让他形容高晓晴的具体长相。 他是个画家,有笔有纸,干脆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下来,高凡只看一眼就浑身抽搐,倒地昏厥。 监狱方面按照画家说的在图书馆那本书的空白页上找到了那张画像,拍成照片用彩信发给陈情。 邸云峰看到,是一张只有寥寥几笔的速写,但画家技巧精湛,完美勾勒出了高晓晴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弯弯的眼睛,一下子就展现出了高晓晴的神韵。 怎么可能?地址、长相、年纪都符合高晓晴无疑,不存在两个人雷同的可能,分别后短短两年,高晓晴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境遇? 邸云峰差一点也昏厥过去,他特别希望自己还没有醒来,这是一场噩梦,可是身边鲜活的事物都告诉他这就是残酷的事实,不是梦。 记忆再次漫上脑海,他记起有一次跟高晓晴坐在树下聊理想。高晓晴说:“像我这种人,不敢有多大的理想,叔叔告诉我,世界很不公平,只有学习对每个孩子是公平的,只要好好学习才能改变穷苦的命运,我觉得也是这样,所以我要好好学习,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名牌大学,有一技之长就能找到好工作,可以改变现在的情况,有一所房子,吃饱穿暖,还能回报所有帮助过我的人,能做到这些,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别人可能不了解,但邸云峰亲眼看过她有多么刻苦努力,基本上所有时间都在做和学习有关的事,习题一遍一遍地做,课文一遍一遍地背,哪怕很多习题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还是不厌其烦地按照步骤一步步写好。 她每天放学都学习,雷打不动,不管外面是刮风还是下雨,有的时候雨下得很大,积水齐膝,她也旁若无物,似乎一点不担心回家的路,学完后,她背上书包,安静地走进雨里。 一开始邸云峰并不太理解,后来他才明白,学习是高晓晴每天唯一在乎的事,只要能安然完成这个任务,其他一切困难她都不在乎。 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按照时间来算,1997年夏天她应该参加中考的,1998年夏天她应该读高一下学期,刚刚十七岁,按照诈骗犯说的,她应该在那个卖淫窝点待了一阵子了,她把学习当成唯一的出路,怎么没去上学? 另外,这个消息揭示了刺激高凡越狱的正是高晓晴这件事。高凡跟高晓晴是什么关系,怎么听说这件事之后的反应那么大?连九天都不愿意等就越狱,连自己的下半生都不考虑就疯狂杀人? 驱车前往公安局的路上,邸云峰问陈情采访的过程中高凡有没有提起过高晓晴,陈情说一点都没提到,聊到家里状况时,高凡只说自己在叔叔家长大,她之前了解到高远达去世了,告诉了高凡,高凡只难受了一下便恢复平静。 显然,陈情是在猜测高晓晴是高凡的家人。的确,如果不是至亲至爱之人不会有人这么不顾一切。可如果是直系亲属,为什么户口本上连信息都没有呢?之前跟冯桂琴和赵三脚打听高凡的情况,他们也都没提到高晓晴? 陈情悲伤地说:“现在我可以确定,高凡心里深深藏匿的那个东西就是高晓晴,那是他全部的寄托。当时我们聊到探监的问题,高凡说自己不准许任何人来看他,因为刑期结束之前他都是罪人,他不会以罪人的身份见喜欢他的人,等刑满释放他再干干净净去找他们。现在想起来,他指的很可能就是高晓晴一个人。”说着,陈情眼眶湿了。 别人都没有见过高凡,所以不能对陈情的感情感同身受,就像所有人都不认识高晓晴,无法体会邸云峰此刻的窒息。 邸云峰大脑一片混乱,他想起上学时那些小混混儿竟然都那么害怕高晓晴,只听见这个名字就逃之夭夭,想起大魔王高凡殴打小胖子正是在他们早恋的消息传出来不久,显而易见,高凡一直在保护着高晓晴,任何敢伤害高晓晴的人,都是他的敌人。相应的,孩子们排斥高晓晴也很可能因为高凡。 高晓晴应该不在镇子里了,否则他在清河镇工作这么久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说。那她现在在哪?高凡见过她了吗?高凡杀死曾经的四个好朋友,唾弃那个“同盟”,肯定是因为他们都跟高晓晴的遭遇有关系,是他们合谋把高晓晴骗到南方的吗?可从这几个人的为人来看,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邸云峰百思不得其解。 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文局长耳朵里,文局长认为高凡要么已经见过了高晓晴,要么是准备复仇之后去见她,总之这个高晓晴是关键人物,所以在全城搜捕的前提下,他责成专案组即刻对高晓晴展开调查,摸清她和高凡的关系及她所在的位置,一旦发现马上控制。 第23章 七年前的失踪案 调查过程比想象的容易很多,赵三脚就知道高晓晴是高凡的妹妹,亲妹妹。 那时候计划生育还不是很严,很多人家都有两个孩子,高凡是老大,因为他天生那副模样,怕他活不长,所以第二年他妈就生下了高晓晴,他们父母死后,兄妹俩一起寄养在高远达家。 冯桂琴对高晓晴比对高凡还苛刻,饭都吃不饱,偶尔家里买一块肉,冯桂琴就腌成咸肉偷偷藏起来给亲儿子高义吃,有一次藏肉的地点被高凡发现,偷出来一块给高晓晴,被冯桂琴发现,当时高凡没在家,高晓晴就说是自己偷的,一双手都被冯桂琴抽肿了。 兄妹俩从来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校服,还是高年级学生不要的旧校服被高远达要回来,给他们穿,有时候别人家也会给他们家一些旧衣物,稍微好一些的都被冯桂琴留下来,那些破得穿不了的给高晓晴。 高晓晴是女孩,心里也喜欢美,有一次在路边摘了一朵野花插在头发上,回家后被冯桂琴骂是狐狸精。这还是赵三脚知道的事,不知道的可能更多。 小学毕业高凡好像辍学了,在镇子里的狗肉馆帮忙,后来听说学校有孩子欺负高晓晴,高凡又回去上学,所以跟高晓晴一个年级。 至于之前调查高凡时为啥没有提起高晓晴,赵三脚隐约记得自己说过是两个孩子,但是记不太清楚了,反正不是故意隐瞒。 关于高晓晴没有出现在高凡家户口信息上的事,赵三脚说自己不太清楚,可能是家大人没给上户口,或者人口普查时给弄丢了,村子里还有几个孩子是这种情况,补办要花很多钱,就都搁置着。 一起寄人篱下的亲妹妹,这就很好理解了。高凡从小遭遇的各种磨难高晓晴肯定也都遭遇过,作为哥哥,他产生了强大的保护欲,在学校当着小霸王,保护着妹妹,不让她被欺负。 他性格阴险,笼络一帮小弟,人人畏惧,却没有找过每天跟高晓晴朝夕相处的邸云峰的麻烦,甚至还暗中帮邸云峰解决了被勒索的事,证明他愿意看到有人跟高晓晴一起学习,他支持高晓晴学习,自然也希望妹妹能够通过学习改变命运。 他入狱之后不让高晓晴去探监,怕自己杀人犯的身份影响到妹妹,估计是希望妹妹专心完成学业长大成人,他在监狱中憧憬的就是这个,所以在偶然听说自己的妹妹没有上学而是遭遇了那种惨无人道的事后便急不可耐地跑了出来。 虽然只是简要了解这些事情,专案组的所有警察还是一下子感受到了超越常人的兄妹之情。 然而,了解高晓晴跟高凡的关系虽然没费吹灰之力,想要通过高晓晴抓住高凡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赵三脚明确记得,高晓晴在1997年冬天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从那以后镇子里再没人见高晓晴回去过,包括诈骗犯说的1998年夏天。 他们带着怀疑回到派出所,翻出1997年的档案。档案显示,1997年冬天高远达到派出所报警,说自己的侄女高晓晴放寒假没回家,他托人到学校去打听,学校说以为高晓晴还在家休学,那学期根本没有返校,警察初步了解情况属实,进行了调查。 的确是失踪了,且1997年失踪,符合被拐骗卖淫的事实,可1998年回来之后高晓晴又去哪了?怎么可能没人看见? 攀天星提出质疑,赵三脚说肯定没人见高晓晴回来过,因为村子里有规矩,不管是谁家丢了鸡鸭鹅狗或者什么东西都记录在案,日后如果有村民发现交到村委会有拾金不昧的奖励,高晓晴那么个大活人,村委会肯定更重视,当年警察放弃调查把高晓晴列为失踪人口时他就给全村下了令,日后不管什么时候从什么渠道得到高晓晴的消息都立即报告村里,根据消息的价值有五十到三千块钱不等的奖金,能找到高晓晴的,奖励五千,如果村民在村子里看见高晓晴,那相当于捡钱,不会有人不留意。 佟小雨忽然说:“我知道了!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高晓晴又去哪里了,所以高凡才去找自己曾经的好朋友黑皮。他去的时候是赤手空拳去的,没想到要杀人,但他在黑皮那里听说了自己不愿意听见的事,所以用黑皮的武器大开杀戒,他一再逃脱,就是想找到自己的妹妹,见她一面!现在他还在找她。” 很合理的推测,既然高凡和警方一样也在找高晓晴,意味着高凡也在破案,都是破案,双方掌握的线索肯定有重叠,顺着线索查下去没准儿会相遇,李荣富遂决定从七年前的失踪案查起。 他们继续研究档案,搜集信息,大概还原出高晓晴失踪案件的来龙去脉。 1997年6月份,高晓晴以清河中学第一名、全市第三名的好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 之后不久,高远达跟冯桂琴因为要不要供高晓晴读高中发生争执,协议离婚。 高义和家里全部的积蓄大概两万块归冯桂琴,冯桂琴带高义回了娘家,家里的房子归高远达,高远达养育高晓晴。 再之后,高晓晴陪同高远达到县中心医院做了癌症手术,整个暑假高晓晴都在照顾高远达,先是在医院,后来回了家,街坊邻居很可怜叔侄俩,经常伸出援手,能确定高晓晴的生活并无异常。 这里有很多街坊邻居反应,高远达跟冯桂琴离婚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高晓晴。 早在五月末,高远达就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因为不想拖累妻子和孩子,放弃治疗,一直瞒着家里,刚好那阵冯桂琴闹得凶,他干脆就借着由头跟冯桂琴离婚了。 他选择留下房子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这房子应该是大哥的,所以想在自己死后把房子留给高晓晴。 邻居们都说冯桂琴是个没良心的人,后来知道高远达做癌症手术也没回来看望过一次,高义也没有。 暑假之后,高远达生活还是不能自理,高晓晴向学校申请休学一个月,当时赵三脚以村委会的名义提供了一些证明材料,都有据可查。 国庆节假期之后,高远达终于可以照顾自己,立刻要求高晓晴去上学,高晓晴也没再坚持,收拾好行李,被高远达送上通往县城的小客车,临别时高晓晴搂着叔叔让他好好活着,她可以勤工俭学赚到学费,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她抽空就回来看他。 整整一个学期,高晓晴都没再回来,也没跟高远达联系过,高远达以为孩子既要忙着学习又要勤工俭学没时间,也就没多关注,一直到放寒假,所有高中生都回家了,他才发现不对劲,托人打听知道高晓晴没去学校,赶紧报案。 警方调查确认没有明确遇害的迹象,社会关系内也没人有加害高晓晴的动机,最终把疑点确定在高远达做手术的那笔钱上。 那次手术前前后后花了六万左右,其中很小一部分是村民自发捐的,剩下的五万多高远达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本来他已经放弃,想等自己卧床再告诉高晓晴病情,但高晓晴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也不知道从哪搞的那笔钱,给他做了手术,他问好几次,高晓晴只说是一没偷二没抢,只是借来的,以后赚钱还上就是了。 从给高远达做手术的主治医生那里,警方了解到高远达很抗拒做手术,因为这会儿距离发现已经有一个月时间,错过了最佳时机,做手术也只是续命,不能治愈,他舍不得钱。 高晓晴劝高远达做手术的时候说:“叔叔,你得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你把我和哥哥养大,哪怕做完手术你只能活几天我都必须给你做,钱虽然有点多,但只要我努力肯定能还上。” 就这样,警方觉得高晓晴有可能是瞒着叔叔辍学打工去了,把她列为失踪人口,案子悬了下来。 清河派出所有老民警参与了这桩案子,说当时他们想到很多种可能,最终一一排除,没办法才这么结案,然后1997年春节,有村民发现高远达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经死亡多日,尸检显示是疾病造成的正常死亡,冯桂琴没回来,不愿意发丧,最后是赵三脚从村委会拿出的钱给办的丧事。 七年时间虽然不太长,却是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的差别,那会儿经常会有人离家出走去大城市混,加之通讯不发达,刑侦技术相较落后,交通、住宿管理也不规范,发生人口失踪,只要没有遇害迹象或者明显线索,基本只能顺其自然。 了解完案件的基本情况,李荣富决定再次兵分两路,他带领攀天星到镇子里摸排线索——毕竟不能只听赵三脚一个人说话,万一1998年有人见过高晓晴而因为不得知的原因没有报告村委会呢?邸云峰和佟小雨去追查案子中最大的疑点——那笔钱,不管高晓晴是主动出去打工勿入卖淫窝点还是被人拐卖,能借给她钱度过难关,一定是很关心她的人,说不定知道更多信息。 邸云峰首先给冯桂琴打了电话,因为她是目前已知1998年高晓晴回来时唯一一个勉强算作亲人的人了。 冯桂琴的反应依旧冷漠,好像高晓晴只是毫无关系的旁人,她说高家根本没有别的亲属,没人能借给高晓晴那么多钱,肯定是高晓晴偷的,一个妈生的俩孩子,一个盗窃杀人,另一个能好到哪去? 邸云峰一时没搂住火儿,吼道:“你他妈长点良心吧!这是你当婶子的该说的话吗?我问你,之前问你高凡的事情时,你怎么没说起高晓晴?是不是她的失踪跟你有关系?” 冯桂琴立刻撒泼,“我他妈也告诉你,警察说话得讲究证据,你问我高凡我就说高凡怎么了?谁知道你们还问高晓晴的事?你赶紧给我道歉,要不然我告到你下岗!” 佟小雨赶忙抢过手机,慢声细语地安抚冯桂琴,最后确认1998年高晓晴回来时也没有去见过冯桂琴。 在这件事情里,李荣富、攀天星和佟小雨都是局外人,他们可以不考虑前因后果,以最快的办法抓住高凡就行,邸云峰作为高晓晴的好朋友,潜意识里更关注的是来龙去脉,所以想得更多。 他很认同佟小雨的想法,也认为高凡还在找高晓晴,但觉得也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张军鹏和黑皮不可能知道高凡越狱,那他们被杀之前紧张的是什么?高晓晴在1997年10月份离开家后失踪的,1998年回来后再次下落不明,而黑皮、张军鹏和齐盼盼是在1997年中考之前离开的清河镇,2000年后才陆续回来,时间上没有重叠,高晓晴被诱骗到的地方跟他们三人生活的地方也没有地点上的重叠,常理上来讲,他们不具备拐卖高晓晴的客观条件,可高凡杀死他们又说明他们跟高晓晴脱不开关系,齐盼盼听说黑皮和张军鹏死时的反应也意味着她知道高凡会报复他们。 张军鹏和黑皮互相利用互相拆台,齐盼盼跟他们来往不多,但去看望过喜顺,喜顺说自己欠了一笔巨款,他们四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高凡又从黑皮口中得知了什么消息,一瞬间决定杀死他们? 所有新的旧的疑问像一只大手,攥着邸云峰的脑子,几乎就要攥碎,让他非常懊丧。 佟小雨看出他的心思,问:“怎么蔫巴巴的?你在为曾经的好朋友做事哎!” 寥寥两句,似乎给邸云峰的心头注入一丝活水。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想变得强壮就是为了保护高晓晴,后来记忆变淡,这个想法演变成当警察的梦想,如今阴错阳差,一切回到原点,他必须振作起来给曾经的友谊一个交代! 第24章 高利贷 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了,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蒸发掉昨夜暴雨留下的最后一丝凉爽,让世界重新变成蒸笼。 开车上路,邸云峰跟佟小雨讲了他借读清河中学时跟高晓晴的往事,最后红着眼说:“当时我只知道高晓晴家里很穷,从没想过她还被婶子虐待,我要是更细心一点就好了,虐待儿童犯法,我会帮她用法律保护自己,哪怕去收容所也比在家强!她在那种环境中还那么善良自立努力向上,什么样的王八蛋能狠心对她做那种事?” 佟小雨没发表意见,只是说:“按照你说的高晓晴的为人,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很可能是去见借钱给她的人,告诉债主钱还不上,需要再等一等,然后……她会再出去赚钱吗?” 善解人意。这是邸云峰对佟小雨更新的认识,她只是听了一段往事就能准确猜测出高晓晴的为人,看似简单,实则很难,但邸云峰觉得高晓晴不太可能去外地赚钱了,如果想赚钱,她就不会让那个诈骗犯把她送回来。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去见见当年给高远达做手术的主治医生,也许他还记得一些细节被当年的警察忽略掉了。 大夫姓韩,当年是全省知名的肿瘤科医生,双水县人,为了回报家乡父老才坚持工作在双水县这种小医院,他退休后,双水县已经做不了癌症手术了。 韩大夫现在经营着一家私人诊所,治点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他长得很慈祥,身材清瘦,花白的长寿眉,迟钝的模样有点像个小孩。 时间已久,邸云峰说明来意时他一时没想起来高远达是谁,但当佟小雨说出高晓晴这个名字时,他很开心地笑着说:“我记得那个小丫头,清河镇的,一个小大人儿。我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个孩子能像她那样。” 韩大夫之所以对高晓晴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在医院里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大多数情况,面对治愈几率很低但医疗费很高的病症,家属心里都会算一笔账:花光全部积蓄做手术值不值得?所以会反反复复地追问术后能恢复到什么样,能活多久,有些打听后,干脆选择了回家等死。病人因为恐惧死亡,大都会哀求治疗。高晓晴和高远达的情况恰恰相反。 高远达在当年五月初来过两次医院,都是自己来的,接诊的就是韩大夫。经过一系列化验诊察,确诊为直肠癌,好在癌细胞还没有发生转移。韩大夫当时害怕对患者造成心理打击,还委婉地让他第二天跟家属一起过来。高远达说自己没有家人,什么结果都能接受。韩大夫只好把病情如实相告。高远达听后只是淡淡笑了笑,便要走。韩大夫立刻给他讲病情还不是特别严重,如果接受手术,有一定的治愈几率。高远达还是笑笑,没说话。韩大夫知道,他是放弃了。 大概一个多月后,高晓晴带着高远达重新过来,说要手术。两人明显是经过一番辩论才来的,高远达被说服了,但还有疑虑,一再询问有多大的治愈几率,做完手术多久才能干活。高晓晴却坚决地表示不管多大几率都一定要做。 韩大夫说因为已经耽搁一个月,高远达的病情不太乐观,再次检查后,他告知他们治愈不可能,情况较好也只能维持几年。高远达又追问能维持几年,能不能干活挣钱。 高晓晴对高远达说:“叔叔,你得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你把我和哥哥养大,哪怕做完手术你只能活几天我都必须给你做,钱虽然有点多,但只要我努力肯定能还上。我已经长大了,什么事都能处理好。” 韩大夫说高晓晴当时的眼神震撼了他,他无法想象是什么经历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有那种果决,坚定地扛起一切。 手术很快做完了,很成功,高晓晴没日没夜地守在病床旁,有空床时睡空床,没有空床就睡走廊,给高远达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忙里忙外,医生和护士都很喜欢她,经常给她带些水果什么的,他们都看见过高晓晴一个人偷偷在走廊里抹眼泪,可在高远达面前始终笑脸盈盈。住了大概十几天院,高晓晴和高远达就回家了,临走时高晓晴特别到办公室里感谢他们,说以后会报答。 说到这,韩大夫眼眶湿润,“其实是我应该感谢她才对,她让我更加确信我这辈子从医很值。” 邸云峰也不免心中酸楚,他知道,高晓晴虽然表面阳光快乐,其实心里很自卑,本来还有个哥哥可以依靠,可是那个不争气的高凡那会儿已经进去了,他不敢想象高晓晴一个人扛起这些事时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他甚至想,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留在清河镇,高晓晴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佟小雨顺其自然地问那台手术花了多少钱。韩大夫回答:“前前后后大概有五六万块钱,都是那小女孩交的,每次都不费劲。他们刚到医院时高晓晴背着个,里面装满了钱,包不离身,睡觉就搂在怀里,最后钱都花完,她们才出院。她叔叔问过她很多次钱是从哪里借的,她都没说。” 这话一出,邸云峰和佟小雨同时一怔,看向对方。这是个很细节的信息,一般来讲,看病时借的钱,基本上都是一笔一笔凑的,用一笔借一笔,花完了再想办法借,最后实在没辙才放弃,高晓晴竟然一下子就带来了那么多钱吗?从一个人手里借的?九十年代末,五万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一下子借来那么多钱,除非……一个全新的思路瞬间涌上脑海,邸云峰想到三个字:高利贷! 高利贷一般都跟黑恶势力挂钩,一旦欠债人还不上钱,他们通常会通过非法手段催债,迫使其还钱,如果是个小女孩,他们将其拐卖换钱也说不定! 邸云峰急急忙忙地往外走,韩大夫恋恋不舍地追出来,问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小女孩还没找到。 佟小雨说就快了,然后问住院期间有没有人看望过高晓晴。韩大夫想了想说他记得有一个,还是个很丑的小男孩,来过几次,不太爱说话,但很能干活,还帮高晓晴洗衣服扫地,什么关系不知道。 韩大夫还记得那个丑孩子刚来时大拇指上有一个很深的刀伤,差不多能有一个月了,周围红肿发炎,几乎就要感染,他吓唬丑孩子说要是不治,以后有截肢的风险,丑孩子这才接受消毒和缝合。 是喜顺!在所有高凡的朋友都跑了的时候他来看望过高晓晴,他也跟大阳说过自己欠了一笔巨款,这两笔钱有没有关系?是他帮高晓晴借的高利贷吗?那为什么喜顺说自己欠了十万? 此时的邸云峰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他脑海中激荡出一环又一环的问题。 佟小雨分析高晓晴从没离开过清河镇,如果是高利贷,一定是在清河镇的放贷人手里借的,所以他们马上打给派出所的老同志,询问90年代末清河镇放高利贷的人。 答案很意外,李大眼儿是清河镇最有名的放贷人,别人放贷一般都是放赌债或者放给需要资金周转的个体户以及企业,李大眼儿则是什么业务都揽,什么人都借,钱要不上来她媳妇就去撒泼,一直到前两年上头对民间借贷有了明确限制,他们两口子改行干起麻将馆。 下午三点,邸云峰和佟小雨再次出现在李大眼儿的麻将馆,当时屋子里没有顾客,李大眼儿一个人躺在躺椅上睡觉。 这货的心倒是真大,这两天遭遇这么多事竟然还能睡得鼾声四起。邸云峰走过去踢醒他,他愤怒起身,看见是邸云峰又把到嘴边的骂人话咽了回去,哭丧着脸说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能不能别再来烦他了,他生意不景气,已经够头疼的了。 邸云峰道:“装什么装?头些年放高利贷赚了不少钱吧?麻将馆再不景气也不至于影响你生活。” 李大眼儿当即脸色涨红,跳起来面向窗外,“哪个王八蛋又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我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放鸡毛高利贷?” 佟小雨凑到身边,阴森森地对他说:“齐盼盼的事……”他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是放过,不过好几年没干了,你们要是抓我,我就再回去蹲几天,千万别告诉我媳妇。” 佟小雨接着问之前借出去的钱是不是都要回去了,李大眼儿马上又是一脸酸苦相,“别提了,还有差不多十万没收回来呢,要不就是死了跑了找不着人,要不就是病了残了咋要不给。” 佟小雨立刻要求查看李大眼儿1996年的账本,李大眼儿说买卖都不干了,账本早就烧了,佟小雨道:“你这笨笨的脑子肯定转不过我,我就不信凭你们两口子的为人在别人欠你们钱的情况下能烧了账本,快点拿出来吧,我不想再用齐盼盼的事威胁你。” 李大眼儿吞了口口水,一副被算计的厌恶神情,但同时眼珠子乱转,明显是在回忆1996年的事,“账本倒是还真有几个,不过很不巧,1997年之前的都没了,你们告密也没了。” 他的确转不过佟小雨这丫头,佟小雨用失望的眼神看了看邸云峰,用建议的口吻说:“那之后的我们还有必要看吗?” 邸云峰现在已经学会配合佟小雨,立刻做出为难样子,“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看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两人一唱一和,卸掉了李大眼儿的防备,李大眼儿翻箱倒柜,找出几个泛黄发旧的老账本,是那种用硬纸板作封皮的专业账本,里面有流水账,还有欠条以及抵押手续什么的,乱趴趴一堆,但基本上每一笔钱都建立了一个档案。 最上面一本就是1997年的,估计这会儿李大眼儿还在心里合计这两个警察毕竟年轻,说没有1996年的就信了。 两个人找了个位置坐下,表面上在走马观花浏览账本,其实只有佟小雨的注意力在账本上,邸云峰始终关注着李大眼儿的一举一动。 习惯了李大眼儿的记账思路,速度越来越快,佟小雨大概十分钟就看完所有账目,那一年李大眼儿一共放出去三十多笔钱,最少的一千块,最多的三万,借贷的基本都是本地村民,大部分还上了,还有三两千没还上,但上面没有高晓晴的名字,且从债务规模上来看,都是小账,不至于倒卖人口逼债。 佟小雨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发愁,合上账本问:“1997年所有账目都在这上面吗?” 李大眼儿说:“都在这。记不清楚有两个后果,一个是要债人家不承认,另一个我媳妇干我。” 基本上能确认是真的,佟小雨想了想,直接问:“有人反应你1997年6月份借了一笔钱给一个未成年小男孩,后来这个小男孩失踪了,我们在调查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李大眼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可能,绝对没有,俺们放贷是为了获利,借之前也得考虑偿还能力,日子过得不好的都不借,借给小孩不是脑子进水了么?” 佟小雨让他再仔细想一想,李大眼儿皱眉思考一会儿,道:“你们要说是1997年6月份我还真就想起来一件事,是有个孩子,不过不是男孩,是女孩,十六七岁,好像是镇子里的,但我没见过她。她来找我,张口就借五万,说给她叔看病,可以打欠条,那孩子一瞅就是穷人家的,破衣喽嗖,我肯定不能借,她跪下求我,说要是没有这笔钱她叔叔就得死,我这人心善,看她那可怜样寻思白给她拿个三十五十的,结果我媳妇跑出来把她给踢走了,她就没再来。” 高晓晴果真考虑了高利贷!思路正确,不是李大眼儿,会不会是别的放贷的? 邸云峰问:“当时清河镇还有别人放贷吗?可能借钱给小孩那种的。” 李大眼儿想都没想,冷哼了一声说:“这事儿你多余问我,随便找个镇子里做买卖的一打听就知道,人家放的才大呢,而且是黑社会,要不是他,我后来也不至于改行开麻将馆。” 第25章 风云人物 李大眼儿所说的这个人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是化工厂老板徐百万。高凡盗窃杀人案的被害者家属。 李大眼儿说徐百万是双水县有一号的人物,2000年之前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现在依旧好使,只是洗白了,成了企业家。 90年代末,徐百万也干起高利贷,在李大眼儿之后,但人家有化工厂做基础,手底下养了一帮兄弟,上下领导都熟,出手就干得很大,并且目光长远,懂得整合市场,没几年基本上就垄断了双水县的高利贷行业,他派人来找过李大眼儿,想把李大眼儿收到麾下,但李大眼儿不喜欢听命于人,没同意,跟徐百万对着干,没多久,一天晚上李大眼儿喝多了,走在回家路上,路边突然冲出来几个人,给他的脑袋套上麻袋,两刀挑断了他脚筋。 他知道这是徐百万给他的教训,报了警,但拿不出证据,也没看见行凶的人长啥样,案子不了了之,他一琢磨自己的确斗不过黑社会头子,研究研究就改行了。 出乎预料的地方在于,邸云峰回想记忆中那个热情好客且喜欢小孩子的徐百万,跟黑社会完全不搭边。 情理之中的地方在于,邸云峰忽然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高凡盗窃杀人杀的是徐百万的妻子,徐百万如果真是黑社会的话,完全有理由有动机对高凡的亲人下手报复,高晓晴是首选。 这就不仅仅是高利贷的事情了,假设高晓晴真是被徐百万拐卖掉的,目的是报复高凡的杀妻之仇,那么1998年高晓晴回到清河镇再次失踪,也很有可能还跟徐百万有关! 事关重大,邸云峰决定立刻向李荣富请示去接触徐百万,佟小雨比他冷静一下,离开之前让李大眼儿讲了徐百万这个人。 提起徐百万,李大眼儿的情绪比较复杂,既有恨又有羡慕,隐隐地还透露着些许敬佩,有点说评书的味道。 他先卖了一个关子,说一般外号里有“百万”字样的人,基本上都是先有的钱后有的外号,徐百万则不然,是先被叫徐百万,后来才飞黄腾达的。 80年代初期,社会管理相对落后,各地黑恶势力层出不穷,人也非常野蛮,动不动就闹出人命。 那种治安环境下,经营工厂其实很难,国营的也不例外,盗窃时有发生,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尤其是运输跑外,走到哪里都会被当地的村匪路霸扒一层皮。 徐百万一开始只是清河镇国营化工厂一名普通职工,他老爹到处挖门盗洞找关系给他买的那么个工作,寻思过点太平日子,他却不好好干,除了会偷奸耍滑外没有任何特长,直到有一次化工厂送外省一批价值百万的货物,现金交易,路途遥远,副厂长亲自带队,并在全厂范围内挑选一批身强力壮的跟着车队押车,徐百万被选中。 去的时候,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回来时走到即将跨省的地界儿,前车突然爆胎,车队停下检查,发现是不小心轧上了路上的一块钉板,当时是夜里十点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正商量着马上换备胎赶紧赶路,后方突然开来一辆大翻斗把来路堵死,与此同时路旁冲出来二十几个路霸,手持土枪、棍棒对着各辆车的驾驶室就是一顿猛打猛砸,把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众人聚拢到车下。 这时,路霸头头儿黄麻子出现,要求他们交上那一百万货款。副厂长出来谈判,想用五万了事,当场被黄麻子砍了十几刀。 当时厂子这边连司机带押车人员也有二十多,但都是工人,一看副厂长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全都怂了,无人敢反抗,乖乖蹲在路边。 黄麻子跳上副厂长坐的车,翻了个底朝天,一分钱没找到,返回来挨个拷问钱藏在哪,但凡说不知道的,不分脑袋屁股就是一砍刀。 工人们也的确不知道,回来时,副厂长一直抱着一个大包,大家都以为钱在包里,但黄麻子发现那个包里都是冥币。 这会儿徐百万站出来说自己知道,可以带黄麻子去取,但是黄麻子得先保证拿到钱后不再伤人,否则就算把大家都砍死了,也找不到钱在哪。 抢劫的核心目的是钱,不是杀人,黄麻子见徐百万态度坚决,索性先答应下来,派一名枪手押着徐百万去取钱。 徐百万哪里知道老奸巨猾的副厂长把钱藏在哪了,但他知道自己搏命翻身的机会到了。 他挨个车外观看,似在确定是哪一辆车,同时叮嘱枪手千万不要激动,他在厂子只是个临时工,不会为厂子卖命,一定会帮枪手把钱找到,只是他现在不确定是在哪一辆车上。 在最后一辆车前,他停下来,眼前一亮,拉开车门,装模作样地爬进驾驶楼,一边爬一边问:“兄弟你们这还招人不?今天我算看出来了,厂子只认钱不认命啊,我以后不想跟他们干了,想跟你们干。” 枪手自然看不起他,让他少啰嗦,但一路上徐百万说的话无一不是在放松枪手的警惕。 徐百万进入车厢,跪在驾驶位的座位上,双手搬住副驾驶的座椅盖子,一边发力一边说:“出发之前副厂长把这辆车单独开出去,说是要洗车,傻子才看不出来,他是在防着我们内部人,这样的玩意儿二逼才给他拼命呢……” 他一边叨咕着,一边调转角度发力,累得满头大汗,那个座椅盖子却是纹丝不动。 枪手催促。 他回答说:“兄弟,这玩意儿有说道,得两边一起往起搬才行,要不你回去叫个人帮我一把?” 最后一辆车距离前车有一段距离,枪手琢磨一下,觉得徐百万不敢耍花样,警告徐百万别乱动,他自己从车头绕过,走向副驾驶,踩在踏板上,出现在徐百万面前。 这一过程只有几秒钟时间,但徐百万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偷偷把一把扳手握在手里,待枪手开门的刹那,猛一扳手敲在其脑心,枪手立即眼睛翻白,向后倒去。 徐百万赶紧拉住他,把他拽进驾驶室,拿过他的土枪,又把后排座椅上半麻袋土特产丢到窗外,拖拽着往回走。 他倒退着出现在众人面前,黄麻子警惕地问他枪手呢?他镇定自若地说有几沓钱散了,枪手正在捡,怕老大着急,让他先回来。 一百万在当时几乎是天文数字,黄麻子也没能抵抗住它的诱惑力,注意力随即落在那个麻袋上。 徐百万把麻袋放在他面前,慢慢敞开袋口,献殷勤似的说:“老大你看!” 随着他的动作,黄麻子身子前倾,送去二目。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徐百万亮出手里藏着的土枪,一枪崩残了路霸头头儿拿枪的那只手,而后迅速薅住其领子,用枪顶住其脑袋,大喝一声,“想让他活命赶紧把枪放下!” 事出突然,当路霸们反应过来时,徐百万已经把黄麻子搂在怀里,紧紧挟持住。 那种土枪是黑工坊做的,距离超过五米就保证不了子弹飞向哪里,但对着脑袋开枪足以轰碎半拉脑壳。它一次能填装两发子弹,每扣动一下扳机击发一颗,现在枪里还有一发子弹。 黄麻子慌了,告诉手下兄弟不要乱动,然后对徐百万说:“兄弟,今天我认栽,你放了我,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徐百万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得让兄弟们放下枪,帮他们把备胎换上,全员上车才能放人。 虽然黑恶势力总喜欢把“富贵险中求”挂在嘴边,但是图财的人往往惜命,黄麻子只好照徐百万说的做。 大概半个小时,所有工人上了车,伤员也都被抬到车上,所有车子打着火,所有路霸回到路边的壕沟里蹲下,徐百万指挥着车队缓缓启动,慢慢加速,对黄麻子说了声“得罪了”,将其推到车下。 往前十公里就是本省地界,相对安全,车队一路狂飙,直接把车开到一座城市的医院门口,给伤员救治,因为没伤及要害,副厂长和所有工人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徐德志临危不乱,智斗歹徒,有勇有谋,一战成名,不光护住了车,还护住了一百万现金,因此得了个“徐百万”的绰号,没几日就被厂长任命为化工厂的安保科主任,当年年底还受到嘉奖,双水县也从此多了一个风云人物。 当了安保科主任以后,徐百万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内鬼。很明显,黄麻子之所以准时准点地出现还知道车上有一百万,是有化工厂内部人员给其通风报信。 徐百万将计就计,跟不同的怀疑对象说了不同的运输消息,结果在某一个人掌握的时间和地点上,另外一伙儿路霸准时出现,当时车上没有值钱的货物,只有二十个荷枪实弹的武警,下车后将其一举拿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自然就是内鬼。 徐百万的才干渐渐显现,成了厂长跟前的红人,纠集七八个社会闲散人员充实保安队,并以保护厂子不被盗窃为由,负责起厂子周边的社会治安。 抛开别的不谈,他任职期间,厂子里的打架斗殴基本杜绝了,盗窃现象也很少发生,清河镇里的流氓混子要么被他打服,要么被他收编,为他卖命的人最多时候有一百多,被称为“清河帮”。 有了名号和人手,还有厂长做靠山,徐百万坐镇指挥,指派手下兄弟进军县城,占据地盘,收取保护费,替人出头,绑架勒索其他工厂,犯下累累罪行,其名声和势力水涨船高,截止90年代初,他已经成为双水县两股最大的黑社会势力之一,积累了大量不义之财。 90年代,企业改制,化工厂因为经营不景气,改为股份制,徐百万抓住机会,占据其中大部分股份,后来又通过各种手段逼迫其他股东转让股权,化工厂名义上还是股份制,其实完全成了他的私人企业。化工厂改名为现在的大河化工厂。 没几年,全国各地掀起打黑风暴,“清河帮”榜上有名,徐百万审时度势,及时遣散帮众,拿钱给他们创业,所以当双水县的另一个黑势力团伙被集体判刑时,他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成了带动社会就业的模范,大河化工厂也发展得越来越好。 等风头过去,徐百万团伙中的骨干成员都成了县里各行各业的翘楚,干的都是垄断买卖,都很挣钱,高利贷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虽然不再打打杀杀,背地里仍然以徐百万马首是瞻,知情人都说徐百万才是双水县的一把手,市长都排老二。 2000年以后,社会治安好转,各行各业管理逐渐严格,徐百万他们也都赚足了钱,这才逐渐退出江湖,清河镇沿街的两趟门市都是徐百万开发的。 李大眼儿很是感慨,说徐百万跟他差不多是同龄人,小时候见过面,徐百万一脸大鼻涕,谁也想不到日后能成为这么一个人物。 如此算来,邸勇前带着邸云峰见徐百万时正是徐百万洗白转型的阶段。 如此想来,这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如果想要对付一个穷人家的小孩,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无独有偶,李荣富和攀天星那边虽然没有探听出1998年高晓晴回来之后的消息,但有曾经的邻居反应,在1997年暑假期间,看见过一辆桑塔纳轿车把高晓晴接走过几次,感觉是化工厂的车。 不过这样一个知名企业家,没有实锤证据的情况下,李荣富也做不了主,给文局长打电话请示。 文局长态度明确,“查!手再大他也没法大,你们就放开了手脚干,查到证据直接抓,有事我顶着!” 邸云峰又是热血激荡,转头便要扑向徐百万的化工厂,然而就在他们出发后,李大眼儿的媳妇给佟小雨打电话,说她刚回麻将馆发现地上都是血,李大眼儿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 第26章 新目标 邸云峰随队赶到麻将馆,李伶俐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左邻右舍都被他惊动了,围在门外窃窃私语。 现场如李伶俐形容的那样,有很多血迹,躺椅位置最多,椅子右边扶手和椅腿上一条,地面上一滩,屋地其他位置还有血滴,仔细辨别可以发现其是一条行动轨迹,如果说李大眼儿遭遇了袭击,袭击位置一定是躺椅。 看见警察,李伶俐疯了一样跑过来,抓住他的衣服问怎么回事,好像是李荣富把李大眼儿弄丢的。 四位警察却都比较轻松,因为这点血不至于致命,滴落状的血迹也说明李大眼儿行动自如,没有激烈打斗。 他们更关心的是,邸云峰和佟小雨刚刚离开这里也就二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是谁进来袭击了李大眼儿? 李荣富去门口询问邻居,攀天星给现场拍照,仔细研究血迹,佟小雨用她的套路向李伶俐提问,尝试排除这两口演戏的可能,邸云峰则顺着地面上的血滴从摇椅位置出发走过李大眼儿走过的路线。 这路线先是去了柜台,柜台有三个抽屉,左右两边的拉手上都留着涂抹状的血污,抽屉没关严,里面的东西上也有血;离开柜台之后,路线去了屋子最里面的脸盆旁边,脸盆是用来给打麻将的人洗手用的,这会儿盆里水是红的,盆边有血,脸盘架后面的毛巾不见了;最后路线终结在脸盆旁边。 血滴与血滴之间的间隔很大,证明李大眼儿当时步伐大而快,可以想象他应该是右手手臂部位受伤,用另一只手捂着伤口去抽屉里翻了东西,然后去脸盆里洗了手,离开麻将馆。 邸云峰把李伶俐叫过来,问她抽屉里什么东西不见了,李伶俐仔细检查一下发现是家里的存折和李大眼儿的一大串钥匙。 攀天星觉得李大眼儿很可能是遭遇了抢劫,凶手弄伤他,然后又威胁他带上存折去取钱,为了避免怀疑,所以让他把伤口洗干净,又用毛巾捂住。 但这解释不了李大眼儿拿走钥匙的举动,同时有后赶过来的邻居看见李大眼儿是自己骑摩托车走的。 邸云峰想了想,急匆匆向外跑,“我知道他去哪了?咱们快一点能堵住他!” 菜市场,齐盼盼的二层小楼,邸云峰他们闯进去,刚好看见李大眼儿在拉好旅行箱的拉锁,脚边放着三万块现金。 李大眼儿想掩饰,可惜欲盖弥彰,尤其是看见李伶俐用疑愤的目光打量这陌生房子时,他立刻朝李荣富伸出手腕,“警察,我是来偷钱的,赃款就在这,赶紧把我抓进去吧!” 眼下没时间处理这件事,邸云峰把他薅起来,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时,大家发现李大眼儿神色慌张,呼吸急促,明显还是处于惊吓之中。 他道:“我刚才看见你们抓的那个杀人犯了。你们俩前脚刚走他就进屋了,不是从门,是从里屋,里屋,明白吗?你们进屋之前他应该就是溜进去了,我睡觉没发现,咱们唠嗑时他就在里屋躲着,你们出屋,他从里屋出来,像鬼一样站在我旁边,用一把三棱刺顶住我的眼睛,问我高晓晴的事儿。我一开始跟他拉硬来着,问他不是应该听见了吗?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在我胳膊上扎了一刀。他不是人,我跟你们说,他绝对不是人,我混了这么多年都没看见过那种眼神。这种人根本不在乎人命,随随便便就敢把我弄死,我就把刚才跟你们说的那些事又说了一遍,期间他要求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话,眼神偏一点都不行,我说完,他问我徐百万在哪,我说应该在化工厂,然后他就走了。我稍微想了一下,怕他再来找我,就寻思赶紧带上些钱跑路,你们知道,齐盼盼这些钱也是我的……” 是高凡!高凡果真也在调查高晓晴失踪的事件,而且他已经从县城的围捕中逃脱出来,锁定了徐百万这个目标!这种神出鬼没再次让邸云峰他们大吃一惊。 现在距离高凡离开李大眼儿处有大概半小时之久了,说不定高凡已经得手,可关键时刻,大家发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们没有办法第一时间与徐百万取得联系。 一片焦急之中,李伶俐开始逼问李大眼儿齐盼盼是谁,李大眼儿支支吾吾往李荣富身后躲,要求立即把他拘留。 李荣富派攀天星把李大眼儿送回派出所,其余三人火速赶往化工厂确认徐百万的状况。 途中,李荣富向文局长汇报了眼下的状况,佟小雨让刑侦大队信息科的人调取徐百万的联系方式。 找到后,邸云峰给徐百万打电话,紧张地听了几分钟彩铃,电话接通,徐百万的声音传过来。 邸云峰表明身份,确认他的确是在化工厂并且暂时安全之后,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告诉他很可能有危险,要求他待在办公室别动,警方现在赶过去。 徐百万听后“哈哈”大笑,“谢谢警察同志关心,大可不必为我的个人安危兴师动众,不过你们要是想过来坐坐,化工厂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听起来,他根本没当回事。这也不难理解,作为一个从混乱年代打打杀杀出来的黑老大,见过的大风大浪肯定很多,作为一个身价上亿的大老板,身边也肯定有专人负责他的安全。可换个角度想,这次高凡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庞大目标呢? 另一边,李荣富也得到了文局长的指示:抓住这次机会,李荣富三人一边保护徐百万一边尝试查清他跟高晓晴失踪的关系,县局相关人马立即到化工厂周围埋伏,高凡一旦出现,立刻拿下! 大河化工厂在清河镇西南方向,距离五公里左右。1996年邸云峰曾接受徐百万的邀请跟邸勇前一起参观过厂区和车间,记忆中它坐落在一大片玉米地里,玉米地是厂子的附属土地,留作扩建用,平时租给镇里农民种植,厂区四面高墙,墙外有一圈小白杨,柳树外环厂有一圈甬路,厂内的建筑和设施比较老旧,跟南方的现代化大工厂没法相提并论。 今日,或者说邸云峰再次回到清河镇时,发现它的规模扩大了将近一倍,远远就能看见各种高大的管道、罐子组合成一个奇形怪状的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烟囱里没日没夜地冒着烟,院墙除东面的保留原样外,其余三面都拆除了,增设了厂房、仓库、停车场等区域,区域外重新建起高墙。 实事求是地讲,厂子的存在的确给清河镇居民创造了不少就业机会,也给镇财政创造了很多税收,有老警察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所有人的工资都是化工厂出的,不过近些年来,镇子里的天空越发浑浊,天气不好时异味弥漫,还有村民上访告状说自家的井水里有一股化学用品的味道,喝久了会得病。 为了掩人耳目,邸云峰他们留下警车,打了一辆出租车秘密进入到化工厂。 徐百万带着两个人在大门口迎接,见车停下,便迎上来跟李荣富握手,乐呵呵地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何德何能敢让县局领导亲自过来呀!走,上楼说。” 还是老样子,五大三粗的体格,宽脸阔腮,不仅没显老,反而越发红光满面,为人处世也依旧随和客气,甚至他跟李荣富握手时的姿态跟几年前与邸勇前握手时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是李大眼儿讲述的那种风云人物,不过有了李大眼儿讲的故事,现在邸云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虚伪做作。 大家在位于三楼的会客室里落座,会客室装修豪华,极尽奢侈之能事,美女秘书进来倒茶,退出去时把门关严。 李荣富这边三个人,并排坐在一张三人位沙发上,徐百万那边也是三个人,徐百万坐在茶几对面的双人位上,正对着李荣富,另外一个社会气息很重的中年人坐在另一端的单人位,客客气气地给大家递烟,还有一个黑脸年轻人站在徐百万身后。 徐百万首先进行了介绍,说旁边那个中年人是厂子的副厂长,叫陈长斌,厂子里里外外都靠他,身后那个黑脸年轻人叫方林,是他的司机,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可以。 介绍时邸云峰一直在观察,发现徐百万虽然处处都显得谦逊客气,但不可否认地存在着一种气场,坐在那里自然而然成为整个屋子的核心,这不是某种能力,而是社会地位赋予一个人的能量,不是靠调整心态就能盖过去的。 另外,那个陈长斌跟徐百万年纪差不多,动作上很热心,但表情并不友好,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耳朵上,似乎随时做好准备把自己的见解直言不讳地讲出来。邸云峰觉得他应该是徐百万的江湖兄弟,这次出现在这是负责必要时唱黑脸的。 方林是个小年轻,棱角分明,四肢精壮,形体上一眼就能看出是当过兵的,或者还是个练家子。他的注意力不在人这边,也看不出是在哪边。邸云峰觉得他应该是负责给徐百万开车并保障安全。 总的来说,这三个人场面不大,但把黑社会那一套演绎得淋漓尽致,似在警告被接待的人千万不要为所欲为。 李荣富也介绍了他这边的人,徐百万笑呵呵地一一点头致意,最后听到邸云峰的名字,他的眼神忽然顿了一下,下意识站起来,眼中渐渐弥散开惊喜。“是勇前大哥家的大侄子吗?” 被调查对象认出来,邸云峰很羞臊,但又不能不承认,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徐百万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拍打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他,“哎我的妈呀!长这么出息了!那是哪年来着?97?98?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呢!现在真是了不得,啥时候来咱们县当警察来了,咋没跟叔打个招呼!” 他又看向旁边的陈长斌,“斌子你还有印象没?邸勇前,一个人把咱们仨都喝倒了那个,这是他儿子!” 陈长斌没有多大反应,瞅了瞅邸云峰,礼貌性地抿起嘴,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故意不想认出来。 第27章 心里较量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方面,因为怀疑高晓晴的失踪跟徐百万有关,所以邸云峰有点防备这个人,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感受到徐百万对他的热情里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重新落座,徐百万告诉李荣富自己跟邸云峰的关系,夸奖邸云峰从小就不一般,长得一表人才,性格也格外稳重,话里话外是在领导面前美言邸云峰的意思。 佟小雨看出邸云峰的尴尬,笑眯眯地说:“徐总,云峰也一直念叨着您呢,说有机会来拜访您,可他一来就参与大案要案,一会儿都闲不下来,所以就耽搁了,是吧云峰?” 邸云峰配合着点点头。 徐百万开心大笑,“忙点好,年轻人忙才有出息呢,你还记着叔叔就行,以后有啥事打电话,在双水县大事小情叔还都能帮上点忙。” 李荣富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正轨,“是这样徐总,之前电话里匆忙,不方便说,现在没外人,我有什么说什么。镇子里的杀人案你应该已经听说了,现在我们有充分证据证明凶手在暗中打听你的消息,你很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我们这次来一是保护你的安全,二是想从你这知道凶手的一些消息,另外,县局在附近设了埋伏,凶手一旦出现,他们就会实施抓捕,请你配合我们工作。” 徐百万当即道:“配合!义不容辞,要钱出钱,要人出人!我听说了,是高凡那小兔崽子在杀人,弄得人心惶惶的,现在车间里的工人还都在唠他呢。不过……我没听错吧,你们确定他想杀我?” 依旧是满不在乎,语气里一丁点恐惧都没有,似乎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人敢跟他较量。 李荣富道:“我们也觉得奇怪,就目前来看,四位死者都是高凡上学时的朋友,跟你实在联系不上,但这个消息准确无误,我们不能不重视,所以还请徐总想一想,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据我们掌握的消息,高凡小时候就很顽劣,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干。” 进来之前,他们三个已经商量好了,现在这种情况下,稳住徐百万当好诱饵是首要任务,高晓晴的案子是次要任务,所以一切都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要循循善诱,发现一些反常即可。 这么提问是一个惯用套路,如果徐百万心里有鬼,大抵不会主动说出他跟高凡之间的往事,尽量为自己减轻嫌疑。 然而徐百万没有回避,泰然自若,点了一支烟,翘起二郎腿,慢慢把1997年夏天高凡去他家别墅盗窃杀死白如月的事情讲一遍,跟案卷上记录的一模一样,并无半点隐晦。 最后,他道:“这小子跟我之间就这么点事,我没把他咋样,他还想来找我?” 他朝陈长斌笑了笑,后者回应一个轻蔑的笑意,潜台词是高凡实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佟小雨紧跟着说:“的确很让人费解,一般而言,他这种情况应该都躲着被害人家属,害怕报复,怎么还会送上门来呢?” 这不应该是警察说的话,但却暗藏玄机,因为如果徐百万接下来的回答中含有准备报复高凡的意思,就证明目前的推测是正确的——既然是复仇,一定是在没办法报复凶手的情况下才选择向凶手的亲属下手。反过来如果徐百万极力否认憎恨高凡,也不是人之常情,证明他心里有鬼。 徐百万的回答再次让他们失望,“谁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我跟你们讲,当年如月的死对我刺激很大,那些年我干化工厂,得罪不少人,最开始我以为是被我得罪的人报复我,正跟斌子他们研究呢,警察告诉我凶手自首了,是个孩子。他妈的,一个孩子,还跟我女儿一样大的孩子,我只能认栽了。” 陈长斌接着说:“一开始我们都不信,以为是仇家让那个孩子出来顶包的,后来警察调查属实,我们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有的小兄弟说不行自己也犯点事进去,在狱里弄了高凡,徐哥没同意,说俺们要是跟孩子计较是自降身价,以后传出去让人笑话,所以这事儿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没有其他的矛盾,除非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这大概就像一条填空题,只有一个答案是正确的,徐百万和陈长斌却一唱一和正好说出正确答案,而且,问得突然,回答流畅,不可能是提前准备好或者彼此暗示的。 邸云峰想起小时候跟邸勇前的对话。他问邸勇前为啥那么多品行不端的人最后还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邸勇前说:“品行是品行,成功讲究的是头脑,任何一个领域里,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能取得成功的人都不白给,都有某一方面出类拔萃。” 他暗暗告诉自己这很大可能是徐百万的社会经验导致,千万不能被表象迷惑。 佟小雨迅速扫了邸云峰一眼,问:“徐总,那您现在还恨高凡吗?如果他正常出狱,您会怎么跟他相处?” 徐百万的笑容忽然消失,看看李荣富,又看看邸云峰,“我原不原谅他跟他想不想害我有关系吗?” 大家都听得出来,这是一半话,另外还有一半没说出来,“你们到底是来查高凡的还是查我的?” 气氛忽然有些僵持。僵持中,徐百万又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这半辈子经历挺多,所有经历都告诉我一件事,就是人要学会看淡,你们说我不恨他,不可能,可要说恨,还能把他怎么样?杀了他?残了他?那我跟他有啥区别?所以只能看淡,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他不再招惹我,我也不会找他。你说是吧小峰?” 又是一个接近完美的答案,符合平常人的心态,邸云峰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黑脸陈长斌把话说了出来,“哥几个,有话不妨直说,绕来绕去忒没劲,徐总对高凡仁至义尽,我们不确定你们所说高凡想杀我大哥的消息靠不靠得住,如果你们认为靠得住,我们实在不知道原因,希望你们抓到他之后能给我大哥一个交代。我们可不是随随便便谁来了都愿意花时间陪着。” 徐百万斜他一眼,他把嘴闭上,看向别处。三个警察也对视一眼,邸云峰第一次看到佟小雨的脸上出现吃瘪的表情。 李荣富接过话题,“徐总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想搞清楚高凡越狱杀人的动机,如果冒犯了你,请你别见怪。通过刚才咱们的交流能看出两位都是爽快人,既然这样,我也直来直去了,高凡是前天晚上从康北监狱越狱出来的,距离他刑满释放还有九天时间,出来后便疯狂作案,实在难以理解。这一天半时间,我们进行了大量调查,发现高凡有很大可能是找他的亲妹妹,如果高凡是误解了什么才决定来找徐总,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妹妹的事,他妹妹叫高晓晴,1997年10月份失踪了,徐总知道这个小女孩吗?” 还得是老警察,抛开内容不谈,他向徐百万传递了一条信息:警察问你话,客气是对你的尊重,老实回答是你的义务,别搞得像是求你办事似的。 然后再说内容,以高凡误会的角度切入,很好地掩盖了警方对这件事的怀疑,接下来等着看徐百万的反应就可以了,如果是他干的他还能滴水不漏就不是人。 陈长斌感受到了挑衅,眼神犀利地盯着李荣富,李荣富也还给他更加正义凛然的对视。 这会儿是下午四点多,阳光落在厂区中央复杂的金属管道上,折射的光正好透过窗子照进会客室,方林走到窗前拉上了纱帘,一片安宁中,大家的注意力第一次转移到窗外,可以听见车间内机器运转的轰鸣,间或有人大声交流,还有大货车刹车的尖响。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有很多人在这座工厂里紧锣密鼓地工作。 徐百万许久没回答,就在大家以为他这是做贼心虚时,他在烟灰缸里压灭烟头,道:“我知道那丫头,跟我女儿琳琳关系不错,初三上学期,我女儿跟他们班班主任打架,我让学校给她调个班,调整之后她跟高晓晴一座,那丫头家里穷,很好学,人也好,竟然把琳琳的成绩提升了一大截。1997年夏天,琳琳过生日,请了一些同学去家里聚会,高晓晴和高凡都去了,高凡就是趁那次机会偷走我们家的钥匙,没几天入室盗窃。高凡被抓之后不久,有一天琳琳突然哭着来找我说求我一件事,让我必须答应她。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想要借给高晓晴一笔钱,五万块,给她叔叔看病,如果没有那笔钱就得死。我没同意,我不差五万块钱,可一想到高凡那小子活活掐死了如月,我就不想做这件好事。琳琳跟我闹,我把她锁屋里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邸云峰他们一下子傻了,徐百万不光没有慌张和掩饰,反而无意间直接解释了他们最核心的怀疑——钱的来源,抛开感情色彩,这个反应足以证明徐百万是清白的——没有借钱做支撑,邻居们看见的小轿车就微不足道了。 停顿一会儿,徐百万接着说:“高凡能因为这一点就想对我下手吗?我觉得不太可能。” 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那高晓晴的失踪是谁搞的?高凡又为什么打听徐百万的事? 啊!邸云峰忽然想到,高凡会不会已经疯了,他杀的人其实都是无辜的,怀疑谁就直接杀了谁? 看来只能等抓住他之后让他亲口说出来了。这次千万不要再落空了。邸云峰在心中默默祈祷。 之后的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提跟案子有关的话题,徐百万用良好的社会交往能力跟李荣富谈天说地,李荣富也很配合,甚至有时候谈笑风生的模样有点像那些跟私企老板蝇营狗苟的警界败类,这足以说明他也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外围陷阱上了。 邸云峰头很痛,下巴肿胀,忍不住闭上眼睛休息。佟小雨展现出对这件豪华会客室的好奇,问徐百万可不可以随便看看,得到允许后她先去扒拉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又欣赏起角落里一个做工精美的根雕巨龙,最后她走到东面的墙壁下。 那面墙整个都被百宝阁覆盖,每一个阁子里都放着一样古董,瓶子、罐子、笔架、砚台、木雕五花八门,阁子外面罩着小玻璃门,只能远观无法触碰。 徐百万说那都是样子货,不值钱,用来撑门面的,如果佟小雨喜欢可以挑几样带走。 佟小雨赶紧拒绝,跟着又去看北面的墙壁。这面墙的装饰有些另类,是一些装裱好的照片,仔细看可以看到是徐百万和很多不同的孩子的合照,少的只有两个人,多的七八个,背景都是破旧的学校。照片旁边还有笔迹稚嫩的感谢信。 陈长斌介绍道:“我们徐总很关心教育事业,每年都会联系学校挑选一些贫困生,资助他们上学,计划是从小学到大学全权负责,这几年下来大概有三十多个学生,最大的读高三了。市教育局还给徐总颁发过荣誉证书。” 的确,照片上的孩子们个个眼神羞涩,身体瘦弱,一看就是家境不好的学生,照片上都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表情开心。 徐百万道:“斌子咱可别给自己戴高帽儿了,捐俩钱儿而已。咱们能发家致富得感谢社会,感谢政府的好政策,有钱了回报社会很正常,别整的像做多大好事儿似的。哈哈哈。” 邸云峰很受触动,不自觉地对比徐百万和邸勇前:徐百万是传说中的黑社会头子,却能想着回报社会,资助贫困儿童,邸勇前一直都是个模范商人,却搞传销从普通人家中吸血,这种对比下,他更偏向于相信徐百万是无辜的了。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时间来到晚上六点,太阳落向远山,照出一片灿烂红霞,穿过田野的微风吹进窗子,把化工厂的忙碌声响衬托得更加突出。 傍晚了,文局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工厂内外也一片太平,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哪个环节走漏风声,导致高凡放弃了计划。 徐百万那边接了好几个应酬电话,他虽然推脱了,但明显已有些不耐烦。 没办法,李荣富只好打电话请示文局长。文局长确认埋伏得没有破绽,认为高凡很可能是想趁天黑后动手,要求他们继续等着。 挂断电话没多久,徐百万的手机再次响起,他拿起来,故意把屏幕朝向李荣富,让他看到显示的是“琳琳大公主”,暗示他真的耽误了太多事情。 然而,电话接通后,徐百万的脸色霎时变了,他紧张地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高凡的声音。 第28章 绑架 高凡直截了当地说:“徐琳琳在我手上,给你一个小时时间准备二百万现金给我送来,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这会儿就可以看出来徐百万的智商和社会经验了,他迅速示意大家别出声,镇定地问:“你他妈吓唬谁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徐琳琳惊慌大喊:“爸你快按他说的做,要不然我就死了,我现在有伤,还在流血。” 随后,声音变得含混不清,可以想象是高凡堵住了徐琳琳的嘴。 徐百万道:“兄弟,江湖事咱可以江湖办,哪条道上的,报个名号呗!” 高凡没回答,徐琳琳再次发出凄惨的尖叫。 徐百万马上说:“兄弟你别激动,钱我有的是,给你三百万,不报警,你保证我女儿的安全!告诉我你的位置。” 高凡冷冷道:“不愧是徐百万,就是这个意思,你带着钱到县城北边废弃造纸厂大院里来,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记住,你自己来,要是我发现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出现在造纸厂大院里,你就只能看见徐琳琳的尸体了。” 说完,电话挂断,徐百万脑门上出了一层冷汗——也许内心再强大的人也终有自己的软肋。 不过他的表现堪称临危不乱的典范,明知对方是高凡,却假装不知道,因为他如果表现出自己知道是高凡,高凡就会猜出他已经跟警察接触过了,对徐琳琳很不利。 这听上去简单,一瞬间反应过来其实很难。 这个突发情况对于三位警察来说更是晴天霹雳,他们本以为这次终于抢到了高凡前头,就算出点差错也不会影响大局,万没想到高凡再一次跳脱到他们的计划之外。 闭眼思考几秒钟,徐百万道:“斌子,你准备钱,方林,你去备车,咱们去会会这个小王八蛋。” 三人这就要走,被李荣富拦住,“高凡的目的不是钱,而是想把你约过去对你下手,你去很危险,这事儿得交给警察来办。” 徐百万硬往出走,李荣富强硬地阻止他,方林突然出手,眨眼间把李荣富放翻在地,邸云峰立刻冲上去,两人你来我往两个回合,邸云峰下巴又挨了一拳,瘫坐回沙发上。 这个人很厉害,邸云峰觉得就算自己没受伤,也不一定是方林的对手,但他不服,踉跄着还要站起来。 徐百万居高临下盯着他,道:“小峰,今天能配合你们这么长时间完全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说着,他继续向外走。 如果说见面之后徐百万一直给他们一种儒雅商人的印象,那么这会儿黑社会老大的本性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这一期间,佟小雨已经打电话把情况汇报给文局长,她从后面拉住邸云峰,对徐百万说:“徐总你想想,高凡的目标很可能不是只有你,而是想把你和你女儿都杀了,如果他真想杀徐琳琳,你出现的那一刻他就会对徐琳琳动手,文局正在赶过来,先听听他怎么说。” 徐百万急匆匆的脚步忽然收住,邸云峰和李荣富也恍然大悟——从之前徐百万的讲述之中,高晓晴的确跟徐琳琳也有些渊源。 陈长斌凶相毕露,甩手要打佟小雨,被徐百万拦下。 原地思考几秒,徐百万吩咐道:“你们该准备什么准备什么,等我信儿。” 陈长斌和方林出屋,十分钟以后回来报告说人和钱都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动手。 同一时间,文局长带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会客室。接连两次被高凡耍弄让这位局长怒如烈火。 李荣富详细跟他汇报了高凡的恐吓电话,他立刻布置人去造纸厂周围查看情况,着重强调狙击手先行动,一旦发现高凡,立刻击毙。 徐百万很暴躁,“你他妈别伤了我女儿!” 文局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徐百万,就你那点破事我一抓一个准儿,你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儿!现在,你给高凡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需要一个半小时能把钱送到!” 方林往这边凑,文局长瞅瞅李荣富嘴角的血和邸云峰更加肿胀的下巴,掏出手枪对准方林的脑袋,“兔崽子,我警告你三次,你给我靠墙蹲好。一!” 屋子里的气场核心从徐百万身上转移到了文局长身上,徐百万紧咬着牙半晌,最终示意方林别乱动,自己拿起手机,给徐琳琳拨过去。 电话接通后,他又变回之前镇定自若的样子,谎称自己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金,银行也下班了,他得现张罗钱,需要更多时间,他保证晚上八点之前会把钱送到,一个人,绝不报警。高凡警告他不要耍花样,挂断了电话。 徐百万问文局长打算怎么办。文局长没回答,反问徐百万为什么高凡想要杀他。 徐百万说刚才已经跟李荣富他们三个交代过了,这里面很可能存在误会,他没有做过得罪高凡的事。 文局长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目前高凡要杀的人都跟他妹妹有密切关系,你主动说出来跟我们查出来意义完全不一样,你说出来我们的谈判人员也能更好救你女儿!” 徐百万情绪急转直下,“姓文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现在我们都在按你说的办,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文局长冷笑,“我十八岁当警察,从交通辅警干到公安局长,经历过三次严打,亲手击毙过七个人,我会怕你威胁?” 徐百万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最终却安静下来,“该说的我都说了,别的我啥也不知道。”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飞速流逝,转眼又过二十分钟,县局那边汇报说监视人员初步确认一男一女两人在废弃造纸厂办公楼五楼东面的第一间房子里,女人应该被绑在凳子上,男人不时走动,屋内位置很好,造纸厂大院和大门一览无余,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狙击手也已就位,但目前没有射击角度,请求指示。 文局长命令他们原地待命继续监视,同时通知各单位对造纸厂进行秘密包围,主要封堵所有路口,千万不要暴露,没有指令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轻举妄动,以最快时间找到造纸厂设计图,做好谈判和强攻双重准备。 旋即,文局长他们和徐百万那边的三个人从化工厂出发,飞速驶向双水县城。 天完全黑了,路上车辆稀少,邸云峰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高大杨树,想不通高凡是怎么做到如此高效行动的,短短三个小时,就从清河镇回到双水县,找到徐琳琳,实施绑架,全靠自己。 文局长和专案组三个人与徐百万一起坐在面包车里,途中文局长继续问徐百万到底跟高凡有什么恩怨。 徐百万反反复强调自己不知道,这里肯定有误会,但底气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足了。 佟小雨适时开口,“徐总,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一个细节,误会这件事是我们三个告诉你的,那时高凡还没有向你要钱,后来既然高凡在向你要钱,误会有可能就不存在,但就在我说徐琳琳也很有可能是高凡的目标时,你一下子就迟疑了,接受徐琳琳是目标,也就是接受你是目标,这说明这个误会在你心里其实有答案,你也觉得高凡是要复仇而不是要钱。我说的没错吧?” 徐百万身体一抖,惊愕地看向佟小雨,同样惊讶的还有李荣富和邸云峰,他们没想到,刚刚佟小雨在劝住徐百万的仓促时间里竟然还设计了一个语言陷阱。 文局长道:“我是这么想的,不管高凡今天能不能成功杀你,都没有道理放过你女儿,所以你拿着钱出现在树下时他就会用你女儿威胁你上楼说话,你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对你女儿下手,接下来再对你下手,所以能保住你女儿的最好办法是,你上楼的同时,我派一支队伍秘密潜入,进行强攻。你对这个办法没意见吧?” 徐百万又看向文局长,“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以用我全部的身家换她平安。强攻你有多大把握?” 文局长没有回答,点着一支烟,说:“或者还有一个最稳妥的办法,高凡一直在找她妹妹高晓晴,如果高晓晴在这个时候出现,一定能劝他放下屠刀。” 徐百万沉默了,他听得出文局长的意思:想不让他女儿冒险,最好老实交代跟高晓晴之间的事。 他也要了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来,车厢里瞬间烟雾弥漫,由于环境太暗,大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身上既没了商人的谨慎,也没了黑老大的跋扈,仅仅是一个着急救女儿的父亲,颓丧的样子跟常人无异,审讯学上来讲,一个人出现这样的表现,就是心里防线正在瓦解。 文局长接着说:“我早听说过你,虽然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但人人敬重你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说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说至少能救你女儿,要不然事后我也能查出来。” 静谧的空间里传来一声短信提示音,徐百万拿出手机看一眼,又揣回去,把烟头丢到窗外,道:“我真不知道高晓晴在哪,高凡想要杀我很可能是因为那件事。” 1997年,高凡入室盗窃,不仅偷走了一些金银首饰,还有一件价值连城的青铜器,那是一个盗墓贼刚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因为盗墓行为败露,盗墓贼正被警察通缉,情急之下便宜卖给了徐百万,那是国家级文物,盗掘和买卖都是重罪。高凡很可能是看出这一点,所以自首时只交上了首饰,没有交上那件文物,徐百万自然也没办法跟警察提起,这件事就被隐瞒下来了。 徐百万很喜欢那件青铜器,而且初步估计至少价值三百万,他便想通过黑道手段找,他觉得从案发到高凡自首只有三天时间,东西肯定还没有出手,首先想到的就是高凡的妹妹高晓晴,他明里暗里派人去高晓晴家多次,都没发现那个东西,后来高晓晴向他借钱,他确定高凡应该没有把东西交给高晓晴。 再后来高凡宣判,正式入狱,刚好陈长斌手下的一个小弟也在那所监狱里服刑,徐百万就通过社会关系给小弟调整到跟高凡一个监室,让他接触高凡,不惜一切手段问出青铜器的下落,但过了也就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个小弟死了,据说是洗澡时不小心踩到香皂,后脑勺刚好磕在水池尖角磕死的。 陈长斌怀疑这是高凡干的,但徐百万不相信高凡会有以意外形式杀人的高超手段,所以又派一个小弟故意犯事进去,这次这个小弟的任务是先问出青铜器的下落,然后想办法弄死高凡报仇,可是没多久,这个小弟跟人起口角,被围殴成重伤,治好后变成了傻子。 最后,那个盗墓贼被捕,供出徐百万,警方来搜查,幸好青铜器丢失,警方没能找到证据,那会儿徐百万觉得东西肯定已经流入市场,最终放弃寻找。 徐百万道:“高凡很可能知道是我派人去监狱对他下手,所以想找我报复。就是这样,跟高晓晴没关系。” 跟所有人猜想的都不一样,可这种时刻,说谎对徐琳琳没有好处,肯定都是真的。 文局长又问了他一些细节,比如两次在监狱里要对高凡下手的人都叫什么名字,他怎么回答的邸云峰一概没听进去,因为邸云峰觉得有一件事解释不通: 高凡盗走了价值几百万的古董,没有道理不把钱给高晓晴,高晓晴怎么还会四处借钱给高远达看病呢?难道是调查思路有问题吗? 第29章 背叛 邸云峰看向佟小雨,发现佟小雨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显然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坐在最后排的陈情发出一声叹息,跟着语气哀伤地说出自己的猜想。 她认为高凡应该是最先一个知道高远达身患绝症的人,所以他才在听她说起高远达去世的消息时只是难过一下就接受了,本着这个思路去想,其他的事情就自然浮现了。 高凡表面冷酷无情,实则心事极重,高远达把他养大,他一定会想办法报答高远达,就像高晓晴那样,所以当时他应该也想要搞来一笔钱给叔叔做手术。 同一时间,高凡和高晓晴还面临着冯桂琴的责难,冯桂琴不想让他们两个上高中,高凡应该不会在乎自己读不读书,但不会让一心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妹妹没有学上,还是需要一笔钱。 一方面是养育之恩的叔叔的生命,一方面是骨肉相连的妹妹的未来,那时应该是高凡最痛苦的时候,而他知道,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生日宴会上,高凡拿到徐百万家的钥匙,制定盗窃计划,不幸的是,他在盗窃过程中杀了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所以决定放弃自己,去自首,把盗窃来的古董留给家人。 高远达和高晓晴都没有销赃的能力,也不会准许他以违法犯罪的方式解决家庭问题,所以高凡不会把东西给他们,那么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们钱呢? 答案是他的兄弟们!黑皮、张军鹏、喜顺和齐盼盼,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他们几个,他把青铜器给了他们,让他们变卖后把钱交给高晓晴,可是,他们分了钱跑了。这就是黑皮他们连发毕业证都等不到就辍学的原因。 高凡说过,投案后他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判死刑,也就意味着高凡是决定用自己的命换钱给叔叔治病,让妹妹上学,可这笔他用命换来的钱却被自己歃血为盟的兄弟分了,所以他才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了他们,割掉他们的共同标记,唾弃那份友谊。 没有被判死刑对高凡来说是新生,所以他在狱中好好表现,拼命立功,努力减刑,想早日赎淸罪孽出来见自己的妹妹,或许他辛苦学习也是为了出来之后还能跟受过高等教育的妹妹有共同语言。 艰苦的牢狱生涯中,他一直靠幻想妹妹的新人生支撑下来,最后却得知妹妹成了卖淫女,所以他无法忍受,在距离出狱只有九天的时候越狱出来找高晓晴。 出来后,高凡应该还不知道钱被黑皮他们瓜分的事,他找黑皮只是想问问知不知道高晓晴的下落,黑皮肯定是说漏了嘴,所以高凡才起了杀心。 陈情说:“你们没见过高凡,可能不知道他多么善于看透别人的心思,至少黑皮不是他的对手。” 他从黑皮处知道那笔钱被分了,所以马上找张军鹏和齐盼盼实施报复,最后找到喜顺。 喜顺是这些人中比较特殊的,没有辍学,还在高远达住院期间去看过高晓晴,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他没分到钱,也许是跟他所说的欠了十万块钱的债有关,总之他应该比所有人都更了解高晓晴在高凡入狱之后经历的事,是他告诉高凡高晓晴借了一大笔钱,所以高凡在杀死喜顺之后找到了放贷的李大眼儿…… 说到这,陈情声音哽咽,掩面哭泣。她是个文职工作者,讲述时更注重情感部分。 然而抛开情感部分,这个推测的确符合逻辑,邸云峰想到黑皮掌握的张军鹏的把柄也许就是他们私分了钱的事,或许张军鹏是主谋,或许他拿的钱最多,或许黑皮居无定所随时可以再跑,而张军鹏的事业在清河镇,想跑也跑不了。 顺着再想,黑皮死前张军鹏打给黑皮的那个电话不一定是警示他当天晚上会出问题,而是警示他高凡就快刑满释放了——这种事还是可以通过一些渠道得知的,然后当晚张军鹏不放心,想去找黑皮商量对策,看见黑皮被杀,他知道高凡已经回来,回到厂子后才心神不宁。 最后再想,黑皮的金表、张军鹏建厂的启动资金、齐盼盼去国外游玩的钱很可能都是赃款的一部分。 沉默了,整个车厢都沉默了,这狭小的空间仿佛被这个推测出来的结果弄得天翻地覆。 邸云峰回想着今天早晨高凡那副愤怒的模样,猜想他一定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任何长辈的帮助,所以才一直用暴力解决问题,对于他那种出身,想要保护亲人,想要达到目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暴力,他只会暴力,也许他在监狱中有过改过自新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没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高凡你真是傻呀!等到出狱,你来报警,我们一起去找高晓晴不好吗?高晓晴,你在哪?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惦记你吗?邸云峰在心底疯狂呐喊。 许久,陈情调整好情绪,态度坚决地说:“文局长,我想我们应该给高凡一次机会,等会儿我去见他,我至少能保证在听我说完话之前他不会对徐琳琳动手。” 文局长没有回答,此时压力都在这位铁腕公安局长身上,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徐琳琳的生死。 双水县铁西工业园区,在整个城市的西北角,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里面原有的工厂规模都很小,九十年代末期,城市迅速发展,环保问题得到重视,像造纸厂这种高污染企业陆续搬离到距离城区较远的地方,闲置下来的厂房一部分腾给其他轻工业,另外一部分因为规划不合理找不到下家就彻底荒废了。 造纸厂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大门紧邻一条主要环城干线,院内杂草丛生,尽显破败,主要建筑就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厂房和一座五层的办公楼,只有大门一个出入口。厂子左右两边是另外两座废弃工厂,有墙相隔,北面的工厂还在生产,有一道架着铁丝网的高墙。 此时这条交通干线的两端都设了哨卡,但为了不让高凡起疑,交警只是限制车流量,并未完全封死,哨卡旁边写着警示牌,提示过往行人和车辆警方正在演习。 特警大队和刑侦大队的人埋伏在左右两座工厂的门口,躲避着高凡的视线。两组狙击手和观察员分别在造纸厂大门正对着的一栋住宅楼顶部和一栋在建建筑的七楼,临时指挥所也在在建建筑的七楼,楼下背对着造纸厂的一面停着三辆全县最先进的救护车,三组专业急救人员严阵以待。 文局长他们在进城之后就熄了警笛,把车开到附近,步行前往临时指挥所。 特警大队长向文局长汇报现在有六十名警力埋伏在造纸厂东西北三面外墙后,绑匪没有跳墙离开的可能,另有一支十人精英小队在待命,随时可以突袭,经侦查,最好的突袭路线是从西侧橡胶厂的院墙翻过,到达造纸厂办公大楼的西侧山墙外,再潜入办公大楼,办公大楼的门窗都是破洞,绑匪和人质一直待在三楼东侧最边上的那间屋子里,突袭过程中如果绑匪警觉应该会通过窗口观察情况,只要他创造出射击角度,两名狙击手可以同时开枪,安全营救下人质的几率在百分之八十左右。 做不到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已经很高了,因为谁也无法预料会出现什么小意外,哪怕是刚好在开枪之际浮现在狙击手面前的一粒很小的灰尘。 特警大队长报告时,文局长拿着望远镜朝造纸厂办公楼里面仔细观察,报告完,他放下望远镜,接过造纸厂的规划图仔细琢磨。 陈情再次态度坚决地走到文局长身边,“局长,高凡比你们想象的聪明,而且他根本没想活下去,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对徐琳琳下手。让我去试试吧!” 厂子构造简单,规划图一目了然,特警大队长刚才说的的确是最佳方案,别无他法。 这会儿,邸云峰拿起望远镜,借着照进窗子的城市微光看到目标房间里的状况。 是一间废弃办公室,放着一些杂物,可以辨别出一张塌了一半的办公桌,一面破碎的长条镜子,徐琳琳头上套着一个麻袋,双手双脚反绑在一把椅子上,整个身子都暴露在窗口里,她很恐惧,不时扭动身体,手臂上可见鲜血。视野里并没有高凡的身影,但依稀可见一个细高的残影在窗子旁的墙角里晃动。 邸云峰暗叹高凡的确足够聪明,他应该是猜到了如果徐百万联系警方,狙击手就会在对面的楼上设伏。 文局长第二次拿起望远镜观察,陈情再次请求。文局长转头怒斥道:“这不是记者采访,鬼知道他有没有远程武器,非警察之外的人绝不准许去冒险!”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显示七点四十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必须在这二十分钟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在保障人质安全的前提下,最好活捉高凡,其次击毙高凡。 陈情抑制不住情绪,泪流不止,佟小雨紧紧握着她的手,尽量给她一点安慰。 指挥所里好像弥漫着一个高气压团,鸦雀无声。文局长第三次放下望远镜后,宣布道:“把突击小队分成三组,第一组三人,要最好的射手,只带枪,不要防爆盾,按计划潜入办公大楼从西侧楼梯上,七点五十分到三楼走廊中断埋伏好,确保隐秘,第二组从东侧楼梯上,随时接应第一组,第三组沿墙转移到窗口下,准备投掷震爆弹。徐百万,你马上给高凡打电话,告诉他——” 话说到这停了,因为大家忽然意识到,自从下了面包车,谁也没有再看见徐百万、陈长斌和方林这三个人。 邸云峰马上给徐百万打过去,无人接听。转瞬,大家明白,这小子是趁乱跑了,他在害怕警察调查他。 文局长面皮抖动,吩咐道:“李荣富,你们几个去抓徐百万,他现在应该正奔着高速路口走。” 邸云峰看得出,文局长是想让徐百万打电话告诉高凡钱已经准备就绪正在赶来的路上,放松高凡的警惕,然后等突击小队埋伏好之后再给高凡打电话吸引高凡的注意力,掩护突击行动,现在,这家伙竟然不顾女儿的死活跑了,简直没有人性! 他不太想去抓徐百万,想留在这里看着高凡落网,可这会儿显然不是挑剔任务的时候,只好跟李荣富向外走。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来,惊讶地发现是齐盼盼的手机号码。 与此同时,负责监测手机信号的技术人员打给李荣富,报告齐盼盼的手机产生了信号,地点是在县内。 第30章 弟弟 邸云峰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跑回文局长身边,用免提键接通那个电话。 半晌,高凡的声音传来,“邸云峰,我妹妹把你当朋友,所以早晨我没杀你,我的事做完了,现在需要这笔钱逃跑,给我一个机会。” 文局长压低嗓音提示邸云峰先稳住他。 邸云峰道:“亏你还知道我是高晓晴的好朋友,我愿意帮你,你在哪,我们见面说。” 高凡继续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哪,你也知道我在哪。徐琳琳跟我没有仇,我不想滥杀无辜,只想要钱,你让警察撤,我拿到钱之后就放了她。” 文局长和邸云峰同时拿起望远镜,看向远处办公楼的房间,徐琳琳还是坐在椅子上,高凡还是躲在角落里。 邸云峰迟迟没回话。 高凡又说:“你们看见徐琳琳了吧?但是你们看不见我,我在三棱刺上绑了一根木杆,站在我这个位置就可以捅进她的脖子,狙击手打不到我,除非能打断木杆,呵呵,有把握吗?” 文局长眼神暗示特警大队长立刻行动,大队长走到门外,用对讲机发出指令,视野范围内的所有警员全都亮出武器,片刻后,一支小队从西侧院墙翻墙而过,趁着夜色一个接一个潜入办公大楼,迅捷无声的动作仿佛一场默声电影。 高凡忽然变得很急躁,“看来你们是不想让徐琳琳活了,那就亲眼看着她死吧。” 说着,电话里传来徐琳琳惊恐的尖叫。 这家伙有几只眼睛,竟然能看到所有人吗?邸云峰很吃惊,文局长也没能及时作出反应。 关键时刻,陈情夺过手机,“高凡,我是陈情,冷静一下,让我见你一面可以吗?” 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惊叹,旋即没了声音。 陈情继续道:“你不是说你会感谢我的吗?这次就算你还我人情行不行?我不代表警察,不代表狱方,只是作为你的朋友,跟你见一面,跟你说些话。” 高凡激动地吼道:“你别给我添乱!我也不想杀无辜的人,但他们不给我机会!” 陈情用无比诚恳的语气说:“答应我,好吗?你答应见我,他们就会暂停行动。” 电话那头出现摔打声音的响动,狙击手即刻做出射击准备,但高凡并没有出现在窗口。 许久,声音消止,高凡道:“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一个人过来,如果他们还乱动,别怪我辜负你的友谊了。” 陈情祈求似地看向文局长,文局长拳头攥着“咯咯”响,最后命令道:“所有人暂停行动,让她去试一试。” 立刻有警员给陈情准备防弹衣还有警用喷雾,陈情什么都没接受,“他让我去,是因为相信我,我也要让他知道我相信他。” 邸云峰本以为这种情况下文局长不会再纠结徐百万,可文局长怒吼着让他们马上行动起来,李荣富赶紧带着他、攀天星和佟小雨跟陈情一起下楼。 在楼下分别之前,邸云峰叮嘱陈情注意安全,陈情微笑道:“放心吧,我有把握让他跟我一起走出来。” 因为埋伏已经暴露,道路两端的交警干脆封死交通,造纸厂门前的路上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陈情缓慢而坚定地跨过马路,从两扇生锈大铁门的缝隙中钻过去,踏进造纸厂范围。 她今年三十四岁,当记者十年了,采访过上百人,有勇斗歹徒的警察,有见义勇为的市民,有浪子回头的囚犯,也曾帮走投无路的错案家属伸冤,所有这些人中,让她念念不忘的,只有高凡。 她这三十多年,从未求过位居高官的父亲,但当初为了给高凡减刑,她破例跪在她那铁面无私的父亲面前。 她也一直在计算着高凡出狱的日子,幻想着再见面的场景,甚至开始帮他联系成人学校,帮他物色工作,帮他规划人生,高凡在她心中不仅仅是一个采访对象,也不仅仅是一个悔罪良好的典型,而更像一个需要关爱的弟弟。她计划在高凡出狱那天亲自去接他,万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她很相信缘分,世界上那么多人,她觉得能在人群中擦肩而过都是一种缘分,能面对面跟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更是缘分,高凡出现在她生命里,把缘分的奇妙诠释得更加淋漓尽致。 也许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成长过程中都曾有过一个幻想,幻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很有钱或者很有权,让他们可以不怎么努力就能过上富有的生活,陈情就出生在想象中的那种家庭,老爸是司法高官,老妈是全省五百强的企业家,她出生时就含着金钥匙,闭着眼睛就可以拥有常人努力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然而她知道,有时候拥有太多物质的东西并不一定就幸福。 陈情的不幸福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她是少数出生在这种家庭中而不觉得自己特殊的小孩,从小努力学习,跟同学打成一片,利用自己优渥的家庭条件获得更多学习资源,并积极与人分享,她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她通过自己刻苦努力得来的,从未靠爸爸妈妈。 她的不幸福源自于她的弟弟。她有个弟弟,也患有白化病。说来奇怪,白化病是一种十分罕见的遗传性疾病,普通人一生中都难以见过一个病例,她却认识两个。 弟弟小时候也聪明可爱,继承了爸爸的智慧和妈妈的美貌,爸爸妈妈曾花了很多钱想了很多办法给他治疗,但这个世界就没有针对这种疾病的特效药。 起初还好,弟弟并不在意,还会跟玩伴们解释这种病不传染,只是看上去有些吓人,直到青春期,他越发在意自己的与众不同,尤其是同样处于青春叛逆时期的同学们越来越多地给他异样眼神,他开始变得孤僻,暴躁易怒,心底生出强烈的自卑,而这种自卑又驱使他去找自己的优势,建立自尊。 他最大最简单的优势就是爸爸的权势和妈妈的富有,渐渐开始飞扬跋扈,玩世不恭,反抗那些对他另眼相看的人,反抗又很快变成欺凌,他彻底变成一个问题少年。 母亲理解他,心疼他,每次惹祸都给他解围,给他大把大把的钱满足他的种种欲望。 父亲截然相反,觉得他丢脸,骂他打他,没收他的零花钱,想以此矫正他的三观,改邪归正。 一面是宠溺,一面是严苛,弟弟的形态进一步扭曲,越发乖张暴戾。 弟弟始终认为母亲才是最爱他的,而父亲根本没为他做过任何事,所以他不断闯祸,逼着父亲为他做事。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比如打人,比如毁坏人家东西,后来酗酒飙车,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虽然父亲从来没有为他说过话,但社会就是这样,你在那个位置,那些趋炎附会的小人就愿意放弃公正为你做事,所以弟弟并没有受到过太严厉的惩罚,依旧如正常人一样上学,长大。 陈情上大学时,弟弟读高中,已是知名的阔少,号称市里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甚至一些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像小跟班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这一切父亲都知道,依旧打他,骂他,警告他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大学开学第一周,他看上学校里公认的最漂亮的一个学姐,立刻展开追求。他并不是爱上她,仅仅是觉得最好的东西应该属于他。 学姐告诉他自己有男朋友,他就约学姐的男朋友在一家路边咖啡馆见面,拿出十万块钱现金买他们分手。 出乎预料,男朋友立马就同意了,马上给学姐打电话说分手,话语很绝情。 弟弟轻易就达成目的,感觉很没意思,又想到这男朋友一定是个人渣,决定教训他。 男朋友拿着钱出门之后,弟弟也出了门,开着自己的跑车,径直从后面撞上男朋友。 他本来只是想给男朋友一点苦头吃,结果下车之后发现男朋友当场死亡,他慌了,要逃跑,路人纷纷过来指责他,尝试按住他,他更加恐慌,因恐慌而生怒,逃回车上,疯狂撞击那些路人,一直到车子撞进路边的商店才罢手。 赶去的警察把他当场擒获,事后统计他一共撞死了七个人,另外有八人重伤,包括一名孕妇和一名儿童。 这件事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舆论一度牵扯到父亲,父亲向社会表态,绝不姑息纵容,一切依法查办。 依法查办一定就是死刑。母亲心疼儿子,想尽办法救他,但有些事不光得用钱,还得用人际关系,父亲给全省上下所有能为这个案子做事的人打了招呼,一旦发现偏袒立即查处,所以没人敢出面。 就这样,弟弟被判了死刑,弟弟认为是父亲想让他死,在宣判之后提出一个要求,回家看一看,再跟一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心怀愧疚的父亲也同意了。饭桌上,弟弟指责父亲是为了保住官位才不敢救他,骂他是个懦夫,说他连畜生都不如,最后他走到窗边,对父亲说:“你就是想让我死,从我生下来你就想让我死,那我就死给你看。” 说完,他从窗户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母亲一度精神崩溃,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岁,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恢复过来后,她跟父亲离了婚,并且卖掉公司去了国外,从此再没回来过,只偶尔跟陈情联系一次。 舆论再次发酵,说这是父亲使用的障眼法,宣传是自杀,事实上弟弟已经隐姓埋名跟母亲去了国外,指责父亲是想名利双收。 父亲不堪重压,引咎辞职,但领导知道他没错,知道他在使命和亲情之间做出了正确选择,让他休一年的假,一年后官复原职。 这件事对陈情触动很大,她理解母亲救子心切,理解女人想救自己的骨肉时那种不管不顾,那种蛮不讲理,也理解最能帮助儿子的亲人袖手旁观时,母亲心中那种绝望和憎恨。 同样,她也理解父亲,倘若是其他岗位的官员也就罢了,偏偏是司法部门的,追求公平正义已刻在他骨子里,面对这件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什么,但陈情知道,他内心的煎熬无法想象,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但如果他保护了自己的孩子,就对不起所有人,外人看来,他就应该这样选择,不这样才是错,但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出发,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不失为一种牺牲。 如果说以前有时陈情也会觉得父亲不近人情,这次以后,她开始敬佩她的父亲,并引以为傲。 同样,陈情也理解弟弟,她知道他其实并不是个坏孩子,他表现出来的种种逆反行为,归根结底不是以别人的痛苦取乐,而是想要得到别人更多的理解。 从那时起,陈情开始关注犯罪的问题,在主修新闻学的同时,兼修犯罪心理学,最终拿到双学位,她觉得世界上一定有更多的问题孩子需要引导和帮助。 现实并不尽如人意,进入电视台之后,她并没有太多机会去帮助那些她想帮助的人,随着不断地制作法制节目,了解更多光怪陆离的案子,她发现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药可救。 直到她在监狱里遇见同样满头白发的高凡,恍然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弟弟,那不仅仅是形体上的像,精神也很像,充满警惕的目光深处藏着深深的自卑,一下子就触动了她。 她非常清楚地记得,采访第二天,她跟高凡说:“我们现在已经比较熟悉了,你不要再管我叫陈记者,就叫我姐姐吧,我只比你大十岁不算太多吧?” 高凡满眼错愕地看着她,似乎从来没有理解过“姐姐”这两个字的含义。 当时陈情看得出,高凡无法理解的不光是“姐姐”,还有“爸爸”和“妈妈”,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至亲之人的照顾和关爱。 现在,陈情更知道,高凡不仅没得到过长辈的关爱,还一直作为一个长辈照顾着妹妹,从他五岁开始,他就在学着当一个长辈了,他没能力赚钱改变环境,只好用拳头保护妹妹的安全,用暴力还击同龄孩子对妹妹的欺凌。 弟弟出事时,她还是个大学生,没有能力帮助他,现在她已经是人脉广泛的成功记者了,她要帮助高凡,首先不要让高凡被击毙,然后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她要给他争取死缓。 第31章 盲棋 院子里安静极了,晚风略过,鬼影森森,草丛中不时穿过一只硕大的老鼠,掀起肃杀之意。 陈情来到楼下,抬头仰望事发房间,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她尽量轻松地喊了一句,“我上去了,高凡!” 没有回应,她示意左手边墙外的特警队员不要乱动,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楼,又顺着楼梯缓慢上行。 太安静了,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临走时为了方便联系,邸云峰的手机留给了她。 这会儿,她拿出手机,拨打齐盼盼的号码。 竟然关机了。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高凡选择的这个地点几乎漏洞百出,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窗口没有遮挡,给狙击手提供了良好视野,也没有玻璃,只要一颗震爆弹丢进去,他马上就会丧失行动能力,这不太符合高凡的风格,除非他根本不想走。 而在这百般漏洞中,他又神奇地掌握着所有警察的行动,能利用镜子里看到对面的楼也就罢了,特警从东面翻墙而来,始终处于视野盲区,他除非事先安装设备,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到,可这里早已断电,无法支持监控设备 啊!会不会……陈情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只有非常了解高凡的人才会想到才会相信的可能,不由得加快脚步,一口气跑上五楼。 大部分房间的门都没了,少数有的也歪歪斜斜,走廊两侧堆着各种杂物,墙上写着下岗工人的怨言,灰尘刺鼻,一副末日废墟景象。 她看到目标房间,残破不堪的门虚掩着,门下方有一个自然破损的三角形洞口。 她径直走过去,轻声唤道:“我来了高凡,我以姐姐的身份向你保证,只有我自己,警察没跟上来,你不要乱动,狙击手瞄着你呢。” 没有回答,只有一个被堵住嘴的女人的挣扎声和含混的叫声。她在门口停下,再次说道:“我开门进来了,你就待在原地。” 说完,她尝试推门,门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把身体靠上去,用力向内顶,门缓慢移开一条缝隙。 门开的刹那,陈情一度开心地认为自己猜错了,因为如果高凡不在里面,是没办法用东西挡住门的。 然而,高凡没让她如愿。 门后是一个破衣柜,倒着,顶部没有木板,露出一个空洞,刚好对应着门上的那个破洞。 目光越过衣柜,可见窗前摆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绑着一个上身套着麻袋的女人,女人在挣扎,脚上连接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连接着一件白色的床单,床单套在折断的衣架上,在墙上投下一个酷似人形的影子,女人的脚一动,绳子就会扯动床单,进而墙上的影子小幅度摆动,好像一个人在下意识动自己的上半身。 屋子里灰尘很重,微光中可见很多脚印,陈情跨过杂物,看见女人的脚边放着一部女式手机。 高凡果然没在这间屋子里。 陈情蹲下,捡起手机,猜想高凡是不是想让她用这部手机联系,就在这时,窗外飞进来一颗震爆弹,她瞬间被夺去视觉和听觉,五脏剧痛,瘫倒在地。 也就十秒钟时间,全副武装的队员冲进屋子,发现高凡不在,立刻兵分两路,少部分人解救人质,其他人分散到其他屋子搜寻。 片刻后,文局长带领更多警员和医护人员赶到,人质也受到震爆弹的影响,处于眩晕状态,医护赶紧对她和陈情进行救治。 现场看起来很矛盾,屋内情况尤其是墙角的“假人”似乎说明高凡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指挥所那边也一直有人观察,确定高凡没有离开房间,但如果高凡一直不在,又不可能掌握警察的行动,在关键时刻给邸云峰打那个电话,那部女款手机经确认不是人质的,手机上有一个好看的手机挂件,印有“盼盼”字样,所以刚才的通讯工具也在,那么高凡还是应该在这里,看见情况不好爬进衣柜,钻出门走了。 刑侦工作有时就会出现这种矛盾局面,现场和直觉并不统一,往往这种时候警方要相信现场。 因为有之前的经验,所以这次造纸厂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高凡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逃出院内,所以文局长下令全体人员进行地毯式搜查,包括楼顶、纸浆池、管道、机械设备内部,尤其是有没有规划图上没出现的连接外部的地下通道,总之要做到无死角。 造纸厂内一时风声鹤唳,大批警员涌入,三人一组,在警犬的配合下“碾过”每一寸土地,文局长也亲自参与到搜查中,其凶狠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就算大家因为再次被高凡耍弄而恨得牙根痒痒,他们还是低估了高凡的能力。 将近一个小时后,造纸厂被翻了个底朝天,连走廊里的旧衣柜都被暴力拆开,却没有发现高凡的影子。 震爆弹爆炸时人质头上套着麻袋,受到的影响较小,这会儿先陈情一步清醒过来。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她交代说自己不叫徐琳琳,只是一个站街女,傍晚时分被一个长得很白的男孩骗到这里,绑在椅子上,她胳膊上的不是血而是红色铅油,男孩告诉她很快就会有警察过来救她,救她之前大概会使用一种爆炸性武器,会让她很痛苦,不过不必担心,并不致命。 她的包在现场,文局长检查过随身物品后,确认情况属实,问她高凡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回答:“把我绑在这,在旁边鼓捣一会儿什么就走了,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应该有好几个小时了。” 说话时,她的眼睛看向墙角的半截衣服架,意思那就是高凡鼓捣东西的地方。 如此看来,高凡是制作了一个障眼法,他给徐百万打电话的时候并不在这里。 可还是那个矛盾,高凡如果一开始就走了,是怎么看到警察的行动的呢?齐盼盼的手机为什么会放在这?他做这么一个障眼法的目的又是什么? 文局长从警几十年,有找不到证据的时候,有缺乏线索的时候,但很少有理不清头绪的时候,今天是第一次,他觉得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觉得每一种推测都说得通,但又有不合理的地方。 终于,陈情苏醒了,首先质问文局长为什么不讲信用,如果高凡真的在这里,特警队员移动到窗口下时徐琳琳就会死。 文局长冷冰冰地说:“让你来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掩护队员行动,他那种冷血的畜生根本不可能停止犯罪。你现在马上报告进入大楼时的状况,有没有发现高凡逃跑的迹象?” 他的眼中充满质疑,好像在揣测有没有可能是陈情在给高凡通风报信,并帮助高凡逃跑。 陈情狼狈地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抹掉嘴边的呕吐物,嘴角挂着冷淡的笑意,“他没有逃跑,他根本就不在这,一开始就不在。” 质疑声七嘴八舌。陈情提高声调压过他们的声音,“盲棋。你们听说过下盲棋吗?两名棋手面对面坐着,蒙着眼睛,口述自己要移动的棋子,一旁的操作人员根据双方的口述在真实棋盘上走棋子,最终确定输赢,更有厉害的人可能静坐在密闭的房间里,不用棋盘,让助手传达消息,同时跟屋外三名不同的选手下三盘棋。这种高人要在头脑中模拟出棋盘,还要精准记住自己和对手走过的每一个棋子,更要根据对手走的棋子猜测对手的心理状态。见面时我就跟你们讲过,高凡有这种在头脑中模拟场景的能力,他把人质绑到这里时就想到你们会在对面楼设置狙击手和指挥所,也知道最佳的强攻路线是从西侧翻墙而入,最后使用震爆弹解救人质,这一切都在他脑袋里演绎,按照时间有序推进,所以就算他身处别处,也能假装在现场,他在跟你们下盲棋,制造假象拖延时间!” 屋子里鸦雀无声,如果陈情说的属实,高凡的确是一个天才,一个可怕的天才,只不过他用这天赋来犯罪了。 文局长也不做声,拿起现场的那部手机,按键没有反应,处于关机状态,手机挂件上的名字证明它是高凡从齐盼盼处拿走的那一部,可高凡刚刚跟邸云峰通话用的是齐盼盼的电话号码啊…… 忽然,他想到一种可能,迅速开机,查询通话记录,最后一个并不是打给邸云峰的,他拨通邸云峰的手机号码,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储的陌生号码。 他把号码记下来,马上打给信息科,片刻后,那边反应这是一个叫张军鹏的实名制号码。 果然,这小子换了电话卡,把张军鹏的电话卡放在了齐盼盼的手机里。 所有线索一股脑儿汇聚上脑海,包括高凡第一次打电话给徐百万轻易就吐露出绑架的地点在造纸厂,包括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易攻难守,包括他主动打给邸云峰表示自己已经杀完人只想拿钱逃命,也包括徐百万一反常态突然带着自己的手下逃跑……半路途中那个短信! 该死,这才是高凡的计划,他知道警察找完李大眼儿之后一定会去找徐百万,所以不管徐百万愿不愿意让警察救徐琳琳,警察都会参与进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伪造一个绑架现场,他带着徐琳琳躲到别处,半路途中再给徐百万发短信告诉他真实的交易地点,他还是想把徐百万骗过去杀了他! 他打给邸云峰、同意陈情上楼、把齐盼盼的手机留在现场、伪造一条逃出屋子的通道,都是为了迷惑警方,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他妈的,这该是多么可怕的谋划能力,而且不光是思路,这个计划能够成功他必须笃定徐百万不想配合警察救女儿,他连徐百万那种社会老油条都能轻易拿捏! 文局长马上尝试联系徐百万,徐百万的手机还是关机,他又打给李荣富,李荣富说交警大队协助他们查到了徐百万开来那辆车的行踪,还在县内,他们正在赶过去。 文局长告诉他们最新情况,然后火速打电话给技术部门让他们对徐琳琳的手机号码进行监测。 技术人员反馈说正想跟李荣富队长汇报,高凡掌握的三个手机号码现在有两个开机,一个是张军鹏的,一个是黑强的,两部手机都刚刚开机,齐盼盼的在结束之前那次通话后就关机了,徐琳琳的现在监测不到信号源,很可能也处于关机状态。 张军鹏的手机号码在这里,那么黑皮的号码应该被高凡留作与徐百万联络,现在在高凡手中,可惜当时手机基站比较稀疏,技术也不完备,无法单纯从手机信号确认精准位置,只能大概明确是在城区还是某个乡镇。 一筹莫展之际,技术人员忽然兴奋地汇报说:“局长,我们刚刚查到黑强那部手机开启了gps定位功能,现在可以确定精准的经纬度坐标……是在……城南待拆迁的平房区……不……它在移动……好像在一辆车上往城外开。” 2004年,gps还不是手机的标配,只有少数高端手机装了gps芯片,想来高凡是把黑皮的手机号装在了张军鹏的手机里。 文局长立即带人去追击那辆车,出发时是晚上九点半,当时所有警察都以为高凡这次终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殊不知这才仅仅是高凡三日逃杀的第二天。 第32章 狡兔三窟 从临时指挥所里出来,邸云峰他们一起坐上警车前往交通指挥中心,攀天星开车,李荣富联系交警大队,让交警大队立刻派人到各个出城路口设卡拦截徐百万的车,同时让指挥中心集中力量筛查全市各交通岗的监控录像,确定徐百万车子的行动轨迹。 徐百万的车是县内仅有的两辆豪华大奔之一,车牌号四个八,很有辨识度。 警车上,邸云峰晕得厉害,有时甚至错觉车子翻了,毫无征兆地掩护其他人。 佟小雨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闭上眼睛休息,可闭上眼睛之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尝试思考徐百万是不是还有所隐瞒,以集中注意力抵消身体的不良反馈,然而想着想着就进入无意识状态,清醒后身体发麻,脑子发空。 : 车子停在交通指挥中心门前,李荣富说自己跟攀天星先上楼,让佟小雨把邸云峰送到旁边的医院,邸云峰说自己没事,但说完就扶车呕吐,连站都站不稳。 佟小雨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云峰,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样下去不仅帮不上忙,还会让我们分心,听我的,去医院吧。” 看着三位同事无比关切的神情,邸云峰只好同意,佟小雨扶着他走进第二人民医院。 上楼时,邸云峰说:“刚才我们太自信了,自信我们一定比犯罪分子强,现在我觉得徐百万还是有所隐瞒,高凡给我打电话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事情可能比我们看到的复杂。” 佟小雨挽着他的手臂,“天底下不止有你一个警察,没有你很多事情也有人办,现在,你,要想的是,怎么尽快恢复过来。” 他们俩在医生的安排下进入病房,佟小雨把邸云峰交给护士,赶去跟李荣富汇合,护士给邸云峰接上仪器,扎上营养液,警告他如果他安心休息,很快可以恢复,但如果胡闹,病情会越来越严重。 病床柔软,刺激出邸云峰身体深处的疲惫,他的脑袋刚一接触枕头,人就陷入到昏沉状态。 李荣富那边,几个人跟指挥中心的警察紧锣密鼓地筛查造纸厂附近的道路监控录像。 2004年,小县城还没实施“天网”工程,警方调查路面信息主要依赖于交通探头,但道路监控摄像头覆盖远没有今日密集,且大多数是只有违章抓拍功能的照相机,录像设备只在几个主要路口有,筛查起来并不是很容易,不过李荣富相信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因为按照时间推算,他下达命令时徐百万应该还没有出城,如果他在下达命令后出城,会被交警拦下,如果始终没有出城,迟早会在摄像头下露出痕迹。 常人认知的刑侦工作大都是准确的推理、紧张的追捕、激烈的战斗,但真实的刑侦工作更多时间是在幕后乏味地挖掘信息。 如此过了一个小时,大概就是文局长那边推测出高凡真实计划的时候,终于有一名交警发现车牌号四个八的大奔出现在一处监控视野的边缘,停靠在路边,路上是一座住宅小区。 锁定位置,专案组马上驱车前往,车子刚刚发动,文局长打来电话说绑架现场是一出空城计,高凡很可能还要跟徐百万见面。 李荣富没有说话,他自认为经验丰富,此时也只能暗暗感叹高凡的老道;攀天星也没说话,他自认技高一筹,此时却也只能佩服高凡的狡猾;佟小雨亦没有说话,但她在心中肯定了邸云峰的说法——徐百万一定没有说实话,否则高凡不可能想这么多办法只为见到他。 警车没有涂装,只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安静地疾驰在夜幕中,九点半了,小小的县城进入睡眠模式,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明显稀少,只有一些ktv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歌声以及街边烧烤摊上打赤膊的“膀爷”们把酒言欢。 距离目标地点越来越近,攀天星集中十二分精力绕向目标车辆车头的方向,做好突击准备。 然而,就在他们转过路口,奔驰车出现在视野里时,对方远光灯忽然亮起,伴随着车胎磨地的声响迎面驶来。 攀天星迎头撞过去,想将其逼停,可在安全刹车距离内奔驰依旧在加速,他只好猛打方向盘紧急避让,两车擦肩而过,撞碎了后视镜。 几个意思?怎么暴露的?来不及多想,李荣富摇下车窗,将爆闪灯吸在车顶,拉响警报和闪灯,掉头追击。 驾驶技术是警校的必修课,有的学生重视,有的学生不重视,攀天星属于重视的那一种,各种车辆的驾驶炉火纯青,可徐百万的司机显然也不白给,加上奔驰车性能优越,拐出路口驶上主要干道时两车已拉出很远的距离。 李荣富马上呼叫交警支援,在后面穷追不舍。直路上,奔驰车不断拉开距离,弯路上,攀天星几乎以翻车的速度缩短距离,那一夜很多市民都听见了引擎濒临临界点的轰鸣和接连不断的急刹车声。 十分钟后,交警的车辆横栏在前方,奔驰猛然右转,擦过路旁的电线杆拐进一条狭窄小巷,交警的车加入追击,通过扬声器向徐百万发出警告。 半个小时后,四辆车渐渐远离城区,进入外环干线。这时,李荣富意识到徐百万好像并不是想逃跑,而是故意带着他们兜圈子,他觉得这里有问题,可又不敢轻易改变计划,只好继续跟着。 之后的半个小时更多警用车辆参与进来,奔驰车逃无可逃,一头扎进路旁的野地,最终卡在一个土堆上,司机跳下车,头也不回地朝野地深处逃去。 桑塔纳随后赶到,专案组三人跳下车,发现车内空无一人,随即狂奔着去追赶。 李荣富鸣枪示警,对方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怒由心生,停下脚步瞄准逃跑者脚边的地面,一枪打过去。 逃跑者腿一软,摔倒在地,攀天星怒吼着追到后方,一个飞扑将其按倒。 不是方林,不是陈长斌,也不是徐百万,而是一个之前从没见过的年轻人,他在笑,朝李荣富伸出手腕,道:“超速驾驶,罚点钱就没事了,带我回去吧。” 李荣富累得喘不上气,愤然将其撞倒,压在身下,甩出手铐分别套住其一只手腕和一只脚腕,大有报复他一下的意思。 佟小雨从后面追上来,询问年轻人徐百万在哪。年轻人态度情轻蔑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看得出,他应该是徐百万的小弟之类的角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混混,不给他使点手段他是不会老实交代的。 佟小雨灵机一动,道:“你老大正在跟人家火并,你却想要偷走他的车,怎么这么不仗义?” 年轻人瞪起眼睛,“谁不仗义了?我最仗义,斌叔让我管好老大的车,我听他的还有错?” 佟小雨瞅着李荣富说:“看来他不是团伙的核心成员,应该不知道什么,先带回去关起来吧。” 这会儿,李荣富恢复了一些,他可不会像邸云峰一样配合佟小雨的小心思,薅起年轻人的领子,道:“我他妈只问你一遍,陈长斌和徐百万把车交给你之后去哪了,都跟你说什么了?你要是不老实回答,我就把你绑在车后面拖回去!” 崇尚暴力的人一般也都害怕暴力,看着李荣富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年轻人怂了半截。 迟疑之际,李荣富拽着他往野地边上走,他动作别扭,走不快,李荣富就在后面踢他,他连滚带爬,说警察暴力执法。 李荣富不管不顾,连踢带拽地把他拽到桑塔纳后面,将手铐挂在拖车钩上,转身就要上车。 年轻人忽然喊道:“我操,你们来真的啊?我说我说,斌叔把老大的车交给我,让我停在路边,说警察不来不要动,警察要是来了就马上开走,别出城,尽量带他们兜圈子,能转多久转多久,坚持不住了就扔车逃跑,不用怕被抓。他们去哪了我不知道,斌叔找我时老大都不在,我是个小崽子,没那么容易知道老大的事儿。” 李荣富听了一下,坐上驾驶位,打着火,年轻人大声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他妈真不知道,你们给我拖死我也不知道啊!” 看他鼻涕都吓出来的样子,所说应该是实情了,这意味着徐百万是故意把车留下吸引警察注意力的,他是铁了心跟高凡见面,想通过自己的方式解救徐琳琳。 另外一边也在紧张行动。文局长带着车队去追高凡。这种定位不能像导航地图一样显示位置,只能实时更新经纬度坐标,具体是什么路线和什么车只能靠脑袋分析。 起初还好,信号很强,可以判断车子是沿着一条省级公路向山区的方向开,文局长他们一路追赶,每超过一辆车就减速观察,必要时责令停车盘查,查了几量,都不是。 后来信号变弱,更新频率变慢,文局长只能继续按照老方法持续追踪,同时猜想高凡是已经做完案正在逃跑还是跟徐百万一起前往某个地点,都有可能,无法确认。 警察们想法很多,其中最大的疑点是这条路出城时要经过一个交警设的卡哨,高凡和徐百万都是明令检查的对象,交警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放行,他们是怎么出城的呢? 再往前就是山区了,车辆明显变少,信号越来越差,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坐标更新,等到技术人员汇报时,文局长惊讶地发现坐标位置到了他们后方。 过去五分钟之内,他们只超过一辆市政的垃圾清运车,他们马上掉头回追,发现那辆垃圾清运车正在开往山里的垃圾填埋场。 抢了垃圾清运车吗?还是藏在了垃圾里?文局长下令拉响警笛,跟着进山,用扬声器发出警告。 清运车司机听见警告,从后视镜看见三四辆警车,吓得一脚刹车停在路边,举起双手跳下驾驶室。 警察们端枪包围,一部分审讯,一部分盘查,司机发誓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干,检查人员也没有发现车辆内藏匿可以人员,文局长随后让司机把垃圾翻下来。 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有警员拨打了黑皮的电话号码,垃圾堆里传出响亮的铃声,警员们小心翻开,发现一部高端手机——只有一部手机,没有高凡。 狡兔三窟,高凡不仅设计了假的绑架现场,还想到警方有可能通过手机定位追踪,设下了第二重圈套! 文局长压制着内心的愤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终于想到一个细节:高凡既然知道手机有定位功能,那就不可能提前把手机开机扔在哪个垃圾桶里,而是得在垃圾车经过时开机,马上丢进垃圾车内。 他计算一下时间,拉起司机,问:“你这辆车负责哪个区域,一个小时前在什么位置装车?” 司机想了想,回答说:“在南岗旁边的仓储区,你们要是找这个手机的主人的话,我有点印象,是个男孩,长得很白,我们刚要停车他就把一个东西直接扔进车斗里了,我以为是手机模型啥的,就没太细琢磨。我装车时他走进一个仓库,我装完走的时候有两个人也进了那个仓库,分两头进的,鬼鬼祟祟。” 第33章 仓储区 病房里一切都是白色的,床单、窗帘、柜子、灯光、天花板,而窗外的世界完全漆黑,强烈的对比之下,邸云峰感觉自己的精神好像脱离了肉体,能看见自己在睡觉,却又搞不清楚这精神寄托在哪。 忽然,病房的门被护士撞开,一个满头是血的人被抬进来放在最角落的一张病床上。 情况似乎很严重,护士们手忙脚乱地给其上了呼吸机,接上监测仪器,屏幕上绿色的线条缓慢起伏,跟着护士又拿起除颤仪,对着病人的胸口开始电击。 邸云峰心说怎么搞的,这种状况应该去重症室,怎么弄到普通病房来了?他想说话,发现精神无法操控肉体,根本开不了口。 片刻后,一个护士挪开一点位置,露出缝隙,他看过去,发现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小女孩,再仔细看,他瞬间汗毛倒竖——那个病人分明是高晓晴,一双弯弯的眼睛,即便闭着也在笑。 他大声呼喊,没有声音,他想走过去,肢体不听使唤,他知道自己这是魇住了,剧烈挣扎,唤醒自己。 某一刻,他以为自己恢复过来,走下了床,可转瞬发现自己还是像死猪一样沉睡在病床上。他继续大声喊,用力晃床,尝试制造出噪音唤起别人的注意,可高晓晴全无反应,护士也无暇看他一眼,好像他们并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那是一张甜美可爱的脸,长着一层细细的汗毛,苍白的脸色把嘴唇衬托得更加红润,但那张脸毫无生气,像是一张白纸,像一个布娃娃,稍有不慎就会被毁掉。 高晓晴死了吗?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胡思乱想之际,心脏监测仪发出一长串警报,忙碌的护士们一下子停了动作,肩膀塌沉下来。 还是醒不过来,邸云峰急出眼泪。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用力撞开,一道白色影子如野狼一样倏然而入,跑到床边。 竟是高凡。 高凡先是推开护士,查看高晓晴的状况,护士们告诉他她们已经尽力了,他暴怒,从腰间掏出三棱刺,一刀捅进一个护士的心脏,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你们救不活她就陪她去死吧!” 鲜血弥漫,护士惊慌逃窜,高凡在后面追,追上一个不管前胸还是后背就是一刀,刀刀贯穿身体。 眨眼间,白色的病房被血液染红,四个护士狰狞万状地倒在地上,高凡身体剧烈起伏,来到邸云峰面前,龇牙怒目,“你不是我妹妹最好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 邸云峰回答说自己已经尽力了。高凡吼道:“放屁!你还好好的活着呢,我妹妹却死了,你这就是竭尽所能吗?你这个废物,也去陪我妹妹吧!” 说罢,高凡高高举起三棱刺,对准邸云峰的眼睛,猛然刺了下来。邸云峰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 冷汗湿透全身,头皮在跳,邸云峰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坐在病床上,病房里有三个人正惊讶地望着他,他们是一个护士和两个病人。 许久,邸云峰才意识到刚刚是一场噩梦,再次躺回床上。护士走过来问他情况,他说没问题,护士便出去了。 那几句话还在脑海中回荡,“你不是我妹妹最好的朋友吗?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你还好好的活着呢,我妹妹却死了,你这就是竭尽所能吗?” 是啊!我尽力了吗?高晓晴去向成谜,而我竟然像个病秧子一样躺在病床上,当初高晓晴奋不顾身地拦在我面前,如今她被迫害,我竟然束手无策? 邸云峰如此想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恍然间,他听见拿两个病人在聊天,透过话语知道他们是南岗仓库的管理员,因为同时吃坏了肚子,所以下班后过来就诊。 年纪稍小的一个说:“老王,我还是觉着我看见的影子是那个越狱杀人犯,要不然咱俩报警吧,能得五万块钱赏金。” 年纪稍大的一个说:“你可别做梦了,是不是还不一定呢。再说就算是,那也不是普通杀人犯,搞不好警察一直抓不着,他再回来把咱俩攮死喽,这钱我可不敢挣。” 邸云峰混沌的脑子被注入一丝力量,坐起来让他们细说。他们瞅了瞅邸云峰,选择了闭嘴。邸云峰急不可耐地翻出警察证,严厉要求他们把事情讲清楚。 犹豫一下,年轻的那个告诉邸云峰即将下班例行检查时,他在两座仓库中间看着一个人,时间大概是一个小时以前,天黑,两个仓库中间没有灯,他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看出是个苍白的人影,他以为是小偷什么的,赶紧过去查看,可走进那个夹空,人影又不见了,他稍微琢磨一下,想到杀人犯,顿感害怕,赶紧结束巡逻走了,之后他跟老王一起下班,路上告诉老王这件事,老王说兴许是看花眼了,或者是撞鬼了,那片仓储区建设时死过人,经常有不明不白的东西,他们就没有告诉警察。 一个小时以前。邸云峰看看时间,发现两位管理员目击白影的时间差不多正是高凡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那时他不在造纸厂吗? 他不敢往深处想,急忙借来管理员的手机。他先打给佟小雨,佟小雨告诉他他们正在追击徐百万的车,他又想起一个电话号码,打给留在造纸厂那边的同事,同事告诉他造纸厂是空城计,高凡应该是躲在一辆车里出了城,他们正在追踪。 一面是在抓徐百万,一面是在抓高凡,而他掌握的情况仅仅是两个仓库管理员的捕风捉影,不能算作确凿消息,思考片刻,他决定自己过去看一看。 他拔掉输液管,起身下床,问出看见白影的仓库号码,走出医院大门,上了一辆出租车。 这会儿他还是很难受,但比刚被送进来时好些了,他在心里重新回答梦中高凡的问题,“我还活着,活着就得战斗,我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但我也不会饶恕你!” 双水县仓储区,是专门为县域企业提供仓储服务的,城郊的野地里,一大片整整齐齐的仓库,紧邻着国道,交通便利,市府在规划时想的很好,但因为县内企业发展速度缓慢,只有少部分仓库使用,缺乏统一管理,另外,建设用地是征用的耕地和民宅,用了一个城郊村落的一半,另一半居民还在正常生活,所以出现了仓储区一墙之隔就是居民区的情况。 晚上十点,月光皎洁,城郊一片寂静,民宅大都熄了灯,少数亮灯的大概是孩子们在学习,村中远远近近地传来几声狗吠。 仓储区大门口亮着几盏路灯,大门上锁,门卫房里黑漆漆,想来只有打更大爷在里面酣睡。邸云峰没有惊动他,让出租车走了之后就顺着大门下面的缝隙钻到院内。 眼前是笔直的运输路,缺少维护,柏油路面坑坑洼洼,积水折射着路灯的微光。路两旁是向外整齐排开的仓库,仓库山墙面对着路,山墙尖角部位画着大大的号码,邸云峰循着号码,快速朝目击者提供的仓库号码前进。 走到一半,邸云峰看出一些端倪,被租赁的仓库都在靠近大门口的位置,这部分有路灯照着,更深处的闲置仓库则没有灯,阴森森一片,站在光明处望过去,有点像海市蜃楼。 十八号,那是管理员看见白影的仓库,也是路灯照到的最后一座仓库,管理员例行巡逻应该只走到这里便返回。 会在这里吗?邸云峰谨慎起来,压低脚步声,靠近十八号仓库的大门,静待片刻,确认里面没有动静,他把眼睛对准大门的缝隙,集中注意力望进去。 仓储区所有的仓库都是统一规格,长三十几米,宽近十米,高五六米,四周是混凝土墙壁,顶上是钢结构拱顶,两扇门开在东西向的山墙上,有些仓库的门被租赁者换成了比较高级的伸缩门,大部分还保留着原装配置的对开铁门,眼下这间仓库就是铁门,天长日久,门扇扭曲变形,留下一巴掌宽的缝隙。 起初,里面一片漆黑,随着视觉渐渐习惯环境,邸云峰借着门缝里照进去的微光看到这间仓库只有左右两侧靠墙码放着两大排木箱,看不清楚是什么货物,中间狭长的地带里什么都没有。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大铁门“吱呀”作响,又被仓库空间放大成“轰隆隆”的回响。 邸云峰马上隐蔽,待声音过去,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觉得高凡应该不是在这里,最后望一眼就准备要走,恰在此时,他敏锐的视觉发现门缝投过去的苍白光束中好像多了一个黑色的东西。 他不确定是刚才没注意到还是新增添的,刚好那阵风把门缝吹大了一点,他便调整姿势钻到里面。 从中挤过又加大了缝隙,地面上的光束变宽,他快步走过去,看到那黑色东西是一只皮鞋,距离大门五米左右。 鞋子很新,上面没有灰尘,应该不是被丢弃的物品,周围也没有其他遗留物品,总体上给人一种谁把鞋子远远丢到这边的感觉。 这又是什么操作?迟疑的片刻,邸云峰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微弱碎响,他抬头上望,瞳孔因为吃惊而扩大。 第34章 四十号仓库 头顶上有一个人,微微晃动,脸色发紫,面目狰狞,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唇边。 是那个陈长斌,徐百万的兄弟。 认出这个人,邸云峰随后看到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细绳,绳子穿过钢结构棚顶,另一边斜下来,拴在货物垛最下一排一个木箱上。 他跑过去,解开绳子,慢慢把陈长斌放到地面上。 已彻底死亡,没有抢救的必要。 明显是高凡干的,该是做了什么陷阱,套住陈长斌的脖子,然后将其吊到高处,可是陈长斌在这,徐百万和方林在哪? 邸云峰迅速搜寻现场,确认没有活人也没有其他尸体,但地面的灰尘上依稀可辨四种脚印,其中两种分别从东西两扇门进来,在中间汇合,又顺着东面的门出去,轨迹干净,应该没遇到突发情况,另外两种脚印一个是陈长斌的,从东面的门进来,走到被吊起来的位置消失,周围有蹬踹痕迹,另一种比较乱,行动轨迹覆盖整个仓库,拴绳子的地方有一大片,推测是高凡留下来的。 脚印加上管理员的目击情报,邸云峰猜想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徐百万和方林一起走进来,一人一边,想要堵住高凡,但他们进来后发现高凡不在这,又立刻离开,当时高凡很可能是躲在高处,看他们是两个人所以没动手,等到第三个人陈长斌单独进来才动手。 这就像草原上的孤狼猎杀羊群,势单力薄,不能像狼群一样合作围猎,只能躲在暗处,从最后面落单的羊开始一点点下手。 可问题是高凡怎么可能知道徐百万会带两个人来,而且会有一个在后面来呢? 思考片刻,邸云峰想到徐琳琳,作为徐百万的女儿,徐琳琳一定很了解经常混在老爸身边的人和老爸的行事风格。 回想之前警方一次次被耍,邸云峰想也许这就是高凡的另外一个厉害之处,他从来没有计划,只有目的,然后根据随时看到的情况即时制定策略,这在常人来看是一种莽撞,但其实如果足够聪明,可以避免突发情况造成的慌乱,加大成功几率。 想到徐琳琳,邸云峰又意识到这里没有第五种脚印,那么一开始徐琳琳应该就没被高凡带到这间仓库里来。 邸云峰翻手机,想把情况报告给李荣富,然而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留给了陈情,他翻找陈长斌的裤兜,亦没有手机,不知道是原本就没带还是被高凡拿走了。 看来这一次要孤军奋战了。顶住啊邸云峰!哪怕干完这把就不当警察了,也一定要把高凡绳之以法! 邸云峰给自己打气,离开十八号仓库,朝被灰黑暗笼罩的仓储区深处潜行。 他不知道高凡和徐百万那边处于何种状态,不敢贸然呼喊,只能沿着剩余的仓库一个一个摸过去,好在,没有被使用的仓库只剩下二十个左右,且大都敞开着门通风,检查起来很容易。 十分钟过去,他搜完中轴线东侧的全部仓库,未发现情况,继而转移到西边,逐个观察。 这时,他意识到一个不太寻常的情况,较东侧相比,西侧这边的柏油路面并不是很完好,跟使用区的柏油路面一样坑坑洼洼,好像经常有沉重的大货车驶过,有的坑边还留有清晰的带泥轮胎印,至少在昨天那场暴雨之后还有车开进这边。 第三十六号仓库,整个仓储区西北角四个剩余的仓库之一,靠近它就可以看见高高的院墙拐角。 它的门不是原装铁门,而是一扇卷帘门,下面打开一条缝隙,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蹲着钻进去。 这道缝隙像是一张大嘴,赋予了它与其他仓库截然不同的氛围,邸云峰心跳加速,伏在地上向内观察。 没有声音,一股淡淡血腥味和躁动不安的灰尘钻进鼻孔,邸云峰来不及等看清楚里面的情况,贴地爬进去。 刹那间,他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猛然一动,一道亮光闪向他的面门。 他双臂条件反射一样护住脸,旋即看清眼前是一把刀子,将其推开,起身摆好格斗架势。 那东西也站起来,不过不是很敏捷,摇摇晃晃,很吃力,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话语,好像是个受伤的人。 伤者踉跄着脚步朝邸云峰扑来,邸云峰后撤两步,伤者脚下一滑兀自倒在他脚下。 这会儿,眼睛适应黑暗环境,他看到是方林,的确受伤了,很严重的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他帮方林翻了个身,又看到这精壮的保镖肩膀、手臂、脖子、肚子有多达十几处伤口,都是三棱刺捅出来的兔唇形状,惨不忍睹,如果不是受过专业训练,刚刚绝不会再有力气反击。 方林双眼失焦,神志不清,还在尝试把手中的刀捅向邸云峰。邸云峰按住那条胳膊,掰下刀子丢向远处,用力摇晃方林的脑袋,“我是警察!高凡和徐百万在哪?” 喊了两遍,方林的眼睛聚焦在邸云峰脸上,微微张开嘴,“四十……四十号……” 说完,他身体一抽,昏死过去。邸云峰又摇晃两下,没能把他叫醒,脱下衣服压住他肚子上的伤口。 血已经快流光了,这么做意义不大,但总得做点什么。邸云峰放下他就要去找四十号仓库,但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摸出方林裤兜里的手机,打给李荣富报告情况,并说有人受伤,要求120马上到现场。 这个时间正是李荣富他们从年轻司机嘴里问出实情的时候,也正是文局长他们在垃圾填埋场了解到真相的时候。 李荣富在电话里说:“你怎么跑那去了?我告诉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先观察,等我们赶到再说!” 邸云峰回答道:“放心李队,我自有分寸。”说完,他丢下手机,钻到门外。 出门之前,他意识到这间仓库里装满了货物,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化学品味道,让他忽然一阵心慌意乱。 回到外面,邸云峰明白这边这四座仓库其实有人在使用,每一座都是结实的卷帘门,门前都有大货车压出来的车辙,这四间仓库呈“田”字格状排列,最角落的那个是四十号。 跑过去,近处这边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邸云峰把耳朵贴在铁板上,听见里面有对话声,但是回声隆隆,听不清楚,他急忙转移到另一边的门,还是锁着,不过站在这边他注意到声音似乎也在从房顶上传出,抬头看去,可见拱形的仓库顶盖上开有一个烟囱状的开口,他不知道是什么作用,但看起来好像可以通行。 他围着仓库寻找,在南面的墙上看见一道竖梯,遂踩上去爬向房顶。爬到一半他察觉到自己还是晕得厉害,双脚离开地面,总感觉身体在向一边歪,一旦强行让身体立直,仓库却歪了,他明白这次如果再跌下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没办法,他只能祈祷老天保佑,义无反顾地向上爬。 他想:上次让你小子在我眼前逃脱,这次我决不允许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有惊无险,邸云峰穿过房檐,到达房顶,梯子随着拱形坡面一直通到笔直的房脊。 房脊有一米左右宽,爬到上面稍微好了一些,他手脚并用地通过,来到“烟囱”旁。 事实上,这样的“烟囱”房顶上有好几个,是通风口,侧面开着直径一米左右的圆洞,洞里面有风扇,还在缓慢旋转,微微发响。 风扇外面套着一个铁网保护壳,形成一个整体,四边被四颗普通螺丝固定在圆洞内沿。 并没有复杂的固定装置,邸云峰确定自己徒手就可以将其掰下来,可问题是,掰下来不可避免要发出声响,仓库内的人会有所警觉。 不行,必须得出其不意。邸云峰摸遍全身,摸到家里的钥匙,用其卡住一颗螺丝,用力向外扭。 比想象的顺利,第一个螺丝钉退出螺孔,风扇一边松懈,他如法炮制,很快扭出三颗螺丝,还剩下最后一颗。 也许是拆卸导致电路接触不良,这会儿风扇停止旋转,仓库内的对话变得更清晰,首先是徐百万痛苦的声音,“该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高晓晴的事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了琳琳。” 高凡的声音依旧冷酷,但也掩盖不住气力的虚弱,“徐琳琳是无辜的人,被我放在很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事,但你这种人渣要比他们死得惨。” 来不及了!这小子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说完就会动手。邸云峰朝着通风口大叫一声“高凡你给我住手”,直接掰掉风扇,钻到通风口里面。 没有多余的建筑结构,通风口下面就是钢结构支撑架,邸云峰直接从高处跌落。 慌乱中,他抓住一根电线,随着固定电线的卡扣不断崩断,他摔在高高摞起的货物堆上。 货物堆随即发生坍塌,伴随着一阵“咣咣铛铛”的碎响,邸云峰的位置继续下降,周身不同部位传来痛感,他护住头部,待身体稳定后赶紧观察环境。 屋子里有微弱的光线,借着这光源他首先看见的是摞得很整齐的大量绿色铁皮桶,数量至少有几千,几乎填满仓库,只留下几条用以通行的狭窄过道。 铁皮桶大都摞了五层,他刚刚压塌了身下这部分上面的三层,他正身处于二层的高度。 向光源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是一盏大功率手电,放在靠近东侧卷帘门的几个零散铁皮桶上面,门后是一块空地,被捆住手脚的徐百万躺在地上,高凡站在他身边,搬动着一个敞开口的铁皮桶,里面正向外流淌出一种赤红色的粉末,两人脚下散落着大量百元钞票。 还如前一次见面一样,高凡浑身裹着怒气,但身体异常平静。他盯着邸云峰看了片刻,低头继续把红色粉末倒在徐百万身上,看样子好像要把徐百万埋起来。 至少有两点对邸云峰比较有利,第一点是高凡身上也都是血,手臂上有明显的伤口,站姿歪歪斜斜,估计是袭击方林时受的伤,战斗力不会太强;第二点是整个仓库空间有限,一目了然,并没有徐琳琳的身影,这样免去再救一个人。 他从货物堆上滚下来,顺利落到地面上,不过刚才的跌落加重了他的症状,浑身冒虚汗,天旋地转,不得不靠住东西缓解,且他的右腿也被铁桶砸中,痛感一阵阵刺激着大脑。 距离大概二十几米,高凡不慌不忙地继续手上动作,语气平和地说:“你伤得很重邸云峰,快走吧,这些是红磷,易燃物,徐百万偷偷存放的,我要用他的东西烧死他。” 邸云峰踉跄着向前走去,走几步又站不稳,扶住东西停下,“高凡,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晓晴,你是个好哥哥,大家都很想帮助你,跟我一起把徐百万押回去接受审判吧,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 高凡把最后的粉末倒出来,放下桶,“那年你走之后晓晴一直很惦记你,如果你也惦记她,就赶紧离开这,我不想牵连她的朋友。” 邸云峰道:“正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才想救你,回头吧,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保证所有伤害过晓晴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你不想亲眼看着徐百万接受惩罚吗?” 高凡嘴角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对于我和晓晴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最公正的裁判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会懂这些。” 他自顾自摇摇头,“快走吧,警察大部队最快也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到,现在只有你自己,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斗不过我,留下也只是添一条人命。” 说完,高凡推倒旁边的几个铁桶,那些铁桶也都敞开着,红磷随着惯性泼洒出来,对着徐百万。 他捡起地上的卷帘门遥控器,把身后的门按开一条缝隙,又丢下遥控器,拿出打火机,面对着邸云峰,“你是警察,抓捕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是你的职责,所以你并不完全是无辜的人,最后问你一次,你走还是不走?” 太冷静了,太自信了,似乎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已经在他脑袋中过滤了一遍,让他确定自己必胜。 虽然他从出生到现在都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却蔑视着整个世界。 反观徐百万,嘴被堵住,双腿也被推倒的铁桶压住,肥猪一样在地上拱,脖子上青筋暴起,乍看这一幕,谁也不会想到他曾是叱咤风云的黑老大、身价不菲的企业家。 强烈的对比更加衬托出高凡的决绝,邸云峰向前靠近,继续用话语拖延时间,“你逃不掉的,高凡,认罪伏法是你唯一的出路。放下打火机,跟我走吧,我不能否认你不会逃脱法律制裁,但我以警察的名义担保会尽最大努力为你争取权益。” 没有回应,火石磨过转轮,擦出火星,继而火苗烧起来。那应该是徐百万的东西,一个很精致的煤油打火机,火苗稳定燃烧,照亮高凡苍白无情的脸。 高凡不再看邸云峰,似乎确定邸云峰没法扑上来,也不担心会引火烧身,这神态让邸云峰嗅到死亡的味道。 第35章 烈焰 红磷,化工产品,一级易燃固体,遇火即燃,这种物资应该存储在更高级别的专用仓库,绝不应该随意存放在这里,想来徐百万是在通过人脉关系偷偷使用仓储区的闲置仓库。 看着整座仓库足有上百吨的红磷,邸云峰心想高凡真的太可怕了,准确地预估了所有情况:没有二十分钟文局长他们的确不可能到这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出其不意抢走打火机,红磷虽易燃,但只要丢下打火机就跑,还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被埋在红磷下的徐百万则没有获救可能。 高凡的表情告诉邸云峰他已经决定这么做了,他想要做的事绝不会有任何顾虑,绝不会更改。 邸云峰深吸一口气,鼓起力量继续向高凡移动,同时仔细琢磨高凡的站姿,谋划如何能够将他一举制服,然而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打火机落地,烈焰爆燃的幻象。 短短不到十米的距离此时竟好像马拉松长跑一样漫长,不管邸云峰怎么努力,高凡还是离他那么远,雪上加霜的是,他随后绊上过道中的一个杂物,再次跌倒。 他躺在地上,看到高凡的手指正在放松,心想来不及了,可在想象的时间里,打火机并没有落地,高凡再次朝他投来目光,“火会烧得很快,你来不及后悔,为了他这么一个人渣,搭上自己,值吗?” 邸云峰还给他一个倔强的笑,向前爬,“你还有九天就刑满释放了,却越狱出来为晓晴报仇,值吗?” 高凡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警察和杀手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奇妙的共鸣:有些事,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也要做下去。 他点点头,似在赞同邸云峰的想法,也似在告诉自己没有必要考虑别人了。 大脑飞速运转,邸云峰忽然产生一点灵感:既然无法用武力阻止高凡,那么只能想办法攻破他的心里防线,让他自己放弃,哪怕放徐百万逃跑都没关系,想要攻破他的心理防线就要在眼下的局面中找到他没有预料到且不能掌控的因素…… 只有一句话的机会,必须用一句话让他回心转意……佟小雨或许更擅长做这种事……那丫头会怎么撒谎呢…… 啊!思维翻江倒海,现实中的时间只过了一瞬,邸云峰停下,笑起来,“你认错了高凡,这不是红磷,它们不会燃烧。” 高凡罕见地笑出声音,“你真搞笑。我的确没有太多好好学习的机会,初中的化学课听不懂,但我在监狱里很认真学习,看遍了所有能看见的书,听那些犯人给我讲有趣的故事,也学他们的手艺,我不光认识红磷,还知道怎么制作它们。” 邸云峰没有被戳破谎言的窘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既然你知道红磷就会知道这么多红磷烧起来有多么可怕,而且我告诉你,隔壁仓库里还放着大量硝酸铵,这边一旦烧起来,硝酸铵就会爆炸,威力不亚于一颗炸弹,仓储区方圆百米会被夷为平地,我死了没事,我是警察,死在战场上是我的荣誉,但墙外就是居民区,很多人现在正在睡觉,他们中有跟你叔叔一样的老实人,也有跟你妹妹一样努力学习的孩子,你忍心让他们死于爆炸吗?你不是说你从不滥杀无辜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邸云峰只能赌一赌,筹码是高凡真的像陈情所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高凡怔住了,显然这是他之前忽略的因素,他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似乎正在运输所有能量让大脑模拟邸云峰的说法。 末了,他面皮抽动,整个人突然躁动不安,苍白的额头爆出条条清晰可见的血管,“那也是徐百万害死他们的,他不该在这放易燃易爆物品!是他的错!” 成功了!高凡骨子里的善良果真没有完全泯灭。邸云峰缓慢地向前走,说道:“是,存放危险物品的是徐百万,但点火的是你。想想晓晴,高凡,她可是一个宁愿自己受伤害都不会责怪别人的人,如果她在这,一定不希望你这么做。” 高凡的全身都在抖动,像一个被欺负后无处发泄的孩子——他嘴上虽然说这是徐百万的错,但其实良心还是在自我谴责,所以他还没有丢下打火机。 但邸云峰看得出,他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似乎是在计算着有没有方法既能实现目的又不会伤及无辜。 终于接近了,邸云峰伸手就能碰到徐百万,“你在犹豫,犹豫就证明你不想那么做,再想想陈情吧,除晓晴之外,我想陈情是世界上唯一把你当成亲人的人,她把你当成亲弟弟,一直在等着你出狱,即便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她依旧认可你,没有放弃你,你不想告诉我们事实可以跟她说,她一直在争取机会跟你见面。” 高凡的鼻孔渗出血液,身体坚硬得像一块石头,冰冷的目光缓慢下移,看向徐百万,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三棱刺。邸云峰看得出他在最后决定要不要让徐百万简单地死掉。 死就死吧!邸云峰恶狠狠地想着,这样一个人死有余辜,警察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保护受害人也不算失职,只要能抓住高凡,就是完成任务,也能弄清楚高晓晴的事。 最终,高凡退却了,拿着三棱刺的那只手渐渐高过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邸云峰紧紧盯着打火机的火苗,心想一旦火焰熄灭,他就用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然而,就在这时,徐百万意想不到地挣脱开双手,突然抓住高凡的双脚,将其扯倒。 须臾间,打火机飞起来,高凡尝试抓住,邸云峰也用尽全身力气弹起来伸出手。 于事无补,火苗落在赤红色的粉末上,大团白光闪耀,烈焰一下子把徐百万吞没。 邸云峰眼疾手快,扯住高凡的裤腿,将其从红磷堆中拖出来,几乎是他离开红磷堆的同时,火焰就扩散到了那里。 高凡的鞋子因为沾染太多粉末,这会儿也烧起来,邸云峰顾不上什么,直接用手抓住鞋子扯掉,丢向远处。 再抬头,所有裸露在外的红磷都着了,发出刺鼻的味道,释放出滚滚浓烟,徐百万嚎叫着四处乱撞,又撞倒更多铁桶,黑暗的仓库变成炽热火海,一道火墙拦在高凡、邸云峰和出口那边的门之间。 邸云峰顾不上许多,扑到高凡身上,将其死死压住,习惯性地回手扯手铐,然而来时匆忙,他没带任何警具,他马上尝试解自己的腰带,就在这一过程中,高凡蜷膝,将其顶到一旁。 这会儿是邸云峰距离高凡最近的一次,他发现高凡的身体跟眼神一样寒冷,好像体内根本没有血液,好像一块千年寒冰,一靠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邸云峰实在是太虚弱了,浑身绵若无骨,但他没有放弃战斗,用出最后的力气滚回去,再次尝试抓住高凡。 高凡先一步站起来,跳到距离外,手里握着三棱刺,警告道:“在舞厅楼下我放过你一次,刚才又放过你一次,就算你是我妹妹的好朋友我也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别逼我!” 邸云峰够不到他,只好支撑身体先站起来,“放过我是你的事儿,抓你是我的事儿,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这话里多少有点挑衅的意思,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高凡的状态比他好得多,他再主动进攻也无济于事,只能寄希望于高凡可以失去理智冲上捅他,他在这其中寻找破绽。 白烟持续弥漫,让人喉头发紧,双眼流泪。高凡睚眦欲裂,“别以为我不敢!” 邸云峰不管不顾,向前挪动脚步,嘴角挂着狰狞的笑意,“我一直想要一个机会证明我是个敢为正义事业奉献生命的警察,今天这机会来了,所以除非我死,要不然绝不会放你走。” 距离持续拉近,已经到了可以把三棱刺捅进肚子的距离,邸云峰做好扑上去的准备,高凡的三棱刺也挺了起来,一个疯狂的杀手和一个执著的警察谁也没打算后退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浑身裹着烈焰的徐百万从浓烟中冲出来,嚎叫着扑向高凡,邸云峰下意识推开高凡,同时后仰,让徐百万从他们中间穿过,邸云峰收手慢了半拍,肩膀被徐百万撞上,旋转着跌倒。 此时的徐百万面目全非,人已失去理智,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支撑那残破的躯壳,这种情况下,任何人被他抓住,都会跟他一起烧死。 徐百万在不远处撞上红磷桶,复又踉跄着跑回来,高凡用三棱刺别倒一摞铁桶,暂时把他隔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邸云峰和高凡着眼现实,火焰还在扩散,浓烟还在弥漫,之前被高凡打开缝隙的那扇卷帘门处于火墙之后,绝没有办法冲过去,唯一的希望是另一边的卷帘门,可是,刚才高凡把遥控钥匙丢在了地上,那里也已被火焰吞没。 邸云峰还想到,这么一大库的易燃易爆品,随时有可能爆炸,到时候一墙之隔的居民…… 他下意识向烟雾较弱的方向移动,对高凡说:“徐百万决不能救活了,你的仇报完了,跟我走吧,看看能不能把另一边的门撬开,你还得去见见晓晴不是吗?咱俩不合作,谁也没有办法离开。” 高凡问:“为什么?” 邸云峰反问:“什么为什么?” 高凡激动地再问:“刚才为什么救我?” 他义正言辞地回答道:“没有为什么,犯罪分子也是人,在接受审判之前,警察也得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何况你是晓晴的哥哥。” 高凡迷茫地皱起眉头,头脑中似乎接受了什么新鲜理念,把三棱刺插进背后,翻身爬上货物堆,一点点向高处爬去。 邸云峰赶忙追过去,可是没机会了,他扶着桶,双腿却做不出攀爬的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凡在物资堆上不断转移向高处,最后抵达他下来时的钢架附近。这家伙,真的随时随地都能想办法。 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他花了这么多心思,绞死陈长斌,捅死方林,烧死徐百万,高晓晴的事情一定跟徐百万脱不了干系,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一旦从这出去,就会逃亡,仅仅是在双水县这一亩三分地,全县公安干警都没能抓住他,如果他从这里逃出去,再抓住他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不能放弃啊!邸云峰紧紧咬着牙齿,给自己打气,然后搬起自己的腿放在铁桶上,把自己撑高,然后再直起身子,向上抬升,再搬双腿,再向上,缓慢地向上爬向。 老天似乎没打算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在他艰难地抵达大概第三层铁桶的高度时,身下的铁桶堆垮塌了,他重新跌回地面,差一点被铁桶埋住。 他仰面朝上,推开面前斜插着的桶,看见浓烟在排风机的作用下扭成一束束,唯有高凡所在的位置因为排风机失效烟雾笼罩,高凡瘦小的身影就像一具轻浮的灵魂,爬上钢架,钻进排风烟囱。 第36章 救火 邸云峰渐渐冷静下来,心想现在不止有抓捕高凡一件事要做,仓库一旦爆炸,周围居民必然伤亡惨重。 他用另外的任务抵抗强烈的挫败感,脱下上衣,用尿液打湿,捂住口鼻,从铁桶堆上滚下来,向另一边卷帘门移动。 途中他听见身后铁桶“叮叮当当”落地,听见爆燃的气流声,听见徐百万惨烈的哀嚎,浓烟刺眼,烈火灼身,地狱也不过如此。 他辨别不清楚方向,只能保持移动,他一度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一度觉得自己致死都没能成为一名称职的警察,一度觉得只能带着对高晓晴的愧疚结束这短暂的一生了,然而,就在这混乱的思绪不停闪过脑海,他的手触碰到了坚硬的东西。 是西侧卷帘门,门下有一条手指宽的缝隙,露进新鲜空气。他贴上去,猛吸一口,振作精神,坐起来,把双手都插进去,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抬。 很重,纹丝不动,即便身体状态良好时也无法撼动。在仓储区占便宜的徐百万竟然在防盗门上下了这么大的本钱。 随即他又尝试滚过来一个铁桶,撞击卷帘门的一角,铁门发出响声,还是无动于衷。 这会儿,徐百万又摸过来,他慌忙一躲,徐百万撞在卷帘门上。他听见徐百万沙哑的嗓音喊出“救救我”。 他暗叹生命真他娘的顽强,低声道:“我也想救你啊,除非你能把门撞开!” 撞击似乎让徐百万意识到现在是在门旁边,所以再次用身体撞向门,一下接一下,每一下都发出巨响,都有血肉喷溅出来…… 邸云峰干脆站起来跟他一起撞,可仅仅几下,便虚脱一样倒在门下,身体一层接一层地冒出冷汗,提示他已经到达极限。 这次好像真的完了。 他看着浓烟如魔鬼的触手一样沿着过道朝这边延伸,在头顶汇聚,浓烟后面火光闪耀,物资堆“哗啦啦”坍塌。 储存红磷的桶是防火的,但再防火的材料也架不住在持续烘烤,估计现在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 奇迹在一声巨响中发生了。 徐百万撞上卷帘门,卷帘门发出一声巨响,一角被崩飞,不过不是向外崩飞,而是向内崩飞,徐百万也腾空而起,飞进浓烟,崩飞后,还有一辆大货车的车头出现。 大货车停下,又倒出去,卷帘门留下一个三角形洞口,邸云峰连滚带爬地冲到外面,看见大货车驶到墙角处停下,车门打开,高凡从驾驶室钻出来,爬到车顶。 他回头看着邸云峰,道:“我和我妹妹从小就没欠过任何人,现在我救了你一次,不欠你的了。” 说着,他微微一笑,跃到墙外。 新鲜的空气灌进肺里,邸云峰知道自己死不掉了,他贪婪地呼吸着,看到白烟已经把仓库上空笼罩,由于这边的卷帘门打开,空气对流,加速燃烧,整座仓库内部如同一个红彤彤的炉膛,火焰从东面的门涌出,疯狂舔食着夜空。 早有人发现火灾,墙外人声嘈杂。墙内也有人,是一个腰间挂着手电筒的大爷,估计是之前睡在门卫室里的打更人。看见邸云峰,他胆怯地跑上来,要把邸云峰带走。 邸云峰问老大爷报没报火警,得到肯定回答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挥手让其快点离开,自己转而走向墙角下,朝外面喊:“别看热闹了,离远点,很危险!” 墙外没有明确回应,但响起窃窃私语,听得出有老人有孩子,人数众多,距离也就二十几米远。 他妈的,什么时候能改一改看热闹的本性呢?在很多案例中,受伤最重的都是围观群众。 邸云峰再喊,发现不是外面的人不听,而是他嗓子被烟熏哑,发出的声音太低沉。 打更大爷在原地焦急地喊:“你也走吧小伙子,这四个仓库里装的都是易燃易爆品,还有一库硝酸铵,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真有?本来只是想骗高凡,竟然成了乌鸦嘴,或者说,高凡刚才真的是确定旁边库里有硝酸铵,并不是被他骗住了? 可走了墙外的人怎么办?从大门绕过去?太花费时间了,烘烤这么久,爆炸说话就会发生。 不行,得想个办法,得像高凡一样随时随地有办法。忽地,他注意到旁边的大货车灯还亮着,仔细听,引擎声还响着,脑海中同时浮现出整个仓储区的周边环境…… 就是这样!他叮嘱打更大爷到仓储区外的大路上等消防车,第一时间告诉消防员哪间仓库里有哪个种类的危险品,然而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挪到货车旁,爬上驾驶室,把车子退后三十米,猛给油门,朝墙冲去,速度加起来后,他换上空挡,开门跳到车外。 沉重的大货车借着惯性轻松冲破薄薄的墙壁,墙外是一条很深的排水沟,车子冲进沟里,对折翻倒。 在警校,他最爱驾驶技术,对各种车辆的操作炉火纯青,每次双脚踏上油门踏板脑海中都幻想是在公路上追击毒贩,万没想过第一次展现学习成果竟然是用车撞墙。 他从墙上的破洞走出去,看见人群受惊后退,但马上又都围了上来,年轻人们还乐颠颠地跳进排水沟,大有跑进墙内一探究竟的意思。 他朝他们摆手,声嘶力竭地让他们快点离开,结果脚步匆忙,跌倒在排水沟里,有年轻人把他扶起来,他贴着其耳边喊道:“快通知全体村民撤离,仓库要爆炸。” 危机感瞬间战胜好奇心,年轻人们调转方向,大声呼喊,把这个消息告诉附近的人,而后看热闹的人群自发散开,呼喊着跑向村子的各个角落。 邸云峰颠簸在一个年轻村民的背上,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出《口技》课文里的场景,他记得高晓晴给他背过这篇课文,他说那肯定是假的,但高晓晴坚持认为世界上有那么厉害的人。 想什么呢?邸云峰驱散这光怪陆离的想法,管年轻人借手机,打给佟小雨,告诉她直接到村子里疏散群众。 他没听见佟小雨的回答,耳朵里满是救护车、警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眼前渐渐黑暗,他把手机揣进年轻人的上衣兜,晕了。 醒来时满眼灰蒙蒙,邸云峰以为自己还在火灾现场,挣扎着喊大家快点跑,佟小雨跑过来,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 他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是在病房里,天已经亮了,又是一个阴天,乌云在窗外的天空里迅速移动。 陈情也凑上来,递上一杯水。他向后移动,尝试坐起来,这一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不疼的地方。 佟小雨先跟他说了病情:中毒症状不是很重,刚才吸过氧,可以自行缓解,腿上是扭伤,已经做了处理,之前受的伤都严重了,但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然后佟小雨警告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遵从医嘱待在医院里,并且要他保证听话才告诉他昨晚之后的事。邸云峰一心想知道后续,草草答应下来。 好消息是消防人员及时赶到,因为打更大爷第一时间把仓库中化学物品的种类告诉他们,他们做了应对措施,所以火灾没有扩展到其余三间仓库,硝酸铵没有爆炸,红磷仓库最终倒是炸了,不过墙外的村民撤离及时,除损毁一些房屋外,没有人员死亡。 听到这,邸云峰长舒一口气,暗想这应该算在高凡头上,如果不是这家伙想到用大货车撞门,说不定要伤亡多少人呢。 坏消息是高凡又跑了,他从墙上跳下去后有村民看到他,但当时大家更关注火灾,并没人注意他的去向,且当时全部警力都用来维持爆炸区周围的秩序,县内的不少交通卡口撤销,所以无法确定高凡是回城里了还是逃出了城外,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还有一点,陈长斌和方林的尸体被找到,徐百万失踪了,连身体组织都没有发现。邸云峰说他应该是化成了灰烬。 陈情更关心邸云峰和高凡在仓库内发生的事情,邸云峰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听完她和佟小雨都沉默了。 邸云峰略带感伤地说:“现在我觉得你们对他的看法是对的,他真的挺善良。” 他问佟小雨有没有找到徐琳琳,佟小雨说找到了,徐琳琳被高凡绑在汽车里,放在距离仓储区不远的一个地下停车场,现在也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身体状况还好,李荣富他们正尝试接触。 谈话间,又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衬托得病房十分安宁。 陈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佟小雨意识到她不在,眼泪瞬间滑落下来。 邸云峰左右看看,确定屋子里只有他们俩,满是疑惑地问:“怎么哭了,兄弟们有伤亡吗?” 佟小雨哭得更厉害,边哭边说:“我去了现场,那间仓库整个都没了,别的仓库也都严重变形,消防队说哪怕是他们晚去一分钟,硝酸铵就会爆炸,整个仓储区连同村子都会消失。” 邸云峰咬了咬牙,“怪我,发现着火之后我应该第一时间说服高凡报火警,当时我一直在想怎么能把他活捉,忘了报警这件事,还好打更大爷比较有经验。” 佟小雨怒冲冲地搬起他的脸,“你这个白痴,我在说你,你差一点就死了!” 邸云峰惋惜地答:“是呢,要不是差一点就死了,我肯定能把高凡抓回来,这反倒让他救了我一命。” 对牛弹琴!佟小雨抓狂地吼道:“你这个混蛋!我说你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我们大家可能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会很难过你知道吗?你心里除了执行任务还有别的事吗?”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佟小雨顾不上身份,扑在邸云峰身上“哇哇”大哭,边哭边捶打他的胳膊。 邸云峰触电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半晌,见佟小雨没有起来的意思,他轻轻捅了捅她,“那个……你硌着我了……能不能先……” 佟小雨坐起来,反应一下,脸“唰”地红了。邸云峰发笑,她也跟着笑,笑过又哭,哭了又笑。 最后她义正言辞地说:“是我建议让你加入专案组的,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原谅我自己。你这个木头人,我现在去给你买点早餐,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 佟小雨抹了抹脸,出去了,邸云峰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暖意,这种暖意似曾相识,就像当初他无意间第一次触碰高晓晴的手。 第37章 最后的机会 秋雨凄凉,病房安宁,邸云峰的大脑渐渐复苏,瞬间又投入到无尽的懊恼当中。 这是第二次跟高凡面对面,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他责怪自己当时如果能再坚强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抓住高凡?倘若殉职就算了,现在他被救下来,高凡却逃之夭夭,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称职的警察。 懊恼之余,他又忍不住思考下一步工作:凭借高凡的本事,逃出双水县不成问题,想要抓住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的希望是,既然高晓晴的事是徐百万做的,那么徐百万应该说了高晓晴的下落,高凡有很大可能去见一见高晓晴,提前掌握高晓晴所在的位置就能锁定高晓晴的去向,可是,徐百万死了,高晓晴的下落该怎么确定呢?徐琳琳会知道一些消息吗? 想着,懊恼又加重了。邸云峰觉得自己笨得要死,如果考虑事情能更周全一点,当初多问徐百万一些信息,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 随着大脑越发紧张,他开始剧烈喘息,不得不强迫自己暂时放下思路休息一阵,要不然接下来的行动大家肯定不会再带着他。 佟小雨回来时除了早餐外还带回来一块月饼,邸云峰方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佟小雨递给邸云峰一块毛巾,又把粥打开放在他身边,邸云峰胳膊肿胀,颤抖不止,拿起毛巾够不着脸,拿起勺子够不着嘴,白粥洒得到处都是,场面十分窘迫。 佟小雨嬉笑,把月饼掰开两半,一半喂向邸云峰的嘴,邸云峰咧嘴躲避,她玩笑似地继续追喂。 就在这时,满脸不快的文局长带人走进病房,场面有些尴尬,佟小雨慌乱中既想立正又想放下月饼,一不小心把月饼甩到文局长脸上。 文局长把半块月饼接住,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还给佟小雨,索性塞进邸云峰嘴里,“兔崽子,没怎么样啊,还有心思过节呢?” 邸云峰说自己没事,佟小雨则如实汇报了病情,话外的意思是如果文局长想骂人现在不是个好时间。 文局长并未骂人,用命令的口吻说:“听着,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们俩放假,邸云峰,放假期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张病床上,离开医院半步我就当违背命令处置,佟小雨,你的任务是给看住他,擅自离岗,一同论处!” 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邸云峰想坐起来为自己争辩一下,顺道显示自己身体状况并没有那么差,却又怕自己万一一下子没坐起来适得其反,犹豫之际,文局长皱眉道:“少逞能了,先把仓库里的事儿说说。” 邸云峰慢慢讲述,着重说了自己的猜想:高凡有可能从徐百万口中问出了高晓晴的下落,应该把寻找高晓晴作为突破口,确定高凡的动向,如果再失去这次机会,就别想抓住高凡了。 文局长听后面色凝重,“思路正确,高凡自始至终都在找她妹妹高晓晴,现在大仇得报,肯定会去见她。李荣富那边正在问徐琳琳知不知道高凡的去向或者高晓晴的下落。” 正说着,李荣富带着攀天星匆匆走进来,后者看着邸云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的孤胆英雄怎么又失败了?你那么优秀,不是看高凡可怜故意放他走的吧?” 佟小雨暴怒,“你会不会说人话?云峰他差点牺牲了,你就是这么团结同事的吗?” 文局长瞪他们一眼,让李荣富汇报徐琳琳那边的情况。李荣富干净利落地说道:“两个疑点,第一,美容院员工反应被绑架之前的一段时间一个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的人出现在美容院,要找徐琳琳,保安打算驱逐,徐琳琳亲自下楼把他接到楼上,大概二十分钟,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徐琳琳开车,那个人坐在后座,身材比对应该是高凡,但员工确认高凡并没有以任何方式挟持徐琳琳。第二,高凡第一次给徐百万打电话时,我们亲耳听到徐琳琳对徐百万喊自己身上有伤,正在流血,但事实上她除了手腕等地方有被绳索磨破的痕迹外,没有任何伤口。我们以此为突破口进行审讯,徐琳琳最终承认自己是有意配合高凡进行绑架的,理由是高凡是她的好朋友,另外高凡只告诉她自己需要一笔钱逃跑,没有表示过要杀徐百万。不过奇怪的是,现在高凡杀了她爸,她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对高凡的憎恨,所以我想她应该知道徐百万对高晓晴做过的事,心里也觉得对不住高凡兄妹俩,想以此弥补。她情绪很不稳定,要么是哭,要么说不知道,暂时没能撬开她的嘴,跟你汇报完我会再跟她聊,争取问出来。” 文局长不满地瞪着他,“不是争取,是必须!还有,既然她跟高凡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有没有可能直接知道高凡的去向,问了吗,反应怎么样?” 李荣富回答:“问了,她明确表示不知道,并反复强调没人能洞悉高凡的心思,反应上来看不像是撒谎。” 紧张的氛围中,佟小雨迅速给邸云峰使了一个眼色,邸云峰心领神会,“局长,我试试吧!我跟徐琳琳认识,应该能问出点什么。” 佟小雨马上补充,“是啊局长,常理上来看,徐琳琳不愿意交代的原因肯定是想保护她爸爸,但现在徐百万已死,徐琳琳隐瞒与否的意义其实都不大,这种情况下以老相识的身份出现,说说往事,没准儿就能找到突破口。” 说完,不等文局长答应,佟小雨便扶邸云峰下床。当时邸云峰的手臂上还扎着吊瓶,他想直接拔下来,佟小雨阻止他,推动床边的可移动吊瓶架,示意他这东西可以动。 他们生怕被文局长吼住,走得很快,可佟小雨似乎又担心走太快邸云峰不行,一手推着吊瓶架一手搀扶他,邸云峰则不想让领导们感觉他走都走不稳,拒绝佟小雨的搀扶。 佟小雨把手伸过去,邸云峰推开,她再伸,他再推,两个人就这样捅捅咕咕地走进走廊里。 文局长和李荣富在后面看着他们,李荣富说:“局长,你看出来没?小雨好像对邸云峰有意思。” 文局长横眉立目,“这种事儿你看得倒是快!”他顿一下,改变口气,“这俩孩子倒是都不错。” 邸云峰记忆中的徐琳琳是个个子很高、皮肤发黑、胡搅蛮缠的讨厌精,如今再次相见,他发现她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成熟女性,大波浪的卷发,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安静娴雅。听见动静,她朝门口看来,眼神也不再那么趾高气昂,反而忧郁迷茫。 她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抱膝坐在床头,涂着好几种颜色指甲油的纤弱手指夹着半截香烟,床头的烟灰缸里塞满烟头。她明显反复哭过多次,眼圈红肿,目光莹莹。 高级病房,屋子里乌烟瘴气,佟小雨把邸云峰放在沙发上,走过去推开窗户。 不等他们开口,徐琳琳道:“别浪费时间了,关于我爸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安静。” 佟小雨语气温和地说:“放心吧琳琳,你是受害者,我们有义务照顾受害者的情绪,不过请你好好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徐琳琳无意识地看向邸云峰,记忆渐渐复苏,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浮现出惊讶。 佟小雨接着说:“云峰可是始终把你当成好朋友的,在仓库里为了救你爸差一点就牺牲了,这会儿听见你在这,想来看看你,向你表达一下歉意,不过我觉得他真的尽力了,不能怪他。” 这不是个高明的谎言,因为邸云峰和徐琳琳从来不算朋友,也没有太多交集,不过有时候哪怕是一面之缘的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也会催生出一种亲切。 徐琳琳又把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邸云峰,低沉沙哑地说:“我记得你,那个借读生,晓晴的好朋友。” 邸云峰也有些吃惊,因为他跟徐琳琳并不是通过高晓晴认识的,而是通过家长的关系,这会儿她回想起来他,竟然是从高晓晴的角度,这意味着她关于他的记忆,多数来源于高晓晴。 佟小雨抢在前面说:“不过……琳琳我要提醒你,邸云峰因为放走了高凡,已经被局长责令不允许再碰这个案子,所以你们说话的过程中千万不能跟他说任何跟案子有关的事。我先出去了,二十分钟以后我再过来,两个病号,长时间交谈不利于恢复健康。” 事后,佟小雨告诉邸云峰,她是在利用徐琳琳的逆反心理,潜移默化地把徐琳琳和他划到一个阵营里。 果真,佟小雨刚刚走出去关好门,徐琳琳便问:“你真放走了高凡吗?警察还能抓住他吗?” 短短开场,邸云峰就确定李荣富的感觉是对的,徐琳琳提起“晓晴”两个字时显而易见地充满愧疚,而且她不光不憎恨高凡,甚至还担心高凡,她和高凡这对兄妹之间肯定有很深的渊源,如果能从这一部分切入,放大她心中隐藏的愧疚,一定能问出真相。 确定思路,邸云峰含含糊糊地回答:“当时仓库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本来我已经说服高凡不要点火了,可惜你爸爸把他扯倒,打火机落在地上,火还是烧了起来,我想救你爸爸,来不及,后来你爸爸身上着起火,差一点扑倒高凡,我推了高凡一把,他就走了,最后他用大货车撞开仓库的门,又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徐琳琳淡淡一笑,“他就是那样的人,报仇时有多么凶狠,报恩时就有多么拼命。” 邸云峰尽量轻松地问:“我记得我借读时晓晴还不认识你,怎么后来你们走得那么近呢?我走之后的那段时间她过得怎么样?” 第38章 同桌的你 听了邸云峰的话,徐琳琳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深邃,干涸的眼眶再次积满泪水。 她急忙抹掉滑落至腮边的泪珠,熄灭手中的烟蒂,顺手又点起一支新烟。“我的确应该告诉你,应该早点告诉你……” 如邸云峰记忆中的那样,徐琳琳也承认十几岁的自己很不懂事,仗着老爸的势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1996年冬天,初三上学期期末,她跟同桌闹矛盾,把同桌小女孩挠得满脸花,她老爸赔钱了事,但班主任老师觉得不公平,让她自己单独一座,并在课堂上指桑骂槐地为小女孩打抱不平,她本来就不满自己被孤立,听老师这么说,火冒三丈,走上讲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甩了老师一记大耳光,还摔了教具,撕了书本。 学生打老师,问题很严重,可学校得罪不起徐百万,干脆跟徐百万商量给她换了一个班级。 换到的班级就是三年三班,新的班主任老师比较随和,并没有另眼看待她,觉得高晓晴性格文静,就让她跟高晓晴同桌。 那是徐琳琳第一次见到高晓晴。起初她很看不起高晓晴,觉得高晓晴浑身上下都是一副穷酸味,开口好好学习闭口好好学习,好像学习好就超过一切似的,上课时她跟高晓晴闲聊高晓晴从来不搭茬,最多就是朝她笑笑,总之她对新的班级和新的同桌很不满,并且把这份不满都发泄在高晓晴身上。 她想了很多方法欺负高晓晴,比如在桌面上划“三八线”,她自己占用三分之二的面积,只给高晓晴留三分之一,高晓晴的胳膊一旦过界,她就用圆规扎过去;比如把高晓晴的作业偷走丢进厕所,害高晓晴挨批评;比如故意在高晓晴新洗的校服上洒墨水;再比如故意把高晓晴仅有的一支笔藏起来,看她因为不能及时做课堂笔记着急…… 当时她很得意,心想高晓晴肯定会爆发,到时候她就可以跟老师申请换到后排孩子的身边,生活会有趣一点。 然而等了多日,高晓晴并没有展现出哪怕一丁点厌烦,她用圆规扎高晓晴,高晓晴不光没有指责她这么划分区域不公平,反而给她道歉;作业没了高晓晴就抓紧时间重新写一份儿;课堂笔记没跟上就下课时间抄同学的,衣服上沾了墨水她就回家洗干净,第二天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上学,所有这些事高晓晴明明知道是她做的,却从来没告诉过老师,甚至她还从老师那里听到高晓晴夸奖她其实很聪明。 后来有一次,她玩大了,上课期间用铅笔刀在高晓晴脸上割出一条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高晓晴第一反应是安慰她没事,然后试着用纸捂住,却怎么都止不住血,最后只好向老师求助,老师当时脸都吓白了,赶紧送去医院,缝了好几针。 从医院回来,学校调查这件事,明知是徐琳琳做的,但高晓晴跟所有人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 徐琳琳堵着气问高晓晴为什么不举报她,那样她爸爸可以赔她很多钱,高晓晴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因为我们是同桌呀!” 那一瞬间,徐琳琳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惊讶于“同桌”竟然也有异乎寻常的含义。 那一天,她时不时就偷瞄高晓晴一眼,发现高晓晴依旧认认真真地听讲,似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也不感觉疼,看医生时老师帮高晓晴买了一些口服的消炎药,可到了吃药的时间高晓晴却不吃,她提醒高晓晴,高晓晴坦诚地说:“我的大小姐,我跟你不一样,药在我们家是奢侈物品,我这点小伤不用吃,留着以后我叔叔婶子生病了再拿出来吃吧。” 晚上放学,高晓晴留下来学习,徐琳琳也留到最后,红着脸站在高晓晴面前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欺负你。” 那是徐琳琳长那么大第一次跟别人道歉,让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低三下四,反而有一种很勇敢的感觉。 高晓晴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早就原谅你啦!不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徐琳琳点头。 高晓晴说:“以后你跟我开玩笑不要拿走我的笔和本子,每一样文具对我来说都很珍贵,没有了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其他开玩笑的方式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徐琳琳发誓自己不会再那么对待高晓晴,之后两个小女孩煞有其事地握手言和,还拥抱了一下。 她们的友谊从那时起建立起来。徐琳琳问高晓晴为什么那么喜欢学习,说学习一点意思都没有。 高晓晴给她解释说:“学习的确很枯燥啊,不过被老师夸奖的时候就很开心,人想要看上去厉害,就要背地里默默付出,就像大家都觉得你很漂亮,但其实你每天选择怎么打扮自己也挺头疼的对吗?” 徐琳琳一头雾水,“打扮自己和学习一样吗?” 高晓晴说:“差不多吧,反正都要花些心思。” 徐琳琳摇头说自己很笨,一看书就困,什么也学不会。 高晓晴说:“那是因为你没找到合适的学习方法。再拿打扮自己举例子,一开始可能只是在头上别一个发卡,后来才要搭配好看的衣服和发型,越来越复杂,别人要是从整体上来研究,肯定觉得打扮是个很复杂的事情,但要是按步骤拆解开来就轻松啦!学习也一样,一开始可能只是会一道题,慢慢的就会一整类的习题了,会得越多学习起来就越轻松。” 徐琳琳将信将疑。 高晓晴打开书给她讲解今天课上老师画的重点题,从写“答”开始,一直到这道题结束,徐琳琳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 第二天上课,老师提问那道题,让学生们去黑板上写,高晓晴一下子举起徐琳琳的手。 班级里所有人都很吃惊,静了好一会儿,老师才满怀期待地让徐琳琳到黑板前面试一试,还安慰她不要紧张,写错了也没关系。 徐琳琳硬着头皮在黑板上写下计算步骤,得出得数,然后做贼一样匆匆就要回到座位,可霎时间班级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胆怯地抬头,发现同学们都在朝她笑,由衷地笑,为她开心的笑,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被大家认可的滋味,幸福极了。 从那以后,徐琳琳开始认真听讲,并且发现学习比精心打扮更能让她得到关注,虽然她底子薄进步慢,但还是每一天都收获满满,自然而然地,她把侵占的桌面还给了高晓晴,再也没有欺负过高晓晴,有时候她会注意高晓晴认真听课时的侧脸,感觉一个女孩全神贯注做一件事竟然那么美。 可惜好景不长,也就一个星期之后,高晓晴被她划伤的事情暴露了,暴露给了大魔王高凡。 那次她体会到了有生以来最深的恐惧,却也见识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 初中的男孩子们为了彰显成熟,很多都会效仿大人吸烟,要么躲在厕所里抽,要么是上学放学的路上抽,徐琳琳也吸烟,但因为她是女孩子,在厕所里抽也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就顺着学校后面的月亮门钻出去,躲在大野地边上抽。 那天下了一场清雪,她趁着孩子们都在操场上玩,自己来到学校后面,点着一支从老爸那里偷来的烟。 刚吸一口,另外三个孩子也从月亮门里走出来——后来徐琳琳知道,那就是黑皮、张军鹏和喜顺,他们也分别点一支烟,悠然吸起来。 一起抽烟,算是同道中人,黑皮过来问她抽的烟是什么牌子,闻起来就是好烟。她显摆似地拿出烟盒,说三十多元钱一盒,是从老爸那里偷出来的,问他们要不要尝一尝。 黑皮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放在鼻子前深深一闻,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上去,说:“徐百万就抽这种烟,真他妈的垃圾。” 徐琳琳火冒三丈,甩手就要打黑皮,黑皮截住她的胳膊,顺势将其掳在怀里,捂住她的嘴,其他两个人马上扑上来,抓住她的腿把她拽到不远处的一个柴火垛后面。 黑皮力气很大,几乎把徐琳琳捂晕,等她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被按在地上,面前又多了一个人,是大魔王。 那时她已经知道高晓晴是大魔王高凡的妹妹,所以一下子猜出来他是什么意思,惊慌失措地说:“晓晴的脸我不是故意弄的,她已经原谅我了,你们快放我回去!” 高凡没说话,目光冰冷地看着她的脸,手里握着一个很小的玻璃瓶,瓶中装着透明液体。 他用大拇指弹开盖子,说:“伤害晓晴的人都要付出代价,以后你长点记性。”说着,就要把瓶子里的液体往她脸上倒。 看着高凡那张好像吃人野兽一样的毫无生气的脸,徐琳琳吓得说不出话,甚至尿了裤子。 就在瓶中液体即将倾倒而出时,高晓晴在不远处大叫一声,然后跑过来把高凡撞到一边,护在她面前。 瓶子从高凡手中脱落,液体洒在地上冒出白烟。后来她知道,那是黑皮从实验室里偷出来的硫酸。 那会儿,高晓晴脸上的纱布刚刚摘下去,还留着缝合的线,像一只丑陋的毒虫。 知道高凡和高晓晴关系的人都知道高晓晴很听高凡的话,可那一次高晓晴跟高凡吵了起来。 高晓晴哭着喊:“受一点伤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朋友?” 高凡看了看瓶子,又看了看高晓晴,面皮抽搐,凶恶地问黑皮他们是谁告诉的高晓晴。 黑皮他们低着头,不敢说话,高凡气势汹汹地走过去,对着他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时,齐盼盼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过来,说:“是我,你这么做后果会很严重,晓晴也会受牵连。” 高凡大步走过去,薅住齐盼盼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她欺负我妹妹时想过后果吗?人是你找来的,你想办法把她弄走。” 徐琳琳看得出,他们对高凡的恐惧深入骨髓。齐盼盼低下头,过来硬拉高晓晴,高晓晴无助地挣扎着,但根本不是齐盼盼的对手,被拉着越来越远。 这期间,高凡又从黑皮的兜里翻出一把壁纸刀,一手按住徐琳琳的脖子,把刀子贴住她的面皮。 第39章 珍贵的友谊 鲜血冒出,高晓晴失声大喊:“高凡,你逞什么英雄呀?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解决,你要是敢伤害她,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是,大家都害怕你,知道我是你妹妹,所以也害怕我,没人敢跟我不愉快,可是你想过吗?你这样让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宁愿受点委屈,也不愿意好像怪物一样被她们孤立!” 高凡的手突然抖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的表情里有震惊也有失落,更有愤恨。 这时,木讷的喜顺走到高凡身边,接过刀子,傻里傻气地说:“我不是她哥,我来吧,出事我扛着。” 高凡一脚踹开他,把刀子远远丢进大野地,垂头丧气地走了。黑皮拉走依旧跃跃欲试的喜顺,张军鹏警告徐琳琳不要把这事告诉徐百万,要不然他们就烧了他们家厂子,也走了。 许久,徐琳琳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发现高晓晴正用袖子按住她脸上的伤口,哭着给她道歉,跪着求她不要告诉老师,也不要告诉家长,要不然高凡就完了。 讲到这,徐琳琳停下来,凄然一笑,说:“这件事让我更深刻地认识了这对兄妹,高凡太可怕了,做事根本不计后果;高晓晴则太善良了,我觉得我应该把一辈子的友谊都给她。” 邸云峰问:“后来你是怎么跟高凡缓和关系的?我听你爸说中考之前高凡还去参加了你的生日聚会。” 徐琳琳身体一抖,目光中一丝警觉一闪而过,她急忙掩饰掉这下意识的反应,说:“高凡这个人有个特点,决定做的事必须去做,但决定放弃的事也绝不会再提起。他放弃了给我毁容,之后就没再找过我麻烦,甚至有时候在校园里偶然遇见也好像根本不认识我。我的伤不严重,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口,不需要治疗,很轻易就唬弄过了老师和家长……”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高晓晴都不敢面对徐琳琳,一看着她就眼泪汪汪地道歉,但她其实对高晓晴没有一丁点儿恨意。 为了安慰高晓晴,她半开玩笑地说:“你的脸上有一道疤,是我弄的,我的脸上也有一道疤,是你哥哥弄的,这是我们这对好姐妹的标志,以后谁也不能打破我们的友谊。” 高晓晴很感动,抱着她说:“你是我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所以千万不要骗我,如果委屈就拿我出出气,让我去死也没关系,如果你没骗我,就再跟我说一遍刚才的话,好吗?你再说一次,我就相信你真的原谅我了。” 徐琳琳指着天空发誓,“我徐琳琳永远是高晓晴的好朋友,永远不会责怪她,她愿意为我去死,我也愿意为她去死,就算以后我再受伤,我也永远不会怪她!” 小孩子嘛,总喜欢把生死挂在嘴边证明自己的决心,但在青骢岁月中,也不失为一种真诚。 这段陈述也把邸云峰从现实拉进回忆,回想起高晓晴也曾毫不退让地护在他面前,她那么瘦小,却总是为朋友挺身而出,而且,邸云峰注意到一个敏感的字眼,“两个朋友之一”,他有些胆怯地问:“晓晴说的另一个朋友是……” 徐琳琳苦涩地笑了笑,“这就是我想告诉你这段往事的原因。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当时有点吃醋,我觉得我应该是她最好的朋友,从不知道在她心里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我纠缠了很久,她都不肯告诉我是谁,而且每次我问起这个问题,她总会找借口逃走,再回来时眼睛发红。那时我猜测,她的另一个朋友肯定很让她伤心。很久之后我知道,那个朋友就是你,听说了你们的事……” 那学期期末考试,徐琳琳在高晓晴的带动下,进步飞快,老师震惊,徐百万更震惊,随手就给学校捐了一万块钱,徐琳琳告诉徐百万这都是高晓晴的功劳,徐百万便让徐琳琳问高晓晴可不可以寒假也带着徐琳琳一起学习,去他的别墅,他包吃包住还可以给辅导费。 高晓晴答应了,不过只是每天下午一起学习,晚上在那吃饭,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两人于是开始了寒假学习,也是那段时间她发现了高晓晴心里的大秘密。 大概是假期快结束的一天,高晓晴按时来到她家,但整个学习的过程都心神不定,心不在焉,一直到傍晚,太阳落山,冷风刺骨,还没到结束时间,高晓晴就走了。她觉得不对劲,偷偷跟在后面。 高晓晴背着书包,穿过镇子走向河堤,又爬上仙鼋山,站在山顶的落叶松林里呆呆地看着南面的山,直到天完全黑透,万物化作天地间的剪影,她动都没动一下。 徐琳琳走过去,吓了高晓晴一跳,慌慌张张地抹眼泪,问她怎么会在那里。她说高晓晴出现在那才奇奇怪怪。 高晓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是谁吗?现在我告诉你,他是邸云峰,那个借读生,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当初我们就是在这分别的,他说他会去南方,所以每次我控制不住想他都会来这里,在这棵树上划一道标记,等什么时候他再回来,我就给他看。” 徐琳琳那时候还有点小女生的八卦,立刻说自己的爸爸跟邸云峰的爸爸是好朋友,她也认识邸云峰,并且觉得邸云峰人不错,然后两个小女孩就在寒夜星空下坐下来,高晓晴给她讲述跟邸云峰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有时满眼幸福,有时又满眼落寞,最后她问:“琳琳你说邸云峰还会不会记得我,我这样是不是像个大傻子?” 她安慰高晓晴说一定会记得,并且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然后告诉高晓晴这不是友情,是恋爱。 高晓晴吓傻了,回过神来又哭得很伤心,她就抱着高晓晴,两个人一起大哭。 她帮高晓晴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给邸云峰写信,可是她们不知道邸云峰的地址,比如让徐百万跟邸勇前打听邸云峰的近况,但大人不理解小孩子的心思,每次只有很敷衍的消息…… 虽然一直没有通信,高晓晴对邸云峰的感情并未变淡,风雨无阻地去山顶眺望,坚持到春暖花开,坚持到草长莺飞,坚持到群山如碧……就像她每天坚持学习一样。 大多数时候徐琳琳都会陪高晓晴一起去,她虽然不能替代邸云峰,但有了她的陪伴至少高晓晴不那么孤单,有时候高晓晴会开玩笑说:“他一定不记得我了,那也没关系,我记得他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她知道高晓晴不过是在口是心非罢了。她问高晓晴如果一直都不见面,会记得邸云峰多久,高晓晴毫不犹豫地说一辈子,然后把脖子上的项链给她看,那是一个男式的项链,上面写着邸云峰的名字。 啊!那个项链她一直保留着!听完这些,邸云峰内心久久难以平静,回想自己弄丢了高晓晴的礼物,淡忘了这个人,再回想高晓晴后来那凄惨的遭遇,他心像掉进了油锅。 他深吸一口气,紧攥着拳头,道:“当初其实我有给她写信,写了很多,她没收到吗?” 徐琳琳摇了摇头,“没收到,要不然她一定跟我分享,我们两个,你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唯一的。她是那种会用一生践行承诺的人。” 说完,徐琳琳也埋头哭泣,身体颤抖不止。这让邸云峰看出徐琳琳心中对高晓晴的愧疚比他的要深很多,这意味着李荣富的后半部分推测也完全正确,她一定知道高晓晴的失踪跟徐百万有关。 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又点起一支烟,“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些,告诉你她有多么惦记你,希望你不要辜负她,找到她,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下次看见高凡还能放他一马。没事了,你回去吧。” 邸云峰很难过,但他时刻不敢忘记自己是个警察,他的任务是从徐琳琳嘴里问出线索。 他坚强起来,郑重地看着徐琳琳,“可是作为她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把她忘记了,另一个的爸爸害死了她!” 徐琳琳显然没有跟警察打交道的经验,不知道诓诈从封建王朝开始就是很重要的审讯手段。她看着邸云峰,惊惶地问:“晓晴死了?你们确定吗?” 邸云峰走向床边,吊瓶架子好像都感受到了他的激动,自发跟在后面,“高凡杀了你后妈,你爸对高凡怀恨在心,但因为没能在监狱里杀死高凡,所以选择对高晓晴下手,这就是事实,你还装什么装?” 徐琳琳不敢看他,他强行移动到她的目光里,“你很矛盾,你觉得对不起高晓晴,可又不想让徐百万的事败露,所以才配合高凡敲诈你爸,高凡答应你不杀他,只拿钱跑路,你天真地相信了,但是高凡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我说的对不对?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晓晴最好的朋友,但在关键时刻,你还是选择袒护你那个恶贯满盈的老爸,你根本不配把晓晴称为朋友!” 徐琳琳抓狂大喊:“不是,我爸爸跟白如月根本就没有感情!如果你们因为这个猜测晓晴死了,我告诉你们没有,你们搞错了!” 反驳证明心理防线攻破了,邸云峰为自己终于学会了佟小雨的谈话方式而高兴,同时却也在因为说谎而自我谴责,但他还得继续装下去,“我们搞错了?那你说高凡为什么不惜以自己的后半生为代价专门出来杀你爸?你敢说你爸是无辜的吗?” 徐琳琳情绪彻底崩溃,死死攥着床单,纤细的手指几乎掰断,“晓晴不会死的……不会……我爸真的没杀她……他只是……她那么善良,应该还活着的……” 佟小雨闯进来,辨别一下情况,把邸云峰推离床边,握住徐琳琳抖如筛糠的手,“别理他,他就是太在乎高晓晴了,我会批评他,你先冷静一下。” 徐琳琳搂住佟小雨大哭,很久很久,哭声才停止,再抬起头来时,她似乎终于放下心理负担,点起第三支烟,说:“我爸爸不恨高凡,白如月在他心里一文不值,甚至杀死白如月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除了这个理由,你们还有证据证明晓晴死了吗?” 她看着佟小雨,眼中满是祈求的神色。佟小雨道:“用我们的专业术语叫有理由怀疑,不过考虑到案子有七年之久,知情人很少,徐百万已死,如果你也不交代,我们就只能照这个方向查下去。” 徐琳琳的情绪舒缓一些,紧咬着嘴唇,内心最后挣扎一下,“算了,你们总会查出来的,我还是告诉你们吧。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通过各种方法找晓晴。” 第40章 生日宴会 可能是徐琳琳仍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结局,也可能是她想把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按时间顺序讲出来,所以选择了一个很偏的切入点。 自打那次被高凡恐吓,她就喜欢上了高凡,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喜欢,又害怕又想接近,她喜欢高凡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不把世间一切放在眼里,也喜欢高凡保护高晓晴的样子,仿佛妹妹比他的生命还要珍贵,她也希望有那样一个哥哥。 她说:“在成年人的认知里,高凡是个不可靠近的孩子,但事实上,那时候很多小女孩都很崇拜他。” 1997年夏天,即将初中毕业,徐琳琳的学习成绩稳定在第一梯队,她爸爸为了奖励她,答应她在家里给她办一场生日聚会,买一个超级大蛋糕。 她兴高采烈地第一个邀请高晓晴,本以为高晓晴会很开心,却不料高晓晴很坚定地拒绝了,理由是高晓晴觉得自己送不起像样的礼物,也没有好看的衣服穿,去了会给她丢脸。 她百般劝说,高晓晴始终不答应,后来实在没办法,她说:“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要办什么生日宴会了,咱们两个一起过吧,反正我只想让你见证我又长大一岁。” 高晓晴是那种很怕给朋友添麻烦的孩子,连忙说:“千万别,计划好了的事,不要因为我改变,要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没关系,本来也只是想让你开心。” “为了我?”高晓晴很诧异。 “你记不记得我们聊过生日蛋糕的事,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吃过生日蛋糕嘛,这次我让我爸爸订了一个超级大的奶油蛋糕,三层呢,想跟你一起分享,既然你不想去……” “真的是为我准备的吗?” “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还是去吧,只要你不觉得我丢脸。” “哈哈哈哈,”她开心地大笑,“就知道你会答应,放心吧,我邀请去的所有同学和朋友都会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谁要是敢小瞧你,我当场就把她赶出去。哼!” 高晓晴就这么答应了她的邀请,并且专门为她画了一幅画作为生日礼物,画的是一座城堡,高晓晴说她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会永远幸福快乐,她觉得那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之后的几天都很开心,直到生日宴会的前一天,高晓晴突然又变得情绪低落,时不时就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被她发现后又会转开目光,说没什么事。 她几次追问,高晓晴才很难为情地问:“你的生日宴会有男生参加吗?” 她说有几个,要是高晓晴不喜欢,就不让他们去了,高晓晴连忙否认,然后问:“那……能让我哥哥也去吗?就是……高凡……他也快过生日了……我想让他也尝尝生日蛋糕……他跟我一样,从来都没吃过……” 当然没问题!徐琳琳又何尝没想过邀请高凡,只是觉得高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她肯定邀请不动。 她几乎跳起来,“那太好啦!正好可以给我们一个化敌为友的机会,一定要邀请他哦,要保证他去哦!” 宴会那天,高凡真的一起去了,他们兄妹俩是唯一穿着校服、没有精心打扮过的孩子,但高凡冰冷的气质让所有人生畏,别说有人嘲笑他们了,那些女孩子甚至很羡慕地问徐琳琳怎么请得动大魔王,这让她倍感骄傲。 吃生日蛋糕时,高凡和高晓晴只吃了一点,她看得出高凡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他能来完全是高晓晴软磨硬泡的结果。 如她所料,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高凡把她叫到外面,对她说:“你现在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你不欺负她,就是一个好人,之前那件事就过去吧,怎么样?” 心不甘情不愿,一看就是高晓晴让他这么说的,但徐琳琳当时还是万分荣幸。 她道:“我看起来像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再说,以前欺负晓晴的确是我不对,如果非要论个对错的话,我们扯平了。” 高凡愣了一下,抿嘴笑起来,不是惯有的那种冷笑,而是很真诚的笑意,虽然转瞬即逝,但让她认识到高凡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血无情,他笑起来也很让人感觉温暖,让人有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那次宴会上还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时徐琳琳只是觉得奇怪,并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久以后才知道高晓晴的悲剧在那时就露出了端倪。 高凡跟她道歉之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她追出去,大胆地问他以后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玩。高凡说:“你还是跟我妹妹玩吧,好孩子不应该跟我们瞎混。” 虽然没答应,她也不在意,毕竟她只喜欢高凡,对黑皮那几个孩子则讨厌得要死。 回到屋子里,孩子们正在互相抹蛋糕,沸反盈天,徐琳琳急切地想跟高晓晴分享她跟高凡言归于好的事,发现高晓晴不在客厅里,便去卫生间里找,卫生间里也没有,她转身要走,听见卫生间门前走廊最里面的屋子内有动静。 她走过去,听见两句对话。是徐百万和高晓晴。当天为了给女儿过生日,徐百万特别留在家里,餐桌上的菜都是他亲手做的。 徐百万说:“我觉得我这个提议很不错,你能得到很多钱,还能在生活和学习方方面面得到帮助,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的什么呀?不就是钱和地位嘛,我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不用你辛苦学习。” 高晓晴说:“叔叔,我还是小孩子呢,不可以考虑这些事,我也不想成为有钱人,能和家人在一起,吃饱穿暖就可以。” 说完,高晓晴跑出来,刚好撞见徐琳琳,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到客厅里。 之后的时间高晓晴都魂不守舍,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没再参与大家的活动,宴会结束就走了,甚至没跟徐琳琳好好道别。 从那天晚上开始,高晓晴就不肯再来家里陪徐琳琳学习了,徐琳琳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是快要中考了,自己想静下心来学习一下有短板的学科,如果徐琳琳还想一起,可以每天留在班级,如果不想,她其实也没有好办法帮徐琳琳提升成绩了。 徐琳琳觉得问题出在他爸爸身上,便去质问徐百万,徐百万告诉她他是想认高晓晴当干女儿,没想到刺激了高晓晴的自尊心,这样也没关系,以后他还是会帮助高晓晴。 天真的徐琳琳信以为真,去劝高晓晴如果能当徐百万的干女儿那么她们就是真正的姐妹了,那是大好事。 高晓晴认真地跟她说:“琳琳,我们的感情永远不会变,但我不想成为别人的女儿,你以后不要再劝了,也不要再提这件事。” 之后就出了高凡盗窃杀人的事,然后中考,因为不再去学校,徐琳琳跟高晓晴见面的机会少了,没几天,高晓晴突然找到徐琳琳,跟她说了高远达的病情,向她借钱。 徐琳琳依然记得高晓晴当时的样子,很沮丧,很无助,她让邸云峰想象一下像高晓晴那样谨小慎微的小女孩开口向别人借那么一笔巨款时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而且当时高凡还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开庭宣判,她那个本就残缺不全的家,只剩下她自己苦苦支撑,她那会儿只有十六岁。 徐琳琳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知道五万块钱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根本不是问题,而且徐百万明确说过愿意帮助高晓晴,可等她找到她老爸时,徐百万又换了一种说辞,“琳琳,你得明白,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同情心只能害了你,癌症根本治不好,就算有这笔钱,高晓晴的叔叔也活不了几年,到时候谁来还这笔钱?爸爸每天也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压力,厂子随时有可能出问题,到时候五万块钱可能也是我们的救命钱,所以这钱我不能借,他们有他们的命运。” 徐琳琳想了很多办法,绝食,断绝父女关系,砸东西,下跪祈求,徐百万软硬不吃,一开始还安慰她,后来生气了,揍了她一顿,把她锁在屋子里反省。 足有一个星期,她觉得徐百万不可能回心转意了,便跟徐百万认错,换来自由。 出去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部拿出来,偷偷卖掉徐百万的一些烟酒,凑了五千块钱,找到高晓晴,告诉高晓晴先拿这些钱去看病,剩下的她再想办法。 高晓晴抱着她哭,哭完说自己已经凑到钱了,是高家一个远房亲戚给拿来的,做手术足够用,叫徐琳琳不要担心。 徐琳琳当时其实很开心,因为高晓晴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她坚持把钱留给高晓晴,让高晓晴照顾好自己,千万别让自己很辛苦。 徐琳琳对邸云峰和佟小雨说:“那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高晓晴的钱是哪来的,也不知道那差一点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的家庭情况你们应该了解,我小时候我妈妈就跟我爸爸离婚,我被法院判给了我爸爸,我妈妈去了外地,我爸爸不允许我跟她见面,我一直很想念她。那阵子我爸爸不知道怎么突然开窍了,竟然允许我暑假去我妈妈那里过,我开心死了,所以也顾不上晓晴,就去找我妈妈。然后好像宿命一样,我妈妈跟我爸爸商量让我在那边读高中,我就留在了外地,一年都没再回来。” 说到这,徐琳琳再次点起一支烟,停了下来,眉头扭成一个紧紧的疙瘩。 邸云峰和佟小雨都看得出,她还是一直在回避最核心的事情,用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给自己做铺垫。 不过想要触碰这个核心切实也很简单,因为徐琳琳留下一个很明显的话题缺口。邸云峰和佟小雨异口同声地问:“你最后一次见高晓晴是什么时候?” 徐琳琳凄凉地笑了笑,弹掉烟灰,看向窗玻璃外附着的雨珠,“1998年,夏天,暑假,我刚好回来,她也刚好回来。” 第41章 1998年的事 作为警察,邸云峰和佟小雨都知道一个人要供述亲人的罪行时内心有多么煎熬,所以就算他们对这个消息很惊喜,也没有逼问,只让徐琳琳按照自己的思路一点点把事情说出来。 再见面,是在徐百万位于清河镇的别墅,也就是当初他们办生日宴会的地方,那会儿徐百万在省外建分厂,别墅闲置着。 徐琳琳跟她妈妈回来祭祖,时间匆忙,头一天晚上回来,第二天下午就得走。 第二天中午,她回到别墅,想收拾一些小时候的东西带走,正收拾着,忽听门铃响,她莫名其妙地下楼,看到竟是高晓晴站在门外。 那会儿,徐琳琳发现高晓晴瘦了很多,眼神也不再那么明朗,没有了那种想改变自己命运的精气神,沉默寡言。 久别重逢,不胜欢喜,她把高晓晴拉进屋子,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自己在外地的事,然后问高晓晴高中生活怎么样,高晓晴告诉她自己没读高中,在外地打工赚钱,很辛苦,这次回来不想走了,告诉她那五千块钱以后会想办法还。 徐琳琳很震惊,很长时间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她问高晓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没去上学,高晓晴淡淡地说这就是命。 徐琳琳豁然发现高晓晴最大的变化不是外表能看到那些,而是心里的变化,她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不再像当初那样只会用沉默应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而一旦开口便掏心掏肺,现在的她把一切都看淡了,不再想让别人了解自己。 当然,徐琳琳也长大了,知道有时候不去窥探对方的秘密也是朋友之间的一种默契,她安慰高晓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很明显,徐琳琳跟高晓晴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徐琳琳一直在外地生活,高晓晴并不应该知道徐琳琳回来的时间,也不可能知道当天她会在别墅里。 高晓晴迟疑一下,笑着说:“可能就是好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吧!我好想你呀,琳琳。我觉得我的两个好朋友都已离我而去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曾经的感情在那一刻才喷涌而出,两个小女孩相拥而泣。哭了好久,高晓晴问:“琳琳,你爸爸呢?” 徐琳琳说徐百万在外地建分厂,挺久没回来了,诧异地问她找徐百万干什么。 高晓晴回答:“没什么事,不在这也刚刚好,你帮我给徐叔叔捎句话吧,告诉他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不怪他,并且依然感谢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现在我只能安安静静生活在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希望他也不要找我麻烦。” 徐琳琳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说:“你原话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麻烦你了。” 徐琳琳很想跟高晓晴聊上几天几夜,可惜她妈妈已经买好了车票,她妈妈身体不是很好,她不能单独留下,便跟高晓晴道别,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她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问高晓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高晓晴说:“回家,好好生活,等我哥哥回来。” 她们在别墅分别,在门口,高晓晴拒绝她送出去,双手捧着她的脸说:“琳琳你要加油哦,我没做到的事情你要帮我做到,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说完她眯眼笑,像秋天的阳光一样,明媚又伤感。那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雨更大了,打在窗子上发出玻璃破碎一样的声响,白色窗帘在风中鼓动,雨水穿透纱窗,细密的水珠落了一地。 终于要说到核心问题了,邸云峰和佟小雨都挺起身子,徐琳琳几次开口又几次闭嘴,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下去。 她说当时见面还好,分别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高晓晴那万念俱灰的模样始终在她眼前萦绕不散,她反复咀嚼高晓晴说给徐百万的那句话,越发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的爸爸之间居然背着自己有秘密。 这个秘密如鲠在喉,她没有选择给徐百万打电话,而是在一个月后的周末坐火车去徐百万的新厂那边,当面转告那番话。 徐百万听后眉头皱了一下,只说一句“知道了”。徐琳琳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件事情跟高晓晴没上学有没有关系,她已经做好准备,不从徐百万嘴里问出真相就永远问下去。 随后,徐百万告诉她,“也没什么事,当初那笔钱我借她了,不过是以高利贷的形式,她为了还钱没去上学,去外地打工,都没事儿了,那笔钱我也不要了。” 当时徐琳琳还没听说高晓晴1997年失踪的情况,所以对徐百万的说辞信以为真。 她很生气,骂徐百万是个见钱眼开的人,竟然这么对待她的好朋友,高晓晴的人生就因为那区区五万块钱毁了。 徐琳琳以为这样的父亲已经让人恨之入骨,但真相远远比这个更令人发指。 高晓晴的经历对徐琳琳打击很大,她在学习方面的动力一直都是高晓晴给的,现在造化弄人一般,她还在读高中,高晓晴却离开了校门,她一下子找不到学习的意义,从徐百万那里离开后不知不觉又变成一个问题少女,不学无术,不问学业,2000年,高中毕业,徐琳琳考上一所专科学校。 暑假里,徐琳琳鼓起勇气回清河镇找高晓晴,却发现镇子里没有一个人见过高晓晴,包括高晓晴家老房子的左邻右舍,那些朴实的老人都说高晓晴1997年失踪之后再也没回去过,1998年如果回去了不可能不跟大家打招呼,而且那时她家房子一直闲着,她要是回去肯定会收拾,事实是根本没有,什么都没有。 失踪!那会儿徐琳琳才惊讶地知道高晓晴初中毕业离开家是被认定为失踪的。 她起了疑心,因为就她了解的高晓晴,不会悄悄离家出走让所有人惦记,她如果是主动辍学外出打工,一定会告诉高远达,那样警察不会认定为失踪。 另一个疑点是,1998年竟然所有邻居都没有见过高晓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高晓晴刚一回来马上就去别墅找她了,然后离开别墅之后没见过任何人,可高晓晴明显说自己是要回家好好生活等高凡出狱的,怎么可能又没回家呢? 她立即想到把这个消息告诉警察,但走向派出所的过程中她不断回味高晓晴说的跟徐百万的事以及徐百万的回答,恍然意识到高晓晴的失踪很可能跟徐百万有关,她爸爸没说实话。 可毕竟是她爸爸。在派出所门口,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自己搞清楚真相再决定如何处理。 之后她问了很多她爸爸的朋友,她管他们叫叔叔,他们都把她当成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从小呵护她,宠着她,有求必应,但大家表示都不知道这件事,还劝她不要到处打听她爸的事,免得她爸生气。 很久,这件事都没有进展,直到偶然一次,她说服她妈妈一起回清河镇看看望徐百万。 她对邸云峰和佟小雨说:“你们应该能理解吧?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一生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父母重归于好,那时他们都老了,不再像年轻时一样不懂忍让,那是我觉得我爸爸和我妈妈最好的和好时机,所以没有提前告诉我爸爸,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们俩先回了徐百万位于双水县的房子,发现徐百万不在,便去清河镇的别墅找,结果就在那个别墅,徐琳琳看见了自己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徐百万在卧室里,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十几岁小女孩压在身子下面,做见不得光的事。 母亲瘫倒在地,无声落泪,徐琳琳则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她缓过神,冲进屋子里,抄起东西狠狠打徐百万。 床上的小女孩显得很麻木,没有一点儿惊慌,只看了看冲进来的两个人,问徐百万还要不要继续,如果不要继续就给她钱,然后她拿上钱穿好衣服就走了。 丑事败露,徐百万老羞成怒,给了徐琳琳两嘴巴,把她们母女俩从别墅里面赶了出去。 回到酒店,母亲告诉徐琳琳,“你是大孩子了琳琳,有些事我觉得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直乱搞男女关系,一开始在工厂里,后来有了能耐就在社会上搞,我跟他吵跟他闹,他就是死性不改,我拗不过她,寻思把你照顾好就好了,别的事情随他去,可后来我无意间发现竟然一直在有人给他物色小孩子,我实在接受不了,所以才跟他离婚的,我本来要求让你跟着我,但他买通了法官,把你判给他,所以你应该理解妈妈当初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实在没办法。” 母女俩抱头痛哭,最后徐琳琳安慰母亲说:“我的确是个大人了妈妈,很多事情我能接受,不用担心他会影响我。” 送走母亲,徐琳琳压抑了很久,最终才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爸爸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而且冷静下来后,她把这件事跟生日宴会上徐百万与高晓晴的对话联系起来,跟那笔救命钱联系起来,跟1998年高晓晴说的话联系起来,她发现自己猜到了真相: 1997年生日宴会,徐百万想诱奸高晓晴,被高晓晴拒绝;1997年中考之后,高晓晴通过她借钱,徐百万故意不借,然后私下里跟高晓晴取得联系,用这笔钱换了高晓晴的身体——高晓晴是被叔叔养大的,她为了报恩可以牺牲一切;高远达做完手术之后,高晓晴不堪徐百万的骚扰,但又没办法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所以离家出走;1998年高晓晴回来,想告诉徐百万不要再骚扰她,去别墅找徐百万,不巧碰见了她,徐百万当时虽然在外地,但清河镇处处都是他的眼线,高晓晴的再次失踪,大概是徐百万指使人做的。 徐琳琳觉得对不起高晓晴,痛苦不已,她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高晓晴回到1997年,重新开始人生,然而,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管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无法挽回时间。 她来到化工厂办公室,找到徐百万,质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徐百万好像没事人一样,矢口否认,于是她拿出包里的农药,扭开盖子灌进嘴里,告诉徐百万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农药很苦,流到肚子里像火一样烧,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觉,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徐百万和她妈妈。 她妈妈说她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不过现在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只要好好休养,问题不大。 徐百万向她承认错误,抽自己的嘴巴说都是自己不对,以后会好好做人,让她不要再寻短见。 她盯着徐百万的眼睛,态度坚决地告诉他,“除非你告诉我所有高晓晴的事,要不然等我能动了还会死在你面前。” 徐百万答应她只要她安心休养,等她好起来就告诉她真相。 从生死边缘走过一次,她方才品尝到死亡的痛苦,可她觉得高晓晴曾经经历的痛苦比死亡还要重一万倍。 她静静地等着,等待自己好起来,她想她爸爸一定知道高晓晴的下落,等好起来就可以相见。 住院期间,徐百万的很多兄弟来看望她,每个人都表示自己可以答应她一个愿望,跑车、房子、工作、生意,只要她能想得到,他们就有办法满足她,但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真相。 这些人也告诉了她获救的过程:当天她喝下农药,徐百万几乎吓死,马上派车把她送去医院,医院进行了基础急救,表示需要到大城市的医院去治疗,徐百万马不停蹄地把她送到省内最好的医院,但医院表示保证不了治疗结果,徐百万激动得要杀人,立即发动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在国内寻找最专业的医院、最权威的专家,花了很多钱租用飞机才在一切来得及之前让她接受了最好的治疗。 陈长斌说:“琳琳,不管你爸这个人做过什么错事,他对你的爱都是真的。我们跟他这么多年,被枪顶着脑门都没见他低过头,可你生病的这几天,他哭了很多次,甚至给医生下跪,请求他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救你,以后千万别犯傻了,有什么话跟他好好说,他一定会答应你,再不济还有你这些叔叔大爷们呢,有啥事你要是觉得跟他说不方便,就跟叔叔说,叔叔不问是啥,全答应你,千万别干傻事,你爸只有你一个宝贝闺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活不下去了。” 第42章 罪行累累 徐琳琳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生下达出院通知,徐百万又带着她和她妈妈一起去海南疗养,那阵子似乎是为了让她保持好心情,徐百万和她妈妈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一日三餐,有说有笑,一起开车去追日落,一起出海打渔,一起在浪花中散步…… 她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从小就一直在幻想的场景竟然在死过一次之后意外地变成了现实,可她越是觉得幸福,心里的罪恶感就越重,她想高晓晴本该也有美好的人生,却毁在了她这个禽兽爸爸手中。 有一次,她趁妈妈外出买菜,再次面对徐百万,郑重地要求他说出全部真相,徐百万跟她谈起条件,说如果不过问高晓晴的事,他们可以一直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会回心转意,跟她妈妈复婚,把厂子卖掉,告别过去,在这边定居。 某一刹那,徐琳琳动了心,可转瞬,她坚定起来,“高晓晴跟我一样大,她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她很坚强,没有奢望,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现在都被你毁了,被她最好的朋友的爸爸毁了,我有什么资格幸福?还有那些被你诱骗的小女孩,她们总有一天会后悔,会对你恨之入骨,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不配活着。她们也是某个父亲的女儿,跟我是你女儿一样,你想想,假如有人对我做这些事,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满世界找到那个人把他千刀万剐?” 徐百万沉默了,但沉默之后又是拖延,说自己好好想想再跟徐琳琳说事情的真相。 徐琳琳知道他还是想蒙混过关,第二天再次买了一瓶农药,摆在徐百万面前,“这次我打听清楚了,这种药叫百草枯,喝下去神仙也救不活,你可以抢过去,但是你不能永远不让我脱离你的视线,你看不住我的时候,我一样会死,带着对你的恨去死!” 最终徐百万妥协了。徐琳琳猜想的基本都对,只有两点她没有想到。一个是,当初徐百万给出的条件不仅有五万块钱,还有向法院表示对高凡的谅解,对高凡的量刑有帮助。另一个是,高晓晴并不是主动外出打工的,当初她答应徐百万只在高远达住院期间陪他,等高远达生活能自理,她还是会去上学,所以时间一到,高晓晴是准备去读高中的,但是那阵子有一个敌人在盯着徐百万,似乎想拿高晓晴的事情找徐百万麻烦,为了不让那个敌人接触到高晓晴,陈长斌找来一伙人贩子在高晓晴去学校的路上把她绑走卖了。 这就是全部事实,1998年高晓晴再次失踪跟徐百万没关系。当然,徐琳琳质疑过其真实性,但徐百万说:“1998年距离高晓晴的案子已经过了一年,什么都不能当做证据了,就算高晓晴指认我,以我的能力,警察也没办法给我定罪,所以我没必要再对她下手,犯下新的罪。琳琳,你要相信爸爸,在病床前照顾你时我想了很多,我忽然觉得一个人赚再多的钱,拥有再高的社会地位,到死了也什么都剩不下,还是回归简单的生活最好,跟你和你妈妈,一家三口,我用余生补偿你们。所以这件事让它过去可以吗?我虽然害了高晓晴,但也帮他叔叔治了病,她是自愿跟我做的交换,她都跟你说感谢我了,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如果以后还能碰见她,我跟她道歉,尽所能帮她实现人生理想,这样不也挺好吗?” 徐琳琳看得出,这次徐百万很诚恳,高晓晴在1998年发生的事情的确跟他无关。 这份诚恳让她心情很复杂,她一开始觉得只有徐百万和陈长斌认罪伏法才是对高晓晴最好的交代,可是现在想来,就算徐百万和陈长斌被送上刑场,高晓晴的一生也改变不了,还不如真的像徐百万说的这样,尝试在以后补偿她。 她还想了陈长斌说的徐百万为了抢救她所做的事,想了这几天的幸福时光,想了她跟高晓晴曾经对彼此发下的誓言,所以最后她对徐百万说:“我可以不举报这件事,但我有一个要求,用你的社会关系帮我找到高晓晴,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余生无忧无虑。” 徐百万答应了,并且真的动用自己在黑白两道所有的关系打听高晓晴的下落,然而高晓晴就像人间蒸发,始终杳无音讯。 疗养结束,他们一家回到双水县,徐琳琳开了一家美容院,母亲在2002年秋天突发疾病去世,徐百万为了向徐琳琳证明自己已经改邪归正,开始做慈善事业,资助贫困儿童上学。 徐琳琳哽咽着说:“我知道我是在包庇,可他毕竟是我爸爸,是把我养大的人,我真的下不定决心揭发他。我对不起晓晴,对不起她……可我真的找不到她……” 时光缓慢流过,受别墅中的那一幕影响,徐琳琳对男性产生了深深的心里阴影,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男孩,也没谈过恋爱,但她发现自己心里对高凡保留了一份爱慕,那种青春的懵懂的纯洁的爱慕,她想等高凡出狱,在高凡身上弥补对高晓晴的亏欠。 今天上午,高凡用一个公用电话打给她,当她在电话里听见高凡的声音,欣喜若狂,但见面之后,高凡坦白自己是越狱出来的,杀了几个人,问她知不知道高晓晴在哪,那时她才意识到监狱的教化并没有改变高凡,他依旧是那个把妹妹视为生命的人,他的眼睛比当初更加冷酷无情,所以她隐瞒了徐百万对高晓晴做的事,只用几句话说了1998年跟高晓晴重逢的场景。 高凡听后点点头,什么都没再问,只让她配合着向徐百万索要一笔钱,以便亡命天涯,她觉得这是补偿高凡的机会,便答应了,但现在她才明白: 高凡比所有人都聪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隐瞒。高凡也以隐秘的方式善良着,完全没有伤害她,只准备逼徐百万说出真相。高凡烧死徐百万,一定是徐百万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 雨不知何时停了,燕子斜斜飞过屋檐,窗外的远山笼罩在雾气之后,遥远而朦胧。 徐琳琳抬起脸面对邸云峰和佟小雨,“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高凡没有错,错的是我和我爸爸以及我爸爸的手下,高凡没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是他们没给他做一个好人的机会,求求你们放过他吧……”说完,徐琳琳埋头痛哭。 这是一段震撼人心的往事,抛开别的不谈,徐琳琳的确做到了一个好朋友该做的事,就算所有人都对不起高晓晴,徐琳琳也不用以此折磨自己,想来讲述的过程中,她的心一直饱受煎熬。 然而,这个结果让邸云峰和佟小雨大感意外,如果高晓晴1998年再次失踪与徐百万没有关系,高凡杀死徐百万报的是徐百万诱奸高晓晴的仇,那么1998年高晓晴到底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个案子里还有尚未触及到的全新隐情? 邸云峰不太甘心,“琳琳,我希望你明白,现在帮助高凡的最好办法就是阻止他继续犯罪,弄清晓晴的下落至关重要,我希望——” 徐琳琳打断他说:“如果我想隐瞒,一个字都不会跟你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全都告诉你们了。” 说话时,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邸云峰,好像在质问他如果不相信她还来这里做什么。 的确,既然已经交代这么多,没有必要还藏一部分,徐琳琳从谈话之初到现在的种种反应也没有撒谎或者隐瞒的痕迹,那么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以高凡的性格,没有查清高晓晴的事绝不会逃跑,他离开仓库之后很有可能奔向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害高晓晴1998年再次失踪的人。 邸云峰回想仓库中徐百万被火烧了之后他与高凡对话的场景,高凡的神情里的确没有大仇得报去见妹妹的释然,而依旧充满仇恨,这似乎也证明他的杀戮计划还没完成。 佟小雨轻轻按住邸云峰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臂,“我相信琳琳,她说的一定都是真的,但……” 她又看向徐琳琳,“高凡跟你见面的场景是怎样的,你们的对话可以详细一点说给我们吗?” 徐琳琳努力回忆,慢慢说:“我刚把他接到美容院我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寒暄,他就告诉我他越狱杀人的事,然后问我知不知道高晓晴在哪,当时我很害怕,跟他说‘我也不知道晓晴去哪了,大家都说1997年10月份她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警察和村子里的人都在找,一直没有消息。1998年我见过她一次,在我家别墅,她告诉我她没有失踪,就是初中毕业之后外出打工赚钱,我问她原因,她没说,因为我赶着要跟我妈妈汇合去车站,所以没有继续聊。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想在清河镇好好生活,等你回来。我可以以我的命保证,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这么多年其实我和我爸爸也一直在帮忙找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完我说的,他的表情有点痛苦,说‘我知道了,这事儿跟你没关系,现在你得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一大笔钱逃跑,只有你爸能拿出来……’就是这样,我全部记得。” 佟小雨眉头紧锁,“只有这些?他没问你和你爸爸是通过什么渠道找高晓晴的,都去哪里找了?或者有没有问关于晓晴的其他事?” 徐琳琳摇头,无比肯定地回答:“没问,只有这些,之后所有时间里我们也没再谈论过晓晴。他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任何人跟他说话他也能准确地判断出哪部分是谎言哪部分是实情,只问一遍他就知道我隐瞒了我爸爸对高晓晴做的事,但也知道我不知道高晓晴去向的那部分是真的。他比你们想象的聪明,初中时候就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放学后还要去狗肉馆打工赚钱,他的学习成绩还是比很多人好,初三他进步很快,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他都有可能跟高晓晴一起考上重点高中。” 看着佟小雨疑惑的神情,邸云峰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据现有情况来看,高凡越狱之初并不知道高晓晴再次失踪的事,他出来只是想回清河镇见到高晓晴,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到清河镇才知道高晓晴1998年再次下落不明,于是他一边调查一边杀戮,把所有直接或者间接导致高晓晴被迫卖淫的人全杀了,死者全部都是知情人,是他确定下一步行动的信息来源,但他的核心目的还是找到高晓晴,那么当他最终找到徐琳琳,并且知道徐琳琳有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高晓晴的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轻描淡写地问一下就去找徐百万报仇,至少也应该问一问这几年徐琳琳都怎么调查的,尽可能搜集更多关于高晓晴的信息,这跟徐琳琳说的他很聪明并不冲突,可事实怎么可能是只问一句就不再谈论了呢?他从徐琳琳简短的回答里就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可这句话里明显不含有重要信息啊! 第43章 两种可能 时间来到中午,艳阳驱散天地间的云雾,渐渐为这偏远的北方县城涂上一层明媚。 佟小雨替高凡问出了该问的问题:这么多年你都怎么找高晓晴的?你怀疑她有可能因为什么再次失踪?最有可能去哪? 徐琳琳说:“没有头绪,我完全不知道晓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再说她明确说过打算留在清河镇,所以失踪一定是被迫的,我爸爸曾怀疑她是不是被害了,或者再次被拐卖,他让他的手下们留意此类黑道消息,但一直没有结果。” 佟小雨接着问:“你知不知道你爸爸都托谁打听过消息,他们的姓名和职业。” 徐琳琳迟疑一下,说出了包括陈长斌在内的十几个人名,以及现在他们的情况,“具体是谁我不清楚,也许都参与过,他们都是我的叔叔,是我爸爸一起打天下的兄弟。” 离开徐琳琳的病房,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邸云峰和佟小雨都没再发表意见,因为现在的思路有点若即若离,好像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又好像只有虚无缥缈的迷雾。 回到文局长面前,佟小雨汇报结果,屋子里还有很多警员,当她说到徐百万对高晓晴做过的事时,大家气得咬牙切齿,当她最后说到高凡与徐琳琳简短的对话时,大家又一脸疑惑,显然,他们也觉得高凡没有向徐琳琳打听更多消息的做法不太正常。 文局长听完沉思一会儿,问道:“有多大把握徐琳琳说的都是实情?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再被这丫头骗了,局面就无法挽回了。” 被这么一问,邸云峰又有点自我怀疑,但佟小雨坚决地说:“百分之百,我保证徐琳琳没撒谎,她的眼神很诚实。” 随后,文局长让在场的警员都发表一下意见,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觉得可是能多虑了,高凡很可能一开始就知道高晓晴的下落,询问徐琳琳不过是为了验证她会不会撒谎;有的觉得高凡可能寄希望于徐百万身上,毕竟他需要徐琳琳配合,问多了万一徐琳琳反应过来就不会再配合他,不如稳住徐琳琳直接问徐百万;还有的觉得不能只考虑那一句话,高凡跟徐琳琳、高晓晴关系密切,有过很多共同往事,也许那一句话背后隐藏的是一段往事,这段往事说明了高晓晴的下落,徐琳琳没想到,但是高凡想到了…… 人多果真思路多,大家说的都有些道理,可眼下的局面,可能性越多就对锁定高凡的动向越不利。 最后,压力再次给到文局长。今天上午,全城警力恢复到仓储区爆炸之前的搜捕状态,重点是公共车站、交通卡口、医疗场所、餐饮场所、僻静地点的商店。警方在昨晚的大货车驾驶室内提取到高凡的血迹,很多,他伤得不轻,治疗和吃东西是一定会做的事。 沉思一会儿,文局长道:“徐琳琳分析得很对,出现只有徐琳琳在1998年见过高晓晴一面而没有其他目击者的情况,只可能是高晓晴被那个诈骗犯送回清河镇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徐百万,在那见过徐琳琳后她没有机会再见到别人便再次失踪,考虑到她明确表示自己想在清河镇生活下来,那么她一定是被胁迫的,时间那么短,应该不是一次有预谋的犯罪。” 还是局长经验老道,确定高晓晴1998年再次失踪的案件性质是开展一切工作的前提。 他接着说:“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徐百万知道高晓晴1998年失踪之后的下落。一方面高晓晴1998年失踪可能是徐百万所为,徐百万老奸巨猾,没告诉徐琳琳实情,1998年他虽然在外地,但清河镇肯定有他的爪牙,没准儿是他的爪牙发现高晓晴出入别墅直接做了对高晓晴不利的事;另一方面高晓晴再次失踪跟徐百万没关系,但他事后让手下打听高晓晴的下落,打听到也不一定会告诉徐琳琳,不管是哪一方面,在仓库里面对高凡以徐琳琳的生命相威胁,他都会把事情透露给高凡,那么高凡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徐百万的某个手下。小雨不是从徐琳琳那里拿到名单了吗?黄副局长,你抽调一组警力针对名单布控,该抓的抓,该控制的控制,趁着徐百万死亡的时机,正好跟这一批地痞流氓算算总账!” 主管特警大队的黄副局长领命带人走了。文局长又说:“第二种可能性,徐百万不知道高晓晴的下落。那么就是云峰和小雨偏向的那种情形,高凡心思缜密,能通过徐琳琳那简单的信息推测出高晓晴的去向,这表面上看难以理解,其实不是无迹可寻,高晓晴想留在清河镇等高凡出狱,总不能睡着大街上,而能容留她生活的,只有她叔叔家的那座老房子,邻居反应1998年没见过高晓晴,不代表高晓晴没有回去,当时那座房子处于荒废状态,如果高晓晴回去之后立马就被胁迫着离开那里,短时间停留,邻居看不见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不会主动走进那座多灾多难的老屋,这样案发地点其实就有了,铁大队,你把刑侦大队的人抽出来几个,带着李副队、攀天星回清河镇再查一查,如果高晓晴刚一回去就受到了胁迫,没准是熟人作案,高凡有可能是通过徐琳琳的话想到某位熟人。” 刑侦大队的铁大队长领命,示意李荣富和攀天星跟他走,邸云峰躲在李荣富身后,做贼一样一瘸一拐地跟着。攀天星坏笑着说:“局长,邸云峰又要逞英雄了。” 文局长把邸云峰提溜出来,“你老老实实给我在这待着,佟小雨,你看住他!” 邸云峰刚想坚持一下,文局长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搜捕小组打过来的,报告称城郊乡一个私人诊所的老大夫反应上午八点左右接诊过一个符合高凡体貌特征的患者,他给其进行了外伤缝合,补充了葡萄糖,该患者身体状况很差。 这是个好消息,上午八点高凡还在县内,身体似乎到了极限。邸云峰立刻道:“局长,咱们人手有限,我没什么大事,不如让我去诊所那边查查吧!” 文局长瞪他一眼,“别挑战我的耐心,你要是再敢参加任务,看我扒不扒了你的警服。这边我亲自去。” 说完,他正正帽子带着剩下的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邸云峰和佟小雨两个人。 邸云峰恨恨地一拳砸在病床上,佟小雨站在门口靠住门,大有一股这次她站队文局长的意思。 时间这种东西很奇怪,总是在百无聊赖时流淌缓慢,而在倍加珍惜时飞快流逝,这会儿是下午一点半,光影偏移,窗外古老的大榆树遮挡住光芒,只在窗子里留下蔚蓝如洗的秋日天空。 邸云峰很痛苦,从第一次知道高晓晴失踪开始这痛苦就如影随形,刚刚听完徐琳琳讲述他走之后的往事,知道高晓晴竟然那么想念他,知道高晓晴经历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他的心好像被放在案板上剁成了两半,他忍不住猜想高晓晴在遭遇危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在身边该多好?他和徐琳琳都是高晓晴的好朋友,徐琳琳为了高晓晴以死相逼,他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佟小雨似乎看懂他的心思,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说:“还得是局长,捉摸不定的事情,被他的两种可能性完全覆盖,这样我们就不用纠结高凡为什么不多跟徐琳琳打听消息了,只要他露面,就能抓住他,至少能在这不利的局面中再次捕捉到他的行踪。” 现实中的刑侦工作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神,现实世界中也很少有那种所谓智商超高的神探,真正的刑侦高手不过是能比普通警员多想到更多的可能性罢了,考虑到所有可能性,逐一查下去,总有一条能通往真相,邸云峰很早就知道文局长就是这样的高手,对此非常崇拜,可这一次他对文局长的部署不太有信心,因为对手是高凡。 他道:“说实话我觉得这样不够,这还是常规套路,从发现黑皮死开始,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有行动都没有失误,甚至我们还有略过程序直接行动的时候,结果呢?我们始终慢半拍,真相始终没有清晰,高凡两次从我眼皮子下大摇大摆离开。这次也是一样,相当于从头开始调查,说的不好听一点,跟在高凡屁股后面,别说抢占先机了,高凡要是继续给我们挖陷阱,我们还是一样会跳进去。” 佟小雨轻轻叹息一声。她也有这种感觉,在高凡这个案子里,不是猎人在抓狐狸,而更像是两个猎人在抢夺猎物,而且显然高凡这位猎人更适应幽暗的丛林环境。 不过她说:“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如果高凡的目标是徐百万的某一位手下,我们有了名单,黄局会多点发力,不会落在高凡的后面,如果是某位熟人,我们虽然没能确认熟人是谁,高凡也需要花一定的时间确认他是不是凶手,毕竟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怀疑谁就直接杀谁。” 邸云峰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就是这样还不够!一开始高凡跟我们的起点一样,从头查询高晓晴的下落,查一个杀一个,但事实证明这些人没有一个死得冤枉,这证明高凡的确有一种特殊能力,要么是高效迅捷的思维方式,要么是直觉,让他的每一个怀疑都对了,都摸到了关于高晓晴下落的关键信息,所以想要赶在他前面,必须知道他这次怀疑的熟人是谁!”他的语气里带有自暴自弃的愤懑。 佟小雨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忽然朝空荡荡的病房里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邸云峰问她想到了什么,她说:“陈情去哪了?她应该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了解高凡的人,怎么刚才她没发表意见?” 是呢,陈情可是作为顾问参与到这个案子中来的,怎么在最关键的时候不在这儿呢?邸云峰也茫然四顾。 佟小雨马上翻出手机打给陈情,结果显示关机,她又打给其他熟悉的警察,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工作,没有人见到陈情。 这个节骨眼儿上,既不在指挥中枢提供消息,又没有跟任何一组一线警力在一起搜捕,她去哪了? 紧张地思考一会儿,邸云峰身体忽然弹起,佟小雨吓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躺回床上,回答说:“腰抽筋,现在好了。” 第44章 仅剩的熟人 医生和护士过来检查邸云峰的身体状况,邸云峰积极配合,结果腰没什么大碍。 医护走后,佟小雨又回到刚才的思路中,谨慎地问:“云峰,我记得陈情姐是在听你说完仓库里发生的事走的,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是猜到了高凡的去向,去找高凡了?她可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对高凡保持强烈好感的人。” 邸云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有可能吧,不行你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文局长,看看他怎么说,反正我是想通了,警察也是人,在一个案子上吊死不划算,留着我这条烂命也许以后能破更多案子。” 佟小雨喜出望外,“这样想就对了,正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所以个体的拼命没有用,而是需要大家各司其职,听从指挥。” 她犹豫好一会儿,没有选择打给文局长。她说:“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完全没有证据,万一猜错了,对陈情姐很不好,也会干扰到文局长他们的行动。” 之后的谈话杂七杂八,佟小雨可能是为了趁热打铁让邸云峰彻底放弃对这个案子的执念,所以故意把话题扯得很远。她说:“我觉得现在文局已经开始认可你了,等案子结束,你再找他聊聊,没准儿他就能答应你加入刑警队。” 邸云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才乖乖躺在这,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就这么聊了几分钟,他道:“你在这坐着,我去趟厕所。”一边说,他一边下地穿鞋。 有那么一瞬间,佟小雨不是没有想过这家伙是不是要溜,但想想他从来不说谎还是放他出屋,以至在后来的一生中,佟小雨始终对这次被骗念念不忘,但凡发现邸云峰有说谎的嫌疑,她就会说:“被你骗过一次是我一辈子的耻辱,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公共卫生间在走廊中段,紧挨着下楼的楼梯,邸云峰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停留一下,余光确认佟小雨没有在远处盯着,闪身奔向楼梯。 说是闪身,其实并不比七十岁的老大爷更灵活,好在他的病房是在二楼,没几步路他已身处住院部楼后的花园里。 浑身都疼,每迈一步都像是在警校完成一套魔鬼训练,每次想用眼睛抓住点什么,都会产生好几重影像,他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坚持不下去也要坚持,他再难受也是身体上的,不及高晓晴经历过的心理煎熬的万分之一。 从侧门出去,面前是一条僻静的林荫小路,刚好一位交警大队的骑警巡逻经过,他招手将其拦下。 此时的邸云峰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裸露的皮肤上分布着大片淤青,所以骑警停车时是有些防备的,直至邸云峰拿出警察证,说自己是专案组成员,需要征用那台摩托,年轻骑警辨别了一下证件,再看看邸云峰的容貌,肃然起敬,原地敬了一个警礼,激动道:“哎我你真是拼命三郎吗?去哪,我送你去。” 邸云峰直接跨上摩托车,接过头盔,一本正经地说:“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我必须马上去跟李队长汇合,不能带你。” 说罢,他猛给油门,绝尘而去。就是这种感觉,以前他走在警校里就是这种感觉,人人注目,人人崇拜,堪比明星,这种感觉一度消失,如今又回来了。 警用摩托车仿佛也感受到了使命光荣,在极限的咆哮声中穿出城区,直奔清河镇而去。 邸云峰比佟小雨更加了解陈情,所以他不是怀疑陈情是去找高凡了,而是肯定。 陈情这个人对正义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作为记者,她曾经不止一次违背单位领导的意思,曝光一些引起强烈社会反响的丑闻,让正义得到伸张,让被社会遗弃的弱势群体得到发声的机会,甚至为此遭到打击报复,如果不是她那个位高权重的老爸,可能早已被开除。 她蔑视权力,蔑视规矩,只要她认准的并确认是正义的事,一定会去做,不达目的不罢休。 在这件事中,她早就暴露出了想要帮助高凡的想法,她会觉得高凡的行为动机是好的,错的是行为方式,她想要劝高凡自首,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为他争取权益。 所以,她不会无故脱离这张大网的指挥中枢错过高凡的消息,除非她有把握能单独见到高凡。所以,推断出陈情的去向,也就推断除了高凡的去向。 那么问题来了,陈情的把握从何而来呢?佟小雨说的很对,她是在听完他讲述仓库的情景后一声不响离开的,在此之前她还非常急切地打探高凡的情况,所以她一定是从仓库的场景中读懂了徐百万并非高凡最后一个目标,且悟出了高凡的去向,那一定是一个明确的地点——她很执著,但并不莽撞,没有明确的地点不会盲目地擅自行动——高凡是不会轻易现身的,他确定会去的地方,一定是他怀疑害高晓晴失踪的凶手那里。 在佟小雨东拉西扯的那几分钟时间里,邸云峰反复回想他给陈情讲述的在仓库中发生的事,确定其中没有隐藏的信息,也没有任何可供分析的线索,那么陈情想到这个人一定是通过自己对高凡的独一份的了解,其他人都不知情。 手机响了,他左手拿出来,看见是佟小雨的号码,直接挂断。他不想连累这个丫头,她是个好苗子,将来肯定有所作为,而他是个劣迹斑斑的人,跟他混在一起只能说不清道不明。 挂断后,他马上拨出去一个号码,是冯桂琴,高凡和高晓晴的前婶子,那个尖酸阴险的女人。 信号通了,但是无人接听。他又拨一遍,还是无人接听。前方一辆大货车疯狂按喇叭、闪远光,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驶入了对向车道,赶紧扶正车把回到本车道,几乎擦肩而过,大货车掀起的强烈气流吹落手机,摔得粉碎。 不通,向邸云峰猜测的方向又进了一步。是的,他怀疑陈情前去的地方就是冯桂琴家。 在那几分钟的后半段,他产生一点灵感:假设不纠结陈情推测高凡去向的过程,能不能知道陈情的去向呢?似乎可以,因为既然这个地点是明确的,被怀疑的凶手一定是陈情知道跟高凡有关联的人。 陈情的确比其他人更了解高凡,可她了解的仅仅是高凡这个人本身,性格、心理、价值观、特长等等,对高凡的社会关系并不比别人了解得多,在来到清河镇之前她甚至不知道高凡还有个妹妹,足以见得高凡没跟她提起过任何自己的人际关系,所以陈情知道的这个人一定在这两天的探案过程中在警方的视线里出现过。 仔细想来,屈指可数,黑皮、张军鹏、齐盼盼、喜顺、高远达、冯桂琴,事实上,这些几乎是高凡的全部社会关系——他与社会的联系停留在入狱之前,几乎整个都是孩子时代,现在前面五个人全部都死了,只剩下冯桂琴是活人,用排除法,只能是冯桂琴。 这是一种很极端的逻辑,更近似一种直觉,邸云峰甚至用语言表达不出来,所以他没说给佟小雨听,也没打算向上报告,他要亲眼去看一看,如果猜对了,一定能见到高凡,就算猜错了,看看从小虐待高晓晴的那个禽兽婶子长什么样也好,总之行动起来能让他确定自己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此时的邸云峰还不知道,这种极端的逻辑思维成为他以后屡破大案的致胜法宝,那时他才体会到,这其实就是这几天高凡掌控全局的方法——在脑海中网罗所有已知信息,明显的、隐藏的、主要的、次要的、确定的、疑似的,来者不拒,不做主观评判,只让它们顺其自然整合成一张网,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情就有了联系。 棒槌村,冯桂琴再婚后生活的村子,属于清河镇管辖,但距离清河镇很远,距离隔壁县倒是很近,那个年代,公路网络尚没有今天十分之一发达,乡村还都是崎岖坑洼的土路,邸云峰骑着摩托,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 村子很小,坐落在一个山坳子里,百十户人家,有山有水,环境优美,白墙灰瓦,古色古香,《双水县志》中提到过关于这个村子的历史,还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据说在清朝中晚期,有一伙采参人,循着棒槌鸟的叫声,来此地找棒槌,棒槌就是人参,那个历史时期几乎像仙丹一样神圣,这伙采参人经验丰富,到了没多久就准确找到棒槌的位置,花了三天时间整须整尾地挖出一棵老山参,上称一称,八两有余,人参市场流传着那么一句老话“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八两的棒槌非常罕见,价值不菲。 采参人高兴得不得了,当晚在山坳中扎营休息,就着一些山珍野味开怀畅饮,足足喝到半夜,他们正在畅想卖参以后的生活,忽然听见窝棚里有呼噜声,诡异的是,这深山老林的,七个采参人都在窝棚外的火堆旁,谁在窝棚里睡觉呢? 胆小的往后退,把五十多岁的参把头推到最前头,参把头奓着胆子掀开窝棚帘子,正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小子躺在狗皮垫子上憨憨大睡,怀里搂着一个空酒坛子。 说来奇怪,那时正是深秋,山里很冷,小小子却是光着屁股,只穿一件鲜红的肚兜,不光不觉得冷,还红光满面,再仔细看,小小子头扎双髻,眉心一点红痣,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一瞬间,参把头明白了,这竟是一个人参娃子。前面说过,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民间相信人参要是再往大长,就能成精,通常会在夜间变化成一个顽皮孩童,玩耍在山野间,躲在暗处跟行人开玩笑,但是从来没有恶意,采参人若能捕捉到其行踪,便能得到其原形大货,那就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了,这么说吧,要是进贡给皇上,皇上至少能赏个县太爷当。 参把头经验老到,示意大家不要出声,悄悄退回去取来驴子脖子上的铃铛,用红绳穿好,再回到窝棚里,把这带铃铛的红绳绑在参娃子白玉一样的脚腕子上。 刚刚绑完,参娃子醒了,不气也不恼,在参把头花白的胡子上狠狠扯了一把,大笑着跑进深林。 采参人即刻开追,追了一宿,竟然跟丢了,但第二天天一亮,晨风吹过,山里隐隐约约传来铃铛的声音。 这种翻身改命的机会,谁也不想错过,大家商议,决定留下来挖到这参精再走。 这一找就是半个多月,带来的干粮和日常用品都用光了,参把头就派人到山外购买物资,他带人继续找,但参娃子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那老参好像会移动一样…… 一来二去,随着他们往返山里山外的次数越来越多,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更多人赶来凑这个热闹,跑山的、打猎的、卖艺的、流放的应有尽有,后来连卖大炕的和货郎都来做买卖了,最终他们有没有找到这根参精民间没有记载,但这些人成了这里的第一批居民,从那时候起这里就叫棒槌屯。 也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建村以后的时间里,村民们时不时就会在山中发现人参,卖到山外,补贴家用,大概二十年前,有一位医科大学毕业的官员听说这段奇异故事,带队考察,发现这里的土壤和水源是最适合人参生长的,于是申请资金在这里搞起林下参种植,村民们直接致富奔了小康。 下午四点,山里的天已经偏黑,邸云峰缓慢骑进村内,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首先,这个时间正是农村做饭的时候,但没有一家烟囱里冒烟,其次,家家户户大门敞开,却不见一个人影,村子里也静得出奇,好像大家有什么事都走了。 好不容易,邸云峰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看见一个独自玩耍的小孩,将其叫过来问,“你家大人呢?” 小孩胆怯地看着邸云峰胯下的大摩托,回答说:“桂琴奶奶不见了,大家都去找她。” 第45章 吊死鬼 不见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在胸中展开,邸云峰急忙让小孩说说具体情况。 小孩说:“就是瘸爷爷家的冯桂琴奶奶不见了,村长让人找,一开始是几个人,后来全村人都去了,大人都不在家。”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近前,摸了摸摩托车的油箱。 全村人都在找,肯定不是小事,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十有八九跟高凡有关系。 邸云峰又问小孩知不知道去哪找了。小孩说:“不知道,好像是山里。” 邸云峰抬头仰望,看到太阳正在落山,飞鸟还巢,植被茂密的大山中响起大自然的喧嚣,看不出人在哪里,决定先去冯桂琴家看一看。 他把小孩抱上车,在其指引下来到村子最后方的一户人家。这座房子后面紧挨黑森森的山林。 山村来讲,房子很气派,窗明几净,前院是红砖铺的,车棚里停着一辆摩托车和一辆农用三轮车,家境殷实。 此时这户人家大门敞开着,房门虚掩着,屋子里黑咕隆咚,没有一点动静。 邸云峰停下摩托车,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小孩是什么时候发现冯桂琴不见的,小孩子停在原地,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车座,回答说是半个小时以前。 半个小时?邸云峰有点不敢相信。通常情况下,一个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半个小时联系不上是不会兴师动众去寻找的,除非有人目击其遇到了危险。 邸云峰在院子里驻足,希望能听见山里的人语直接锁定目标,然而山太深,林子太密,没有响动,他只好迈上台阶,走进屋子。 很常见的农村三间房格局,进门是厨房,左右两口锅台,锅台往北是两扇门,通往东屋和西屋。一般来讲,东屋是主人房,他直接走进东屋。 打开灯,屋子里和院外一样干净整洁,家具崭新,东西规整,肉眼可辨范围内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迹象。 靠门的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相框,里面摆着很多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主要人物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有些肥胖,脸上没有笑容,目光很刁;还有一个是一个男孩,他的照片最多,有些黑白的是他小时候,彩色的就大了一些,从十几岁到二十多岁,人高马大,跟中年妇女长得很像,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态都一样,眼神有点野蛮;最后一个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个子很矮,臂膀黝黑结实,但双腿只有一条是正常的,另一条又细又短,看上去就知道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不过这男的面相老实本分,所有表情都是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消说,中年妇女就是冯桂琴,中年男人就是小孩口中的“瘸爷爷”,是冯桂琴跟高远达离婚之后的丈夫,而且不难推测,瘸子应该是受残疾影响打了一辈子光棍,刚好冯桂琴图他的家境,两个人就结合成了新的家庭。至于那个孩子,邸云峰觉得是冯桂琴和高远达的儿子,他记得赵三脚说过冯桂琴有个亲儿子叫高义。 他离开东屋,进入西屋,同样整洁,没有破坏痕迹,潮湿的味道证明这间屋子并不经常使用。回身再看厨房,所有物品都规规矩矩地摆在原位上。总体来看,这个屋子不像发生过暴力的地方,那么是高凡挟持走了冯桂琴吗? 半个小时,如果是挟持,说不定还在附近。邸云峰一边兴奋地想着,一边离开正房,绕过山墙,走向后院。 他觉得如果高凡挟持着冯桂琴,通过村子时肯定会被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往后山走。 房后是个菜园,被石头墙围起来,里面种着一些蔬菜,但这个时节,多半秧苗已经枯黄。 在菜地边缘有一座仓房和一口地窖,邸云峰一一检查,确定这两个空间里也没藏着人。 那么一定就是后山了,他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寻找暗淡光线下泥土上的痕迹,很快在一片脱落的茄子叶上看到一个不太清晰的脚印。 脚印不大,前面平,后面有一个方跟,看起来是女性常穿的那种低跟鞋。 他对比周围土壤上的痕迹,确定这鞋印是刚踩上去不久的,急忙顺着脚尖的方向寻找下一个。 果不其然,这脚印是一串,从菜园子中穿过,一直抵达菜园子北面的石头矮墙。 但是只有一串,是一个人。他顺着脚印来到矮墙边,见矮墙只有一米多高,因为后面就是山麓,所以墙头与墙外的地面一平,使得菜园子看起来更像一个坑。 在脚印消失的地方,邸云峰看到墙头上有石块松动,墙外沙土地面上还留下一些细微痕迹,常人很难捕捉这种痕迹,但作为警察,邸云峰不光能捕捉到,还能透过其看出这个人比较笨拙,先用双手撑着墙头,迈上去一条腿,然后直起身子再迈上去另外一条腿,从而完成翻出菜园子的行为,且从脚印的深浅以及步伐的大小来看,当时的情况并不是很紧急。 这个人应该是个比较肥胖的妇女,初步可以判断是冯桂琴,可是种种迹象显示她好像不是被高凡挟持着往这边来的,而是自己有目的地前往这里。 另外还有一个细节,这种带跟的鞋不利于劳动或者走山路,一般都是农村妇女出门时候才穿,冯桂琴竟然穿着它往山里走? 百思不得其解,但脚印是真实的,邸云峰把心一横,翻墙爬出院子,沿着痕迹追上去。 途中他想,也许高凡是约冯桂琴在山里见面,毕竟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不怕高凡,那非冯桂琴这个大泼妇莫属了。 邸云峰一直追到树林边,足迹在林下茂密的野草中变得时断时续,不再容易追踪。 这会儿,他在警校练就的勘察本领终于派上了用场,一方面,他通过踢翻的草叶、折断的枯枝、掰弯的树条继续锁定踪迹;另一方面他发现这山坡十分陡峭,很多地方都是凸出地表的大石块,不是随便就能通行,时刻想象着一个肥胖妇女的形象,按照她的体型和体力标准择路而上,始终没有跟丢方向。 转眼半个多小时,太阳完全落山,林中蚊虫肆虐,十分昏暗,邸云峰已接近山顶,身旁是一大堆乱石,脚边是一道深沟。 太累了,四肢酸胀,眼冒金星,他扶住旁边的巨石喘息,分析下一步行动。 这时,他的脚无意间触碰到石头缝下一个异常的东西,附身捡起来,竟是一只鞋。 不是菜园子里脚印那种低跟鞋,而是一只白色运动鞋,很新,不久之前应该还有人穿。 他隐隐觉得自己见过这只鞋,略一回想,惊讶地发现好像是陈情一直穿的那双!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晚风吹过,他的余光里飘过一个黑黢黢的物体。 猛然转头,他看见那东西是在石堆外,深沟上方,离奇地悬吊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看不清楚,他放下鞋子,顺着石堆向上爬,待到爬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他的心头猛地一震。 是个吊死的人,悬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脚下就是深沟,沟旁长满带刺的蒺藜。 陈情吗?他心脏狂跳,迫不及待地转移到视线稍好的位置,遂看清那不是陈情的衣服,也不是陈情的体态,不是陈情,而是肥胖的冯桂琴! 冯桂琴的尸体十分诡异,就算是警察,也不由得脊背发凉——只见冯桂琴穿着一件鲜红的衣服,大绿色的裤子,头顶上还插着一朵野花——晚风持续吹,尸体自然旋转,渐渐面向邸云峰,那张僵硬狰狞的脸比照片看上去更加刁蛮。 又来晚了一步吗?高凡把冯桂琴吊死了?邸云峰努力克制住情绪,尝试靠近那棵树的树干爬上去先把尸体解下来,可惜这位置实在别扭,还不等接触到树干,他就差一点顺着沟滑下去。 不行,这种身体状况无法完成这份工作。一筹莫展之际,远处林中传来人语,邸云峰赶紧把手拢在嘴边,朝那边大喊。 林子深处传来回应,不多时脚步靠近,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从各个方向跑过来。 邸云峰亮出警察证,表明身份,指挥他们把冯桂琴摘下来,在地面上放平,扯开脖子上的绳套。 身体还是热的,距离死亡时间不太久,邸云峰迅速检查,确认冯桂琴身上不存在其他致命伤,完全就是机械性窒息,立即给其做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 期间他不禁疑惑高凡是怎么做到这样杀死冯桂琴的,首先脖子上只有一道勒痕,不像是高凡先把冯桂琴掐死或者打晕再吊起来的,可如果没有事先将其弄死或者弄晕,在这么复杂的地形里他怎么可能把一个大活人活活吊死? 高凡现在在哪?在暗中因此而得意吗?思绪流转,手上的动作一直在持续,邸云峰感觉到手掌下冯桂琴肋骨破裂的脆响,汗水从他鼻尖一滴滴落下,他依旧不愿意停手,不愿意相信不管是自己听从命令还是不听从命令,都始终落于高凡之后。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最后,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过来拍拍邸云峰的肩膀,说:“行了小伙子,救不回来了。” 松开手,邸云峰几乎瘫坐在地上,干瘦老头儿递给他一壶水,他喝得一滴不剩。 缓了几口气,他又爬起来,抓住老头儿问:“你们都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把冯桂琴带到这里来的人看见了吗?” 老头儿有些发蒙,回头看左右的乡亲,乡亲们也发蒙。邸云峰提示道:“她才失踪半个小时,你们不可能直接想到有危险!” 最先赶到这里的人告诉老头儿邸云峰是警察,老头儿这才好像明白了什么,语气深长地说:“你想多了警察同志,冯桂琴是自己上吊死的,不是被别人害的。” 第46章 家的意义 自杀?开什么玩笑!邸云峰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儿,可转瞬他又意识到冯桂琴的种种特征的确符合自杀,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带着猜测来的,碰见这么一幕情景,肯定也会第一时间怀疑是自杀。他再次看向冯桂琴的尸体,一时拿不准主意。 老头儿从人群中叫出来一个人,邸云峰抬眼看去,正是冯桂琴家照片上那个瘸子,其本人比照片上看更老实,甚至有些呆傻。他的目光一刻不离冯桂琴,机械地走到近前,双膝跪下。 老头儿道:“别伤心老东子,这女的平时没少熊你,死了也算净心,赶紧跟警察同志说说是怎么回事。” 瘸子深吸一口气,止住眼泪,声音微弱地说:“这两天桂琴一直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平时老是大呼小叫,动不动就把我骂得狗血临头,可这两天好像变了个人,给我做饭,给我端洗脚水,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主动跟我唠嗑,唠的都是她嫁过来以后的鸡毛蒜皮的事儿,最后说‘想想其实挺后悔,这么多年没给过你好脸,你千万别埋怨我,我就是这性格,哪天等我死了以后,你还得把高义当亲儿子养,最好给他盖一所房子,再说个媳妇,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来’。我这么大岁数了,听得出她这话不对劲,就问她咋了,她不跟我说,就是笑,笑了一会儿又哭,好像有什么遗憾的事儿不想告诉我。刚才我从山里回来,看见她不在家,就去左邻右舍找,大家都说没看见,我感觉不太好,回家翻东西,发现她平时最喜欢的这套衣服和这双鞋没了,房檐下面捆柴火的绳子也没了,一下子想到她可能想不开,赶紧让村长组织人进山里找,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感情上涌,他伏在冯桂琴身上痛哭,“你对我好不好咱俩都过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埋怨过你,你有啥事想不开,咋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呢……” 在场的人为之动容,邸云峰也感觉心头发酸,但他不是因为冯桂琴的死,而是因为瘸子的重情重义。 不过当然,这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冯桂琴为什么要自杀?瘸子说她这两天开始反常,几乎可以判断是因为高凡的事,可如果她害怕高凡找她报复,完全可以向警察寻求庇护啊,这两天只是他就跟她联系了好几次,电话中她没有显现出任何担忧或者恐惧,反而说起高凡时好像事不关己,怎么会突然害怕到自杀?这说不过去。 这会儿,邸云峰知道了干瘦老头儿就是村长,反复跟他确认事发前后有没有在村子里看见陌生人,尤其是一个皮肤苍白的年轻人,村长打包票没有,这个村子太偏僻,平常除了收参的基本没人来,要是来了陌生人肯定一眼就能被注意到。 说完,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住冯桂琴的脸,吩咐另外几个年轻村民砍树搭担架,准备把尸体抬下山去。 忙忙碌碌中,人群发出一阵骚乱,邸云峰看过去,见山下走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情。 这大丫头模样非常狼狈,一瘸一拐,脸上、胳膊上、腿上密密麻麻全是小伤口,有些还在向外渗血。 她没说话,走到邸云峰身边,把遗落的那只鞋套在脚上,伸手就去翻冯桂琴的衣兜。 死者为尊,村民们赶忙拉她,她看着大家说:“我亲眼看见她往树上拴的绳子,我要阻止她,被她从这里推下去了,临死之前,她鬼鬼祟祟地往兜里塞了什么,应该很重要。” 邸云峰急忙介绍陈情是他的同事,大家这才松手,随后陈情果真从冯桂琴兜里掏出一个东西。 很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把钥匙。瘸子看了看,说这好像是他家一个抽屉的钥匙,抽屉里装着结婚时他给冯桂琴买的黄金首饰,平日里冯桂琴不准任何人碰。 是抽屉里藏着什么吗?大家不敢妄自猜测,在村长的组织下抬着尸体下了山。 途中邸云峰和陈情互相搀扶着,陈情讲了刚才的细节。进村后她在村口看见一个老太太,就问老太太冯桂琴家在哪,老太太给她说了大概位置,她直接找过来,结果数错了一栋房子。她正在隔壁的院子里往屋子里面看,就看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妇女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后山林子旁,她觉得不对劲,喊一声“冯桂琴”,妇女回头看一下,加速往林子里走,从反应上她判断出这个妇女就是冯桂琴,急忙去追。 当时她猜想冯桂琴有可能是要去跟高凡碰面,一边追赶一边跟冯桂琴说话,想问一些信息,冯桂琴不搭茬,越走越快。 这种石头山不是一直往上走就行,得不停地绕过石堆和沟壑,冯桂琴显然比陈情更熟悉地形,绕了几次,陈情发现自己跟丢了,只好凭着感觉继续往更高的地方走,结果就在那堆石头旁,她看见冯桂琴把绳子抛到歪脖子松树的树枝上,系了一个大扣,另一边绑成一个松紧套,正在往自己脖子上套。 她大喊一声,冲过去阻止,情急之下鞋卡在石头缝上卡掉了。 冯桂琴好像突然有了后悔的意思,站在原地开始哭。 她一边凑过去一边安慰,走到近前刚好扯住绳子,冯桂琴突然恶狠狠地推她一把,把她推到沟里。 她顺着沟往下滚,看见冯桂琴从兜里拿出来一个东西看了看又揣回兜里,然后站在石头尖上纵身一跃,悬在半空。 沟很深,她摔得不轻,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位置,也看不见冯桂琴了,只好摸索道路往回走,摸回来就看见刚才这一幕。 邸云峰有些责备地问:“你怎么搞的?猜到高凡会来找冯桂琴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陈情毫不掩饰地说:“因为你们警察只想完成任务,没人想帮助高凡,我想单独见他,阻止他杀更多人,并且告诉他如何回答警方的审讯对自己有利。” 邸云峰不赞同陈情这种所谓的“帮助”,但这会儿不是争论什么才是“正义”的时候,他问:“你是怎么猜到高凡没有逃跑的?现在这个局面你觉得高凡有可能在哪?” 陈情道:“高凡根本不会逃跑,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如果徐百万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杀死徐百万之后他就会去自首,所以听你讲完仓库里的情形后,我就知道他还有其他目标。” 就这么简单?邸云峰有些狐疑,可他看着陈情那坚定的眼神,又明白她就是这么相信高凡,她对高凡所有的了解都转化为对高凡的信任,无需理由的信任。 他没回应,等待陈情回答第二个问题。 陈情考量一会儿,有些懊恼地说:“我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本来我以为冯桂琴就是高凡的最后一个目标,但他好像没来。” 邸云峰猛地扯了一下陈情的手臂,眼神交流之间,陈情明白邸云峰的意思,低下头,伤感地回答说:“回家。一开始我跟你们的思考方向一样,重心放在了害高晓晴失踪的凶手身上,想以此确定高凡的动向,直到听你说高凡杀死徐百万仍然逃跑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我们选择错了方向,我们不断寻找可能跟高晓晴失踪有关的人,就像从中间开始读一本小说,虽然不耽误我们看后面的情节,但没有从第一页开始读,就不会完全了解故事脉络,从而影响我们对整体的把控。高晓晴的故事在1998年重新开始,那时候她不再是个渴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学生了,也不再是个需要一笔巨款给叔叔看病的孩子,她的人生在1997年就业已毁灭,她能选择回到清河镇是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那时候她举目无亲,唯一牵挂的人只有身在监狱中的高凡。那时她会想什么呢?会干什么呢?我尝试把自己想象成高晓晴,发现答案竟然那么简单,只有两个字,就是‘回家’。她拼尽全力却因为客观因素一事无成,她身陷囹圄却意外逃脱牢笼,她一定满心疲倦,对生活,对生命,都没了希冀,那时候,她想到的一定是回家,所以我觉得1998年高晓晴再次失踪既然不是徐百万做的,那么一定跟她的目的有关。所以……你考虑过‘家’的意义吗?” 陈情顿了一下,微笑着说:“我猜猜吧,因为你从小跟父亲四处漂泊,所以对家的想象是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跟父母在一起,安安稳稳,上学放学。而我,我的家庭条件很好,可是父母很忙,弟弟很不听话,所以我对家的想象仅仅是一家四口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其乐融融。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些缺失,这些缺失会化作对家的想象,将心比心,像高晓晴和高凡这种孩子,他们的想象应该比我们还要简单,他们从小没有父母,寄人篱下,得到关爱都是奢侈,那么他们对家的想象会是什么呢?” 她抬起头,看着树冠缝隙中的夜空,十五的月光皎洁,掩盖掉星辰的颜色,“呵呵,也许是一座房子,仅仅是一座房子,他们兄妹俩已经不再奢望父母的关爱,高凡以他的方式保护着他妹妹,高晓晴也以她的方式爱着她哥哥,他们唯一缺少的仅仅是一个安身之所,一座房子。高晓晴既然选择回清河镇,一定是想在那里定居,她需要一座房子,那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家,还是她想给高凡的家,房子……后面的事情你应该能猜到了吧?” 的确,邸云峰想通了陈情的思路,并且比陈情更加肯定。1996年相识时,高晓晴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只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家,跟她哥哥一起生活;1997年,跟徐琳琳相处的过程中,她的目的依旧是考上一所好大学,有一个安稳的工作,跟哥哥吃饱穿暖;1998年最后一次露面,徐琳琳问高晓晴将来有什么打算,高晓晴说的是,“回家,好好生活,等我哥哥回来。” 什么才是家呀?对于从小生活在别人屋檐下的孩子,对家的全部想象也许仅仅是一座房子吧?她那么善良,那么爱高凡,也不会希望高凡出狱之后连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那么高晓晴见过徐琳琳之后一定回到了她家的老房子里——文局长也是这么推测的,所以高晓晴再次失踪的起因,很可能是那座房子引起的争端。 邸云峰猛然想起在刚刚得知高凡越狱的消息时,大家曾围绕高凡有可能投奔的亲属做了调查,那时候他们了解到,高远达的老屋是后被高义继承的,而且村长赵三脚说高远达离婚时选择留下老屋,是觉得对哥哥高远发有所亏欠,想在自己死后把房子留给高晓晴…… 他放开陈情,快走两步追上扶着尸体的瘸子,问:“你知不知道高义是什么时候继承高远达的老房子的?” 瘸子想了想说:“是1998年春天那会儿,我和桂琴刚结婚没多久,她在俺们村还是个生面孔,但她这个人见过世面,能说会道,喜欢跟外面来收参的人唠嗑,收参的人了解到她的情况,告诉她高义可以继承亲生父亲的房子,而且收参的告诉她用不了几年镇子里都要动迁盖楼,房子会更值钱,她马上就联系了清河村的村长,村长帮高义办了继承手续,等了两年,房子不光没值钱,还越来越破,她不想再等,就卖给了他们镇一个姓郭的人。” 果真是这样!都是1998年夏天,时间上有重叠,之前竟然没往这方面想!高晓晴想回到老屋安家,在冯桂琴看来这几乎是赤裸裸的霸占,视高凡和高晓晴为敌人的冯桂琴怎么会准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也就是高凡的思路,他了解妹妹心底最质朴的渴望,了解妹妹对他的爱,了解冯桂琴那蛇蝎心肠,所以当他听徐琳琳说完高晓晴说的想回家等他出狱,他一下子就把目标锁定在了冯桂琴身上! 那么冯桂琴把高晓晴骗到哪里去了呢?高凡既然想到这样,为什么没过来找冯桂琴?冯桂琴又为什么要自杀? 邸云峰猜想也许冯桂琴留在抽屉里的东西能够解开他心头的疑问。回到冯桂琴家,他打开那个抽屉,发现那些精心摆放的首饰中留下的是一封遗书,他迫不及待地展开来看,只一眼,便眼前一黑。 第47章 未寄出的信 遗书字迹清晰,短短三行,言简意赅:我,冯桂琴,今年四十六岁,前夫是清河镇清河村高远达,后改嫁棒槌村孙强东,高晓晴是我杀的,与他人无关,我自杀谢罪,尸体随便处置。 冯桂琴把高晓晴杀了!?就因为那座破屋!?邸云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让陈情确认字条上就是这么写的,让瘸子确认这是冯桂琴的笔迹。 两人都给与肯定回答确认,但陈情更冷静一下,她安慰似地搭住邸云峰的肩膀,说:“你早该有这个心里准备,一个大活人消失这么多年都没再出现,遇害的可能性极大。看到这张纸条就能理解冯桂琴为什么自杀了,她明白就算高凡不杀死她,警察也会在抓捕高凡的过程中破案,这件事还是会败露,与其提心吊胆地等待宣判,不如一死了之。” 冯桂琴是个杀人犯,这件事震惊了所有棒槌村村民,一开始热心帮忙的乡亲们全都退到后面,不敢再靠近尸体。 村长也手足无措地看着邸云峰,眼睛里满是向警察征求意见的意思。 邸云峰无动于衷,他沉浸在高晓晴被杀的强烈刺激中,悲伤,愤怒,不解,自责,复杂的心绪之下,他几乎崩溃,一遍一遍在心底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那么善良可爱的小女孩,竟然因为一座破房子被杀吗?那么命途多舛的生命,老天从不愿意给她一点怜悯吗? 陈情示意村长把无关人员都请出去,等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邸云峰,她道:“云峰,既然事情确定是冯桂琴干的,高凡就一定会来,这个时间不会太久,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在这里等他,等他来了,我跟他说说话,然后让他去自首,我保证,他一定不会再逃避。” 邸云峰暴怒,甩开陈情的手,“你懂什么?仅凭一封遗书不能确认高晓晴死了,没有犯罪经过,没有目击证人,没有证据链,甚至没有尸体,这只是冯桂琴的自述,她出于某种目的撒谎也说不定!高晓晴有很大可能还活着!” 陈情不气不恼,目光晶莹地盯着邸云峰,“别傻了,云峰,高晓晴已经死了,只是你不愿意接受。振作起来,我们没能帮助高晓晴,一起来帮助高凡不好吗?高凡的行为动机没有错,只是错在行为方式,我可以请最好的律师团队为他辩护,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是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晓晴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邸云峰不争气地流下眼泪,“你还在帮高凡说话?我告诉你,这件事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当初如果不是他去徐百万家盗窃,不是他杀了白如月,高晓晴就不会独自支撑那个破碎的家,她会读高中,会上大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确,作为哥哥,他保证了高晓晴不让人欺负,可那是爱吗?根本不是,他要是真爱高晓晴,就会知道高晓晴需要的是融入集体,不是像只鸟儿一样被保护起来,他要是真爱高晓晴,就应该跟高晓晴一起努力改变命运,那样现在已经苦尽甘来了!高晓晴有今天的结局,起因全在他!” 陈情紧咬着牙,“你说这些我都明白,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纠结这些没有用,我们要把损失降到最低,相信我,如果再给高凡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机会,他一定能改过自新,这不需要你额外做什么,你只需要等在这,给我们一次见面的机会,其他的事由我来做,发生意外责任由我来担。好不好?算我求你,朋友之间的请求。” 邸云峰握紧双拳,冷冰冰地说:“我是警察,抓捕嫌犯是我的职责,我会跟你在这等,但我不会准许你教唆他对抗审查,等他出现我就会抓他,拼上性命抓他,我还会通知文局长,让他们马上赶来增援。” 说着,他去掏陈情的手机,陈情躲闪,拒绝,两个伤员在屋子里别扭地争抢,搞得院子里的村民莫名其妙。 陈情一边躲避一边激动地叫喊:“你听我说云峰,你虽然是捍卫法律尊严的警察,可你什么都没见过,你没见过杀人放火却只因为一纸精神病鉴定依然逍遥法外的人;没见过强奸妇女却被反被认定为偷情害得妇女自杀的案子;没见过恶贯满盈却摇身一变成为社会名流的成功人士。这些我都见过,它们就真实地存在于阳光下,最好的例子就是徐百万,他们那么坏,从心烂到骨子里,依旧能好好活着,为什么我们不能给高凡一个机会?他杀的都是背信弃义罪行累累之徒,我们不是放过他,不是教唆他,只是教会他用合理的方式为自己争取权益,这有什么不可以?” 邸云峰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是“高晓晴死了”这个念头,他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善良的人竟然没有好报,他也因此联想到自己,他和高晓晴都那么努力,都有一个不大但正确的梦想,就是这种简单的梦想,世界却不允许他们实现。 他知道自己正在失去理智,可就是理智不起来,他想要所有人为高晓晴的死付出代价,可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死了,他不能怪罪一具尸体,只能怪罪高凡! 手机抢到手了,关机,他将其打开,陈情又过来抢,哭诉道:“求求你了邸云峰,就是让我跟高凡说说话而已,我想为他做点事,不要叫他们来支援!” 剧烈的抢夺中,两人滚在地上。这时,大门口警笛大作,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阵脚步冲向房子。 带队的是李荣富,队伍中还有攀天星和佟小雨,这些人先是惊讶邸云峰和陈情在这,后又惊讶炕上那具尸体。 李荣富问是什么情况,邸云峰如实回答。李荣富又焦急地抢过冯桂琴的遗书,看过之后恨恨骂道:“他妈的,真是她杀的!” 邸云峰又遭受一击重击,问李荣富怎么确定高晓晴死了的。李荣富道:“我们把高凡堵在张军鹏的屠宰场了,他挟持着高义,高义交代高晓晴死了,是冯桂琴干的,但不知道具体细节,高凡要求我们把冯桂琴带过去他才肯放人!” 陈情道:“那我们就把尸体带回去吧,有冯桂琴的尸体和这封遗书,我能说服高凡!hs” 时间紧迫,李荣富让人把冯桂琴的尸体搬上警车,他们带着瘸子一起返回清河镇。 从瘸子口中,邸云峰了解到,高义这孩子从小被冯桂琴宠溺,不太懂事,性格内向,一天一天不说话,到他家之后跟他关系很僵,有几次他跟冯桂琴吵架,高义竟然还敢打他。高义小时候被冯桂琴逼着学习成绩不错,初中毕业考上县二高,但高中时在外面学坏,抽烟喝酒打游戏,打架斗殴,冯桂琴几次批评教育他,他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冯桂琴打他,他居然把冯桂琴按在厨房里要剁她脑袋。高中毕业他就不念了,冯桂琴还是惦记他,托人在清河肉禽厂给他找一份车间的工作,现在刚干满两年,据说他挺害怕他们的张厂长,在厂子里表现得挺好,还当了班长。 佟小雨也趁这个时间跟邸云峰说了他走之后发生的事。事情很凑巧,那个私人诊所位于城市边缘,旁边是原来的砖厂废墟,生活着很多流浪猫狗,诊所老大夫的儿子是个摄影爱好者,近期正好架设摄像机拍摄一窝新生流浪狗的生活,高凡去诊所之前把偷来的摩托车藏在废墟中,离开之后又去取,刚好被摄像机录下来,根据录像内容可以确定他前往的方向是清河镇,文局长立刻调集警力沿途搜寻,最终在清河镇附近的玉米地中找到摩托车,确定高凡回了清河镇。摩托车有很严重的划伤,推测高凡是出了车祸。 另一边,铁队长带领刑侦大队三中队全体干警对高家老屋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家里的东西——尤其是高家以前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搬动了一遍,结果在西屋炕柜后面的墙上发现一幅高晓晴画的画。 那张画贴在墙上,不是用来装饰的,而是跟很多报纸一起用来糊墙的。 画有些褪色,但依稀可辨画的是那座老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后院里跟一条小狗玩耍,两人都开心地大笑着,房子后门口站着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慈祥地注视着他们。 画的空白处有一段话:哥哥,我听你的话,不去看望你,但我真的很想跟你说说话。没关系的,大家都知道徐百万是坏蛋,所以没有觉得你是坏人,更没人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妹妹而看不起我,即使个别人不分好赖也没关系,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哥哥,是我最大的骄傲,有你我才会感觉到幸福。叔叔生病了,我带他去做了手术,现在好多了,明天我就回学校去上学,你什么都不用惦记,你的妹妹长大了,完全能照顾好这个家。叔叔没有怪你,他说我们还是他的好孩子,等我大学毕业,等你出狱,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到时候你就可以养一条你一直很想养的小狗了,我们就给它取名叫暖暖吧,因为那时候的家一定很温暖。我会加倍努力学习,你也要好好表现哦。1996年10月7日。 李荣富问郭青山这张画是怎么回事,郭青山说他们刚刚买完这座房子时简单收拾了一下,为了省钱,柜子后面没刷大白,要来一些旧报纸糊的,结果没够用,他们就在家里找其他的纸,在一堆旧书本中找到一个信封,信封里面是这张画,当时高家人都不在了,他们觉得没有用,就用来糊墙了。 看起来这像是高晓晴1997年临走之前准备邮寄给高凡的,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又把信放在了家里,根据信上的内容,大家猜测1998年高晓晴再次失踪也许跟房子的所有权有关,马上询问郭青山知不知道高义是什么时候继承的房子,郭青山找出来房本,上面记载房产证是1998年4月份补办的,房主是高义,这意味着高晓晴回来时这座房子已经属于高义了。 警方立即联系冯桂琴,冯桂琴表示自己对此完全不知情。警方又问高义的地址,冯桂琴说在县里一家工厂上班,他们派人打听,发现是个假消息,再打给冯桂琴,冯桂琴不接电话,于是李荣富带人来棒槌村找人。 走到半路,镇里那边跟李荣富通报消息,说他们打听到高义是在肉禽厂上班,平时就住在厂子的宿舍,但他们赶到时,高凡先一步赶到,将高义挟持在车间里,高凡对外喊话,“高义已经交代我妹妹是冯桂琴杀的,我不杀无辜,你们把冯桂琴给我带过来!” 第48章 生猪屠宰流水线 回到清河镇时是晚上八点,月亮正圆,洒下宁静月光,许多人家还没熄灯,想来是在庆祝中秋团圆。 相比之下,清河肉禽厂一片漆黑,只有西面的一个全新生产车间里亮着灯,机械设备发出“嗡嗡”的轰鸣,黑暗中,武警、特警和刑警整装待命,一片风声鹤唳的紧张氛围。 李荣富向文局长汇报情况时,邸云峰通过刑侦大队其他警员了解到这个车间是肉禽厂新上的生猪屠宰流水线,昨天结束调试,计划明天正式生产。高凡像对待猪一样把高义挂在了流水线一头,只要一扳电闸,高义就会从流水线上走一趟,必死无疑。刚才文局长下令断了厂子的电,但那套流水线配备了一个燃油发电机,全部设施、线路都在车间内,自成一体,不进入到车间无法破坏,燃油可以维持三个小时的电力,车间规模比较小,没有窗,只有一个排风扇和两扇门,排风扇和其中的出货口都被高凡堵住了,仅剩一扇工人通行的小门,情况对警方非常不利。 了解到这些情况,邸云峰走到文局长身边,见文局长手里正拿着车间平面图,上面有流水线的作业演示,如果是一头生猪,会在第一道关口被电晕,脖子上来一刀,一边放血一边往后移动,再经历开肠破肚取出内脏,然后被电锯锯开,变成猪肉半子。 李荣富汇报完,退到一旁。文局长斜了邸云峰一眼,拿起手中的便携式扬声器,对着那扇小门喊道:“高凡!冯桂琴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上吊自杀了,尸体就在这,你想杀的人都死了,你赶紧出来,我敬你是一条快意恩仇的汉子,不会难为你。” 晚风拂过,厂子内静如坟场,所有人激动地等待高凡的回答。许久,车间门楣上的喇叭传出高凡的声音,“你太幼稚了局长,如果冯桂琴自杀,你们运回尸体的时间至少要晚一个小时。” 太聪明了!门外的警员不约而同地想到。李荣富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把尸体运回来,是因为邸云峰和陈情提前赶去找到了尸体,要不然找尸体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高凡依旧对时间和局面有着清楚的把控,并实时通过对话掌握警方的动态。 文局长说:“我没骗你,邸云峰和陈情先去了,我的人赶到时他们已经发现了尸体,所以提前了一个小时。”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邸云峰脑海中浮现出高凡静静站在掩体后,手持麦克风的样子。他猜想高凡的目光一定死死盯着那扇小门,仿佛可以通过厚厚的门板看到外面的一切。 末了,高凡语调低沉地说:“陈情在外面吧?我要见她,让她一个人进来。” 陈情一把夺走文局长手里的扬声器,喊道:“我在,高凡,我这就进去,只有我自己,你冷静一点。” 说话间,攀天星悄悄在文局长耳边说了什么,文局长略微思索,点点头,攀天星马上跑开,推过来一辆工厂用的双层平板手推车。 接着,他又跑回警车里,取下一张蒙尸体的白布,自己躺在手推车的上层,将手枪上膛,握在手中,将白布盖在自己身上。 陈情急忙关掉扬声器,低声怒斥道:“这样不行!万一你没得手,会激怒高凡!” 攀天星不屑地回答说:“第一,我是神枪手。第二,这是局长的命令,你没有资格反对。” 陈情看向文局长。 文局长语气生冷地说:“告诉高凡,你会推着尸体进去,进去之后,你把攀天星推到合适的位置,他能搞定高凡。” 陈情想抗辩,嘴刚刚张开,文局长恶狠狠盯着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高凡罪大恶极,可以直接击毙,执行命令!” 陈情拒不执行。 文局长拿回扬声器,“为了表达诚意,我让陈情把冯桂琴的尸体推进去让你看看,我希望你们能一起走出来。” 不消片刻,喇叭里传来高凡的冷笑,“你告诉装成尸体的那个警察,我有把握在他开枪之前捅死他,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介意,他死后咱们继续。” 恐惧传染到每一个人脸上,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高凡在车间内不可能看见外面的情况,而他仅仅靠想象就知道这边的计划,实在可怕。 文局长一时无语,只有血管在额头上爆鼓。陈情道:“我没有贬损你们的意思,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我试试吧,如果他自己不想放过高义,做什么都没用。” 说着,她再次拿回扬声器,说:“我来了高凡,一个人,我以我的生命起誓,只有我自己。” 推开那扇崭新的铁门,面前是一条短窄的走廊,走廊两侧安装有一套喷淋消毒系统,喷头自动洒出消毒液。 通过消毒走廊,陈情终于如愿见到了高凡,在车间内阴暗的角落里,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把三棱刺,身体颤抖,脸颊消瘦,那与生俱来的苍白皮肤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纸人一样随时有可能被汗水融化。 他太累了,三天来片刻没有休息,水米未进。他的眼眶通红,两道泪痕还残留在脸上,也许听高义亲口说出高晓晴已经死了时,他也曾抑制不住难过吧。 但就算是这样,他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晚星,如火炬,如灯塔,仿佛是他的灵魂在剧烈燃烧。 见到高凡这副模样,陈情仿佛看见了她那坠楼后支离破碎的弟弟,瞬间泪流满面。她什么都没说,快跑过去,把高凡搂在怀里。 接触的那一瞬间,高凡无意识地竖起刀尖,刀尖接触陈情的肚皮,好在他及时收住了力量。 陈情紧紧搂着他,感受到他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在维持着固执的灵魂。 他伤得很重,脸上、肩上、腹部有好几处缝合,这是在化工厂对付徐百万几人时受的伤,在这之外,还有新伤,最重的是左手,小指骨折,指尖向外歪成瘆人的角度,断茬刺破皮肤,红白相间。 高凡笑着说:“我应该吃点东西的,要不是半路晕倒摔车,两个小时以前我就能找到高义,现在已经找到我妹妹了。” 陈情后退一步,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冯桂琴真的死了,上吊自杀,她留下遗书承认自己杀害了晓晴,我亲眼看见的,她的尸体也被我带回来了,就在外面,放了高义跟我出去吧,我想让你活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会倾尽全力为你争取,前提是你要有活下去的意愿,相信我,好吗?” 高凡点点头,“你亲口告诉我,我就知道是真的了。”他抬头正视陈情的眼睛,“不过你别犯傻了,我没有机会再活着,再说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只是替爸爸妈妈好好照顾我妹妹,现在她死了,生死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让你进来是想求你帮个忙,等我被枪毙后,把我和我妹妹埋在一起。” 这时,陈情第一次去看旁边吊着的那个人,长得很高大,上身赤裸,大头朝下,双脚挂在一个流水线的钩子上,整个人因为惊恐而瑟瑟发抖,他在看着高凡,眼神就像一只动物在看着天敌。在他后面的流水线上,各种卡口、利刃闪着骇人的寒光。 高凡接着说:“我知道,一个将死之人,求人帮忙有点太没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这辈子我只欠你一个人的情,我记着,下辈子还。” 陈情还想再劝,可之前无数次酝酿好的话涌到嘴边又全都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高凡的眼睛是那么悲伤,那么决绝,就像她弟弟跳窗自杀之前的一刻一样,他们的灵魂已经先身体一步死了。 她绝望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处置高义,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 高凡反问:“你答应我了吗?” 泪珠在陈情脸上滑落,“答应。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高凡道:“跟你没关系,我会跟外面的人说。” 陈情激动地抓住他,“快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传达,比用喇叭沟通有效得多。” 高凡犹豫一下,道:“发电机还能维持两个小时十五分钟,我给他们两个小时时间找到我妹妹带过来,我看见她就放了高义,自己走出去,两个小时如果还没找到,我就用最后的十五分钟让这台机器杀死高义,这期间如果他们强攻,不光高义会死,还会死更多警察。” 陈情难掩喜悦,“你如果只是想见晓晴,我向你保证,现在跟我走出去也可以见到,我们会竭尽全力找到她,让你们见面,在此之前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高凡说:“我这么做有这么做的道理,你可以什么都不管,我用喇叭跟他们说。” 陈情道:“那好吧,我会让他们按你的要求做,记住,你走出去时一定不要拿着武器,双手举高,出门就蹲下,这样他们不会开枪。” 高凡微笑,“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抓,快走吧,时间久了他们会起疑,强攻进来也说不定,那样我还要保护你。” 陈情退向门口,“最后一件事,关于晓晴的死,高义还说了什么信息?这样对寻找晓晴有帮助。” 高凡把一只手搭在电闸上,另一只手扯掉高义嘴里的破布,高义用惊恐到走调儿的声音说:“前天晚上我妈告诉我,我哥越狱了,让我小心,我说不用怕,我们是兄弟,我妈说有深仇大恨,她杀了高晓晴,1998年,那阵儿我跟瘸子干架,她想搬回老房子住,回来看老房子的情况,结果看见高晓晴在房子里,也是刚到,高晓晴说那房子高远达答应给她了,我妈就跟她吵架,推了她一把,她脑袋磕在锅台角上磕死了,然后她在屋子里躲到晚上,趁着邻居都睡觉,把尸体藏起来走了,别的我不知道。是我妈干的,哥你放了我,从小我欺负你们都是我妈教的,跟我没关系,她死了是罪有应得。” 高凡重新堵住高义的嘴,“他就知道这么多,你出去吧,告诉他们,晓晴的死他们也有责任,如果当初晓晴失踪时警察能多花一点时间把晓晴找到,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这是他们赎罪的机会。” 第49章 寻尸 从车间内走出去,陈情感觉所有枪都动了动,她直接走到文局长面前,向他报告车间内的情况,然后说了高凡的诉求。 文局长不置可否,拿出那张平面图,让陈情在上面标注出高凡和高义的位置。 陈情带着不满的情绪画出来,强调道:“他给自己找的位置很好,不管怎么强攻,他都有充足时间启动机器,他已经失去活着的欲望,不在乎结局,按他的要求做是解救高义的唯一办法。” 文局长离开陈情,走到后面,跟公安局的领导们商议办法。看着他们在平面图上指指点点,邸云峰的心揪在了一起。 杀人凶手死了,案发现场时隔六年,也没有目击证人,在两个小时内找到一具尸体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真要强攻吗?他是唯一一个曾与高凡面对面的人,所以他又知道,高凡的神经时刻都紧绷着,强攻基本没有胜算,最好的结局就是高凡和高义双双毙命。 他不想让高凡死在这,这是一场不同以往的斗争,胜负不能以生死划分,高凡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活着,杀死高凡也是输,高凡的目的是找到高晓晴,一路逃杀领先在前,这会儿终于跟警方回到同一起跑线,只有找到高晓晴才能证明警察比高凡强,才能真正让高凡低下高傲的头颅,否则高凡将带着深深的蔑视死去,这是警察的耻辱。 邸云峰越想越激动,走到文局长身边,道:“局长,我去找高晓晴的尸体,两个小时,我有把握找到她带回来,这是高凡给我们下的战书,我愿意代表警察应战。” 正愁眉不展的领导们投来厌烦的目光,但邸云峰竭尽所能把身体立得笔直,目视前方,就像警校第一天教官教他站姿时一样。 佟小雨凑上来,“还有我,刚才我工作失误,把邸云峰放跑了,现在我要看着他,将功补过。” 李荣富拉着攀天星走过来,“局长,就让我们专案组来吧,本来这个案子就由我们负责,到这步田地,我也不甘心。” 文局长严厉的目光挨个扫过他们的脸,最后看了看手表,道:“两个小时,你们去找尸体,我们继续研究合理的强攻办法,时间一到你们找不着,我就开始强攻。” 没有任何提示性信息,四个人就这样出发了,警车上,攀天星又对邸云峰冷嘲热讽,“这回该你这个高材生发挥作用了,至少应该先给我一个地点,让我知道往哪开。” 邸云峰瞪着他,“从现在开始,你最好注意你的态度,我们这是在接受挑战!先去高家老屋,案发现场。” 攀天星大笑,“我说你不是糊涂了吧?冯桂琴在2001年转手把老房子卖给了郭青山,尸体不可能在老屋范围内。” 邸云峰吼道:“我知道,但我们应该从头梳理这件事,还原当时的环境有助于我们推测冯桂琴的行动轨迹。” 佟小雨猛地给了攀天星一拳,“端正点吧天星,你是想高凡抬着头被特警击毙还是想他低着头从车间里自己走出来?陈情姐转述的话我听明白了,高凡这么跟我们斗智斗勇,不仅仅是为了逃跑,还有就是对我们的蔑视,他觉得警察很无能才让高晓晴死的!” 攀天星终于闭嘴了,狭小的车厢里只剩下四个大脑在竭尽全力挤压能量,捕捉线索。 虽然他们没有交流,但其实想法大同小异:冯桂琴和高晓晴回到老房子之所以都没被邻居发现是因为她们在那里停留的时间很短,这么短的时间内,冯桂琴没有条件分尸,所以她大概是在天黑以后把高晓晴的尸体整个带出去埋到哪里了,这个地点不会太远,这也符合一个丝毫没有犯罪经验的妇女处理尸体的情况,但高晓晴是在1998年夏天死的,到今年秋天整整六年,六年间清河镇没有发现过无名尸体,意味着要么这个埋尸的地点十分隐蔽没人去过,要么埋得足够深土壤完全封闭了尸臭。 再次来到郭青山家,邸云峰发现左邻右舍都在,赵三脚也在。老老实实的郭青山一家三口被杀人的事闹得心神不宁,大家正在安慰。 李荣富表明来意,再次向大家打听目击信息,同一时间,邸云峰站在厨房里看着乌漆墨黑的锅台。 按照高义的讲述,当时高晓晴就是在这里跟冯桂琴发生的争执,冯桂琴推了高晓晴一把,高晓晴的脑袋磕在锅台一角,死了。 刚才听的时候他没觉得什么,这会儿看到现场,他才意识到这里面有个问题,锅台有大概多半米高,四方形的,位于墙角处,两条边与墙贴合,所以只有一个角露在外面,这个角不是很尖,而是呈弧形的轮廓,这种情况下就算后脑勺磕上去很难直接磕死,就算伤势危及生命,也不会立马死去…… 有那么一瞬,邸云峰侥幸地猜想会不会冯桂琴撒了一个谎,其实高晓晴还没死,但转瞬,这个侥幸消失了,且变成更深的恐惧。冯桂琴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招供这一桩罪行,肯定不会是假的,那么当时的情况有可能是高晓晴被磕伤后发出求救的声音,冯桂琴为了避免招来邻居,把高晓晴杀死了。 佟小雨凑过来,也呆呆地望着那个锅台圆角,“云峰,我忽然有一个疑问,就你了解的高晓晴,如果冯桂琴告诉她这个房子已经属于高义了,她真的会跟冯桂琴发生争吵吗?” 啊!邸云峰忽然意识到这个疑问比高晓晴的真正死因更值得深思,就他了解的高晓晴,是一个从不争抢的人,如果高晓晴先到了这里,冯桂琴随后进来,冯桂琴告诉她现在房子是高义的,以她的自尊心,一定会马上离开,哪怕高远达答应把这个房子给她了,哪怕她无比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哪怕这是她想给哥哥高凡的家,都绝不会再踏进来半步。如果高晓晴走了,冯桂琴没有必要再对她下杀手。 所以,杀害高晓晴的桥段是虚构的吗?可还是那个问题,冯桂琴自杀,除了杀害高晓晴不可能有其他理由,肯定就是冯桂琴干的,如果不是因为房子,那她害死高晓晴的真正动机能是什么? 屋门开了,议论声涌出来,可见大家都在说高晓晴的要强。攀天星走出来,问:“你们有徐琳琳的手机号码吗?高晓晴遇害那天应该就是最后见她的那天,她也许知道具体时间。” 佟小雨马上翻出手机,给徐琳琳拨了过去,询问这个问题,徐琳琳思考很久,回答道:“应该是1998年8月13号,那天是我姥姥的忌日,我和我妈妈去坟上祭拜的。” 攀天星回到屋子里,邸云峰和佟小雨也跟着回去,他把这个具体时间说出来,邻居们陷入思考。 时间点滴流逝,每一滴都那么宝贵,显然谋定而后动不适合眼下这种情况。 李荣富道:“各位父老乡亲,麻烦你们继续在这里想,等一会儿我们再回来。赵村长,你跟我走一趟。” 说完,他向外走,邸云峰他们在后面跟着,不用问他们也知道李荣富这是打算走最后一条路了。 就合理的想象,冯桂琴当时应该没有封闭的交通工具,她要把一具尸体运出去,最多也是就自行车或者手推车,也有可能是徒步搬尸体,所以一定会选择一条最小可能被人看见的路,房子周围的道路古来如此,那么冯桂琴抛尸走的路一定也是固定的,顺着这条路走,说不定就会有意外发现。 高家老屋的位置在镇子靠南,房门奇怪地开在西面,门口是一条主路,主路往北通往穿镇而过的国道,往南经过镇中心小学通往稻田地,路两侧都是住户,小学附近还有一些商铺;房子南面有一条东西向的小巷,两侧也都是人家,但基本都是一人多高的院墙,如果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老屋,这条小巷是最佳选择。 李荣富于是带着大家走上这条小巷,一路向东,大概一百五十米距离,脚下出现一道涵洞,一条溪流从北向南流,暗夜中发出“哗哗啦啦”的悦耳响声。 在这个河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步观望,因为如果想抛尸,冯桂琴会尽快离开人烟,这条河沟是个不错的选择。 几人对视一眼,直接踩进水里,向南进发,赵三脚狼狈地脱下自己的大皮鞋,挽起裤腿,在后面跟上。 圆月升入中天,旷野亮如白昼,涉溪而过大概百米便来到了镇子南面的边缘,眼前是整整齐齐的稻田地,虫蛙鸣叫,沸反盈天,黑乎乎的仙鼋山被衬托得高大雄伟。 看见仙鼋山的一刻,邸云峰产生一种奇怪的猜想:高晓晴会不会宿命般地被冯桂琴埋在了山顶? 不可能,不合理,仙鼋山还有很远,冯桂琴不太可能选择那里。邸云峰摇了摇剧烈疼痛的脑袋,继续前进,继续观望。 可是近处也没有理想的埋尸地点啊……稻田地,土壤紧实,一位妇女就算挖一整夜也挖不出太大的坑,况且夏季正是稻苗长势旺盛的时候,被破坏了一定很快就被田地的主人注意到。 如此想着,他们踏上田埂,前面的人慢了,最终停步。邸云峰赶紧凑到最前面,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到田埂一侧一片亮白的东西。 是一根歪歪斜斜的水泥管子,立在一小方泥塘旁边,下半截插进泥塘里,上半截被月光照得散发出光亮。 赵三脚自发说道:“那是早年间的灌溉井,一开始咱们镇的稻田地没用水库的水,都是自己抽水自己灌,几家人用一口井,1998年那场大洪水毁了灌溉系统,上面拨钱修了新水渠,跟水库连上了,灌溉期水库统一放水,这些井就荒废了……” 第50章 井下尸骸 又是1998年这个时间节点,而且,从冯桂琴的角度出发,没有比这更理想的抛尸地点了,事实上,废弃灌溉井抛尸早有先例。 这种井一般至少有三米深,常年积水淤泥,只要把尸体沉进去,淤泥的臭就会掩盖腐烂的臭,就算路人闻到也不会过多在意。 泥塘里长满芦苇,几乎看不见水面,随着他们的脚步声靠近,大量青蛙在芦苇丛中逃散。 泥塘很臭,不一般的臭,仔细看还能看见一些年代久远的生活垃圾窝在黑腻腻的污泥中。 好在,井管位于泥塘一侧,水泥管周围垒着一些大石块,站在石块上就可以看见里面。 赵三脚从腰间摘下手电筒,点亮后朝里面照,可见满满一层垃圾漂浮在水面上,水位几乎与地面平齐,塞着一棵很大的枯树枝。 臭味在这时达到最盛,不知道是垃圾的臭、污水的臭还是水下有什么东西…… 截止此时,邸云峰几乎确定高晓晴就是被冯桂琴丢在了这里——装进麻袋再塞上几块大石头,沉下去,永无天日。如果1998年高晓晴再次失踪后有人去报警,附近的农民耕田时闻着臭味一定会联想到尸体,然而唯一见过高晓晴的徐琳琳为了保护徐百万,选择了其他方式寻找高晓晴。 李荣富望望四野,又望望田埂,道:“如果我是冯桂琴,会选择在这里抛尸,赵村长,还得麻烦你组织点人手,把水抽干看看。” 邸云峰看看时间,道:“来不及了,现在用了四十分钟,等组织人手再用设备,剩下的时间绝对不够用。” 他顿了一下,双手抓住枯树枝的干,用力向上提,“水下的淤泥应该不是很多,我水性还不错。” 树枝太重,几个人一起上手才把它拖到岸上来。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枝丫间裹着很多塑料袋,拉出来之后再往里面看,水位都下降了一些,水质不能用浑浊来形容,又黑又稠,像是石油,不过好在它大部分是水,不是泥。 邸云峰脱掉上衣,脱下鞋,赵三脚拉住他,“这不行啊孩子,这井我记着应该有五米多深,上面虽然是水,下面肯定有一层淤泥,万一深度足够陷住你的脚……” 李荣富他们也有意阻止他,他看着大家说:“这些我都知道,谁让我是警察呢?”说罢,他翻坐在井口边沿,把双脚插入水面,松手落入井内。 此刻的邸云峰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水下的淤泥太深,那样他没办法感知到尸体的存在。 水淹没头顶,臭得要命,即便屏住呼吸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臭直逼天灵盖。邸云峰借着惯性,用力向下游,凭感觉计算着距离,大概四米多,他的双脚触碰到柔软的淤泥, 太好了,这意味着淤泥的深度不超过半米。他调整位置,触碰到水泥管壁,用脚大力往淤泥中踩,使劲向下扭,片刻后,他的脚触碰到坚硬的土地,到底了。 水泥管的直径只有不到两米,井底面积也就是三个平方,如果曾经被丢下来一具尸体,不管是装在袋子里还是裹在衣服里,都可以用脚底板感知到。 他如法炮制,把脚拔出来,再在旁边的另一个位置往下踩。他还是很晕,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底板上,尽量不去想周围环境。 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他的心情格外矛盾,既想快点感觉到异常的东西,又希望这井底其实什么都没有。 是的,直至此刻,他内心深处依旧保留了一丝希望,希望高晓晴还活着,希望案子比想象的复杂还有更多隐情,希望冯桂琴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想让人以为是她杀了高晓晴。 可能吗?他胡乱地想着,感觉气闭到了极限,自我安慰时间还来得及,踩完最后一脚上去换口气,下次就能全部搜寻完了。 正是这最后一脚,他碰到一个锋利的东西,脚底板传来一阵钻心疼痛,他身体一歪,后背靠住水泥管壁,另一只脚胡乱落下,又踩到一堆坚硬零散的东西。 气闭结束,他扒着水泥管壁借力,迅速把自己抬升,脑袋浮出水面,然后还不等把气喘匀,他道:“我好像踩到了骨头。” 大家对邸云峰活着上来的惊喜大于对这个消息的惊喜,李荣富和攀天星合力把他拉到田埂上。 刚才的时间里,赵三脚已经按照李荣富的吩咐到最近的村民家借绳子和工具了,这会儿能听见他在村子边缘大声说话。 邸云峰坐在田埂上大口喘息着,翻看脚底,扎着一截铁丝,他把铁丝拔掉,冒出一股鲜血。 他回味刚才脚底的感觉,几乎认定那就是一堆骸骨,装在一个袋子中。他的心“突突突”地跳,不敢再想下去。 赵三脚回来时距离高凡要求的时间刚好过去一个小时,几位村民带着绳索、竹竿、钩子、水泵等所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时间紧急,李荣富决定不用水泵了,再派一个人下去用钩子看能不能把东西钩上来。 佟小雨看着邸云峰弱骨支离的模样,私底下偷偷捅了捅攀天星。攀天星撇了撇嘴,开始脱上衣。 邸云峰强撑着站起来,道:“还是我来吧,如果下面真是晓晴,我想她一定希望是我把她带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绳钩和绑带跳进水中,循着记忆中的位置,蹲下来,用手在淤泥中摸索。 摸到了,是一个软软的袋子,好像是编织袋,糟朽不堪,一碰就碎,露出坚硬的东西,手感上,是骨骼无疑。 编织袋应该无法承受钩子的撕扯,他索性摸索边缘,一点点清理掉袋子周围的淤泥,然后用绑带把这堆东西整体捆扎。这种时刻,洒落一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把它们带上去辨认。 确认绑好,他拉拉绳索,给上面的人送信号,绳子缓慢向上收回的过程中他双手托举护送了一段。 气息还有一些,他又蹲回井底,把附近的淤泥再搜索一遍,确认没有其他大型遗物才返回水面。 月光下,那堆被水浸泡得发黑发黄的东西格外瘆人,的确是人的骨骼,邸云峰只看一眼,便摔倒在稻田间。 李荣富暗使眼色,佟小雨会意,跑过去扶住邸云峰,把他拖到距离泥塘稍远一些的地方,在水渠中沾湿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泥污,邸云峰毫无反应,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月黑风高,冯桂琴扛着装有高晓晴尸体的编织袋,鬼鬼祟祟地穿过镇子,走上田埂,到达这里,然后往编织袋里塞了几块石头,将其投入井中。 过了五六分钟,攀天星的一声“不对”把邸云峰拉回现实,随后他听见,“这是一具男尸。” 他愣愣地走回去,看见攀天星已经把编织袋中的碎骨大致拼凑出了一个人形,骨骼不全,只有一多半,但是的确,从骨骼粗细、颅骨大小,尤其是盆骨的夹角来看,这都是一具成年男性的骸骨,绝对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邸云峰不知道是该失落还是该高兴,茫然地看向李荣富,李荣富望向田埂小路的尽头,似乎是在猜想如果冯桂琴没有把高晓晴的尸体丢在这里,还有可能丢在哪。 这时,赵三脚道:“各位警官,各位警官,我刚想起来1998年8月13号的事,那么大的事儿我早该想起来的。那天发大水,早晨我就接到上头通知,让村民们收拾好东西待命,准备转移,我忙忙活活大半天,下午四点左右钟接到具体通知,组织咱们村的村民集体往隔壁村去,半路中,天黑透了,下起雨,大烟儿雨一直下了一宿,河水淹了挺多稻田,冯桂琴要是在那天晚上把高家孩子带出来,估计没人看见,而且她顺着这条道走,直接就到河堤,要是往水里一扔,说不定冲到哪去呢……” 这就对上了,高晓晴和冯桂琴回到老房子必然要从街上过,怎么可能刚好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呢?除非大家当时都在家里忙着收拾东西,最后晚上大家都撤离了,村中无人,冯桂琴冒雨抛尸,了无踪迹。 这样一来,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把尸体丢在河里顺水冲走最稳妥,如今想要找到高晓晴的尸骨除非奇迹发生。 这就是结局吗?高晓晴连具尸骨都没能留下,警察强攻,击毙高凡?为什么还是觉得有其他可能呢?邸云峰不甘地看着井口,心像被剁碎的饺子馅。 攀天星开始收拾新发现的尸骸了,他不客气地拿过赵三脚从村民家里带来的背包,把尸骨小心收到里面,站起来,用行动告诉大家是时候回去了。 李荣富一声不吭,迈步往回走。佟小雨扶着邸云峰。邸云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口井。 井。井。井。邸云峰忽然觉得奇怪,他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字眼儿,并且跟整件事建立起过联系。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李荣富本想直接回肉禽厂报告情况,邸云峰却坚持再回高家老屋听一听村民们有没有想起什么新信息。 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可此时此刻,他只想把这两个小时时间完全耗尽,不留下任何遗憾。 大家还都在东屋,其他人也想起了8月13日的大水,这也宣告着没有任何别的消息。 井。井。井。这个念头还在邸云峰的脑袋里徘徊,挥之不去,好像一个倔强的孩子耍脾气不断重复一件事。 李荣富催促他是时候走了,别影响局长他们的行动,走到外屋地,那个倔强的孩子终于抬起眼睛看了邸云峰一眼,邸云峰瞬间想到什么,跑到西屋炕上,看到贴在墙上的高晓晴的那幅画。 第51章 强攻计划 月亮还在升高,那么圆,那么亮,那么圣洁,却那么孤独,也许它也曾无数次受到伤害,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灰色的瘢痕。 镇子另一端,文局长结合肉禽厂办公室主任不断提供的生猪车间的设计资料,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悬挂在高凡头顶的电表箱。 它裸露在外,只要将其击碎,流水线就会瘫痪,所以他的新计划是,让陈情再次跟高凡沟通申请进入车间,麻痹高凡的警惕,陈情进去后遮挡住高凡的视线,两名特警队员随后,通过消毒走廊一个人射击高凡,一个人射击电表箱,只要有其中任何一个人击中,就能破了这个局。 他反复琢磨,推演,计划渐渐成熟,成功几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也并不想直接击毙高凡,因为击毙证明警方是靠暴力赢的,作为一个人,他很想让高凡心服口服,可作为警察,他必须服从最大利益。 这个计划中最难的部分其实是陈情,他十分怀疑那丫头愿不愿意配合警察,或者会不会在进门时给高凡一点提示,凭高凡的机智,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高凡也能心领神会。 他把陈情单独叫到远处,跟她说出这个计划,陈情听后脸色特别难看,他看懂了,这丫头在为这个破绽担忧,这更证明这个计划是唯一的可行性计划。 旋即,陈情道:“我相信邸云峰他们会找到高晓晴,还有一点时间,再等等吧。” 文局长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再等十分钟,时间一到你必须无条件配合警方工作!” 陈情避开他的目光,厌烦地说:“我知道!”听她这个语气,文局长心里有了底气。 她是个感性的姑娘,是个正直的记者,但她心中也始终有明辨是非的原则,知道什么才是正确。 他很欣赏这几个孩子的表现,包括邸云峰、佟小雨,他记得许多年前他在基层时遇到过这样一个案子: 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普通农民,媳妇水性杨花,跟村里的恶霸乱搞,他敢怒不敢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努力干活,攒钱,希望给女儿更好的生活,走在村子里人人都在背后指点他是王八,他低头忍着,后来恶霸和他媳妇干脆不背着人了,白天在村子里成双入对打情骂俏,晚上竟然要把他撵出去,在他家做苟且之事,他也忍了。 他女儿问他为啥别人家只有一个男人,而他家有两个,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后来恶霸变本加厉,竟然跟他媳妇合伙儿诱奸了他尚未成年的女儿。他忍无可忍,拿起斧子,把他媳妇大卸八块,提着脑袋去找恶霸。恶霸身强力壮,挨了两斧头之后逃脱,他沿着村路撵,最后被闻讯而来的警察抓捕。 法庭上,他道:“我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这么干,后悔为什么没计划得周全一点,把他也砍死,我这辈子总想对得起这个对得起那个,到头来,却唯独对不起我的女儿。” 最后,他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枪决,那个恶霸因为强奸罪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那时候,二十几岁的文局长义愤填膺,心想这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老老实实的人想与世无争地活着竟然是奢望,十恶不赦的人却可以活着,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当警察的意义。 在高凡这个案子中,邸云峰、佟小雨和陈情的反应跟他年轻时一样,也在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迷茫于为什么那些人本来就应该千刀万剐,而把他们杀死的人还要受到惩罚。 他很理解这种心情,而且作为一个人生过半的长辈,他感受到的不甘比这些孩子们更加浓烈。 他理解高凡在高晓晴的生命中很大程度上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所以他想如果是自己的女儿遭遇这种事,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执行正义的警察,都能感受到这种不甘,作为当事人、作为把妹妹视为生命的高凡内心又怎么能想象呢? 也许有人会说高凡完全可以等待刑满释放,把所有消息都提供给警察,让法律主持公道。的确,法律可以主持公道,可公道是人性中理性的那一部分,而人性的另一半是感性,感情受到的伤害,根本无法用理性来弥补。即便高凡那么做了,依旧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感性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不配活下去,即便苟活,每天也无法面对自己,生不如死。即便高凡那么做了,除了杀害高晓晴的冯桂琴,其他人都罪不至死,高凡又真的能感受到公平吗? 高凡最终选择亲自复仇,整个过程中,这家伙没有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甚至还救了邸云峰一命。这就是高凡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他让人觉得敬佩的地方,即便他是个孩子,即便他是个杀人犯,文局长也想用“敬佩”这个词,即便感性让他接近疯魔,他依旧把理性的一面留给这个世界。 文局长不敢想下去,只能告诉自己法律就是法律,职责就是职责,作为警察,现在应该保护被挟持的人质,高义至少罪不当诛。 时间最终还是到了,车间内发电机因为燃料即将耗尽,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叫。 文局长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用手势示意刚刚挑选出来的两名射术精湛的特警到入口处准备行动。 他走到陈情身边,把扬声器塞给陈情。陈情颤抖着接过来,朝车间喊道:“是我,高凡,你能听见吗?” 喇叭响起,高凡回应道:“能。” 陈情说:“我还有话跟你说,再让我进去一次,行吗?刚刚我们了解到一点晓晴的新情况,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高凡沉默,继而很失望地回答,“如果你准备掩护他们行动,记得管他们要一件防弹衣,地方小,跳弹可能射伤你。” 陈情无语落泪。 高凡继续说:“你们总是觉得我很笨,这个时间点,明显是你们没有找到我妹妹,准备强攻了。刚才你们在想如何攻破防线,我也在思考还有什么漏洞,电表箱被我用东西遮住了,你们打不破它。” 聪明得难以想象。 文局长夺过扬声器,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高凡,你乖乖走出来,我不会为难你,要不然我们冲进去,你必死无疑。” 高凡道:“你是个不错的警察,局长,我想如果当初负责调查我妹妹失踪的人是你,我妹妹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可惜,世界上好人那么少,而我们总是遇不到。时间到了,我要拉闸了,陈情姐,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把我和我妹妹埋在一起。” 语气低沉,不是威胁,是绝望,他放弃了见他妹妹最后一面,放弃了自己的一生。 文局长虽然看不见车间内的样子,但能轻易想象得到高凡正在把手搭在电闸上。 然后,就在他发出强攻命令的前一刻,警车急速冲过来,邸云峰跳下车,抢过扬声器,道:“高凡,我们找到晓晴了!让我进去,我和陈情!” 这会儿,李荣富他们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床单系成的包裹。 攀天星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堆弱小的骸骨和一些破烂到看不清模样的衣物碎片。 陈情道:“真的找到了,高凡,晓晴就在我旁边,让我们进去见你好吗?” 高凡道:“你自己把晓晴带进来,我见你们一面就跟你出去,不杀高义,说到做到。” 邸云峰坚持道:“让我也进去,现在晓晴只是一堆骸骨,我可以跟你说说我们发现她时她的样子,你不想知道吗?” 犹豫一下,高凡同意了。邸云峰重新系好包裹,捧在手里,向车间的门走去。 文局长把他叫住,脱下自己的衣服递给他,他把包裹转交给陈情,脱掉挂满淤泥和水草的脏衣服,换上文局长的,文局长趁机把自己的配枪和手铐别在他后腰处,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重重点头,跟上陈情。 喷淋系统再次工作,细密的消毒液雾气冲刷掉邸云峰皮肤上的污垢。他支撑到现在,已经大大超越身体极限,但他还有使命,还得最后撑一段时间。 高凡依旧站在角落里,一只手握着三棱刺,一只手扶着电闸,身前是流水线机器的一部分,只让脑袋露出来。 他头上的确有一个电表箱,也的确被他遮住了,电表箱下方有一片模糊的血迹,想来他也到了极限,遮挡电表箱时摔倒了。 他浑身都在抖,目光随着苍白的包裹移动,直至邸云峰和陈情走到掩体前面,他道:“你们就站在那吧,告诉我怎么确定这是晓晴。” 邸云峰轻轻把包裹放在机器上,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不锈钢项链,“这上面有我的名字,这是当初我送给晓晴的礼物,不知道晓晴有没有跟你提起过。”说话间,他声音嘶哑。 高凡道:“我知道,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我不止一次看见她深更半夜把她拿出来,握在手心里。你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一直都是,是你把她找到的吧?” 邸云峰点头。 高凡继续说:“那我妹妹一定很高兴,现在把包裹打开,让我看看她。” 陈情打开包裹,把那小小的颅骨摆正,“跟我走吧高凡,出去之后我们给晓晴穿上好看的衣服,我答应你让你单独跟她待着,多长时间都无所谓,你可以说所有你想跟她说的话。” 高凡的目光不肯移开一寸,面皮抽搐,浑身颤抖,鼻孔一次次放大,呼吸空气。 他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也许在孩童时代他就学会了在妹妹面前忍住眼泪,假装坚强。 许久,他的手从电闸上滑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告诉我吧,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她死的时候痛苦吗?” 邸云峰明白,高凡正在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希望在听这个消息的过程中燃油耗尽,让一切结束,可是,真相他真的能接受得了吗? 第52章 真正的凶手 应该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真相。邸云峰道:“1997年她离开家的时候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你家老屋,并写了一些话,这幅画我带来了,你可以自己看。” 他掏出那幅画,放在包裹上。高凡警惕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才慢慢走上来,“你是我妹妹的朋友。” 这本来是一个好时机,只要从机器上翻过去就能活捉高凡,正是这句话打消了邸云峰的念头。 高凡不会想不到离开掩体的危险,却依旧决定走上来,这是对他的信任,以高晓晴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信任,他不想辜负晓晴。 同时,此前看见冯桂琴遗书时对高凡产生的憎恶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当他看见高凡那伤痕累累的样子,他深深地明白,高凡也是透支生命才做到今天这一切,他们都是为了高晓晴,只是出发点不同。 高凡拿起那幅年代久远的画,仔细端详,原本就颤颤巍巍的手变得抖如筛糠。 邸云峰说:“起初我们模拟冯桂琴的行为方向,以为她把晓晴抛在了废弃灌溉井里,却在井里找到一具不相干的男性尸骨,随后我们打听到1998年高晓晴失踪那天是8月13日,那天发大水,村上的所有人白天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傍晚集体转移,所以我们又以为冯桂琴趁着雨夜把晓晴抛在河里冲走了,直至回到你家的老屋,我再次看见这幅画,才想到最后一个可能的地点。” 他凑上去一步,指着画上的那口井。这会儿他稍微动一动就能抓住高凡的手腕,但他依旧没有这么做。 他说:“晓晴画给你的这幅画完全复原了老屋的环境,你家后院菜园子里的这口古井也在,同时我想起此前赵村长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曾因为高义欺负晓晴而把高义推进过这口井中……” 声音哽咽,他下意识瞥了高义一眼,即刻收回目光,“但是当我冲到菜园子里时,发现这口井不见了。我问郭青山,郭青山说自从他接手老房子之后就没看见井,年年种地也不知道有一口井,家里只用一口洋井。左邻右舍很多邻居都想起来你家那口井,说你家穷,最初那口井挖得很浅,井水不够吃时你叔叔会挑着水桶去邻居家借,但他们都不知道那口井是什么时候被填上的。”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瞥向高义,为了掩盖这股目光,他干脆移动身子,背对着高义。“赵村长知道一些细节,说是你叔叔高远达和冯桂琴结婚之后,冯桂琴认为水代表着财,觉得井水不足影响着你家的财运,所以雇了打井队打下那口洋井,之后老井闲置下来,开始用洋井,他记得那口老井原来就在院子的东南角,也没印象是什么时间填上的。他还想起一个我们都没注意到的现象,就是你家菜园子的那个石头院墙,原来有一人多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下去两层,他偶然注意到,还以为是谁家趁着你家没人时偷偷拆走用的……” 他再次停顿,剧烈呼吸,缓解眼前的冥白,“最后我们就在井下发现了晓晴,身上压着很多土和原本应该砌在墙上的石块。她保留着她死亡时的样子,身体蜷缩成一团,也许……也许没有痛苦……但她一定十分挂念你……”他还是不擅长撒谎,只能这样掩饰。 随着讲述,高凡的眼神渐渐暗淡,三棱刺在他手中滑落,他双手捧起高晓晴的头骨,紧紧搂在胸前,好像一个长辈在搂着受到挫折的孩子。他的表情渐渐扭曲,泪水滂沱而下,末了跪在地上,大大地张着嘴,嗓子里却没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陈情绕到机器后面,跪在他旁边,“晓晴找到了,跟我们走吧高凡,我们一起把她埋葬。她不是想去看大海吗?我们就把她埋在海边,每天都能看见日落。听姐的话,好好活下去,哪怕只有最后一丝机会,我们一起争取,好吗?” 然而,高凡再一次控制住了濒临崩溃的精神,缓缓站起来,把高晓晴的头骨放回包裹中,又拿起那条白钢项链。“我妹妹一直都很惦记你,邸云峰,在某一段时间,在她心里你比我更重要……” 他那渐趋熄灭的眼神忽又剧烈燃烧起来,“可是,在这种时刻你还在骗我!你他妈的快跟我说实话!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邸云峰身体一晃,大脑一片空白。 高凡冷笑着说:“你是警察邸云峰,你看看我妹妹的后脑,只是轻微骨裂,这种程度的摔伤根本不可能是她的死因。还有这条项链,如果是戴在她脖子上,锈蚀最严重的应该是链子接触后颈的那一部分,但它现在锈蚀最严重的是链子中间!她临死之前是握着这条项链的,她希望你能救她,或者是在跟你道别!不管她怎么想的,被石头埋住之前她还活着!” 他竟然真的聪明到这种程度!邸云峰迟迟无法开口。 他的确说谎了,高凡说的都对,高晓晴在井下的确是握着这条项链的,紧紧把它捂在胸口,六年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随着血肉渐渐腐烂,只剩下一具骸骨,这项链还缠在手指间,贴着她的胸口。 除此之外,攀天星也从法医的角度断定后脑勺的伤绝不致命,在口鼻位置还有一层厚厚的胶带……几乎可以确定,高晓晴磕在锅台上的那一下只是晕倒了,然后她被人缠住嘴丢到井底,抛下石块和泥土,她真正的死因是窒息,是被活埋的。这绝不是一次为了争夺房子而产生的谋杀行为,还带有赤裸裸的仇恨! 邸云峰和陈情消失在车间里之后,所有警员进入战斗岗位,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那扇门,期盼门开的那一刻能看见四个人一起走出来,同时他们也做好了冲进去的准备,为此,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调动到感官上。 朴实的孙瘸子一直坐在警车上,呆愣愣地看着冯桂琴的尸体,此时此刻他依旧不愿意相信自己娶回家的是一个杀人凶手。 是,冯桂琴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娶回家之后就基本掌管了他家的大权,哪怕他只是要买一盒烟,都要接受白眼,可这个女人也让他感受到了有家的好,春秋时节他在山里干活,回到家就能看见热腾腾的饭,有热水洗脸洗脚,有些无眠的漫漫长夜,有人陪他说话,高义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那也让他体会到了当父亲的喜悦,他不如单身时那么自由自在,但冯桂琴母子让他的生活有了盼头。更何况,冯桂琴只是在家里像一只母老虎,在外面却能说会道,讨价还价也是一把好手,平日里他在村民中受的气,她都帮他讨了回来。 真是她干的吗?什么时候干的?她不是个四处闲逛的女人,没事也能找出点活计来,从早忙到晚,出村的次数有限,且大多数都有他陪着,怎么可能出去杀了个人呢? 攀天星溜进车里,坐在他旁边,他拘谨地向远处挪动,低着头不敢说话。 攀天星盯着他,“老孙,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仔细想想,老实回答。1998年8月13号,下大暴雨那天,你在干什么?” 孙瘸子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说:“我记着,那天我记着,俺们村那个位置紧临着山,村长说下大雨有山洪或者滑坡的危险,得把我们转移到安全的位置,等雨停了再回家。我就和桂琴收拾东西,我说逃命要紧,只把家里的存折和钱带上就好,桂琴坚持把电视机什么的都搬着,结果雨下完了俺们村没有招灾,大家都笑话我们家要钱不要命,桂琴还跟他们对付。” 攀天星点点头,“所以你确定1998年8月13日,冯桂琴跟你在家,是吗?” 孙瘸子又仔细想了一下,“确定,日子我不是特别清楚,但如果是下大暴雨那天,她肯定跟我在家。” 攀天星又以更加严肃的语气,问:“那天高义在哪?怎么刚才你说收拾东西时没提他?” 孙瘸子再次思考,旋即回答,“补课,在镇子里的老师家补课。桂琴跟村里的其他妇女都不一样,其他妇女觉得种参卖参一样赚钱,早早地都想让孩子学养参的手艺,分担农活,桂琴不是,桂琴觉得不管种啥,只要是土里刨食的都是靠天吃饭,不稳妥,不体面,她给高义定的目标是考大学,将来进体制,轻松体面,旱涝保收,所以基本上不让高义干家里的活,寒暑假都让高义去老师家补课,老师基本都住镇里,俺们村又离镇子远,所以补课时我都多给老师点钱,就让高义住在老师家,一个礼拜才给接回去一次。” 攀天星再次点头,隔着车窗望向车间。佟小雨的猜测很对,杀死高晓晴的不是冯桂琴,而是高义,这个秘密冯桂琴知道,所以在高凡和警方的目光都锁定他们母子时,她选择上吊自杀,给儿子担罪。 现在想来,其实早有端倪,从始至终每次提到高凡和高晓晴这两个孩子时,冯桂琴都表示出很厌恶,她要是杀人凶手,应该说他们好才是,不应该表现出自己有任何杀人动机。 车间里,邸云峰依旧没有想好谎言,他很矛盾,一方面觉得如果实话实说高凡肯定一瞬间就能想到凶手是高义,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任何谎言都欺骗不了高凡,只能让高凡越来越警惕。 他克制内心的冲动,尽量不让目光暴露自己的想法,可越是克制,他身体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高义身上。 突然,高凡身体一晃,似乎想通了什么,兀自笑了笑,看向陈情说:“就按照你说的,把我妹妹埋在海边,把我埋在他旁边,我还要继续保护她。” 说着,他大步向后退去。邸云峰也在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靠着一股激劲一跃而起,从机器上翻过,扑在高凡身上,“陈情,快把高义解开!” 第53章 别人家的孩子 邸云峰之前就料到了,高凡有可能看出头骨上的伤痕进而怀疑高晓晴的真正死因,所以要求进来之前他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高凡在触碰到电闸之前被他按在了身下。 高凡剧烈反抗着,拳头一下一下砸中邸云峰的面门。 他的反抗也是这么暴力,不是推开,不是挣脱,而是进攻,成长的岁月中他学会了用反击解决一切问题。 他疯狂嘶吼着,带着自责,带着嘲笑,“我早该料到的,冯桂琴那种人渣没有胆子杀人!是高义干的,他把我妹活埋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让我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 邸云峰这会儿占据着上风,尝试按住高凡的胳膊,“你冷静,高凡,现在还不能断定是高义干的,跟我出去,我们一起查清真相,给晓晴一个公道,好不好?” 这些话这么苍白,连邸云峰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可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高义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值得原谅。 高凡一拳砸在邸云峰的鼻子上,砸得邸云峰眼冒金星,继而他挣脱出去,跑向电闸。邸云峰从后面扯住他的脚,赶在手指触碰电闸之前把他放倒。他返回身,拼命蹬踹邸云峰的脸,怒吼着,“你放开我!没人可以伤害晓晴,伤害她的人必须死绝!” 同一时间,陈情也赶到了高义的身边,可高义脚上的绳子绑得太紧,她徒手根本撕扯不开。努力一阵,她看见邸云峰和高凡滚到一旁后地面上落下的三棱刺,跑过去,捡起来,用锋利的刺尖插入绳扣的缝隙,一点点将绳扣别松。 高凡大喊:“陈情,你不能救他,他是个畜生,我要亲眼看着他被劈成两半!” 可能眼见着希望就要落空,高凡迸发出身体最后的潜能,膝盖狠狠顶在邸云峰的脸颊上,邸云峰暂时丧失行动能力,高凡跳起来,一把扳下电闸。 车间内霎时想起电机运转的轰隆声,流水线条开始运作,钩子扯着高义向一块夹板处运转。陈情快步跟着,把三棱刺穿过绳套,双手抓住两端,把自己吊起来,用全身的力气撕扯。 终于,赶在高义被夹板夹住之前,绳套松了,高义跌落,陈情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流水线上扯下来。 同一时间,一道亮光照射过来,特警队员出现在消毒通道内,不等几人做出反应,子弹激射而出,高凡闷哼一声倒在邸云峰旁边。 高凡仍不甘心,爬起来跑向陈情和高义的位置,当他离开掩体的那一刻,枪声再响,他腿部中弹,再次跌倒。 他嘶吼着,咒骂着,不管不顾朝高义爬去,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汇聚成一滩。邸云峰终于恢复一点力气,踉跄着起身,用自己的身体压住高凡,也封堵了射击角度。 五名特警队员通过消毒通道,迅速呈扇形铺开,朝车间内推进,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局面得到掌控之时,陈情突然惊恐地尖叫一声。 寻声望去,三棱刺不知何时到了高义手中,他一手勒着陈情的脖子,一手把三棱刺对准她的喉咙,整个人躲在陈情身后,大吼:“都给我躲开,放我出去!” 这是预料之外的情况,特警队员不敢再前进,只把枪口转向他的方向。 文局长他们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辨别一下情况,文局长问:“高义,我们大伙儿拼了命救你,你发的什么疯?” 高义渐渐后退,靠住一块钢板,站起来。他很高大,挟持着陈情就像勒住一只小猫。他又很小心,弯着腰,只在陈情头的一侧露出半张脸和一只眼睛。 他很恐惧,却又很愤怒,三棱刺的尖端嵌入陈情的皮肉,刺出一股股鲜血。“是我妈干的,不是我!她死了,你们放了我!” 他的语言和行为是一对矛盾,不打自招,他在因为害死了高晓晴而恐惧,之前他以为能蒙骗过高凡,现在知道,蒙骗不了警察。 文局长捕捉他的心思,道:“高凡已经抓住了,你跟高晓晴的事没关系,有什么话我们出去慢慢说,你把刀放下!” 高义的表情扭曲成一团,鼻涕和眼泪糊满嘴唇,他比高凡小三四岁,现在也是二十岁左右,但他看上去完全就像个幼稚的孩子,一个犯了错误不敢承认又知道狡辩没用的孩子,头脑未完全开化的孩子。 他又吼道:“别骗我,我不比高凡笨,你们明显已经觉得是我杀了高晓晴了,你们不要这么想,不能这么想,谁敢这么想我就捅死这个人,我可不管她救没救我!” 文局长腮帮子上的肉鼓起,心想如果选择一个人活着,他宁愿选择高凡也不会选择高义。 他问:“那高晓晴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如果是你干的,你应该知道我们绝不会放过你,如果不是你干的,你应该知道现在这样会加重我们对你的怀疑。我愿意相信你是无辜的,前提是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前走出。高义胡乱挥舞几下三棱刺,马上又抵住陈情的脖子,“你别过来!过来我就弄死她!反正杀一个人也是死,杀两个人也是死!” 文局长逼视着他,道:“你失去理智了高义,表达不清楚你心里想的事,你要是想多杀一个人,把陈情换成我,我是公安局长,拿我垫背不是更有面子吗?” 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三棱刺又向皮肉里移动了几寸。高义这个人跟高凡完全不一样,高凡是一匹孤狼,高义是一只疯羊,有时候疯羊比孤狼更容易袭击人。 高义道:“马上照我说的做!我数三个数,你们要是不把路让开,我保证捅死她!” 佟小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文局长身后,“别闹了高义,我们为了抓住高凡撒了一个大谎,你妈妈还活着,跟你后爸在院子里,他们都很惦记你,想让你安安全全地出去。不信你看……” 她让开身位,孙瘸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补充道:“她说的是真的,小义,我和你妈都在这,谁也没死,刚才就是为了抓住高凡才那么说的。” 高义骂道:“死瘸子,我才不信你说的话,你让我妈进来,我妈能跟警察说清楚,高晓晴的事儿确实是她干的。” 佟小雨转身朝孙瘸子眨了眨眼睛,孙瘸子继续说:“你妈很生气,不想进来,跟我出去吧,我们回家好好说。” 高义声泪俱下,“回你妈的家回家,我杀了高晓晴,警察不可能让我回家,她不是答应我替我认罪吗?现在咋又不替了?你们这对王八蛋根本一点用没有!” 高凡在邸云峰身体下挣扎,眼睛死死地盯着高义。邸云峰还是用全身力气压住他,也尽量压住他流血的伤口。 佟小雨笑着说:“你被吓傻了高义,你好好想想,你真的杀了高晓晴吗?你没有,高晓晴是自己摔在锅台上摔死的,最多算是一场意外事故,你可能被抓捕,但不会是死刑,三五年就能放出来。” 此时此刻的佟小雨内心也在不停颤抖,她善于撒谎,喜欢跟犯罪嫌疑人玩语言游戏,并且享受对方思维混乱后自相矛盾的过程,但这是第一次她的谎言关系一个人的生死,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现在只有一点信心,基于对高义心里的揣摩,她觉得高义是那种典型的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孩子的天性没有一刻得到过释放,本该无忧无虑的时光全都被学习填满,全都被灌输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观念,尚不能正确理解社会的幼稚心灵却要肩负一个家族的使命,却要为自己的将来如履薄冰,等长大后,那份被压抑的孩童天性就会完全变成叛逆,永远也长不大了,遇到事情全部推卸责任,遇到挫折就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这种孩子,强大的压力下就会陷入疯狂。 所以她撒了这么一个谎,希望给高义一个讲述的突破口,一旦他开始讲述,精神就会松懈,松懈就会露出破绽,造成营救的机会。 果真,高义迟疑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她,“高晓晴不是摔死的,是我杀的,我恨她,从小就恨她,我也恨高凡,他们就不应该出现在我们家,我笨,我努力学习,可我考试就是考不过高晓晴!每次考试只要我比高晓晴考得差,我妈就打我,就问我为啥那么笨,为啥不努力,为啥高晓晴连学习的灯都没有还是比我学习好,我他妈很努力了,我操他妈,我很努力了,考不过我有什么办法!我妈说得对,他们俩就是我家的寄生虫,吃我的饭,花我的钱,还他妈处处比我强!那天下大雨,老师没上课,我回老房子看看,我喜欢那个家,不喜欢孙瘸子的家,我不想住老师家,老师也管着我,他们都是王八蛋!我竟然看见了高晓晴。我问她你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说她不想走了,要在那等高凡出狱。我说那不是她的家,是我的家,房子是我的名字,跟她们哥俩没有半点关系,她求我说那就先让她在那安顿下来,反正眼下也没人住,等她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走。本来我就要答应了,可她看着我的书包问我是不是在补课,说以后她可以帮助我学习。他妈的,就知道学习,为什么所有人看着我都说学习的事儿?我推了她一把,她撞在锅台上摔得不能动弹,我想起来小时候我也是把她推倒,高凡就把我推到井里了,我想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高凡在监狱里,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想怎么对待高晓晴就怎么对待高晓晴,村子里谁也没看见我,杀了她也没人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她不是好孩子吗?好孩子也是那么回事儿啊!高凡把我推进井里,我就把她埋进井里,谁也别想好!我遭的罪,他们也得遭一遍!不是都想让我有出息吗?我偏偏就当个败家子儿。我到张军鹏的厂子里头打工,张军鹏是我的榜样,他小时候也不好好学习,但是很有钱,厂子里一百多人都听他的,他说什么都没人敢反驳。天利肉禽厂的火是黑皮带着我一起去放的,我他妈天生就是个坏种!前几天我听说高凡要出狱了,我告诉张军鹏……谁也别觉得我好欺负,我也是个杀人犯,我比所有人都厉害,镇子上所有的人都不敢动高晓晴一下,我不光动了,还把她给杀了。哈哈……妈的,说出来真爽,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活了,临死之前就让这女的给我垫背吧!” 高义的天性终于得到了释放,那么扭曲,那么变态,但随着他癫狂的大笑,他的末日也终于到来了。 这段时间,高凡奄奄一息,邸云峰放开他,悄悄摸到高义身后,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准备攥住三棱刺的头部。 这种武器杀伤力巨大,但只是尖刺,边上光滑无刃,邸云峰有十足把握将其抓住,陈情可能会受一点伤,但绝对不会致命。 然而,意外发生了,就在他即将伸出手的刹那,发电机耗尽燃油,停止工作,流水线上方的钩子随着惯性自然晃动,刚好打到他的手,与此同时,车间陷入黑暗。 黑暗前的一刻,邸云峰感觉到三棱刺的寒芒晃动,闪向陈情的脖子。他急忙向前抓,却抓了个空。 有人在他脚边动,他分不清是谁,只能伸手摸索,将其拉起。触碰的刹那,他从一头长发判断出是陈情,急忙将其护在身下。 还有人在动,但在他伸手触碰之前,特警们的手电筒开了,苍白的光线下,可见高凡压在高义身上,手里攥着那把三棱刺,整根没入高义的胸口。 高凡的脸上终于出现释然的表情,“没人能伤害我妹妹,伤害她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说着,他倒下去,喘息着,仰面看向陈情,“我救了你一命,这辈子谁也不欠了。” 第54章 不为人知的事 救护车拉响警报疾驰向县医院,车上的医护争分夺秒地对两位伤员进行抢救,但短短几分钟,高义就没了生命体征,紧跟着,高凡的心跳也停止了。 对于高凡的死,文局长很意外,因为特警队员发起冲锋之前他特别下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击毙,让高凡丧失行动能力就好,所以高凡中的那两枪都避开了要害,理论上有很大几率可以救活的。医护也觉得奇怪,按照常理讲,止血之后高凡至少可以坚持到医院,但高凡的生命状态就是直线下降,直至死亡。 这个谜题直到法医对高凡进行全面尸检才得以解开,高凡的胃内没有任何胃容物,三天来他应该一口食物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内脏器官全部衰竭,另外,他的内脏存在多处渗血点,不是子弹击打出来的,应该是他越狱落在墙头时摔的,从那一刻开始,他随时有可能倒下,复仇过程中他又屡次受到外伤,流了很多血,他的身体早已经濒临死亡,只剩下强大的意志支撑着,最后,他愿望达成,精神寂灭,死亡降临。 事情经过在破案的过程中已经全部了解清楚了,证据确凿,所有参与办案的人员按部就班地进行后续工作,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件事。 数据显示,高凡在三天时间内接连杀害了包括狱警、黑皮、张军鹏、齐盼盼、喜顺、徐百万、陈长斌、方林、高义在内的九条人命,罪名涉及越狱、杀人、纵火、绑架、故意伤害、盗窃、袭警等,县公安局共出动警力三百余人次。 邸云峰在医院修养了一个多月,那时各项程序已经走完,尘埃落定,清河镇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这件越狱杀人案成了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已不再让人恐慌。 修养的这几天,佟小雨一直细心照顾着邸云峰,陈情则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邸云峰出院时,陈情回来,对他说:“我调查清楚了,被高凡杀死的那个医疗狱警是聘用制人员,经常利用职务之便向犯人们索要贿赂,打点他的,他就给出具病例,不打点他的,就算真的身体不舒服他也声称没病,三年前,高凡得了急性阑尾炎,就因为他认定其是在装病,耽误治疗,造成肠穿孔,差点死在监狱,八十年代时他还曾违规为犯人提供火碱,帮助他们保外就医。” 那时邸云峰才知道,陈情是去调查这件事了,这个事实对高凡没有实际上的帮助,但陈情或许只是想证明,高凡真的没有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行为恶劣,手段残忍,但始终善恶分明。 陈情还从私人诊所老板儿子那里拷贝回来了间接导致高凡被抓的那份录像。 砖厂废墟中,一大片小山一样连绵起伏的断砖里,高凡扶起摩托车,刚准备要走,忽然看见摩托车边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他停下来,左右看看,确认没人,蹲下去,爱怜地抚摸小狗崽的头,小狗崽伸出鲜嫩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手,好像在向他求助。 他把小狗崽捧起来,在周围寻找痕迹,最终确定它是从一个砖堆上面滚下来的,便爬上去,找到狗窝。 窝里有一条老母狗,腹下还有五六只狗崽。老母狗瘦骨嶙峋,浑身癞疮,一条后腿夹着一个捕猎夹,血液打湿毛发,目光暗淡,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狗崽们叼着它的奶头,用力地吮吸着,但那乳房干瘪,一滴奶水都没有,它们虚弱到连叫声都发不出来。 高凡把小狗崽放回母狗身边,用三棱刺撬开夹子,离开原地,再回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些被人丢弃的残羹冷饭、半桶矿泉水和一张皱皱巴巴的毛毯。 他把食物和水喂进母狗的嘴里,一直喂光,又把毛毯铺成一个窝的形状,把它们放在上面,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整个过程中,高凡一句话都没说,但邸云峰他们都注意到了他脸上那怜悯的光,也许这在世间比比皆是的流浪狗让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妹妹…… 陈情通过一系列法律手续,将高凡和高晓晴兄妹火化,几个人带着骨灰前往海边公墓,把他们埋葬。 那时正是傍晚,墓地冷清,夕阳落向天边,漫天云霞,大海也被染成了绯红色,远处山下金灿灿的沙滩上,一个女孩孤零零地眺望着大海,浪花一下下淹没她的脚踝,像极了高晓晴送给邸云峰的那幅画。 通过这件事,邸云峰觉得自己成长了很多,可仔细想来,又说不清楚到底悟到了什么,也许人生短暂,世间的事光怪陆离,谁也无法预料,谁也无法掌控,在命运面前,人渺小如尘埃。 回到城市里,陈情跟邸云峰和佟小雨告别,说自己要在正义的道路上继续奋斗,希望日后有机会报导他们的光辉事迹,佟小雨说:“得了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这份工作,不想当什么英雄人物。” 陈情走了,相比来时,她的步伐更加坚定,身材更加挺拔。佟小雨又问邸云峰,“局长给我们放半个月的假,你准备去做点什么?” 邸云峰摇头说没地方可去,还是回去上班吧。佟小雨道:“如果你没什么打算的话,就陪我去一个地方吧,我想见见我的恩人。” 让邸云峰深感意外的是,佟小雨把他带去了监狱,预约跟一个囚犯见面,见面后,他发现这名囚犯竟然是他爸邸勇前。 这位曾把他一手拉扯大、教会他各种人生道理的人已经苍老得有些陌生,眼窝深陷,脸颊消瘦,行动迟缓,眼神中不再有曾经的精明与锐气,有的是深沉和感伤。 通过谈话,邸云峰得知,在邸勇前发迹之后的每一个年头都会给一个慈善基金捐款,用来救助那些身患重病没钱医治的贫困家庭,佟小雨的父亲就是救助对象。 佟小雨曾登门道谢,邸勇前告诉她,“不用感谢我,如果有一颗感恩之心,就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吧。” 所以佟小雨选择当警察,并且宿命般地在学校里知道邸云峰竟然就是邸勇前的孩子,毕业时,她了解到邸勇前的事影响了邸云峰,所以放弃更好的工作岗位,选择了条件艰苦的双水县。 父子俩的对话有些客套,邸勇前告诉邸云峰要做一个合格的警察,要敢打敢拼,不惜生命,也要有勇有谋,不能一味使用蛮力。 邸云峰冷嘲热讽地问他,“想不到你这个人也有点良心,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 邸勇前说:“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人这一辈子,很难一直做正确的事,那就尽量多做一点正确的事吧。” 佟小雨还尝试让父子俩单独聊聊,解开心结,但邸勇前没有对自己组织传销的事情做任何辩解,也许他也曾被人蒙骗,也许他暂时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但错了就是错了,他认了。 离开监狱,邸云峰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谅父亲,但当秋日的阳光烘暖他的身体,他发现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寒冰融化了。 他想起什么,让佟小雨陪他去了趟银行,那时他惊讶地发现,邸勇前给他留的那笔钱竟然整整有一百万,他决定把这笔钱也注入那个基金,就用来资助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 短短的假期里,佟小雨还软磨硬泡带着邸云峰去游玩了很多地方,她发现,邸云峰好像又回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的状态,总是出神地望着飞机、火车,望着郁郁葱葱的大山、波光粼粼的湖水,望着盘子里的食物,望着路边小店的冷饮,她知道,他还是在想念高晓晴,像当初分别时那样,想把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分享给她。 假期结束后,上班第一天,文局长把邸云峰叫到办公室,告诉他马上去人事部门办理手续,从今天开始,他是市刑侦大队的一员了。 邸云峰并没有丝毫高兴,反而很犹豫,他忽然觉得他应该留在清河镇,那个高晓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仍想当一名好警察,但好警察不一定非要破获什么大案要案,平平淡淡,护一方平安也好。 他说:“还是不要了局长,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个人才,通过这件事我认识到,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想留下来学习成长。” 文局长气得骂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是认为你是高材生才给你机会的,这是给你的奖励,过了这村没这店,现在你要是不答应,以后我绝不再跟你提这件事。” 最终邸云峰还是同意了,他是警察,得服从命令。回清河镇派出所交接工作那天,他接受领导和同事们的祝贺,收拾东西,跟他们道别,然后骑上摩托车返回县城。 走在镇子中,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男青年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悄悄尾随。 男青年茫然地穿过主街,走进小巷,一边寻找一边前进,最终来到菜市场,爬上齐盼盼生前居住的那栋二层小楼。 齐盼盼死后,房子空置着,楼下的小商铺也都觉得不吉利搬走了,这个时候奔这来的人,十有八九是个小贼。 男青年爬上楼梯,来到齐盼盼的门前,敲了两下,不见回应,便来到窗户前,尝试把窗户打开。邸云峰跳前一步,大叫一声:“这房子没人,你干什么的?” 男青年吓了一跳,转回身来。忽一刹那,邸云峰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 第55章 当时年少 观察片刻,邸云峰忽然想起这个人竟然是出现在齐盼盼家照片上那个跟齐盼盼一起在泰国旅游的男孩。 他叫许同,从报纸上看见清河镇发生的事,因为报纸没有说明死者的真实姓名,他不确定是不是有齐盼盼,所以过来看看。 当时正是中午,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席间邸云峰了解到许同是齐盼盼在初中时结交的笔友,初中辍学后,齐盼盼就去投奔他了,齐盼盼很信任他,所以他知道一些齐盼盼和她朋友的事。 1996年6月,即将中考,像齐盼盼这种孩子是没有考上高中的希望的,纷纷开始为将来做打算。 6月1日那天中午,高凡、黑皮、张军鹏、齐盼盼、喜顺几个孩子坐在河堤上,百无聊赖地朝河水里丢着石头。 张军鹏问:“哥几个,这就要毕业了,以后你们都有啥打算啊?学个技术啥的还是出去打工赚钱?” 黑皮道:“学鸡毛技术,那不跟种地是一个样儿?要我说咱们几个就这么混下去,凡哥脑子那么好使,咱们几个这么能打,盼盼长得这么打人儿,标准的黑社会苗子,咱们就是混,混好了就有钱了,你看看人家徐百万,多风光!” 张军鹏不耐烦地说:“你说的都是个屁!徐百万能成功是因为他生活在那个年代,咱现在哪还有那机会了?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个是学技术,一个是学经验,学到手了自己创业。” 黑皮白了他一眼,看向喜顺,“喜子,你有啥打算?咱们这几个人里就你手最黑了,不混黑社会白瞎了。” 喜顺木讷地回答道:“我想上学,我不喜欢社会。去外头上学,还不用回家。” 黑皮仰天大笑,“你可拉倒吧,自己名都写不明白还他妈上学呢。盼盼,你有啥打算?” 齐盼盼想了想,道:“我没什么主意,如果大家还能在一起,当然是在一起好,如果不能在一起,我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还是凡哥拿主意吧,我都可以。” 高凡站起来,把手中的石子丢进水里,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咱们没有必要非得绑在一起,不管以后走到哪,我们都是好兄弟。我也决定继续上学,这阵子我在努力学习,争取跟我妹妹考到一起,我们搬出去住,我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养我妹妹。” 分别的伤感一下子把大家笼罩,说着说着,齐盼盼就哭了,喜顺也跟着哭,像个大傻子。 最后,齐盼盼道:“我兜里有点钱,不如我们去新开的那家照相馆照一张相片吧,每人一张,留个念想。” 于是大家去了那家照相馆,照了那张照片。离开照相馆后,黑皮道:“你看照相馆生意这么火爆,谁都能照相,不能证明咱们几个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要我说咱们歃血为盟,割一道疤,一辈子都留在身上那种,你们敢不敢?” 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黑皮回家取了菜刀,还从商店里偷了一瓶白酒,带上几个破碗,回到河堤处。 高凡先开始,在大拇指处割了那到伤口,把血滴在酒碗里。之后是黑皮、张军鹏。 轮到喜顺时,喜顺说:“大家伙儿都嫌弃我,只有你们几个不嫌弃我,带我玩,我会把你们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说完,他在手指肚上割了最深的一刀,直入骨骼。最后轮到了齐盼盼,高凡说:“女孩子,疤痕不好看,你意思一下得了。” 齐盼盼闭上眼睛,紧咬着牙,割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血液刚好在每一个碗里滴上一滴后止住。 他们端起碗,忽然觉得这一刻要比事先想象的更加神圣,黑皮让高凡说点什么,就算义结金兰了。 高凡想了想,说:“喝下这杯酒我们就真正是兄弟了,你们一直把我当哥哥,我也会把你们当弟弟妹妹,在我们的感情面前,生死都不算事。” 大家一起重复最后一句话,将碗中殷红的酒一饮而尽,还像电视剧里一样摔了酒碗。 他们歃血为盟之后的好多天里,高凡都没再出现过,齐盼盼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学习,直到有一次她在河堤上看见高凡一个人慢慢地走,好像有什么心事。 就她所知,高凡从来不因为什么事发愁,所以她追上去,百般询问。高凡起初不肯说,被问得烦了才道:“我叔叔病了,需要一大笔钱治病,这不是你能管的事,玩去吧。” 她问得的是什么病,需要多少钱,表示自己还有几百块。高凡告诉她是癌症,做一次手术就需要五六万。高凡叮嘱她,“这事儿别让别人知道,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齐盼盼知道高凡对家里的责任感,所以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高凡身上的巨大压力,她很想帮他。 她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只好背着高凡把黑皮、张军鹏、喜顺叫到一起,让他们都想办法。 大家听完都很震惊,七嘴八舌地议论,可说来说去,只凭他们几个想要通过正常渠道得到那么一大笔钱简直是痴心妄想,最后黑皮提议道:“考验我们兄弟感情的时候到了,不就是钱么,谁家有钱咱就先拿过来用用,以后再还他不就完了嘛!” 黑皮的目标就是徐百万,当时他想的很好,说徐百万家大业大丢几万块钱不一定能发现,所以他从徐琳琳那里偷了徐百万家的钥匙,摸清徐百万家人的作息规律,计划稳妥之后带着他们几个实施盗窃。 他们这几个孩子,虽然不务正业,但除了黑皮之外,大家都没有盗窃的经验,黑皮也只是偷盒烟拿瓶酱油这种小偷小摸,所以进入徐百万家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紧张得冒汗,甚至上楼都很困难。 当时他们分工明确,张军鹏在外面望风,齐盼盼、黑皮和喜顺三个人每人负责一层楼,不管是现金还是值钱的东西,找着通通带走。 然而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找了好久,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现金,只有齐盼盼在白如月的屋子里发现一些金银首饰,她正在收拾,忽然听见楼下张军鹏喊让他们快点下去。 他们匆忙跑到楼下,看见张军鹏把白如月按在身下,白如月激烈反抗,抓住任何可以喘息的机会大声呼救,张军鹏不敢松手,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冲上去一起按住白如月,等他们冷静下来,发现白如月咽气了。 恐惧,当时他们感受到的只有恐惧,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毁了。黑皮埋怨张军鹏,张军鹏反埋怨黑皮,两个人就在屋子里打了起来,齐盼盼拉架,喜顺继续掐白如月的脖子,说她必须死得彻底。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高凡冲了进来。那几天高凡预感到他们要做什么事,在那天晚上忽然想通,所以来阻止他们,但为时已晚。 高凡强行踢开喜顺,拉开黑皮和张军鹏,大家都躲在他身后,等待他拿主意。 齐盼盼记得很清楚,高凡站在屋子中央,盯着白如月,三分钟一动没动,像一尊石像。 三分钟后,高凡爬上徐百万家的古董架,鼓捣了一下,里面出现一个暗格,暗格内摆着一个古董。 他把古董交给他们,说至少值四十万,卖掉之后一个人八万,剩下的八万交给高晓晴给高远达看病,他们拿上钱赶紧去外地,这东西肯定来路不明,徐百万不会跟警察说,大家不要在一起,这几年也不要联系,以后不管谁问起这件事,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来过徐百万家,实在不行就说不知道,一定没事。 最后,他道:“我们歃血为盟过了,晓晴是我妹妹,也是你们的妹妹,你们帮我照顾好她。” 高凡一直都是他们的主心骨,听了高凡的话,他们就拿上古董从徐百万家逃走了。 回到家里他们才想到,高凡的这个计划里并没有他自己,但他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不敢再过问这件事。 三天后,他们知道,高凡一个人留在那伪装了现场,把所有人留下的明显痕迹消除,只留下他自己的,然后把盗窃出来的那些首饰交给了警察,自己揽下所有罪行。 齐盼盼说:“你不得不佩服,高凡就是料事如神,徐百万没有跟警察说古董丢了,警察也没再追查,高凡伪装的现场也很成功,警察愣是没有发现那是团伙作案。”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按照高凡的吩咐卖掉古董逃亡。古董也果真卖了四十万,因为他们是四个人一起去的,安全起见,每个人分了十万,准备在逃亡之前分别交给高晓晴两万。 他们握着钱,匆匆忙忙为去向做准备,齐盼盼最终决定去找一直很有好感的许同。 那时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钱,她忽然觉得自己下半辈子只能依靠这笔钱了,又想其他人会给高晓晴,那样高晓晴有六万块钱,足够给高远达做手术,所以她的这份就没给高晓晴。 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黑皮和张军鹏也是这么想的,都觉得自己的钱是下半辈子唯一的保障,没有交给高晓晴,只有喜顺是例外,他依旧不想逃跑,想去上学,他对钱也没有概念,想等风声过去把那十万都给高晓晴,或者自己留下一两万够花就行,他甚至更加坚定了去县里上学的念头,以便替高凡保护高晓晴。 他拿着那么大一笔钱,像是拿着一块烫手山芋,藏在家里怕被父母发现,也没办法天天带在身上,所以在他们经常聚会的河堤边挖了一个坑埋在里面,结果那年总是下雨,总是涨水,一场大水过后,钱都被水冲走了。 齐盼盼说:“那时年轻,只知道高凡替我们担了罪,随着长大我才明白,高凡当时并不知道杀人也不一定就死刑,死缓或者无期都还有出来的希望,在那短短三分钟时间里,他做出的决定其实是替我们去死。他这个人,看上去冷酷无情,但只要谁对他有一点好,他就会千百倍地报答。” (全文完) 第0章 拆迁谜案01 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分,邸云峰调入刑警队之后负责的第一个案子还是发生在清河镇。 那是2004年夏天,那时的邸云峰已经彻底释怀理想与现实的羁绊,全身心投入到刑侦事业中,各种才能得以展现。 起初事情经过并不复杂。清河镇西面一片土地被开发商承包开发商业住宅,经过一整个春天,动迁结束,开始拆除原有民宅,为了讨个好彩头,施工队找大师算的时辰,动工当日供的猪头,放的鞭炮彩烟,结果各项仪式走完,一铲车下去,砸死一个老太太和一条狗。 有人报警,镇派出所老罗带队处警,确定出了人命,立刻向县局汇报,县局刑侦大队派邸云峰、佟小雨和法医董力前往现场。 现场一目了然,事发地点是施工区域边缘临街的一栋老宅,东西两间房,房门开在西侧,进屋后是外屋地,一个锅台和一个灶台,锅台挨着一扇门通往东屋,是卧室,一铺炕,没有家具。 据铲斗车操作员和围观群众反应,及现场痕迹显示,死者老太应该是昨晚搂着狗睡在东屋炕上,今天早晨没醒,铲斗车操作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推倒山墙将老太太和狗当场砸死。 现场尸检显示,老太太身体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破裂外流,头骨碎裂,符合重物砸击掩埋死亡特征,身体无其他伤,死亡时间与事发时间相符合,非他杀。 表面上看是一起简单的安全生产事故,但让邸云峰疑惑的有两点:第一,这片区域的居民早已搬迁,事发老宅明显也已搬空,门窗都拆除了,老太为何会睡在这里?第二,早晨施工队弄出的响动那么大,老太为何没有醒? 他向所长老罗和村长赵三脚了解情况,得知死者名叫郝淑环,本镇居民,六十岁,聋哑人,十五六岁时精神失常,能自主行动,但神志不清,且间歇具有攻击性,三十岁嫁给光棍李独臂。事发房屋为李独臂祖宅。 夫妻二人育有一子李山林,十年前李独臂意外身亡,郝淑环与儿子李山林、儿媳孔玉玲及孙子李纯博继续居住于此。半个月前李山林作为最后一个钉子户全家搬到镇东头,事发房屋空置。 附近居民反应,搬迁后郝淑环不知是不习惯新家的生活还是分辨不清哪里是家,白天经常领着狗回到此处,有时进屋翻东西,有时在门口傻坐着,有时用石头扔过路行人。 昨天下午五点,街对面开小卖店的老板娘曾看见郝淑环在老屋门前徘徊,她好心跟郝淑环打招呼,被郝淑环捡石头恐吓,她急忙躲回里屋,再出来时郝淑环就不见了,她以为是回家了。 加上这些情况似乎就能说得通了,郝老太患有精神类疾病,既然有偶尔回来的情况就不能排除在这睡觉的可能,且其先天聋哑,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施工时没醒很正常。 施工队负责人表示愿意配合调查且依法赔偿。从他口中,邸云峰了解到这片地原本徐百万一直想开发,但没实际操作,其他人忌惮徐百万的社会势力也不敢竞争,去年徐百万被高凡杀死,现在的开发商才获得政府批准,拿到土地使用权。今年春天在多方努力下,一百多户居民完成动迁,剩下几个钉子户也于半个月前达成协议搬走,近半个月这里不应该有人居住,且动工之前几天施工方贴了通知,明确施工时间,警示村民注意安全。 可能是为了减轻责任,负责人还给邸云峰指引了贴在近处的施工通知以及墙上随处可见的“拆”字,其所言属实。 死因明确,事件闭环,典型的安全生产事故,接下来只要死者家属对死亡没有异议,就可以转交相关部门处理了。 事实上,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全国各地都在搞开发,因为动迁引发的人命案子屡见不鲜,有些是利益纠纷的凶杀案,有些是强拆的故意伤害案,有些是安全生产事故。 邸云峰跟老罗打听郝老太家属的情况,老罗说已经通知了,正在赶来,应该马上就到。 等待期间,他不经意地观察起那条狗。一条黄色土狗,应该很老了,跟郝老太一样骨瘦如柴,几乎被从腹部砸断,惨不忍睹。 同一时间,围观群众也开始对郝老太的死议论纷纷,有的惋惜她一辈子没得过好,有的讲究她好赖不分罪有应得,有的则说待在儿子家遭受儿媳的虐待死了才享福…… 这边正议论着,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尖叫,继而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闯进来,女的跌跌撞撞,男的连滚带爬,两人扑倒在尸体旁,哭得昏天黑地,顿足捶胸。 老罗在邸云峰耳边悄悄介绍,“这男的就是李山林,在化工厂上班,女的是孔玉玲,在肉禽厂打工。”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口子的哭嚎声掩盖一切声响,李山林跪在母亲跟前,不住抽自己嘴巴子,孔玉玲拼命摇晃老太太的尸体,骂自己不孝,在场群众无一不动容。 末了,孔玉玲爬到老罗身前,抓住他的裤腿子,“罗所长,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我妈是咋死的?” 老罗赶忙将其扶起,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两口子先冷静冷静。这么回事,你婆婆昨晚睡在老屋里了,今天早晨施工队开始拆除房屋,不知道,推倒山墙把老太太砸死了,是意外,谁也没办法。” 孔玉玲好似遭遇更大的打击,怅然坐在地上,“昨晚睡在这?怎么可能呢?” 她转头看向李山林,“昨晚我不是叮嘱你看好咱妈吗?你他妈是不是喝酒去了?” 李山林声音嘶哑地说:“我多大心去喝酒?本来昨天厂子是正常下班,我都要换衣服回家了,班长又通知新来一批订单,要得急,要求所有人都加班,有加班费,我琢磨着多挣点是点,感觉我妈偶尔自己待一宿没问题,就直接回车间了,谁想到发生这种事……” 两人又哭一阵。孔玉玲再次看向老罗,“罗所长,你们都查清楚了吗?真是意外事故,不是谁故意害我妈?” 邸云峰眉头紧锁,接过话来,“就目前情况来看,符合安全生产事故。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为什么怀疑死者被害?” 孔玉玲茫然地看着邸云峰。老罗介绍道:“这是咱们县刑侦大队的邸警官,人命案子派出所没法认定,得刑警队。” 孔玉玲微微点头,像是给邸云峰施了一个礼,然后说:“我没有啥想法,就是感觉这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太突然,你可能也了解到了,老太太精神病,没事儿在街上溜达老打人吓唬人,我怕是她得罪了谁,把她害了。她被山墙砸倒前真活着吗?” 董力道:“尸体我检查过了,死亡时间与事发时间吻合,不是被害后抛尸,这一点我可以负责。” 佟小雨忽然很亲切地挎住孔玉玲的胳膊,问:“玉玲姐您节哀顺变吧……如果真是被人害了,我们绝对不会姑息纵容,不过您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孔玉玲马上答道:“嗨……我娘家妈身体不好,我昨天白天上了一天班,下午请假早走一会儿,去学校接上我儿子,一起坐小客车到榆树村我妈家,在那住了一宿,今天早晨起早回来送孩子上学,直接到厂子上班,刚才听见厂子通知我,我才知道这事儿。唉……我要是在家就好了,我要是在家,老太太晚上没回去,我就能上这找来。” 佟小雨迅速看了一眼邸云峰,看他微微点头后,她又说:“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你们夫妻俩坚强点,还得处理接下来的事儿呢。” 孔玉玲道:“是啊……人命没了,总得有人负责任,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呀!” 这时,远在人群后的施工队负责人和铲斗车操作员走上来,负责人怯怯地说:“对不起大姐,我是施工队的负责人,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儿,可俺们也是真没看着,您放心,俺们绝对不逃避,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您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希望您能理解。” 孔玉玲不语,爬回到李山林身边,扑进他怀里,又哭,“我妈没了……我妈没了……咱俩对不起我妈呀……” 邸云峰静静盯着这两口子,不发一语。许久,孔玉玲又骂,“李山林你是不是老爷们儿?我哭你也哭,你这当儿子的,不得张罗给老太太准备后事吗?水裆尿裤的一天!” 李山林这才离开尸体,走过来要跟邸云峰说话。邸云峰开口,“是这样,我们有规定,在事情处理完之前,尸体得运回到刑侦大队停尸房,处理完再还给你们。然后,你们俩也得到派出所去录笔录,如果你们现在能行,这就走吧。” 李山林满脸疑惑,“事情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吗?俺们两口子昨天晚上都没在家,啥也不知道啊!” 佟小雨道:“别紧张大哥,我们只是例行公事,你们配合得越好事情处理得越快。” 邸云峰给老罗使眼色,老罗把李山林和孔玉玲让进警车,先一步拉回派出所,另一边邸云峰让一名派出所民警配合董力将尸体运回刑侦大队,出发前,邸云峰跟董力说:“全面尸检,主要看看老太太体内有没有安眠药或者麻醉剂成分。” 第0章 拆迁谜案02 上午九点,警车相继离开,现场只剩下骇人的血迹,围观群众渐渐散去。 赵三脚留在最后,还是一副十分客套的模样对邸云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错不了,年少有为啊!就是咱清河村老给你添麻烦,去年高凡的事儿,今年又死老太太。” 邸云峰道:“您客气了赵叔,职责所在。不过我现在还真有点儿事得跟您打听。李山林和孔玉玲两口子平时对郝老太咋样?” 赵三脚道:“这事儿你真问对人了,清河村的大事小情他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要不这么着,到村委会坐会儿,喝点茶聊聊?” 邸云峰拒绝。赵三脚接着说:“这事儿得慢慢说,你们仔细听才能明白。老郝太太小时候不疯,就是听不着动静不会说话,完了孩子们都欺负她,骂她也还不了嘴,打她她告不了状,这才一点一点给气疯了。疯子肯定找不着对象,她就一直跟老爸老妈生活。一直到三十岁的时候,有人给说媒,对象就是李独臂。这李独臂小儿麻痹,身上都是残疾,还缺一条胳膊,四十多了也没结婚,后来没招儿,就寻思咋的找个人传宗接代,这才跟一个精神病结婚。结果还挺好,一年之后就生下李山林,没遗传他俩的毛病,挺健康个孩子,但这小子一点儿不孝顺,打爹骂娘个主儿,长到十七八岁不上学也不干活,天天就指望他爹挣钱养活他。李独臂活着的时候还凑合,种地有收入,家里的事儿他说了算,老太太还算享福。后来也是经人介绍,李山林娶了榆树村的孔玉玲,这两口子真是鱼找鱼虾找虾,一对混蛋,农闲时候天天逼着李独臂出去打工,李独臂想在家照顾老郝太太,不去,孔玉玲就故意趁他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到菜园子里撒尿,完了到处说老公公不正经,一顿把李独臂给逼出去了。他们两口子在家胡吃海塞,对老郝太太不是打就是骂,不给饭吃,让老太太睡外屋地,有时候还给撵到大街上,我都代表村委会调解多少回,就是不进盐酱,有一回我把李山林踢了,孔玉玲上派出所报案,给我整的下不来台。这还都算是好时候的情况,再后来有一回,李独臂打工在工地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家里这两口子彻底反天了,横竖感觉老太太是累赘,多少回给撵到大街上,要不是村里有好心人偶尔给老太太点吃的,老太太也知道翻翻垃圾桶啥的,早就饿死了。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老太太捡了一条流浪狗,一人一狗算是相依为命,这狗也能带老太太找点吃的,这么一过就十来年,狗都老不行了。但是你说这人说变也快,就自打半个月前,李山林搬家开始,两口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老太太也不打骂了,也不嫌埋汰了,让上桌吃饭,让在炕上睡觉,孔玉玲还给老太太洗澡,买的新衣服,老太太要是在外边受了欺负,孔玉玲堵在人家大门口骂,当然这种做法咱们不提倡,但这两口子真就是回心转意了,可惜了,老太太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呢,还出这事儿了。” 邸云峰道:“我知道了赵叔,还有一个,您了解不了解半个月以来郝老太有没有在老屋过夜的时候?” 赵三脚想了想说:“应该是没有,这两口子不是懂事儿了么,天黑老太太要是没回家,都出来找来。” 邸云峰点点头,道:“谢谢您赵叔,您公务在身,就不多耽误您时间了,电话保持畅通,我这边有事还得跟您请教。” 这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到了赵三脚心坎里,老家伙整整裤腰带,强行吞下继续唠下去的欲望,迈着方步走了。 邸云峰和佟小雨一起步行往派出所走。邸云峰问佟小雨,“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两口子有问题的?” 佟小雨道:“一开始觉得眼神不对,只有悲伤,没有震惊,后来我问她昨晚在干什么,她说得那么详细,居然包括去幼儿园接孩子和坐小客车这种细节,像是事先想好的。你呢?” 邸云峰道:“差不多,看见老太太之前他们就开始哭,感觉好像早就知道老太太已经死了似的,后来他们也没有对铲斗车操作员兴师问罪,不太符合正常人的情绪反应。我觉得有可能是这两口子给老太太吃了安眠药什么的送到老屋子里等着被砸死,骗取赔偿金,如果是这样,董力那边能检查出来,现在咱俩去先跟他们聊一聊,看有没有破绽,等尸检结果出来再说。” 回到派出所,孔玉玲正在跟老罗撒泼,“我说罗所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是我妈死了,又不是我妈害死了别人,凭什么不让俺们两口子回家?” 罗所长打迷踪拳,“不是跟你们说了嘛,工作需要,一会儿刑警回来问你们问题,了解清楚了就让你们回去。我现在让你们回去也不是不行,到时候人家刑警就得去你家门口堵着问,街坊邻居看到还以为你们两口子咋回事呢?你这么聪明个人儿,这点事想不明白?” 孔玉玲梗着脖子说:“反正俺们两口子没啥事,问完就得把俺们放回去,要不然我就去上头告你们!” 这时,邸云峰和佟小雨推门进屋。孔玉玲似乎对县里来的警察多几分忌惮,缓和语气道:“这位邸警官,你们要问啥快点行不行?我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要处理呢!” 邸云峰和和气气地坐在桌子对面,佟小雨象征性地拿出笔和本准备做记录。 邸云峰道:“不好意思,我们刑警做事得严谨,必须把所有事情经过串联起来才能认定老太太死于意外。你配合回答几个问题就好。” 他转而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李山林,问:“这位大哥,你最后一次看见你母亲是什么时候?” 李山林不假思索地说:“我最后一次看见我妈是昨天早晨上班走的时候,吃完饭她回炕上趴着。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要是这样,打死我也不能让我妈自己待在家呀!我想到她有可能白天出去溜达,没想到晚上不回去。昨天早晨玉玲说想她妈了,我就让她晚上带着孩子回去住一宿,她家不太远,就在南头儿榆树村,白天她上了一天班,晚上请了一会儿假,去中心校接走孩子就坐最后一班小客回家了。我本来打算下班早点回去给老太太做晚饭,结果化工厂要赶一批订单,我只能留下,一直到今天早晨有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我都一直待在车间里。唉呀……我可怜的老妈呀!跟我这个儿子也没享什么福,临了弄了个这么个下场。” 邸云峰又问:“我听说以前你们两口子对老太太不太好,可自从搬家之后就好了,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的转变?” 孔玉玲当即瞪眼,“哪个挨千刀的在背后嚼舌头根子?俺们两口对老太太好着呢!你们也不看看,谁家精神病老太太像俺们家老太太收拾那么干净,穿那么好的衣服?那还不都是俺们两口子伺候的?” 邸云峰笑了笑,目光咄咄逼人地看向李山林。李山林先剜一眼他媳妇,说:“你不承认这个事儿没有用!家家户户都看着呢,以前咱就是对老太太不好,但是现在好了,这没啥,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以前我混呐!对我妈不好,搬家的时候开发商不是赔了点钱么,我忽然就想明白要不是我爸我妈给我留下这些家底儿,我现在可能啥也不是。我爸没了,我应该让我妈享享福。” 他又开始抹眼泪。孔玉玲也跟着抹眼泪。孔玉玲道:“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俺们两口子算是改邪归正吧……” 邸云峰点点头,看看佟小雨的笔记本,发现这丫头在上面画的都是小人,又问孔玉玲,“你最后一次看见死者是什么时候?” 孔玉玲道:“也是昨天早晨,俺们两口子一起出的门,老太太吃完饭回炕上趴着,我们就走了。刚才山林也说了,这阵子我娘家妈身体不好,我挺想她,就寻思回家住一宿,山林也说行,完了白天我在班上,孩子放学的点儿早走一会儿,去中心校接走孩子就坐最后一班小客回家了。当时我也没寻思啊,就琢磨着山林能按时回家,谁想到他临时加班?要我说他这个人也是木头脑袋,你加班归加班,还不能抽点时间回家瞅一眼吗?实在没空你告诉我一声也行啊!咱俩哪管有一个人回家看一下就不能发生这种事儿啊!” 李山林道:“你埋怨我没用,我要是知道,给我八百吊我也不能加班啊!多少钱也没有我妈的命重要!” 越来越明显了,讲述行云流水,叙述角度完全一样,不可能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而且不打自招地强调起不在场证明,一唱一和,应该提前在家模拟过被审讯的场景。 那么按照经验来讲,他们一直强调的事情应该正是问题所在,得去两个厂子和他们家附近走访。 邸云峰做出决定,思考是应该哄他们俩继续留在这还是干脆直接关起来。 这时,佟小雨说:“行,感谢你们的配合,不过有件事我想应该提前告诉你们,因为我们俩的工作失误,刚才施工队负责人跑了——” 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拍桌而起,叫道:“跑了?那他妈谁给我妈赔钱啊?”孔玉玲的唾沫星子喷了佟小雨一脸。 佟小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抹抹脸蛋,“跑了一段又被我们给抓回来了。” 两口子很尴尬,尴尬中带着几分狐疑。孔玉玲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你们可千万别让他跑了,要不然我妈的在天之灵永远都不能安息。行了,该问的你们也问了,该说的我们都说了,现在总该让我们回家了吧?” 邸云峰板着脸道:“不行,你们还得在这等着,等我把事情彻底查清楚才能走。” 孔玉玲大怒,拽着李山林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别太过分,我们又不是杀人凶手,谁也没权力关我们!” 邸云峰跳起来拦住去路,“你要这么说,也别怪我不客气了,老太太就是你们俩合谋害死的!今天谁也走不了!”他朝门口喊,“来几个人把他们俩关起来!” 第0章 拆迁谜案03 两口子的表现进一步丰富了邸云峰的猜想:他们俩应该早在搬家时就想好了这一桩阴谋,所谓的改邪归正不过是为了事发之后方便堵大家的嘴,施工单位提前几天标注的具体动工时间,于是他们从昨天早晨开始制造不在场证明,晚上找到机会把老太太药晕放回到事发房屋内,再继续制造不在场证明,直至今天接到老罗通知。 这其中或许有些出入,但整体肯定差不离,邸云峰自信自己的推理,同时也为两口子的禽兽行径愤怒。 离开派出所,邸云峰瞅瞅佟小雨,“你可够坏的,你说负责人跑了的时候,我看两口子脸都绿了。” 佟小雨挥拳骂道:“王八蛋!等咱们找足了证据正式审讯时看我不骂他们个狗血淋头!” 尸检报告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两人先来到化工厂。徐百万死后,化工厂继承给徐琳琳,徐琳琳显然不会愿意经营这种东西,雇佣一个职业经理人管理。 经理人姓郭,很懂人情世故的人,而且听说过去年的事,所以当邸云峰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时,当即叫来昨天跟李山林一组的工友。 结果很意外,李山林一班的五个工友都表示他们从昨天早晨上班开始就跟李山林在一起,一直到今天上午被电话叫走,这期间就算上厕所也都叫上工友一起去。 邸云峰不得不从昨天早晨开始,几乎一分一秒地问李山林所在的位置,一圈问下来,他发现这二十五个小时内,李山林从来没有单独行动的时候,也没离开过厂子。 郭经理说:“我也不知道他犯的啥事,但今年年初,咱们厂子所有车间都上了监控,需要的话你们可以看看。” 邸云峰立刻去查监控录像,结果再一次验证李山林没有离开过化工厂的事实。 他问郭经理昨晚那笔临时订单的事儿。郭经理道:“不假,本来厂子效益不太好,工人被我裁下去近一半,谁知道昨天下班点儿突然接到一个老客户的订单,非常急,没办法,我就只能让工人们连夜加班,到现在还没干完呢,货一边出厂一边往过运。” 邸云峰查看了订单,知道所言不虚,而且想来李山林那种小人物也不可能说服这么多人为其打掩护,不在场证明只能是真的了。那么会是孔玉玲那边的时间线有问题吗? 邸云峰和佟小雨离开化工厂,直接来到肉禽厂。肉禽厂就是张军鹏的肉禽厂,张军鹏死后停产一段时间,今年春天在原来那个办公室主任张晖的主持下又投产了。 算是老相识了,张晖亲自接待,介绍起孔玉玲这个人。他说那女的比较咬尖儿,在厂子里经常跟工友闹矛盾,大家不怎么喜欢她,但偏偏她干活是一把好手,流水线上的任何一样工作都拿起来,速度还快,一个人顶两个人,所以大家也都服气。 昨天孔玉玲干的是拔鸡毛的活儿,就是把流水线上下来的鸡翅上残留的硬毛用镊子拔掉,这本来就是最不招人爱的活儿,加上昨天温度高鸡下车的时候都奄奄一息,鸡毛残留较多,孔玉玲心情不好,一直在跟搭班儿的郑姐拌嘴,到下午四点多请假走了。 郑姐也是个不太好惹的农村妇女,她跟邸云峰说:“孔玉玲这个人爱占小便宜,我贼烦她,不过你们要问昨天的事儿,我还真能证明她一直没走,俺俩不是较劲么,她上厕所我就跟着去,就看着她别偷懒,我上厕所她也跟着,看着我不偷懒儿,从早晨八点到下午请假走她就没离开过我的视线。” 邸云峰问了孔玉玲离开的具体时间,车间主任拿出记录,展示正好是四点,请假理由是接孩子放学。 佟小雨问车间主任今早孔玉玲几点上的班,车间主任回答:“七点四十五就来了,那阵儿我刚开始收拾卫生,她主动帮我收拾央求我别让她拔鸡毛了,我也不好意思,就给她分配的薅鸡皮的活儿,然后没干多大一会儿就被电话叫走了。” 这边的时间线严实合缝,他们俩又前往中心小学找到孩子的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跟他们说:“昨天下午李纯博妈是大概四点十五到这的,说带孩子去姥姥家,正常我们四点半放学,他妈说四点半最后一趟车,他们得赶去站点儿,所以我就让纯博先走一会儿。今天早晨孔玉玲七点半刚过就把李纯送来了,跟我脚前脚后,见面还跟我说让我多批评纯博。” 事发房屋对面的小卖店老板娘目击昨晚五点多郝老太还在老屋周围自由活动,作案时间肯定在昨晚五点以后,而骑自行车从肉禽厂到中心小学大概就是十五分钟,孔玉玲今早也没有时间作案,那么问题一定出在昨晚孔玉玲接走孩子到今早送孩子这段时间。 佟小雨走进班级,跟李纯博聊了聊。小孩子说:“我妈妈昨天下午带我去姥姥家,晚上在那住,今天才回来,哪也没去。” 很乖很懂事的一个小男孩,一对大眼睛清澈见底,完全不像李山林两口子那么污浊。 不过小孩子的话不能当证词,也不便多问。邸云峰和佟小雨离开学校前往小客车线路的承包商家。 是那种私人运营的包线客车,从早晨七点半开始,每一个小时从镇子经过一趟,都通往双水县城,另一边是清河镇各个村不同。 承包商正好是清河镇人,近些年线路运营很好,财大气粗,盖了二层小楼,人也通透,了解到邸云峰的来意后,直接提供了各个车辆的运营时刻表,表上显示近些年最后一班车都是三点五十从双水县站点出发,四点半经过清河镇,终点是榆树村。 他还帮忙用电话联系了昨晚那趟车的司机和售票员,两人是承包商的亲戚,也是榆树村人,所以认识孔玉玲的父母以及孔玉玲,他们证实孔玉玲昨晚正是四点半带着孩子从清河镇上的车,四点四十分到终点站下车。终点站就是孔玉玲家旁边的空地,有一棵大柳树,每天晚上车就停在柳树下,他们收拾车的时候亲眼看见孔玉玲和孩子走进娘家,腿脚不好的老妈还跑出来抱孩子。今天早晨七点二十发车,孔玉玲带孩子坐车到清河镇,时间早,始发乘客就他们俩,七点半到镇子里她们俩下车才开始上人。 这证明孔玉玲昨天晚上的确到了母亲家,今天早晨也的确是从母亲家回去的,如果是她做的案,她昨晚肯定离开过。 这也符合一些经典不在场案例——先到达一个地点让目击证人产生目击信息,然后返回案发现场作案,再回到目击证人身边,中途如果时间短很容易给目击证人造成错觉。 就这个案子来说,孔玉玲很可能是后半夜从家里离开,回到清河镇找到老太太喂下安眠药放回老屋再返回来继续睡觉,榆树村距离清河镇这么近,如果事先准备妥当,一个小时足够,睡觉中的亲人不容易察觉,而且既然是亲人,肯定不会认为孔玉玲害人。 邸云峰和佟小雨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榆树村,见到孔玉玲和父亲和母亲。 老两口五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母亲关节炎,最近半年一直拄拐走路,父亲气管炎,咳嗽很严重,两人从面相上看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 为了避免因为亲情而作伪证的嫌疑,佟小雨隐藏了目的,“大爷大娘好,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警察,被派到这个村了解一下日常治安情况,能耽误你们几分钟跟你们聊聊吗?” 老两口显得很茫然,又有点畏惧,不过谁也没有表现出慌张,一定程度上证明他们对孔玉玲的所作所为不知情。 愣了一会儿,孔母赶紧拉他们坐在炕头,给他们倒水,然后远远地在炕梢坐下,说:“俺们村没说的,都挺好,一年一年谁家也没听说丢东西,村长认真负责,乡亲们也都挺好,反正都挺好。” 佟小雨又象征性地打听了村里的其他信息,比如一共多少人,老年人多少,年轻人多少,庄稼收成什么的,然后潜移默化地问:“大娘你们家几口人啊?” 孔母道:“就俺们俩,俩闺女都成家了,一个在清河镇,一个在上岗村,都不错,就是没儿子,老了指望不上。呵呵。” 佟小雨又道:“您可不能重男轻女呀大娘,有的儿子还不如闺女孝顺呢!我看你们老两口这么面善,女儿也都错不了,应该经常回来看你们吧?” 邸云峰震惊地看着佟小雨,心说这丫头怎么还有一手跟老头老太太拉家常的本事? 孔母道:“那倒是,俩闺女孝顺那是没得说,说来巧了,昨天晚上姐俩也没商量,都回来住一宿,像小时候似的,叭叭唠了一宿,天亮也没睡,爬起来吃口饭就坐车走了。都忙。还得上班,家里家外也都得照顾。你们警察也都挺忙的吧?” 警察忙不是因为你闺女这样的人多么?佟小雨脑袋里划过这样一句话,心里却不大痛快。 她瞄了邸云峰一眼,又说:“姐妹时间长不见,可不是得多唠唠嗑啥的嘛?真唠一宿吗?总得睡会儿觉吧?” 孔母道:“屁吧!这姐俩打小起就爱唠嗑,在外面跟别人唠,回家自己还唠,昨晚一点都没睡,唠着唠着天就亮了,我起来做饭,他们俩还唠呢,一直唠到七点多,人家要发车了,老二才走,完了老大也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样吗?邸云峰好像嚼了一嘴沙子,本来在想困难的部分在于孔父孔母睡觉,无法确定孔玉玲昨晚有没有离开,现在倒好,人家压根儿就没睡,直接就是不在场证明。 有没有可能是这一家子团伙作案?邸云峰紧密观察老两口的微表情,实在看不出异样。 佟小雨站起来道:“如果你们这样说,那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孔玉玲干的了。谢谢。”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邸云峰跟上。老两口在后面紧紧跟出来,急不可耐地问:“丫头,我刚才没听错吧?你是不说俺家小玲干啥事了?你们是警察,她干的是坏事儿吗?” 佟小雨板着脸说:“孔玉玲平时什么样儿你们当父母的应该比我们清楚,非要我明说吗?” 乖巧女孩一下子变成凌厉女警,盯得老两口连连后退,两行浊泪从孔母眼睛里流出,孔母重叹一声,道:“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她又欺负我那亲家母了,孩子,说实话,她真不应该呀!我早就跟她说过人家老太太也不容易,精神病又不是人家的错,让她像对待我似的对待人家,再不济也得让人家吃饱穿暖,可是她不听啊……这回又是啥事啊?是不是老太太又睡大街上有人报警了?求你们看在我这老婆子的份儿上,多多原谅她!”说着她竟要下跪。 可以断定,孔父孔母都不知情,因为佟小雨的问题本身就是一对矛盾,确定完孔玉玲在这里,反口就说是孔玉玲干的,什么事儿也不可能是孔玉玲干的呀!但孔父孔母都没纠结这个,反而一下子就眼含热泪说出孔玉玲欺负婆婆的事实,全无心机,除非他们是受过特训的间谍,要不然不可能表现得这么真实。他们肯定不是间谍,所以不是同案犯,所以孔玉玲的不在场证明也是真的。 第0章 拆迁谜案04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佟小雨又和颜悦色地安慰一下老两口,跟邸云峰离开榆树村。 局面很窘迫,李山林和孔玉玲两口子在可能的案发时间内做到了目击证人的全程目击,压根儿不具备作案时间。 佟小雨道:“其实这样也很奇怪,正常人都不太可能在一天内每时每刻都被人看到,这两个嫌疑人竟然做到了,有点像故意的,可我没想到什么破绽,你呢?” 邸云峰摇头不语,显然他也很认同佟小雨的话,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瑕疵的地方。 他拿出电话打给董力询问尸检情况,董力道:“快了快了,最晚一个小时就能出来,再等等。” 怀着沉闷的心情,邸云峰和佟小雨来到李山林搬迁之后的家。标准的三间房,大院套,高地基,红屋顶,东西两个屋,此时大门简单插着,没锁,他们直接进院。 院子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半铺着红砖,一半是菜园,菜园里蔬菜茂盛。走上台阶,可见房门锁着,隔窗观察,东屋规整,崭新的炕柜地柜,所有东西都摆在该在的位置上,像刚结婚似的,相比之下西屋就显得凌乱了一些,一看就是老太太自己住这间屋,被子铺在炕上,破烂焦黄,沾满黄狗毛,老太太应该搂着狗睡觉,地上也满是污渍,还有狗屎,炕沿边摆着一个大碗,碗里是啃剩下的土豆,糊了一层苍蝇,墙上脏兮兮一大片,好像是被老太太用什么东西涂了鸦,一个大方框,里边圈圈点点。 从这种居住环境来看,孔玉玲确实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对老太太好,这更印证了她们两口子的作案动机,可为什么他们没有作案时间呢?老太太是精神病患者,无法正常与人交流,总不能李山林告诉她晚上去老屋睡觉她就乖乖去。是用了别的什么方法吗? 邸云峰又开始跟自己较劲,阴沉着脸房前屋后犄角旮旯翻找。佟小雨陪在他后面,说:“我觉得即便真用了安眠药什么的,也不可能丢在房子附近。” 邸云峰坚持找,完完全全找一遍,包括墙角的狗窝都掏了,毫无收获。 这时,隔壁房子的门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个妇女的脸,佟小雨赶紧迎上去,隔着院墙问道:“您好,我们是警察,你是李山林家的邻居吗?” 妇女推门出来,唯唯诺诺地站在门口,点点头。佟小雨直接翻过墙头到她面前,先出示一下证件,然后问:“你了解这家人吗?” 妇女隔着佟小雨的肩头,谨慎地望向李山林的房子。佟小雨心领神会地说:“他们不在家,我能进屋跟您聊聊吗?” 邸云峰也跳墙过来,一起走进妇女家,看得出来,妇女并不想跟他们产生交流,但又碍于他们是警察,不敢拒绝。 妇女说:“他们家一个月前买的这座房子,开始收拾,半个月前搬过来,一开始我感觉孔玉玲能说会道是个挺好的邻居,但住过来我才发现她特别霸道,没事儿总是骂他家男人,弄得我们睡不好,我们过去劝架她就骂我们,祖宗十八代什么都骂,像个疯子。那个疯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儿总在街上骂人,无缘无故骂人,又可怜又可气,但是她怕孔玉玲,孔玉玲一说话她就不敢吱声了。别的我不知道,在这才住半个月,以前也不认识。” 邸云峰问:“你最后一次看见老太太出去是什么时候?回来又是什么时候?” 妇女仔细回想,说:“最后一次出去好像是昨晚不到五点钟,我看见老太太自己从房子里出来,当时我在台阶上,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就凶神恶煞地瞅我,我怕她过来找我麻烦就赶紧进屋了,之后又隔着窗户看见老太太在门口这巷子里走了两趟,‘呜呜啦啦’地喊着什么,然后不知道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感觉昨天晚上他们家好像没人,没看见亮灯,也没听着大门的动静,他们家那扇大门有毛病,开关响动很大,每天他家人出来进去我都知道,至少我九点半睡觉之前大门都没响过。” 不到五点从这走,五点多应该刚好被小卖店老板娘看见,郝老太真是自己过去然后分不清情况不小心在老屋住了一宿吗? 事情越来越朝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了,邸云峰问妇女知不知道李山林两口子近来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妇女说:“不知道,他家那种人我们也不敢了解,你们要是在查他们什么事儿,千万别说问我了,要不然孔玉玲就得找我算账。” 佟小雨道:“您放心,要是不能保护证人我们警察不要干了,最后问您一个问题,既然您能听见大门声,应该知道他们一家人的作息规律吧?能跟我们说说吗?” 妇女道:“基本上都是早晨七点半左右出门,两口子和孩子一起走,老太太到挺晚才出去,有时候不出去。晚上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两口子相继回来,有时候是男的领孩子,有时候是女的领孩子,谁下班早谁接。老太太没啥规律,如果出去的话,中午、下午、晚上都有可能回来,有时候回来了还走,但一般过六点半要是没回来,李山林吃完饭就去找,十分二十分钟就能找回来。” 从这家房子里出来,邸云峰心情沉重,佟小雨也没了精神,因为从经验上来讲,任何案件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聪明绝顶的人都做不到不留痕迹,何况是李山林和孔玉玲这普通的小镇夫妇? 走出大门,又一个噩耗传来,是董力的电话,“结果出来了,死者胃容物、血液、脏器内都不存在安眠类药物,身上也没有任何注射产生的针孔或者强行控制形成的淤伤,不可见击打致昏迷的创伤,可以确定,她就是在正常睡觉时被重物砸死的。” 夏日晌午,骄阳艳艳。佟小雨提议先去吃点东西,于是邸云峰把她带到镇子里的狗肉馆。这家狗肉馆罗所长常来,所以派出所的警员们也习惯来这吃饭。 等待上菜时,佟小雨说:“我觉得也有可能是这样,李山林夫妇的确有盼着老太太死的心,但没有下药也没强制老太太睡在那,只是尝试夜不归宿,放任老太太自己活动,如果恰巧睡在那恰巧出事他们就得偿所愿,如果不出意外也无所谓。结果没想到事情真成了,他们做贼心虚,所以强调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邸云峰盯着桌面,不甘心地说道:“是有这种可能,可我一想到他们两口子的眼神儿就还是觉得有问题,他们也许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诡计。” 佟小雨说:“那就再想想,还来得及,天黑之前想到就可以,到时候如果真没有,我去跟他们两口子解释。” 狗肉馆里人满为患,邸云峰和佟小雨坐在角落狭小的双人座。老板黄浦江亲自给他们送来两份肉汤份饭。 黄浦江是个外号,至于为啥有这个外号邸云峰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小子以前是个扒手,技术还不怎么高,被罗所长抓住很多回,后来改邪归正开了这么一家狗肉馆。他很感激老罗,也认识派出所的每一名干警,认识邸云峰。 他特别给邸云峰和佟小雨的汤里加了狗肉,献殷勤地说:“不好意思二位警官,人多,怠慢了。” 邸云峰点点头。佟小雨说谢谢。黄浦江却没走,问:“你们俩这是从县局下来查案的吗?” 佟小雨随口说“是”,黄浦江一惊,“哎呀,惊动刑警队可得是大案子了,可我没听说咱镇子里有啥事啊?” 不对劲。邸云峰抬起脸,仔仔细细地瞅黄浦江。黄浦江这个人做贼做惯了,怕警察,以前老罗他们一起来虽说也都给加肉加菜,但都不说话,就是笑,今天啰里啰嗦的好像心虚要套什么话。 邸云峰想了想,道:“你没听说?咱镇里就你这消息最灵通,刚才那桌吃饭的还唠了呢!” 黄浦江反应一下,脸上出了一层汗,压低声音问:“你该不是说老郝太太的事儿吧?那不是意外吗,还查啥呢?” 邸云峰道:“那是一条人命,意外我们也得过来排查一下。我看你好像知道什么消息呢?” 黄浦江连连摆手,“不知道,我小老百姓能知道啥,不说了,我那边还照顾客人呢。你们慢慢吃,要啥随便点,这顿我请。” 说着,他逃也似地跑进后厨。佟小雨看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人怎么慌慌张张的,他跟李山林一家有瓜葛吗?” 邸云峰起身,也钻进后厨。后厨都是黄浦江的家人,也都认识邸云峰,未加阻拦,还跟他打招呼。他看见黄浦江直接从后门出去,走进后院的厕所。 这家狗肉馆的格局比较独特,前后两趟房屋,前面作为门面开成饭馆,中间隔着一个院子,后面的房屋是居家过日子的。 邸云峰在门前看了一会儿,看到黄浦江又匆匆从厕所出来,奔着这边回来了。邸云峰走出去,把他拦在后院。 黄浦江比之前更慌张,机械地咧嘴笑着,“来尿了,上厕所,你也要上厕所啊?” 邸云峰严厉地盯着他,道:“我不愿意废话,就问你一遍,你认识李山林两口子吗?” 黄浦江当即道:“不——”他对上邸云峰的眼神,又改口,“不太熟,李山林那帮工友有时候来我这照顾生意,我认识他,但不熟。” 邸云峰还是盯着他。 他强调道:“真不熟,我瞒着谁也不敢瞒着警察呀!” 邸云峰又问:“昨天晚上你在哪?” 黄浦江说:“我在老白板家打麻将打一宿,今天早晨才回来。正好他现在在那吃饭呢,不信你可以问他。” 邸云峰转回去,找到老白板,向其确认情况。老白板道:“确实干了个通宵,我凑的手,老家伙赢了我小一千,今天这顿饭我是不打算给他钱了。” 他妈的!怎么都有不在场证明呢?邸云峰回到座位上,跟佟小雨说这种情况。 佟小雨道:“这种事李山林两口子不至于让别人参与,赔点钱还不够跟别人分的呢,不过黄老板的反应确实古怪,他跟李山林肯定能通过什么事联系上。” 邸云峰冥思苦想,想不到有啥联系,可为啥黄浦江这么在意老郝太太死这件事呢? 这时,他们身后一桌的人小声嘀咕道:“你们发没发现?咱谁也没看着黄浦江买狗,他家的狗肉倒是一直有。” 狗!邸云峰一下子想到,黄浦江是开狗肉馆的,老郝太太每天领着一只大黄狗,狗是他们之间的联系。 进一步想,邸云峰茅塞顿开,激动地对佟小雨耳语,“你先等在这,我出去一趟就回来,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0章 拆迁谜案05 邸云峰放下饭碗,再次回到李山林家找到隔壁的妇女,问:“你昨天晚上看见郝老太出去时是她自己还是领着她的狗?” 妇女回想一下,说:“她自己,没狗。哎你这么一说挺奇怪,平常老太太跟狗像绑在一起似的,人在狗在,但昨天晚上不知道为啥她自己出去的。” 邸云峰又问:“就你看见的,老太太和狗是不是从来没有分开的时候?” 妇女道:“也不能这么说,那狗挺懂事,比他们家人都懂事,有时候也自己出去溜达,不走远,但是老太太要出去,都领着狗。” 邸云峰最后问:“晚上呢?我看院子里有狗窝,晚上人和狗总要分开吧?” 妇女道:“不是,这我还真琢磨过,感觉挺奇怪,那狗平时在院子狗窝那吃饭,晚上从来不在狗窝睡,不叫唤。” 邸云峰来不及说声谢谢,又跑到李山林家祖宅附近,找到小卖店的老板娘,问:“昨晚五点多你看见郝老太是她自己还是领着狗?” 老板娘猛一惊,“哎呀!就她自己,当时我还琢磨着老太太哪跟平时不一样,现在想来不一样的就是她没领着狗!” 他妈的!畜生啊!邸云峰火速返回事发地点,看见大黄狗的尸体还躺在废墟旁,血已干涸,苍蝇落了一层。 他就近找到一个编织袋,把狗的尸体装进去,放进后备箱,然后开到李山林家的新屋子,在狗窝前找到狗食盆,一并送回县局交给董力,“这两样东西你给我化验一下。” 董力满脸的问号,“你的意思是让我给狗做尸检吗?杀狗不算刑事案件吧?” 邸云峰没理他,只叮嘱“要快”,又火速返回清河镇。一来一回花费不少时间,已经过了饭点儿,狗肉馆里只剩下黄浦江一家人和佟小雨一位顾客了。 邸云峰进屋后,一把薅起黄浦江的脖领子,吼道:“老郝太太的案子不是意外,是凶杀,你是在这说还是跟我回局里说?” 黄浦江抵赖两句。邸云峰拽着他往外走,同时吩咐佟小雨,“先把这店给我封了,啥时候查清楚啥时候开张。” 黄浦江一下子慌了,“别别别,邸警官,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这事儿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就是不想惹麻烦。” 之前那位顾客说得对,黄浦江家的狗肉馆的确很少进货,肉的来源都是黄浦江搞来的流浪狗,偶尔也在十里八村偷。 以前他认识一位偷狗的高人,教给他一个药方,拌在食物里,给狗吃下去,狗一晕就能晕三天,看着像死了其实就是睡着了。他通常都是傍晚忙完出去下药,第二天早晨出去收,百试百灵。偶尔有落下的时候,等药劲儿过了,狗还能自己起来。 他这个秘方谁也不知道,直到今年春天他跟李山林喝酒,喝多了透露给了李山林。 他们俩的确不太熟,但也比一般人要好,因为李山林没事儿也偷狗卖给黄浦江,俩人算是利益链条。 三天前中午,李山林过来吃狗肉,吃到一半去上了一趟厕所,当时黄浦江没察觉什么,直到晚上他要去下药,发现藏在厕所墙上的药被打开过,好像被折走一点儿,他感觉是李山林偷的。 那种药其实不难配,几种常见的兽药,兽医那都有,按比例一和就成,药面子,平时黄浦江配完就用牛皮纸包好放在厕所里。 发现药丢了,黄浦江只以为李山林是想用药药狗,反正药完狗也是卖给他,他就没打算追究。 今天上午,他听说郝老太的事儿,想到李山林平时对他妈的态度就在心里担心可别是李山林用那药把老太太药迷糊了,心神不宁地过了一上午,他本来寻思没事儿了,结果看见邸云峰和佟小雨过来吃狗肉,他心虚,赶紧去厕所把那药扔厕所里了。 黄浦江说:“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不是帮凶,我真不知道,也不确定那药给人吃了有没有效果,只知道药完狗人再吃狗肉没问题,我愿意配合你们作证,你们可千万别想歪了。” 佟小雨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道:“那药将来也是证物,得捞上来,你要是想配合就现在开始配合吧。” 黄浦江去厕所捞药。邸云峰和佟小雨梳理事情经过:李山林和孔玉玲的确是想害郝老太,不过剑走偏锋,没有直接给老太太下药,而是用药把狗迷晕了,早晨上班的时候趁着没人把狗放回老屋,郝老太跟狗形影不离,晚上还搂着睡觉,见狗迟迟没有回家便去找,一直找到老屋附近被老板娘看见,找到后她肯定没办法把狗叫醒,抱肯定也抱不动,索性就在老屋搂着狗睡了,就这么着,两人的目的达成。 这一招儿的聪明在于,他们是用药药狗,这不算大事,老太太出现在老屋归根结底是自主行为,只要两口子拒不承认杀人动机,警察根本找不到证据能证明是他们害的老太太。简直就是阳谋! 佟小雨骂道:“王八蛋!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害自己老妈,连猪狗都不如!” 邸云峰道:“你可别侮辱猪狗了,你这谈话专家有没有办法让他们主动交代罪行?” 佟小雨捏着下巴思考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黄浦江把那包臭烘烘的兽药打捞上来后,三人一起乘车回到派出所。中途董力打来电话,“狗和狗食内都有麻醉性兽药残留,这狗在死之前被人药晕了。” 推测正确,尘埃落定。推门进入派出所办公楼,老罗脑袋都要急冒烟了,“云峰,你得给他们一个说法了,这女的不是善茬子,将来真要往上举报,够你喝一壶的。” 邸云峰没理他,吩咐把两个人单独叫出来谈话。先出来的是孔玉玲,这泼妇情绪激动,上来就破口大骂,“小王八羔子,别以为穿着警察的衣服就了不起,我懂法,你们这叫非法拘禁,有本事就别让我出去,等我出去那天,我告到天边!” 佟小雨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一百五十万。施工队那边愿意给你们一百五十万了事,你有什么意见?” 孔玉玲的节奏明显被打乱了,嘴角一丝笑容一闪而过,“多少钱也买不来我妈的命!” 佟小雨道:“是这样,施工队的意思是一百五十万私了,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他们认法院判,据我了解,法院最多判一百二,当然这也不着急,你可以回家想想,反正施工队负责人我们已经控制住了。” 孔玉玲一愣,“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可以回家了?”她猛地想到什么,“让我走我还不走了呢!我要一个说法,凭什么无缘无故把我们老百姓关在这大半天,这半天的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谁来付?” 邸云峰站起来,道:“对不起大姐,是我判断错了,事实证明你们两口子是清白的,请你原谅。” 孔玉玲差点上天,“一句对不起就完了?这得亏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但凡我心里有一点对老太太的愧疚,还不被你们屈打成招?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要不然我不走!” 邸云峰忽又蛮横起来,“进了派出所还这么猖狂,我告诉你,我再关你十个小时也说得过去!” 有民警进来,再次把孔玉玲带回拘留室,然后把李山林带进谈话室,那时谈话室里只有佟小雨自己在,在小本上画着小人。 李山林学着她媳妇的样子质疑警察违规执法,佟小雨完全不搭茬,好像在等什么。 足有二十分钟,邸云峰领着黄浦江带着那包臭烘烘的药进来,见面后,邸云峰兴冲冲地说:“孔玉玲说得对,黄浦江也承认了,就是李山林偷的药,放在狗食盆里,然后把狗放到老屋,晚上被害人因为找狗睡在老屋里,出了意外,可以结案了!” 李山林的脸明显白了,但可能也想到这是警察的计策,“我啥也没干!你们血口喷人!” 黄浦江骂道:“李山林你害死我了,我好心好意把你当兄弟,你他妈偷我药药你妈!你是人吗?你让我咋办?” 邸云峰道:“别狡辩了,这个药包里面有一层塑料薄膜,上面留下了指纹,我一对比就知道是你的,这是物证,黄浦江是人证。” 李山林道:“那又能怎么样?这只能证明我动了药,都不能证明我下过药。” 邸云峰道:“狗的尸体和狗食盆我们都运回去了,只要那里面有药的成分,就能证明你下药!” 李山林蔫了,不停擦脑门上的汗,“反正我啥也没干,狗吃药还兴许是黄浦江下的呢,他老用药药狗。” 佟小雨忽然大笑,“你这么糊涂呢!要不是孔玉玲交代了,我们怎么可能想到你们这么隐秘的害人手法?孔玉玲说你之前一直叨咕着要用这个办法害老太太,她好几次劝你,没以为你真能干出来,她只要作证,你认不认都能判刑。” 李山林瞪大眼睛观察佟小雨,似想判断她有没有说谎,但很显然佟小雨说谎普通人看不出来。 佟小雨接着说:“姓林的,我给你讲清楚,在这件事情里施工方和你有同样责任,就算你故意害老太太,施工方还是得按照安全生产事故赔偿,到时候你进去服刑,这笔钱就到了孔玉玲手上。我之所以现在还愿意给你机会说说,就是想搞清楚孔玉玲到底有没有参与,你要一直这个态度,那我们就只能按照孔玉玲说的结案了。” 李山林沉默不语,显然,这种情况不在他和孔玉玲事先设想的范围内。 邸云峰道:“别问了小雨,就是这么回事,我去把孔玉玲放了让她接孩子。” 佟小雨道:“也行吧,你劝劝她,没多大的事儿,判个十年八年的就能出来,别等李山林进去就起诉离婚。” 李山林猛地抬头,“不是!她才是主谋!主意是她出的,我就是执行他的计划,到现在我还后悔呢!我说,我从头到尾说,她早就看不上我妈,老想让老太太死在外边儿,以前还干过坐小客把老太太带到外边让老太太走丢的事儿呢,每次老太太都能自己找回来,赶上头一阵子,俺们跟开发商较劲的时候,听说外地有强拆的,用推土机把一个老太太轧死,赔了不少钱,那时候她就跟我说……” 看得出,李山林其实多少还有一点点良知,含着眼泪一板一眼地把计划酝酿的经过讲出来,声音几度哽咽。 讲述过程中,另一边民警偷偷把孔玉玲带到门外,大泼妇不知道之前的事,只听见李山林口口声声说她是主谋,当时就急了,冲进谈话室扑在李山林身上就打,边打边骂:“王八羔子,不是告诉你不管咋的只要不承认就行吗?你咋都给抖落出来了?” 李山林还手,道:“还不是你先说的?你把所有事儿都赖到我身上你自己独吞那笔钱还想跟我离婚,你想得美!” 说到这,俩人可能也想到这是中计了,但话已出口,已没有办法收回,只能互相指认对方是主谋。 两人越说越气,越打越重,彼此揪着头发滚来滚去,邸云峰和佟小雨一边用焦急的语调劝说,一边在本上做笔录,谁也也没伸手拉一下,一直到两人脸上全都青一块紫一块,孔玉玲头发掉了一大片,他们才上去把两人拉开。 邸云峰把本子拿到李山林面前,道:“这回说得够清楚了,麻烦在这上面按个手印吧。” 佟小雨也同样把自己的本子拿到孔玉玲面前。两口子互相仇视着按了手印。 佟小雨道:“接下来还得麻烦两位跟我们回去取个证,证明你们俩的伤是狗咬狗,不是我们刑讯逼供。” 案子到这就结了,虽然后期两口子冷静下来想到翻供,但因为没有机会串供,彼此依旧信不着对方,只是抵抗一下又认了。 后来还发生一件有趣的事儿,施工队再次施工时在郝老太家后院树桩下发现一罐硬币,起初操作员以为是古董什么的,打开一看却只是市面流通的正常硬币,五毛一块的,还有淘汰的几分的,以及一些币子机的游戏币,加起来也就二三十块钱,操作员交到派出所了。 老罗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又交给赵三脚。赵三脚接过去,一下子淌下眼泪,“他妈的,这俩畜生。这都是别人给老郝太太的钱,还有点是她捡的,她装起来埋地里都给她那好儿子留着呢,搬家之后她老回老屋子就是为了找这罐钱!” 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