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日出》来自www.aqtxt.net 禁锢日出 作者:何暮楚 标签:攻宠受、年上、he 简介: 假仁慈x不开窍 蒋鸷x戚缈 - 戚缈是纪家小少爷的贴身侍从,自年少时就伴在小少爷侧后方的一隅之地内,大小场合永远敦默寡言姿态板正,谨记一条工作准则——不能让小少爷有危险,也不能给小少爷丢脸。 小少爷懒得对付的作业,戚缈伏在灯下一笔一笔模仿着字迹写完。 小少爷贪玩闯出的祸,戚缈跟在后头收拾残局。 小少爷打扮得光鲜亮丽去见传说中的联姻对象,戚缈匆匆一瞥对面的脸后又低眸。 凉夜骤雨淋湿了失意的小少爷,戚缈一言不发背起人送回家,坐在楼前台阶徒手擦拭皮鞋上的污泥时,一把伞倾向了他。 他仰脸,小少爷的联姻对象站在他面前,黑伞挡住路灯光,连带那双眼也晦暗莫名。 “戚缈,脏就脱掉。” - 攻始终目的明确,受爱而不自知。 年上,同性可婚背景,攻和小少爷无感情瓜葛,别的想到再补充。 第1章 “假如我可以死亡,我不愿意生存,因为世代的重负压于我身,大海无休止的呻吟耗尽我的睡梦。” 戚缈的目光从这页纸的最后一枚句号移向右下角的页码,再从页码滑向旁边的手机。 合上书,他站起来在卧室里走了一圈,先拨开窗帘让午后的日光大面积地洒进来,然后对着斜立墙根的全身镜整理了下衣服,将连帽卫衣垂在胸前的两根绳子扯齐。 做完这一切,他倒数着秒数走回床边,在手机屏幕亮起的同时伸手把将要响起的闹钟摁掉。 揣起手机,戚缈利落关灯离开卧室,大步奔至隔壁的房门前轻叩两下:“纪少爷,该起床去上课了。” 敲门充其量是走个流程,意料中的没得到回应,戚缈兀自推门而入,却没想到乱糟糟的床被间空无一人,倒是里头的衣帽室传出些许动静。 他循声走过去,那个平日老是喊不醒的纪家小少爷正扎在其中一个衣柜里,撅着屁股不知在翻找什么,沙发凳上各式各样的衣物已然堆成小山。 “在找什么?”戚缈看了眼手表,一点三十二,“先换衣服吧,我帮你找好吗?” 纪望秋没答,但总算拽着件皮绒一体的工装黑夹克从衣柜里抽出身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兴奋地朝他展示:“这件可以吧?” 夹克是宽松款,戚缈略一思考,里面再加个高领厚毛衣应该能抵室外8度的气温,于是应了声“好”,结果纪望秋真就麻溜儿地套上了夹克——套在那件纯白的无袖衫外面。 纪望秋那缺乏锻炼的身子骨照这么穿出去铁定感冒,戚缈再次看了看表,从沙发凳的小山里揪出件毛衣递过去:“再加一件,外面冷。” “哎呀不用,随便蹦两下就燥起来了。”这工夫纪望秋已经提起破洞牛仔裤系上扣子,又摸了个六边形镜框的装饰墨镜朝衣领一别,抢过戚缈手里的毛衣扔回小山上,在戚缈和镜子之间转了转,“快夸我漂亮好吗?好的。” 没等戚缈开口,纪望秋就推搡着他的后背催促:“走走走,上课上课。” 直到坐进车里发动引擎,戚缈还频频望向纪望秋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反季节穿搭,拧开暖风问:“捣鼓的什么迷你皮带。” “choker啦。”纪望秋对着镜子将戚缈口中的迷你皮带系上脖子,搓了搓双手探到出风口前。 “……”戚缈打转方向盘驶出车库,“待会到学校我把我毛衣脱下来,你穿好再下车。” “不穿。”纪望秋很硬气,“小管家,你真的比我哥和我爸都会操心。” 这称呼戚缈听了有七八年,他拿纪望秋没办法,便抿紧了嘴没说话。 纪望秋到底没穿戚缈的毛衣,声称再叨一句就赖车上把课旷掉,还说戚缈的毛衣太厚实,他的夹克根本套不住。 其实依戚缈看别说用夹克套毛衣,纪望秋那破洞牛仔裤宽松得都能套八条秋裤。 可他确实对纪望秋没辙,也没立场凶他,所幸教室里暖和,搁后排找好位置后纪望秋用热乎的手背碰了碰戚缈的脸,嬉笑道:“我就说不冷吧。” 戚缈瞥了眼他提前灌满热水的、被纪望秋下车后就一路捧在怀里的水杯,将自己冰凉的双手从卫衣兜拔出来摆好两人的课本和文具,闷声道:“嗯,不冷。” 下午连堂的两节计量经济学是庄意泓教授的课,庄教授讲课深入浅出,人又长得清俊,除了考勤频繁外挑不出别的毛病,大部分学生都乐意听他的课,就纪望秋爱躲在后排,把课本立起来挡住自己的脸不敢跟庄教授对视,因为一对视准被庄教授叫起来答题。 “你说我哥做生意的怎么会认识个搞学术的教授啊?”纪望秋挨着戚缈的胳膊,“是谁读大二了还要被监管,好烦。” 戚缈一个人记两份笔记,下笔飞快却不显潦草,甚至能另外模仿出适配纪望秋的字迹,看起来毫不吃力:“因为他俩都是念金融的。” “也是哈,瞧我都困成傻子了。”纪望秋慢慢地枕到戚缈的左臂上,“先睡一会,我的书要是倒了记得及时给我立起来。” 纪望秋说着就倒下了,戚缈面不改色地继续圈重点做笔记,中途为纪望秋扶了十七次课本、课间向走来询问的庄教授编了纪望秋服用有副作用感冒药的谎言、课后默背完当天笔记并预习了下一课内容,在思考自己是否会面临截肢风险时,终于等来了纪小少爷在他小臂上的悠悠转醒。 “喝口水。”戚缈把自己的保温杯推过去,合上课本和笔记撂到一起,“走了,晚饭到外面吃吗,还是回家?” 这已经成了戚缈每天放学后的固定问句,通常纪望秋会不假思索选择前者,这人爱热闹,纪家清清冷冷的无法给他提供情绪价值,戚缈本人每次得到纪望秋“出去吃”的回答后也会暗暗松一口气,说不清为什么,他在那幢富丽奢华的别墅里总是感到不自在。 哪怕八年多来纪家从不缺他优渥的物质条件,踏进纪家大门的第一步,他最先感受到的还是浑身烧灼般的极度不适,那是种讲不出缘由的、刻在皮肤上的第一感。 结果今天纪望秋对着空荡荡的教室神游两秒,噌地从座位窜了起来:“都到饭点了?” 戚缈费劲地抬起自己幸免于难的麻木左臂看表盘,四点刚过,他将手腕举到对方眼底:“找好地方就差不多了。” “我靠,我还约了造型师呢。”纪望秋七手八脚把书本朝戚缈的书包里乱塞一通,抓起戚缈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扯着人跑出教室,“快,送我过去,要赶不上了!” 戚缈的手遭了老罪,他不吱一声任由纪望秋拽着他狂奔,直到坐进车里,左手的麻意才稍稍退去。 多数时候戚缈是没法左右纪望秋的行为的,毕竟就他自己而言,不说行为,连想法都像是被设定了某种为纪望秋服务的程序,所有生活闹钟按纪望秋的作息而设置、追随纪望秋的口味喜好与社交轨迹、从中学到大学甘愿和小两岁的纪望秋坐在同一个教室里…… 这套程序刻在戚缈的脑子里,他想起中学时前座的女生打趣他,说“戚缈你是啾啾养的机器人吗”,“啾啾”是纪望秋的外号,那会儿周围人都笑闹一团,当然没带什么恶意,戚缈还真仔细琢磨了下,回答:“如果纪少爷觉得是,那就是吧。” 纪望秋就扑过来捏他肩膀,不满地嚷嚷:“又这样喊我,生分了啊你!” 也不知道这件久远小事怎么就突然在脑子里闪现,等戚缈拉回神思,纪望秋依然窝在椅子里被造型师折腾着头发,戚缈瞧不出这是打算漂染成什么颜色。 一下午没冒过头的困意在枯燥的等待中袭上来,据造型师说这个头没四小时搞不完,戚缈生怕自己歪头睡过去,掏出手机开始给纪望秋点外卖,依据对方偏好挑好饭店,他亮出界面弯身征询纪望秋的意见。 纪望秋扫了眼就说“好”,然后突然凑过来:“小管家,你记得上两周我哥带我去整了套西装吧?” 戚缈点点头,他是纪家安排在纪望秋身边的随从,一天当中撇开睡觉和拉撒的时间,其余时候都守在纪望秋身后,对对方的生活动向了若指掌。 那家高定会馆坐落在商务区新雾广场周边,每周开放限量名额,被普通阶层戏称为只面向豪门望族的低消服务。 “我哥刚给我发消息说衣服能拿了,你替我取回来嘛。”纪望秋双手合十将会馆的提货卡夹在中间做可怜状,“我这脑袋也不知道要弄到多晚,就怕耽误人家下班,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戚缈有些为难:“你不亲自去试穿吗?定制顾问说试穿方便调整细节。” “我这没什么料的身板也穿不出花样来啊,再说了后期不是还能微调嘛。”纪望秋不太在意,捏着卡片直往戚缈手里塞,“你顺便填饱肚子再回来接我不迟,反正搁这也是干等呢,不着急!” 戚缈迟疑片刻,接过卡片妥协:“那你做好头发就打给我,我立马回来。” 小心翼翼地把卡片放进书包暗层,戚缈先给纪望秋单独点好外卖,而后拎着车钥匙转身离开造型店。 新雾广场离这边不算远,戚缈反而在找车位上耗了点时间,他到得不巧,眼睁睁看着高定会馆门前的最后一个空车位被一辆改装惹眼的黑金色劳斯莱斯轿跑占掉,只好绕广场跑了大半圈把车停到稍远的位置。 会馆进门后有一面长长的镜墙,反射着店内用落地西装架展示的试穿样衣,戚缈一身黑色的卫衣卫裤挤在当中有种格格不入的别扭感,他攥紧书包带子快步走向咨询台,克制着不朝镜墙多瞥一眼。 大约是临近打烊,这个点会馆只有一位老师傅驻店坐镇,上次来时戚缈也见过他,打扮考究像一名老克勒,是会馆的主理人。 老师傅握着两只木质衣架从更衣室的方向返回咨询台前,温声询问:“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和蔼的待客态度为戚缈冲淡些许局促感,他双手递上提货卡,说明来意:“我来替纪少爷取定制的西装。” 老师傅接过卡在旁边的感应器刷了下,调出定制编号及西装图示:“回去试穿后如果发现舒适度不够磨合,随时可以过来进行调整,我这边先帮你包装起来,麻烦你稍等。” 他请戚缈到会客区落座后便去忙活了,戚缈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回忆刚才老师傅给他展现的各种细节图示,想象那套漂亮的高定西装穿在纪望秋身上的模样,必定贵气又灵动。 抬眼就是那面纤尘不染的镜墙,戚缈看着里面的自己,平平泛泛的穿搭,毫无造型可言的柔软黑发,以及一双永远没有情绪波动的褐色瞳仁,凸显脸部折叠度的小翘鼻似乎并没多出众,而唯一有个人特征的右侧眉尾痣则浅得几乎能忽略。 林立四周的不菲样衣写实得像他碰见过的许多记不清面容的贵族,他跌落在这个上流圈,却不幸成为一颗触不到空气的缝间小石。 挺讽刺的,戚缈也不懂自己的脑子怎么总联想出此类悲观的比喻,他移开眼,决定停止这场自我贬低。 会客区离店门极近,戚缈一眼注意到门边伞架中唯一一把长柄伞,实在是这把伞的外形过于像一根设计精致的拐杖,他盯着打量好久,才发现伞柄那头应该是一只如假包换的羊角。 咔哒,有细微的动静钻进耳里,戚缈以为老师傅包装完毕,转过头却见是试衣间的门开了,一位高大的男士背对着这个方向立在一面落地镜前,宽肩窄腰,体态端正,双腿笔直修长,这副优越的好身材撑起了身上挺括的黑西装,如果纪望秋在场,大概会脱口而出一句“哇,有料”。 意识到这只是自己无脑的臆测,且这句评价其实来自于自己的心声,戚缈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收回视线时看到老师傅拎着只印有品牌logo带提手的巨大包装箱出现了,经过男士身旁先低声交流两句,随后才朝这边走过来,全程那名男士都没有回过头。 接过箱子道了谢,直到走出会馆好些距离,戚缈才终于脱离那种拘束感,他回车上放好包装箱,在驾驶座呆坐半晌,遥望着广场边上那家新开不久的书店。 兜里的手机没任何动静,证明纪望秋那边还没结束,戚缈鲜少得来这种属于一个人的空闲,可他内心充斥着窃取珍品的羞耻,连如何享用都衡量着可否。 长达半分钟的心理斗争后,戚缈收起没有消息的手机,推开车门决定迈出当窃贼的第一步。 由于纪望秋从不光顾书店这种与娱乐无关的地方,戚缈走进书店的机会也屈指可数,他房间里的纸质书通常在网上盲狙,所以或多或少会买到一些不那么合心意的书,例如今天翻过的纪伯伦散文诗。 当初在网上刷到几句节选只觉是他的生活写照,到手细品却发现不好读懂,碎片消遣还行,只不过他没法投入太多心思,当然纪家也不需要他在纪望秋以外的事情上投注时间。 揣着手机在排排矗立的书架之间漫无目的穿梭一番,戚缈松开口袋里紧握手机的右手,偷闲的胆量微微膨胀。 锁定角落处无人占领的“金融投资”区域,戚缈直奔过去,搜寻几秒后从陈列有序的书籍中抽出《安全边际》的试阅本,无比珍重地翻开。 他不敢读得太投入,又舍不得一目十行,结果连导言都没咂摸完,手机就贴着卫衣前兜振动起来,还未翻阅两三页的书本险些脱手落地。 顾不上旁的,戚缈掏出手机看来电,目光触及显示的备注,他缩了缩瞳孔,随即忙不迭摁下接通,正欲开口喊“纪先生”时才乍然意识到这个场所不适合通话。 那边纪明越唤了他一声,开门见山道:“纪望秋人呢?” 说不上为什么,戚缈有点忌惮纪望秋他哥,他攥紧手机,左手动作僵硬地把书塞回原位,那丝羞耻心也随之归位。 走出书店再做回应已经来不及,他低声道:“我陪纪少爷去取衣服了。” “问问他怎么不接电话。” “他的包在我这。”戚缈慢慢地,将那本不属于他的书推回去,“应该是上课时调的静音忘记调回来了,没听到来电。” “手机给他,我跟他说两句。” 静谧的环境中响起极其轻微的敲击声,戚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脏在紧张而无望地呼救。 按在书脊上的左手抽离稍许,他将手机举到书架前,屈指在那本《安全边际》的硬壳书脊上敲出声响,看似镇静地自导自演:“纪少爷,你换好衣服了吗?”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纪先生让你听电话。” 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戚缈说:“纪少爷还在试衣间里,好像不太方便。” 所幸纪明越没再刁难,叮嘱了句“别太晚回家”就挂了线。 戚缈对着书架呆立几秒,猛地转身朝外跑,只是还没迈出两步就被阻了道,一把伞戳在地面截断他的去路,精细打磨的羊角手柄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着,他一眼认出这是定制会馆见过的形似拐杖的那一把。 然而这次他没再下意识将这把伞和拐杖自动关联起来,因为与伞一同钉在地面的那双腿笔挺稳当,全然不像要依拐行立的模样。 大半神志还滞留在刚才那通电话里,戚缈目光愣然地顺着这双腿往上移,攀过深灰西裤和同色系大衣,跃过纯黑中领毛衣上方露出的喉结,最后抬高几寸,驻停于一张五官出挑的脸庞,与一双沉静如无澜夜海的眼睛撞上视线。 出走的神志悉数回笼,很不合时宜地,戚缈的大脑完全不受控地再次蹦出那句评价—— 哇,有料。 第2章 “抱歉。”戚缈也分不清这句道歉是出于自己碍道多时的自责更多,还是出于擅自对他人作出无脑评价的羞愧更多,他很快回神且自觉避让,面前的人却率先一步侧过身子,绅士地为他留足出去的空间。 愣了愣,戚缈明白眼下没什么礼让到底的必要,他轻声道了句“谢谢”,抓着手机快步走过去,即将拐出这面书架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刚刚被他幻听为心跳的细微敲击声。 嗒、嗒、嗒。 鬼使神差地,他回过头,那个男人握着伞轻点地面结束最后一声敲击,立在他站过的位置取下那本只被他翻阅过导言的《安全边际》。 戚缈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拉了下。 其实他摆得准自己的定位,他身上烙着纪家下人的印记,必须无条件接受纪家为他亮明的选项,如同曾经前桌女同学的那句无心玩笑,他得当一个遵从既定程序的机器人,不允许拥有偏离的选择,自由永远是无稽之谈。 热忱的事物、多余的情感、反抗的念头,全都要谨慎地藏起来。 担心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折返上前把看中的书从人家手里夺走,戚缈及时收回眼,转身向书店门口跑去。 一到店外,迎面的寒风便将他乱七八糟的想法吹散了,他后知后觉在接纪明越电话时所做出的古怪行为可能成为了别人眼里的笑料,戳在店门口复盘了下自己那套拙劣表演,他都感觉尴尬到浑身发麻,继而加快脚步跑离书店,希望从此别再和那个人碰上面。 戚缈边拉车门边点进通讯录置顶的号码,还没拨出去,纪望秋就极有默契地打了进来:“小管家,你吃过饭了吗,待会不用去造型店了!” 门窗封闭的安静车厢反衬得电话另一端尤为喧闹,人声混着强节奏感的音乐,戚缈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在哪?” “我自个打车来‘井底’啦!” 纪望秋拔高的嗓音掩不住兴奋,“看表演呢,估计一时半刻走不了,你要不在外面逛会儿再来接我?” “你怎么——” “啊对,得给你发个定位,”纪望秋语速飞快地打断了他,“就在学校附近,但这地儿真不好找……” 尾音渐淡,纪望秋的声音很快被噪声淹没,紧接着拉长的挂线忙音吞咽掉所有嘈杂,而戚缈已经心急地发动了引擎。 屏幕一亮,是纪望秋弹过来的定位,戚缈没听太清电话里对方提的地名,但绝对跟定位显示的“静晖路13号”毫不相干。 戚缈是格外注重秩序感的一个人,偏偏纪望秋从思维到行动都跳脱得像一支失控的秒针,他不得不追逐着这支秒针,还要强迫自己将脚下的每个刻度都走得合理。 跟随导航前往静晖路13号途中,戚缈把周边所有娱乐场所都搜集了解个大致,边瞄电子屏还边从口袋里摸出颗椰子糖剥了纸扔嘴里。 直到下车后转悠了一圈,他才发现平台照片里高端大气的“井底”,实际是挤在静晖路这条老街尽头的一个地下酒吧,与一栋名叫“登顶”的三层小宾馆相依,门头招牌发着昏黄色的光,远没有宣传图那样亮眼。 洞开的双扇木门及周围的墙壁长满新旧交叠的海报和城市野广,门内霓虹乱闪,依稀照亮通往地下的狭窄楼道,没有贴砖的水泥台阶也遍布着怪诞鲜艳的涂鸦,放眼望去找不见一处干净的空白,仿佛一切张扬恣意的元素都在与昏黑做对抗。 戚缈楼梯都下一半了,想起纪望秋与定位同步发来的表演结束时间,又抓着扶手生生刹停,脚下被“安全出口”的灯牌泼成一片幽绿。 现在离那个时间也就差一刻钟左右,也许他可以退回去,再等等。 毕竟纪望秋不爱被困,而他也不想活成一个不近人情的笼子。 于是戚缈就真的退了回去,这条老街不算宽阔,宾馆外仅仅划分了六七个车位,停放的却都是些吸睛利器,他站到离酒吧门口最近的仅剩一个空位上,又往嘴里塞了颗糖,思绪放空地看着地面用白漆书写的不明编号。 手心攥皱第三张糖纸的时候,戚缈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下去看一看。 这念头刚冒出来,前方那敞开的门洞内就有人影一晃,闪出个跟纪望秋一样穿得不冬不夏甚至是同款的人,等那人走近了,冲戚缈歪歪脑袋,戚缈才发现这顶着一头粉发的男生不正是纪家小少爷! “小管家,你这一副认不出我来的表情很打击我。”纪望秋呼噜了把自己的头发,“不好看吗?好看的吧?” “好看的。”戚缈马上给予肯定评价,“就是有点震惊,为什么弄这个颜色?” “够惹眼啊,保证扎在人堆里也能一下子被瞧见,嘿嘿。”纪望秋看看手机,瞪大眼笑不出来了,“我去,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催一声呢……不对,我哥打来两次全让我漏接了,完大蛋,回去又得挨他一顿输出。” 他说着脚下就急了起来,戚缈握着车匙跟在他身后,看纪望秋走动时被晚风拂过的浅粉头发,脑海又莫名映现那套月白色的高定。 其实他觉得以纪望秋精致的五官,就算是秃顶也不会影响别人默默对他的脸蛋打高分。 但拥有新发色的纪望秋是那样明媚生动,让戚缈不经意从后视镜中瞥见自己木讷恹恹的脸,都自惭形秽。 启动车子,戚缈问:“冷不冷?” “不冷,热死了都。”纪望秋窝在副驾玩手机,腾出左手贴了贴戚缈的手背,“真的,我就说蹦两下就能燥起来。” “怎么蹦?” “就是……原地蹦,乐队在上面唱,观众在底下嗨。”纪望秋撑着脸少男怀春似的,“那个吉他手简直帅绝人寰令人窒息,我感觉很有必要找机会带你见识一下。” 戚缈想了想,并不认为“令人窒息”是什么好事,也想象不出“帅绝人寰”是怎么个帅法——思考在此处中断,他无端记起今晚偶遇了两回的那个男人,但那人光说是帅也不完全准确,容貌之外,孤高却非傲物的气质更像对方独到的光环。 但还是希望别再碰面,戚缈夹带私心悄悄补充。 轿车滑入纪家老宅的花园侧方车道,停稳后戚缈正欲推门,纪望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嗯?”戚缈坐回去。 纪望秋开始一件件摘身上的饰品:“咱俩得换个衣服,要不然被我哥逮着方向开训……” 戚缈想说你哥似乎更爱用眼神训人,腹部一凉,纪望秋凑过来就要掀他的卫衣,他赶紧摁住:“纪少爷,我自己来。” 最终两人在车里互换了除内裤外的所有衣物,戚缈别扭地扯了扯脖子上小狗项圈似的choker,还没适应,纪望秋又把茶色镜片的墨镜朝他发间一别,后仰着端量几眼:“这造型挺适合你呀小管家。” 戚缈无心自赏裸露的锁骨和牛仔破洞下的膝盖,拢了拢没拉链的外套,说:“走吧。” 结果门把手刚摸上,纪望秋再次哀嚎一声,戚缈索性揣起手坐定等少爷发话,果然这人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我书包寄存在酒吧前台忘拿了……” “……”戚缈拧身扯上安全带,习惯性妥协,“你先回家吧,我替你取回来。” 因为这套不属于自己的衣服,戚缈多了种负重前行的感觉,路上他屡次摸口袋想掏糖吃,毫无意外都是摸了个空,到头来还是不适应、不自在。 夜色太深,戚缈一路无阻重返静晖路,原本打算像刚才那样在外面大路旁找位置泊好车再徒步进去,眼尾不慎扫到后视镜中装扮陌生的自己,瞬间消退了过多暴露在公共场合中的勇气。 直把车开进老街,酒吧门外的空车位依旧无人使用,戚缈挪过去占上,熄火后在车里磨蹭了会,没多大意义地抠了抠膝上不可能奇迹缝合的牛仔破洞,接着自认十分有意义地摘掉头发上的墨镜,这才稍微壮起点胆量下车。 几乎是在戚缈进入酒吧没多久,一辆黑金色的轿跑就紧随后头驶入静晖路13号,宾馆外墙“登顶”的亮白灯光铺洒在线条利落的机舱盖上,随着轿跑在车位前的缓缓刹停,光色穿透挡风玻璃,描摹出被夜色浸润多时的一张脸。 脸一偏,蒋鸷侧首望向昨天买下使用权今天就被无理占用的车位,顿感失语。 懒得费力找失职的管理员追责或理论,蒋鸷推开车门径自走到那辆没礼貌的车前,垂眸掠过前挡风玻璃下的挪车电话牌,低头在手机拨号界面点了几下。 不消两秒,那边就接通了,带着询问的语气说了声“你好”,音色有几分耳熟,但蒋鸷人际太广,他一时没能具体地匹配上哪张脸。 没太在意,蒋鸷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主驾,绝不委屈自己在寒风中多待半会:“你好,方便出来挪下车吗。” 对方静了片刻,迭声道歉:“不好意思,我以为……请你稍等,我马上出来。” 这句道歉被省略的解释以及背景里鼎沸的人声削弱了诚意,信号的中断更是将电话对面的可信度直接降为零,蒋鸷算不准这个“稍等”得稍到何时,左右都是等,他索性抽出根烟叼唇边,还未点上,余光里有人朝这边疾步走来。 蒋鸷摸打火机的手一顿。 那把嗓音和当晚仅一面之缘的脸庞勉强对上,又因为对方风格迥然的穿着而使他的判断多了份不确定。 直到那人近至眼前,俯身叩响了镀膜的车窗,蒋鸷的眼神和今夜的月色一同降落在对方的眉尾痣上。 第3章 戚缈右肩挎着纪望秋落在前台的书包,指间夹着下车时摘掉的墨镜,要用这副不习惯的扮相和别人交流难免局促,他从电话挂断到叩响车窗的过程中便一直酝酿着言辞。 然而车窗降下来,对方的轮廓在眼中明晰,戚缈拟好腹稿的开场白顷刻打乱了字词,他微张着嘴,难以置信这天杀的巧合。 短短几秒的情绪错杂间,戚缈安慰自己,这种一看就身价不菲的人肯定见识过太多出众相貌,怎可能被他这毫无特色的平庸面庞占据高贵的脑容量。 深深折服于自己合理的想法,戚缈放下心来,打乱的腹稿也码正了:“抱歉,我第一次来这里,不清楚车位是归属个人的,我马上开走。” 不等蒋鸷开口,戚缈转身跑向自己的车,安全带都顾不上系,打火启动手脚麻利地移出车位,开出几米远后紧挨道边的非划线区停下,从镜中瞥见那台劳斯莱斯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戚缈这人最怕办事欠妥,寄人篱下八年,纪家从未有谁指摘过他什么,可亏欠心理往往在学会看人眼色时就植根发芽,多年来早就渗透到生活各处。 他想了想,揣起手机下车原路折返,刚绕过轿跑的车头就闻到一股不算浓郁的烟味,来不及收住脚步,他从降下大半的车窗内觑见男人叼着烟的侧脸,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正握着手机敲字,垂睫时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 似有察觉,发完消息后蒋鸷熄屏搁下手机,拿掉烟转过脸来,一缕烟雾自唇边飘向朦朦的灯光里。 “有事么?”蒋鸷问窗外去而复返的人。 戚缈其实不太喜欢烟味,碰上有人抽烟的场合他通常能躲则躲,但此时钻入鼻腔的味道还算柔和,他似乎并不反感。 上前几步微微弯身,戚缈尽量将视线和对方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先生,我赔你吧。” 连同这句话送入车内的是裹挟着椰子糖气味的晚风,蒋鸷深感意外般挑挑眉,默视了半晌戚缈神色认真的模样,难以理解他的用意:“陪我什么。” “赔你今晚的车位费。”戚缈说着亮起手机点进支付界面,“不经允许占用了你的私人车位,真的很抱歉。” 屏幕的一方亮光投在戚缈脸上,顺着他的眉眼和小翘鼻分割出明暗有致的光影,蒋鸷无言地移开眼,将才抽两口的烟摁熄在车载灭烟盒里,怀疑自己的思维被繁重的工作压垮了一部分。 “你借用超两小时了?”蒋鸷问。 戚缈抬起眼,心道对方果然没认出自己,明明两小时前他们才在书店打过照面:“没有的,就停了几分钟,我只是进去帮人拿点东西。” 精心打扮成这样只为帮人拿东西——蒋鸷礼貌地没有拆穿,说:“就当是在免费时段里停了次车吧,不碍事。” 戚缈坚持道:“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觉得我该怎么收费。”蒋鸷回视他,“五块上下?似乎没必要。几十一百?未免太破坏市场秩序,我干不出来。” 挺有道理,戚缈直起腰,却还杵在车窗外没有动作,着实不想欠人情,于是为难地刮了刮手机壳边缘。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蒋鸷将左肘搭在车门上,“或许等我想好不破坏秩序的方法再联系你?” 戚缈连忙点头:“那我给你联系方式——” “挪车电话牌,”蒋鸷提醒,“我有通话记录。” 可算结束了这场争辩,蒋鸷目送戚缈脚步轻快地上了车驶离,他升起车窗,重新拿起扣在扶手箱的手机,对话界面五分钟前多了条新消息:马上马上! 把车子倒入划线区内,蒋鸷没闲着,端了块平板浏览资料,副驾车窗被敲响时他头也没抬地按了开锁键,然后关掉平板放回去。 车门拉开,一个中性打扮的金色短卷发女生填上副驾,蒋鸷拉过安全带:“以后到门口再来给我说马上。” “临时被乐队的人拖住喝了两杯嘛,”夏荔扒了扒被吹乱的头发,“说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也没多晚。” “要是有什么闪失,恐怕你姐会绑上全公司人马跟我拼命。”蒋鸷眼尾一扫,右手微抬挡下夏荔伸向他烟盒的爪子,“嘴痒吃糖,别在我车里抽烟。” “净吃苦了我。”夏荔无趣地撑着下巴,“你到底给我姐派多少活儿啊?能给她减减压吗?” 蒋鸷不咸不淡道:“不如你下次守时出来,就当给我降降压。” 夏荔装聋:“啊,突然想吃酱板鸭。” 回去还有事处理,蒋鸷不跟这丫头废话,四平八稳把人送到家门口,回到住宅正好收到方若竹消息:辛苦你送我妹回去,方便打电话不? 撂下车匙,将伞往一整面靠墙的胡桃木伞架中一插,蒋鸷边拨号边走进里屋,对面很快接通,两人毫无铺垫直奔公事,直到蒋鸷倚在桌边喝完一杯水,他才问:“下午跟行桨那边的人谈得怎么样?” 方若竹把两个多小时的商谈精炼成几句重点,而后道:“那位纪总额外提出想见你一面。” 蒋鸷戳亮桌上的平板,思索片刻,语气平淡道:“行,等我下周抽个空。” 平板解锁后重现在车上时没看完的页面,蒋鸷指尖一滑,看了一半的新闻报道返回顶部,“廿载掌舵人减持,行桨股价遭重击”的黑色标题赫然在目。 “近日,行桨集团遭遇重大变故,董事长纪向桐因交通事故伤势过重,目前无法继续掌管公司事务……” 全篇新闻稿笔墨流畅,戚缈拨拉着手机页面,却屡屡被楼下的争吵分走专注度。 他干脆中断浏览,收藏网址并将书签命名为“论文格式”,退出页面后顺便瞧了下时间,把即将响起的闹钟关掉。 房门开着,戚缈踩着棉拖无声步至外面走廊,搭着护栏从二楼循声望向一楼客厅,挑空两层的中堂设计让他轻易将楼下的争执画面收入眼底。 “爸爸还在医院里躺着,一天不醒一天就安危难料,你能不能稍微懂点事?”纪明越身上的白衬衫松了领扣,领带扯得歪扭,一张俊容尽显疲态,“纪望秋,你今年十九了,多为这个家考虑可以吗。” “我靠,都说了我只是染个头,至于上升到这个高度吗?我没去医院看望过?难道我染回来爸爸就能病中惊坐起了?我总得继续我的生活吧?”纪望秋顶着一头睡乱的粉发抓狂,“那你呢,你彻夜不归就叫成熟了?” “我是去嫖还是去赌了?我没猝死在办公室你就该偷笑了!”纪明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纪望秋,你自个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捞起沙发上的外套大步离开屋子,不多时,外面响起车子远去的声音。 纪望秋抓着睡衣下摆孤零零站在客厅中央,直到保姆试探性喊了下他的小名,他摆摆手,拖着步子朝楼上走。 才走一半,纪望秋在楼梯中段停下,抬头看向立在楼梯口的戚缈。 “小管家……”纪望秋开口,闷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 戚缈盯着他微红的脸:“你发烧了。” 应该是昨天穿太少着凉了,纪望秋笑了下:“是啊,我活该的。” 戚缈没说什么,转身去拿体温计,又忙前忙后联系家庭医生、帮纪望秋向导员请假、让厨子做营养早餐,等一切安顿下来,他守在床边琢磨这会该回学校上课还是留在这里陪纪望秋时,蜷在被子里的人睁开眼:“我哥说行桨遇上了点困难。” 戚缈握紧手机,像是这样就能把偷偷放进收藏夹的网址掩在手心。 “据说现在有人愿意帮行桨渡过难关,我哥计划约对方出来见面细谈,还说要带上我,那套定制的衣服原来就是为了陪他面谈准备的。”纪望秋向戚缈倾诉着,“以往公司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顶多在举办晚宴什么的凑个乐子,也不知道这次干嘛非要捎带上我,还数落我这头发不合礼节。” “对方是什么身份?”戚缈问。 “不知道。”纪望秋似乎也不关心,“其实我没想跟我哥吵架的,我知道他很辛苦。” 跟纪明越不太相熟,戚缈对此无法做出评价,只好保持沉默。 纪望秋挨着枕头闭上眼:“你去上课吧。” 考虑到要帮纪望秋做课堂笔记,最后戚缈还是决定回学校上课,临走前掏了掏衣兜,没忍住往里面添补了几颗椰子糖,不明缘由地,他总觉得揣着这几个糖果,心里就踏实一些。 纪望秋一连请了三天假,戚缈便形影单只地上了三天课,借着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再回去的借口,每天放学都雷打不动绕到静晖路13号等上一刻钟,但都没再遇见过那辆改装抢眼的车子。 狭窄的老街里,那个被赋予独属编号的车位始终空着,而他的手机静悄悄的,或许那位不知姓名的男士跟不记得他们的第一面一样,也忘了思考所谓的不破坏秩序的方法。 剥了颗糖含嘴里,戚缈驱车离开,只能放任这桩人情持续性地压在心头。 周五这天没课,但由于手里有份庄教授前几天布置下来的作业,今天是上交的最后期限,戚缈还得额外跑一趟学校,意外的是纪望秋在请假的日子里也独立完成了这份作业。 “别这么看我啊小管家。”纪望秋病好后又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样子,正坐在飘窗上研究新买的电吉他,“主要是怕庄教授记仇给我哥打小报告,那我不成腹背受敌了嘛。” “纪先生暂时应该没空管这些,”戚缈翻了翻纪望秋的作业确认没漏题,跟自己的那份叠一起塞书包里,“他有两天没回来了。” 纪望秋静了会,埋头继续给吉他贴贴纸:“我决定陪他去商谈了。” 戚缈一愣:“什么时候?” “下周一晚上吧,估计。” “那你……”戚缈看着纪望秋的发顶,今天没有阳光,那抹浅粉似乎变得没那么明媚,“会把头发染回来吗?” “染个鬼。”纪望秋一副能答应他哥就很给面子的态度,“粉红也是红,就当助力他鸿运当头了。” 开车回学校的路上,戚缈脑中不断循环着纪望秋恣意任性的回答,换作他自己,大概只会唯命是从。 转而又想,他没有那样的身世,本就不必要多余做选择。 停车场跟办公楼有段距离,戚缈下车后走到半途才察觉远处的天边压了层乌云。出门前没看气象预报,今日是否降雨还未知,他抓着书包带子忖度了下,交个作业不会耽误太久,省得回车上拿伞了。 庄意泓的办公室门留了道缝,戚缈轻叩两下,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去,直线朝办公桌的方向走,边低头拽过背后的书包:“庄教授,我过来交作业……” 办公桌上的书籍和文件夹一向撂得比台式电脑还高,戚缈走近了才发现被遮挡在后的座位是空的,他登时收住尾音,掏出作业的手也顿在半空。 “这里。” 身后传来庄意泓带笑的提醒,戚缈回过头,对方正跷腿坐在门边的沙发上,沙发另一端穿石墨色长风衣的男人则欠身端过茶几上的杯子,如果戚缈没看错,他应该是在借喝茶的动作掩下嘴边很淡的一丝笑意。 很顾人感受的行为,戚缈却倍感难堪,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出糗都碰巧是在这个人面前。 “作业放桌面就行。”庄意泓指了指办公桌,刚好来电铃响,他摸出手机朝边上的人示意了下,接起电话就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戚缈搁下作业,指甲无意识地剐蹭两下书包带子,想了想还是挪到沙发旁。 思及面前人可能也是本校教职员,戚缈甚至带上了尊称:“先生,您怎么不联系我?” 每次都会被戚缈的措词惊诧到,蒋鸷看着他一身卫衣牛仔裤、书包背得端正十足好好学生的打扮,视线从戚缈捧着的手机移到他神情恳切的脸上,问:“你一直在等我电话?” 第4章 没发觉自己表达的失当,戚缈语速飞快道:“那晚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 半掩的门忽被人从外推开,庄意泓结束通话回来,戚缈及时住嘴,没说完的“是不是忘掉了我欠的停车费”就那样哽在喉间不上不下,憋得他直难受。 迅速抽离放在蒋鸷脸上的目光,又后退一大步,戚缈拉开与蒋鸷之间的距离,确保庄意泓不会疑惑他们为何会认识,进而随口问起原因并牵连到纪望秋身上,以眼线的身份向纪望秋他哥打小报告—— 站在自家小少爷的角度,戚缈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足够妥帖,幸而庄意泓也没起任何疑心,冲他抬抬下巴:“还有事吗?” 戚缈面色如常:“我连带纪望秋的作业也一块交了。” “他的病好点没有?” “应该下周就能回来上课。”戚缈说,“庄教授,我先回去了。” 办公室门阖上的声音很轻,庄意泓随手拿起桌上的两份作业翻了翻:“你把我学生怎么了。” “一些正经的私事。”蒋鸷给自己添茶,口吻平淡道,“为人师表,思想别那么龌龊。” “别告诉我是他单方面对你有意思。” 蒋鸷掀起一眼:“看得出庄教授行为解读能力的薄弱了。” “我看也是。”庄意泓笑笑,清楚蒋鸷绝不在不想深入的话题上多费口舌,“戚缈这人好像只爱搞学业,别的学生差一分及格我都不会心慈手软,倒是他的高分我打得不假思索。” “给分这么吝啬,不会连纪总的弟弟也不放过吧。” “这叫严格。”庄意泓纠正,“说起来,你跟我师弟聊过没有?” 庄意泓和纪明越只相差两岁,读大学时是同门师兄弟,这次纪明越刚接任他爹的位置就要面对行桨出现的大难题,还是玩风投的蒋鸷在饭局时随口谈及行桨创立几十年来面临的鲜见低潮,庄意泓才冒出为双方搭桥的想法。 “还没,这几天腾不出时间。”说着这话的蒋鸷姿态悠闲地捏着茶杯转了转,“约了下周见,不过执锐很少谈这么成熟的上市企业,也不知道能不能入纪总的眼。” 窗外天色骤暗,紧跟着一记不远不近的闷雷,蒋鸷不久留了,拍了下庄意泓的后肩起身:“有空再聊,去改你得意门生的作业吧。” “才坐了多久,怀疑你是故意上门来糟蹋我茶叶的。” 蒋鸷拿过一旁的伞,毫无留恋道:“以防到饭点又害你破费请我吃食堂。” 这场雨早有预兆,却仍是来得很急,仅仅滚了道雷声,楼道窗户就迅速被细密的雨水冲刷掉外景的轮廓。 蒋鸷推开办公楼主入口的大门,还没看清雨势,先注意到檐廊下背对大门站立的人影,两手抄着卫衣口袋没做别的事,像是在认真地等谁。 随即门开时与室内对流的风指引他回头,四目相对间,戚缈直了直腰板,将含在舌尖还没融化的椰子糖顶到腮帮,想想不太合适,又嘎嘣一下咬碎。 密雨不算吵闹,那一声在安静的檐廊下便显得格外清脆,蒋鸷主动开了话茬:“没带伞?” 但他记得戚缈走的时候分明还没下雨。 “不是。”戚缈本意是表示自己候在这里并非因为这场雨,这没什么好掩饰的,于是嘴也跟着如实说了,“我在等你。” 又来了。 蒋鸷在日常社交中接触过太多说话爱迂回曲折的,也不乏直来直往的,就没碰见过戚缈这种不加修饰直白了当却反而摸不清他脑筋何种构造的,因为与此类撩拨话语相应的各种情绪在戚缈眼中皆不存在。 只有浓郁的椰子糖味盖过雨水的气息,在空气中显得分外独特,上次蒋鸷还以为是戚缈身上的香水味,眼下才知晓是源于牌子不明的糖果。 “吃完再说,别呛着。”蒋鸷也在檐廊上站定,右手搭着伞柄,“我不赶时间。” 再一次暗暗感谢对方的体谅,戚缈透过雨帘望向停靠在楼前广场另一端的车子,抓紧时间把咬碎的糖硬咽下去,然后转过头:“我该还你停车费了。” 雨景实在没什么观赏性,蒋鸷便侧目看:“记这么牢。” 戚缈说:“拖欠着心里不舒服。” “担心我无本生利?” 戚缈没往这茬想,但蒋鸷无心一提,他还真分神思考了下,他手握的一笔钱大都是纪家给的,为的是方便纪望秋的各方面零碎开支,假设要向蒋鸷支付什么,的确有种假公济私的罪恶感。 看他沉默,蒋鸷移开眼,指腹抚摸着金属伞柄上的纹路:“你身上有什么可以给我的?” “……”戚缈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脖子以下的区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什么都可以。” 已经适应戚缈的说话方式,蒋鸷平静道:“还有糖么。” 戚缈一怔,抽出兜里的右手摊开,掌心躺了团攥皱的糖纸。 常备在身上的椰子糖难得供不应求,戚缈显然有些无措:“没了……” “那没办法了,”蒋鸷很轻地笑了声,“先欠着吧。” 雨势渐弱,在戚缈回想着车上的储物盒里是否还囤有椰子糖时,蒋鸷已上前一步撑开伞,转头看他一眼:“要不要进来。” 也是这时候戚缈才注意到握在蒋鸷手中的黑伞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把,这把伞柄的金属部分是一条嘴巴大张的眼镜王蛇,而刚才蒋鸷和他说话的过程中,似乎一直在轻抚着这颗金色的蛇头。 兴许是对蛇这种生物的长期抗拒,戚缈滞后地对眼前的人产生了一丝畏惧心理,尽管蒋鸷在他面前一向维持着极有修养的绅士形象。 被蒋鸷注视着,戚缈抬手将卫衣帽子兜到脑袋上:“不用了,我这样就可以。” 又摘下书包抱进怀里:“有空的话,一定要联系我。” 戚缈说完就闷头奔进雨中,跑得很快,几乎感受不到雨滴落在身上的力道,但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后,还是能明显看出浅色的卫衣洇湿了一大片。 挨着座椅大口喘息足有半分钟,等心率平复下来,戚缈松开书包,脱掉卫衣铺在副驾,发动引擎后拧开暖风。 后颈处的皮肤爬上一股难以形容的麻意,他反手揉了揉,不知过了多久,才驱车离开学校。 周日下午,接连几日不见踪影的纪明越终于回了家,扔下外套就仰靠在沙发上,盯着头顶的奢华吊灯呈放空状态,纪望秋从他身后经过,不声不响往他嘴里塞了块薯片,两人的矛盾便算是揭了过去。 “那套衣服试穿过没有?”纪明越喊住他弟,“提货的时候有没有喊搭配师帮你挑几件配饰?” 闻言,戚缈和纪望秋对视一眼,那晚他给纪望秋挂好衣服后貌似就没见那一整套西装挪过位。 纪望秋咬着薯片,说话很含糊:“试穿过了,很合身啊,配饰没有,衣帽间那几排柜子里的还不够我用的么。” “今年生日时老爷拍下送你的那个胸针就挺合适的。”戚缈说。 “啊对。”纪望秋冲他哥点点头,“我还没找着机会戴呢。” 纪明越手一挥:“去换上我看看。” “当我是你哪位女伴啊哥。”纪望秋翻了翻眼,“信不过我跟小管家的眼光就直说。” 说归说,纪望秋还是把剩下的半包薯片朝戚缈怀里一塞,听话地跑楼上换衣服了。 大厅里只余戚缈和纪明越两人,前者站着,后者坐着,纪明越的目光直白地投向戚缈的脸庞,即便是以仰视的角度打量人,戚缈仍觉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他蓦然联想到蒋鸷伞柄上用猩红宝石点缀的一双蛇眼。 快要承受不住这令人不明所以的锐利眼神,戚缈正准备别过脸,纪明越突然出声:“戚缈。” 从未觉得纪望秋更衣速度如此磨叽,戚缈内心隐隐崩溃,表面平静如水:“纪先生您说。” “望秋自小就黏你,明晚的饭局你也去,省得他半路变卦。”纪明越说,“估计会吃得比较晚,你临出门垫下肚子,到时得麻烦你在包厢外面耐心等等。” 戚缈瞬间懂了,这个饭局纪望秋的出席至关重要,为免性格跳脱的小少爷临阵出走,他这位所谓的“小管家”必须时刻坚守门外把人拦回去。 垂了垂眼,戚缈应道:“我知道,不麻烦的。” 话音刚落,纪望秋穿着崭新的月白礼服下来了,这一身出自老师傅经验老到的双手,从款式面料到领型扣眼等细节都无例外贴合顾客本人,之前被纪明越嫌弃的粉发,这下反倒透出一份灵动夺目的气质来。 “行了吧?”纪望秋把胸针递给戚缈,扭头问他哥。 终于能结束与纪明越的独处,戚缈接过那枚白寿带形状的胸针,低头为纪望秋佩戴时,他听到纪明越口吻满意的评价:“还凑合。” 纪望秋却像是没多喜欢这套高定,隔天傍晚前往饭店的路上在灌满暖风的车里还作势要脱外套,被边上的纪明越训斥一句才安分。 戚缈开车又快又稳,抵达饭店时天色才刚擦黑。地点是纪明越选的,一家装修雅致的园林式餐厅,由侍应生引领着往包厢走时经过一面长长的水幕墙,戚缈不经意从中瞥见自己的身影,被衣柜里仅有的一套经典款式黑西装裹束,从成年至今,扮演着所有正式场合中的背景角色。 自觉在包厢门外止步,戚缈留意到门内圆桌提前置放了三副餐具,目测纪明越只邀请了一人。 看他钉在走廊墙根处不动,纪望秋奇怪地拽他一把:“不进去吗?” 不等纪明越甩来眼色,戚缈识相地抽回手,指指走廊另一头:“我先上个洗手间。” “包厢里不也有,”纪望秋又伸过手来,“绕那么远干嘛呢,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谁紧张?”一把嗓音自水幕墙那端传来,未沾染半分水流的和缓,相反有种通世故的沉稳。 落在戚缈耳中却犹如起了骇浪,拍打得耳膜都嗡鸣,他明知此时该埋首回避这场无需他参与的问候,可伞尖触地的轻响与他不被察觉的震愕心跳在同频,让他难以自控地抬眼望向声源处。 对上那张熟悉面容的同时,戚缈听见身旁的纪明越开口:“蒋生,久仰。” 第5章 蒋鸷在操盘室泡了一下午,为了提神连续好几杯咖啡, 早上出门前搭好的着装,午后坐到资金流向监控前才半小时就被他弄成最松弛的模样,外套解了扣,领带搭在椅子扶手忘记拿走,额发也垂落几缕,对比面前三人的正式,他此刻姿态显然休闲不少。 目光平淡地从戚缈脸庞擦过去,连一秒都没多停留,蒋鸷和纪明越伸出的右手相握了下:“我来迟了?” “来得正巧,我们也刚到。”纪明越笑笑,不管前些天在家袒露多少倦态,对待应酬场面依旧神采奕奕。 包厢门宽得足以让三人并肩进入,纪明越虚揽了把弟弟的后背,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朝后推了下门,对开的其中一扇门随着力道缓缓合上,带路的侍应见状,识趣地将两扇门都掩好。 厚重门板将潺潺流水声阻隔于外,暖调灯光在茶水中微晃,纪明越事先定好菜品,现下就免掉点餐的程序,他隔桌冲蒋鸷举了举杯盏:“蒋生,先谢谢你今天赏脸。” “我还得反过来感谢纪总今晚陪我解闷,”蒋鸷抚了下杯沿,刚斟的茶烫,他没立马喝,“一个人么,下班早了总会愁上哪儿消遣的。”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蒋生这副好相貌应该不缺追求者。”顺着话题,纪明越的右手按在纪望秋肩上,“进来这么久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纪望秋,我师兄的学生。” 冷不丁被点名,纪望秋原本聚焦于包厢门的眼神迟缓地移向桌对面的人,出发前被千般叮嘱这场饭局说话要谨慎,他强行把到嘴边的“是不是到敬酒环节啦”压回去,十分克制地弯起笑眼:“你好。” 直到这时蒋鸷的目光才流转到纪望秋脸上,似是看出纪望秋的紧绷,他体恤地玩笑道:“庄教授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冷面判官,得亏今天没顺带把他喊来,否则想沾点酒尽兴都担心被他克扣平时分。” 纪望秋终归闲不住那张嘴:“……我成年了,能喝!” 纪明越抑住要扶额的冲动,正懊恼说句什么将话题拐回正道,门被敲响,侍应陆续端上菜品,珍馐美馔摆了满满一桌,全是纪明越向庄意泓提前打探过蒋鸷口味后专门点的单。 菜上齐,门重又闭合,动箸前理应互道几句场面话的,蒋鸷却突然问:“刚刚进来前都在说谁紧张呢。” 无意又稀松的语气,甚至纪家兄弟俩都未能即刻对应上当时的话题内容,蒋鸷又道:“是纪总?吃顿饭连保镖都带上了。” 这回纪明越反应过来蒋鸷指的是守在走廊上的戚缈,他笑了声,为自己撇开紧张的嫌疑:“哪能啊,那是伺候我弟起居的,打小就分不开。” 纪望秋辩解:“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不是天天黏一块儿?” “我说前面那句,”纪望秋急眼道,“哥你怎么把我说得跟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蒋鸷看着纪望秋,似笑非笑道:“都黏一块儿了,缺个人陪你吃饭该不会没胃口吧。” 纪望秋胳膊肘往外拐,跟蒋鸷见上面没一晚上就和他站到同一阵营,当即雀跃起身:“还真会,我这就把他喊进来。” “能看出来你弟弟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蒋鸷从纪望秋脸上收回视线,一眼都没向低眉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戚缈那边偏移分毫,转而评价起桌上的菜品,“纪总挺会点菜,这家馆子在扩充店面以前我来过一次,对其中几道菜印象很深,没想到今晚都让你安排上了。” 看蒋鸷未对纪望秋的小性子没流露出不满,纪明越宽心了些,转动桌盘将招牌菜停在蒋鸷面前:“这里出品蛮稳定的,蒋生尝尝跟印象中的味道有没有偏差。” 这工夫纪望秋已经把戚缈按进圆桌旁的最后一个空位,夹在自己和蒋鸷中间,又身体力行地把桌上的备用餐具挪一份到戚缈面前,似是无声证明自己并非生活废柴。 除了纪望秋本人,大概谁都清楚这样不合规矩,戚缈近乎是惶恐地挡住纪望秋的手臂低声阻止:“你别……你快坐下,我自己来。” 满桌鲜肴被灯光照得色泽诱人却尽受冷落,蒋鸷不拂纪明越好意,先往自己碗里夹了筷烤澳龙,再抵着桌盘向左手边转,视线也随同一方向投去:“别光我一个人吃,以免放凉了有失口感。” 戚缈不用抬眼都能猜到蒋鸷是在越过他跟纪望秋或是离得再远一点的纪明越说话,他没动,等那两人分别下了筷子,他才从面前摆盘精致的烤澳龙中夹起配菜的一小枚西蓝花。 杯盘相碰,席间的交谈逐渐拐入这场饭局的正题,蒋鸷关心起纪向桐的身体情况:“纪董最近怎么样?外界消息乱传,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不瞒你说,跟各家媒体报道的其实差不离,但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纪明越屈指刮了刮眉心,“公司对内也捂紧了消息,主要是担心员工积极性受挫。” 戚缈敏锐地觉察出纪望秋心情的陡然低落,他悄悄伸手顺了顺对方后背,随后无声搁下了筷子。 饭局开始到现在,他没主动转过一次桌盘,哪道菜恰好停在他面前,他便去尝哪一道,可也循规蹈矩地只碰一碰每味正菜的辅料,小羊排旁的鹰嘴豆、羊肚菌旁的淮山片…… 漂亮正菜周围的陪衬品,被他细嚼慢咽到了一种虔诚的程度,他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却自始至终垂着眼睫,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游离于众人之外。 仿佛这么做,他就能让自己的狼狈形象在蒋鸷的余光里淡化一些—— 毕竟他之前在对方眼前露过的窘相都不及这一次,从意识到蒋鸷就是国内金融圈名声显赫的执锐资本其中一位创投人,他就维持在一个羞愧无颜的状态,那样自如操控资金来去的大腕,他还追在对方身后要归还那分文不值的停车费,人家委婉表示不在乎,他偏还强制对方接受。 本来就食之无味,此刻放下筷子,即使后面桌上的话题转到气氛不那么沉重的投资合作上,他都没再吃过一口东西。 如纪明越所料,这顿饭没那么快结束,中途蒋鸷称烟瘾犯了,中断话题抽出一支烟,边无奈笑着丢了句“失陪五分钟”就款步离开包厢。 那扇厚重的门刚碰合上,纪望秋就坐不住般地蹦起来在室内晃悠了两圈:“哥,你今天带我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让你学着去跟圈里的人打好关系,学校里教的那些终究是纸上谈兵,小秋,爸创造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你的,大哥不可能帮你保管一辈子。”纪明越闷了口茶,在戚缈识举地起身为他添水时,他亮起手机拨拉几下,“戚缈。” “纪先生。”戚缈应了,纪望秋喝不惯茶叶,杯里还是满的,他看了看右手边蒋鸷的杯子,犹豫两秒,还是为对方斟上,而后坐回去看向纪明越。 纪明越关掉手机,也看着他:“晚些时候估计有雨,我弟怕冷,待会儿饭到尾声你提前到车上把暖风打开。” 戚缈点头:“好。” 蒋鸷极为守时,不到五分钟就返回包厢,与纪明越续上前面断掉的话题,然而没聊多久又被叩门声打断,侍应生推着辆餐车进来,上面是四只大小匀称的椰子,被分别盛在瓷白的餐盘中。 满桌菜品还未扫净,纪明越问:“是不是送错了,我们没有加单。” “是我点的。”蒋鸷说。 “刚才在外面正碰上店员准备入库新到的食材,都是海南空运过来的黄金椰,用来做原盅椰子饭,一问才知道餐厅明天要更新菜式。”他靠在椅背上,斜眸望着侍应将一个个椰子端送至各人面前,“我这人特别眼馋,盯上的东西就想第一时间尝尝咸淡,擅作主张了,纪总别介意。” 这句话似乎别有深意,纪明越追随蒋鸷的眼神揽住的方向掠了眼,最后停在自家弟弟的身上,很快就收了回来,笑道:“蒋生喜欢最重要。” 椰盅揭盖,糯米与椰肉混合的清甜香气直扑鼻腔,比桌上所有配菜都勾人食欲。 戚缈被腾腾的热气熏得眼眶发胀,他眨眨眼,缓慢蜷起五指,将汤匙握入手中。 不清楚自己具体吃了多久,戚缈只听得蒋鸷和纪明越深谈颇多,他有些理解纪明越为何执意要带纪望秋过来了,蒋鸷对当今市场动态的了解专业且透彻,如若纪明越有意让弟弟从课本步入社会,蒋鸷的确是难得的良师。 戚缈边听边吃,搜刮出盅底最后一粒椰肉时,蒋鸷还在有条有理地分析行桨集团的业务前景,可当他用不扰旁人的力度轻轻放下汤匙时,蒋鸷却骤然一顿,转头觑向窗户的位置:“下雨了?” 下意识地,大家都朝那方向望去,可垂落的隔音窗帘严严实实遮挡了外面的景象,不知蒋鸷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戚缈逮着时机,起身道:“我到外面看看。” 关门时里面漏出一句“最近的天气就是阴晴不定”,已然偏离原来的话题重心,是饭局结束的信号。 步出走廊,雨声便清晰了,门外庭院的小道被泼湿一片,幸好只是绒绒细雨,不至于让人寸步难行。 车停在庭院外,戚缈冒雨踏过湿漉漉的小道,去车上拿了仅有的两把伞,撑开其中一把走回餐馆。 雨水自屋檐不断积聚淌落,他们就站在地面干净的门廊内,纪明越说:“蒋生不守规则,怎么还搞偷偷结账这一套。” 蒋鸷垂在身侧的右手夹着根未点燃的烟,左手搭住长柄伞的手柄,道:“下次一定不跟纪总抢。” 言下之意,执锐资本和行桨集团的合作有推进的机会,纪明越听懂了,向蒋鸷伸出手:“那今晚先谢过蒋生了,我们回头再约。” 蒋鸷把烟转移到左手,与纪明越交握了下,随后看向庭院外,说:“挺晚了,纪总回去吧,趁雨势还小。” “蒋生不走?” 蒋鸷抬了抬手指,坦然一笑:“再抽一根。” 纪明越就让纪望秋跟对方道别,戚缈上前一步登了级台阶,举高雨伞先让纪望秋进来,再把伞柄塞到他手中。 “不一起吗?”纪望秋愣道。 戚缈摇了摇头,小声道:“会弄湿你的衣服。” 等纪望秋撑开伞走下台阶,戚缈又跑进门廊,双手递上另一把伞:“纪先生。” 纪明越没说什么,回头跟蒋鸷道了声“路上慢走”,接过雨伞也离开了,戚缈仰头看看屋檐坠落的雨,不甚在意地抬脚就要踏下台阶。 这时蒋鸷忽然出声,很平缓的语调,却轻易牵制住他的步伐:“今晚不打算给我吗。” 没料到整场饭局与他零交流的蒋鸷会在临别时主动开口,也没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指的什么,戚缈侧过身接住蒋鸷投来的眼神:“什么?” “糖。”蒋鸷说。 戚缈立刻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随即意识到穿这一身西装时,他是从不会把椰子糖揣在身上的。 他垂下双手:“对不起,今天也没带。” “原本想压压烟瘾。”蒋鸷夹烟的手下滑一些,扣住雨伞微微抬离地面,“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戚缈忙摆手,他看到被蒋鸷握着的伞柄,上面只印了劳斯莱斯的标志,没有他害怕的蛇形物,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绝这份客套的好意。 学着纪明越对蒋鸷的称呼,戚缈说:“谢谢蒋生,我跑过去很快。” 门廊灯光缀在戚缈发梢的雨珠上,蒋鸷笑笑,并不强求:“这次也要拒绝我。” “嗯。”戚缈没有选择,他退了一步,“抱歉。” 他转过身,很快融入夜雨中。 雨声盖过指腹拨动打火机的声响,蒋鸷烟瘾其实不重,但还是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里被雨水敲打得叶片颤悠的植物,耐心抽完了今晚的第一根烟。 第6章 周二的课全都挤在了下午,戚缈以为纪望秋会借着昨晚饭局结束太晚的理由一觉睡到中午,不料临近饭点时敲开隔壁房门,纪望秋已经精神抖擞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正煞有介事地抱着那把贴满贴纸的电吉他。 一拨弦,他奏出一堆杂乱无章的音符:“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吧?” 但听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故,戚缈口不对心,并把压力转移到陌生人身上:“好听的,可以找个更专业的人指导下。” “你怎么知道我找好老师了。”纪望秋爬起来,将吉他放进琴盒挎上肩,“午饭好了吗?” “嗯,”戚缈指指床尾榻,“书包。” “哦哦。”纪望秋捞起书包,跑到戚缈跟前时被他很自然地接了过去。 餐桌只摆两副碗筷似乎成了这段日子的常态,各自填饱肚子,满桌的菜仅扫掉一半不到,然后被司空见惯的保姆撤下去。 纪望秋靠在椅子上打嗝,问保姆:“我哥今晚回来吃饭吗?” 保姆摇头:“纪先生好像约了人谈事情。” 对此毫不意外,纪望秋说:“那晚上我跟小管家也在外面吃。” 戚缈没过问要去哪里吃,学校食堂或是哪家纪望秋想要审判口味的新店,对他来说都比在纪家吃要好,纪家的厨师总是会别出心裁做数道精致菜式,吃不完的就会被保姆喂进垃圾桶,戚缈觉得浪费。 即便他每次都尽力吃很多。 去学校的路上戚缈的肚子依然撑得慌,等灯的时候他拧开水杯喝了一口自己冲的山楂茶,而纪望秋闲不住嘴地从扶手箱里翻了颗巧克力出来,边吃边感叹:“哎,但愿我哥以后别再喊我去什么饭局,结交什么商界大腕。” 说着伸臂展示身上的机能风外套:“还是这样舒服。” 戚缈拧杯盖的手一顿,搁下杯子后给油过路口:“蒋生人不好吗?” 纪望秋不评判好坏:“我一下就猜到我哥打的哪门子算盘。” 车里漾开香甜的巧克力味,戚缈想起什么,按按自己的衣兜,椰子糖没库存了,等放学后顺路经过超市正好能囤个货。 “什么算盘?”他问。 纪望秋忿忿不平:“他就是想在我周围安插眼线,一个庄教授不够,还要来个更高级别的!” “……”戚缈没作声,怕反驳惹得这位小少爷不高兴。 “很苦恼的,”纪望秋继续道,“希望你永远不会懂这里被插一下那里被插一下的感受。” “应该没有这种可能。”戚缈说,认为纪望秋着实是想太多。 晚饭是在食堂解决的,过程中纪望秋好几次点开手机瞄时间,一吃完就跑到角落那台自助贩售机前按了四支饮料,戚缈见状,去食堂打包处揪了只塑料袋把饮料装好,全拎在自己手里:“能喝完吗?” “不是我喝,是给老师带的,讲课费口舌嘛。”纪望秋看看天色,推着戚缈的后背催促,“走,我上课要迟到了。” 周二晚没有专业课,戚缈问:“是哪个音乐社团的课吗?” 纪望秋却抓着他的肩朝停车场的方向一拐:“错啦,在‘井底’。” 看着他满含兴奋的脸,戚缈隐隐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奇怪的点,只在驾车经过校门外那家超市时,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囤货计划又得暂时搁浅了。 这个认知恍似鸿毛从他心头扫过,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或不悦,毕竟他从来都以纪望秋为轴,而属于自我的东西永远摆放到无足轻重的位置,是种潜在的意识。 纵使片片鸿毛堆积数年,偶尔扫得他胸腔难受。 静晖路里居民区和各类商铺淆杂,戚缈兜转两遭才占到个车位,纪望秋等不及地下车,从后座搬出琴盒,又绕到主驾外扒着窗框:“你也一起吗?带你去见见我那酷裂地壳的老师。” 搞不懂这是什么形容,但戚缈有过上次进去不到十分钟回到纪家却发现口袋里多了根写有电话号码的劣质香烟的不美好回忆,并且对观赏男人这种事没什么兴趣,还是拒绝了:“我留在车上等你吧,酒吧太吵,要是纪先生查起岗来我漏接了电话,以后你就来不了了。” 说完盯着纪望秋褪色成金粉的头发出神片刻,探出手把对方的连衣宽檐帽扯上去盖住那丛头发:“见到老师前,不要把帽子摘下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等纪望秋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戚缈打开阅读灯,摸出书包里的课本。 由于做足心理准备,所以真当纪明越打来电话时,戚缈接听得还算镇定,怎料对面气息不匀,咬字勉强清晰,听起来像是微醺状态:“戚缈,我给你发个地址,你来接我一下。” 纪明越平日上下班或应酬都有司机接送,戚缈正要表达疑问,纪明越又说:“这里有点乱,别带纪望秋过来。” 也没等他回应,交代完就挂了电话,不多时戚缈收到纪明越发来的地址:白昙渡口,炊金阁,c08。 对着这句简洁的文字定神几秒,戚缈退出来先给纪望秋留了条消息,没设置导航,关掉手机便掉头驶去。 炊金阁前身是白昙市级渡口还未关停渡运时的一艘自航船,城区扩展修建大桥后就锚泊在废弃的渡口岸边暂停使用,直到多年前被不知名商人重金申得永久使用权,才将这艘船易名,并改造成一座建在海上的私人会所。 商界谈判往往选择私密性强、服务贴心的多功能场所,炊金阁刚好满足上流阶层一部分人的需求,建成几年间就成了圈内人士的挥金乐园,而这一片实际还是归上面严格监管,戚缈知道再大的乱象也不怎么会超出法律界限。 夜色下的海面被炊金阁的灯影披上辉煌外衣,戚缈踏上甲板,脚底轻晃的船体和裹挟香氛味的海风一同冲击感官,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晕眩。 兴许是戚缈普通的着装与这个靡丽环境太格不相入,他刚找到会所入口就被人拦下,对方问询诸多,又录入各种信息才肯放行。 领路的侍应尽职地把戚缈带到c08包厢门外,甫一推门,闷在里头的哄笑声就汹涌而出:“纪总,你是真不如你老子能干,先不说现在行桨信用评级下调成啥样儿了,光是这产品壁垒分析就让咱挖不出投资的价值,要么你现在跪下,挨个给咱舌忝爽了,说不定比这项目本身更有说服力。” 又一阵哄堂大笑,另一把嗓音附和:“罗总您造福各位啊这是,这不能干那能干对吧?” 深入包厢走廊,声浪愈加刺耳,戚缈拐过隔断的屏风,那些藏在高位后的丑态便毕露眼前,半环状沙发挤满了男男女女,几个把衬衫撑出大圆弧的中年男人喝得面红耳赤,搂着各自的伴儿摸的摸,笑的笑,有人发现了戚缈,说:“哟, 来了个大学生模样的。” 戚缈没看他们,透过满屋的乌烟瘴气望向那边上唯一没带伴儿的纪明越:“纪先生。” 估摸着喝了不少,纪明越站起时身形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站稳了,阔步走来将手臂往戚缈肩上一搭,撩起醉眼觑向那几个身材走样的男人。 “没骗你们吧,我要在外头玩儿晚了,家里这位准得查上门来,这会就不多奉陪了。”纪明越无谓笑笑,“另外项目不入各位眼的话,那不合作便是,做人做事我只讲求堂堂正正。” 一定程度上,撂下这句话就相当于进了那几位pe投资人的黑名单,可纪明越好像不惋惜也不在乎。 离开炊金阁,踩实渡口地面,纪明越的手臂就从戚缈肩上抽了回去,戚缈的心情也随之踏实。 并不打算多嘴问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戚缈拉开后座车门,护着纪明越的头顶让他坐进去,刚直起身,他撞见渡口驶进一辆配色熟悉的轿跑,漆黑碳纤维车体、黄金轮毂和窗框,如移动的艺术品,压过海上千盏明灯的奢华。 劳斯莱斯停稳熄火,戚缈正迟疑用不用跟纪明越说一声,纪明越挨着靠枕咳了下:“车上有没有水。” “有的。”戚缈应道,他转身去后备箱取了瓶矿泉水,同时也飞快反应过来,就算纪明越有心和蒋鸷拉拢关系, 现在这个状态根本不适合与对方攀谈。 纪明越从坐进车里就闭眼歇神,没发觉此间种种,再睁眼时车子已经驶离渡口,他问:“纪望秋在家么?” “纪少爷参加学校社团的活动去了,不确定结束了没有。”戚缈说。 “他总以为我很容易。”纪明越又阖眼叹道,“可这圈子上层能有多少蒋鸷这种正人君子的,我都忍不下心带他去结识那些牛鬼蛇神。” 理解纪明越是对今晚被无礼羞辱的喟叹,戚缈把握着分寸感应答:“或许纪少爷以后会有自己的想法。” “嗯。”纪明越沉默片刻,“昨晚在饭店门口蒋鸷跟你说了什么?” 戚缈收紧伏在方向盘的手,车速依旧平稳:“没什么,就说雨天路滑,让我送你们回去的路上慢点开。” 不露痕迹的隐瞒是戚缈所擅长的技能,就像隐瞒纪望秋最近热衷于地下酒吧的真相,隐瞒纪明越这晚被踩踏的尊严,隐瞒自己和蒋鸷比不熟稍近一寸的关系。 他不懂讨好或邀功,不爱玩笑或诋毁,于是藏起非必要出口的秘密就成了件很简单的事,他不认为这样有负担。 隔天上午的大课间一响铃,纪望秋就倒在了桌面,他昨晚几乎是跟戚缈前后脚进屋的,时间不算晚,但不知遇上何等好事,情绪亢奋到将近天明才平复,清早换鞋子时差点歪在换鞋凳上睡着,连鞋带都是戚缈帮他系的。 下节课不用换教室,戚缈琢磨着用这二十分钟的间隙去校外超市买一包椰子糖,他倾身问纪望秋是否需要他顺便带些什么,然而纪望秋大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睡得死死的,把他的问话挡在浅梦外。 戚缈想了想,在纪望秋的水杯底下压了张留言条,然后起身离开教室。 教学楼a座与办公楼呈直角相邻,戚缈没想到刚步下台阶就会撞见从办公楼出来的蒋鸷,光天化日,四目相对,这次他无法再忽略,顿在原地等对方走近些,他率先问好:“蒋生。” 蒋鸷以往来得不频繁,也是没料到这个月仅有的两次都碰上了戚缈:“刚上完课?” “没有,趁课间出去买点东西。”说到这里,戚缈举目望向校前广场那端的牌坊大门,“蒋生也走这边?” 一个“也”字很值得细品,意味着戚缈在不退避三舍的前提下,两人可能要并肩同行这一段。 蒋鸷没言明过多:“我车子停在这附近。” 戚缈把目光从校门收回:“我以为你是出来抽口烟。” “不排除这打算,”蒋鸷左手握着柄收束好的伞,右手抄在裤兜,走动时肘部不经意和戚缈隐有起球现象的卫衣袖子相碰,“你们庄教授今天泡的茶太清淡,我嫌喝着寡味。” 戚缈似是听到十分契合想法的话,神情一下明朗起来。 他的情绪波动在面部表现上其实很不明显,但因为总习惯垂眼,所以抬睫一瞬的豁亮眼眸就轻易被蒋鸷捕捉在眼里:“怎么了?” “蒋生要来我车上吗?”戚缈转头看他,盛在眸心的暄日便也落在蒋鸷脸庞,“我帮你压压烟瘾。” 第7章 戚缈是这样想的,屡次巧合遇见,他都给不出一颗椰子糖,那么用巧克力代替也是可以的,纪望秋隔段时间就指名让他屯的知名品牌,他尝过一次,干邑松露口感丰富,应该比味道单一的椰子糖更迎合蒋鸷的口味。 何况就算他此刻正是去买椰子糖,麻烦蒋鸷为他在超市门外等三五分钟也不现实,他的身份不合适让对方等。 蒋鸷还记得他课间出来的目的:“不是要去买东西?” 戚缈摇头,心思没拐那么多弯子:“现在不重要了。” 在他看来,只要蒋鸷在乎,那一颗椰子糖或一枚巧克力的人情也是人情,他及早偿还完毕,以后碰面他依然心无旁骛地充当纪少爷身后敛色屏气的跟班,心安理得地拉开与蒋鸷比不熟稍进一寸的距离。 但戚缈不知道自己越是朴实无心的回答越是使人难捉摸,蒋鸷看了看他,说:“那走吧。” 停车的地方距教学楼有一小段路,戚缈寡言少语惯了,脑子里也不怎么塞放基于交际的各种复杂情感,所以短暂地表达完内心所想就没再说话,重又变回惯有的姿态,垂睫敛目,步速稳而慢,渐渐地就落后于蒋鸷身后侧十来公分的位置。 眼见着投在地面的一双人影从并行,到身旁的人慢慢矮下去至自己臂弯的高度,蒋鸷顿了顿,没止步,摸出手机亮屏。 简短回复了秘书一条不太紧要的消息,旁边矮下去的影子就无知觉地长回来了,蒋鸷收起手机:“昨晚好像碰见你了,但隔得远,不确定有没有认错。” 戚缈昨晚就出没过两处地点,蒋鸷这样一问,他就毫无防备地招了:“白昙渡口吗?” “看来没认错。”蒋鸷说,“那艘船上不少消闲设施,是陪纪总的弟弟过去放松?” “没有,是去接纪先生。”谈及纪家人,戚缈的用词变得颇为谨慎,“他喝了两杯,不方便开车。” 蒋鸷才发现原来戚缈嘴上的尺度是自带选择性的,有时露骨得带些笨拙,有时又很敏锐机警。 指腹无声摩挲过伞柄握把上镶钻的蜘蛛,蒋鸷说:“那样差遣你。” “不是的,”戚缈怕他有什么误会,“很小的事,不费多少力气。” “让你淋雨也是?” 戚缈不由得噎住。 他以为他跟蒋鸷之间该比拟为那本纪伯伦诗,不期然的见面就像他随手翻到的页码,除此之外,蒋鸷不用记住哪段文字哪枚标点,合上以后转眼就能忘得干净。 可戚缈此时忐忑察觉,他刻意忘记的段落,蒋鸷全都折角注解,从一颗糖,到一场雨。 不知道这是否属于金融家惯有的缜密心思,戚缈唯恐中间产生嫌隙歪曲蒋鸷对纪明越的看法,解释道:“纪家给了我很多东西,做这些真的算不上什么。” “无论是谁让你做?”蒋鸷问。 戚缈弯嘴笑笑,轻描淡写道:“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蒋鸷面前展露笑容,很浅,带着稍纵即逝的无奈,蒋鸷的目光游过他右侧脸的眉尾痣,拇指指腹跟着从金属蜘蛛的后背滑下来,轻触着裹缠伞柄的蛛网纹路。 到了泊车点,戚缈拉开主驾的车门,上半身探进去翻扶手箱,习惯每晚锁车前整理得井井有条的箱子,清晨搭载过纪望秋后又变得乱糟糟,耳机和蓝牙盒子各自分家,数据线缠着木梳子,几颗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 就是巧克力不翼而飞。 蒋鸷气定神闲立在戚缈右后方,原本猜测他会摸出哪个牌子的椰子糖,后来戚缈被卫衣帽蹭动的黑发分走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趴在里头的人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那件厚实的卫衣突然纵上去,暴露一截劲瘦却不失韧性的蜂腰,竖脊肌线在衣摆下隐现。 游云偶尔遮日,相比前些天,今日确实是好天气,蒋鸷偏头看回戚缈翻箱倒柜的手:“有点晒。” 戚缈刚拉开副驾驶的储物箱,闻言一愣,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怠慢了对方,明明是他先开口邀人到车上坐。 “不好意思。”他抽回上半身,大步走向副驾那头拉开门,“蒋生,你过来坐。” 蒋鸷便绕过去,看一眼戚缈虚挡在车顶的手,道了声谢后坐进去,戚缈把副驾门轻掩上了,但没关严。 这辆吉利银河的内部空间不如蒋鸷自己开惯了的那台,他屈着腿,打开的储物箱盖顶着他的双膝,他看见里面横置着一盒巧克力。 戚缈从主驾钻进来,蒋鸷淡然移开视线,却没想旁边探过来一只手,结着短纤维球的袖子在他眼前一晃,随后戚缈托着那盒巧克力举到他面前:“你要尝尝吗?” “巧克力?”蒋鸷眉梢一抬,并非明知故问,而是发现事实与预期完全背道。 “嗯,”戚缈不疑有他,眼神热诚的模样仿佛在进献什么和璧隋珠,“上周到货的定制混合款,日期很新鲜,纪少爷最喜欢它家的干邑松露,我猜其它味道也是好吃的。” 像个挖空心思的销售,希求得到上帝的眼光青睐,可惜蒋鸷不愿为自己镀圣光,甚至恶劣地想,要是告诉戚缈执锐的年会上本品牌巧克力是最基础的自助甜品,这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最终他还是良心未泯:“我想要的不是这一个。” 上课铃遽然响起,突兀地截断戚缈的思维,他看着蒋鸷怔然,不懂对方怎么不加思考就拒绝了。 蒋鸷神情淡淡:“你原本能给的就很好,不是吗。” 摸出烟盒,他变相拒绝了这个压烟瘾的好意,推开车门迈出去:“回去上课吧。” 回到车上,蒋鸷就把烟盒随手扔到一边,手机里多了几条未读,他点开,半小时前他托庄意泓从行政处获取的戚缈学生档案相关,庄意泓效率高,已经扫描整合成电子版发到他邮箱,基本信息、学籍材料和健康卡一应俱全。 戚缈,21岁,白昙市本地人,应用经济学在读。 右上角就是戚缈的入学证件照,蒋鸷看了看,嫌手机屏幕不够大,转而换了平板重新打开。 庄意泓调侃他如履如临,项目合作八字没一撇,先把行桨集团和纪家状况查了个门儿清,事无巨细到连纪家小少爷的玩伴都不放过,明明戚缈就是个简单得你看他一眼就能把他摸透摸熟的普通人。 “哦对,成绩除外。”庄意泓添了句,“今年他们班有两个拿下国奖的,他是其中之一。” 蒋鸷往下划拉资料页,戚缈的信息罗列分明,明面看确实不见可疑之处,对比他先前自行查过的出入不大。 可庄意泓不知企业尽调都是他信得过的手下在办,唯独戚缈这边是他罕有地亲力亲为,而难得出山,恰好就让他掘出蹊跷。 戚缈的家庭背景比谁都简略,13岁时被纪家领养,原生双亲不详,蒋鸷动了点资源,都暂时没能填补戚缈被领养前那十三年的空白。 文档滑到底部,平板背面隐隐发烫,蒋鸷关掉屏幕,眺向远处的教学楼歇了会眼球。 打转方向盘离开时经过戚缈的停车位,那台灰色的吉利还停在原地,主驾驶上空无一人,蒋鸷降下一线窗缝,把刚才丢开的烟盒够回手里。 那之后纪明越守信又约了他两次,想补回上次承诺的饭局,但都被蒋鸷推脱了。 实在不是蒋鸷故意为之,不巧一次他受邀出席在港岛举办的金融峰会,顺便多待了两天跟定居九龙的故交叹叹早茶,另一次则刚从国外飞回落地,航站楼外暖阳高挂,但蒋鸷兴致相反,只说舟车劳顿,下次一定。 在机场返程途经执锐总部,蒋鸷打算上去瞧一眼,结果方若竹正好来电,说五分钟前结束了在行桨旗下工厂的生产线参观,纪总请调研团队的人吃个便饭。 “顺路就过来吧,falcon。”方若竹压低嗓音,“哎,谈正事我在行,拉闲散闷还是得撬动你一下。” 估计那边纪明越跟执锐调研团队的人还未分头,背景里传来对方的声音:“方小姐,您帮忙劝劝蒋生,我弟弟就爱听他说话,能学东西。” “哥!”纪望秋恼羞成怒,“你别给我乱立什么单相思智性恋人设!” 几把笑声揉杂,经电流传入蒋鸷耳中,很近,但难分辨谁是谁。 蒋鸷凭窗望出去,下个路口就是执锐总部所在的金融大厦,这个角度能看见冬日高悬在玻璃幕墙上,亮得晃眼。 “那有劳纪总帮我留个位。”蒋鸷说,“不用等,饿了你们先动筷。” 挂线后蒋鸷让司机在前方改道,四十分钟左右便抵达饭店,纪明越见了他就离座上前跟他握手,又让一旁的纪望秋向他问好,蒋鸷在空中陆地辗转十几个小时,眼底其实收着倦意,所以回应时显得惜字如金,仅用提起的些微笑容稀释冷淡。 然而落座后掠一圈圆桌周围的人,除了纪家两兄弟就是平日眼熟的团队人员,蒋鸷自感那丝乏意快要收不住了。 这家饭店主打重色重火功的徽菜,没成想第一道先上了特色有别的原盅椰子饭,纪明越说:“蒋生品尝下沙威的黄金椰和海南的口感有没有差别。” 蒋鸷吃过机餐,这会儿并不饿,但他不动的话周围的人也不妄动,于是他捻起调羹勾了块椰肉:“听说那边政府对他们的国宝级品种限制出口。” 纪明越不置可否:“稍微花了点渠道,蒋生今天肯赏脸就值了。” 沙威原产的椰子嫩滑甘甜,但蒋鸷不如上次开胃,嘴倒是没闲,桌上话题从菜色品评到名烟佳酿,从时事政策到感情生活,他都参与一两句,当然椰盅也只碰过两三匙。 饭店门口临别时,方若竹笑着摸了摸纪望秋已经掉色成浅金的头发,说:“弟弟,我老觉得你眼熟呢。” “不老呀姐姐,你看着好年轻的。”纪望秋惯会哄人,哄完又做惊恐状,“您别吓我,我在外面应该没干什么坏事吧。” 那厢玩笑其乐融融,这边蒋鸷给纪明越道了句“多谢款待”就先行离开,纪明越鉴貌辨色,瞧得出他可能因倦怠而意兴阑珊,所以开局到尾声都半句没往公事上扯。 饭店一楼背面是打通的非露天车库,场地面积不大,蒋鸷揣着司机留给门童的车匙找自己的车子,还未走到相应分区号,他的脚步蓦地一停,撩眼看向侧前方的吉利银河。 遮天蔽日的有限空间,室外高挂的朝阳跌落成地底微弱的白炽照明,又刹那失火引燃低谷的兴致。 银河之中有团抱着方向盘发呆的人影,似乎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懒散偏过脸来,相隔数米对上蒋鸷类似审视的眼神,他一下子弹离方向盘,后背紧贴座椅端正地坐在主驾上,极易让人联想到读书时代开小差被抓包的学生。 明明本身没做错什么。 车库入口响起脚步声,纪明越刚和调研队的人分别,看到蒋鸷有些惊讶:“蒋生,还没走?” “正想回头找你。”蒋鸷回过身,面上的倦乏一扫而光,“吃饭的时候听纪总的口吻,应该也是名资深茄客,听说炊金阁的雪茄俱乐部这个月18号晚六点开业,好有意头的数字,纪总有没有兴趣陪我解个闷?” 视线偏离到旁边纪望秋的身上,蒋鸷牵起的那点笑总算不像饭局开端时那样勉强悭吝:“也带你弟弟过去玩玩。” 第8章 白昙市内八街九陌,哪里能缺解闷场所,挑中新马路尽头早在世纪初就喧嚣没落的渡口位置,不外乎两个需求,要么杜门密议,要么追欢取乐,二者都要保证做到极致,那蒋鸷嘴里的“解闷”只能算是附属。 这几年间纪明越在商界里摸爬锤炼,岂会听不出蒋鸷避开众人后单独邀请的用意。 前些天在炊金阁忍下的恶气一瞬成了虚影,纪明越等的就是蒋鸷所赋予的一个机会让他触底反弹,当即大方答应下来:“资深谈不上,浅评还是可以的,蒋生不嫌我那点皮毛见识就行。” 商定得过于爽快,纪明越全然没顾及自家弟弟在边上疯狂使眼色,果不其然,一到家两人又吵上了。 “你又给我瞎做决定!”纪望秋把书包往地上一摔,里面的东西受惯性滑出来,“我真是服了,每次都只顾着你那一己之私,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谁他妈想听你们那些无聊到嗝屁的商业谈判啊!” “纪望秋!”纪明越怒喝,“你始终要走这条路的,我带你多看看有什么坏处?我能害你吗?你多久没去医院看爸爸了,究竟怎样你才肯担起这个家一份责任!” 戚缈楼梯上到一半,远远看了看纪望秋散落一地的物品,面无表情地收回脚步,走过去蹲下捡起纪望秋的书包,再把掉出来的东西一一塞回去,全是他模仿纪望秋字迹的课堂笔记、诸多翻阅痕迹的五线谱、几张不知跟谁合影的拍立得…… “说到底你就是嫌我无能!谁管过我乐不乐意走这条路?什么财产什么股份,你使命感强你就全拿去,我根本不稀罕!” 纪明越气笑了:“纪小少爷,有种你到病床前跟爸说去。” 局面一度凝结,戚缈眼尖瞧见有个吉他拨片落在纪明越脚边,他小心地挪过去,正要伸手拾起,就听头顶降下纪明越冰冷几度的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跑去那个破酒吧要见谁。” 戚缈目光一滞,伸出的手停在那儿,发现拨片其中一角恰好被纪明越踩在足下。 纪望秋语调都变了:“你什么意思。” “尽早干预你走弯路的意思。”纪明越像个无情的刽子手,“18号晚上跟我去见人,或是看着你稀罕的乐队被解散,你知道怎么选。” “……纪明越你有病!” 无谓来自亲弟弟的不敬之词,纪明越拐过脚,戚缈险些被他踩到手背,幸亏手缩得快。 却不想下一句冷斥就戳上了他压低的脖颈:“戚缈,过分包庇等于陷害,聪明是好事,耍小聪明只会酿成祸事。” 一场兄弟间的争端,戚缈无故成了池鱼堂燕,他一声不吭蹲在那里,等纪明越走了,他捡起那枚被踩脏的拨片,扯过自己的衣角擦拭干净,连同书包递还给纪望秋。 “谢谢小管家。”纪望秋只接过拨片握进拳心,往沙发里颓然一摔,“害你被骂了,对不起。” 戚缈摇摇头,书包带子攥在手中,明明捡拾时没感觉书包里装了多少东西,轻飘飘的分量却如有实质地拽得他整条手臂都发麻,那是纪望秋不肯多言的心事,也是戚缈永无去路的自由。 风娇日暖的天气没维持多久,18号当天,中心气象台发布寒潮蓝色预警,下午四点平均风力已达六级以上,戚缈直立窗前,看着外面摆荡的枝杈,捻着衬衫扣子一粒粒系上。 室内无法体感跌破至个位数的温度,戚缈添了件聊胜于无的斜式三扣马甲,外面依旧是那件贴合腰线的黑西装,不知是否该庆幸自己在纪家常年保持的低食欲,才得以在撑起这身平庸行头时显得还算体面。 出门前戚缈惯常按按口袋,新买的一包椰子糖落在车上还未拆封,他决定上车后第一时间往兜里塞几颗,今晚找机会把欠蒋鸷的债给还了。 在客厅等了十多分钟,戚缈杵在落地摆钟前低头抠车匙,而纪明越坐在沙发上不住看表,正当纪明越准备让他上去催促时,纪望秋慢悠悠下楼,自搭了一套面料柔软的宫廷礼服,没点缀任何配饰,倒是比上一次庄重打扮更矜贵。 没给纪明越抛过一个正眼,纪望秋径自往连通车库的偏门走,代表一种无声的妥协,所以尽管纪明越不满他的姗姗来迟,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路虎车匙递给戚缈:“开这个。” “……”戚缈怅惘又乐观地想,既然蒋鸷今晚注定要吞云吐雾,那估计心里暂时也腾不出属于椰子糖的一席之地了,于是接过纪明越的车匙,“好的。” 阴云过早地催来夜幕,许是天气欠佳,又或是没到夜生活的黄金时段,渡口空地上行车寥寥,戚缈挑了个位置停稳熄火,下车给后排的两人开门。 眼尾无意间一扫才发现蒋鸷已经到了,拄伞伫立在海边,右手拨拉着手机,很随意闲适的姿态,可昏天之下树影俱乱,唯有他像巍然不倒的那一棵。 不过再如何赏心悦目,戚缈也只能让这景在眼尾晃两下,他是纪家里一件无名无姓的工具,跟不该明面接触的人保持怎样的距离自有轻重。 纪明越下车后主动喊了句“蒋生”,蒋鸷似是才发现他们到来,收起手机朝这边走:“今天的海面不太平静。” “开业大吉,何惧小小风浪。”纪明越意有所指,“再说蒋生见惯大风大浪,眼前这些都只能算作助兴吧?” “纪总会说话。”蒋鸷谦和一笑,羊毛阔形大衣的腰带被疾风拽起,他不顾,兀自越过纪明越肩头看对方身后低眸准备钻回车里的人,“渡口上停车免费,搁哪儿都一样,不用挪了。” 听似温厚的提醒,戚缈探了一半的身子顿住,摸不清蒋鸷是揭他笑柄还是纯粹高估了他的处境,他这会儿不在车上待着,又没什么好去处。 进退为难间,蒋鸷又道:“都进去吧,外面冷。” 纪望秋捞了把戚缈的右肩,冷脸挂不了多久,看他哥陪人家走远两步就背地吐槽:“走啊小管家,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看表演。” “什么表演?”戚缈问。 纪望秋朝前方抬下巴:“两面派表演,在我面前重拳出击,在人面前掇臀捧屁。” 被这番形容逗乐,戚缈禁不住想笑,目光触及纪望秋示意的方位,却还是觉得风景比表演更具观看的说服力。 蒋鸷已提前订好雪茄室,胡桃木饰墙、深棕红皮椅,女神石膏雕像托举起两只黄铜灯,唤醒黄金年代的老钱格调。 主管亲自服务,端上四杯冰水,拨响黑胶唱机,礼貌询问需要什么风格的侍茄师,蒋鸷做东,先大度把选择权让给客人:“纪总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纪明越不着痕迹把考验化为了解蒋鸷的钥匙:“蒋生先选。” “这么客气。”蒋鸷支着下颌陷在雪茄椅中,垂眼像是在思考,凝眸处却是一双被黑西裤裹藏的膝盖,日隔太久,他有些记不清它们被破洞牛仔裤暴露的骨感。 “要个嘴密的吧。”他最终道。 主管聪敏,招来个只会母语的英国男孩问是否满意,蒋鸷说可以,轮到纪明越选择,纪明越意识到一切都是为密谈做充分准备,就说那我追随蒋生的选择。 “抱歉贵宾,店里目前只有一名白人侍茄师。”主管为难道。 无人作声,纪望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哥碰壁,屋内优雅流淌的爵士乐像极了他满心的愉悦,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杯没喝过的冰水被戚缈轻轻放下,玻璃杯底和桌面相触的声音彷如无瑕乐声中倏然出错的音符,他起身,说:“我来吧。” 他的身份本就不该跟大家平起平坐,这样做既遵从蒋鸷的需求,又挽回纪明越的面子,还替为难的主管解围,更给了自己回归本分的机会,足够顾全大局。 至于纪望秋,他过后会哄。 压在身上的道道目光如千斤砝码,不确定来自于谁,戚缈镇定抬头,见蒋鸷端杯饮水一派斯文,应该是发自内心认可他的做法;再看纪望秋,虽有少许不爽却无愤懑,想必还是会心软理解他;最后跟纪明越对视,对方有些难以置信,戚缈找到了千斤砝码的答案,绝对源于纪明越的不信任。 果然,纪明越问:“你会这个?” 戚缈不矜不伐:“看人操作过。” 私享空间内雪茄柜与酒藏品齐全,蒋鸷挑了支富恩特巨著,戚缈就帮纪明越选了不喧宾夺主又不降等的国产天花板黄鹤楼公爵。 纪明越抽雪茄爱喝标配的威士忌,蒋鸷却破天荒要了杯椰子水。 纪明越接过戚缈递来的酒:“好像没见过蒋生碰酒精,怕影响驾车?” 说着一指自己的弟弟:“没带司机的话,让小秋顶替载你一程,他考了证,蒋生放宽心。” “早生疏了。”纪望秋一饿就不沾烟酒,捧了碗龙虾汤猛灌,攒着力气跟他哥逆着来,“车技比不过我们小管家。” 被点到的人甘当谈资,背向这边躬身在雪茄柜中翻寻着什么,那杯椰子水静置于桌面,和唯一没动过的冰水离得很近,蒋鸷说:“都不劳烦,我纯粹是喜欢灰茄时来点甜口的中和味觉。” 英国男孩解开锁骨扣露出白皙三角区,温驯地跪在雪茄椅边询问偏好的雪茄剪:“a straight cuttera v-cutter,sir? ” 销金窟的服务与外面大有差别,一言一动都明示着奉承,戚缈不属于这里,所以他不下跪也不献媚,放稳烛台后,“哧”一声划动火柴,点亮了今夜的第三盏灯。 光线幽暗的室内,一双点火的手就显得珍贵,戚缈无意显摆,从西装口袋抽出纯白的半掌缎面手套利落戴上,剪雪茄的动作快准狠,纪明越看在眼里,落在戚缈脸上的眼神就多了分探究。 而戚缈保持半身微弯,拈一根雪松木棒凑近跳动的烛火,以精确的角度缓缓点燃雪茄,并耐心等待它的碳化。 不卑不亢,应付裕如,这张靠近火光的侧脸被缭绕白雾肆意抚摩,好似连一滴眉尾痣都擅长勾魂摄魄。 白人侍茄师不明所以,柔软的手攀上宾客的膝盖,想要一句明确的回答:“sir?” 蒋鸷目无斜视,只抬起被搭住膝盖的左腿搭上右腿,任由那只手失去支点滑落:“punch cutter,thanks.” 第9章 数次摇甩后雪茄燃得正红,戚缈双手递给纪明越,摘掉手套,倾身扑灭烛火,雪茄房回归原始的亮度。 他自认每个步骤都无可诟病,事实上纪明越在检查过雪茄头后也很满意,没说什么。 可戚缈不知道自己流畅谙熟的手法远赛过专业正式的侍茄师,他的恰如其分和从容不迫比使出浑身解数的尤物更有欣赏价值,而正是这种体现在小细节里的无懈可击,使得那些投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多藏了一份无声的审视。 没有哪个供人随意使唤的司机或有名无实的管家能细致如斯,何况他年轻,何况他先前表现得拙笨又天真。 喉咙有点痒,蒋鸷久未等到那支递到自己面前的富恩特巨著,略一斜眼,把男孩儿正要擅自为他试吸阻的动作抓了个正着,他眉峰微压,对方觉出不对,忙打消念头奉上雪茄,得到了一只被蒋鸷仅用过一次就厌倦的打火机。 “先出去吧。”蒋鸷偏头吩咐,用很含蓄温和的牛津腔,侍茄师意识到自己不再被需要,有点失落地攥着打火机站起来。 正探手要拿水喝的戚缈一怔,像读懂暗示,也直起腰跟在那个男孩身后出去。 蒋鸷持茄的左手不留神在商标的大红叉图案上一掐,预感这根上好的口粮今日不会抽得太尽兴。 又没收小费,不知道跟出去做什么。 雪茄室内没有窗户,无法感知外界风浪,蒋鸷也不在乎,放下交叠的双腿,肘部支着双膝,稍往前倾的身姿像主动投入了今晚的正题:“纪总有没有收到创届基金打算注资某家瞪羚企业的风声?” 隔音门闭合,再透不出谈话内容的一个字眼,戚缈径直往外走,穿过开阔的大厅,刚开业的雪茄俱乐部还很冷清,零星布局的卡座只有两三处填了单独消闲的客人,连空气中的烟味都显得格外稀薄。 可戚缈仍觉胸口不畅,有店员贴心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他摇头谢绝,离开大厅来到甲板上。 狂风不止,这座辉煌的乐园受力轻轻晃动,像一只无所依靠的委屈困兽,灯光都破碎在夜海中,或许要等下一个日出才能重归平静。 抓着护栏,戚缈探出上半身观看水面不成形的灯影,直到纪望秋的喊叫将他拽回:“小管家你干什么呢!” 画面拼凑失败,戚缈旋过身,背抵在栏杆上:“你怎么跑出来了?” “呆里面无聊。”纪望秋上前两步,跟戚缈挨着肩,“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还帮着我哥啊,你就由他挑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嘛。” “有区别吗?”戚缈不解,“都是帮忙点个烟的事。” “你真的假的呀?”纪望秋震惊地看着他,“很明显这是他们那些人了解性取向的途径好吗,心里有个数,等下次组局,给对方喊什么伴儿就不会出错了。” 震撼于自己眼里单纯的小少爷居然会懂这么多,戚缈双目圆睁盯着他,好一会才缓过神:“那你看出纪先生喜欢什么没。” “不是被你搅局了么!”纪望秋心理不平衡,撑着下巴报复道,“可能喜欢你吧,我看你给他点雪茄的时候,他眼都直了,豺狼似的。” 完全没注意,戚缈扣紧护栏,心急撇清:“……你别胡说。” “逗你的,他敢跟我抢试试呢。” 戚缈被纪望秋的话弄得心有余悸,完全不想在“纪明越”这名字上多兜转,他默了会,触类旁通道:“那是不是证明蒋生喜欢男孩子?” “不吧,那个侍茄师多漂亮啊,他都没往人家身上瞅一眼。”纪望秋摸摸下巴,“但也不一定,没准儿是吃太多山珍海味了,口味比较刁钻,啥都能入他的眼,但又不是啥都能戳他的点,这种人就最危险。” 被绕得有点糊涂,更不明白聊着性取向怎么就跑到吃的话题上去了,戚缈挠了下鼻梁,接腔道:“他那天点的椰子饭是挺好吃的。” “……算了。”纪望秋放弃跟这个笨蛋交流。 两人望着起伏的夜海,冰冷的海风把纪望秋淡金的头发吹得凌乱,戚缈看向他时都觉视野颠簸,害怕纪望秋也会变成这海面的一个碎片,戚缈问:“你不回去吗?” 纪望秋还在跟纪明越怄气:“不回,看见我哥就烦。” “上次我过来接纪先生的时候,他刚好跟创届基金的股东和另外两个机构的投资人一起吃饭,他们一开始谈好要投行桨的新项目,后来不知道怎么一致反水了。”戚缈说,“那个罗总提出了很羞辱人的条件。” “然后呢?”纪望秋忍不住问。 “谈崩了。”戚缈避重就轻,“纪先生不愿意。” 又一股劲风狠狠打来,戚缈几乎能感受到被拍起的浪花溅在手背的湿度,他皱了下眉,侧身伸出手臂想要给纪望秋挡一挡,后者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是回去吧,这里好冷。” 兄弟间这场将近半个月的冷战应该算是结束了,甲板上又剩下戚缈一人,孑然一身时他从来不惧扇在脸上的风有多狂妄,重又趴在护栏上摇摇晃晃地拼凑着海面的金色碎片。 那堆七零八落的拼图从眼前瞬时消失的时候,戚缈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两秒后一连串玻璃爆破的巨响砸入耳膜,他骇然转身,脚下这整艘船不知何时褪去华丽的外衣通体失电, 陷入可怖的无边黑暗中。 “……”戚缈被没有休止的飓风推了下,很奇怪,海风应该是冰冷的,他却感到炙烤表皮般的灼热,顺着那股推力,他拔腿跑进漆黑里,“纪少爷!” 雪茄俱乐部大厅里黑灯瞎火,此起彼落的尖叫和语气急促的指挥混作一团几欲击穿颅骨,戚缈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进,只凭借记忆和直觉踏回原来的路:“纪少爷!纪少爷!” 手摸到一只雕花的金属门把,他焦躁地推了推,没推动,便抬手拍打着门板:“纪少爷!纪望秋!你在里面吗?!纪——” 咔哒一声,门被人从里打开,戚缈险些栽进去,又靠自身平衡力及时稳住。 他仰脸看着门内仅描摹得出轮廓的挺拔身影,剧烈跑动后呼吸未平,他大口大口喘息着,连气音都带上了颤意:“蒋生。” 蒋鸷伸到一半的手扶了个空。 发烫的皮肤亦或滑动的喉结,再近些许就能体会这个人第一次心切外露的具象化表现,但蒋鸷收回手什么都没做:“先进来。” 兵荒马乱都隔绝于外,戚缈企图在昏黑的环境中辨认纪望秋的气息,蒋鸷适时抚平他的慌乱:“他们从暗门出去了。” 毫不怀疑蒋鸷话里的真实性,戚缈摸索到刚刚纪望秋坐过的位置,停下来:“你不跟着出去吗?” 蒋鸷不答反问:“怎么不问我暗门在哪。” “在雪茄柜后面,对吗?”戚缈说,“开关应该隐藏在湿度调节器里。” “什么时候发现的?” “找雪松木的时候,当时不确定是不是。”戚缈没有意义地环顾着四周,从蒋鸷口中确认纪望秋目前大概率安全,他的心率逐渐缓和,“感觉这种地方设置连通外界的暗门很常见。” 鱼龙混杂的场所设计暗门往往有其实际用处,进行地下交易或是在突发险情时提供安全庇护,存在这种认知不足为奇,但能在缺乏提示的情况下一眼判别具体方位,除非本身就经过系统的培训。 蒋鸷定定地望着戚缈所在的方向,直至对方的气息平复到他听不见的程度,他才开口:“如果我跟着离开,没人能帮你开门。” 意味着戚缈要在凶险不明的空间里寻找、迷惘、惊恐、崩溃,所有状况都不得而知,所有情绪都无人接住。 像是没料到这个答案,戚缈呼吸一顿,说:“我不重要。” 也许是黑暗太能吞没事物,抽象的具体的,反正蒋鸷感受不到戚缈在说这句话时的心境,也构思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好一会,蒋鸷缓步走到纪明越坐过的雪茄椅前坐下:“还记得打火机放在哪里吗?” “记得。”戚缈刚才用完就放回了女神石膏雕像旁的柚木桌上,像是完全不受黑暗的阻挠,他角度精准地挪到桌旁一手摸到打火机,“是要烧掉柜子吗,暗门失灵了吗?可是这样做很危险。” “不是。”蒋鸷笑了一声,“把蜡烛点亮,我看不见。” 戚缈决定以后还是得在这位蒋生面前管住嘴,他想起今晚那位宽衣解带的侍茄师,人家是洋人露相,而他是货真价实地露洋相。 蹲在圆桌前,戚缈“啪”一下拨动打火机,凑到烛芯前点亮红烛。 雕像失去光辉,他就成为了唯一的那盏,转头看向坐在雪茄椅上的蒋鸷,戚缈不确定这么微弱的光能否缓解对方的夜盲:“蒋生,能看见吗?” “可以了。”蒋鸷垂眸俯视这位黑夜的点灯人,“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第10章 第一次和蒋鸷对视的时候,戚缈就觉得他的眼睛像海,到今天这个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只不过此刻烛火飘曳,那片海多了温度,似在流动。 即将淌入海水之时,戚缈眨了下眼,回神后低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点开电筒:“这样不是更方便吗?” 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闭起双目朝一旁偏过脸,蒋鸷飞快伸手扣住戚缈的手机裹下光源,连同裹进去的还有罪魁祸首抓在机身的五指。 覆在眼皮的亮度暗下几分,蒋鸷这才睁眼回过头,有些无奈:“太亮眼的我不喜欢。” “……也是,视力会严重受损。”戚缈轻轻挣开手,等蒋鸷把手机搁上桌面,他戳了戳屏幕关掉电筒,借着一抹火光给置顶的纪望秋编辑消息。 戚缈的眉尾痣在弱光下显得不分明,蒋鸷便明目张胆地打量,感觉在他面前的戚缈又恢复成固有印象的模样,思维方式奇特的,小心保持距离的,戒心严重低下的。 没贴防窥的屏幕不懂得挡,也不问是否要和他在这密室内守到天明。 仿佛为纪明越躬身侍茄时候的恭顺和伶俐都只是昙花一现。 他看着戚缈半跪的姿势,远不像那个白人侍茄师一样谗谀逢迎,可那身穿得一丝不苟的普通正装把他躯体的每一笔线条都勾画得修长利落,不上色也比刻意的卖笑和佯装的无辜更抓眼。 不知道纪明越坐在这个位置享受那根黄鹤楼公爵时,有没有怀揣过什么心思。 “我还来得及反悔吗,”蒋鸷道,“想用糖换你为我点一次雪茄。” 戚缈悬在屏幕上的指尖顿住。 太气人了,他辛辛苦苦编辑了几百个满怀关切焦灼紧张不安的文字,发出去却只收获一个旋转不停的灰色小圈,这艘船上居然连信号都没有了。 好半晌他的大脑才延迟性接收到蒋鸷传递的信息,抬头看了看蒋鸷,他摁灭手机,面带歉意地拒绝了:“对不起,我只为纪家服务。” 信号的割断让他再度对纪望秋的安全状况提起警戒,不欲躲在这个地方坐以待毙,戚缈急迫起身,但绝佳的视力敌不过绝望的双腿,长久维持同一姿势导致的麻意从脚心直往上窜。 分不清自己迈出了腿还是没迈,更不知自己碰到了雪茄椅的扶手还是蒋鸷的膝盖,他重心失衡朝蒋鸷的方向扑,幸好眼明手快扶住了对方身后的椅背,才不至于让自己重重砸在这位说不准买了多少意外险的超高净值人士身上。 那一刻戚缈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而蒋鸷显然比他还担心,在他摔下去的同时就伸手扶住了他的腰:“这么听话。” 双腿还未恢复知觉,脑袋也跟着不灵光,戚缈非常抱歉要劳驾蒋鸷帮忙扶着他:“什么?” 蒋鸷补充完整:“这么听纪家的话。” “也许是本能吧。”戚缈艰难又坚强地慢慢站直,那只搭在他腰侧的手也缓缓松落下去。 “能站稳么?”蒋鸷问。 “可以的。”戚缈在原地适应了几秒钟,才小心地迈开腿往旁边挪了下,挪到确保不用赔偿蒋鸷医药费的范围外。 不过这个范围很快被不知情的蒋鸷打破了,他离开座位走到雪茄柜旁,掀开湿度调节器上的防尘盖,侧目看向往后退了两步的戚缈:“外面目前什么情况?” 戚缈站定,将大致情形描述一遍,关乎纪望秋的安全状况,他尽量把这起突发事件往较为乐观的源头上扯:“是因为电力系统出现故障了吗?” “不一定。”蒋鸷很是无情,打破他建立的社交范围不止,还要打碎他自我安慰般的幻想,“渡口虽然受地方政府管辖,但很难细针密缕到会所内部的每个角落,不排除是人为制造破坏,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故意引起恐慌。” 眼看戚缈眼神逐渐惶然,蒋鸷滞后地补上一剂安定:“只是猜测,别担心。” 雪茄柜后方的墙面暗门开启,一条无光通道展现眼前,蒋鸷收回拨弄调节器的手:“出去吧,这里连通临时登船口。” 等不及似的,戚缈抬脚就走,等身体完全融入漆黑里,他却猝然刹停,在这条狭窄灰暗的通道中转过身来。 蒋鸷依然侧立在光暗交界处,让光尽可能多地追在戚缈身后,而他背对着烛火,眼里的海停止了流动,但戚缈莫名觉得,它仍是有温度的。 “怎么了?”蒋鸷问。 戚缈极少看到蒋鸷不拄伞的时候,尽管他一袭黑衣静立在那里,本身就已似一柄完美无疵的伞。 “你不走吗?”戚缈说。 那片火光确实还跟随着戚缈,从他转过身的那一秒就降落在他的眉眼间,微弱的,在暗道中却很明媚。 “问这个做什么。”蒋鸷道。 因为外界如何未有定数,如果蒋鸷有个三差五错,纪明越所头疼的项目又得雪上加霜。 当然关于这些戚缈都三缄其口,难言缘由,只剩一句不失情分的概括:“你很重要。” “……”蒋鸷偏头看向身后,红烛将要燃尽,那簇火花越是挣扎,越是跳动得厉害,“我去找人了解下事由,今天是我请纪总过来,于情于理,我得给他一个说法。” 看戚缈还不走,蒋鸷又道:“你担心的话,过后也给你发个短信。” 直到戚缈走远,听觉再捕捉不到一声步伐,蒋鸷回到桌旁,随手端起那杯没碰过的椰子水泼过去,烛火刹那浇灭。 拉开门,走廊黯淡依旧,但动静已然平息,会所经理像是在外面等候多时,立马提灯迎上来:“蒋先生。” “今晚会所消费全部免单,客人损失照价赔偿。”蒋鸷语调温和,仿佛这起事件确是突发,“全船失电是人为操作失误,把人辞退就行。” 经理犹豫道:“是真的辞退吗?” “过来砸钱的有谁会专程来看电力操作员的脸?他们要的只是一纸诚意到位的公告。”蒋鸷垂眸笑笑,“何况今晚大家都很安全,不是吗。” 回到住宅已经很晚,蒋鸷扔下车匙,金属物砸在玄关柜上发出不小动静,惊扰了一旁造景饲养箱里沉睡的生物。 蒋鸷在这座巨大的玻璃箱前站了会儿,漠然地和它对视片刻,随后才大发慈悲般推开顶盖,把手探进去玩弄了它几分钟。 掌心被生物冰凉的舌尖舔过时,蒋鸷放空的脑中倏然闪过一句迎着柔光的“你很重要”,他顿时失去把玩的兴致,狠劲甩开不断攀附上来的东西,抽回手推上盖子。 洗净手,蒋鸷摸过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滑了十几下后终于翻到那晚在地下酒吧外拨过的号码,动手保存,他对着这串数字想了想,给对方备注为“椰子糖”,然后发过去一条消息:到家了,我没事。 椰子糖回得很快:好,蒋生早点休息。 不追问他是否了解到今晚的事由,也不设想可延展话题的回复,更不意外没有落款的信息内容来自于他。 蒋鸷觉得这个人矛盾重重,独处时总会很多话,十有八句暧昧得他怀疑动机,人多时却表现得疏离,躲避的眼神像极了抓不住的鱼尾。说着身上什么都可以给他,却连为他点一支雪茄都不肯。 这颗无假日大脑,清醒时思考募投管退、睡梦中填满会议差旅,难得因一条不足十字的短信运转困难,他忽然发现,原来他也会遇到比财务建模复杂千倍的难题。 为证明自己的思维没有出现锈蚀现象,蒋鸷抱了堆新领域材料,靠在床头消化到四更时才舍得沾枕入眠。 富恩特的后劲到隔天清晨才彻底殆尽,这样很好,蒋鸷从来都避免计划之外的事物占据自己的时间,暗门一关,那句真心难辨的“你很重要”就会隐没在失色的昨日里。 计划之内的事项,他有条不紊一桩桩执行,隔天上午飞到深交所参加敲钟仪式,下午回公司开展高频会议,被挤压到九点的晚餐还是在方若竹办公室解决的,俩合伙人凑在访客区的圆桌前,对着各自的笔电界面权衡行桨集团新项目的押注风险。 档案袋下的手机响了一声,方若竹摸出来解锁,妹妹夏荔发来消息:今晚估计十点才结束哦,姐。 紧随其后是一张在酒吧后台排练的照片,方若竹点开看一眼就退出,连打字都嫌迟,火冒三丈地丢一条语音过去:“唱歌就好好唱,胳膊别老往男的脖子上挂!” 夏荔秒回,扯着烟嗓贱兮兮地笑:“哎呀姐,他是姐妹。” 不明白领养时那么可爱的妹妹怎么长大后就转了性子,方若竹气得一摔手机,蒋鸷及时拿手中的文件夹挡在桌沿,才制止手机翻过这跟头:“夏荔今晚有演出?” “一三五演出,二四六聚餐,周日躺在床上发臭发烂,她原话。”方若竹端起盒饭扒拉两口,“今天的细胞先死到这里,再聊一会就收工吧。” 蒋鸷没意见,他拿过方若竹的手机递还给对方,手机没熄屏,他不经意触开那张把方若竹气冒烟的照片,画面暗沉,光影糜乱,穿朋克吊带的女主唱半挂在一个高半头的男生身上,吐出打钉的舌头做鬼脸。 而那男生工装夹克,黑色choker,被扯歪的夹克下是藏不住锁骨的纯白无袖衫,无比另类又眼熟的一套。 脸部局限在镜头之外,难以想象跟着伸舌头的话会是什么样。 手机被方若竹接过,蒋鸷当机立断扣住笔电起身,方若竹问:“哪儿去?” 蒋鸷神闲气静:“把你妹妹的胳膊从那男的脖子上卸下来。” 第11章 静晖路的灯亮度很低,蒋鸷打着两盏车灯晃进去,前方路景被一寸寸铺色,他有种最终还是选择走进了昨晚那条暗道的错觉,只不过没有他想象的昏黑。 驶出公司地库时他还在思索自己临时前来的决定是不是做得太仓促,这不似他的性子,他该是追求绝对的理智,讲求没有漏洞的逻辑性,规避漫无目的和随心所欲。 所以来的路上他给自己寻了个理由,他是来瞧一眼戚缈的另类打扮,用以支撑他高强度工作后的清闲一刻。 说是另类,其实也只是基于戚缈本人的另类,因为更多时候戚缈留给蒋鸷的印象是袖子起球的卫衣和公式化的黑西装,朴素得有点可怜,单调得有点沉郁。 当他展露反差,对蒋鸷而言,就好过桌面那杯千篇一律的无糖咖啡。 分析得细致,蒋鸷甚至忽略了照片中那位真正的男主角疾风般掠过车窗外,躲开路灯光,紧牵着另一个身姿颀长的人踏过窄街的一片片檐下阴影,朝反方向的路口大步奔去。 三层宾馆的门头招牌渐至眼前,不算开阔的空地上似有几人发生肢体冲突,醉酒滋事或是地痞动粗在这一带都极其常见,蒋鸷本没闲心干涉,但好巧不巧纠纷就发生在他的车位上,他有必要保护自己的东西不受污染。 刚准备按响鸣笛,车前灯光先一步远远泼向人群中的熟悉脸庞,仍然是蒋鸷印象中那个不变的戚缈,被两三个社会茬子包围其中,卫衣卫裤旧板鞋,没有很另类,没有很亮眼,却恍如一捧有重量的月光压得蒋鸷心头一沉。 刀刃挥起的冷风很远,又仿佛擦过耳边,在蒋鸷不由自主踩足油门长按鸣笛的同时,戚缈忽而抬起左臂挡掉那把直逼眉间的小刀,伴随金属落地的清响,紧接着他右手一记利落的肘击,打得对方往后趔趄摔坐地上捂着脸嚎叫。 他身后夹击的另一人见势不对,顺手夺下路边一台电动车的头盔朝戚缈后脑勺抡去,他甚至没停顿分秒,就着侧身的动作收膝提腿,精确无比地踹中那人的下颚,腿落时恰好勾过对方的脖颈,绊向冲他奔来的第三人。 头盔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最后那人猝不及防扑了上去,不偏不倚砸中某个脆弱器官,连惨叫都拔不高嗓音。 一片东倒西歪里,戚缈冷静地退开两步,轻喘着气低声警告:“再敢欺负我的人试试。” 这一系列动作连贯得只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短暂得蒋鸷堪堪停稳车就已明确胜负,那帮人见有人过来,忍痛爬起来狼狈逃离,车灯熄灭,那捧月色却还明晃晃地悬在蒋鸷的心头,凝听何处怦然不止。 隔一面挡风玻璃相视许久,蒋鸷目光不移盯着一丈之外直愣愣的人,摸过手机拨出号码。 手机贴着腹部振动,戚缈才如梦初醒,左手正要探进兜里,刚抬起一点又垂了下去,转而用右手掏出手机接通。 某场雨中催促过的那通电话,终于在今夜骤不及防地响起,戚缈都没转过弯来问一声好,远处的嗓音就钻进右耳:“有没有力气走过来?” “有的。”答完话后戚缈咽了口气,他保持着把手机举在耳边的姿势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收住脚往回走,然后停在那个掉在路中间的头盔前,“蒋生,我可以先挂断吗?” 蒋鸷看着他的背影:“你有选择权。” 戚缈像是第一次听到“选择权”这三个字,愣了会,还是拿不准能否挂断,最后把通话状态的手机揣进兜里,弯身用右手捡起地上的头盔,幸好没损坏,他走到那台电动车旁把头盔挂回车把上。 蒋鸷解开车锁,然而戚缈直接绕到主驾这边敲了敲车窗,等车窗降下来,他就跟当初那样,微微俯身让视线与蒋鸷的放在同一水平线:“我今天没再占你的车位了。” 连眼神也是同样的诚恳,仿佛以一敌三时的凌厉和敏锐只是场幻象,蒋鸷看着他,手机还贴在耳边:“好像听到你肚子在叫。” 戚缈面露迷茫,顷刻后醒悟过来,从卫衣口袋拿出手机掐线,按下“挂断”的那一瞬,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行使了蒋鸷所赋予的选择权。 这种感觉有点新鲜,戚缈目睹着蒋鸷的手机因自己主动结束通话而回归锁屏的界面,压根没来得及窥见备注,后知后觉应道:“没有叫,你听错了。” “是没有叫,受伤了疼了也不知道要叫。”蒋鸷实在不解这样迟钝的人到底是如何在险境中爆发出果决凶悍的状态,又为什么会怜惜一个没有生命的头盔多过怜悯受伤的自己,只知道如果不发出明白的指令,估计这人会在车窗外傻站到天亮,“上车。” 蒋鸷的车很宽敞,但戚缈还是拘谨地收着腿双膝并拢:“你怎么看出来我受伤了?” “不要怀疑一双通宵盯盘的眼睛。”蒋鸷打开阅读灯,“袖管卷上去我看看。” “没事的。”戚缈小心地拉起起球的袖子,露出挡刀子时被拉出来的一道细长血口,浅浅地覆在小臂内侧,血珠渗出的速度很慢,一部分甚至已经凝结,只是让衣物蹭得血迹斑驳而显得瘆人,“回去用水冲干净就好了,真不疼。” 蒋鸷的目光像凉水,从那道血口流向戚缈的脸:“不疼的话,把安全带拽过来证明一下。” 虽然不明所以,但戚缈还是照做,右手抓过安全带,拧着身子想插进锁扣,蒋鸷说:“用左手。” 戚缈只好改用握力暂时流失的左手,可还没证明完毕,蒋鸷就伸过手来,轻轻松松从他手心勾走锁舌,“咔”一下摁进安全扣里。 并未没收回手,蒋鸷像掌控着一副囚具,侧首盯住戚缈的眼睛:“纪家雇你当保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车内宽阔的空间仿佛一下子收窄,戚缈感觉蒋鸷的眼神能攫取氧气,他似乎理解了纪望秋所形容的“帅得令人窒息”是怎么个窒息法,但此时并非完全因为眼前的容貌,而是源自蒋鸷几近将他钉在座椅上不得动弹的压迫感。 最后他移开视线:“我不值钱。” 与那句“我不重要”如出一辙,所以不知凶险也要返回失电的会所,不顾疼痛也要徒手挡下当头利刃,宁愿雨水浇身也要拒绝他的伞。 那双眼睛在灯下呈现一种浅浅的琥珀色,蒋鸷仍把它们锁在视野中:“你刚才那身手要是不值钱,国内当保镖的有一半都得失业。” 戚缈低下头,声音很轻:“你要把我买断吗?” 蒋鸷反问:“你是商品吗。” “不是。”戚缈把袖子放下来,企图盖住空气中的血腥味,但好像徒劳无功,“所以我为纪家做什么,都跟钱没关系。” 说到这里,他忽然晃过神来:“为什么要提纪家?” “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用不用给你看行车记录仪,找找你家纪少爷的踪影。”蒋鸷自有一套诓人的话术,尤其用在不加防备的戚缈身上,“暴露他的行踪是很严重的事?” 蒋鸷的手终于从戚缈身侧的安全锁扣上挪开,可戚缈并不感到轻松多少,他开始相信纪望秋口中被纪明越安插眼线的说法,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会在不同地点却能屡次碰见这位传闻中的投资圈大腕。 原来一切都非巧合,一切都有迹可循,饶是戚缈不爱抱怨人也觉得纪明越这次做得太过分,完全不给已成年的弟弟丁点儿私人空间。 打着商量的口吻,戚缈抠着手心,深知这样问很冒昧:“蒋生,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纪先生。” 车门落锁的声音代替蒋鸷回答了他的请求,戚缈看着默不作声启动车子打盘掉头的“眼线”,错愕道:“上哪去?” 车子驶出街口,蒋鸷说:“讨个封口费。” 一个拐弯,戚缈眼睁睁瞧见自己停在大路旁的车子被后视镜抛得越来越远,纪望秋的脑袋还在降了一半的车窗内探出来东张西望。 蒋鸷瞥他一眼特别能扭的腰:“坐好。” 戚缈听惯了指令,马上扳正身子坐好,又反应过来蒋鸷不是纪家人,自己没必要无条件听从。 手机贴着腹部振了下,为免蒋鸷再次误会自己肚子在叫,戚缈摸出手机,置顶蹦出纪望秋的消息:小管家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戚缈思忖两秒,心虚地敲下谎言:打趴了,我抄小道走了,你直接开车回去,我拦个出租。 这种心虚大概来自把纪望秋抛下自己却一走了之的违纪感,他决定将功补过,化心虚为心切:那帮人是冲你来的吗? 纪望秋:不,是来蹲秦落廷的,好像之前在他们学校门口就蹲过一次……回去跟你说,我先开车。 陡然间,戚缈意识到他从小护到大的纪望秋似乎多了很多他所不了解的事,不单单是“秦落廷”这个陌生的名字,或许在他为纪望秋去地下酒吧自己则因此多了一时半晌的自由而餍足的时候,那些不了解的事全都浓缩在一个省略号中,把他和视为唯一朋友的纪望秋推得好远。 随之他想到,既然连他都不甚了解,那纪明越也不会了解得有多全面,估计信息都接收自那条深藏不露的眼线—— 思及此,戚缈转头朝蒋鸷看过去,正撞上对方睨来的一眼。 自认滴水不漏地把刚熄屏的手机捂到胸口,戚缈试探着问:“可以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封口吗?” 蒋鸷从戚缈的左手收回视线,刚上车时那五个指甲还冻得发紫,现在恢复了点血色,不知是痛劲过了还是他开了暖风的缘故:“你想想。” 戚缈对课业以外的东西通常只停留在一个很浅显的思考层面,从不擅长应对人际交往中的各项潜台词,浅显到只会从字面意思去琢磨。 譬如“封口”这俩字就挺好理解的,戚缈的视线焦点集中到蒋鸷的嘴唇上,脑中突兀浮现它抿住烟嘴轻吸的模样。 没发觉自己看得太入神,贴在胸前的手机乍然一振,牵动得底下的心脏都乱了半拍,戚缈像被惊醒,对着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眨眨眼,门齿抿住点下唇肉,用清晰的痛感驱逐脑中匪夷所思的画面。 他大概是疯了。 第12章 车子几经兜转后驶进一家私立医院大门,戚缈许久没当过被搭载的那一方,以至于蒋鸷解开安全带下车,他还粘在座位上不知动作。 副驾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周遭暖风顿然散去大半,但立在外侧的高大身躯同样挡下了夜里的凉风:“不是说手不疼么,连安全带都没力气解。” 他说着,左手扶住车门,探进身子伸右手帮戚缈按下安全扣,过程很短,仿佛不过是衣摆往戚缈蜷在身前的手背上轻轻一扫,对戚缈来说却恍似一团暖风回流又离去。 “谢谢。”他讷然出声。 以往他会清楚车程的每一个终点,因为那绝大多数都属于纪望秋,极小概率不需要他规划路线,不需要他精神高度集中避免意外,允许他游离思绪,允许他松弛状态,比如今天。 今夜没雨,但伞不离身好像是蒋鸷的习惯,戚缈注视着他从车门抽出长柄伞,以惯有姿势握在手中:“走吧。” 下意识地,同行时戚缈又落在了蒋鸷身后的两步之遥,还没走出停车场,蒋鸷就驻步回头:“是不是腿也受伤了?” “没有啊。”戚缈也跟着刹停。 蒋鸷说:“那就跟上,省得把你弄丢了纪家找我算账。” 戚缈想说他在纪家的地位真没那么重要,转念又猜想,假设他哪天真的无端失去音讯,会不会有人特意寻找他的去向。 不太确定,所以戚缈没说话,加快脚步跟在蒋鸷身侧。 私立医院省去了挂号排队的时间,服务也更人性化,一进去便有护士带戚缈到诊室处理伤口,棉球蘸着冰凉的碘伏摁上来的时候,戚缈才延迟性地感觉到刺痛,但他疼痛阈很高,微微动了下指尖后就再无其它反应。 单独的诊室很安静,隐约能听到门外走廊那人打电话的声音,是公众场合不会扰到他人的那种音量,戚缈侧耳听了会儿也抓不住什么关键字眼。 不知从今晚哪一刻开始,他察觉到蒋鸷的情绪降到了某个低值,或许是因为他说错了哪句话,可他摸不准是哪一句,所以连怎么补救都毫无头绪。 没人教他在处理人际时如何做到游刃有余,他又很笨,只能靠揣摩、靠试探,偏偏还总是做错。 伤口周围的血迹被一点点擦净,戚缈没怎么观察伤势,又怕支棱着耳朵偷听显得不礼貌,最后解锁手机打算分散一下注意力。 戳开聊天界面,纪望秋在十五分钟前给他发了消息:你到家了吗? 难怪说撒一次谎要靠更多的欺瞒去圆谎,戚缈持续心虚:路有点偏,刚打到车。 纪望秋:我们先串通好,无论谁先到家都等对方到了再一块进去,你知道我哥那人,是吧。 搁以前戚缈还会认为纪小少爷未免疑心过重了,但这个认知从今天开始发生扭转。他想告诉纪望秋你哥极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只要他及时封住蒋鸷的嘴,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余光里一截伞尖戳在他座下的椅子腿旁边,戚缈把手机收回兜里。 “伤得严不严重?”蒋鸷问。 戚缈刚要回答,医生就说:“伤口不深,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就可以,等下取了药膏带回去记得每天抹两遍,结痂就没事了。” 说完又根据过往经验操心道:“实在不行的话换个人下厨吧,这多危险呀,再深一点就得缝针了。” “听到了吗?”蒋鸷低头看戚缈,“以后少进厨房。” 简直歪曲事实,可也恰到好处掩盖了原本不便述说的真相。 伤口被涂上敷料包扎好,戚缈向医生道过谢,拿上单子跟着蒋鸷去取药,这才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其实我做饭很好吃。” “车技好,会打架,做饭很好吃。”蒋鸷一项项细数,“不用花钱就能请到的司机保镖厨师,纪家到底还占了多少好处?” 顿了顿,他说:“差点忘了,还有侍茄师。” 戚缈都没想到对方能总结得这样全面,生怕自己的无心之言会抹黑纪家在蒋鸷心里的形象继而影响项目投资,戚缈及时补救:“不是厨师,纪家有请厨子的,不用我来。” 蒋鸷戳破他的前后矛盾:“没做过怎么知道很好吃?” 那瞬间戚缈脸上闪过一丝茫然,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蒋鸷回头看看又快要落在身后的人,伸手碰了碰戚缈的袖子,戚缈惊弓之鸟似的要缩回手,然而指间一空,蒋鸷只是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张取药的单子:“改天来我家做一次?” 戚缈:“我——” “不行,是么。”蒋鸷瞥他一眼,“毕竟只为纪家服务。” 他攥着单子前往取药区,戚缈紧步跟上,很奇怪的,他感觉自己再次触发到了蒋鸷的情绪低值,即使蒋鸷面色如常。 取药区人不多,戚缈想掏手机时,蒋鸷已先一步刷卡付了费,他抓着手机的右手揣在兜里被迫失去用武之地:“你总是让我亏欠你。” “你有很多种偿还的方式。”蒋鸷望着取药窗内四处走动的白大褂们,“比方说,如果我决定给行桨的扩展新业务注资,你猜纪总乐不乐意把你当成股权的一部分转让给我?” 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和行桨的股权有何对等之处,戚缈正欲开口,蒋鸷道:“别再说什么自己不值钱不重要的话。” 被看穿了,戚缈藏在兜里的手抠了抠手机壳:“可这是破坏市场秩序的方式。” 蒋鸷无言半晌,笑了笑:“你挺聪明的。” 被蒋鸷夸聪明和从纪明越嘴里听到这俩字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具体哪里有区别,戚缈也说不上来,只觉医院里温度比室外高,让他双颊发烫,窝在衣兜的右手也攥了热汗。 配药医生递出消炎药膏,蒋鸷接过的同时,忽而感到握伞的左手手背爬过一丝痒意,他低头看,戚缈正捏着颗椰子糖,想从他的虎口和伞之间的空隙找到切入点,可由于太紧张,看起来就像是用糖纸描摹他手背的血管。 “放口袋。”蒋鸷好心提示。 戚缈真的就一拐向把手往他大衣的口袋里探,蒋鸷等那手伸进去,一转身离开了取药窗:“这又算什么?” 手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戚缈不得不被蒋鸷“牵”了好几步,才顺利解救了右手。 “算今晚的封口费。”戚缈偏头看他,“可以吗?” “封哪件事,”蒋鸷说,“你家小少爷的行踪,还是你受伤的事?” “纪少爷的事。”戚缈没有把握地追问,“可以吗?” 他紧随在蒋鸷左手边,蒋鸷稍一侧目就能觑见戚缈右脸的眉尾痣,仿佛他不答应,那一滴痣就会化成委屈的眼泪。 “那一开始的停车费呢,”蒋鸷问,“怎么办?” 戚缈的手又揣了回去,脸别过另一边:“对不起,我身上只有一个糖了。” 停车场的光线远不如室内明朗,那颗痣也躲进阴影中,蒋鸷仍是未能从戚缈脸上寻到一丝委屈迹象。 他精湛于从瞬息万变的股价波动间捕捉市场情绪,却好像在解析这张面孔时屡次失手。 戚缈从不提供风险信号,他总是揽错、道歉,最大值降低自己的获益,尽可能减少周围人的亏损。 蒋鸷没再应话,走到车前拉开副驾门:“先上车。” 戚缈把处理伤口时捋起的袖子放下来,不浓不淡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他转头问:“我可以坐后排吗?” “前面让你不舒服了是吗。” “不是的,”戚缈从卫衣袖口里扯出白色打底衣沾了血迹的袖子,“有味道,我想脱下来,不然纪少爷会发现。” 那一刻蒋鸷有股把戚缈挖来当特助的冲动——人怎么可以缜密周全到这个份上?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掰下副驾椅背的按键让戚缈坐进后排:“担心在前面脱会让道路监控拍到?” “没关系的吧,”戚缈没想到这茬,“我只是怕我札手舞脚的影响你开车。” 蒋鸷把椅背推回去:“是有这个可能。” 车子驶离停车场,后排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蒋鸷盯路况时视线不免擦过后视镜:“你一直都这样?为别人打架受伤,又不让别人知道。” 后视镜像一块小型的私享屏幕,在里面戚缈已经把外面的厚卫衣脱下:“不一直,我很少受伤,我会赢得很体面,不能丢他的脸。” 卫衣带起的些微静电把戚缈的头发弄乱,他浑然不觉,紧跟着脱打底衣:“而且纪少爷不是别人,受伤了他会担心。” “担心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是我让他先走的。”戚缈说,“他在的话,我会分心。” 信号灯预备跳红,前方没有车子,蒋鸷却慢悠悠踩下了刹车。 戚缈刚要拿起的卫衣因车身的小幅晃动滑到了座椅下,他弯身去捡,白皙的肩背在后视镜里下沉,颈后区一抹类似刺青的图案闯入蒋鸷的视野中央时,他的瞳孔几不可见地收缩了下。 那片图案的线条依稀难辨,在戚缈身上又显得太突兀,夜色太沉了,不等后视镜把图案抓取得更细致,戚缈就揽着卫衣直起身,蒋鸷适时移开了眼。 后来那段路程他都把方向盘握得很紧,距离纪家不到一公里时,戚缈问:“可以在前面那个路口放下我吗?” “自己走过去?” “嗯,谢谢蒋生。” 蒋鸷从镜中扫一眼戚缈折叠得方方正正搁在腿上的打底衣:“就这么抱着衣服回去不是更明显?” 似乎这时候戚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总在处理别的事情时面面俱到,轮到自己却捉襟见肘。 车子降速靠边,蒋鸷踩下刹停:“不差这一件的话,留在我车上,等下次见面给你。” 戚缈抬起头:“你不介意吗?” 两双目光在镜中相碰,蒋鸷说:“我主动提出的方案,我介意什么。” 介意保管他不宝贵的东西,介意藏起他今晚的秘密——对视的范围实在有限,戚缈不见蒋鸷是否在笑,却从他眼里感到情绪值在攀高。 蒋鸷下了车,绕到右侧帮他开门,等戚缈出来,他问:“伤口现在疼不疼?” “不疼。”戚缈说,他抬起左手想要证明给对方看,但抬了一半就放下。 “疼不疼。”蒋鸷又问了一遍。 明明站在行道树下,可戚缈感觉他眼下更像是被裹在了蒋鸷的影子里。 “……有点,但没关系。”他改口。 蒋鸷这才抽出口袋里的右手:“止痛药,拿着。” 戚缈伸手接过:“不是消炎药吗?” 刚问完,他看见落在掌心里的,挨着那管药膏的椰子糖。 好不容易给出的糖到头来还是跑回手中,身上仅有的这最后一颗好像也变得廉价,戚缈有些难为情:“其实你不想要,是吗。” “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你失去的最后一个,是你得到的第一个。”蒋鸷却道,“奖励你纠正了答案。” 辨不出脚下踏过的是车前灯的光还是路灯的光,戚缈向蒋鸷道别后走出几米,他没听到身后轿跑启动的声音,不知道对方是否走远。 想过回头确定,但戚缈没停步,只是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东西。 原来痛可以不用忍受,痛也能说出口。 第13章 那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戚缈都没再见过蒋鸷,巧合这种事情,频繁时一日能碰上几面,其余时候看到那个名字那张脸只能是在财经资讯里,峰会发言、时报专访,蒋鸷露面的公开活动少却精,报道中的附图从来都是端方持重的风采。 戚缈只在认识之初搜过一次蒋鸷的相关,后来没特意查找也常常收到推送。估计是每天晨起时精神还在涣散,没等脑子反应过来,手指就先戳了上去。 新闻稿里这个才望兼隆的男人,比坐他副驾蔽日的、与他共处封闭雪茄房的、不容置喙带他去医院的……看起来都要远很多,戚缈关闭网页久未回神时,就会感觉他所认为的两人之间比不熟稍近一寸的距离,其实犹如乘云行泥。 跟蒋鸷一样行踪不定的当属纪明越,这半个多月他出现在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听纪望秋说行桨与执锐资本签订了新项目的保密协议,他哥在忙活着推进合作。 戚缈就不自觉地挠一下鼻梁,问:“是跟蒋生签吗?” 纪望秋一天到晚抱着他那花里胡哨的电吉他,说:“不知道啊,都说了保密了,哪能给我透露那么多呀。” 这也在协议条文里么,戚缈思忖着,又摸了摸鼻子。 没了纪明越的监管,纪望秋去“井底”越发地勤,出过上次那件事,戚缈再怎么抗拒地下酒吧的环境也还是忍不住把纪望秋看得比之前紧一些,纪望秋挤在舞台前给乐队捧场、跟着人家去后台排练室里玩儿,他就不远不近地守在吧台边或走廊里,不间歇地留意着纪望秋周围的状况。 他看得出纪望秋对那个叫秦落廷的吉他手有意思,但那吉他手似乎没那么热切,当然也没完全排斥,戚缈拿不准是不是本身性格如此。 “秦落廷说那几个人最近好像没来找他麻烦了,”纪望秋在酒吧里撒欢够了,沾着一身酒味香水味爬上戚缈的副驾,一上车就挖储物箱里的巧克力补充流失的能量,“你说是被谁制裁了还是犯了事进去蹲着了?” 不明白这二者有何区别,戚缈拧开保温杯盖子递向右手边,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左腕:“还是警惕一点好。” 这两天他的伤口开始掉痂了,时常会痒得难受,让他想起那晚蒋鸷从他手里勾走安全带锁扣的瞬间,经过他掌心如惊鸿照影般不足一秒钟的体温。 手机轻振一声,戚缈发动车子等水温上来的空当瞄了眼,目光触及发信人“z”的备注,他极快地将手机屏幕往自己这边掩了一下,不暇思索的微动作,连他自己都做完了才发觉。 纪望秋哼着调儿玩手机,随口问:“别是我哥来查水表吧,他今晚回家了?” “没有,是停机提醒。”戚缈调低屏幕亮度解锁,“我……先充个话费。” 联系人的置底,不敢言明的名字,戚缈难以分析或描述这种晦涩心态,为什么很渺远很安全的距离,也还是怕被任何人发现。 蒋鸷的短信就寥寥几字,问他伤好没有,不带称谓,不显情绪,仿佛是难得空闲的随嘴一问。 这串号码在通讯录里静置多日,信息界面第一次有了实质性内容,戚缈不太习惯,编辑文字时删删改改,晚间问好、细述状况及表达感谢打了六百字,直到纪望秋嫌热调低风力,才惊觉车子居然还在原地:“怎么了小管家,还没充好吗,是不是账户余额不足了?” “……可太足了。”戚缈把快要溢出框外的文字逐一删除,不想表现得小题大做,于是重新敲了句绝不占据人家手机内存不浪费人家阅读时间的话发过去:已好,勿念。 熄掉屏幕,戚缈握上方向盘,刚驶出街口就听到扣在仪表台的手机振了下,纪望秋说:“充值成功了。” “嗯。”戚缈屈起拇指,指甲刮了刮方向盘,即使惯于使用“隐瞒”这个技能,可用在纪望秋身上,他始终抱有愧疚感。 如果说纪家是腐蚀他双腿使他无法行走的一汪熔岩,那纪望秋一定是那滴落在他膝头的雨水,他身陷困境却尚还感到安慰。 可是人注定要私有一些无法与别人共享的心事,信赖没用,真诚没用,终归那滴雨水只能缓解他,不能带走他。 痒意像是从结痂的伤口转移到了心尖,碍于一路无阻的绿灯,戚缈克制了好几遍伸向手机的手,同时不忘自我谴责没能第一时间回复对方,没礼貌。 待盼来一个四十秒的红灯,戚缈还是忍住没把手机摸过来,他自我反思把这则寻常的口头关心看得太重了,人际交往中的基本礼仪,估计蒋鸷只是象征性地回了个“不客气”。 就这么被难耐和克制双重折磨着驶进纪家车库,别墅一楼客厅的窗透着灯光,开门前戚缈和纪望秋同时冒出不祥的预感。 “我哥?”纪望秋做嘴型问戚缈。 戚缈按了几下智能门锁,也用嘴型回应:“很可能。” 纪望秋一身浸泡夜场的味儿还未散去,他扣住戚缈推门把的右手,眉心紧拧:“说好的我哥没查水表呢?” “真没有。”戚缈捂着兜里的手机,他憋一路了,擎等着回到卧室就看短信,“我能不向着你吗?” 副梯紧挨门厅,门一开,纪望秋埋头就往楼上拐,被候在客厅的纪明越喊住:“半个月没见,连亲哥都不认得了。” 戚缈扶着玄关柜换鞋,自觉地对那俩人开启闭目塞听模式,纪望秋性子是倔的,喊了声“哥”,但顿在楼梯中段没下来:“都半个月了吗,难怪养成了你不在家的习惯。” 纪明越明目如炬在弟弟身上绕了一圈,破天荒没有斥责:“明天上午我们得去趟医院,医生给我留言说爸爸今晚醒过一次,但病况乐不乐观,还得多观察几天。” 旋梯上尚未落下纪望秋的回应,戚缈垂在鞋尖的目光就倏然抬起,飘到面前的鞋柜门上,几乎要把门板洞穿。 前两天他陪纪望秋去医院看望过一次,那时候纪向桐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身上插着很多管子,是初秋时那场车祸至今一直维持的模样。 很快他又垂下眼,一言不发地换下板鞋放好,听到纪望秋收起生硬的语气,说:“好。” 回到卧室,戚缈反常地没去洗澡,而是脱下外套和打底衣,背过身去从镜子里看自己光裸的后背。 刚来纪家那会他练过两年自由搏击,后来课业紧张就松懈了,只在闲暇的假期闷在别墅地下层的健身室里对着沙袋抡两拳。 所以他的身板虽跟壮硕搭不上边,但也绝不纤薄,白皮裹着薄肌,在室内暖光下绷出柔和又不失力量感的线条,天热时纪望秋会捋起他的短袖捏他的胳膊,说小管家不穿背心真是糟蹋了这副好身材,戚缈就扬嘴笑笑,然后推着小少爷的手将袖子放下去。 他无法对纪望秋解释,他不敢也不想大意显露后颈偏下的旧伤,它扎根于他的皮肤,突兀又丑陋,他怕被任何人提及,更怕被问起关于它的经历。 拧得脖颈发酸,戚缈错开眼去,重新套上打底衣,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解锁。 由于预设过蒋鸷回信的口吻,所以当戚缈点开未读,一扫眼发现短信超出三个字时,他还挺意外,但还是对蒋鸷回的这句“线上线下两个人”感到云里雾里。 心绪从往事中挣脱出来,戚缈两手捧着手机踱到床尾坐下,想了会儿,极力证明自己就是机主本人:是一个人。 他回得晚,私以为这个点不会再等到对方的回复,没想到正要放下手机去洗澡,界面又弹出一条新消息:不打算拍个照片证实一下么。 随即后面跟了句:加这个号。 搞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明明两人之前互通过电话,大约是商人在方方面面都习惯保持谨慎。 尊重并理解蒋鸷这种思维模式,戚缈搜索这个号码,考虑到蒋鸷可能很难把七个卡通猫头的头像和他本人关联起来,他认真地在验证信息里填上真实姓名:蒋生晚上好,我是戚缈。 等对面一通过,他马不停蹄平举起手机,用前置摄像头自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真的是一个人呢。 这回戚缈等了足有两分多钟,就在他怀疑照片是否拍得和本人有所差别导致蒋鸷难以鉴别时,对面回了:我是指证实一下你伤口好了。 “!”戚缈脑子嗡的一下,耳根至颈侧一带如被火烤。 悬在屏幕上的指头也因自己的愚蠢行为而臊得冒了冷汗,撤回已经来不及,他连打字都使不上力气:对不起,我误会了。 发完消息后戚缈撩起袖子,对着横了道疤的左小臂拍了个照片发送,权当挽回颜面:真的好得差不多了。 盘算着要把那张自拍从蒋鸷的聊天界面里彻底甩出去,戚缈手脚并用爬上床,从枕头低摸出挤瘪了的药膏,一并拍下来发过去:每天都有记住抹药。 连图带文字,哐哐哐砸过去七条消息,戚缈心律不稳,怕打扰对方休息,也怕加上好友不到十分钟就惨遭拉黑。 就在这时,手机贴着掌心振了一下,蒋鸷回复了。 “确定是一个人了。” 第14章 隔日天色微亮,戚缈早起拉开窗帘时就见纪明越司机的车子已等在花园外,换衣的念头顿时打消,今天上午这一趟,估计纪明越不要求他随行了。 当初纪向桐是在环山公路出的车祸,伤势危重,救护时就近送医到郊区一家新建的私立分院,那里的医疗水平和设施都不输市医,环境又宜人,纪明越念及路途颠簸,索性让父亲继续在那里就医,还另外派了专人看护。 就是去探望一趟都得在路上耗个把钟头,戚缈站在窗前,看着纪望秋打着哈欠钻进车里,纪明越聊着电话从另一头坐进去,而后轿车起步远去。 自上个月大幅降温后白昙市就维持着一种不阴不晴的天气,戚缈不喜欢这种天气,有种常事难料的不稳定感,他并不热衷面对各种生活变数。 回到床尾坐了会儿,戚缈起身去换了套运动服,贪轻便合身,他穿的是念高中那会的校服,反正不用出门,没那么多讲究。 下楼碰见保姆,对方一见他这副打扮就知道他要去地下健身室:“去练拳呀?” “嗯。”戚缈点点头,将左小臂内侧朝腹部贴了贴,没让她发现自己的伤疤。 “还没吃早饭呢,用不用给你端点吃的下去?” 戚缈忙阻止:“不用了,谢谢阿姨。” 健身室镜墙环绕,他无意中瞥见过自己面对沙袋时投入状态的模样,阴郁暴戾得完全不像平日的他,他尽量避免让第二个人看到这副有别于往常的面孔。 做好热身,戚缈戴上拳套,两手握拳相对一击,挪到沙袋前。 “砰——” 橘红色的沙袋轻微一晃,戚缈那一拳像挥向一片火海。 砰!砰!砰!闷在健身室内的拳击声不绝于耳,似是不挤满整个封闭空间就不罢休,戚缈身上的衣服被淌下来的汗水打湿大片,后颈区域的皮肤更是滚烫热灼。 手机没带下来,戚缈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打打歇歇待了多长时间,单从衣服的汗湿程度和清晰传达的饥饿感来判断,这会应该将近饭点。 打算再补两拳就回楼上洗澡,戚缈抬臂揩了把脑门的汗,调整好状态和姿势。 “砰——” 一声闷响,却不是来自于他还未挥出的拳头,戚缈转过身,纪望秋不知何时回来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冲墙根的壶铃踹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到划船机上。 “怎么了呢。”戚缈收回眼,纪望秋一回家就跑到这层,大概率是又碰到什么不顺意的,要找他倒苦水,他照单全收就好。 只是他妥当敛起了锋利的眼神,砸出去的拳也不似初时狠劲,在纪望秋面前,他总要留着份温良和耐心的。 纪望秋抓起戚缈搁在器材边的矿泉水,也不嫌弃,仰颈将剩下的小半瓶全灌进嘴里,被呛得连咳几声,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你猜刚刚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那个纪明越跟我说什么。” 分着心神,戚缈没留意出手又加重了些力道,他“嗯”了声,表示在认真听。 “他说,”纪望秋深吸一口气,“让我主动跟那个蒋生拉近一下关系。” 砰—— 算错了角度,戚缈这一记直拳砸空了,擦着沙袋边缘过去,却仿似重重抡在了胸口。 脚下趔趄,他失去重心扑到沙袋上,这才借力勉强站稳。 心跳如擂鼓,敲打得胸腔都难受,戚缈猜自己可能空腹运动过久了,竟感觉有点缺氧:“拉近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不就是博他好感,讨他欢喜,哄他给新项目下注下得更有底气。”纪望秋自顾愤恨说着,没发现戚缈的异样,“他那么能怎么不亲自上啊!” 戚缈摘掉拳套,把手掌的汗蹭到衣服上,没蹭干,才反应过来衣服没一处是干的;瞥见手臂的伤疤,想起要拉下袖子挡一挡以防暴露在小少爷眼底,可他穿的是短袖;急躁得喉咙都干渴,回过身又发现水已让对方喝光。 最后他只得愣在原地,好像从纪望秋说出那句话开始,他的心绪便纷乱如麻,什么都厘不清,什么都做不好。 他想他此时最应该关注纪望秋本身,安抚情绪、适当附和、提供建议,这是他刻在骨子里不容改变的本分。 可恒久的指南如发故障,天然地磁场也失去既定规律,他的磁针违背本分极力偏向了一个悖论。 听起来或许还算自洽,戚缈攥着满手密汗,问:“这事问过蒋生意见了吗?” 说出口又觉得有贬纪望秋身份,戚缈赶紧换个说法:“我意思是,蒋生那边怎么想的?” 不管哪副措辞都失了水准,幸好纪望秋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不知道,但我哥想事情很周密的,他既然开了口让我去做,肯定是蒋生那边传递了什么信息,让他认定了这个做法的可行性。” 戚缈马后炮:“那你呢,你听纪先生的不。” 纪望秋倔脾气,凡事爱跟他哥逆着来,戚缈本以为这次也一样,然而纪望秋沉默了下,说:“爸爸出事后行桨不少业务净利润都一落千丈,好几个项目遭撤资,执锐是第一个不顾风险决定入股的机构,我哥不想执锐拿完好处就退出,他想让蒋鸷成为超长期合伙人,但就目前的行桨来说,根本不够格。”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戚缈,有那么一瞬,戚缈觉得纪望秋的眼神有些陌生,不知是出于他头一回如此正经地论述公司现状,还是别的什么。 “所以我……”纪望秋别过脸,“走一步是一步吧。” 与戚缈所预料的,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知道纪望秋已经尽量讲得婉转,当然无论作何决定,都与他无关。 可戚缈还是感到胃部的空落感在这一刻转移至内心,仿佛周身流失的水分都以心脏作为发源地。 良久,他点点头:“……哦。” 行桨集团面临财务危机的项目里,数纪明越最看重的氟化工全产业链最严峻,蒋鸷的出现无疑是天降救兵,不单搬出执锐资本当领投,还邀来总部在港的猎鹗基金当战略跟投、英国布克蓝银行在华分行当项目护航。 事未定局,纪明越提前半月就着手安排洽谈性质的饭局,拟邀三方话事人出席,地点定在江畔的一家会员制酒店,只服务高粘性客户,隐私性很强。 饭局当天,戚缈下了课就径直载了纪望秋前去,路上他还拿不定主意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等抵达酒店门外,透过车窗觑见花坛边低头看表的纪明越,戚缈便知晓没有思虑的必要了。 这个位置不适合久停,戚缈却没第一时间把车开走,他遥望着纪望秋跟在纪明越身侧走进门廊下,如斑斓星河的装饰灯光流泻过他们的双肩,唯独无法奔涌到他的方向。 太远了。 紧握方向盘的手松了点力道,戚缈重新挂挡,边环顾四周寻找空车位,瞳孔中晃入蒋鸷握伞的身影时,他呼吸一滞,游走的目光顷刻有了定点,追着漫长日夜里只能从财经资讯附图里窥见的身影,飘向了对方行走的轨迹。 目睹着流淌过纪望秋肩头的星光此刻洒落他满背。 戚缈刚提起的心率就出奇地平复下来,那扇大门开了又合,始终没有一盏星光由他摘得。 轻叹了口气,戚缈泊好车,打开阅读灯,从书包掏出课本压到方向盘上摊开,不再细数会有多少人被星群眷顾。 左耳畔的车窗被敲响的时候,戚缈正捻着书页角闭眼背诵第九遍课上画的重点,一睁眼对上蒋鸷垂落的目光,他耗神背诵的字词全从脑海里跑了个精光。 降下车窗,戚缈没想好开场白,先主动问了好:“蒋生?” 四指宽的窗缝看不完整车内人的全貌,蒋鸷屈指又叩一下,从他的视角恰好叩在戚缈的胸前,怕人瑟缩,他没太用力:“再下来点。” 戚缈就把车窗全降下来,蒋鸷很轻易地探进手在解锁按键上点了下,随后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手上拎着只印酒店logo的纸袋。 “又一个人躲着。”蒋鸷说。 “我没躲。”戚缈看看门廊那边,“你们吃完了吗?” “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蒋鸷把左手挟的烟盒冲戚缈示意一下,转而丢入口袋,“你呢,吃过没。” 戚缈抚着被捻得卷起的书角,他有时会根据语境向纪明越和纪望秋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心虚是有,但很少耿耿于怀。 面对蒋鸷的时候,哪怕不与他对视,戚缈都莫名道不出一句假话,即使知道说了也不会得到什么惩罚。 斟酌过后,他答道:“我不饿。” “那怎么办,”蒋鸷勾着右手的纸袋往上提了提,笑容无奈,“大堂经理好客气,以为我要走,送我一份蒙布朗感谢光顾,可我又不爱吃太甜。” 他托出用透明糕点盒保护起来的精致甜品,发现戚缈的视线会情不自禁追着它:“本来想婉拒的,不过人家一番心意,拒绝的话太扫兴致,你要不要帮我解决?” 戚缈考虑到礼数而谢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因蒋鸷这番说辞咽了回去,好像不帮忙解决,就成了对方口中那个扫兴的人。 于是他答应:“好,谢谢蒋生。” “能帮我吃?”蒋鸷确认道。 戚缈点头,绝不扫人兴致:“嗯。” “不是说不饿,塞不下去别勉强。” “能塞下的,”戚缈自信地说,也许是因为蒋鸷的手掌宽大,五指又修长,那蛋糕在他掌心显得很小一只,“没有勉强。” “今晚风很静,陪我到江边走一走?”蒋鸷的手裹住糕点盒底部,谈条件也像温声邀请,“会不会勉强。” 第15章 上次在白昙渡口,蒋鸷随口说了句海面不平,后来会所内部就真的出了差池。这回蒋鸷夸风很静,戚缈想,那今晚一定是个很安宁美好的夜晚。 各大财经媒体报道蒋鸷的创投神话总有形形色色的赞词,指向标、晴雨表,戚缈对这个圈子还不够深谙,不妨碍他将篇篇报道收藏,当成自己永不能抵达的前途素材。 千万颗璨星无法向他的肩头掉落一颗,那他就站在银河之外,信一信这则神话所预判的奇迹。 江畔人稀,浮光粼粼,蒋鸷走在靠江的那侧,戚缈扭头想看江景时目光就不得不先蹭过蒋鸷的侧脸,几次下来,他索性摁下赏景兴头,以防看多了又莫名生出上次坐蒋鸷副驾时那偏离实际的诡谲想法。 蒋鸷却误会他欲言又止:“线上线下又变成两个人了。” 两人隔着网线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加上好友当天的几句你来我往,戚缈是绝不会主动给蒋鸷发消息的,连纪明越都难约见上的人,他更得防备搅扰对方时间,所以尽管在回顾聊天内容时对这一句深感疑惑,但也没有特地追要解答。 “什么意思?”戚缈问。 “没发现吗,”蒋鸷侧目看他,“你有时话很多,蒋生前蒋生后的,有时又不愿吱声,眼神也躲着。” 戚缈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贴上“话多”的标签:“话多会招人烦吗?” 说完马上拿正眼看向蒋鸷,但不看嘴了,省得心猿意马,而是将视线集中在鼻梁上。 “不烦。”蒋鸷说,“通常纪总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就闭紧了嘴,那才叫人摸不透。” “为什么要摸我呢?”戚缈问话的同时把目光抬高稍许定格在蒋鸷的眉心,鼻子不适宜看太久,容易让他回忆起曾刷到过的某些无科学依据的说法,蒋鸷的鼻梁高又挺,可他不想产生龌龊联想,总归还是对视最安全,“我没什么好摸的。” 蒋鸷无声盯着戚缈的眉尾片刻,才道:“我习惯摸透每个变量,不喜欢未知性。” 可能这就是投资者的审慎心理,戚缈不认为自己的存在会影响到蒋鸷什么,但还是不希望成为那个危险性因素,便自觉把话说得敞亮:“纪总他们在场的时候,跟你说话会让他们误解。” “误解什么。” 戚缈被问住:“……误解我跟你私下有别的关系。” “说个话就有关系了?”蒋鸷说,“按这说法,他们能有关系,你怎么就不能。” “立场不同的。” “大家都是平等的,何来不同。”蒋鸷声线温沉,“这定位是他们给你的,还是你给自己的。” 天高地阔,戚缈却有种被蒋鸷的步步紧逼压制到墙角的无措感,他声音小了下去,也不看对方了,甚至想给十分钟前嘴馋的自己抽一巴掌:“蒋生,你别问了。” “本来还想问你在心里把我们定义成什么关系,先算了。”蒋鸷笑笑,指了指一处江边护栏,“在这里歇一下。” 戚缈就停下了,蒋鸷把蒙布朗去掉包装盒递给他,戚缈捧在手里才感受到这个糕点的实际份量,并且转移到他掌中就不显小了,他举起没被占住的右手,张开五指打量,又瞄向身侧蒋鸷的左手。 “看什么?”蒋鸷将叉子递给他。 “没什么。”戚缈尽量谨慎地捏住叉子,仍是难以避免地蹭到了蒋鸷硬硬的的指关节,“谢谢蒋生。” 晚风徐缓,戚缈的刘海被吹动时偶尔会挡住那点眉尾痣,垂落下又会扫到鼻梁,他怕痒,腾不开手便只能不自觉地皱一下鼻子。 蒋鸷两手交握,压在虎口的拇指轻刮着那片区域,方能按捺住某些冲动:“芥末味也吃这么香。” 乳绿色的糕点已被戚缈解决掉大半,他咬着叉子微怔,才察觉自己顾着享受而冷落了边上的人:“不是芥末味,是开心果。” “你要尝尝吗?”戚缈深感抱歉地问完又自答,“不过你不爱吃太甜,有机会我请你吃一份契合你口味的吧。” 蒋鸷那句“你打算怎么让我尝”压根没机会出口,不过暂时可以搁浅。 日常盯盘要观察的实时走势千变万化,通宵下来难免身心俱疲,现在看江水在戚缈眼中轻慢浮荡,似乎是相较收益率上涨之外的另一番舒心。 蒋鸷注重极致的高效,但有时也爱慢慢来,所以不问戚缈“有机会”是哪月哪天。 一份糕点被挖得只剩底部塔皮,戚缈突然记起什么,转头问:“出来这么久,饭局没关系吗?” “副总在。”蒋鸷看他快要吃完,摸出根烟咬在唇边,“抽完就回去。” 江风是缓,但不完全静息,蒋鸷单手拢着火还是拿几次熄灭的打火机无法,他撩眼看了下戚缈,眼睫掀起又阖下,再次拨响了打火机。 “我帮你。”戚缈吃人嘴软,咬着叉子伸过手来帮忙拢火。 “再近一点。”蒋鸷一只手就能扣住戚缈的两个手腕,把人拽得近了些便绅士放开,烟得以顺利点上。 戚缈收回手时悄悄攥了攥拳,他对比出来了,蒋鸷的手掌真的比他的宽大一圈。 两人往回走,戚缈发现蒋鸷虽有烟瘾,可真正纳入肺部的次数并不频繁,像是仅仅为了嗅一嗅飘散空气中的味儿。 蒋鸷抬起手问他:“怎么老爱看?” 戚缈就随便捏了个理由:“第一次见你不带伞。” “伞留在包厢了,临走再拿。”蒋鸷说,“也不知道他们聊到了哪个环节,竞争格局还是行业趋势,我看纪总对这条产业链每个版块都挺下功夫。” 这种话题戚缈没资格参与,只拣了无关紧要的来接茬:“能得到蒋生认可,纪先生很高兴的。” “是吗,”蒋鸷神色淡淡,“那你呢,被好几个头部机构否定回报率的项目,我却兴兵动众,你觉得我这做法有没有价值?” 依然是戚缈没立场评价的话题,是否有价值,执锐资本自有行业内顶尖的团队去分析,轮不到他来指点迷津。 蒋鸷的神情和空气中轻淡的烟味一样难以捉摸,让戚缈的思维凝固分秒,然后避开行桨集团这个载体,巧妙地扯了“新能源驱动效应”和“国内政策红利”两大优势来回应蒋鸷的提问。 讲起这些东西时戚缈的双眼都明亮起来,蒋鸷几乎能构想得出他穿一身正装、以投资分析师的身份站在执锐的会议厅讲台上发言,会有多惊艳四座。 先是特助,后是分析师,蒋鸷冒完念头也自知太贪心,压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浅,但被戚缈敏感察觉:“对不起,你是不是笑我班门弄斧了?” “别瞎揣摩。”蒋鸷说,“是笑你脸红,分析得挺恰当的,紧张什么?” “有吗?”戚缈不知蒋鸷在诈他,用手背碰碰自己的脸,“感觉你在拷问我。” 蒋鸷好笑道:“这就拷问了?连拷打都没使上。” 几句话的工夫就走到戚缈的车前,蒋鸷指间的烟已经燃尽,戚缈知道他要离开这场平静的风,回归那片银河里了。 今晚他感觉他和蒋鸷好像熟稔了一些,当然他清楚这种熟稔是带有时效性的,至此过后他仍是得退回原有定位,警醒着、低微着,当蒋鸷口中那“话很少的另一个人”。 拉开主驾车门,戚缈正要与蒋鸷告别,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却将车门推了回去,他讶然地看向身旁的人。 “今天没意料到会碰见你,所以你的衣服没带出来。”蒋鸷按着车门,“已经洗过了,下次见面再给。” “好。”戚缈点点头,“麻烦你了。” “没什么,喊助手拿去送洗的。”蒋鸷道,“还是说你以为是我手洗的?” “……没有。” 蒋鸷压在车门上的手终于松开,继而落下来轻握住被戚缈抓紧的门把往外一拉:“上车吧,我回去了。” 等戚缈上车后,门一闭,今晚的江风就彻底息止了。 他摸摸被蒋鸷无意间触碰到左手尾指,再凑到鼻子前闻了下,那上面没沾上尼古丁的气味。 不知道遗憾个什么劲,可能失落没沾上蒋鸷的事业运,戚缈重新翻开课本,认命地背起被自己遗忘的知识点来。 约莫九点,戚缈接到纪明越的来电,对方跟他通话无一例外直奔正事:“车开过来门口这边,小秋崴到脚了。” 戚缈立即坐正,他护在身侧时是绝不会给纪望秋受伤的机会的,这才分开多久? “我马上。” 挂了电话,戚缈利索地合上课本朝副驾一扔,发动车子开向酒店门前,许是焦心作祟,这百来米的路程他也觉得好远,不知道蒋鸷刚才是如何轻易找到的他。 酒店大门由礼宾员几度开合,先前后走出几位穿职业装的男女,再是蒋鸷和一位打扮精明的长卷发女士,戚缈抓了抓自己的卫衣下摆,隔着一段台阶飞快地跟他对视一眼又错开,引颈眺向大堂玻璃门内部,已然望见了被纪明越扶着肩的纪望秋。 顾不得是否唐突,戚缈三两步登上台阶,正要与蒋鸷擦身而过时,与蒋鸷并肩的那位女士忽然诧异开口:“……戚缈?” 第16章 “戚缈。”纪明越在大堂内喊他,戚缈无暇再分出心神回忆眼前这张明丽面容是曾经认识过的谁谁,匆忙向她小幅度鞠了个躬,提步朝大堂内跑去。 纪望秋是在洗手间门前高出一小截的台阶上崴到的脚脖子,应该不严重,但让身娇肉贵的小少爷挨这么一下子,足够他疼得脸色泛白。 戚缈屈膝蹲在他跟前撩起裤腿看看,具体要回家后喊家庭医生论断,他转过身把后背冲向纪望秋:“上来。” 蒋鸷攥着伞柄,眉宇微拧看着纪望秋熟练地趴到戚缈背上,一双胳膊绕过戚缈双肩环好,然后戚缈勾着他的腿弯稳稳当当直起身。 礼宾员再次拉开门的瞬间,夜风就无声掠过蒋鸷的手背,很轻很痒,让他想起戚缈用糖纸描画他静脉的感觉。 当戚缈稍稍弓身沉默地走下台阶,蒋鸷不知自己双目黑沉得似无星的晚空,连离他最近的方若竹也没发现。 两人维持着无异神色和纪明越道别,等人走远,蒋鸷率先发问:“认识?” 共事多年建立的默契,方若竹不会不知他打听的哪方面,她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和蒋鸷一同迈下台阶:“我本来以为自己认错了,但纪总也这样喊他,这名字重合的概率能有多大呀,何况他跟小时候对比都没多大变化。” “小时候。”蒋鸷重复道。 “也不算小时候,大约十三四岁吧。”方若竹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然后指了指眉尾的位置描述,“我认得他这里的小痣,五官比当年立体一些,可能是因为整体更清瘦了。” 此前蒋鸷所查到的戚缈相关正好就是从十四岁这年出现节点,关于戚缈个人档案上的那片空白,他委派的人还在搜寻当中,不曾想此刻答案离自己如此近。 “再具体说说。”蒋鸷道。 蒋鸷是极少对某个人流露探求欲的,他的目光往往被诸如净资产、市盈率或现金流此类的各项指标占据,若有谁的名字和身影想从他视野割一席地,很难,那些是背调小组该去负责的事。 所以即便方若竹犹陷在重逢故人的震撼心情中,她还是敏锐嗅到了蒋鸷的反常:“你在调查戚缈?” 蒋鸷不遮不掩:“有点好奇。” 他的神情过于坦荡,以至方若竹挖掘不出当中是否掺杂了何种私人情感,她定定地看了这位合伙人几秒,道:“你记不记得我家当年领养夏荔的那个民办儿童福利院?我读大学时在那个福利院做过一段时间的社会实践活动,院长就是戚缈的母亲。” 后文已经无需明说,因为那家名叫“予贝福利院”的机构,早就无法从任何一个导航软件上搜到痕迹。 八年前正值春节期间的一场意外失火,在三楼午休室的孩子和儿童护理员被困火海无人幸存,这起事件曾小范围地登报刊载,又不明缘由地被全方位撤稿,没多久事发地被夷平,两年间就另起高楼。 “每逢寒暑假,戚缈是铁定会去福利院给他妈妈打下手的,他很乖的,孩子们也都喜欢黏着他。”方若竹努力挖掘着那些模糊光景,“他习惯揣一口袋糖果啊小饼干之类的,谁表现好就给谁分一个,他自己都没舍得嘴馋呢。” 毫无虚华的叙述,传入耳蜗却似脑中过电,饶是蒋鸷这种在谈判桌上投刃皆虚的,也艰碍于形容自己的真实感受,所以抿紧嘴没有说话。 只是此刻他所注重的市场数据都在脑中悉数边缘化,而戚缈追着要给他椰子糖的恳挚眼神反而愈加明晰。 “原来他还活着。”方若竹知道这样说不妥,但实在难以置信,“可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伞尖触地,蒋鸷把方若竹送到她的车前:“你做实践报告的影像资料还有没有保留?” 方若竹的旧电脑蓝屏过数次,早在毕业后就搁置不用,翻寻当年的文件估计有难度:“我得找找。” 两天之后,蒋鸷收到方若竹发来的邮件,伴着句文字:“昨天把电脑送去做加急修复了,迟了点。” 蒋鸷的目光聚焦于未点开的附件半晌,勉力从笔电屏幕挪回正在开视频会议的台式电脑上,等会议结尾,他才点开那份附件,顺便给方若竹敲了声“谢谢”。 除去文字居多的实践报告,方若竹还贴心地将所有未使用影像做了合集,相隔近十年的像素有点低,蒋鸷半上午都窝在办公桌后搜罗戚缈遗落在过往一切犄角旮旯的模糊身影。 脸比现在圆润一些,笑容也更多一些,原来真心笑时眼睛会弯成弦月。 会蹲在小板桌旁教小朋友写字,也会蹲在沙池里陪小朋友找光滑的石子,而不是在多年后任劳任怨地蹲身只为承住其他人施加的重量。 口袋里的糖饼种类比现在丰富得多,虽然方若竹说他从不舍得嘴馋,但蒋鸷看得出来他最爱的还是椰子糖,因为衣兜从鼓囊到平坦,椰子糖往往是最后一颗送出去的。 岁月间许多东西天翻地覆,只有戚缈钟爱的糖果品牌没变过,从年少戚缈的手里落入今时蒋鸷的口袋,他后悔那晚没有收下,又庆幸最终没有收下。 有人赞戚缈品学兼优,但蒋鸷依然觉得他是个很难教的人,或许要假装舍弃很多兑换机会,才能把人教好。 从键盘底下抽出之前从教务处要来的一张课表,蒋鸷扫了眼,拿过手机点进那七颗猫头:下午在学校么? 有过上回教训,戚缈这次回复字数稍显增多:在的蒋生,下午有课。 蒋鸷:今天出门把你的衣服带上了,给你送过去。 戚缈:不用特意跑一趟的,太麻烦你了。 蒋鸷:没特意,顺道去找你们庄教授拿点东西。 戚缈: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大哭] 蒋鸷:大哭是什么意思。 戚缈:无地自容的意思。 蒋鸷:你答应见面的话,那就不叫自作多情。 和蒋鸷说话的时候,戚缈常常感到被包容、被体谅,好像他的难堪、羞愧和愚钝,在蒋鸷这里都有台阶下。 他捧着手机删删改改,好一会没能琢磨出得当的措辞回应对方,热切显得攀亲托熟,推脱又似不领人情,直到对面弹出一条新消息:有话直说,没必要字字斟酌。 戚缈便把当下编辑好的发了过去:我下午三点四十有个大课间[大笑] 餐盘发出“哐”一声,纪望秋往他这边又丢了块不爱吃的烧茄盒:“最近怎么老是盯手机啊,谈恋爱了吗?” 戚缈摁侧边键时手抖了下,手机瞬间脱力滑落,他及时夹紧腿才没让它摔到地面。 “不要乱说,纪少爷。”戚缈捞起手机揣进兜里,“只是刷到一篇有意思的学术论文。” “谅你也不会,”纪望秋无精打采地评价,“你就是个木头脑。” “嗯,我是木头脑。”和接受所有纪望秋不爱吃的食物一样,戚缈对这小少爷给予的一切评价也是照单全收,“今晚要去‘井底’吗?” 纪望秋撂下筷子,彻底没胃口了:“不去了,应该以后都不用去了。” “为什么?” “秦落廷他们乐队被禁演好多天了,问酒吧老板,老板却三缄其口。”纪望秋嘲弄般笑了一声,“后来秦落廷主动退了队,隔天他们的演出资格就被恢复了,这不是玩针对还能是什么。” 一般人没那么大的本事去施压,更别提针对的还是某个特定的人,戚缈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纪望秋显然也猜到了:“除了纪明越谁还会这么无聊,我真搞不懂他大费周章做这些有什么意思,难道阻止得了我去见秦落廷,我就必定会按着他的想法活吗?” 戚缈戳着米饭,顿时有点难以下咽,一旦纪望秋处境不顺,他最先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他千虑一失,是他未及时为纪望秋扫净障碍。 他想会否是他没用到令人满意的方式去封住那位知情人的口舌,可念头刚起又被他摁熄,他更愿深信蒋鸷不是绵里藏针的坏人。 兜里的手机仿佛变得沉甸甸,连带整具躯体都出现下坠感,戚缈问:“你跟秦落廷的事,纪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纪望秋撇开脸,“之前我发烧不是请了几天病假么,闷在家太无聊,我就去他们学校找他了,结果无意中被我哥撞见了。” “……好吧。”戚缈无任何被隐瞒的不爽,反有种大石落地的松快。 他攥着筷子埋头把自己的餐盘扫光,又把纪望秋吃不下的挪自己面前。 纪望秋看着他沉默不语,突然问:“你说我要是去勾引蒋鸷,纪明越会不会放过秦落廷。” 戚缈最后一箸米饭顿在口中。 食堂周遭嘈杂皆成嗡鸣,他木楞地看着一干二净的餐盘,仿佛吃下去的东西没经过食道,而是塞住了脑子让他思维都凝滞。 其实他已经很饱很饱了,这一口下去,可能他会反胃得要吐出来。 然而他还是咽了下去,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某些不合常理的奇怪情绪压回肚子里,不去推断,不去深究。 “纪少爷,”戚缈垂眼把两个餐盘叠起来,“如果你不乐意这样做,那就不做。” 因为这个话题,纪望秋下午的课都趴在桌面没动过,虽然他往常上课也这样兴致缺缺地趴着,但平时是把无涯学海当温床睡得死沉,今日却直视着白墙上的某个点双目失神,连戚缈收在课本下的手机贴着桌面振动,纪望秋也只是眨了下眼,没有变换姿势。 戚缈快马加鞭记完黑板上的笔记,抽出手机解锁,才看了一眼,就飞速地将手机推回课本底下,绷紧的嘴角和睁圆的双眼都泄露着些许无措。 纪望秋总算有点动静:“怎么了,耳朵这么红。” “想查点资料……”戚缈小声磕巴,“弹出奇怪小广告了。” 纪望秋轻笑一声:“快检查手机是不是静音。” 说完才觉出手臂被脑袋压出麻意,他打了个呵欠,转了个向枕到另一条手臂上。 戚缈看了看他的后脑勺,慢腾腾地摸出手机,先把亮度调低。 可蒋鸷的消息仍赫然亮眼:在学校西门对面等你,c370。 西门正对面是便捷酒店,戚缈抠着侧边键失去语言组织能力,几次敲错才完整地编辑好消息发过去:这是开房了吗,蒋生[疑问] 第17章 发出去的消息久未得到回应,教授粉笔下的新一面板书已然再次紧密,戚缈没办法兼顾,着实对开小差毫无经验,只好一狠心摁灭屏幕,把蒋鸷晾至一旁。 直到课堂尾声,手机都没再振动过,而戚缈在做笔记的间隙已为蒋鸷的做法填好了理由,没准这位行业大拿昨晚又通宵盯盘了,索性用等他下课的时间开个钟点房抓紧补个眠。 下一节是庄教授的课,趴了两节课的纪望秋一下子有了精神,朝气蓬勃地扯着戚缈换教室,戚缈难得磨蹭,单肩挂着书包,腋下夹着课本和笔记,右手捧着弹进新消息的手机:“你不是很怕庄教授吗,怎么突然积极起来了?” 纪望秋前两天崴过的脚还没好利索,强行迈大步时看着很身残志坚:“不行我信不过你占座的眼光,去晚了好位置都被抢了!” 胳膊让纪望秋拽着,戚缈几次尝试解锁手机都以失败告终,等进了教室被搡进末排座位,他才得以滑开手机锁屏。 “稳了。”纪望秋从戚缈怀里抽走一本书枕到脸下,“你还说我缺乏锻炼,你脸都跑红了小管家。” 理解不了最后一排算什么好位置,但起码戚缈先理解了蒋鸷刚才发的c370—— “这个咖啡厅店面不大,没有包房,向店员核实了一下,是叫c37°,我错眼了。” “……” 戚缈只好像模像样地顺着台阶下:没关系的,一开始我还以为蒋生是注重社交隐私。 这次对面回得及时:论情况,得看是跟谁见面。 戚缈盯着这句话逐字分析,他不是权豪势要,也不是银幕巨匠,丢进人群就会被淹没的无名小卒,蒋鸷跟他见个面犯不着费心去遮掩。 许是见他不作声,蒋鸷问:用不用给你发定位。 戚缈卸掉书包和满怀课本,边单手敲字:不用的,我知道位置。 蒋鸷言简意赅:过来。 揣起手机,戚缈俯身道:“纪少爷,我去买杯咖啡。” 纪望秋没睁眼,昏昏欲睡道:“嗯,给我带两个草莓大福。” 戚缈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他难以解释为什么在面对纪望秋时,他心里的愧疚感会越来越沉重,毋庸置疑纪望秋是他多年来的第一要义,以前是,现在也是,可似乎现在好多事,他再也不能做到光明磊落。 “给你带三个。”戚缈轻声说。 咖啡厅和便捷酒店仅一巷之隔,戚缈推开玻璃门,双眼还未环视,先撞见从服务台打了包转过身的庄意泓。 “庄教授。”戚缈赶紧站定问好。 庄意泓问:“来买喝的?” “是的,”戚缈瞥见靠窗位低头看手机的蒋鸷了,离这边很近,“……不是。” “到底是不是。”庄意泓笑道,“我讲课那么催眠啊,还要专门买咖啡醒神。” “没有,”戚缈说,“我咖啡瘾犯了。” 庄意泓挑了挑眉:“嗯,比犯烟瘾健康。” 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庄意泓甚至都没给他留一句“别耽误考勤”。 这里店面确实空间有限,离门近的卡座能把那两人的对话字字清晰地逮进耳里,蒋鸷向戚缈招了下手,等人走近,他将桌角点餐码推过去:“要喝点什么?” 店里的甜品有现成,咖啡却是即点即做,戚缈不确定前面多少排单:“不用了,会赶不及回去上课。” “你对庄教授好像不是这么说的。”蒋鸷又拨拉几下手机,然后关掉搁到一边,放下交叠的双腿,上半身稍往前倾,“你是怕让人知道我们认识吗?” 戚缈僵立在桌前,像罚站,蒋鸷自下而上看着他,眼神沉静,嗓音也温文,他却感到自己被迫视、被逼问,有种被喊到办公室接受私下教育的错觉——尽管他读书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怕让纪家的人知道,也怕庄教授知道。”蒋鸷说,“是不是认识我让你很没有面子。” 他是无奈淡笑着说这句话的,要是庄意泓这会折返看见,铁定会无情揭穿好友好爱逗弄人。 可戚缈不,戚缈不懂玩笑,是真心以为蒋鸷如此断定,而事实明明相反,他从蒋鸷身上获取的情绪价值过于贵重,是他不曾触碰过的和隋之珍,因为不曾私有过,所以他捧在怀中也诚惶诚恐,始终觉得这是他偷来的。 终有一日会被收回的。 但短暂享有也很美好,他不能让赠予他瑰宝的人误解得面目全非,于是急得两手都快要摆出残影:“不是不是,我是怕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 “比如呢。”蒋鸷说完指指对面的沙发,“你坐下,我没训人的癖好。” 戚缈咚一声坐下:“你跟纪先生谈生意,尽调谈判合同签署项目管理都是面向行桨,我只是纪家里一个无名角色……说白了蒋生你认识我本来就是很浪费你时间精力的一环。” 蒋鸷眼底水波不兴:“我跟你认识是由纪明越亦或行桨搭建 的桥梁吗。” 头一回听蒋鸷喊纪明越全名,戚缈反应慢了一拍:“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把你看成纪家的一部分?”蒋鸷说,“在我这里,你是独立的,不属于投资行为里任何一个与金钱或利益挂钩的环节。” 戚缈张了张嘴,刚要说话,蒋鸷又道:“何况真有什么后果我都会担着,你怕什么。” “我没质疑过你的能力和责任感,蒋生。”戚缈小声道。 “嗯,你没有。”蒋鸷后背挨到沙发上又搭起腿来,偶尔晃一下,语气和姿态都较方才悠闲些,“你不过是监控我的情绪,顾虑我的处境,比我的秘书助理都挂心,你知不知道恋人才敢踏入这条界线。” 戚缈明显被吓到,双眼睁大的同时那颗眉尾痣都像是跟着上扬了下:“啊?” 蒋鸷面不改色道:“如果你仍然觉得不被所有人看到的独处会让你更舒服,那我下次提前开好房等你。” 没见识过谁人能端着君子风度却如此语出惊人,戚缈顿觉胸腔里头揣了七个上蹿下跳的猫,赶忙四下看看:“蒋生,请你别说这种话。” “不是你先说的吗?”蒋鸷的指头在手机屏幕上轻敲两下,似在提醒不久前的对话内容,“这会又反过来诬陷我了。” 搭在桌面的那只手筋骨分明,拄伞时文雅,持茄时贵气,连翻起旧账来都自有一番情调,戚缈面对这只手的主人就冒不出反驳的话,只会暗自复盘蒋鸷是怎样一步步引导他认识语义上的失误。 两人之间一时沉寂,戚缈想得太投入,裤腿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碰了下才骤然回神,他以为有老鼠,正要矮身检查,蒋鸷抱肘看他:“羞愧了,想躲到桌下。” “我没有……哎。”戚缈只得坐好,双腿并拢往椅子下收了收,“蒋生,你是生气了吗?” “如果是呢。” 戚缈运用惯常思维:“那怎样才能把你哄好?” 有店员送来打包好的拿铁,蒋鸷接过道谢,起身道:“趁着还没上课,陪我到隔壁的超市逛一逛?” 戚缈发现看似分斤掰两的蒋鸷其实提的要求都很容易满足,不外乎走走江畔、逛逛超市,引申下来能构建成一套独属于蒋鸷的安抚体系。 临走前戚缈不死心地回头看了看卡座桌底,那片地板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蒋鸷一手勾着提袋握住伞,腾出另一只手拉着门把问他丢了什么,他摇摇头,快步追到蒋鸷跟前伸手:“我帮你拿吧。” “现在又不是只为纪家服务的时候了?” “……”戚缈又感觉这套安抚体系完善起来还是有点难度,“你说在你这里,我是独立于纪家之外的。” 他说这些时很是坦然,笃定以蒋鸷的观点为依据,和对方相处就能尽可能减少失误,却没意识过来蒋鸷的想法是以他为始发点,他遵循起来反而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 彼此理解都微有偏差,但蒋鸷还是乐见其成,把打包的咖啡递给他:“拿去对庄教授圆咖啡瘾的谎。” 戚缈惊奇道:“什么时候点的?” 大概他不清楚自己站在明净的光线下时,浅琥珀的瞳仁掀起眼波时多有蛊惑性,如若蒋鸷不是三番五次接触过戚缈才确定他的为人,都难去分解这当中的真假成分。 “在你说不用的时候。”蒋鸷说。 戚缈顿时语塞,暗忖怎么安抚体系还没建模就处处是碰壁。 “但庄教授说得有道理,”到了超市,在糖饼专区前驻步,蒋鸷说,“烟瘾的确是不健康行为,我在想办法戒掉。” 从踏入超市的第一步开始,戚缈便抛却计算距离上课的剩余时分。 超市来来往往不乏经管学院的同校生,个别高年级的好似对蒋鸷早有见闻,他们上前问好,眼里有掩不住的钦慕,蒋鸷就礼节性地回以一笑,随后就侧身招呼戚缈跟上,否则耽误课堂。 他微微抬臂虚挥一下示意的时候,戚缈迷了神差点要伸手去回应,幸好隔着半米远,足够他即刻醒悟蜷紧手指。 可还是滋生出不曾有过的虚荣心,他苟活于高堂华屋,享用过锦肴好车,未有过一刻自鸣得意,因为深知那些永远不属于他。 而来自眼前人的纵容与眷注,似密雨浇灌于他这棵槁木,是他此刻在拥有。 心头的钟表无法兼顾,他不得不专一读取拥有的剩余秒数。 第18章 戚缈摘掉手表塞入衣兜,走过去站到蒋鸷身旁,不用他把话说得太明了,顺着他的视线就取下货架上的一包椰子糖:“你要试试用糖果满足口欲吗?” 蓝白色包装的老牌国货,是戚缈攥出体温后落入他怀的那一颗,也是低像素旧照中少年保留到最后的那一颗。 蒋鸷说:“你觉得可以的话,那就试试。” “不是我戒烟啊蒋生。”戚缈弯了弯眼睛,平时哄惯了人,口吻总是带有一股无奈而温柔的宽纵,“只要这个够吗?” “应该不够。”蒋鸷侧目看他的笑眼,“我不怎么买零嘴,不会选,你按你的口味帮我多挑几种。” 戚缈猜测蒋鸷是真的没有亲自买零食的经验,因为不管他拿什么,蒋鸷都颔首说“可以”。 “蛋黄夹心饼呢,咸香口感,很上瘾。” “可以。” “但也不能多吃的,会上火,得不偿失。” “我口袋的空间也不允许我揣很多,”蒋鸷信步随在戚缈侧方,“要是你能随时跟在我身边,倒还方便得多。” 戚缈指了指自己很能装的卫衣兜:“这是把我当供货商的意思吗?” “错了,”蒋鸷不跟戚缈沾上交易关系,“是私人保险箱,你给我看管全部财产。” 很平淡无波的语气,总让人难辨真假,戚缈低头看零食包装背面的配料表,边以蒋鸷为轴稳固着他的这套安抚体系:“蒋生,这好像也是恋人才能踏入的界线。” 良久没等到蒋鸷的回应,戚缈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抬头看去时,才发现蒋鸷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嘴角挂着抹笑:“好像是。” 看来体系的建立没探索错方向,戚缈很高兴,扬了扬手里的薯片:“要这个吗?” “你认为好吃就买。” “我没尝过,看纪少爷经常吃。”戚缈说完微怔,突然不太想在蒋鸷面前提起纪望秋了,他把薯片放回去,转过身给蒋鸷展示怀里的几包糖果和饼干,“要不先这样吧。” “可以。”蒋鸷说。 结账的时候蒋鸷问:“你一直都爱往口袋里揣零食么。” “只是个习惯,”戚缈埋头帮着收银员把东西装进购物袋,“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嘴馋,所以我买一包能放好久。” “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戚缈回想了下,说:“不太记得了。” 不知是不是后衣领内没剪掉的衣服标签蹭得后颈的皮肤刺痒,戚缈无意识地抬手抓了下,提起袋子离开收银台。 过道窄,蒋鸷走在戚缈身后,有时也嫌这人穿衣风格太单一,拱起的兜帽将领下光景遮得严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盼来夏季。 返回学校时早就打过上课铃,戚缈跟着蒋鸷去车上拿衣服,蒋鸷从副驾拎出纸袋,转手将戚缈递给他的那袋零食塞进去。 “?” “你们庄教授疑心重,省得他问起你买个咖啡怎么还脱衣服,掩饰一下。”蒋鸷冠冕堂皇,“就当一回我的私人保险箱,替我保管好,怎么样?” 戚缈左手拎着咖啡,右手提着纸袋,直觉自己被耍,又暗自纠正也许是错觉,因为蒋鸷并不让他感到难受。 正走神时,蒋鸷擒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近前一拉,低声道:“年末执锐资本会举办一个闭门晚宴,届时行桨也在邀请名单上。你带好刚才买的糖,一颗就行,监控到我抽烟就来阻止我,可以做到吗?” 摘去手表的位置刚好被蒋鸷所掌控,如同戚缈所计算的分秒都被强行按下暂停,如无意外,他的眼睛是记录蒋鸷面容的最廉价镜头,假使不应承对方提出的一切友好条件,他都忧心对方会为此亏损。 “可以做到。”戚缈说。 “好。”蒋鸷赞许道,左手挪开挡在戚缈腿侧的长柄伞,仿佛方才没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把伞就会变成一道禁锢人的锁。 桎梏在戚缈左腕的锁也滞后一秒解开,蒋鸷放人离去,直到目光都困不住戚缈,他才上了车,拿起手机给方若竹发了条信息。 “他好像对小时候的事情没有印象了。” 方若竹立马打了电话过来,严谨道:“是没印象,还是不记得?” 前者是记忆模糊,后者是记忆缺失,蒋鸷当然明白:“一个意思。” “确定吗?”方若竹仍是不敢置信。 蒋鸷搭着车门,抬眼望向教学楼方向:“他的眼睛不会说谎。” “你派出去的人有没有消息?” 蒋鸷屈指捏了捏眉心:“那场火灾几乎无人生还,真实起因被人为掩盖,问题是现在这个人还躺在医院里,探视通道被全面封锁,事关项目斡旋阶段,我不能让他们强来。” 这次对面沉默了足有一分多钟,再说话时,方若竹语气迟疑:“你说……戚缈会不会是幸存者或目击者?” 这也是蒋鸷所猜测的,他将发烫的手机换到左掌,右手捻了下拇指指腹。 戚缈的卫衣袖口宽大,他刚才锁住戚缈的左腕时,不觉意探进去的大拇指碰到了小臂那道掉痂的浅疤,新长的皮肉微微凸起,不知道戚缈后颈区的皮肤会不会也是同样的触感。 手机留下的余温很快从指尖消散,蒋鸷搭着方向盘,眉峰下压时眼底陡现阴翳:“所以我不排除他的记忆被人为抹除的可能。” 挂线后将手机扔到中控台,他拽着方向盘打弯,片刻就驶出了学校大门。 蒋鸷提的年末是指农历年末,执锐资本利用年节前的时间举办创投圈的闭门晚宴,旨在高效撮合资源,为下年新项目发掘奠定基调。 但执锐每年的这个活动似乎都保持着高度保密性,不说与会人员或综合流程,戚缈甚至无法在网上搜索到晚宴举办的大致地点。 获取答案最简便快捷的方法是主动询问单独向他透露讯息的蒋鸷,戚缈屡次点开聊天框,最后都没能在输入栏中敲下一言半字。 担心搅扰到对方的繁密日程是一回事,更怕迈出这主动的第一步后,自己的溃烂人生就会出现一个令他阵脚大乱的盼头,而这盼头却遥不可及。 所以戚缈再怎么蠢蠢欲动,落下去的手都只是轻轻点进蒋鸷的头像,小心翼翼且不留痕迹地在他的主页里参观两圈。 刚加上好友之初,蒋鸷的动态发布得并不频繁,多数是转发的重大行业资讯,与其说是朋友圈,不如说是网页收藏夹更精确些,若不是聊过天,戚缈都会以为这账号是蒋鸷的特助或秘书在打理。 近一个月动态发得倒是勤了些,也更有生活气息,不过仅局限于单张的风光留影和附加的定位小字,并没多余的文字赘述。 最新的动态停留在今早黎明,是在一座山上俯瞰到的日出,定位在白昙市的北蚺山。 戚缈放下手机,第一万次告诫自己温书时不许再分心。 考试周在即,连纪望秋也收了玩心,只是和戚缈窝在一处温习时偶会打盹,戚缈不确定他收敛的心性是因为真的担心挂科,还是因为被秦落廷一次次掐断了去电而浇灭了热情。 手机与台面相碰的轻响乱了桌对面纪望秋的浅梦,小少爷定定看着他,像在缓慢集中四散的精神,然后坏笑起来:“原来你也会偷懒啊小管家。” “我没有,”戚缈小声辩解,“我只是看时间。” “吹吧你就,”纪望秋说,“搁以前就算真没偷懒,你也不会反驳我。” 一开话匣就注定没法学下去,纪望秋合上复习资料回自己那屋睡觉,戚缈有固守的时间规划,专心伏案学到十点,然后抱起衣服去洗澡。 蒋鸷的消息是在戚缈刚打开吹风机的时候弹出来的,热风拂上戚缈的耳尖,他愣了下,没多想便关掉吹风机拿起亮屏的手机。 z:晚宴举办日期定下来了。 备注与手机通讯录里一致,是戚缈那次课间偷溜出校外找蒋鸷回来后修改的,还做贼心虚地给手机贴上了防窥,毕竟类似c370这种文字他自己误解也罢,让旁人瞥见才是有口难辩。 发梢还滴着水,戚缈顾不上,捧着手机敲字:什么时候呢,可以告诉我吗? z:不该先关心地点么。 戚缈:那可以都告诉我吗?[可怜] 等了两分钟,戚缈等来蒋鸷的一条语音,他点开举到耳边听:“你知道吗,晚宴参与者需要提前签署保密协议,确保一切信息不外泄,我不确保我的手机会不会被监听啊。” 即便隔着网线没办法窥到对方的脸,但戚缈很确定蒋鸷是含笑说的这句话,因为每次蒋鸷带笑说话时嗓音总会较平常温缓一些。 当然比不得吹风机拂过的风灼热,灼热的是戚缈听过语音后的右耳,尽管他也说不出缘由,就好似蒋鸷的气息扑在了柔软的耳骨。 捏了捏耳朵,戚缈还是打字回复:是暂时不能告诉我的意思吗?[憨笑] z:当面说的话,没事。 一滴水自发梢滚落,坠在颈侧,又沿线滑向锁骨,一路燎起痒和烫。 戚缈正戳着键盘打算讨要一个具体的见面日期,新的消息率先占领界面。 z:还记不记得上次我送你回去的停车点。 太痒了,戚缈一手拍上自己的胸膛,让那滴水珠渗入睡衣布料,以阻止它近一步燎至心口。 把刚打好的字删掉,戚缈单手发出两个字:记得。 蒋鸷亦扼要丢来二字:出来。 戚缈拉开自己的领口瞄了眼。 很奇怪,那滴水已经不存在了,可他依旧感觉心脏的位置在作痒。 第19章 对着蒋鸷这似命令似邀请的两个字发怔半晌,戚缈扒了扒还在滴水的头发,又低头看看此刻的穿着。 停车点距离别墅区两百多米,这身睡衣无论是夜跑还是见人都不合适,他换个衣服奔过去,深冬的冷风刚好可以吹干他的头发,前后不过五分钟,很省时,很稳妥。 戚缈边换衣服边摁了条消息:等我五分钟,蒋生[转圈] z:表情什么意思。 戚缈:转眼就能出现在你面前的意思。 z:也不必如此心急。 戚缈悄声离开走廊,快步跑下楼梯,轻手合上大门。 得亏纪明越总是夜不归宿,戚缈躲过一场森严的审视,赶在承诺的五分钟前遥望见蒋鸷伫立在车旁的身影。 不是平时那辆劳斯莱斯,换了辆凶悍的硬派越野,衬得它的主人比往日的英俊更多一份锐利的气势。 出门急,戚缈外套没拉上链子,在蒋鸷面前刹住时,伴随大口喘气的是一层纯白底衣掩不住的胸膛起伏。 晚风送来一丝和蒋鸷衣柜内同种西普香调的气息,他垂眼凝注戚缈的底衣领口,说:“留香那么久。” “什么?”戚缈仰起脸,他的呼吸平复了些,看见路灯摇漾在蒋鸷眼眸,恍似一场深夜的日出。 “正打算睡觉?”蒋鸷问。 “嗯,”戚缈盯着盛在蒋鸷眼中的圆日,可能是今晚复习太长时间,脑子有些迷瞪,“刚洗完澡要上床的,但是你来消息了,就先出来跟你睡觉。” 说完都没意识到自己嘴瓢,直到蒋鸷默然看他半晌,轻叹一声问“你是困迷糊了么”,戚缈才猛地反应过来,磕巴纠正:“跟你见面。” “头发还没吹干就急着跑出来,我那消息要是耍弄你的怎么办?” “不会的吧。”戚缈认真地说,“你是很正直的人。”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信任吗。”蒋鸷沉声问。 “不会,但我感觉我可以相信你,你这不是在吗?”戚缈说,“就算你骗了我,我再走回去也没什么。” 蒋鸷半垂着眼睫,把戚缈更深地笼入视野中。 他终日行走在风起云涌的商场硝烟,步步警惕失利,看淡情谊瞬息,清醒的每一秒都在计算策略,交谈的每一眼都在窥测人心,没见过谁像戚缈这样,纯粹而直白地信任着,从不起歹心要从他身上讨要什么。 “所以现在没骗你,是不是代表你不用回去了。”蒋鸷遵循着逻辑反问。 “啊,”戚缈看了看蒋鸷身后那辆庞然大物,“你总不能带我走吧。” 舌尖抵住上颚,后半句他本想说“那纪少爷估计要跟你拼命了毕竟他连他哥的醋都吃”,最后私心占据上风,让他及时收住了话尾。 蒋鸷后退一步拉开副驾门:“如果你肯的话。” 戚缈原地不动,笑了下:“开玩笑的,我做不到,蒋生。” 他笑时眼睛没弯成弦月,蒋鸷看着他,有些无奈:“你头发还湿着,站在风里很容易感冒,上来。” “哦,”戚缈这才听话地走过去,“我以为跑过来顺势就吹干了。” “湿的,到处都流着水。” “哪有这么夸张……”戚缈扶着车门框爬进副驾,“保证不会弄湿你的座椅。” “先听着。”蒋鸷合上副驾车门,绕到主驾上了车。 深夜大街行车疏朗,两侧门窗紧闭后更是把剩余的噪音隔绝于外,戚缈思忖着蒋鸷不过向他透露一个日期和地址就做到如斯谨慎,难怪晚会参与者还要另外签署nda。 下一秒他就见蒋鸷的手往中控台探去,戚缈心里一惊,想也没想同样伸手过去抓住蒋鸷的手腕,惹得那只手顿在半空:“怎么了?” “别带我走,”戚缈汗湿的掌心覆着蒋鸷皮肤下凸起的青筋,有点怕,但没松开,抬眼紧凝着对方,“我刚才真的只是开玩笑。” “我只是拿个东西。”蒋鸷轻松地翻过手掌,上挪几寸反抓住戚缈微凉的手,按在对方大腿上,语气似打趣,“你以为我要开车?我一没点火二没系安全带,我不会拿你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被握住手背,戚缈无措地蜷了蜷手指,回过神来也清楚自己太冲动:“对不起。” “而且,”蒋鸷没理会他没头没尾的道歉,侧身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个正直人,那我带你走总得有恰当理由,以及征求过你的同意,否则岂不是打你脸,对吗。” 戚缈点点头,头脑清醒过来也方觉好笑,他自己都无法替蒋鸷设想一个负上他这累赘的理由。 那只手适时从戚缈手背挪开,蒋鸷捻起事先放在中控台的一张卡片:“闭门晚宴定在除夕前一晚了,到时所有受邀方都会提前半月收到请柬和保密协议,但是你——” 右肘搭着扶手箱,蒋鸷身子倾向副驾一些,缓声问:“如果执锐单独给你发一封请柬,以你目前的处境会让你感到为难吗?” 答案显而易见,戚缈早就明白,不然也不会出来见个面还偷偷摸摸不得磊落,即便蒋鸷多次把他独立于纪家之外看待,可他受制于纪家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可他还是出来了。 “我不能保证我有机会,蒋生。”戚缈左手摸进衣兜掏了一下,然后往中控台上轻轻放了颗椰子糖,“所以这个,提前给你。” 蒋鸷看了一眼,很快将目光落回戚缈脸上:“但我能保证。” 在对方不解的神色中,他将那张卡片置入戚缈手心:“晚宴在我的别墅里举办,这是门锁感应卡,你可以在任何时段以业主身份自由通行,没有警卫可以拦你。” 意味着不需要签保密协议,不需要走验证请柬的形式主义,不需要遵守别人强加的指令,不需要躲在暗处枯等一切热闹落幕。 意味着戚缈拥有违逆命运的权利和自由。 戚缈想把它握紧,指尖却有些颤抖:“为什么呢,你只是需要一个帮你戒烟的人,我存在的意义没那么重大。” “因为其他人都只想为我点火,”蒋鸷说,“在你这里,我能有一刻放松。” 戚缈悄然收紧手中的力道:“地址在哪?” “北蚺山。” 愣了下,戚缈倏地抬眼:“是你早上看日出的地方吗?” 蒋鸷斜眸觑他,捏起中控台那颗椰子糖在指间把玩:“原来你能看到啊。” 醒悟过来被套话,戚缈懊恼道:“我回去就给你补上赞。” “又没有强迫你。”蒋鸷剥开把玩够的糖,“到时他们不带你去,你就按着那条朋友圈的定位识路,不难走。” 戚缈自己没法保证拥有的机会,蒋鸷就抛给他一个,他轻声应“好”,又问:“私密地址,公然发出来没关系吗?” 蒋鸷看着他,嘴边没挂笑,但嗓音温缓:“是仅你可见的。” 蹭染糖香的手解开车锁,蒋鸷尊重戚缈的选择放他下车自己走回去,分别前又喊住人让他先把外套拉链扯到顶。 那张卡被戚缈夹进借阅卡和公交卡中间,而后塞入同一只卡套里,足够掩人耳目。 这个学期的考试周十二月底就已结束,同时戚缈的账户收到了下发的国奖,看着独立挣来的数目上涨,戚缈就高兴,最后一科考完便请纪望秋到外面搓了一顿。 一方面是抱愧于近日对纪望秋有太多的隐瞒,另一方面是感谢纪望秋愿当他人生里不可多得的好友。 其实他还想请一个人,又苦于找不到时机,他允诺过蒋鸷的那份不腻口的甜点还没送出去。 蒋鸷的朋友圈如同为戚缈展示脚不沾地的日程,项目路演、慈善典礼、高层论坛、技术博览会……偶尔夹杂几张静物照,咖啡、书本、枕边的钻孔式雪茄剪。 分不清多少是公开,多少是仅一人可见,但戚缈汲取上次教训,无一例外全部点上赞,虽然想不透雪茄剪为何要放枕边,可能是有什么睡前把玩的小众癖好。 跨年凌晨,蒋鸷在北蚺山定位发了七秒钟的烟花,戚缈刚上床,但还没睡,惯例给蒋鸷点上赞。 辨不出方向的远处同样爆破声迭起,但很远,绚烂光色铺展不到眼前的晚空。 所以戚缈很珍惜蒋鸷分享的这七秒,第一次给对方留评:“真好看啊,蒋生。” 北蚺山别墅,焰火息声后周遭清冷阒然,蒋鸷靠在床头,左手紧攥着份不算厚实的资料,右手摩挲一枚子弹样式的钻孔剪,眉目沉敛,全然不似观赏过高空美景后的怡然心境。 床头柜上未熄屏的手机界面出现红点,蒋鸷指头一动,穿插入钻孔剪的钥匙环内,空出手拿起手机。 七秒视频下仅一人留心留言,蒋鸷思量片晌,没故意曲解反问那到底是烟花好看亦或谁好看,只回复几字:“喜欢的话,会让你得到。” 第20章 那张卡最终没能派上用场,除夕前一天早上,纪明越临出门时喊住花园里操着大剪子修枝叶的戚缈,递给他一张公司替纪望秋收到的晚宴请柬,让他今晚七点前抵达北蚺山。 “好的,”戚缈尾指勾着园艺剪,双手接过请柬,看似有礼和不恭参半,“要去公司楼下接您吗?” 纪明越意味不明地打量他两眼,从戚缈尾指取下那把尖锐的剪子搁到旁边的花台上:“不用,我把工作收尾了直接过去。” “……好。”戚缈双手捏着那张请柬,右手尾指蜷曲起来,他等了会儿,没等到纪明越的额外叮嘱,于是主动问,“需要我陪纪少爷进会场吗?” “可以去。”纪明越伸指在请柬“送呈”后金色字样的受邀方姓名点了点,似笑非笑道,“这个晚宴的参与者是通过筛选标准的,绝大部分是业内人士附带一名助手,蒋生私下给了小秋去观摩学习的机会,他专业知识比较薄弱,你正好跟在身旁提点他。” 在花园耗了一时半刻,纪明越赶时间,说完就走了。 戚缈被甩一脸车尾气也只皱皱鼻子,木在原地分析蒋鸷私下给纪望秋的这个“机会”,他的因素在其中占多大份额,还是说蒋鸷能给到他的充其量是无比渺小的一份,其实对很多人都能同样慷慨。 后知后觉被那股车尾气呛得有些鼻酸,但不管怎样,在用上那张如同特权的感应卡之前,他已获得一个不必畏首缩尾的机会,他不认为这个机会是领了纪明越的意、沾了纪望秋的光。 独有也好,渺小也罢,那都是蒋鸷给的。 近六点时天已黑透,戚缈握着方向盘稳速驰行,身上是出席正式场合惯有的那套行头。 肯定不能与一针一线细节入微的高定共比,但戚缈白天已经用心地将自己衣柜中最贵的这一套熨烫至无痕,从前是谨记不能给纪家小少爷丢脸,如今多了份私心不愿给那位主办人丢脸。 纪望秋撑脸歪在车窗边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元旦那天争持过几句,理由是戚缈晨起时正撞见纪望秋披着寒气从外头进屋,面色困倦,衣服皱巴,他紧张追问了两嘴,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不喊我接送、年关外面很危险…… 他自认温声软语,但纪少爷可能心情不佳,说你是不是被纪明越同化了,能别管那么紧吗真的很烦。 戚缈就没说话了,猜想可能纪望秋是还在气他那天答应了三个草莓大福却忘了带。 后面纪望秋高烧到四十度,他寸步不离地守床边给喂药喂粥擦身子量体温,等到小少爷烧退后抓着他袖子说小管家对不起,戚缈也只是抿嘴笑笑,没说什么。 直到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有一点僵冷。 “饿不饿?”戚缈问,“储物格里有饼干。” “没胃口。”纪望秋望着窗外黑天,“你说今晚跟那个蒋生说上话的几率大么,我跟他讨个联系方式怎么样?” 戚缈握盘的手紧了紧:“可以直接问纪先生要的。” “那不一样啊,我得当着他面儿讨。”纪望秋笑了声,“他不就想把我当免费饲料喂给这条金融大鳄嘛,那我上就是了。” “纪少爷,我说了你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没人能左右你的。” “是没人能左右我,但有的是人能被纪明越左右。”纪望秋心事重重的模样,“在不想做的事面前,那些想做的事都显得很无力。” 纪望秋想说的事,即使不问也会主动倾吐,想藏的事戚缈则自知无份参与,比起陪同纪望秋苦闷,再次招对方嫌恶的可能性会让他更难受。 然而护在西装方巾袋里的感应卡和一颗糖果像是变得异常沉重,透过几层布料,透过皮肤组织,似利爪盘住他的心脏一同往下坠,他感觉难言的痛苦,勉力控住双手才没让它们颤抖。 戚缈对时间的把控格外精准,晚宴开幕前二十分钟刚好抵达会场,依流程签到、领取含参会者精简资料的电子手册、根据智能匹配寻到自己的座位。 不料他和纪家二人都不在同一张圆桌旁,之间隔开两席,他遥望向那张观台视野最佳的圆桌,恰好只剩纪望秋身旁一个空座。 圆桌没设台签,戚缈目光胶黏在那个惹人猜测的空座半晌,骤然想起领取到的电子手册能查到名单,他匆忙低头翻寻,不出意外在相应的座号栏看到了蒋鸷的简介。 霎那间戚缈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可名状的躁意,争先恐后撕扯着他每根神经,令他竭力克制也还是压不住某个荒谬想法—— 不是占据那个空座,日复一日忠心耿耿地固守在纪望秋身旁。 而是亲身上阵,备受觊觎的金融大鳄,也可以由他喂养。 “戚缈?” 右肩被轻拍一下,那些荒唐念头聚成白光倏地从脑内抽离,戚缈的神思只窒塞一秒,转过脸,对上一张还算眼熟的面孔。 “我是方若竹,执锐资本的合伙人。”方若竹在他身旁落座,区别于第一面的浓妆长卷发,她今天束了低马尾,妆容也偏淡,忽略一身利落职业装的话看起来和刚走出校园的大学生无异,“我们之前见过。” “我记得的,你好。”戚缈没多虑对方为何知道自己名字,只当纪望秋在与她同台吃饭时提过,“我是——” 电子手册上没有自己的个人资料,他正举棋不定该拿什么身份自我介绍,就见方若竹温柔一笑:“我知道,蒋鸷让我带一下你,他说你是庄教授很看重的学生,对投资分析很有见解。” 字里行间,未牵扯纪家一分一毫,戚缈认不清的定位,蒋鸷从今晚开始就给他认清的底气。 晚宴流程高效紧凑,蒋鸷仅在开场致辞的十分钟亮过面,站在聚光灯下,文质彬彬,从容自若,省去不必要的长篇累牍,只几句就放下话筒,还没有他本人那份删繁就简的电子资料字数多,可搭在话筒架上那只装饰了尾戒的左手就足够吸睛夺目。 陡地,那只手松离话筒架往一旁的长桌而去,动作间尾戒镶嵌的无色钻被折射出灼眼的光,戚缈的眼神情不自禁追着那道光,看着那只手从桌上端过一杯白葡酒,微微高举时他不期然与蒋鸷撞上目光。 百思不解地,戚缈又感到自己的心口发痒,想挪开眼,可蒋鸷不移的目光又像绳索牢牢牵制着他。 明明这个位置并非离得最近,戚缈却觉自己在蒋鸷眼中最是无所遁形,好担心被对方看透他意图喂养的一秒钟念头。 “最后想说,北蚺山冷清,感谢各位的莅临像百盏明灯点亮这场晚宴,蒋某先私自收藏一盏。”蒋鸷再次轻抬左手,杯中白葡盈着坠落其中的灯光晃动,好动人的敬酒词,“期待各位在今夜及今后,持续大放异彩。” 掌声如雷,蒋鸷的目光没离过台下某个方位,只在仰首饮尽酒液时自如地敛去神色。 而纪望秋身旁的座位也由始至终空着。 经过高标筛选的晚宴群贤毕集,戚缈跟随方若竹认识了不少平常在财经新闻才能见到的面孔,这种感觉特别奇妙,毕竟往日陪伴纪望秋出席各种宴会,他更多的是追随着小少爷与诸多同龄的公子千金玩乐吃喝。 那时他以为自我灌输得足够深透,填饱肚子很好,陪笑几声很好,直至此刻他才笃定,那些不是他想要的。 有身份,有主见,扺掌而谈更好,高瞻远瞩更好,这些才是他想要的。 方若竹言出必行,作为主办方人员本应分身乏术,与各赛道人士交流时酒杯都见了几次底,却没有哪一分钟落下戚缈。 戚缈帮她挡了两杯酒,瞅着空隙轻声跟她说:“方小姐,您忙的话可以不用管我的。” 他不确定对方是受蒋鸷所托,还是本就讲究尽心尽为,总之挺不好意思。 方若竹酒量好,红白混喝也没上脸,可转头触见戚缈白净脸庞上的一滴眉尾痣,眼底却悄悄泛了淡红。 她笑起来,像戚缈拼不齐回忆的哪个邻家姐姐:“没事的。” 宴会中后段有个“深度1v1”的环节,偏厅设置了独立洽谈区,创业者可以凭私聊通行证向投资人申请私聊。 执锐资本是界内最抢手的风投机构,方若竹作为合伙人之一,此时不得不暂时和戚缈分头:“小缈,主厅的闪电路演你可以去旁听一下,这种短时高效的演讲很容易洞察到创业团队的能力值。” 戚缈说好,顿了顿,又道:“谢谢你,方小姐。” 方若竹抬起手,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即便她穿了高跟鞋,戚缈也还是比她高出来几公分,而不像当年那样半抬手,就能揉到这个男孩柔软的发顶。 最后她的手落在戚缈手臂上拍了拍,转身离去前没有特意道别。 主厅即将开启闪电路演环节,人头攒动中戚缈试图搜寻出纪望秋的身影,今晚两人分隔太长时间了,他有点不放心。 裤兜里的手机贴身振动一下,戚缈掏出来,没解锁就先望见屏幕上显示的“z”。 防窥和最简化的备注都不足以筑起戚缈对两人关系的安全领域,他分外防备,踱到无人角落才点开消息,只消几秒钟就收起手机。 相隔多层人潮,纪望秋跟在他哥身边与某位产业巨头的高管握手,笑容明朗得体,那几分青涩不知是何时已开始褪去。 戚缈朝后退了一步,背部撞上冷硬墙面,才记起自己早就退到了不起眼的墙根处。 蒋鸷的消息恰到好处填补了他被遗忘的失落,退离大厅前,戚缈再次往纪望秋的方向投了一眼,随后拐过脚向花园跑去。 花园有道连通二楼的外梯,戚缈攀着扶手往上,在空寂的露台环视一圈,继而深入被低饱和度感应夜灯点亮的走廊,还没依稀辨明两侧诸多房门,眼前忽而晃过火彩,紧接着右臂一紧,转瞬间戚缈就被一股强悍的力道拽入其中一道门内。 后背挨上软包墙体,白葡酒轻盈的洋甘菊香扑向鼻尖,戚缈动作迅捷地扣住对方的手臂,腕关节灵活一旋,挣脱对方力道的同时顺着那截面料上乘的袖管捋下来,成功反擒住眼前人比他粗壮的手腕。 满室昏黑中,蒋鸷低笑了声,任由戚缈钳住他的手:“想反攻?” 那把嗓音像轻扫在耳软骨的羽毛,戚缈歪头在肩膀上蹭了下,还是没有放开蒋鸷的手。 “不是的,”戚缈今晚获益颇多,除了淳淳不倦的方若竹,他最先要感激的是赐予他这个机会的蒋鸷,怎可能辜恩背义攻击对方,“没有这个想法。” 擒在蒋鸷腕部的右手松了点力度,戚缈摸索着往下,凭感觉勾住蒋鸷的尾指,在尾戒的无色钻上轻轻摸了一下。 如同不甘落后学对方取一盏明灯,难得贪心,要最贵最耀眼的那盏,但也见好就收,不敢私藏,只敢碰一碰。 “太暗了,只想确认是你,蒋生。” 第21章 像是印证可信度,戚缈确认完就收回手,规矩又自重。 蒋鸷却没那么好受,戚缈擒他手腕的力度很足,是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想起对方在酒吧门口风驰电挚放倒三个茬子的场景,不知训练多久才有这身手,当中有否吃过苦头。 摸他尾指的动作又变得很轻,是因为对熟悉的他放低戒心,明明他给过的好意充其量就零星半点,要有多匮乏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说恻隐不尽然,但蒋鸷的确狠不下心在戚缈身上使某些邪性手段。 “你喝酒了?”蒋鸷问,靠得近,他俯首就能嗅见戚缈唇边的黑醋栗醇香。 “就喝了两杯。” 戚缈刚才还觉得没什么,平时陪纪望秋跟那帮公子哥玩儿,几罐白啤灌下去都无动于衷,今晚就沾了两口干红,现在蒋鸷一靠过来,他就感觉脑子晕乎。 联想上次雪茄房失电,顾及蒋鸷在夜里可能看不清,戚缈十分理解蒋鸷的黏人,应该跟纪望秋雷雨天必须挨着他睡一个道理:“不开灯吗?真的好暗。” “不太方便,”蒋鸷说,“昨晚通宵布场,刚才结束致辞就上来补觉,这会还穿着睡衣,不体面。” “真的吗。”但戚缈记得反擒蒋鸷时摸到的是一截西装布料,他探手想再摸一遍,刚抬手就被识破。 伸出去的手被蒋鸷按到墙面不得动弹,蒋鸷问:“这也要确认?” “没有。”戚缈好脾气地笑笑,被桎梏也不挣扎,只觉得那盏明灯落在他手上,他感到难以言喻的高兴,“谢谢你让方小姐带我,今晚见识了好多学校里接触不到的人和事,我很开心。” 执锐资本是风投行业内的佼佼者,这场晚宴本质是资源匹配引擎,以最小的时间成本筛选出最高概率的交易,戚缈既非野心勃勃的创业者,也不是身经百战的投资家,更没资质担任哪方得力助手,以“三无”身份得一个奢侈名额,仅仅参与旁听就安分知足。 一室浓黑也盖不过戚缈言语间的快意,蒋鸷偏头注视眼前这轮廓:“只是为这些开心?” 他本意是问让你快乐的成本真就这样低吗,可戚缈静了会儿,被压制在墙面的手腕转了转,蹭上来又再次碰了碰蒋鸷的尾戒,然后抿嘴笑笑,鼻息哼出很轻的笑音。 理解偏差的人歪打正着,错误答案却恰逢命中心门,等蒋鸷意识过来戚缈在隐晦表达见到他也很开心,戚缈的手已经极快地撤了回去。 似是再无法忍受视觉被剥夺,蒋鸷精确寻到电灯开关按下,啪,霎时昏黑褪尽,一切朦胧的事物都有了具体形状。 戚缈被突如其来的明光刺激得闭上眼,再慢慢睁开,眼前人衣冠齐楚,还是台上致辞时矜贵得体的模样。 “你捉弄我啊,蒋生。”戚缈笑眼弯弯,被戏弄也不生气。 蒋鸷看着他,开灯一瞬戚缈闭眼太快,他逮不住那些暧昧不自知的灵动。 可黑暗中的触碰如尾戒的存在犹有实感,连同延迟挥发的酒精在四肢百骸过电,就当是被侵扰理智,蒋鸷决定抛却投资信条中的求稳求效率,仅此一次,甘愿用最高的时间成本去追逐一段回报率不明的感情。 当然,还是得求胜。 “没捉弄你,是真的歇了会。”蒋鸷拉开门,转身往露台走,“不是说要盯紧我?” “我盯了的。”戚缈紧跟他的步调,像在落实承诺,“我眼睛都长你身上了,可你撂下话筒就不见了人,我以为你会坐到纪少爷旁边。” 蒋鸷停在护栏边:“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戚缈保持了一拳距离,两臂交叠搭在栏杆上,头侧枕在上面,挑起眼睑仰视着蒋鸷。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蒋鸷仅跟它们对视一秒就撇过眼,俯瞰着楼下花园转动着自己的尾戒:“介意我没把你安排在身边。” “不会。”戚缈说,“和我同一桌的方小姐很会为我指点迷津,银嶙基金的林经理对上市估值空间的预判很有卓见,两位技术性合伙人自有学术成果……” 他一一细数夸赞,末了放轻声音,却更真心实意:“蒋生,你用心良苦了。” 风扬起他几缕头发,遮了眉眼,让人想为他抚顺。 蒋鸷转尾戒的动作一顿,指腹抚着无色钻完美的切割面:“夸那么多人,怎么不带上自己,没有这副高洞察力,顶级资源摆你面前都无济于事。” “因为这本就不足以成为拥有晚宴资格的理由,我离你口中的明灯,差太远了。”戚缈看向那颗被蒋鸷细搓慢揉的尾戒钻,“能有幸参与一次,很无憾了。” “所以根本就不想坐我身边。” “啊,”戚缈不解地眨了下眼睫,分明是在讨论是否有资格的问题,不知怎的竟从蒋鸷口吻中听出了几分……委屈的控诉,大概是伴在纪望秋身旁久了,判断出现了主观性的失误,“没有不想,只是条件受限,不能抱有幻想。” “想想又不犯法。”蒋鸷说,“比方我现在想让你给我做点出格的事,但比较背德,所以只能止步于想象。” 戚缈昂起头,很不解:“什么事?” “这层只有我们两人,没有第三双眼,你说呢。” 戚缈顿觉小脑萎缩,说话都词不成句:“我……我不知道。” “为我点雪茄。”蒋鸷宽宏大量地放过他,“让你服务纪家之外的人,够出格。” “……哦。”戚缈望着远山夜色反应了一会儿,低头从手巾袋里掐出一颗椰子糖,剥开糖纸往旁边递去,“蒋生吃糖。” 蒋鸷垂眼看看,压下脖子,从戚缈指间衔去那颗糖,糖纸隔着,嘴唇没碰到那几个白里透粉的指头:“服务做全套,糖纸你来扔。” 塑料糖纸被戚缈攥得沙沙响,平时陪纪望秋看电影喂爆米花,小少爷能嗦到他手指上,蒋鸷显然有分寸得多,不经意拂在他虎口的气息却反而叫他神经发麻。 椰子糖香浅浅地漫开这一隅,双方缄默时隐能听闻楼下喧嚣,蒋鸷问:“现在进行到哪个环节?” “刚结束了圆桌讨论,现在是闪电路演和深度1v1同时进行。”戚缈答,“方小姐跟一个成长期公司的ceo在聊。” “不去听?” 戚缈侧过身歪头瞧他:“蒋生,你作为主办方不是应该最了解规则,进入独立洽谈区的前提是手持私聊通行证。” 借着他转身的动作,蒋鸷瞄见戚缈刚才拿糖时从手巾袋带出的一角感应卡,他两指夹出来冲戚缈眼前一晃,反问:“我没给你?” 戚缈还未从感应卡剐蹭过自己某一处所引起的颤栗中抽魂,直愣愣看着蒋鸷的脸,正欲开口说什么,楼下花园传来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朝下望去。 冬季的油罗树枝叶萧疏,挡不严实树下两张各有优势的脸庞,纪明越呼一口烟圈,不在室内搅混空气,挺文明:“前段时间行桨的股价走势一直扑腾不起水花,今晚来这一遭,正好让几个头部资源方和投资人瞧瞧什么叫枯木逢春,传出去好让市值起死回生。” 纪望秋左手捧着盘蛋糕,右手挥开他哥制造的烟雾,挺烦躁:“我们进来时签了保密协议的,别太天真。” 纪明越不以为然:“保密协议能确保万无一失?别太幼稚。” 说完稍抬下巴又要吐烟圈,视线堪堪擦过二楼露台,戚缈心一紧,后退半步要转身,被眼疾手快的蒋鸷钳住小臂强行拖回他身前。 “又躲,”蒋鸷在他耳边低声,“那天在咖啡厅跟你说的你权当听了废话,是不是?” 双肩挨着堵胸膛,身躯两侧挡了两条臂膀,戚缈如何瑟缩都无路可退,只好放弃挣扎,撇着脸背过身尽量不让楼下人看见,轻叹也糅着股可怜劲:“哎……我只是不习惯,总感觉对不住纪少爷。” 这一来两人呈面对面的姿态,蒋鸷一低头就能蹭到戚缈的发丝,抬起脸那软发又追着他的喉结骚扰,左右都不够舒坦,到底还是没舍得放开:“我跟他又不是什么谈对象的关系,你怕什么。” 说得好像真谈上了他俩这会就是在偷情,戚缈被自己这逻辑吓了一跳,忙抬头澄清:“我们也没在谈啊,蒋生。” 怕楼下听见,他把声音压到最轻,蒋鸷可能没听清,俯低了些,耳朵送到戚缈嘴边:“说什么。” 整个人缩到护栏上,戚缈小声复述:“我们没在谈。” 蒋鸷偏过脸,月光下淡淡地看着他:“那更不用怕了。” 那丝残存的椰子糖香在戚缈鼻尖绕了一圈就撤离,蒋鸷不逗人了,退开后又看一眼楼下,纪明越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纪望秋得了清闲,蹲在树下继续挖那盘小蛋糕,乐得没人在他面前吞云吐雾。 咬上一根烟,蒋鸷说:“我先下去,你实在担心的话,等会儿再下来。” 此时下楼正好能碰见花园里的纪望秋,戚缈想也没想拽住蒋鸷的袖子,等对方脚步一顿问“怎么了”,戚缈却哑了火。 来时路上听闻纪望秋想寻机问蒋鸷要个联系方式,他心乱过吗,有的,只是说不出理由。 目睹纪望秋身旁的位置一晚上无人落座,他暗自庆幸过吗,也有,只是说不出理由。 眼下蒋鸷安静等他的回答,他依旧说不出理由,指间一松,任由那截袖子脱离掌控。 “没事。”戚缈盯着蒋鸷的嘴,猜想此刻难过只是有点替那颗椰子糖惋惜,“你怎么又抽上了呢……” “不抽,就装装样子。”蒋鸷拿下烟,端量了戚缈失魂落魄的表情几秒,折返两步走到戚缈跟前,像给扭蛋机投硬币似的,将刚才没收的感应卡投回戚缈的手巾袋里,不知能否抽出个没有心理负担的戚缈,“通行卡给你,什么时候想跟我谈了就直接说。” 戚缈思绪错乱:“谈什么……” “谈什么,”蒋鸷凑近点,垂眸看着投币抽出来的这个懵然的戚缈勾唇笑笑,“深度1v1,独立洽谈。” 蒋鸷离开后,露台仿佛一下子空落许多,冷风源源不断灌进来。 戚缈这一身价格三位数的西装在开车时尚且保暖,在室内偶尔会嫌热,被蒋鸷环在双臂间又觉得恰好。 此时孤零零立在冷风里,戚缈有些不知足地想,这个恰好似乎太短暂。 几分钟前戚缈还担心离护栏太近会让楼下人发现,这会双脚却不听使唤地挪过去,不出意外看到油罗树下交谈的两人。 这株落叶乔木即使掉光了叶子也还是有些碍眼,戚缈窥不见枝杈间蒋鸷的全脸,只见得他给纪望秋递了张卡片,又说了句什么,戚缈没听清。 他摸出口袋里的感应卡看看,又放回去。 纪望秋的蛋糕吃了好久,戚缈下去的时候他还蹲在树底攥着叉子刮盘子上的奶油,听觉先一步辨认出戚缈的靠近,他转过头,差点热泪盈眶:“小管家!” 元旦那天产生的隔阂像是随着这一声消散,戚缈弯身蹲到纪望秋旁边,单手伸到他面前,纪望秋就自然地把吃完蛋糕的盘子放到他手上。 “你搁哪蹦出来的啊,我一晚上都找不着你。”纪望秋挨近几步,脑袋靠到戚缈肩上,“还是你最好,对我不离不弃。” 戚缈对纪望秋抱有的愧疚感似乎一会浓烈一会又淡去,譬如此刻纪望秋卸去端庄假面交予他整副疲倦心神,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就会啃噬着他对名为蒋鸷的热源的憧憬。 这两者之间本不存在冲突,可他依然感觉矛盾又痛苦。 “我看见你跟纪先生满场子窜。”戚缈说。 “表面功夫罢了,烦得要死。”纪望秋打个呵欠,亮起手机屏幕,“他最想找蒋生聊天,可蒋生除了致辞那几分钟露过面,之后也是不见踪影,合理怀疑你俩串起来躲到哪个房间呼呼大睡,留我装着满肚子酒水摇摇欲坠。” 什么串起来,戚缈回想一下自己跟蒋鸷交叠靠在露台护栏的姿势,只盼纪望秋没察觉:“我只是找卫生间去了,没有跑去跟他睡觉。” 又添了句增加真实性:“别墅太大了,找了好久。” “哎呀我知道,你俩八竿子打不着的。”纪望秋说,“我刚刚倒是碰见他了,我哥前脚刚走蒋生后脚就出现,让他知道准得气死,谁让他这么背。” 他玩手机从不避讳戚缈,在几个常用软件转了一圈就点开电话本,掏出张卡片扔给戚缈:“你念我填啊。” “这是什……”戚缈截住话尾。 执锐资本,蒋鸷。 轻飘飘一张名片,比不过含有芯片的感应卡所具有的分量。 仅一人可见的朋友圈要留给他,深度1v1也只面向他。 “念啊小管家。”纪望秋在他胳膊上拱了拱脑袋,催促。 ……”戚缈放慢语速,像孩童识字,念出这串除第一个数字外便再无相同之处的陌生号码。 给别人的是工作号,给他的是私人联系方式。 从前至今,他习惯的是结毛球的衣服,脏了又刷洗的旧鞋,五块钱一大捆的中性笔芯,不断清除内存的老款手机。 他当惯了低人一等的异类,未预料过会成为仅此一份的特别。 “还要吗?”戚缈把念完号码的名片递还给纪望秋。 纪望秋说“不要了”,挂在他身上站起来,戚缈像以往每一次肩负小少爷的重量,左手捧着只纪望秋吃剩的盘子,右手把那张名片妥当置入的口袋。 印有蒋鸷名字的东西,再轻也是有分量的。 离开会场太久,返回大厅时活动已在收尾,后厨备了醒酒汤,正好供参与者在匿名反馈活动数据时顺手来上一杯。 戚缈先给纪望秋端一杯,纪望秋还是那句“不要了”,宁愿等下回程在车上倒头睡一觉。 戚缈便自己喝,细品慢咽与第一次吃到椰子盅时无异,都不能拂了这份熨帖的心意。 手机上的活动反馈做到一半,有佣人过来他身边低声告知,喝了酒不方便开车可以在别墅留宿一晚。 二楼走廊两侧的确一水儿的客卧供宾客休息,戚缈转头征询纪望秋意见,纪望秋昏昏欲睡:“都行,别跟我哥睡一屋就行。” 佣人分别交给两人一支客房钥匙,屋外忽传来声声震耳的烟花爆破,花攒绮簇映在落地玻璃上迷了一众宾客的眼。 戚缈顾着咂摸杯底最后一口醒酒汤,只是晚了纪望秋一步出去而已,花园和观景台就挤满了人,为并驱争先,神经绷了一晚上,烟花繁景下终于寻到机会松缓情绪,个个目酣神醉,不忘夸一句“蒋生会哄人”。 有些话,摆在明面是共识,揣在心里就成了一个人的秘密,戚缈无意争抢最佳赏景位,落脚在不起眼的花园石径,心脏与这北蚺山上的焰色共震颤。 蒋生会哄人,戚缈咂摸完醒酒汤又咂摸他人的夸赞,应许过戚缈会让他得到,就不止区区七秒。 紧攥的手也感受到麻意,好一会戚缈才醒觉过来是手机来消息时的振动。 他看一眼便转身跑向地库,不多时,一辆硬派越野沿车道驶出,主办方抛下一众贵宾,拐了个人暗度陈仓。 “不看烟花了吗?”戚缈被缚在安全带下,别墅明灯们被甩得好遥远,漫天彩光此时只坠落在他们眼中。 蒋鸷掌着方向盘,两分心思留意着左耳蓝牙耳机里播报的路线及眼前路况,其余八分都在副驾那人身上:“天高地阔,哪里都能看。” 戚缈想了想:“其实我觉得二楼露台也不错。” “我不把你拐上去,你就甘心拘泥在一层那个高度。”蒋鸷说,“二楼视野确实优越一些,可远远比不上走出来看得广阔。” 戚缈听懂弦外之音,沉默半晌,说:“我知道的,蒋生。” 蒋鸷驾轻就熟在被照亮的盘山路里游走,无心欣赏挡风玻璃外盛放的光彩,偶尔在后视镜里捕一眼戚缈眸心的细节就餍足。 北蚺山重峦叠嶂,夜间驰行时多得上空的璀璨才不太可怖,半个多小时后蒋鸷耳机里的导航结束,越野停在了一栋别墅附近。 无论户型风格或是景观规划都与山腰那一幢相差甚远,前方的庭院灯光幽暗,又恰好头顶焰火停息,显得那房屋更为萧索。 “……”戚缈看向左手旁,“你走错路了吗?” “应该吧。”蒋鸷沉沉注视着那栋别墅,眼神无端有些阴鸷。 哪有人连自己家都能摸错方向,戚缈揣测对方是顺风顺水惯了,难得碰一回钉子还让人目睹,所以才面露不爽。 稀奇于撞见蒋鸷这副面孔,戚缈觉得有些……可爱,又不敢声张,只是抿着点笑摸出手机:“需要帮你开导航吗?” “不用,”蒋鸷重新点火,“我再绕一下。” “好的。”戚缈维护这个男人的尊严,收起手机瞥向车窗外,这一眼不打紧,他瞪着停靠庭院侧边的那辆路虎惊诧,“那不是纪先生的车吗?” 蒋鸷扫一眼,伸手把趴到窗玻璃上的人扳回来,语气平平:“好像是。” “他怎么会在这里,”戚缈拧着脖子,直至蒋鸷给油加速,路虎被抛得再也看不见,他才转回眼,“总不能也走错路了吧。” “可能金屋藏娇。” “他不……”戚缈本想出于服务纪家的意识为纪明越辩解两句,思及纪明越多次夜不归宿,他顿然噤声。 越野已重新驶回正轨,蒋鸷向右侧偏了偏脸:“怎么了,发现自己判断失误,很失望?” “没有,”戚缈赧然谈及这话题,“他都二十七了,在……那方面需要发泄一下也很正常。” “我比他大三岁,”蒋鸷说,“你意思是我也找个人发泄一下才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戚缈震惊地看向这个逻辑怪,“每个人有不同的发泄方式,不一定非得是这种。” “我生活比较寡淡,”蒋鸷稳稳地控着车速,“你给我提供个思路。” 不敢再乱说话,生怕踩到哪片雷区,戚缈掐着安全带斟酌许久,想起纪少爷见了街边小野猫就心花怒放“咪咪咪咪”喊个不停的模样,戚缈十分放心地挑了这片安全区:“可以金屋藏猫,下班回家逮到怀里揉一揉,很舒服的。” 蒋鸷一拽车盘,利落过了个弯道后笑开来,眉眼间的阴郁都消退不少:“建议得不错。” 第22章 后半段路两人没再怎么说话,蒋鸷心里头权衡着事,加之察觉副驾上的人垂着脑袋有点乏,便暂且收了心瘾不去逗他。 平日只消跟在纪家小少爷身后一声不吱,今晚参加的晚宴需要绕脑筋,跟他拌个嘴还要耗心神,蒋鸷体谅人,给予戚缈过渡状态的空间。 而戚缈搭在大腿的两手捧着手机,间或偷瞄一眼前路,手机界面显示设置静音的导航路线。他怕了蒋鸷的方向感,未雨绸缪地观察着途径,以备突发状况他能随时告知。 幸好手机及早换了防窥膜,主驾的视角看不见,否则又不经意伤了这男人的自尊心。 越野几度偏航又重回正道,戚缈心惊胆战又欲说还休,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蒋鸷生生耗了翻倍时间,熄火时脸上却寻不见多少疲惫或暴躁,反而有种兜风散心后的悠然,戚缈搞不懂这个人。 在外面兜转太久,离开前还宾客如云的别墅大厅,此刻安静无人,连现场都已被佣人收拾干净,只体贴地留着一圈筒灯,光线柔和,还原了一处居所该有的样子。 无暇思考留宿的人是否都已回房歇下,戚缈看着眼前大厅的原貌,恍惚间感觉今晚的宴会像一场梦,这种体验式学习来之不易,也许过后他仍要当回那个低眉顺眼的身后随从。 “在想什么,”蒋鸷在身后出声,“晚宴中途跑到二楼躲懒,这会儿惋惜起来了?” 这把嗓音像是游离在梦境之外的唯一现实元素,戚缈回头,触及蒋鸷眼神这一刻才迟觉,今晚吸收的知识是真的,尾戒无色钻的触感是真的,漫天盛放不止七秒的烟花也是真的。 正因蒋鸷所赋予,一切才得以真实。 “没有躲懒,我不是……”戚缈想了想,理直气壮道,“我不是为了跟你谈吗?” 蒋鸷看着他沉默一会,赞许道:“嗯,是,从屋里谈到野外。” 人家攥着私聊通行卡独立洽谈是赚被投机会,戚缈自认是挣经验之谈,他看蒋鸷心情不错的模样,于是继续哄:“蒋老师规定的教学场所,你说了算。” 蒋鸷看他卖力的样子就想笑:“你还挺爱角色扮演。” 挺晚了,蒋鸷让戚缈上楼休息,戚缈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查看明日气象,以防回程遇上坏天气不好下山:“可惜明早是阴天。” 白昙市冬季的大晴天很难得,蒋鸷问:“怎么,阴天容易睡过头?” 正要说闹钟喊不醒的话别锁门,他进去把人弄醒,结果戚缈小声嘀咕:“还想看日出的。” “又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蒋鸷乐于见戚缈在他面前提诉求,可他好爱逗弄人,“喜欢的话,下次不拍图片,在朋友圈发仅你可见的录像。” 可录像远不如亲眼所见壮观,许是在蒋鸷这里得到太多曾经奢望却不敢开口讨要的东西,戚缈觉得自己私欲膨胀,明明才生出念头要亲自喂养这条大鳄,到头来倒像他自己被养刁。 像自言自语,也像试探索取,戚缈声音又低了一个度:“七秒不够。” 落在蒋鸷耳中自动过滤为“戚缈不够”,又因为不敢高声,撒娇都变得很委屈。 多年混迹谈判桌,蒋鸷没听过这么好满足的诉求:“知道了。” 戚缈眠浅又认床,本以为今晚换了个环境会失眠,没想到一夜无梦到天亮,振动闹铃将停才悠悠转醒。 别墅很静,保姆提前在楼下餐厅备好了两人份早餐,戚缈一问,才知道昨夜留宿的只有他和纪望秋。 “怪怪的,”纪望秋睡饱觉,脑力满值又开始天马行空,“难道只有我们享受了特殊待遇?” 戚缈拧着脖子睃巡了遍一层,没见着蒋鸷身影,暗想这人果然注重形象,这个点卸去了精英外观就不肯露面示人。 收回眼,戚缈问:“你昨晚很早就睡了吗?” “嗯啊,烟花没看完就倒头睡了。”纪望秋大口咬着椰香吐司,“不过肚子里装了太多酒,半夜起来跑了好几趟厕所。” 说着他就挨到戚缈胳膊上发出疑问:“第二趟才听见你房间关门,那会儿都快凌晨一点了,你这么晚才睡吗,跑哪去了?” “……”戚缈在这小少爷面前的谎言越撂越高,“我烟花看一半跑去找卫生间了。” “你也被灌满了?”纪望秋感叹,“那也用不着撒到凌晨一点,撒锁链呢。” “没有,”戚缈嘴里塞着吃的,答得含糊不清,“那会儿楼下卫生间满员,我……我跑外面去了。” “野外露屁股啊!”纪望秋低呼,“真有你的,小管家。” 好粗俗的用词,戚缈心说幸好蒋鸷不在场,否则亵渎了对方高贵的耳朵:“荒郊野岭,没人看见。” 吃完早餐,保姆送客到门口,蒋鸷始终没有现身。 不告而别似乎很没礼貌,等车热的工夫,戚缈亮起手机点开蒋鸷的聊天界面,感谢的事与道别的话在脑海里溜了一堆,一帧一幕无从挑拣,最后总结成一句:蒋生,昨晚你让我感到很舒服,谢谢你。 车热好了,戚缈撇下手机,打转方向盘滑出车道。 稠密阴云从除夕飘到正月初一,又从室外低空飘到纪家别墅里。 纪家向来是没什么年味的,纪向桐没出车祸前每年尚还有公司高层组队上门送礼,今年尤为惨淡,纪明越早料到这局面,连居家服都没换下,把笔电抱到大厅,听着节目看报表,图个氛围。 纪望秋上午约了高中同学出去,戚缈惯例要接送,换好衣服揣着车匙戳在门厅,等这位换个衣服要在镜子前扭三圈的小少爷。 “砰”一声,头顶忽传来甩门的巨响,比今早隔壁屋闹鞭炮还吓人,戚缈和纪明越遥遥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望向二楼。 没等纪明越呵斥纪望秋大过年的发什么疯,纪望秋就穿着新买的红外套风风火火跑下来,像朵飞奔的火爆小玫瑰。 奔到大厅茶几前,纪望秋把手机往他哥面前一摔,怒气冲冲到词不达意的地步:“你!这头条……你搞的鬼是不是!公司是走投无路了吗现在,你拿我跟蒋鸷做文章!用这种腌臜手段投机取巧,你有病吧你!!” 这番气话说得没头没尾,提炼关键词却很好理解,那个名字从纪望秋口中冲出来又戳刺向戚缈的耳膜时,他的喉结往上滚了滚。 近乎比纪明越不明所以拿起手机更快一步地,戚缈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未懂得自己慌什么急什么,更不知哪个媒体哪方板块的头条,仅凭理智直接搜索蒋鸷二字,最新资讯便堂而皇之扎入眼帘。 【风投猎隼私宅密会,行桨公子剑走偏锋!】 一张疑似偷拍角度却异常清晰的照片占据版面,照片中两位主角长相养眼,被奉为投资圈神话的执锐创投人长身鹤立于树影下,叼烟的侧脸英俊立体,与他相距甚近的行桨集团小公子捧着块蛋糕笑意盈盈,双颊染一抹不明显的酒后淡红,非知情人看来更像羞态。 分明是视角不明的照片,却因恰到好处的明暗光影以及两人的出彩面容而逼近具有高级感的电影剧照,连带双方关系都惹人浮想。 戚缈还在为这张照片失神,纪明越已经一目十行掠完这篇共具财经娱乐双重性质的文章,且抑制不住地笑出声:“你挺牛啊纪望秋,之前还给我嘴硬,转头自己攀上去了,那之前跟哥倔什么呢?” 纪望秋狐疑道:“不是你找人拍的照片?” “你有脑子吗,我想拍也得预测到你会私下找他好吧,再说在签了nda的前提下还擅自散播图片,项目谈判关头,我供着这尊佛都来不及,会冒这种险?”纪明越道,“不过这次也算让你误打误撞上了,无论偷拍的人居心何在,对我们来说都利大于弊。” “……”纪望秋神色复杂地将手机抓回手里,扣上棒球帽朝门厅走,“你清者自清,不代表蒋生那边不会疑神疑鬼,你先想好应对策略吧。” 纪明越看着他边走边压下帽檐的动作哼笑:“行了,不用你操心这茬,待会儿我打给蒋生拜个年。” 大年初一上头条,纪望秋很暴躁,抬脚先后甩飞两只棉拖换上球鞋,胳膊肘轻撞发愣的戚缈:“走了小管家。” “哦,好。”戚缈慢半拍回神,才发现迟未触碰的手机已自动熄屏,纪望秋没察觉他的异样。 俯身捡起被纪望秋甩得东一只西一只的棉拖摆放整齐,戚缈拉开玄关门,近车前按解锁键的指头都有些无力。 白昙市是旅游城市,节假日的大街更加寸步难行,戚缈的思维如路况窒碍,车行至目的地,可他试图理顺的东西仍似迷雾蒙蔽。 纪望秋唤他一同参加聚餐,反正都是认识的人,戚缈婉言拒绝了,他向来寡言,跟其他同学实际没什么交情,同龄人相聚嬉笑闹腾,他静坐一旁反让人家顾虑。 “你上去吧纪少爷,我有点馋附近那家面馆,想去吃个馄饨面。” 待车里只剩自己一个,戚缈半晌没动作,许久才摸过中控台的手机,不惦记信口胡诌的馄饨面,惦记手机里没读完的界面。 快速将那张照片拨上去,戚缈倚着靠背浏览底下文字,通篇文稿除了猜疑蒋鸷与纪望秋之间的关系,更推测行桨集团这家跌落神坛的民企巨头会否借执锐资本之力重振旗鼓。 忽然,界面顶部一闪,新闻稿中的主角之一发来消息。 z:【图片】 戚缈戳开看,是两天后的天气详情,低云量,低风速,降水概率百分之零。 这片聊天界面覆盖于头条新闻之上,逐渐熟稔的对话与那张剧照似的新闻配图对比鲜明,戚缈恍觉自己像插足别人感情的—— 不等他搜寻到恰当的形容,迟迟未等来他回复的蒋鸷为他解谜:过两天适合看日出,要不要再来一次北蚺山? 除夕前夜之后,对戚缈来说“北蚺山”不再是一个七秒的录像,不再是方向未知的朋友圈定位。 是开阔眼界重拾自由的闭门晚宴,是众人赞誉“蒋生会哄人”的烟花繁景。 是晦暗中尾戒的温度,蒋鸷唇边的洋甘菊香;是大胆脱轨几十公里的兜风,凌晨之际承诺的日出。 可现在,满心不知名的踟蹰和低落竟赛过对日出的期盼。 窗外街巷喜气洋溢,车内空气趋于凝固,戚缈分不清自己是诚实还是嘴硬,只知句子发出那一刻有几分破罐破摔的置气。 “我不想上头条。” 第23章 发送完,戚缈才反省语气是否太冷硬,都怪一时情急,他应该先道一句祝福,再后置一枚表情。 临时撤回显得欲盖弥彰,思前想后又错过弥补时机,戚缈发泄般的捏拳轻砸了下方向盘,他真的太不会说话,他还是适合保持沉默。 一篇添油加醋的新闻先搅乱他的情绪,后冲散他的理智,戚缈决定从根源解决问题,切入后台打算将浏览器的搜索界面推出去,好巧不巧恰有来电,戚缈没收住上推动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头一秒挂断蒋鸷的来电。 “……” 何谓火上浇油,戚缈终于深有体会,眼看为蒋鸷建立的安抚体系刚摞好一砖一瓦就要面临崩塌,戚缈什么都不管了,重返聊天框就要道歉,没成想蒋鸷的消息比他快一步:生气了? 一秒都不敢犹疑,戚缈快速戳字:没有,是我不小心挂掉了[快哭了] z:非要在今天说不吉利的话么。 z:给你一次复活的机会。 才读懂蒋鸷话里的意思,对方的电话再一次打进来,戚缈接通,弥补似的喊了声“蒋生”。 “嗯,活过来了。”蒋鸷的声音在电话里又变得温缓,“新闻推送到你手机上了?” 没承认自己是特意搜索,戚缈低低“嗯”了声。 “生气了吗,”蒋鸷问,“还是难过了?” “没有生气,”戚缈先否定前者,可似乎哪种心情都让他不愿深究自己对这件事的在意,索性无知无觉停留在懵懂表面,“也不是难过。” “那如果和我站在一起就得面临上头条的可能,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跟我见面?” “不是的,”戚缈立马回答,只有这件事他明确知道答案,“每一次跟你见面都很开心。” “那现在要见吗,”蒋鸷说,“不答应的话,要怎么证明真实性?” 戚缈扭头望向悬灯结彩的购物中心,连聚餐带看电影,他清楚纪望秋没个四五钟头出不来,但还是不欲走太远:“我可以请你吃馄饨面吗?” 不出三十分钟,蒋鸷叩响了戚缈的车窗,穿低调的休闲大衣,头发没特地打理,高挺鼻梁架一副银边的防蓝光镜,比之媒体镜头下要多几分区别。 隔一面玻璃,戚缈呆看了十几秒才降下车窗:“好快啊。” “前晚才开口讨要的日出,今天就不情愿看见,我担心晚出现一秒,你转眼就要反悔。”蒋鸷抽掉脖子上的围巾压下身,肘部搭着窗框,“面馆在哪里?” 面馆避开游客密集区,隐在附近一条名不见经传的老胡同里,私家车挤不进去,戚缈要跟蒋鸷徒步这段路。 青天白日下的校道,紧挨酒店的咖啡馆,风静人稀的江畔,北蚺山别墅远离芸芸宾客的二楼露台……戚缈熄车的一瞬在脑内走马观花,原来他和蒋鸷独处过的时刻已经那么多,而每回都有幸不被深藏的镜头注意,也不知自己刷个头条新闻就风吹草动什么,他又不是玉叶金柯的纪家小少爷。 勾起钥匙推门,弯身迈出来时脖子上微微一沉,他愕然抬脸,是蒋鸷把自己余温未散的围巾挂到了他颈上,又在他直身时顺势绕两圈。 看着戚缈被挡住口鼻只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眼眸,蒋鸷说:“你我都乔装过,现在不用担惊受怕了吧。” 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戚缈出奇地嗅到与那件被拿去送洗过的打底衫同一款的西普香调,莫名让他很有安心感:“没有害怕。” 事实上,戚缈并不认为让蒋鸷耿耿于心的侍茄是多出格的行为,一遍遍卸去惯常身份,与不应该的人共享偷来的时光才是。 和蒋鸷并肩走入胡同里,戚缈低头看看蒋鸷手握身侧的长柄伞:“蒋生,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总是伞不离身?” 他举目瞧一眼头顶:“今天应该不会下雨。” “因为暴雨总是毫无征兆,我不信气象判断,只能做到有备无患。”蒋鸷云淡风轻道,“体验过一次就会心有余悸。” 可蒋鸷留给戚缈的印象往往是面料高端的衣裤纤尘不染的鞋履,每根头发丝都跟随主人得体,他说:“想象不出你淋雨的样子。” “那次在锦肴居,”蒋鸷指的是为戚缈点过椰子盅的那家园林式餐厅,“如果我没带伞,不是正好能让你撞见一次么,可惜你仅有的两把伞都留给了纪家人,反而让我见你湿了身子。” 面馆到了,戚缈伺候人惯了,扬手撩起木葫芦门帘想让蒋鸷先进,不巧蒋鸷也抬臂,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双双立定在门前,蒋鸷有些无奈,这次不打算退让:“几次拒绝我给你撑伞,连进个门也要跟我论礼数吗?” 戚缈妥协了,放下手迈入门内,小声道:“蒋生好强势。” 门帘垂落碰撞出脆响,蒋鸷缓步跟在他身后:“这都能叫强势,真正发力的时候你别躲开我就好。” 两人挑了角落的位置,戚缈抢先扫码,让蒋鸷在他的手机点餐。 蒋鸷评价:“你也挺强势。” 戚缈扒拉下挡脸的围巾,好声商量道:“你就吃我一次嘛,不要拒绝我。” 蒋鸷浸淫名利场,哪有曲意迁就过谁人,却在戚缈并不威逼的眼神下甘心妥协:“好。” 各自点了一份面后搁下手机,戚缈刮了刮鼻梁,问:“那篇新闻稿,你打算处理吗?” “挑浏览量最高的日子推送,花钱撤稿已经无济于事了,反正通篇是猜测,我出来打假绯闻或证实合作反而自乱阵脚,摸清对方目的前,还不如任由它沉底。”蒋鸷盯着戚缈,“那天你在二楼应该目睹了全程,有见过哪个可疑的人吗。” “没有,我……”戚缈撞上蒋鸷陡然严肃的目光,心里无端发紧,并非为没做过的事所心虚,而是想到自己或许也会成为对方眼里可疑的一员而无措,“我眼睛一直在追着你。” “我知道。”蒋鸷哑然失笑,“那晚的来宾应该都明白新闻标题所言非实,上当的只会是没被邀请参加晚宴的人,不排除有人探到执锐计划给行桨新项目注资的口风,拿这种大胆又隐晦的方式抖出来乱乱敌心。” 这个“敌”,或是指行桨新项目的竞品对手,或是指先前见势不妙退出项目的资方,可在戚缈听来,蒋鸷话里话外都似直指纪明越故作聪明。 直面他方时戚缈尚能深思熟虑谨言慎行,面对眼前这位最是让他松懈戒心的、宽纵他一切舛误的,他屡屡反思仍是学不会撑起一张精明面皮,神情是一贯的诚恳:“别人我不清楚,但这事绝对跟纪少爷和纪先生都没关系,我能保证。” “绝对?”蒋鸷轻扬眉尾,“你这么信任他们。” 双方阅历悬殊,戚缈深知真心所言落在蒋鸷耳里大概就是一席蠢话,他提提嘴角,声音随埋头的动作低下去:“蒋生自有判断,不相信我也没关系。” 这时两碗面端上来,腾腾热气如薄纱,遮挡于眼前使戚缈的面容有几分看不清。 蒋鸷拿起戚缈餐盘的筷子置于对方面碗上,动作间白雾被挥散:“不管是谁搞鬼,回去查一下花园监控就一目了然,来宾都是签过nda的,谁违约都脱不开追责。” 强势完又温和,蒋鸷说:“吃吧,请客的不动筷,我也不好意思。” “嗯。”戚缈轻抬眼皮,触到蒋鸷的视线又垂下,“你也吃。” 箸尖偶尔扫过碗底发出清响,两人没再说过话,戚缈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囫囵解决掉一碗馄饨面,抱起碗将清汤喝得一滴不剩。 习惯使然,放下碗时他见对面已经搁了筷,便推开自己的餐盘,捧过对方吃剩面汤的那碗,含住碗沿就要喝下去,直到一只大手快速伸过来—— 蒋鸷用手掌横档在戚缈和那碗面汤之间,以阻止他把脸进一步往碗里埋,同时难以置信地低喝:“停下!” 掌心燎起痒意,蒋鸷分不清是戚缈的刘海还是戚缈的长睫,他没有自乱阵脚,却先乱了心:“你连这也要包揽?” 戚缈这才如梦方醒,他和纪望秋同桌而食惯了,解决对方的剩菜已成家常便饭,却是第一次被叫停。 蒋鸷的指掌似是比刚端上来的汤面还灼烫,戚缈缓慢放下碗,那只手便也从他眼前挪开,沿路拨开他的刘海,捻过他的眉尾痣,在他来不及反应时滑下来,用指腹揩去他嘴角沾染的一点汤水,将他下意识的道歉抵挡回去。 叫他什么都说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 被面汤余热熏过的一双眼清润透亮,透过它们,蒋鸷寻不见任何谜底,戚缈是积习难改要为别人打扫残局,还是为了哄他做到这份上。 可无论是哪个答案,都不是蒋鸷想要的方向。 他要这双眼睛盛烟花,盛挡在伞沿外的雨水,盛未来每个宴会最明朗的灯。 要这双眼盛为他妥协的他。 “我是不信气象预判,”蒋鸷败下阵来,“我信你。” 第24章 一碗面吃下来,戚缈后背蒙了层薄汗,返回停车点途中仍感觉黏糊糊,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 右眉尾至嘴角的那一片区域犹有触感,温和强势并存,来自一个人实实在在的哄慰,为戚缈抹去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在他心头存留的印迹,抚平他自以为不被相信的难堪。 得来蒋鸷亲口作证的信任,戚缈是高兴的,觉得自己帮助纪望秋他们消除了在蒋鸷眼中的嫌疑,但似乎也不尽然是为这一点高兴。 他时不时抬起手,用食指关节蹭一下眼尾,再拿手背碰一下嘴角,蒋鸷察觉,问:“脸怎么了。” “痒。”戚缈概括具体感受。 蒋鸷就走在戚缈右方,侧目能将那半张被蹭红的脸庞看得清楚,他微皱眉头:“面食过敏吗?” “没有,”戚缈明亮的眼眸织了片彩,不再艳羡能融入节日氛围的所有人,“被你摸过,后劲很足。” 没意料到是这个回答,蒋鸷默声看他片刻,才道:“这么不经碰。” “都可以碰的,碰一下又不会过敏。”离车近了,戚缈边说边掏车匙摁解锁,“蒋生,谢谢你今天陪我过节。” 蒋鸷故技重施,按住门把不让人打开:“你没回答我,后天要不要看日出。” 险些忘记今天见面前两人的话头,戚缈捏着车匙斟酌言辞,转过身来背抵在车身上,门齿轻刮了下唇肉,试探性地问:“要喊上纪少爷一起吗?” “喊他干什么。” “我不能长时间离开他。”戚缈也意识到自己今天太不讲理了,竟敢屡次三番意图让蒋鸷接受他的观点,“我很想跟你走的,可是我不能丢下他,除非他哪天亲口说不需要我了,否则——” 头顶落下一声轻叹,戚缈茫然抬眼,蒋鸷偏头看着他:“意思是你以后谈恋爱了,也要拉上你恋人一起跟在他身后当保镖?” 从没有过这种假设,戚缈微微睁大眼,喉结都局促地滑了两下:“我怎么可能谈恋爱,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啊。” “哦,”蒋鸷面色平淡地换了个说法,“那他谈恋爱了,你也要跟着,人家拥抱亲吻,你明晃晃地盯完全程。” “不是!”戚缈有点急了,学习上得心应手的人此时追不上对方一点逻辑,“我……我可以跟得远一点,不会打扰他们。” 一声轻笑从蒋鸷喉间逸出,戚缈闭紧嘴,感觉又遭人笑话了。 以蒋鸷的角度,街上人流如织映在窗玻璃中,而戚缈伫立前方尤其格格不入,这世间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特别的人。 那声笑没有半点嘲弄的意思,蒋鸷只是觉得拿戚缈无计可施:“你真尽职。” “你生气了吗?”戚缈问。 蒋鸷反问:“你指的哪方面?” 兜里的手机振动截住了戚缈的回答,他看一眼来电后立马接听,边拧脖子朝购物中心大门张望:“吃完了,我就在门外。” 蒋鸷没特意避让,无声目视着戚缈的动作,不用动脑筋都猜得出对面是谁。 “要换场地吗?”戚缈收回眼,低头看着蒋鸷越过他身躯右侧搭在门把上的那只手,“半小时?没事,我等你。” 挂电话后,戚缈抠着手机壳边缘,续上中断的话题:“我也许看不了日出了。” 仿佛日升日落不是任何人免费观看的自然现象,而是独独赋予他一人却被回绝的精心操控。 蒋鸷说:“你又欠我一次。” 戚缈眼睑微垂很失落的样子,左手在兜里掏了掏,摸出个椰子糖递给蒋鸷。 . 蒋鸷没接:“这招不管用了。” 他说:“糖都是我买的。” 于是戚缈蜷起手,糖纸扎得掌心肉刺痒,他低叹一声,用指关节碰了碰蒋鸷的大衣扣子,想不通要怎么办才好。 可在蒋鸷看来这其实不是什么错失就要弥补的事情,戚缈总是不懂基于独立面所掌握的拒绝权,总是把不相关的人囊括于考虑范围内,总是把自我落在因素总和的最末尾。 扣住门把的左手一紧,蒋鸷将车门拉开,攥着戚缈的肩头把人塞进去,维持俯身的姿势注视对方:“今天我让步了好几回,你听我一次话怎么样?” 想也没想地,戚缈说:“好。” 蒋鸷道:“你还没问是什么事情。” “都可以的,”戚缈自认没有哪次被蒋鸷深度为难过,“我会尽力办到。” 这般毫不迟疑,表情与方才答应纪望秋再等半小时如出一辙,似乎关于戚缈自己,时间是可以被作废的,情绪是可以被忽视的,人生是可以被摆布的。 万语千言抵在喉间,蒋鸷为迟钝的人先拆解第一句:“以后不许再吃别人吃剩的东西。” “……” “纪望秋的也不行。”蒋鸷明确点名,要抽去戚缈每一根盘踞在他人生命里的藤蔓,“你刚才答应过能尽力办到。” “好吧。”戚缈笑了笑,第一次被人指出要纠正这个行为,“不过我要慢慢改。” “以防你忘记,”蒋鸷说,“每吃掉一次,就跟我说一声。” “管得好严啊,蒋生。”戚缈不可思议道,只能把这归为一个投资者全方位的严谨性,“是要记账吗?” “嗯,要罚的。”蒋鸷说得轻悠悠,玩笑似的,“能答应吗,这件事。” “可以,”戚缈终于做出了今天的第一次妥协,“会听话的。” 蒋鸷直起身,刹那间被挡在他身后的日光直直扑向戚缈的脸庞,就好像这依然不是谁都能免费获取的自然现象,而是他做出正确选择所得到的奖励。 戚缈飞速瞄了眼购物中心,对纪望秋的磨蹭速度门儿清,他估摸着还有时间用心跟蒋鸷道个别。 “我走了。”蒋鸷见好就收,占一次上风暂且就足够。 戚缈却极快地伸手拽了下他的大衣前襟:“等一下。” 趁着蒋鸷再一次弯身,戚缈抽掉脖子上的围巾搭到对方颈上,手顺着围巾两端滑下来,他轻拽着没松开,商讨般问道:“那我今天没把你的东西吃进嘴里,应该不用惩罚吧?” 围巾掩住了轻微滑动的喉结,蒋鸷看似大度,沉声道:“这个不作数。” 第25章 两天后,戚缈大概咂摸出了蒋鸷惩罚的力度,前一晚他没留神顺手捧起纪望秋夜宵吃剩的小半碗拌土豆粉,隔天上午就没能从蒋鸷的朋友圈等到之前承诺过的日出录像。 他迂回地问“蒋生今天睡回笼觉去了吗”,近中午蒋鸷才应:刚刚在开会。 骗人,戚缈心想,明明早上转发的资讯底下还刻意地添加了北蚺山的定位。 但蒋鸷紧跟着补充一句“线上会议”,他又变得深信不疑。 戚缈坐在纪望秋对面吃午饭,边分心在屏幕戳着字:你好辛苦啊蒋生,我和纪少爷还有十来天才开学。 蒋鸷:在聊行桨的尽调结果,打算年后复工就加快上会进程。 细节是断然不能外泄的,戚缈便避开这一话题的延展:难怪纪先生这两天也早出晚归。 原本他是理解为纪明越同样对这个被投项目劳心焦思,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刻又及时撤回手指,记起北蚺山另一座别墅前停的路虎,顿时不确定纪明越是去忙工作还是忙睡觉了。 删去刚打好的字,戚缈改了句避重就轻的回复:蒋生好高的效率,好强的执行力,好正的领导形象[强][拳头] z:可以不用硬夸。 戚缈:我就喜欢硬的。 这顿饭戚缈比纪望秋稍快一步停筷,纪望秋按停手机里的下饭剧时,抬脸已见戚缈抽了纸巾在擦嘴。 桌上罕见地吃剩一堆,纪望秋挺意外戚缈今天的食量:“不吃了吗?” “……嗯,”戚缈心虚又坚定,另外还带了丝对被浪费食物的不舍和愧疚,“吃饱了。” 距离寒假结束不剩几天时,纪望秋开始赶开学要交的经济案例分析报告,戚缈陪在他身旁,两成做指点,其余八成往他嘴里喂薯片。 纪望秋分不清是赶死线赶得恼火,还是吃油炸物吃得上火,吐着舌尖推开戚缈投喂的手,说不要了,戚缈就转手把这最后一块薯片塞自己嘴里,刚咔嚓咬碎,他愣住了。 拿起手机怼着掏空的薯片包装袋拍了一张,戚缈把图片发给蒋鸷:不小心吃掉了纪少爷剩的最后一块薯片,这样也要罚吗? 戚缈:也是我喜欢吃的呢[可怜] “对了,我上次不是问蒋生要了号码吗,”纪望秋用零食解乏不成,猛灌一口酸奶压下舌尖麻意,开始用聊天提神,“他话好多啊……” 戚缈一瞬掐紧手机,自他发出消息至现在两分钟,他已经亮屏熄屏数十次,手机仍静悄悄的。 “但感觉都是废话。”纪望秋撒开鼠标又喝一口酸奶,“嘶……好麻啊舌头,说话费劲。” 戚缈起身去给他端了杯水,换平时准得哄纪少爷别再折腾了,今天转了性子,佯装不在意地追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怎么说呢,比如我一时兴起给他发个下午茶图片,问他加餐么,他说会考虑持续加仓,然后丢来一大段让人两眼发黑的股市行情,让人毫无回复欲望。” 掐住手机的手松了松,戚缈说:“可能他答应了纪先生要带你学东西,言而有信,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这也就算了,”纪望秋接着吐槽,“我问他连续盯盘四小时,换作是司机都疲劳驾驶了,中途有空上厕所吗,你猜他怎么答。” “谢谢关心?”戚缈问。 “不,他说明天要去上交所,然后跟我探讨近期值得关注的债券。” 戚缈就笑起来,纪望秋匪夷所思道:“好笑吗?” “好笑啊。”戚缈说,“感觉是个很风趣的人。” “……哪里风趣,这叫死板,要不是我哥盯得紧,我都不想舔着他。”说到这里,纪望秋对着好半小时没动过的案例分析沉默了会,拖出预先找好的几篇范文,修改了字词和语序扔上去。 眨眼间分析报告宣告完成,纪望秋刚要点击保存,戚缈按住他的手:“这应该不太好,纪少爷。” “随便吧。”纪望秋抽出手臂起身,晃到床前砸进戚缈刚给铺平整的被子里,“我根本不喜欢这个专业,也弄不懂那些高深术语。” 无人再作声,屋子里像滞积着一滩死水,从纪望秋高考完被父亲寄予厚望填下这个专业便开始恶化,从戚缈被领到这个家便开始发臭。 安静地看了纪望秋好一会,戚缈放下毫无响应的手机,摸过鼠标将纪望秋潦草修改过的后半篇案例分析删掉,指下几乎没有停顿地敲击着键盘重新撰写起来。 紧闭的门窗隔绝了楼下车声,卧室门被急促叩响时,戚缈刚要敲下最后一枚标点,纪望秋则从酣梦中被噪音强行揪出,两人相视一眼,纪望秋从床上弹起来跑去开门。 戚缈只来得及把修改完毕的报告点下保存,纪明越的眼神从字句密匝的电脑屏幕和他的脸庞不轻不重地拂过,没说什么,转头催促着纪望秋:“赶紧换个衣服,出门。” “怎么了?”纪望秋问。 “我的消息你给一律屏蔽掉了是吗,”纪明越尽量保持平和,“爸爸出事的那起交通案今天开庭审理,我们过去一趟。” 纪望秋一怔,一言不发去衣帽室换衣服。 戚缈直挺挺戳在当间,门口被纪明越堵着,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替纪望秋代笔作业的行为被亲眼撞破,他等待着诘问与斥责落在头上,但直到纪望秋从衣帽室出来,纪明越都端着那副冷肃的面孔没朝他递来一眼。 纪望秋抓了抓昨晚没洗的头发,扣上棒球帽朝门边走,发觉他哥没挪身,他仰脸道:“走呀,刚不还紧赶慢赶的吗。” “纪望秋。”纪明越仍不动,看着他弟没被纷繁琐事打磨过的一双眼,叹了口气,“我早上出门急没跟你说,医院昨晚发出了病危通知书,这事捂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市场反应和舆论环境都极大可能出现对行桨不利的局面,等执锐联合注资的信息全面公开才触底反弹已经太迟了。” “过年那天我跟蒋鸷在电话里聊了那篇头条新闻,我听他口吻,应该不太介意,甚至是默许的。”纪明越放慢语调,“所以我想,要不要正好借风使舵。” 椅子腿贴着地板忽而发出短促的一声响,不很刺耳,但在没人说话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戚缈扶住因倒退而被他绊到的椅子,敛起桌上几张学习资料,神色平静道:“我先回自己那屋。” 在涉及敏感话题时有意避让,戚缈认为此番反应足够识时务,却在缩着双肩从纪明越身旁挤过去时,感到芒刺在背,仿佛他制造那么点噪音已是罪大恶极。 戚缈掩门的动作轻且慢,纪明越的嗓音飘进他耳里:“如果你真入了他的眼,小秋,就当是为企业着想,你愿不愿意暂时跟他建立联姻关系……” 门锁扣合,戚缈本以为预料中的纪望秋大发雷霆厉声反抗的言语会穿透门板,但没有,纪望秋延迟许久的回答很轻,却依然如针尖有力地刺向戚缈的耳膜:“我有个条件。” 走廊的脚步和楼下车轮子先后从戚缈受伤的耳膜辗轧过去,像是失聪,四周归为寂静,只剩体内一颗失频的心脏在呼救。 纪向桐会死吗,会吧,然后他将蹚出这摊死水,即使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纪望秋会脱离他的追逐吗,会吧,然后他将望着他庇护的小少爷独自奔向广袤无垠的大世界。 蒋鸷还会和他见面吗,不会吧,毕竟他找不到理由去充分证明,蒋鸷的尾戒光辉与黎明日升,全都能单独赋予他一人。 手机里各时段的振动闹铃一遍遍响起又静息,一点该去午休,两点该睡醒温书,三点该去练字,四点该去健身室活动筋骨…… 可似乎由这个下午开始,戚缈身上自带的那副秩序感已然失衡,他呆坐在床尾,搭在床沿的手握不住半点力气。 天空泼了墨,保姆上楼敲门询问要不要吃晚饭,戚缈捡回点神思,隔着门说“不用了,谢谢阿姨”。 纪望秋他们自下午出门就没再回来,戚缈拖着麻木的身子去洗澡,抬起无力的双手把头发吹干,刚关掉吹风机,盥洗台边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同时屏幕亮起,不为人知的“z”备注如今夜的第一颗晚星晃入戚缈眸心。 于是这声振动彷如秩序失衡中的一个意外闹钟,戚缈从迷雾中惊醒,力气悉数归拢,但也仅仅足够支撑他胡乱抓起一件外套,边扬手往肩上裹边拉开门跑下楼。 玄关明灯,沿路昏光,幽幽沉月,戚缈踩着随时会脱离足下的棉拖,披着种种不属于他的光色,匆匆跑过两百多米,最后在蒋鸷的目光中急急刹停。 他发现原来,千头万绪,会有终点。 “蒋……”戚缈喘不匀气,竭力维持的礼数只撑起一个姓氏。 想冲对方弯眼,眉尾处曾被蒋鸷触过的位置却有些发痒。 戚缈只好抬手去蹭,手背碰到眼尾,才发现痒的不是被蒋鸷触过的位置,是夜风太会招惹人。 裹在身上的外套一紧,戚缈被蒋鸷伸手薅住了两片毛绒绒的衣襟,视网膜中所有光色骤成乱影,反应过来时,他的尾椎已堪堪抵住引擎盖,双脚也被迫悬空地面。 “哎。”蒋鸷把人堵在车前,似笑似叹,“之前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被哄啊。” 第26章 吧嗒,棉拖从戚缈脚背滑落一只,犹如全盘托出他来时的急迫,比他本人都情切。 戚缈赶紧勾起另一只脚尖以免袒露更多,后仰姿势不舒服,像是下一秒就要不知羞臊地栽倒在车身上,他捉了下蒋鸷的领带借力,不慎把人带下来一点,后知后觉这番举动似乎更不礼貌。 在蒋鸷好整以暇的注视下,戚缈双手无措地撑到引擎盖上,他偏了偏脸,想起不见面的十余天里攒了太多的话想说,又转念回过头对上蒋鸷的脸。 “我……”戚缈眨了下眼,光色仍是乱影,连带蒋鸷的面容都不够真切,“我眼睛好像出问题了,我看不清你。” 眼眶被什么按了下,戚缈敏感闭眼,再睁开时刚好见蒋鸷收回手,与他一同撑在引擎盖上。 “这样呢。”蒋鸷问。 视野重归明晰,连带蒋鸷眸心渺小的自己都轮廓分明,戚缈心安理得地让那渺小轮廓占据对方的双眼,说:“可以了。” “哭这么狠,”蒋鸷说,“纪家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啊。”戚缈下意识还是为纪家辩护,尽管他此刻情绪上头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理不清的缘由,“我哭了吗?” 好吧这似乎无需求证,戚缈递进询问:“哭得很狠吗?” “不知道,以前没见你哭过,无从比较。”蒋鸷认真建议,“下次可以当我面哭个更狠的,我参考一下。” “你怎么这样啊。”戚缈头一回发现蒋鸷有研究人体泪腺发达程度的癖好,“我感觉应该只是被风吹的。” “今晚的风也不猛,”蒋鸷不留情面地拆穿,“除非是你跑得太急。” 戚缈本就没有多伶牙俐嘴,更遑论面对蒋鸷这种不管说什么他都无条件认同的人,再说他眼下哪怕要反驳要辩解,身上来不及更换的睡衣和滑稽的猫头棉拖都会让他的解释显得多余。 “跑这么急干什么?”蒋鸷问,“是怕来迟一步见不上我,还是着急让我哄?” 话题像是巧妙地兜转回原点,戚缈不想否认前者,又难为承认后者,向来都是他掏心掏肺哄别人,没有人哄他的理。 唇齿几度张合,碰不出一句恰当回答,突然两束车灯从旁扫过,戚缈在过路的车声中往蒋鸷的臂弯里躲了躲脸,确认不是纪明越白天开出去的那辆,才抬起脸推一下挡在身前的胸膛:“我要回去了,蒋生。” 蒋鸷却如一道难撼动的实心墙:“费劲巴拉逃出来,见不到几分钟就要走,你是闲得没事找事干,还是当我在做慈善?” 不等戚缈答话,这道墙忽而从眼前低下去,戚缈圆睁着眼看着半蹲到他岔开的双腿前的蒋鸷,勾着棉拖的那只脚还微微翘着:“你干什么?” 蒋鸷一条小臂搭在左膝,右手拎起地面那只棉拖的猫耳朵,亲手将鞋子套回戚缈的脚上,而后掀起眼皮定定地望向戚缈:“我从不白做慈善,起码要让你逃出来的这一趟对你我都有价值。” 戚缈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塞进副驾里,耳畔滑过安全带拉扯出的摩擦声,都不用他动手,反应过来时他已被牢牢锁在了座椅上。 轿跑掉头,戚缈的目光追着那只拎过他棉拖的右手抚过回转的方向盘,别墅园在倒车镜中一下子被丢出好远。 曾怀疑过蒋鸷的方向感,可这一刻,戚缈竟没想过今夜的前路尽头,也许在屡次心切时都得到回应,他就意识到安全感比方向感更重要。 攥在膝头的手松开,戚缈抚平睡裤上的皱痕,看看自己的穿着,又悄悄撇眼对比蒋鸷一如既往的正装:“你才刚下班吗?” “不是,”蒋鸷交代行程似的,“白天跑了趟上交所,八点多刚飞回落地,填过肚子想着兜兜风,不知不觉兜到这边来了。” 戚缈立马就想起纪望秋吐槽的那番话:“工作排得这么紧凑,有时间上厕所吗?” 蒋鸷噙着点笑觑他一眼:“你改天把我跟紧一点,考证一下。” 都心照不宣这是无边际的事,戚缈权当玩笑,没再追问,但还是止不住比照蒋鸷给纪望秋的另一番回答。 其实他也想要蒋鸷与他侃侃而谈“股市行情”和“债券分析”之类的话题,他不会觉得死板和无聊,他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什么茶余饭后的消遣之物。 车身一顿,蒋鸷停在红灯前,右手探到副驾拉开储物盒,将藏在里面的一袋薯片置于戚缈膝上:“也不至于忙到半点时间都挤不出来,逛个超市的空闲还是有的。” 是戚缈下午在手机里跟他提过的那只口味,那时他可怜巴巴只尝到被人剩余的最后一片,但蒋鸷让他拥有没被拆封的完整一包。 戚缈好善变,虽然认为与蒋鸷共谈国计很好,但稀松话题好像也不差。 轿跑甩着两道尾灯在夜路奔驰,七拐八绕,窗外旁车由多变稀,戚缈察觉路线逐渐眼熟,直到黑空下的渡口航船入眼,他问:“炊金阁?” “嗯。”蒋鸷随便停了个位置,按开戚缈的安全带。 副驾门被拉开,戚缈犹豫两秒还是下了车,抱着包薯片,踩一双可笑的幼稚棉拖,以极其不体面的扮相踏进这座上流圈吹捧的挥金乐园。 没来得及别扭,他先一步发现今晚的炊金阁静得出奇,没有笑脸相迎的礼宾员,没有豪掷千金的贵客,只舷墙边候着个船员打扮的人。 蒋鸷过去跟他说了几句,又折回来拢了拢戚缈的外套,收回手时似是无意勾扯到长长的帽绳,他轻拽了把:“走了,去船头。” 船头是甲板上观景角度最优的位置,戚缈如被牵引,紧随蒋鸷身侧过去:“你是包场了吗?” “也可以这么认为。”蒋鸷停在护栏旁,侧身向戚缈伸出手。 戚缈抱着薯片的那只手紧了紧:“不用牵手了吧……我不晕船的。” “糖。”蒋鸷依然摊着掌心,“想抽烟了。” 包装袋被抓得刺啦响,掩不住戚缈的难为情:“对不起,太急着见你了,出门时没带上。” 有些话果然还是当面听着更悦耳,毕竟说话人的真实表情不是任何固有数据可修饰,也不能仅凭一番想象可勾画。 蒋鸷笑了笑,手搭到护栏上:“冷不冷?” “不冷。”戚缈也靠过去,每次背着纪家与蒋鸷见面都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他难以描绘这种隐秘的兴奋和难耐的激动,越该压制的情绪越是凌驾于心虚歉疚之上,真到了炎夏时不知该怎么办。 “拉链拉上。”蒋鸷说。 “哦,好。”戚缈就把拉链拉起来,扯到顶端时禁不住抿嘴乐。 “笑什么?” “没有,好像体会到了纪少爷的心情。”戚缈扒着护栏,“平时都是我盯着他加衣服、拉拉链、补作业……” 他杂七杂八数一堆,蒋鸷迎风听着,比听秘书梳理日程下属汇报工作还专心:“什么心情?” “像被当成了小孩子。”戚缈说。 海风拂面,浪声窃窃,蒋鸷噤声不语,半晌道:“站我这边来。” 他搭在护栏上的左手拍了拍,戚缈虽不明就里,但还是依他的做,松开栏杆从蒋鸷右侧挪到左侧,走动时脚下甲板轻晃,他才乍然发现航船不知何时脱离岸边,慢悠悠地飘向远海。 继别墅园被抛落于倒车镜后,失去满船华灯映照的漆黑渡口也从可视范围内隐没,戚缈忘了原先说的不晕船,此刻将护栏扒得很紧。 并无晕眩,只不过天高海阔,深藏半日的低压情绪一瞬随风飘忽,他没察觉与身旁人蹭了尾指:“原来这艘船还能走。” 他回头张望快要看不见的岸边,又放眼眺向望不到头的前方,夜海辽旷,远星明灭,不知夜色褪尽后,海平线上会迎来多壮观的日出景象:“我以为它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出航了。” “那是你一直赋予它被禁锢的假象。”蒋鸷岿然伫立于戚缈的右侧,偏眸就能将那张漂亮侧颜锁进瞳孔,“它比你所想象的能跑得更远。” 夜潮起伏不定,只有蒋鸷的嗓音一贯沉稳,与他波澜不惊的黑眸一起,在戚缈的心腔淌了片温柔的海,尽数掩埋不被外人感知的迷惘与黯然。 手里的薯片包装又被攥得刺啦响,无垠天海与身后辉煌共织成一瞬的胆量,戚缈如受蛊惑,脚往蒋鸷的方向迈进小半步,被蒋鸷拎过的棉拖猫耳朵蹭上了对方不菲的手工皮鞋。 他清晰无比地看到被蒋鸷捕到眼中的自己,彼此近得不知谁的呼吸在犹疑,又不知谁的气息在勾引。 陡地,船身晃了一下,戚缈不自觉抬离地面的足跟落回甲板,胆量丢尽,他抓着栏杆,仿佛船舶发动机的震感传达于心。 “你干什么。”蒋鸷仍盯着他,平静地问。 “没,没什么。”戚缈别过脸看向海面,脑中掀了滔天巨浪,“我不知道。” 然而蒋鸷只说了两个字,巨浪扑落时戚缈就没再感觉疼痛。 “戚缈。” 似百骸过电,戚缈僵怔海中,恍惚想起这是蒋鸷第一次念他的姓名。 第27章 黑天之下,戚缈躲不能躲,刚才理智失控险些做出无法弥补的行为,接下来直面的是谴责是疏远,他都认了,反正他习惯把人生走向定位于极端悲观的发展,碰到何种下场大概都在承受范围内。 可还是奇怪地不想错过蒋鸷第一次叫他名字时的表情,戚缈盯着浮荡的海面犹豫分秒,还是转过头看向蒋鸷。 蒋鸷的眼神与平常无异,和晚宴的觥筹交错间、烟花做景的后视镜里,都是同样的沉静淡然,却直钻人心。 “戚缈,”看他发愣,蒋鸷又拨他心神,“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横竖没想到推测出现偏差,戚缈没等来行为宣判,偷偷缓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不解。 未过多思虑,戚缈直截了当道:“愿意。” “你都没问我指的什么。”蒋鸷半旋过身侧倚在护栏上,灯光随他的动作流入他眼中,使得神色比刚才柔和一些。 他这样说,像是要给戚缈多一次回答或追询的机会,但戚缈仍是不打算寻根究底,只重复:“愿意相信的。” “别人问你也这样回答吗,”蒋鸷说,“从不去质疑?”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啊,蒋生。”戚缈也侧过身面向他,他记得蒋鸷之前也问过他类似的话,如果这是蒋鸷在意的事,那他便认真答,“我的情绪反应不在周围人的顾虑范围内,所以我相不相信某个人或某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但我说相信你,这句话不是廉价的。” “我只对你说过。”戚缈放轻音量道。 蒋鸷看了看他,说:“好。” 航船飘到距离渡口岸边不到一海里的位置就停下来了,整座乐园既璀璨又孤独地浮在黑寂海面,但即使什么都不做,戚缈偶尔朝不见踪影的岸那头投一眼,也感到没来由地高兴,只觉套在颈上的锁链好似被锯断。 “还好断电的那晚船没有驶离渡口,”戚缈延迟庆幸,“否则就得呼叫救援了。” “不会。” “嗯?”戚缈看向蒋鸷。 “没有特意吩咐的前提下,船不会启航。”蒋鸷说,“我有分寸。” 思维也如船停滞,好半天戚缈才猛然醒悟,抬头震愕地看着蒋鸷:“所以那天是你让人拉闸了吗?” “嗯,”蒋鸷的脸往海的那边偏了偏,光又从他眼里溜走了,“船是我的。” 戚缈静了静,仍处于难以置信的状态中,他看着蒋鸷泰然自若的面孔,问:“为什么啊。” “我谨慎惯了,合作前会考量被投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蒋鸷坦荡道,“也包括你,你是我背调过程里的插曲,我要弄清你是向着纪明越还是纪望秋,如果是前者,我会往深了查你。” 戚缈不再看他了,低头瞧着怀里的薯片:“所以你现在弄清了吗,蒋生。” 两人熟了后,通常戚缈带上“蒋生”这个称呼,听在蒋鸷耳中都是撒娇或无奈的语气,这回他却挑出些低落和埋怨的意味来。 蒋鸷不想说自己宁愿没查清,手指搭在栏杆上无声敲了两下,模棱两可道:“先放过你吧。” “……哦。” 暂时被解除嫌疑,戚缈并不感到舒畅,他低垂着眼睫,很难不去联想,今晚带他远离陆地,也是考量的一部分吗? 如果答案是确定的,那这包百忙中抽空买的薯片也是吗? 自由通行的感应卡和响彻北蚺山的烟花也是吗? 除此之外,尾戒无色钻的温度、仅他可见的日程动态、消炎药膏旁用于止痛的椰子糖,全都是考量的一部分吗? 可这样零散的、看似无关联性的、使他这被调查本人都快沉溺其中的桩桩件件,又是为了考量什么,考量他是否贪得无厌吗? 戚缈有些难过地想,那蒋鸷确实猜对方向了,他被挖出了欲壑,还得是对方才能把他填满。 “怎么了,”蒋鸷伸手过来,轻扯了下他垂在胸前的帽绳,“坦白完了,现在后悔相信我了吗。” “没有。”戚缈任由他扯着帽绳把玩,觉得自己跟被逗弄的狗崽似的,他突然想起曾经在酒吧外的那次见面,要是他这会脖子上戴的是那根与迷你皮带似的choker,那蒋鸷估计就直接把它当小狗项圈拽了。 “没有后悔,”戚缈泄气般认了,蒋鸷给他的好太多,有几分真意也好,以假乱真也罢,都是他至今最无瑕的体验,“我还是愿意相信你。” 蒋鸷松开他的帽绳,手搭回栏杆上。 相对无言,两人吹了会海风,蒋鸷问:“还要继续吗?” “什么?”戚缈抬眼。 “还要不要继续,”蒋鸷看着他,“你想做的事。” 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蒋鸷指的是哪件事,也可能是没有具体指代的模糊统称,戚缈双目放空地对着蒋鸷的薄唇想了想,歪身看看拍在船身上的夜浪:“船还会继续往前跑吗?” “……今晚不能了,再远的话要申请航线。”蒋鸷说,“以后可以。” 戚缈点点头,没再说话。 “没别的事了么。”蒋鸷又问。 这回戚缈摇摇头,说没了。 蒋鸷看了他几秒,转身进入驾驶舱,没多久便返回他身旁。 航船再度启动,沿原路线向渡口驶回,当海岸出现轮廓,戚缈迟滞地感受到海风冰冷得钻骨,心脏也似被浪潮泼湿一片。 他低头观察着与他一同搭在护栏上的蒋鸷的左手,在船身再一波晃悠袭来时,他顺势滑过去轻轻碰到了对方的尾指。 跟那晚在别墅二楼的无光卧室里,是相同的温度。 骤地,蒋鸷窥破意图般捉住他的手腕,稍用力一拽,把戚缈圈到身前来:“刚才还说没别的事,怕冷直说。” 戚缈就又顺着蒋鸷的台阶下,往后退小半步,脊背隔着几层衣服挨进蒋鸷的胸膛里。 都怪棉拖让人站得不稳,戚缈心想,嘴上依旧讲礼:“谢谢蒋生。” 航船将两人送回灯光暗淡的渡口,蒋鸷又驱车把戚缈送回别墅园两百米外的那杆路灯下。 下车前,蒋鸷瞧了眼被攥得皱巴的薯片袋子:“抱这么紧却不吃。” “我出来前刷牙了。”戚缈解开安全带,“带回去慢慢吃。” “别藏到过期了吃坏肚子,”蒋鸷打趣,“又不会只有这一包。” “我不是笨蛋,蒋生。”戚缈笑笑,摸上门把扯了扯,回头看向蒋鸷。 蒋鸷这才按下了解锁键。 那晚回去纪家,戚缈特地反手把薯片塞宽大的外套帽子里,看起来两手空空地进门,戳在玄关柜前又想到,他应该大大方方拿着才对,这样要是碰上了他们问跑外面干什么去了,他可以说是去给纪望秋买薯片了。 不过他私心还是想把薯片留着自己一个人吃,虽然蒋鸷说不会只有这一包,但第一包总归是特殊一些的。 存着这个想法,戚缈到底没把薯片从帽子里抽出来,弯腰正欲拎拖鞋,才发现拖鞋就在自己脚上穿着。 “……”戚缈直起身,鞋底在地毯上蹭了蹭,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晚跑出去时有多心急。 客厅里只有保姆在擦地,说纪先生他们还没回来。 戚缈松了口气,白紧张了,他回房间脱掉外套,站在顶灯下环顾一圈,最后把薯片藏进衣柜里。 戚缈眠浅,但不影响入梦快,然而今晚蹭着枕头辗转数次,一闭眼就是那片倒映满船灯影的夜海,睁眼就是蒋鸷敲在他后背的有力心跳。 近凌晨两点时,戚缈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随后纪望秋那边门开门闭,于是那些晃荡在耳畔的海潮声和心跳声都随被这道关门声打碎了,只剩白天纪明越对纪望秋说的,那句连厚重的实木门板都挡不住的“联姻”。 时间秩序再次失衡,戚缈失眠将近整宿才沉沉入睡,乱梦里有人抢他的薯片,他踩着站都站不稳的棉拖追着那群人跑,错过了床头柜上的振动闹铃。 醒来已天光大亮,戚缈先去检查衣柜里的薯片,确定它很安全。 后来在餐桌上戚缈才从纪望秋口中得知,那天晚归是因为纪向桐连夜做了个手术,情况暂时稳定。 换平时戚缈准得对此无动于衷,这次却异想天开,纪向桐的现状还没到向外界公布的阶段,那是否证明行桨的状况暂且还能稳住,而所谓的“联姻”就当是一纸空文。 再说纪望秋还在读书呢,联什么姻,多影响学习。 戚缈这样安慰自己。 新学期的课排得很诡异,周四那天只有两节晚课,住宿生过来教室都一副在寝室躺了一天不修边幅的模样。 戚缈也稍比往日懒散,抽一缕心思看“z”发给他的渡口落日。 戚缈:好喜欢看,蒋生。 z:认真上课。 戚缈: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有课呢。 对面直接丢来一张课表。 戚缈:你真的把我查得好深哦[晕眩] 左手边纪望秋身上清甜的香水味直往鼻腔里钻,这股香气有点接近于蒋鸷陪他在江畔吃完的那个蒙布朗的味道。 被香味捻得脑神经都在发软,戚缈飘飘然地,自认神秘地向蒋鸷说了实话:其实那天在船上,还有一件想做的事。 第28章 大概是不想影响他上课,下课铃打响的时候戚缈才同步收到蒋鸷的消息,让人不禁怀疑对方是否为了回这条信息设置了闹钟。 戚缈本以为蒋鸷会问什么事情,没想到对方省去好奇心,直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 说得就像见面的主动权掌握在他手中,明明公务冗忙连发朋友圈都没空配文的人又不是他。 距离上次分别已有半月,戚缈按了按压在大腿的书包,拿捏不准说个什么时间合适,确切地说,是找什么时机合适。 隔壁纪望秋的香水味绵绵不绝地往戚缈鼻子里送,他闻着就想吃蛋糕,自从蒋鸷不让他吃纪望秋的剩饭,他就改过来了,但他的胃容量短期内没适应过来,这才没多久就感觉饿。 他扭头想问纪望秋出来上个晚课拾掇那么精致干嘛呢,唇齿张开还没碰出一个字,正巧纪望秋也拧过身来,像是有事要跟他说。 “怎么了?”戚缈先收了话头。 “白天我不是去公司了么,蒋生带队过来谈判了,我哥让我坐一旁学着点,我能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嘛。”纪望秋说,“他们开完会后,我当我哥的面约蒋生今晚吃宵夜了。” “啊。”戚缈脑子有一瞬的宕机,被课间教室乱糟糟的杂音啃咬着脑神经。 “我只是落实一下跟我哥的约定,没想到蒋生很爽快答应了,我以为他这种端惯架子的压根不会允许让自己沾一股夜市摊味儿!” 不是的,戚缈在心里反驳,蒋鸷根本不摆架子,连均价两毛钱一颗的椰子糖也会吃得津津有味,他亲手喂的,不会出错。 嘴上却问:“所以你是为了照顾他高贵的鼻子才喷了香水吗?” “不啊,难道我要生无可恋地上完晚课后还要守着夜市摊听他讲‘早上大跌要加仓’吗,他直接当我大爹得了。”纪望秋低下声来,漫上丝娇羞气,“其实我还约了秦落廷啦。” 戚缈无法理解地睁大眼:“你要放蒋生鸽子吗?” “不是有你吗,小管家。”纪望秋将下巴搁戚缈肘弯上,撩眼一副可怜样,“你一定也不忍看高贵的蒋生落单,没了你谁来当我跟落廷哥的爱情保安。” 这时手机贴着桌面振动,戚缈眼尾扫过去,亮起的屏幕上“z”问他“想好没有”,估摸是看他沉默许久。 纪望秋以为他撇脑袋是不乐意,胳膊都往他腰上箍:“好不好嘛,我哥老是限制我跟秦落廷见面,我唯有出此良策,你跟蒋生共探时事,我和秦落廷瞒天过海,简直两全其美。” 戚缈被香水味裹挟得大脑晕乎,问:“你去见秦落廷都会搞这么香吗……” “搞啊,”纪望秋卡壳一秒,改口道,“去见重要的人是这样的。” 戚缈只听进了后半句,他抱着书包回想上次夜会蒋鸷时穿的睡衣棉拖,不知道蒋鸷会不会以为他在他心里不重要。 铃声吞没一室吵嚷,纪望秋得到戚缈的应允便心满意足松开缠人的双臂,戚缈拿起手机,回复:今晚可以吗? 周围就像设有信号屏蔽器,他又是课后才接收到蒋鸷的消息:你准备好的话,那就可以。 按纪望秋说的,蒋鸷九点半会来校西门接,而纪望秋早在临下课五分钟就从东门金蝉脱壳。 戚缈也变得疑神疑鬼,灯影绰绰中瞧谁都像纪明越派来监察的眼线,边谨慎甄别边忍不住提起步速,观念作祟,不想让人等他太久。 熟悉的轿跑停在斜对面打烊的咖啡厅门前,夜里的一点橘红火光尤为显眼,戚缈定了定眼,小跑过去,那点橘红就从蒋鸷指间落下来。 相迭的双腿站直,蒋鸷隔着弥散的白雾冲他笑了下:“站那么远干嘛,过来点。” 戚缈就走上前,两步之遥时被蒋鸷勾住书包肩带一捞,剩余的距离骤减。 “怕冷吗,手揣得那么紧。” 其实步入三月天后气温就显有回升,晚上只披个棉外套就足够保暖,只不过戚缈课间时捻了把纪望秋沾了香水的耳根,他担心不揣好手的话指腹那点诱人的香味很快就消散风中。 但蒋鸷这样点他,他就默认这是对方看不顺眼的行为,于是把手拔出来。 结果蒋鸷松开勾他书包带的手,指尖长眼似的,轻巧地从他兜里夹出颗椰子糖,在他眼前一晃,亲自剥去糖纸衔进嘴里,转而将烟头摁熄在街边的垃圾箱上。 “纪少爷今晚过不来了,他……”戚缈为纪望秋扯了个不落人口舌的理由,“他临时被老师喊去修改报告,让我来替他一下。” 蒋鸷含着甜糖,连出口的话也善解人意:“知道了。” 又问他:“饿不饿?” 戚缈一晚上的连堂课都在肖想着蛋糕,现在看着蒋鸷质感高级的西装面料,想到它沾染夜市摊的味道就感到践踏,便自觉将那点嘴馋的心思压下去:“不饿。” “戚缈,我下午才盯过盘,观察力还保持在警觉状态。”蒋鸷再问一遍,“饿不饿?” 戚缈的周全考虑没得到认可,他只好说实话:“我想吃小蛋糕。” 蒋鸷这才拉开副驾门让他进去,戚缈卸下书包,稳稳地环在臂弯里。 不懂纪望秋怎么会觉得蒋鸷死板,戚缈倒认为这人面面具圆,只是关心都很无声无息,比如车里的温度会调节到令人舒适的档位,看他开手机就捻亮星空顶柔光。 “储物箱里有薯片,”蒋鸷注意到戚缈把书包揽得紧,猜他想捂住胃部的抗议,“上次的吃完没有?” 戚缈想撒谎,思及蒋鸷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放弃了:“还剩小半包。” 真话没说全,其实不止小半包,他每晚只克制着啃两三片,吃完赶紧去洗漱,省得食欲压不住。 蒋鸷给的东西,他总想保留得久一些,因为摸不准拥有的期限终点落在何时。 深藏于懵懂内敛表面下的涌流不是那么轻易被琢磨透,蒋鸷只当戚缈连一包零食都不敢在纪家露眼,轻叹道:“你啊。” 口吻是少有的长辈式包容。 戚缈说的小蛋糕是那种旧街区西饼屋才做的老式纸杯蛋糕,正赶上人家收工清库存,蒋鸷让把剩余的给装起来了。 店里没设座位,蒋鸷就降一线窗缝,不介意戚缈在车里吃,同时将时速控在四十公里内,确保灌进车厢的风不会很猛。 “吃得比上次酒店提供的还香。”蒋鸷掠一眼副驾,评价道。 戚缈道:“这种不加任何点缀的才最好吃呢,我记得小时候经常有人给我做,刚出炉的热乎又暄软,吃不厌倦。” 像是无意识提起的事情,蒋鸷盯路况的双目偏了偏:“谁?” 后视镜里,戚缈的目光斜向上扬了扬,沉思的模样,然后他抚了下后颈,说:“不记得了,可能是小学时的儿童节自助吧。” 蒋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动了动,没说话。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戚缈双手捧着蛋糕吃得很小心,以防碎屑落在车上,“我答应过请你吃蛋糕,想了想还是自己做的最好控制甜度。” “十月,远得很。”蒋鸷说,“不能你生日做么,有盼头得多。” 下个月就是戚缈生日,不说别人,他自己也时常忘记,所以蒋鸷的话让他顿感意外,鼓着一边腮帮抬头:“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说吗,我查你很深。” “哦,”戚缈点点头,“对。” 一袋蛋糕去了仨,袋口扎紧时窸窣作响,蒋鸷思忖着戚缈该攒够力气了,正好他也游足了车河,适时把选择权抛向对方:“你说的那件事,打算到哪里做。” 戚缈坐正了点,仿佛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也确实在那晚之后深思熟虑过。 白昙渡口太偏,他不好意思让蒋鸷专门绕路:“江畔可以吗?那里人少,你也舒心点。” “不是因为你怕上头条?”蒋鸷嘴角凝一点笑,随即否决,“户外不行。” 戚缈庆幸自己早有预料,马上搬出备用选项:“开房也可以的。” 保持一路稳速的车子在这时不受控地晃了晃,蒋鸷微蹙眉,路灯光和星空顶光都洒在戚缈眉间眸心,一副坦荡神情,他却不由猜疑这个人是否无时无刻都做足无私奉献的准备:“你把我当什么人?” 戚缈没料到用心酌量的两个方案都被否定,当场哑然,良晌才剐蹭着书包说:“你定吧蒋生,都依你的。” 蒋鸷便没说再什么,升起窗玻璃,给油连超两辆慢腾腾挪动的前车。 白昙市中心段宅区金光流转,人车分流,驶入地库时戚缈还在为自己被否定的两个想法而沮丧,怀中蓦地一空,他被蒋鸷拎走了书包,跟在后头进入电梯才反应过来,蒋鸷这是把他带到了常居的房产里。 布料粗糙的杂牌书包提在蒋鸷手里显得很不合衬,戚缈伸手要回来:“我自己拿就好。” 蒋鸷笑他:“里面装黄金了,这么宝贝。” 戚缈被调侃也没生气,看对方笑,心里反而踏实了点,生怕自己在车上说错了哪句话惹蒋鸷不快。 但其实蒋鸷是因他唇角沾的一点蛋糕碎屑而调剂了情绪,原本可以口头提醒下戚缈的,转念想到进门后能换个方式,他又收住了话。 宅区人口密度低,一梯一户式,楼层静得不像话,戚缈说话都能听到回音:“我以为你就住在北蚺山。” “北蚺山偏僻,上班不方便。”蒋鸷刷开户门,“而且那边太安静,总不能天天安排人放烟花。” “这里一个人住也好静,”戚缈等他开门的间隙不住朝电梯间的观景窗外眺望,“但是夜景很美,可以当成烟花定格。” “今晚不就多了点人声么,”蒋鸷侧身唤他回神,“进来。” 纪家的别墅园是看不到这种景的,戚缈不舍地收回眼进屋,极轻的动静也唤醒了脚边的感应线灯。 门厅一隅被隐约映亮,未等他惊叹于倚墙而置的一整面古欧风胡桃木伞架,身后蒋鸷突然按下电灯开关,屋内顿然亮堂,所有布局在灯下一览无余。 戚缈的目光骤不及防触上玄关柜旁巨大的玻璃饲养箱,紧接着在毫无心理建设的情况下,跟一条倒挂于杉木段的壮硕黑王蛇对视上。 那瞬间似有强电流从脑神经内急速蹿腾,戚缈震惶地退后一大步,后背砸进蒋鸷的怀中。 心跳因过度惊骇而剧烈跳动,戚缈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要逃,没寻到空隙就被蒋鸷抓回来箍在玄关柜前:“戚缈!” 耳膜仿佛铸了厚墙,这声叫唤根本没凿入戚缈的听觉系统,他摇摇头,推拒着身前的胸膛,别过脸不敢看饲养箱的方向,呼吸急促得如同低泣:“错了,我错了……” “戚缈,”蒋鸷想强行扳过戚缈的脸,不想戚缈藏起畏怯与恐慌不让他发现,手抬起却轻轻覆上对方的眼睛,腾出另一只手关了灯,才缓缓将手挪开来,嗓音也低下去,“怕什么。” 屋内重回昏幽,令人生惧的物事被隐匿暗中,眼前只剩蒋鸷不露人前的一双温柔眼。 “我要走,”戚缈却少有地不领情,字音出口就变调,“我想走……” “不要躲,”蒋鸷的强硬都体现在动作上,左臂筑起围栏,右手捏着戚缈的下颌,“害怕的话,我们就让它彻底从眼前消失。” 戚缈还是摇头,已忘了这一趟前来的初衷,只知道自己的世界果然不该有明灯,声音轻得近乎嗫嚅乞求:“放我走吧,好吗?” “不好。”蒋鸷没松开一分力道,眸光温和却偏执地盯紧戚缈的脸,“你答应过了的,我忍得很辛苦。” “戚缈。” 一缓一急,彼此呼吸糅合于这昏暗的三分地,蒋鸷的指腹抵住戚缈的下巴尖揉了揉,唤出对方名字的那瞬间也像是给了人反应的有限秒数。 但投资家更多时候都吝啬,蒋鸷只给七秒。 七秒过后,蒋鸷低首,轻啄上戚缈唇角的蛋糕屑。 第29章 啄吻心切却无声,光也不知道。 没感应到周遭动静,线灯悄然熄灭。 戚缈仍处在惊魂不定中,本被最抵触的生物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此时那点惊慌却让唇角的触感占去三分。 然后是五分、七分……如此递增,直至那片空白慢慢浸染色彩,全数勾画成咫尺之近的一张脸。 紊乱的气息都在那一霎顿停,只余心脏急剧撞击着胸腔,往常戚缈擅长应对种种突发情况,可那都是出于为纪少爷着想的潜意识反应,今日轮到他自己,却不知该怎么办。 那点触感离开分毫,戚缈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源于蒋鸷的气息却又遽然逼近,这次偏了些角度—— 戚缈意识到什么,在蒋鸷快要贴上来之时,他飞快地扭过脸,却忘了自己的下颌还被对方掐在掌中,没完全躲掉,那个吻再次缀在唇角。 这回停留的时间很短,蒋鸷像是有些不满,鼻尖相抵着低声问:“躲什么。” 嗓音比平日要低上一个度,暗藏某种不可说的欲望,他像一只攫住猎物后有商有量的鹰隼。 戚缈没有被诱捕的经验,自然也没有这种猎物自觉,抱紧怀中的书包茫然反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说呢。”蒋鸷浅尝到甜头,再急也不差这一刻了。 他却忘了戚缈的头脑构造与常人有所迥异,哪怕是眼下的暧昧时刻也无差别体现,硬生生绕开了正确答案:“是不是我刚才太吵了,你要用这个方法让我闭嘴?” “……”蒋鸷摩挲着戚缈的下颌,已预感到开灯后能瞧见的一片红,这时却顾不上疼惜,“戚缈,你别给我装傻。” “我没有,”戚缈的语气还是怯的,辨不出是因为骇人爬宠让他丢了魂,亦或是逾越雷池的关系令他方寸大乱,心思混沌不知如何是好,只顺着自己的一贯思路去面对此刻,“我现在听话了,不吵了,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蒋生。” 那么小心,又那么可怜,分明要勾起人的凌虐欲,却因为在此之前被蒋鸷撞破的脆弱,现在却让人舍不得硬起心肠对他狠。 蒋鸷真想开了灯审视戚缈的眼神是否跟言语一样在推拒,否则怎么来时路上那样主动,受点惊吓就变得那样不诚实。 可也不过是想想,都把人拐回了家,诱导着走到这一步,他不能前功尽废,于是只能咬牙逼问:“这不是你想做的事?是不是非得你主导才行,由我开场就算坏了规则,所以一切都不再作数?” 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戚缈耳膜外的高墙被击碎了砖瓦,却难以捋顺逻辑:“你在说什么……当然不是!” 像是连动作都激动地急于否认,戚缈怀中的书包“咚”一声砸在地面:“蒋生,你误会我了!” 线灯自动亮起,戚缈的慌张与恳切展露在蒋鸷眼前,全无说谎痕迹,仿佛海风夜浪见证的几分冲动、手机信息里的暗示、今晚一路的露骨表达,都是蒋鸷的一厢误解。 亮光掩盖了幽暗环境里的欲望驱使,蒋鸷寻回点理智,松开戚缈的下巴,那片区域果然被他攥出了一指红。 一点怜惜心都没有,他当是戚缈哄骗他的惩罚,手落在玄关柜上,仍禁锢着对方:“行,那你跟我说说,你原本想干什么。” 戚缈得了点自由,忙蹲身去捡他的宝贝破书包,可蒋鸷给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他起身时脑袋不慎蹭过了蒋鸷隐有觉醒之势的部位,自己还浑然不知,半蹲着仰脸缓缓站直。 现在这人给出个什么理由蒋鸷都不足为奇,他拧眉隐忍,不动声色,将谈判桌上放长线钓大鱼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只一双充斥不悦的眼眸静候着戚缈的表演。 戚缈低着头,扯开书包拉链,在蒋鸷的注目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雪茄盒。 书包带子挎到臂弯,他腾出双手掀开盒盖,四支码放齐整的富恩特巨著,是他在两人分别的半月中,利用空暇搜寻正式渠道以最合适的价格买到手。 “上次在雪茄室,我看你爱抽这个。”戚缈每次捧起什么东西献到蒋鸷眼底时都表现得很虔诚,“之前你想要,我总是拒绝,再后来想给的时候感觉怎么提起都显得不够诚挚,所以我想,是不是亲自准备好的才足以明示真心。” 完全意料之外的走向。 蒋鸷垂眼看着这盒四支装的雪茄,这个品牌这个系列,确为他最日常的口粮,可也是他藏品中的太仓一粟。 然而戚缈的掌心似魔盒,总有能力赋予一切掌中物价值。 很糟糕的是,他等着戚缈给一个与预想大相径庭的理由,但每次戚缈给的理由,或平凡或荒唐,他全都能接受。 撑在柜沿的手青筋渐隐,蒋鸷说:“这次又不是只为纪家服务的时候了。” “因为你对我太好了,好得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称得上对等。”那点昏光把戚缈的眼中神采映得雪亮,“我只好把你想要的,以最好的方式捧到你面前了。” 说完见蒋鸷垂眸不语,他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惴惴不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了?我过时了吗?” 什么东西。 蒋鸷被戚缈奇怪的形容弄得想发笑,却又提不起嘴角,因为抑制不住的怜悯像拔了盖的一罐气体溢满腔,密密匝匝将血管壁都浸得酸软。 投资家一旦有了怜悯之心,意味着持有的财产都岌岌可危。 纵是蒋鸷竭力理性,他仍旧清醒着陷落。 “这个品牌,不便宜。”富恩特巨著四支装四位数,蒋鸷站在戚缈的角度衡量。 戚缈却歪头困惑:“有什么关系呢?我用奖学金买的,没花纪家半分钱,何况这对比你给我的好已经算是微不足道。” “所以是为了偿还吗,还是说报答。” “不是的,只是想给,想像你对我好一样去对你好。”戚缈心急解释,又怕自己嘴拙表达不清,“以后你想要的我都不会拒绝。” “你刚刚才拒绝了。”蒋鸷掀起眼帘盯他。 戚缈双唇一抿,捧住雪茄盒的手往下垂落些许:“我感觉有点奇怪,好像不应该这样。” “哪里奇怪?” “……说不清。”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蒋鸷又问。 戚缈答不出,班级辩论赛时的巧舌如簧在此刻派不上一点用场:“我不知道,蒋生。”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面对,这话蒋鸷没问,他抬手托住戚缈双腕,随后合上盒盖,将那只雪茄盒扣到自己手中,转了话题:“原本今晚想为我侍茄,是么。” “嗯。” “可我还想看你为我穿正装。”蒋鸷说,“而且你今晚状态不太好,怎么办?” 当然可以下次再登门,但情绪失控的场面再次上演也是很难避免,戚缈像是陷入两难境地,埋着脸揪一下蒋鸷的领带末端,给出了今晚的第三个备用选项:“等下次来,我闭上眼,你把我牵进里屋,可以吗?” 说完想起在车上被连续否决的两个方案,又壮胆补充了句:“不行就算了,我回去再想别的办法,你别凶我。” 蒋鸷今晚的落空都叫这句给填平,他松开撑在柜面的手,然后卸掉戚缈挽在臂弯的书包亲手拎着,重新勾过车匙,有限的仁慈和度量都留给对方:“知道了。” 富恩特雪茄留在了玄关柜上,蒋鸷才把人拐回家不过一时半霎,黑灯瞎火里干的事情更比深夜构思的都纯良,此时好人做到底要把人送回学校,因为戚缈的车还停在教学楼下。 满城灯火淌入车厢,比没亮灯的门厅都明亮,戚缈余光扫过蒋鸷侧脸,心间漫上迟来的羞,想不明白蒋鸷怎么能误会成那样。 若真误会,怎么他想要,蒋鸷就给,他认为混惯名利场的人不该那样大方。 戚缈想舔唇角,怕蒋鸷以为他念念不忘,于是拉开书包开始啃今晚的第四个纸杯蛋糕。 蒋鸷载着戚缈时车速向来控得很稳,瞥过副驾车镜路况的时间充裕得让他顺便滑过那边的身影。 戚缈低头吃蛋糕时露出的后颈被星空顶光照得白净,蒋鸷攥在方向盘的右手微微收紧:“怕蛇吗,戚缈。” 戚缈正吃得欢,闻言一愣。 蒋鸷生理上暂可放过对方,心理上却容不得戚缈只道甜言不懂诉苦,他本就摆足了姿态接纳戚缈的全部:“怕的话,我把它处理掉,下次不会再让你看到。” 不知蒋鸷说的“处理”是指何种方式,戚缈知道这对一条无辜爬宠来说未免太残忍,他默了会,说:“怕的,但和它无关。” 其实有那么几瞬间,他也对蒋鸷滋长过相似的情愫——不熟时在学校檐廊下看蒋鸷轻抚过伞柄的蛇头时、方才在门厅惊惧却让蒋鸷挡了退路时。 可更多时候,身不由己飞扑向他的冲动,都可抵消不足挂齿的忌惮。 “原因现在大概还不能说,”戚缈捻了满手蛋糕香,不知自己开口仍是蜜语,“等方便说的时候,要脱衣服给你看。” 第30章 把戚缈送回学校,蒋鸷绕着内环路又兜了一圈风才驶向宅区,到家时体内那股燥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全屋通明,蒋鸷将车匙扔上玄关柜,斜倚在饲养箱旁看了会,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皮手套戴上,掀开透气箱盖朝爬宠伸出手,他的蛇最近处于蒙眼期,方向感弱化,吐了会儿信子才爬上他的掌间。 蒋鸷没平时那么温柔,盘了两分钟就握住它的七寸,可能力气稍大了点,一向温驯的宠物竟倏地张大嘴要咬,被他有先见之明地掐住了头部。 这个时期的蛇易动怒,抵在蒋鸷掌心的头部挣扎着要昂起,蛇尾直直竖立,蒋鸷欣赏着,沉声警告:“你今晚吓到他了。” 骤响的来电解救了奄奄一息的它,蒋鸷接通视频,手上也松了劲,黑王蛇窜回箱子底部。 屏幕里映出一张清雅脸庞,黑长发轻挽,高鼻薄唇与蒋鸷几分像。 “晚上好。”蒋鸷弯嘴向母亲打招呼。 蒋为萤转动镜头让他看透进画室窗户的午后阳光:“你又糊涂啦,falcon。” “天气不错,”蒋鸷说,“在画什么?” 蒋为萤就给他看油画里的伯曼猫,蒋鸷说:“没我今天摸到的猫可爱。” 没得到夸赞,蒋为萤轻哼,不让他看画了:“你不是向来不爱毛绒绒嘛。” 说完才注意到他身后的饲养箱,微蹙眉道:“你怎么还没把它放掉?” 平时蒋鸷会敷衍回应,今天反常地换了说辞:“改天就放,等它蜕完这次皮。” 蒋为萤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提笔继续调色:“对啦,你上次说要查的事,查清了吗?” “有点眉目,还不够全面。”蒋鸷说,“太忙了,都抽不出全副精力去细查。” “你别总是被工作绊住脚呢,钱又赚不完,抽点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不好?”蒋为萤隔空挥了挥画笔,“向妈妈学习。” 蒋鸷就笑:“做了,最近在追人。” “追债务人?” “妈,你离开本土太久了,”蒋鸷淡笑抨击,“连中文敏感度都下降了。” 由于戚缈的不开窍使得双方关系的确定遥遥无期,蒋鸷又是个不开空头支票的,所以戚缈的个人信息及彼此的寥寥相处他都没提及,但碍不住三言两语也能把戚缈的性子人品在母亲面前道个尽。 结束通话后手机已然焐热掌纹,蒋鸷摘掉单边手套,左肘搭在饲养箱边沿看了看角落里受惊委屈的宠物。 没等他滋生出一点歉疚,手机振动再次夺去他的眼神,纪望秋的消息:他下巴都红了,你掐的吗,太狠了吧。 蒋鸷瞧着这行文字自娱自乐,只回了几字:算克制了。 戚缈全然不知那两人已事先同谘合谋,熄灯后仰躺在床上,脑海逐帧重映今晚的所见所感。 失控的恐惧早被挤至边缘,那个一触即分的吻仍占据上风,和蒋鸷的关系发展远超出戚缈的预想,他缺乏这方面的认知,更别说应对经验,怕分析出错,又不知能请教谁。 毕竟他得到的本不属于他,他只是沾了纪望秋的光。 他不敢承认自己心满意足,怕坐实为贪慕虚荣的贼。 尽管难厘清头绪,戚缈依然把这份侥幸收藏进梦,下次不定再得来今夜的甘美。 结果没过几天,纪望秋故技重施,晚课间挂在他肩上央他顶替去跟蒋鸷见面,戚缈纵然有几分心虚也因纪望秋赐名的功劳中变得心安理得。 和上次一样,蒋鸷的车停在校西门对面道旁,初春不大冷,他穿简单的黑衬,被沿街商铺透出的光打出明暗,更显身型挺括。 戚缈走近了才发现他叼的烟没点燃,隔远看到的那豆橙红是挤过枝杈的路灯光,正欲拔出口袋的手登时收住动作。 “怎么又不给了。”蒋鸷拿下烟问,扬下巴指了指戚缈原想掏糖的手。 戚缈把糖拿出来:“一物换一物,蒋生。” 蒋鸷投降般把烟交给对方,在戚缈抽走他指间的烟并把糖递过来时,他箍住宽袖下的一截细腕将人扯近:“嘴都被你养刁了。” 分不清是说的人隐晦还是听的人单纯,戚缈没咂出言下之意,问:“每次约你出来的都是纪少爷,最后来见你的却是我,不会有落差感吗?” “假如之前得到过的东西今天落了空,那才叫落差感吧。” “你指什么?”戚缈问。 平常蒋鸷谈生意只在话里透三分玄机,对方不懂领会,合作就没必要继续。可面对戚缈,他总是保有十足耐心,对方不明,他就从自己身上找缘由,心想他还得教多一点,再多一点。 直至戚缈哪天融会贯通,不必再问也懂得他的欲求。 抓热了那截手腕,蒋鸷才舍得松开,轻搡着戚缈的戚缈的肩把人塞进车里。 拽上安全带,蒋鸷发动车子,问:“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通常这句话都是由戚缈来问,认识蒋鸷后他才渐渐不用当那个掌方向盘却听凭差遣的人,只不过一时没扭转过来:“哪里都可以吗?” “戚缈,”蒋鸷无奈点他,“我说过了,在我这里,你随时拥有选择权。” 戚缈张了张嘴,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委婉请求转换成陈述:“我想去新雾广场那个书店。” 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打照面的地方,今日彼时心境却不同,戚缈不用瞻前顾后,进店就直奔心心念念过的角落书架,满怀期待搜寻一遭,再三确认那本书已寻不见踪影,他眼里的欢喜冲淡了许多。 “找什么,”蒋鸷说,“《安全边际》?” “你知道!”戚缈惊讶。 “不是这样么,”蒋鸷逗弄人,学他当时的样子在那本书的原位屈指轻叩,“纪少爷,换好衣服了吗,纪先生让你听电话。” “你怎么记那么清楚啊。”戚缈碍于在公共场合不敢高声,又羞又急却无计可施,最后也只是抓下一本书挡蒋鸷的视线,“能别看我吗蒋生。” 蒋鸷挺爱看他这副模样,抵住书籍上沿略微施力,轻松推开格挡:“说实话,演技还需进修。” 戚缈领略蒋鸷毒舌,糗得不愿再看人,与那本书失之交臂的失落也因此减淡,装作很忙地将拿下的书本重新码回去:“那蒋生能不能赐教怎样才算演技好?” “《安全边际》当初是限量发行,后续没再大规模再版,在国际拍卖平台已经炒到一千多美金了,那天你摸到的是盗版,突然下架也情有可原。”蒋鸷说,“但我书房里正好收藏了本91年的原版,你判断一下,我这会是演的,还是真的。” 大转折的话尾仅仅给戚缈燃起的希望溅了一滴冷水,他看向蒋鸷的双眼还是亮亮的:“你知道的,我无条件相信你。” “还敢跟我回家吗,”蒋鸷看着戚缈,“你害怕的东西我暂时还没处理掉,不过你可以闭上眼,跟紧我就好。” 压低的音量要凑得极近才可听清,毫厘之距让戚缈想起他们当初在此处相遇,原来从那时起,他就一脚踏入了蒋鸷眼中的深海旋涡。 他没有溺毙,而是被蒋鸷稳稳托起。 “你真的有原版吗蒋生?”戚缈上车后才追讨真假。 蒋鸷道:“没有的话也可以直接给你背原文。” 戚缈只当他打趣:“以后我失眠了就打给你,你用这个给我催眠好吗。” “催眠还是哄睡?哄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蒋鸷边变道边随口裁出书里的一段导言,“价值投资者第一目标是保证资金安全,为了避免未来较大损失——” 话音戛然而止,他目光上挑,凛神瞥向后视镜。 戚缈也留意到了。 后方有一辆贴得不远不近的跟车,自他们绕出新雾广场后就尾随了一路。 蒋鸷是公众人物,在经济领域与各方有新旧的密切利益关联,不排除当中有产生过龃龉。 “对方是谁?”戚缈打直身子。 “不清楚,可能是创界基金雇的人。”蒋鸷踩油提速,“创界最初是带头撤资行桨新项目的,闭门晚宴那天之后不知谁漏了风声,说执锐要注资,他们觉得平白无故被人抢了蛋糕。” “大路上到处是监控,他们撤资时把脑子也撤掉了吗。” 头一回从戚缈嘴里听到较为犀利的语言攻击,蒋鸷竟还险中作乐地笑了下:“脑子在线的话把我逼上监控盲区也不是不可能。” 戚缈噤声,没再干扰蒋鸷开车,只是绷紧的面部线条没再松弛过。 然而市中心交通灯密集,前一个侥幸甩开距离,下一个又被追赶上,“4”开头的亮红秒数将劳斯莱斯逼停在白线前,后方的雷克萨斯仅一车之隔同时停下,蒋鸷握紧方向盘,眼神迸出寒意:“怕吗。” 戚缈不答,迅速解开身前的安全带:“你坐副驾,换我开。” “……”蒋鸷看向他,“给我理由。” 只余三十秒,戚缈不由分说按着扶手箱离座,车厢再宽敞,空间始终有限,他半身倾于蒋鸷上方,右手撑住主驾椅背,左手利索地解了蒋鸷的安全带卡扣。 他当然不能说北蚺山那晚蒋鸷的超绝方向感给他留了阴影。 满车星灯被戚缈挡得不剩一盏,他如最惹眼的那颗,在晚夜坠落蒋鸷瞳孔。 “我可以保护你。”戚缈微眯起眼,“够格吗?” 第31章 若不是无端落入险境,要不是信号灯催紧,蒋鸷断然不会再刻意保持什么绅士涵养,得叫戚缈明白,他不止够格,还够劲。 可倒数至个位的剩余时间已容不得他实施想法,他伸出一双手掌,也只能是克制地扶了戚缈的腰身,再使力对调了两人的位置,把戚缈摁入主驾位。 翻身填上副驾,蒋鸷扯过安全带:“你总把信我挂嘴边,我不相信你的话显得不公平。” 戚缈亦动作麻利地把锁舌插进卡扣,起速后眼尾微扬轮流盯几面车镜,甚至没去接蒋鸷投来的眼神,连回答都简练:“不会让你失望。” 第一次驾驭这台私定轿跑,戚缈没在摸索性能和磨合手感上费时,危急状况下保证身旁人的安全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第一要义,以前是纪望秋,今天是蒋鸷。 连续过灯后,后视镜中的雷克萨斯开始咬紧,城市道路行车密集且规则限制过多,要大幅甩开绝非易事,何况戚缈不确定对方想拦路警告还是制造意外,如果是后者,情况肯定棘手得多。 又一次企图利用倒数黄灯信号撇开跟车而宣告失败时,戚缈压下眉骨,略一沉思后义无反顾地打向驶进一条工业区静道。 他大可以在保证没有人员受伤的前提下制造一起自发的小型事故,由此引来路人围观和交警介入,以群众力量阻碍对方计划。 但他不想。 不想蒋鸷的任何财产遭无妄之灾,方寸车漆他也要确保万无一失。 许多时候,戚缈在突发情况下做出的决定与运用的方法都不一定有过系统的训练或成熟的经验,更多是临时起意,但他既然决定做了,心里就笃定不会有失败的可能,0.1%的概率都不会在他身上发生。 深夜下的工业区大道黑寂空旷,偶有频闪灯光刺入左侧车窗,为戚缈沉着的侧脸轮廓镀一层冷光,眉目间有几分凝眸不语时隐现的阴狠。 让蒋鸷记起戚缈以寡敌众撂倒三个茬子的那一幕。 可能戚缈都没发现这一刻的他有多性感,并非平常那种笨拙可爱的无知觉露骨,而是即使沉默也勾得人下腹攒火的不经意惊艳。 所以蒋鸷搭在车门的右手悄悄握了拳,再不舍也说服自己从戚缈脸上移开眼。 前方百米开外是t字交叉路口,拐左拐右都躲不开被紧追的局面,戚缈打了左灯,蒋鸷立马意识到:“障眼法?” “嗯。”戚缈扫眼加速的雷克萨斯,脚下施力开始飙油。 蒋鸷看向戚缈握盘的手,提醒:“很容易被识破。” 而戚缈只冷静丢给他俩字:“不会。” 疾风飒飒,闪灯刺眼,再往前只剩石墙死路,戚缈却仍无转向打算,像是要赌撞墙的前一刻对方会保命打向,而他要等命悬一线的唯一机会反向破围。 这个做法太疯太不计后果,戚缈甚至没有降速,拿捏不好距离和时机,保不齐会当场毙命。 一切超出蒋鸷预料,他心头猛跳,后背骤然撕离座椅,深空之下顿感看不懂这个人:“戚缈!” 戚缈眼都不抬:“别吵。” 突然!戚缈单手急速地往左打死方向盘,在左拐与右拐之间选择了甩尾掉头,轮胎抓地的嘶叫划破夜色—— 雷克萨斯判断失误,在拐上左道后压着实线掉头要追,戚缈却用争取来的空当利落地挂挡倒车,硬生生急退到右道后,在对方加载不能的傻眼当中,一脚油门朝与雷克萨斯车头反向的左道疾驰而去。 至此,后视镜中雷克萨斯穷追不舍的两束车灯终于消失,静夜归返,只剩望向彼此的一双眼。 镜中相触又错开,是戚缈先撤回的视线,他面色不变,车速也未降下多少,仿佛还置身于困境中没能及时抽离状态。 这一招过于出人意料又惊心动魄,蒋鸷紧握的右拳同样迟迟未松,他不再克制目光,也不怕暗火重燃,这次是心尖烧燎,没什么好丢人。 市区中心路段的霓虹再次为戚缈铺洒满身,异常绚烂迷人,幸好只蒋鸷一人能看见。 “戚缈。”蒋鸷温声唤他,“超速了。” 其实车速压在超速限值内,但戚缈还是听从地松了点油门,手背皮肤下血管的轮廓也浅了些:“抱歉。” 他神情淡淡,宛如方才只是兜了个风,并没经历什么生死时速,蒋鸷却看出他犹陷紧绷情绪,因为戚缈话少得反常。 有意给戚缈留出缓神空间,蒋鸷没再出声,不点方向,也不问去处,任由戚缈掌盘作主,他摸出手机,顾自消遣地划拉几下。 半小时后,车速彻底慢下来,戚缈开回了校西门外的行道树下,放开方向盘时指掌间尽是冷汗与压痕。 支棱着手双目失焦地呆愣了会,戚缈缓缓解开安全带,拧过身朝副驾那边倾一点角度,手臂也探出去:“抱。” 戚缈从未试过这样主动投怀,蒋鸷静看他少顷,确定戚缈没有生悔退缩,他丢下手机,攥住对方的手臂,另一只手去勾戚缈的后腰,直用蛮力轻松把人从主驾揽至自己的腿上,十指作锁在戚缈身后扣牢。 眼下姿势比那晚唇角的一触即分令戚缈更感奇怪,可内心挣扎敌不过本能驱使,他的手抵在蒋鸷的一双宽肩不过分秒,就沿肩线滑到颈后搂紧,前胸隔衣严丝合缝嵌入蒋鸷怀中。 连本人都忽略的心跳敲在蒋鸷胸膛声声俱响,像毫不客气理直气壮的叩门,蒋鸷右手安抚般顺了下戚缈拱起的后背,问:“还在怕?” “嗯。”戚缈伏在他肩头微微颔首,蒋鸷的轻抚太契合他此刻身心所需,他卸了力,双腿跟随嘴上回应夹了夹。 蒋鸷覆在他后心的手一顿:“怕什么,你做得很好。” “跟这个没关系。” “那是什么,”蒋鸷说,“胆量和技巧并驱,只是这样做风险太大了,让我下次怎么敢把方向盘交给你。” “我不会处理不好。”戚缈静了静,果敢与狠戾退潮,又缩回茧蛹里当回那个万事谨慎的戚缈,“我只是怕没保护好你。” 说话间戚缈的心率渐渐平稳,蒋鸷的胸腔却恍似叫这一句叩击得震荡塌陷。 戚缈久久没等来落在后背的温掌,上瘾又不知足,双膝轻夹以示催促:“蒋生,再摸摸我。” 那只手却不如他所愿,没降落至他甘愿弯下的脊梁,偏攫了他的下颌让他抬脸,不借用后视镜的直白对视,蒋鸷眼中掺半的温和与逼迫更加明显:“戚缈,我们什么关系,值当你这样为我挂心。” 两人的鼻尖快要碰上,戚缈刚平复的心跳隐有乱频之势,他不怪蒋鸷出其不备,只怪自己定力不足。 相视半晌,戚缈总结不出一言半字,认错般垂落眼帘:“我不知道,蒋生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那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是吗。”蒋鸷指下掐的力道加重了点,回去纪望秋肯定又发消息揶揄。 这个回答好似完全顺他意,却没让他感到半分满意。 倏地,蒋鸷侧首吻上戚缈因局促而微抿的双唇,皓月灯明,这次没再偏倚分寸。 戚缈感情白纸,惊愕之余睁眼启唇,反让掠取的人瞄得时机,勾出不知躲闪的舌尖,无声宣告占为私产。 “唔……”戚缈暂失言语功能,唇舌让蒋鸷反复轻磨重碾,处变不惊的人在这种关头心神俱乱,迟钝纵容着对方任意扫荡他的口腔湿地,想的是自己何来福分,他都没好好准备。 “……”蒋鸷的肩被轻推,他被迫停下,蹭着戚缈湿漉漉的唇,嗓音低哑道,“干什么。” 戚缈气息都乱了,有些急:“我没喷香水。” 什么笨蛋发言,蒋鸷托住他的后颈,暗色下目光紧锁戚缈的脸:“椰子糖都腌入味了。” 忍耐不得,再一次侵上去,不许人节节后退,左掌固定住戚缈的后背把人往自己怀里摁。 明明被亲的是嘴,可戚缈的眼尾也无端飞红,他又去推蒋鸷的肩,后者恼火却也无法,轻喘着拉开点距离:“又怎么?” “我,”戚缈喉结轻滚,咽下不知属于谁的口水,双膝想要合拢,却碍于抵在中间的身躯,更像是欲拒还迎地讨欢,“我好像湿了……” 第32章 鉴于戚缈前科累累,蒋鸷没往一边想,不动声色挑起目光将眼前的脸庞端量一番,眸心潋光,鼻尖缀汗,一双微张喘息的唇更是湿得没边,不知这人具体指的是哪一处。 不让人好好把话说完恐怕还得被打断,蒋鸷擒住戚缈抵在他右肩的手,捋下小半截袖口,指腹描摹早就愈合的那道浅疤:“哪里湿了?” “我不能说,”戚缈连手上的抚摸都要抗拒,撇着脸就要从蒋鸷腿上下去,“我不能再坐你腿了。” 却忘记腰还被锁在一条铁臂里,刚扭动就让蒋鸷如虬枝固定:“说清楚。” 戚缈无法逃脱,只能尽力往后躲,可惜膝头硌了屁股,只觉难堪翻倍:“蒋生,你放过我。” “抱是你先开口讨要,摸也是你要求更多,要够了却来过河拆桥这一套。”蒋鸷把人亲得七荤八素却反咬一口,据理力争罗列戚缈的罪状,“我做投资都能定期收到反馈报告,搞感情反而这样不明不白,你起码告诉我,哪里湿了?” 声声逼问,仿佛他不说清楚今晚就出不了这车门,戚缈实在忍受不了黏糊潮湿的内裤包裹着的感觉,跪起来抬离蒋鸷的双腿:“我怕弄脏你的裤子。” 轻怔一秒,蒋鸷驻留在戚缈脸上的视线下挪,可惜卫裤宽松色深,不足以让他判断形状和湿度、前面还是后面。 然而只是被直白注视,戚缈就无地自容,好像如何解释或道歉都很多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亲着亲着就……湿了,上次都没有这样,可能是你这次勾我舌头了,要不别亲了吧,对不起。” 类似的欲擒故纵,蒋鸷见识过不少,在生意场上,从偎在合作方怀里的玩宠嘴里说出来,配以谄媚的作态,他每回都当表演来欣赏。 他看不入眼也从不需要,结果轮到自己遇上,他装不出从容无视,因为清楚戚缈无需演绎也真实,何况怀中这人的反应全因他而起。 蒋鸷听一半就闷声发笑,听到末尾,笑意就收回去一点,空出手放倒了座椅,在戚缈不加防备之时勾腰护颈把人掀到身下。 “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没什么道歉的必要。”蒋鸷兜在戚缈后颈的那只手抚了抚他的颈侧,惹得人怕痒哆嗦也不收手,“可我还什么都没做,亲一下就反应这么大,以后要怎么办?” 戚缈没料到解释完还不让走,对方还给他抛难题,思绪早在深吻里被蒋鸷的舌头搅得支离破碎,哪还聚得起神魂思考:“什么以后?” 他活在纪家,从不思及以后,那些东西于他而言都是缥缈的。 蒋鸷轻抚的动作顿停,指腹恰好压在戚缈的某根静脉上。 他感到不可思议:“戚缈,都做到这份上你还不肯认?” 曾经蒋鸷庆幸过戚缈被纪家培养得各方各面游刃有余唯独感情之事一无所知,现在却气恼这人愚钝木讷,偏生没法发火,毕竟这本是组成戚缈特质的千分之一,他上心之初就决定要包容全部。 看戚缈因他的问话费解,蒋鸷也不舍得,干脆问得更直接:“现在能想明白吗,在你眼里我们是什么关系?” 又是这个问题,戚缈以为自己的顺从足以明示放任蒋鸷获取任何答案,没成想到头来还要他提笔作答。 “我不知道。”戚缈眨了眨眼,迎上蒋鸷如炬的目光,坦诚地接受审视。 “戚缈。”蒋鸷不满地低声唤。 “蒋生和我接吻的时候开心吗?”戚缈问,“开心的话就可以了,其它不重要,更不用理会我的感受,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去钻研。” 脱离迷魂状态,戚缈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糊涂着清醒的人,蒋鸷便看出来了,戚缈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往深一步想,他有太多不得已,可能想了、做了也没有结果,宁愿就让事物本质停留在目前他所认定的这一刻。 日后走向,顺心了即是礼赐,失意也算是意料之中。 “你这样说,好像把我给你的选择权看得一无是处。”蒋鸷道。 “怎么会,”戚缈轻轻攥住蒋鸷垂落他胸前的领带,一只手捏着软滑的面料往上,“我选择了和你见面,选择了接吻的时候享受,这些都建立在我确保不会出现差池的前提下。你给的选择权太珍贵了,我不想拿它去做一切不确定的事。” 那只手滑到领结处停下,戚缈把人拽下来一点,自己也昂起脸,停滞稍许,像是斟酌些什么,接着填补上最后的距离,闭眼亲在蒋鸷的嘴角,只一下就躺了回去,眼睛弯起来:“像这样,就是确定的事。” “可以放我下车了吗,蒋生。” 如同被喂了许多颗甜枣后混进了颗涩的,可前面那番话已然撬动心肝,动容后再硬起好像太欺负人,蒋鸷只好连带涩的也认命照吞,没料到自己还能有心慈面软的一天:“说好了要上我家看书。” “下次吧,好吗?”戚缈捏了捏蒋鸷的领带结,“我该回去换裤子了,真的很不舒服。” 良久没得到许可,戚缈又小声讲理:“你说选择权在我手上。” “……”蒋鸷轻掐戚缈的脖颈,忍住将手探下去兜人屁股的冲动,“下次可不会是湿裤子这么简单。” 戚缈都接受,没经历过的、没构想过的,只要是蒋鸷主导,他都接受:“什么都可以。” 副驾门关时漏入一缕晚风,学戚缈拽动蒋鸷的领带。 力度不足,反让人心痒却得不到纾解,蒋鸷把领带扯了,摸了根烟咬上,挪到主驾发动车子,按戚缈今晚开过的路线,以同样的方式更生猛的车速在无人的t字交叉路口飙了几圈,体内的燥火才得以发泄。 纵是时有念想,时间上的紧凑安排也不允许人日日如愿,蒋鸷投资百家,一天到晚天南地北地飞,公事之外还得抽空处理私事,偶尔睡前跟戚缈在手机上你来我往几句都比一日三餐更犒劳人。 戚缈说那晚被追车打断了蒋鸷背诵的《安全边际》节选导言,临别都忘了听他补充完整。 蒋鸷就问,下车时火急火燎,就算没忘,确定还有闲心听下去吗? 戚缈在纪家是不方便视频的,但蒋鸷想听他声音,觉得文字就算配了表情也不够温度,让他用语音,说自己在看文件抽不出眼神去瞧文字消息。 “那蒋生现在方便补充完整吗?我想听。”戚缈说,故意避开在车里发生的事情。 蒋鸷手里是真的捧了份文件,但似乎只做摆设,多数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是催眠还是哄睡?” 戚缈就说都不是:“我只是想收藏一句你的长语音,可以吗?” 蒋鸷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到嘴边的几句逗趣都咽回去,遂戚缈的意:“价值投资者第一目标是保证资金安全,为避免未来较大损失,投资者会寻找安全边际,以便为不准确、坏运气和逻辑上的错误留下缓冲地带。” 戚缈求解:“怎样才能确定这个安全边际是真的安全?” 蒋鸷埋下收费预警:“一夜都解释不完,以后再告诉你。” 四月初,执锐资本和行桨集团正式签署合作协议,蒋鸷不欲高调行事,但纪明越还是申请了市科技广场的高级会议厅举行签约仪式,为表诚意,拟邀名单与流程策划都提前给到蒋鸷过目。 大概是真心尊重他的意愿,也避免节外生枝没有对证,名单上除几方高官,大至政要央媒小至安保侍应都列了全名。 戚缈的名字被缩小字体挤在纪望秋后方的括号内,被蒋鸷从满目黑字中一眼揪出来。 其余不太关心地扔给助理核对。 签约仪式当天,蒋鸷去得极早,看起来分外重视,签到完跟纪明越立在门前寒暄,一刻钟后见了稍迟一步的方若竹,蒋鸷抽出根烟无声示意,将寒暄现场留给了合伙人。 会议厅的卫生间和吸烟室相邻,蒋鸷一拐步进了卫生间,屈指在最后一个隔间紧闭的门上轻叩了下,门开,戚缈一身熨帖齐整的黑西装立在里侧。 “不用陪你家纪少爷?”蒋鸷明知故问。 戚缈眼里的光彩淡了些,知道今天要见蒋鸷,他出发前暗藏了心思,不好意思问纪望秋借用那一柜子香水,就大同小异地抹了最好闻的护手霜,还额外佩戴了一根不喧宾夺主的驳头链。 怎么蒋鸷没发现他的点睛之笔,一来就问小少爷。 “不是你让我在这里等的吗?”戚缈扬了扬手机,界面上是蒋鸷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蒋鸷作势要拿过来检查,手伸出去却钳住了戚缈袖口上纵露出的细腕,他一步迈进隔间。 门关上,名单中独占首行的投融圈标杆与括号小字里鲜为人知的纪家随从缠上了唇舌。 外头洗手池不知谁没拧紧水龙头,砸落池壁的水珠滴滴答答扰个不停,隔间里唾沫交换的黏腻声响隐匿当中。 戚缈又轻哼叫停,蒋鸷垂眸俯视他泛红的唇:“亲在嘴上好像是有些明显。” 趁人缓气,他挑开戚缈的衬衫扣,打算将昨夜梦里的其中一段素材变为现实。 指腹压上去,比梦中绵软,更比数日来按在语音键上的温度都实在。 “这么小巧。” 第33章 只是被碰了下而已,戚缈就抓住了蒋鸷的小臂,露出一副告饶的神情。 暮春气温明显攀升,卫生间的空调安静运作,但戚缈被蒋鸷按在门上亲了一会,身上仍是不可避免地覆了层薄汗,鼻翼也飘红。 其实蒋鸷相比车里那次已经克制温和了许多,是戚缈自己顾忌着怕湿裤子,所以在接吻中边受用边紧张。 后颈被蒋鸷攥在掌中,他以为蒋鸷觉出他热才体贴地帮他解了扣,结果对方似是另有所谋。 “你说过做什么都可以。”蒋鸷搬出戚缈承诺的话。 戚缈不遮不掩,羞赧没占多少,只是抓着蒋鸷的手替他考虑:“场合不对……这种环境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蒋鸷的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刮,还未说什么,外间忽传来动静,两道脚步声停住,纪明越的声音混在盥洗池的哗啦水流中:“戚缈呢,怎么没跟着你?” 然后是纪望秋的音色:“他手机落车上了,回去取。” 戚缈的手机在接吻时被蒋鸷纳入了口袋,他没顾上讨回,抵挡着蒋鸷愈加放肆的手,慌张从眼底满溢,嘴型无声地重复着“蒋生”,看起来很可怜。 哄慰般的,蒋鸷低头啄了下他的嘴,只一瞬就离开,箍在戚缈腰后的手臂倏而收紧,把人往上提的同时倾下身,欺向方才被自己的指尖刮红的地方。 “蒋生抽着烟呢,人也不见了。”纪明越说。 纪望秋不甚在意,小声咕哝道:“腿长人家身上,你管他去哪。” 话题中心的两位藏在隔间身影相叠,让戚缈想起闭门晚宴的二楼露台,那次就够让人提心吊胆,哪想到两个月后的今天要承受更沉重的心理压力。 不能作声,戚缈推拒的左手虚张声势地搭在蒋鸷的颈侧,右手背轻抵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顺着蒋鸷紧箍的力道向前挺起上半身,却又自相矛盾地拼命将注意力转移至外间。 “你能有点危机感吗,纪望秋。”纪明越问,话语间暗含信息。 纪望秋阴阳怪气道:“我的危机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双方沉默的间隙,外间水流的响动快要盖不过冲击戚缈听觉的轻微吮嘬声,推开蒋鸷已是希望渺茫,戚缈唯一能做的是抿嘴强忍,以及悄悄并起双腿。 “这次签约仪式估计不方便造太大声势,好几个环节设计直接让执锐那边给否了,蒋生的意思是这次流程先从简,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纪明越关了水,“提升商业价值的机会不能就这么白白流失,我打算月底就这个项目搞个esg战略发布晚宴。” “随你,”纪望秋要求很简单,“菜单搞点我爱吃的就行,别的不重要。” 咔嗒一声,似是纪明越拨动了打火机:“待会仪式结束我找他商量下,你也别急着走。” “知道了。”纪望秋的声音远了一些,“隔壁就是吸烟室,你能别把卫生间搞得乌烟瘴气的嘛。” 脚步声渐弱,戚缈左胸忽感刺痒,顿时一股电流从心脏发源,随血液循环泵向周身,搭在蒋鸷颈侧的左手猛地蜷曲起五指,捂在嘴上的右手无力垂落,他半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染了水渍的胸膛剧烈起伏。 百依百顺的人难得冒了点小脾气,推开蒋鸷的脸用气音控诉:“你太过分了蒋生。” “这里也敏感。”蒋鸷用一贯呈露于媒体闪光灯下的温文面孔反馈戚缈的表现,轻握住推他脸的那只手亲了亲指尖,“涂什么了,一股香味。” 戚缈尚未抽离委屈状态,但很轻易因蒋鸷发现了他的巧思而打消了小脾气:“像香水吗?” 差远了,蒋鸷心道,不凑近了根本没法察觉,这勾撩手段不知该评价稚拙还是巧妙。 “下次往耳后根抹一点,第一时间就能闻到。”蒋鸷揩去戚缈泛红区域的湿润,在对方误以为他要继续的前一秒拉起戚缈的白衬,将纽扣系回去,“这次有没有弄湿裤子?” “没有。”戚缈垂眼看着蒋鸷整理自己衣衫的双手,这种琐事通常都是他给纪少爷做的。 蒋鸷拢上戚缈的外套,说:“进步了。” 事实是戚缈的下腹还有点抽抽,他背抵着门,抬手看看表,离开场还有十分钟:“刚才听纪先生说是你授意的仪式从简,为什么呢,不是该利用这次正式签约提高社会关注度吗?” “签约是奠基,后续发展是巩固和升级,等执锐正式向行桨注入资源,商业价值回稳了,推动品牌破圈的效率也高得多。”蒋鸷的双手停留在戚缈的前襟,耐心解答完就淡声质问,像个严格的教师,“刚才那个状态还能走神去听别人讲话,是我让你不够尽兴吗。” “不是!”戚缈忙否认,“我怕弄出什么状况不好示人……” 对上一双带笑的眼才知被逗弄,戚缈泄气地推了推蒋鸷的手:“要开场了,你该回去了。” “知道。”蒋鸷抚平戚缈的前领,顺带从西装的插花眼里摘走了那根样式低调的驳头链,揣入口袋的同时递还了戚缈的手机,“借用一下,散场后再还你。” — 蒋鸷出去后,戚缈又独自待了几分钟,直到纪望秋给他发消息,他才回去寻到对方身旁的空位落座,面色如常道:“手机掉座位缝隙里了,你不给我发消息都找不着。” 纪望秋瞧他一眼,伸出指头在他紧握的手机背面戳了戳,一副笑骂的口吻:“挺会藏呀你。” 听得戚缈好一阵胆战心惊。 整个签约仪式不过个把钟头,上台走流程的人物个个有头有脸,戚缈在来宾席里坐得端正,每个环节都听得认真。 他是那种参与何种活动,无论精彩枯燥、无论有没有发言机会都会乐于投身其中的人,即便再怎样拓展阅历也不一定能等到备受瞩目的那一天。 似乎把素材采集起来,能在梦里有幸当一回自封的主角就称心如意了。 每位高管、政要和媒体人的资料,戚缈都能倒背如流,但望向蒋鸷的目光往往会更专注和热烈些,他自己都没发现,近身于蒋鸷时,他的眼神虽柔情,但反而会有所收敛。 蒋鸷恰好相反,在人前总是那副寡淡神情,笑容得体但绝不深一分,还没欺弄戚缈的时候眼神丰富。 仪式准点落幕,嘉宾三三两两离席,纪明越寻到空闲邀请执锐的两位合伙人转场去楼下的商务会客茶室,戚缈没拿定主意要不要随行,纪明越就拐步朝他走来。 “戚缈。”纪明越插着裤兜往他身前一站,轻而易举截住了他投向别处的视线。 戚缈就懂了,拎出车匙自觉道:“纪先生,我去停车场等你们。” “先等等,”纪明越伸手挡了他一下,“戚缈,你是知道的,公司跟执锐谈拢的过程还算顺利,至今还没出任何差池。” 戚缈抬起眼,他既不是得力臂膀也非纪姓一员,不懂纪明越跟他这种无关人士谈起这个的必要性:“嗯,得益于纪先生您能谋善断。” 纪明越笑了声,顺着他的话道:“把悟性用对地方,行吗戚缈。” 这无异于是隐晦的警告,戚缈勾着钥匙环的食指在拳心一挠,不确定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也不清楚纪明越知晓的程度。 但纪明越不点破,他就当听不懂,迎上对方的目光磊落大方无懈可击:“纪先生,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指出来就好。” “算了。”纪明越把自己的车匙递给他,“你去把我车尾那罐雀舌拿上来,等下送到茶室去。” “好的。”戚缈问,“几号茶室?” 纪明越看看手机:“我直接给你发过去吧。” 戚缈就下楼取茶叶去了,乘电梯时掏出手机瞧了眼,可能封闭空间影响信号,他没收到纪明越发来的房号,到地下停车场费劲巴力找到纪明越的车子拿出茶叶,再看手机,仍没动静。 可切换其他软件是能正常使用的,戚缈左手捧着茶叶罐子,右手举着手机,有些茫然,也大概明白了纪明越的意思。 他跑到室外开阔的地方,在门童奇怪的打量下走了个来回,斟酌着给对方发个消息问还需不需要茶叶了,纪明越这时正好发来了房号。 关掉手机,戚缈回到大堂咨询了一句,证实房间是茶室无疑。 先不论纪明越是否君子,戚缈反思自己这一举应该是小人之心了。 到达楼层,电梯门开时正逢有侍应端着盘茶点要送进茶室,戚缈快走两步打算一道进去,门刚推了个缝,里间的笑谈声就飘了出来:“蒋生你看,要不晚宴那天就乘兴公开你跟小秋的关系?” 戚缈脚步一滞,猝然钉在门外。 跟前的侍应礼貌地侧过身示意他先进去,而正是这侧身的动作,恰恰让戚缈毫无遮挡地望见,背对他而坐的蒋鸷偏头看向纪望秋时的侧脸,指间随意地绕弄着那根廉价的驳头链玩儿。 “你觉得呢?”蒋鸷未置可否,却转而把问题抛给了身旁人。 恍惚间戚缈做了个连他自己都不明意味的动作—— 他朝侍应生背后躲了躲,尽管蒋鸷的余光不大可能捕捉到半尺门缝外的他。 似是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选择权这种东西,也只有他生来觉得可贵。 “先生?”侍应转头唤他。 戚缈摇摇头,把捧了一路的雀舌茶叶递过去,轻声吩咐:“麻烦帮我交给纪先生吧,谢谢你。” 第34章 离开会议厅前,戚缈去了趟卫生间,双手伸到水龙头下浇了很久,用清水洗掉了护手霜的味道。 指掌被搓得浮起淡红,他无神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片刻,随后转过头看了看,身后一排隔间都敞着门,卫生间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抽了两张纸打湿,戚缈解扣拉开领口,在被咬过仍泛着麻意的位置擦了擦,像是这样就能擦去蒋鸷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像是这样就能掩盖他和蒋鸷之间这段短暂而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关系。 像往常的无数次,戚缈躲到车里等着,上半身趴到方向盘上,借地下停车场的静谧和昏暗让闹腾的混乱思绪归于安分。 其实他能理解,商业联姻在上流阶层并不少见,强强联合带来的是更可观的盈利能力及更稳定的抗风险强度,就算纪望秋服从安排、蒋鸷毫无异议,那都是无可厚非的事,虽然戚缈认为蒋鸷的名望远不需要依傍于任何企业,何况是行桨这种往日荣光不再的民企。 当然最后如何定局都跟他无关,他只是…… 只是有点难过,似乎更不止一点。 这件事本有预料,是他独行其是闭目塞听,断定蒋鸷没投身话题就始终是纪家的口头逞能自娱自乐,直到刚才停在茶室门外那一刻,他才恍然梦醒,自娱自乐的是他,不被选择的也是他。 凉水浸透纸张擦拭过的胸口仍感冰冷,戚缈想起蒋鸷帮他整理衣襟时摘走的驳头链,它被他百无聊赖地翻覆于掌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这根链子,只供作蒋鸷消遣的玩物。 窗玻璃被叩响第四下时,戚缈才腾地从方向盘上弹起,他摁了解锁键,纪望秋拉开门坐进副驾:“一个人发什么呆呢,把我晾外边好半天。” “没有,今天醒太早,犯困了。”戚缈扯过安全带,“茶话会结束了吗,还挺快的。” “我哥倒是想再坐会儿,天还早呢,他这一下午的时间都腾出来了。”纪望秋说,“不过蒋生说有事要忙,得先走了,茶叶才刚泡好,他一口都没喝。” 戚缈抬指蹭了下鼻梁,没说话,车驶出地库,他瞥一眼仪表台的时间,从他送完茶叶到此刻不过半小时,他以为他们会将联姻话题延展得更长远一些,但也可能是彼此过快达成了共识,所以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口舌。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将探询的话憋回腹中,以免暴露了自己门外窥听的小人行为,更不想让纪望秋觉得他居心不净。 这厢闷着心事,纪望秋却在他心尖长了眼似的主动提及,脑袋往他这边一凑:“小管家,你觉得我跟蒋鸷结婚怎么样?” 戚缈握盘的手没抖动半分,眼珠子朝右侧斜了下:“什么怎么样?” “你有点怪哦。”纪望秋冲他咧起嘴角,“这么平静,好歹算我的终身大事,你一点看法都没有嘛。” 能有什么看法,戚缈自认他满腔看法是经不起逻辑推敲与语言组织的乱词,不得见光,合该溃烂。 眼睛盯回前路,他道:“你前段时间不是应你哥的要求一直跟蒋生保持联系吗,我以为这个发展是合乎常理的。” “这合理吗?真正跟他接触的不是你吗?”纪望秋挨回椅背,目光却还粘在戚缈的侧脸,“我就是问呢,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戚缈紧攥在方向盘的手下滑了点,感觉自己太敏感了,纪望秋心思单纯,怎么会瞧出他跟蒋鸷滋长出的暧昧苗芽,更别提这株苗是他由单方面栽下,蒋鸷可是坦坦荡荡,“他挺好的。” “没了?” “没了。”戚缈说不出蒋鸷的一点不好,车驶上无树荫遮蔽的高架桥后一路高阳,他一脑子乱絮如被拨开,终于找出个夺回话语主动权的节点,“那你跟秦落廷怎么办?” 纪望秋默了会,总算收回视线:“不影响,本来商业联姻依附的就不是两方真心,再说我还没毕业,顶多先订个婚糊弄外界,私底下谁也别碍着谁。” 戚缈的瞳孔被直射进挡风罩的日光晃得一颤,下意识想开口让纪望秋别作践蒋鸷的感情,又及时认清这不该是他的立场,照理他该无条件为纪望秋撑腰,这么说未免太胳膊肘往外拐。 高架桥望不见头,两人一时无言,纪望秋估计是吃饱了茶点,这会儿一反既往没朝储物箱摸零食。 半晌,纪望秋打破沉默:“戚缈。” 霎间戚缈的心往上提了提,擦过车身的风都因此而截断了下,印象中这是纪望秋极少有地直呼他全名。 “嗯?”戚缈朝边上偏了偏头,表示在听。 纪望秋说:“要不你别再当我的小管家了。” “……纪少爷不需要我了吗?”戚缈勉强笑笑。 “又不是只有当你是小管家的时候才需要你。”纪望秋把遮阳板往下一拉,闭上眼,“算了,睡觉。” 纪望秋轻描淡写,没有重量的话却在戚缈心头添了道口子,连同他目睹蒋鸷交给纪望秋的选择权,在他松懈神经时轮番上阵地刺他一下。 难得提醒他并非那么坚不可摧,他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回去后戚缈才看见手机通知栏里躺着的蒋鸷的未读,问他是不是忘记讨回他的驳头链。 搁以往戚缈会因为偶然获得和蒋鸷相见的机会,陷落于死水中的心脏都随之悄然雀跃复生,眼下它也还是本能性地动了一下,但更像是微乎其微的挣扎,很快就沉回底部:“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蒋生如果玩腻了,可以直接扔掉。” 这两句话发出去后便石沉大海,戚缈又想或许不应形容得这样夸张,百十次查看界面的动作不过是日落至月升的时间跨度,是他太在意,把一瞬的等待熬成了浩渺深海。 晚上九点多,在戚缈数不清第几遍劝服自己屏蔽念头却无法受控伸出手拨动屏幕的时候,最底下终于滑出了一条新消息:要见一面吗。 蒋鸷没有对他上面的话做任何回复,戚缈捧着发烫的手机坐在床尾,敲字的动作迟疑不决:是要给我还东西吗? 对面很快回了句“不算是”。 戚缈一下子为难起来,甚至后悔如果今天迟一步抵达茶室就好了,那他可以避开里间的谈话内容,他也就能像往常抛却杂念一意孤行地扑向那盏明灯,不用深思自己的热切和渴望是否不应该。 如同洞窥他的徘徊,蒋鸷又发来一条:记得你还欠我的停车费吗。 戚缈微弓的脊梁骤然打直,回复:记得。 z:明天要外出一段时间签份跨洋合同,如果说出差前想见你一面,这算不算是破坏市场秩序的赔偿方式? 这种带有明确理由的约见像是把戚缈拉回了两人认识之初,偶有顾虑,但很自如地将患得患失的情绪排除在外,这是他欠蒋鸷的,理应要还。 他从床尾站起,敲字的速度明显加快:几点登机? 蒋鸷像在磨他:早上七点,赶得及么。 戚缈拉开房门,为自己编足借口去解释当下的迫切:我现在可以去帮你收拾行李。 蒋鸷的行李向来都是助理给收拾的,白天就整理好了备在车尾箱,他倚在副驾门边,今晚没叼烟,舌尖卷着粒椰子糖,触感自然不及齿间都怕碰疼的一点软肉。 没再敲进一字,他拍下头顶的路灯发给戚缈,随后揣起手机安心等待。 他看似步步设陷,选择权却永远在戚缈手里,如果戚缈拒绝见面,这杆路灯会在明早定时熄灭,它今晚只是安静注视他驻停路边吃完了一颗糖,与每晚见过的众生百态都无区别。 对它来说是平凡的一夜,对他来说也是。 可戚缈出现了,由远及近闯入他此刻独享的这片昏光下,他于是拥有了百态之外的、他今夜的故事。 “怎么还穿着这一身。”蒋鸷问。 戚缈抓了抓西装下摆:“我还没洗澡。” 怕对方嫌他不爱干净,他立即补充:“白天出门前洗过一遍了,身上还有沐浴露的留香。” “想表达什么?” “没有。”戚缈好声解释,“今晚一直在等你的回复,担心去洗澡会错过你的消息。” 蒋鸷垂眼看着摇漾于戚缈眸心的灯影,像得了杯只消观色就能让人酩酊烂醉的醇酒。 越野驶上北燃山道后车速开始加快,车里没开空调,山风挤入窗缝肆意拨弄两人的黑发。 不知谁先让风搅乱了思绪,一进门,灯未亮起,两张唇舌就迫不及待又精准无比地寻到了彼此,戚缈还是学不会技巧,但这次主动伸了舌头,不知是否受对方嘴中熟悉的糖味儿所引诱。 他感觉自己的双腕被反剪身后箍得太紧,甚至有点疼,贴唇暂歇的间隙,他轻声反映:“你抓太牢了,蒋生。” 尾音刚落,耳边响起开关键被按下的声响,满室亮堂中,蒋鸷投降般向他举了举双手,颈间的领带不见踪影。 戚缈的唇周还沾着湿意,刹那缩回的舌尖红得近乎与眼尾呼应。 完全没留神蒋鸷何时做的动作,戚缈忘了挣动:“绑我做什么,我犯错事了吗?” “嗯。”和白天一样,蒋鸷双手落在戚缈前襟,为他抚平方才相蹭间微乱的领口,经过没有任何配饰的插花眼,他的指尖戳进去,随即又抽离。 “这是你不听话的惩罚。” 第35章 这次是乘电梯上的二楼,戚缈双手被固定背后,不吵不嚷步步紧随,全然没有蒋鸷口中“不听话”的迹象。 轿厢四壁锃亮反光,他身子半拧观察捆绑腕部的领带,仍想不通蒋鸷是什么时候摘去的领带,又是什么时候打的死结。 大概是他太信任蒋鸷,所以对方做什么他都无所谓,都不加防备。 视线乍然对上,蒋鸷捏着戚缈的驳领在插花眼上一下一下地戳:“在想什么。” 戚缈就笑笑:“我这被轻松擒拿的水平是当不了纪家保镖的。” “那就别再把事情都往身上揽。”蒋鸷说,“没规定你必须护着他们。” 梯门开启,蒋鸷抚在他前领的左手滑至后心,右手兜住他的臀部往上一托,在戚缈还怔忪于这个亲密动作时,他把人抱到房间床沿处放下。 “跪着。”蒋鸷松开他,欠身焾亮了床头灯。 “啊,”戚缈两腿往后一曲,膝盖触着塌陷的床褥就跪起来了,“好传统的惩罚方式。” 蒋鸷眼睑一抬:“被这样罚过?” 许是光线较暗的缘故,戚缈从蒋鸷那一抬眼里解读出了些微森寒,他有点愣,奇怪道:“没有的,电视里不都这样演吗?” “是么,没看过这种。” 蒋鸷朝戚缈的方向倾了一下,距离拉近,戚缈又觉得那抹稍纵即逝的冷意是他的错觉了。 他以为蒋鸷要亲他,便无师自通地仰起脸,然而蒋鸷的吻落在了他的右眉尾处,未待他反应就离开。 分不清这是不是也算惩罚的一环,戚缈有些迷茫,开口要讨个明白:“可以告诉我哪里犯错了吗?” 蒋鸷挑开他的领扣,不答反问:“今天在茶室外面站了多久?” “……” 毫无铺垫单刀直入,戚缈才发现自己高悬的心并没因为与蒋鸷拥吻而放下过,反而在听到蒋鸷的平静发问而收紧,血液不畅的麻痹感清晰地提醒着他不得不面对的处境。 看他不语,蒋鸷面不改色继续解下一颗,偏让戚缈为他袒露全部:“全都听到了,是吗。” 戚缈张嘴想否认——何来的全部,他只是听进了一句。 可区区那句却最让他怯于面对,他难道要质问蒋鸷是否会和纪望秋假戏真做,他拿什么身份去索要答案,假如蒋鸷承认,此刻的他算是什么?他又对得起谁?! 不知不觉,蒋鸷的一双手已从戚缈的领口移到了下摆,衣扣尽松,他勾住戚缈的西裤腰袢猛然一拽,音量没有变化,但咬字重了一些:“反反复复说要相信我,诚恳得就差指天发誓,戚缈,那些话全是你说着玩的?” 戚缈的双手被缚身后无法寻找支撑,他失重往蒋鸷怀里栽,胸膛相撞使得心脏都为之震荡,他急迫地抬脸辩驳:“都是真的。” “那我问你的怎么一句都不敢回答?” 戚缈呼吸急促起来,紧凝住对方:“关于你的事情,难道我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的结果,它就能是真的吗。” 似是一切都未说明,一切却已心如明镜,蒋鸷沉声道:“对。” “也包括我今天听到的事吗。” “对。” 再问就显得得寸进尺了,戚缈及时收住尺度,静了静,又问:“我还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嗯,第二件事,”蒋鸷道,“手机里你回复我的那两句,语气是不是太尖锐了。” 脑子混沌不清,戚缈回想半会才明白蒋鸷指的是处理驳头链的那件事。 “我没别的意思。”他说,“那个配饰才几十块,随便就能买到的钛钢制品,扔了不可惜的。” “我怎么觉得你在含沙射影呢。”蒋鸷垂首盯着对方,“价值不是价格才能赋予的,戚缈,我在乎。” 伴随这句话的落下,戚缈腿上一凉,西裤自腰际滑落坠至双膝,剩下的那点遮羞布料被蒋鸷用两根手指蛮力拨到一旁,他才滞后意识到今晚被带到这里,不仅仅是跪下和认错那么简单。 这远超出戚缈所定义的他与蒋鸷之间的关系了,双手动弹不得,后背也被灼烫的掌心按着,戚缈就剩一张嘴劳而无功地乱声制止:“蒋……蒋生,别这样!” “光靠我嘴上说你总是不当回事,得让你长记性。”蒋鸷说话向来平稳沉着不重不凶,脾气好像都长在了手上,掐一把就够戚缈抽气颤栗。 戚缈对蒋鸷一直是迎合多于羞怯的,拥抱是,接吻是,白天挤在卫生隔间的欢愉一刻也是,可眼下他是真的害怕了,被迫埋在蒋鸷怀中胡乱地喊,腰身还要拧动着要躲对方的手:“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你别弄……你先停下好吗,我们之间不该这样!” 蒋鸷果然停下了,只是手心的温度还裹着戚缈没有撤离:“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戚缈气息紊乱,企图从满脑杂絮中揪出一丝谨慎:“不该发展到这个地步……” “你还是不懂。”蒋鸷将右膝抵上床褥,强制剥夺了戚缈并腿的可能,从戚缈身上沾取了湿意的手绕到对方背后,他的下巴往戚缈肩上一搭,完完全全把人锁进了自己的范围内。 很多事情分明都是双方在彼此生命里的第一次,戚缈却觉蒋鸷好似熟知他身上一切敏感与脆弱,他由里及外的结构仿佛都是为对方而打造,嘴上逞强抗拒得再厉害,躯体反应总是先一步降服投诚。 戚缈从未对蒋鸷指腹的纹路与温度有这般清晰可怕的认知,脑中让这人搅出了火电白光,清泪糊了满脸,戚缈思维受阻,只知被解掉领带放到枕上时,透过朦胧泪雾觑见蒋鸷裤子上被他糟蹋的部分,在极暗的光线下都难叫人忽略。 无暇思考怎么对方一根手指就能抽走他浑身精力,戚缈一沾枕就大脑断电,不知蒋鸷何时为他擦净了脸,又是何时帮他换上了睡衣。 只依稀感觉蒋鸷用指尖描摹过他后颈偏下的那处陈伤,梦里戚缈迷糊总结,蒋鸷的手凶横温柔并存。 戚缈从不敢让人看见他丑陋的疤痕,但在蒋鸷面前好像就变得无所谓。 区别于自己的体温覆在后背一整宿,稍撤离些许,戚缈就醒了,睁眼时肩膀刚好挨到一只为他掖被角的手。 “吵到你了?”蒋鸷问,晨起的嗓音有些低哑。 “没有……我平时都醒得早。”戚缈半睁着惺忪睡眼,下意识探出手挽留蒋鸷的胳膊,“你要走了吗?” “嗯,”蒋鸷看他还没聚拢起昨夜记忆的懒困模样,便也不急着让戚缈记起,这会时间不充裕,“你再睡会,醒了有人会送你回去。” “哦。”戚缈松开他,手缩回被子里,想要换成平躺姿势,一动作才觉出身下的丝丝酸软。 心里羞臊,眼睛还是忍不住追着蒋鸷的身影,看对方更衣时肩臂抻出漂亮的线条,但很快就被一件深色衬衫挡了好景。 系扣的手也极具观赏性,十指修长灵活,只不过戚缈端量几秒就撇过脑袋,怕收不住心思猜测哪一根是害他放浪的罪魁祸首。 这人昨晚句句相逼次次施力叫他知错,一夜过去倒是闭口不再提,戚缈不确定蒋鸷是否消气了,看着蒋鸷挂上崭新的领带,他把脸往被子里藏了藏,为自己搜刮出一条罪状:“我还没给你收拾行李呢。” 蒋鸷转过脸看看他,轻叹道:“算了,最紧要的又带不走。” 戚缈默认是这幢能看烟火可观日出的别墅,视线流转至另一侧,可惜时间尚早,他猜不出今早的天气:“今天会下雨吗?” 蒋鸷前一天在秘书提醒航班信息时顺带了解过气象:“不下,只是云层厚,看着会不晴朗,怎么了?” 戚缈便收回眼,有些遗憾:“那可能看不了山上的日出了。” 纯粹是随口感叹,戚缈并没掺杂一分抱怨,错失与落空都是人生常态,这不算什么。 蒋鸷捏着领结推上去,却说:“有的。” 他走过来,拉开抽屉摸出一只玻璃瓶,起初戚缈以为是香水,等蒋鸷捏着冰凉瓶身触了下他的眉心,再挪开点,戚缈才看清是个全密封的方形玻璃体,里面困着一枚镶嵌无色钻的戒指。 他伸手接住:“是闭门晚宴戴过的那一只吗?” “嗯,你不是喜欢?可以把它当成不熄灭的日光,不受坏天气的影响。”蒋鸷说,“我要走了你的驳头链,这个就算作回礼。” 晚宴那天戚缈都只舍得碰一碰,此刻却得来永久珍藏的好运,可它远比自己给出的东西价贵,他拿不准该收该拒,摇摆不定间举在眼前看了又看,轻微一晃,戒指就在里头碰壁叮当作响。 寻不到出口,这颗日光像发出了求救信号。 戚缈偏了偏视线,对上蒋鸷投落的目光:“这要怎么取出来。” “它只是被暂时禁锢住而已。”蒋鸷俯视着戚缈,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无色钻在戚缈眼眸的缩影,“戚缈,等下次见面,希望你已经找到解救它的方法。” 第36章 航站楼外浓云游走,与蒋鸷候过的多次早班机景致无异,瞧一眼就让人昏昏欲睡,还不如平板中的画面来得提神。 一方屏幕正传送着实时监控,戚缈独坐在餐桌旁给吐司抹奶酪,睡衣已经换掉,身上穿的是蒋鸷据他尺码和风格买的新衣,原本的西装在昨晚被戚缈自己弄脏了些许,穿不了。 一个人用餐难免无聊,戚缈不玩手机,咬一口面包就冲着某个方向发呆,嘴角沾了白奶酪,令人看了想犯罪。 贵宾候机室安静,隔桌的助理压低了声唤他,蒋鸷将界面切换到财经晨报,转过脸。 助理递来替他看管的工作机,来电正待接听:“是创界基金的罗总,要接吗?” “给我吧。”蒋鸷接过手机,任由它在掌中又振动两下,才不紧不慢接通,“早。” 对面的人放马后炮:“早啊蒋生,没扰你清梦吧?” “你说呢罗总,”蒋鸷笑笑,“这大周末的。” “听蒋生这么清晰的口齿不像刚睡醒,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 晨报中执锐资本与行桨集团签约仪式的现场照占了大版面,蒋鸷聊着电话一目十行地浏览:“怎么感觉罗总意有所指呢。” 他应得不咸不淡,那边也不懒得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开门见山道:“你领投了行桨的产业链?” 这事昨日正式签订,今早才登报披露,蒋鸷说:“罗总关注得挺密切的。” “你去年不还带头说不看好?当初蒋生怎么批判的,估值低,技术壁垒不过关,看不到回报,集团继任者管理混乱行桨迟早得玩完……我们一个个先后撤资,怎么到头来你自己独吞上了?” “说什么呢罗总,我那些话分析得不假吧,你们不也纷纷附和?但它前景不明,我可以给它导流客户,技术短缺,我给它加速升级,管理失当,我给它安插人才,都说谋事在人,优劣能否转化,端看人怎么运筹布局而已。” 相比对方怒火中烧,蒋鸷心平气和得很:“再说怎么能叫独吞,不还有港岛的猎鹗基金当跟投么。” 罗总气笑了:“蒋生这话说得,当圈里人不知道您是猎鹗的幕后决策?” 蒋鸷心里暗讽,纪明越就不知道。 “罗总也不差,去年投了我随口一夸的生物科技,前几天据说还计划搭建新管线来着。” “谁敢跟你比!把我们一个一个踢出局,到头来自己吃上了独食!”电话那头的人怒不可遏,“蒋鸷,好歹我们曾经联投合作过,你人怎么会阴狠到这份上!” 对面“啪”一声挂了线,尖锐的忙音牵扯得蒋鸷眉宇微拧,他没说什么,拿开手机,熄屏递还给助理,重新把平板界面切回别墅监控,眉心因此重又舒展。 戚缈居然还没吃完,正往嘴里送牛肉卷饼,边上的核桃露已经空碗。 这么能吃。 蒋鸷默默评价,嘴里塞得下那么多东西,怎么另一处只是容纳一个手指就受不了。 “蒋生,可以登机了。”助理起身道。 蒋鸷点头,暂把监控画面留给了后台。 朗日高空投下客机轰鸣,薄云间拖拽出笔直的白色尾迹。 戚缈上课途中没忍住驻步仰望,猜测会不会是蒋鸷回国的那一架。 北蚺山那一晚已经过去快一周,他半夜的乱梦中偶尔还是会闯入蒋鸷那根搅动的手指,清早醒来就羞耻地发现裤子潮湿一片。 以前极少会发生这种状况,就算是关紧了房门闭眼碰一碰前面,都再难复制蒋鸷给过他的感觉,于是戚缈趁洗澡时壮胆想自己试试,趴在盥洗台上刚探进一小截就吃痛放弃。 但到了夜晚洗漱完塞上耳机跟蒋鸷打视频,对上屏幕里的脸,他那股渴求反而没那么浓烈,很奇怪。 似乎他对关于蒋鸷的事物抱有一种平等的贪婪,并不对某一方面存在占比过重的激烈情绪,只要是能接触到关乎这个名字的所有,大数据推送的资讯、专业课上教授放映出来的案例、虚幻春梦的相触及睡前清醒松懈的两岸闲聊,都让他感到无以言说的知足。 “现在跟我说话不担心被纪家的人知道了?”蒋鸷隔着屏幕看他,戚缈即使是穿睡衣也要把扣子系到最顶端,不知道这人哪来的保守毛病,“之前连说句几秒钟的语音都要提防。” “纪先生不怎么回来过夜,新项目落地后他好像更忙了,”戚缈用指尖轻描蒋鸷的五官,“纪少爷窝在楼下打游戏,听不到的。” “我一直挺好奇,”蒋鸷道,“他们不是兄弟俩?怎么一个喊纪先生,一个喊纪少爷。” 戚缈动作一顿,视线也向斜上方挑了挑,似在思考这能不能说。 仿佛出卖情报,他的脸往屏幕前凑近了点,小声道:“因为我以前从不知道有纪先生这号人。” 蒋鸷眉梢轻抬。 “他是后来才住进纪家的,所以我实际跟他不算熟,只跟纪少爷亲近些。”戚缈说,“我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来到的纪家,可能在此之前纪先生就搬出去了吧。” 蒋鸷抓字眼:“‘后来’,大概是什么时候?” 这个时间点戚缈倒是记得清楚,毕竟也算亲历过纪家的事变:“纪董出车祸之后没多久。” “这么巧。” 没再围绕无关内容谈太久,蒋鸷屈指敲了下戚缈看不到全貌的脸:“离远点,凑这么近。” “哦。”戚缈把手机举远了些,感觉才分开几天就遭嫌弃了,“我洗过澡了的。” 蒋鸷不为所动:“那又怎样,凑再近也摸不了。” 戚缈就弯眼笑起来,不敢和盘托出自己被蜜梦弄湿的种种:“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定。”蒋鸷突击检查,“戒指取出来了吗?” 戚缈一感到无措或心虚就轻挠鼻梁,说:“没有。” 做好了被说笨的准备,可蒋鸷只是叹了声,问他:“很难吗,戚缈。” 电话结束后戚缈滑进被窝,侧身将枕下的尾戒摸出来。 方体玻璃表面光洁无痕,戚缈翻来覆去找不出一道可以抠开的缝隙,只得放弃思考,把它裹在拳心。 他不敢直接向蒋鸷求解,怕对方用更凶的方式惩罚他的笨。 四月下旬的一场暴雨过后,白昙市的最高气温直逼三十度,有时蒋鸷打量戚缈穿短袖露出的胳膊,说太瘦,戚缈好想反驳,你擒我腕子的时候也没控着力道,像怕他凭空逃走一样。 算下来这次和蒋鸷分开的时间跨度不短,尽管往常能见面的机会对戚缈来说也寥若晨星,但这次由于联系频繁,似乎不算太难熬。 甚至戚缈还祈盼蒋鸷能过了行桨定下的战略发布晚宴日期再回国,这样他自欺欺人的日子就能有幸延续,这场美梦由他开启,但结束不是他说了算。 晚宴选址在依山傍海的风景区酒店,通过绿色建筑认证的场地,正符合行桨的esg理念。 戚缈唯一的正装落在了北蚺山,省得大费周章开过去取,索性去成衣店买了套新的。 出发路上戚缈接到纪明越的电话,叮嘱他催纪望秋早点出门,他的手机连通了车载蓝牙,纪望秋嘴快替他回应:“在国道了,别啰嗦。” 戚缈明显感知到纪望秋当下的愉悦和放松,踢掉了鞋子盘腿窝在副驾,啃薯片的声儿都特别清脆,他看一眼,说:“这么开心。” “是啊。”纪望秋检查了下戚缈的手机确定电话挂线,“戚缈,我跟你说,过了今晚,我应该就自由了。” 忘了从哪天开始,纪望秋就不再喊戚缈“小管家”,起初戚缈听着有些别扭,也不是上赶着要这伺候人的身份,只不过被纪少爷从小到大挂在嘴边,他更多的是将这称呼当成外号而非身份。 直到前些天夜半暴雨雷鸣,纪望秋抱着枕头钻进他被窝,挨着他的胳膊又喊了遍他的名字,戚缈就想,好吧,可能朋友之间的称呼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 “是因为跟蒋生确定了关系,你哥就对你放松监管了吗?”戚缈问。 “也可以这么理解。”纪望秋对镜抓了抓自己没再染过色的自然黑发,“开心不是因为今晚,是因为今晚以后的所有日子。” 向外界公开了与蒋鸷的联姻关系,纪明越目的达成,纪望秋不必再处处受针对,他在乎的人从此也免受无辜牵连。 一无所得的人始终只有戚缈,他早上发给蒋鸷的消息至今没收到回信,对方像是失联,不确定今晚是否会出席。 戚缈知道,哪怕不是在自己的地盘,蒋鸷也如受众星捧月,但这同时意味着蒋鸷不可能永远兼顾着他。 花锦世界,并非所有光色都是北蚺山上为他绽放的焰火,双方差距,也并非一两张围满权贵的圆桌。 被玻璃禁锢的尾戒被戚缈揣在兜里,他还是没想出解救它的方法。 多数时候戚缈都感觉自己被蒋鸷轻易洞悉,但有一点,他确信蒋鸷不会与他感同身受。 他不是野心勃勃的投资者,奢求的眼中物不定要势在必得。 看得见摸不着,有些东西远远仰望,也足够美好。 第37章 拐上盘山路后行车渐稀,又往前开了几公里,可见范围内再没其余车影,戚缈瞄一眼时间,稍往上提了点车速。 远山暗影缓慢吞咽落日,挡风玻璃前的最后一缕橘光也被没收,纪望秋说:“好安静啊。” 小少爷怕震耳响雷,也怕无边静谧,戚缈有时想不明白纪望秋怎么有那么多畏惧的东西,明明他一直把人好好地护着,这些年纪望秋在他建造的温房里平安无恙,未曾出过一丝损伤。 “要听歌吗?”戚缈问,“或者开电台。” “都不,我聊会儿电话吧。”纪望秋按亮手机,等接通时偏头告诉戚缈,“今晚结束后我不回家了,你经过静晖路口放下我,我自个打车找秦落廷去。” “那我找个酒店住一晚?”戚缈权衡全面,“你要回去就打给我,我过去接上你一起,不然纪先生会怀疑。” “他没空管那么多,今晚应付一场子的贵客就够晕头转向了。”纪望秋把没打通的手机拿下来看看,说话间又拨了一遍,还冲戚缈开玩笑,“要不车子我开走,你嘛就劳驾蒋鸷送一趟,怎么样?” 戚缈的上眼皮狠抽了一下,以为纪望秋看出了什么,连眼尾都不敢转过去:“……跟蒋生有什么关系?” “好让我金蝉脱壳啊,给我哥制造个假象。”纪望秋刚捉弄完人,耳边响起无人接听的提示,他皱眉拿下手机,笑容随自动挂断的界面渐渐淡下去。 副驾陡然沉静,戚缈撇头瞧一眼,纪望秋面容紧绷地敲着字,屏幕白光打在他脸上,在昏暗车厢里呈现面色煞白的错觉。 眼下状况不允许戚缈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到纪望秋身上,山路处处藏玄机,即便这一片修了防护栏,道路也算宽阔,但到底是光线贫乏的傍晚,他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确保纪望秋在他副驾的百分百安全。 入弯减速,出弯给油,导航不时提醒剩余距离,戚缈当年拿下驾照后曾把跑山当消遣,这一路开得稳当不失水准。 后视镜中晃入一双车前灯时,戚缈还暗忖结伴的行车或许能为小少爷拨去一分对静谧的恐惧,随即在辨出后车的牌号时蓦然瞪大双眼。 是那辆狠追过他和蒋鸷的雷克萨斯! 那瞬间戚缈的握盘的双手都渗了冷汗。 上次对方针对的是蒋鸷的车子,他本可当作这次是巧合同行,但对方迟迟不换道超车,而是顺应车速尾随其后,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太天真。 “怎么了?”纪望秋似也从时快时慢的车速中觉察异常,转头看了看后方。 戚缈没多废话,凛神道:“你坐后排去。” 这些年纪望秋也经历过几次险象,最后无一不被戚缈化险为夷,所以一旦戚缈发出指令,他从来都即刻听从,利落地关掉手机放平座椅,手脚并用从副驾爬到了后排。 盘山路和都市大道不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缺少发挥余地,戚缈不欲施展,打了右灯减速靠边,礼貌示意让步。 雷克萨斯随即照做,势要与他缠缠绵绵。 “什么毛病啊这是。”纪望秋想探头张望,戚缈甩了句“坐稳”,猛地上油前冲,讲礼没用就拼蛮性。 果然对方铆足了劲追上来,报复心尽显,戚缈眉头下压,山风擦车过耳,油门几乎踩尽。 导航不断发出超速警告,戚缈腾手掐断免受干扰,正是这稍一慢速的分秒,雷克萨斯杀上来,黑夜中有如攫人性命的豺狼虎豹,戚缈心脏高悬,猜不透那厢镀膜车窗下藏的何方凶神。 再不抓紧在直道上甩开,遇上发卡弯只会凶多吉少,戚缈紧咬牙关,刚要将油门踩到底,对方却像熟知他的想法,寸步不让贴过来,直逼得他蹭着山壁滑行了三十余米,轮胎抓地的刹车声响彻空谷。 右镜与山壁的剧烈摩擦回荡于戚缈耳畔近乎震碎耳膜,他紧抓方向盘喘着气被迫停在路边,对方不知是良心大发还是陡生无趣,终于在一顿横行霸道后放过他扯开了距离。 戚缈心跳过速,却仍在触见雷克萨斯降下的半扇车窗时狠漏一拍。 ——蒋鸷。 曾被他极速飙车护在身侧毫发无损的蒋鸷,失联整日再现眼前却罔顾他安危的蒋鸷。 不过一眼,雷克萨斯甩着尾灯扬长而去,远去的橙红灯色映于戚缈瞳孔,恍似挣扎着跳动的微弱火焰。 纪望秋抓着椅背冒出脑袋,忿忿不平地大骂:“妈的,哪来的狗屎!” “算了。”戚缈声音略微发哑,他拧过身关心后方,“你有没有被撞到哪里?” “好着呢,不是有你在么。”纪望秋一对上他的脸,愣了下,“你眼睛怎么红了?” “有点被吓到了,没事。”戚缈笑笑,边解安全带边摁亮警示灯,“我下车看看。” 幸而刹车片都没遭受损坏,车身右侧有几处蹭掉了漆皮,整辆车就右镜最惨不忍睹。 如此激烈的追车、不留空隙的迫近,到这程度已经算是对方手下留情,且留的情分得有八成往上,否则对方完全可以选择在防护栏路段而非山壁处把他掀落山下。 可恰是因为险些置他于绝境的人是蒋鸷,戚缈又觉得那八分情分给得很是讽刺且冷心,他感到难过,五脏六腑也似被剜去漆皮,连呼吸都牵扯得体内每一寸都喊疼。 “还去吗?”戚缈回车上后,纪望秋问他,“要不直接掉头吧,出师不利,别他妈参加那狗屎晚宴了。” 往常戚缈都听纪望秋的,今晚破了例,扶着方向盘,脑门抵在上面良久,等平复好心绪才抬起来:“要去。” 他得问清楚蒋鸷这算什么事。 重新设置导航时手机亮了一下,失联的人叫他尝尽失魂落魄的滋味后给他发来毫无安抚作用的几字:“慢点开,不要回头。” 又往聊天框里输入两行字,斟词酌句间对面始终没有回复,蒋鸷又把编辑好的全部删除,切换到另一软件查看:“等下晚宴你留意手机,收到信就去外面接他们。” “好的。”开车的是跟了蒋鸷七年的助手,姓谈,在蒋鸷跟前很多话,“我把他们耍弄成这样,待会见了面不会先揍我一顿吧。” “认不出你。”蒋鸷指关节敲了下车窗,“单向玻璃。” “话说他们的车漆受损估计挺严重,万一索性返程去修车怎么办?” “不会,”蒋鸷看着手机界面上停留半小时后重又行动的轨迹,“他会来。” 景区酒店外香车宝马星罗棋布,戚缈到得晚,举目四望半晌才找到个有树荫掩护的角落车位,车右侧朝里停靠,避免招惹猜疑。 方才半路纪明越的秘书来了电话,问他们怎么还不到,宴会要开始了,落实在流程单上的时间,不能延迟。 戚缈极少有守不住时间观的情况,心虚不假,应答时倒是沉声静气,说兜错路了。 半字没提路上的意外,人没受伤一回事,这种涉及到蒋鸷的事在不明对方动机前是断不能跟纪明越说的。 “现在是举行发布仪式,不好进场,等商务晚宴开始我告知你们。” 秘书后面发来这样一条信息,戚缈熄车时才看到,他正打算回句“谢谢”,纪望秋突然推开后座车门:“靠,我看到那狗屎车了,我过去把它镜子给蹬掉!” “别冲动。”戚缈连忙跟下车把人拽回来,“元秘书说现在能进去了。” “踹那一脚又不费时间!”纪望秋嘴上逞凶,人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戚缈进电梯,“反正都给耽误那么久了。” 宴会厅在高楼层,戚缈戳亮按钮后转身看着纪望秋,总有法子治这少爷:“让监控拍到就不是耽误一时半刻那么简单了,纪少爷,你要把跟秦落廷的见面也耽误掉吗?” 纪望秋顿时偃旗息鼓,把手机掏出来看看,聊天界面一水儿的绿,他对着没有回音的头像唱了一整晚独角戏:“他都没回我呢,总是不知道在忙什么。” 戚缈不是情感咨询师,面对情感难题不免嘴拙,几番词句在舌尖绕了个来回又咽下,想起蒋鸷设置为仅他可见的朋友圈,恍然发觉,他常常偷乐享有知悉蒋鸷一切动向的权利,却忘了自己对蒋鸷实际有太多的不了解。 轿厢门开,有人在外面像是候了他们许久,一见他们踏出电梯立马迎上来,纪望秋一眼认出对方:“谈助?” 之前几次饭局打过照面的,谈助点点头:“是我,蒋先生让我给你们领个路。” 发布仪式、场景体验厅及商务晚宴分了不同区域,谈助领着他们在两千平米的楼层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个露台门前,食指在唇边一竖,再往半敞的门缝内指了指。 纪望秋感到莫名其妙,刚要发问,戚缈就迅速把人往身前一拖,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露台光影绰绰,里面站了两人,纪明越把平日最器重的那位男秘书压在护栏上亲了亲,问:“真出车祸了?” “真的,人不是也没到场么。”秘书的双手搭在纪明越肩上,“他们不走运。” 门外的视角看不到纪明越的正面,一声冷笑却情绪分明,几分畅快和舒爽:“出事了正好,正愁没法亲手解决掉这颗废棋。” 第38章 有很轻的晚风从露台上钻进来拂在戚缈的手背,没让人觉出凉意,反而渗入指缝的温热更灼人。 他垂落视线,纪望秋的眼眶充盈血色,死死盯着纪明越的背影无声落泪,挨在戚缈臂弯中的整个身躯不住地发抖。 戚缈的心情并不比纪望秋平静多少,可怔愕之外,他还多出一团疑虑。 得知他兜错路而无法正点出席的是这位元秘书,告知他晚宴开始可以进场的也是这位元秘书,短信界面句句确切,怎么到纪明越面前就转了口风? 见纪明越笑,元秘书也跟着笑,嘴角微弯,一派斯文面容:“他是你亲弟弟啊,你不心疼吗。” 纪明越不屑:“我连亲爹都敢弄,他一个任人宰割的兔崽子算什么。” 砰—— 纪望秋失措后退,后背狠砸在戚缈胸膛,戚缈吃痛却没作声,另一只手握住纪望秋的肩膀,同样震惊地望向前方。 导致纪向桐卧床不起的那场车祸,是纪明越搞的鬼? 所以对亲弟弟的关切全是惺惺作态,与纪望秋的口舌之争都是受私欲驱使? 未来得及深思,纪望秋突然抓下戚缈捂在他嘴上的手转身就跑,轻微动静惹得露台上的纪明越侧首,但很快就被元秘书勾住后颈亲上去:“这里风太大了,过一会就回去吧,离席太久不好。” 没兴趣旁观纪明越风花雪月,戚缈看一眼引他们过来的谈助,对方面色平静见怪不怪,作为蒋鸷的助手尚且司空见惯,不知他的上司目睹过多少腌臜。 戚缈迈步朝纪望秋的方向追,在电梯口把人拦住,一万次怪罪自己长了张很没用的嘴,不会提供情感上的建议,也组织不出一句安慰的好听话:“纪少爷。” 纪望秋的双颊让泪水浸湿,不复往日明媚,颤抖的指尖一刻不停地戳着电梯按钮:“我要回去。” 话出口时他的动作卡了下,连自己都想不出能去何处,父亲终日躺在郊区分院,回家躲不过与纪明越碰面,与秦落廷在一起,又往往是他一腔热血倒贴人家的不冷不热。 思来想去,那么多年好像只有戚缈从始至终站在他的这一边。 “小管家,”纪望秋反抓住戚缈的手臂,不自觉地喊回这个称呼,像是这样就仍拥有一只不会漂远的浮舟,“你跟我一起回去。” 戚缈微张嘴,发现自己已不仅是说不出一句安慰,更连一个简单的“好”字都难出口。 理性上他该选择无条件遵从纪望秋的选择,这是他在纪家多年的本能反应,但情感却向另一个名字倾斜。 他不敢估测份量,只怕直面失衡。 而纪望秋从不用等待他的应答,电梯一到便扯着戚缈一同入内,等不及要离开这个地方似的拍在关门键上。 戚缈就又习惯成性地把诉求落回腹中,只是将要阖住的梯门一侧忽被一只手挡住,是戚缈掠一眼肤色就能知晓其主人的熟悉度。 梯门重新打开,蒋鸷移开按键上的左手,右手依旧抵在门框处,偏头吩咐谈助:“你带人去兜风散散心。” 转而看向电梯内:“戚缈,来我身边。” 可能周围人连带蒋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自认为强硬的口吻其实夹杂着很不经意的温和。谈判桌上的气势和领导团队的果决渗透日常,他说话有种让人不容置喙的态度,但只有戚缈在他这里得过太多包容和理解,只有戚缈不觉得蒋鸷是在下令,而是揭开了他每一次迟疑不决的想法。 以至于蒋鸷看着他说这句话时,戚缈恍惚觉得今晚透过一扇半降车窗望见的那一眼,只是他因经历险境而产生的幻觉。 “戚缈。”蒋鸷看着纹丝不动的人,又喊了一声。 谈助适时踏入电梯,对戚缈道:“你先过去吧。” 戚缈越过谈助的肩膀看了看缩在电梯角落的纪望秋,蒋鸷尽收眼底,他是不会让人陷入两难境地的,把挡在门侧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无声表示尊重戚缈的选择。 没了阻挡,梯门再度缓慢滑上,戚缈不知受何力驱动,脚不受控地朝前挪了一小步,也正是这下意识的趋向,蒋鸷眼疾手快地把人从里拽了出来,拽到自己身边。 “放心,谈助不会对纪望秋做什么。” 戚缈想反问“我该相信你吗”,旋即记起之前他一次次坚定不移向蒋鸷保证过的信任,还亲口为这句话贴上了“不廉价”的标签,如果现在反问,未免显得这个标签是他信口开河。 蒋鸷没把他带去宴会厅,走廊尽头拐弯领他进入一个套房,未开灯就先反手落锁,不是谁都跟纪明越那样没脑子。 前几次见面被调教出来的反应,戚缈听见锁舌扣合的轻响,双臂就情不自禁地往蒋鸷肩颈上挂,漆黑中甚至无需辨认方向和轮廓,然而灯一开,他惊醒般“噌”地将手抽了回来。 蒋鸷脖子都压下去了,又无奈抬起:“不继续吗。” 戚缈别过脸不语,蒋鸷说:“我们好多天没见了。”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戚缈说。 他换了个比较迂回的说法,可蒋鸷还是马上听出来了,直截了当道:“你可以收回那句相信我的话。” 看戚缈刹那难以置信地抬眼,蒋鸷垂眸盯着他琥珀色的瞳仁,补充道:“但我可能不会答应。” “所以你也可以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愿不愿意相信,选择权还是在你手里。”蒋鸷道,“戚缈,我不收回。” 这种做法似乎是蒋鸷对他一贯的偏袒,戚缈却有些辨不出此刻是否掺杂了一份对山路事故的补偿。 他默认猜想,顿时理直气壮起来,绕过蒋鸷身侧往床尾一坐,适当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今晚开车送你过来的是谈助吗?” 蒋鸷转过身面向他:“是,上次在市区追车的也是他。” 戚缈微怔间想到了什么,猛然起身要往门边冲,一只脚还没卖出去,继而整个人就被蒋鸷拦腰提起来摔回床上。 床垫松软回弹性高,戚缈砸上去没觉出痛感,但身子上弹的同时嘴唇很不慎碰到俯身过来的蒋鸷的下巴上,这个行为出现得极不合时宜,戚缈忙捂住自己的嘴,结果还未寻到平衡感的身体又往后栽,像欲迎还迎。 蒋鸷直接勾住他的后腰把人捞回来了,随后手臂撑在戚缈两侧阻止了他的再一次逃跑:“有那时间担心纪望秋,不如先考虑自己的处境。谈助的做法是我授意的,没我指令他不会有什么动作,你防备他,还不如先防备我。” 戚缈缓缓放下捂在嘴上的手:“我不怕你,你打不过我。”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不会对你下手。” “瞎说,你今晚才对我下手了。” 难得失了能言善辩的本事,蒋鸷直视着戚缈圆睁的眼,说:“我不会让你受伤,戚缈。” “如果我真舍得对你下手,你不会还好好坐在这里,大概没个两三天下不来床。” 尽管今晚被狠狠摆了一道,戚缈还是暗自断定蒋鸷不会对他这种穷凶极恶的事情。 “第二件事,”戚缈说,“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设计今晚这一出,这次又是为了考量什么?” “不是考量,是给你们揭穿纪明越的庐山真面。”蒋鸷低头掏出手机,给戚缈看事故监控,录像经过巧妙截取及变速,看起来比实际严重数倍,“纪明越疑心重,证据不充分不会相信。” “元秘书也是你指派的?” “是。” “那他为什么愿意……” “他有他的理由,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涉及他人私事,戚缈及时住嘴不再过多窥探。 他想了想,再次开口:“你怎么会想到设计事故这一招?如果我的车技没通过考验怎么办?” “不会。”蒋鸷提醒他,“还记得吗,约纪明越去雪茄室谈事那一次,纪望秋随口夸过你的车技。” 全然忘记有过这回事,戚缈惊诧于蒋鸷的记性之余,隐隐还得出了个结论:“你从那时候开始就看清纪明越这个人了?!” “对,”蒋鸷每一题都认真作答,“执锐在接触一家企业之前会做基础背调,恰好就让我查到纪明越做的一些破事,纪向桐的车祸是他专门雇人制造的酒驾事故,那人家里急需一笔费用,纪明越又刚好能给。”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过我搜集信息的渠道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戚缈的心脏咚咚直跳,也终于清晰认识到蒋鸷说过“往深了查”,绝非发科打趣,更不是一场儿戏。 “既然看清纪明越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选择跟他合作?” “没人会跟利益过不去。”蒋鸷坦然,“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金钱流进别人的口袋。” “既然如此……”戚缈绷着神经,明明蒋鸷一步步为他揭露所有,他却好似愈发摸不透对方,“为什么偏要挑今晚毫无征兆地让我们撞破他的真面目,纪少爷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因为我不会跟他联姻。” 蒋鸷把戚缈引向真相终端。 “你不想发生的事,那我就掐断它发生的可能。” 第39章 没预想过答案与自己有关,戚缈直直望着蒋鸷良久没吭声,剩余的问话也因蒋鸷直言不讳的这一句全在心中化成浮沫,变得不再重要了。 “还有想问的吗?”蒋鸷维持着把人锁在床尾的姿势,问。 戚缈悄摸撕碎打好的腹稿:“没有了。” “那可以亲了么。”蒋鸷又问。 他好有礼貌,俯着身姿擎等戚缈的许可,但戚缈未雨绸缪地抬手先挡了蒋鸷的下半脸,考虑到右手捂过纪望秋,他这回还有意识地用了左手:“不行。” “原因呢。” 戚缈还是接受不了被抵到山壁束手无策时发现罪魁祸首是眼前人的错愕和失落,就算是了解了原委也无法消融当时的心情:“这是你不听话的惩罚。” 蒋鸷定定地看着戚缈没说话,领略了何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不过他是被治的那个。 “怎么了,不可以吗?”戚缈问。 “可以。”蒋鸷无奈笑笑,认了,他直起身看表,“你先留在房间,等宴会结束我尽快回来。” 临走前还问戚缈要走了车匙,他冠冕堂皇道:“你应该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山郊野岭吧。” 说得好像酒店没有商务礼宾车提供接送服务,或是谁不会争先要捎他一程,但戚缈什么都没说,把钥匙交给了蒋鸷。 蒋鸷走后,戚缈给纪望秋去了个电话,对面过了好久才接,接了也不说话。 “纪少爷,”戚缈语气小心地喊他,“你在谈助车上吗?” 电话里又是只听得见呼吸声的一阵沉寂,像是信号延迟,将近半分钟戚缈才接收到纪望秋的应答:“不要再这样喊我了,好讽刺。” “……啾啾。”戚缈不太熟练地学着高中同学喊纪望秋的外号,“你在哪里?” 纪望秋听他这样喊就忍不住吸鼻子:“我根本不想兜风散心,本来就气得快要脑壳炸裂,一吹风没准脑血管爆炸……他问我要去哪,我答不上来,就让他下车给我买瓶喝的。小管家你说,我还能去哪啊……” 纪望秋的精神状态比戚缈想的要好一些,起码暂没出现自寻短见的倾向,戚缈忙说:“可以麻烦谈助先带你去吃点东西吗?你今晚还没吃过东西。” “我没胃口,我想到我g……那狗屎说的话就想吐。” “那你找个酒店待着,地址和房号发我,我晚点过去找你。”戚缈语速极快,“困就睡会,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做,后面怎么打算都等你心情好了再商量,好吗?” 陪着纪望秋聊了几句,戚缈做好了心理建设迎接纪望秋对他和蒋鸷之间关系的盘问,但直到通话结束,对方都没有提及。 或许是纪望秋也自顾不暇,没多余心思分给这一茬。 也刚好戚缈自己都没理顺这盘综错节的关系,就当暂时躲过一劫。 放下手机后恰巧门被敲响,戚缈正疑惑宴会散场过早,拉开门才发现是酒店送餐服务,虾酱拌椰肉、椰油煎马鲛、糯米椰子船、椰奶冻,琳琅摆了满桌,很有蒋鸷点餐的手笔。 戚缈独自享用这桌全椰宴,不免想起第一次与蒋鸷同台用餐时吃光扫净的椰子盅。 明明他从不明说自己缺失什么,比如被纪明越挡在厢房外时受挫的自尊,比如闭门宴参与圆桌讨论的机会,比如他关心完纪望秋的胃口却忘记自己也在挨饿。 可蒋鸷总是恰如其分地为他弥补所有。 让戚缈都忍不住反省刚才拒绝了蒋鸷的亲吻是否太过分。 踏正十一点,蒋鸷回来了,身上依旧是熟悉又好闻的西普香氛,没沾染一丝酒气。 身份摆在那,他出席饭局向来不缺过来敬酒的,但今晚他声称要连夜回公司盯盘,不能让酒精坏了事,于是一拨拨到他跟前的都见了杯底,他只是笑着接下敬酒词,滴酒不沾也没人说什么。 自恃清高的人回了房间却拈了戚缈吃剩的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嘴里,说自己一晚上净应酬了,都没怎么吃东西,害戚缈又多一项反省的内容,后悔不给蒋鸷多留点。 “以后应酬把你带在身旁,你顺手帮我布上菜,我保证都吃干净。”蒋鸷说。 戚缈把空盘一个个摞齐,不是自己负责的活儿也要包揽:“纪少爷的跟班转头跑来给你夹菜,别人以为我明目张胆曲意逢迎。” “那纪少爷的跟班现在和我共处一室,有没有人以为你卖身求荣?”蒋鸷抽去戚缈手里的餐盘撂去一边,捉住戚缈的两片前襟强行把人逮到自己身前,“戚缈,能不能停止轻贱自己?” 蒋鸷拽得很用力,戚缈脚下趔趄,看着花奖学金买的新西装被抻出的皱痕心疼道:“蒋生你轻点……这件我才第一次穿。” “坏了就换,谁规定要永远穿这一件。”蒋鸷坏心眼地加重力道,反正以后弄皱衣服的方式多得是,先让戚缈突破心理防线,“处境也一样,纪家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打算一辈子留在那个地方?” “我能怎么选呢。”戚缈轻轻地将蒋鸷歪了半公分的领带结拨正,“来当你的跟班吗?” “局限了。” 戚缈在半真半假的玩笑间短暂做一回美梦:“难道当助手吗,会不会跟谈助抢饭碗。” “你想问题太狭隘,得改。”蒋鸷像批评也像称赏,“跟方小姐平起平坐,怎么样?” 握领带的一双手隔衣抚到坚实的胸膛上,戚缈略微施力把人往外一推,退出了这场玩笑省得深陷:“我还没拿毕业证,你别给我戴高帽。” 回程是蒋鸷开车,上山和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条,不会经过事故发生地。 “这件事瞒不了多久,纪明越肯定会查。”戚缈连尊称都免了,“今晚的车祸深究起来破绽太多,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反应过来是场骗局。” “但他顾头难顾尾,今晚战略发布后行桨会持续收到各方的合作意向,这是他继任后的第一次转机,肯定会抓住这难得机会巩固esg形象,重心难免有所失调。”蒋鸷说,“我让谈助把纪望秋送到粼湖公馆了,这段时间你们先住那里。” 公馆建在市生态中轴线,大平层住宅,是蒋鸷的其中一处空置房产,跟他常居的宅区只隔不到五公里。 蒋鸷没一同上楼,戚缈初次来,由公馆管家领路,手里拎着两袋纪望秋爱吃的零食。 来之前他去了趟超市,穿梭在几排货架间速战速决,把购物篮填了个满满当当,拦下蒋鸷付款的动作习惯性递出银行卡时,他的手顿在结账台上半秒,最后在收银员奇怪的注视下收回卡,转而亮出了自己的付款码。 走出超市后蒋鸷问也是用的奖学金么。 戚缈低低地“嗯”一声,卡上的钱不是他的,动过账纪明越会发现。 结果回去以后纪望秋已经伏在枕头上睡了,床头灯没关,戚缈蹲身趴在床沿,能清楚地看到小少爷脸上干涸的泪痕。 他动作极轻地撩开纪望秋的黑发,算起来纪望秋染粉发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不知为何他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悄无声息给纪望秋擦净脸,戚缈回到客厅,对着桌上的两袋零食发怔半晌,兀自叹了口气,在单人沙发坐下。 封存尾戒的玻璃体在口袋里捂出了温度,戚缈掏出来捏在食指和拇指间,举在眼前对着灯光照了下,这晚过后,他似乎又不想止步于看得见摸不着了,滋生出一些触碰它的勇气。 戚缈在客厅枯坐良久,久到他对着这枚尾戒自我抚平了山路事故发生后的憋屈,这才起身打算去洗个澡歇下。 他挑了邻近纪望秋的卧室,入住得太临时,衣柜里只准备了浴袍,能勉强应付一晚。 外套和西裤扔到脏衣篮,戚缈刚给白衬解开两颗扣子,外面门铃响了,他怕吵到纪望秋,拖鞋都没来得及趿上就风风火火跑出去查看。 电子猫眼上映着蒋鸷跟电影特写镜头似的俊脸,戚缈不明对方转念上来的目的,欣赏了两秒显示屏后还是放心地开了门,边问:“你不是有密码……” 话未问完,他被快速迈入室内的蒋鸷逼退一步:“怎么了?” 蒋鸷手里提着几只纸袋,反手利落关上门,视线把戚缈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你就这么开门?” 视频聊天里睡衣纽扣都要系到顶,深夜相见却大胆地敞了颈下白皙的三角区,还不止,衣摆堪堪遮到大腿,又长又直的双腿支在光洁地板,踩着与浅色纹理瓷砖颜色相冲的黑色绅士袜。 戚缈很不解:“知道是你才开的。” 蒋鸷这趟去而复返本来没想干什么,他一手揪住戚缈敞开的两片领子拢合住,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低首教训:“胆子那么大,干脆以后光着给我开门。” “我做错什么了吗,感觉你在说教我。”戚缈覆上蒋鸷攥在他前领的左手,真怕衬衫也让他给弄皱,“反正你都看过了,不稀奇啊。” 蒋鸷道:“我没看过。” 可戚缈记得北蚺山那一宿是蒋鸷给他换的睡衣,两人相拥整晚,后来相同的场景晃入了戚缈的很多个梦境,现在却被蒋鸷说得好似只有自己上了心。 戚缈大惊失色:“你怎么能睡了不认账?” 第40章 几只纸袋从蒋鸷手上滑落在地,动静不小。 戚缈第一反应是,还好房子面积够大,这声音传不到纪望秋耳朵里去。 第二反应是,坏了,蒋鸷还要拿另一只手掐他哪里,他两位数的衬衫真的经不起糟蹋。 胸口被蒋鸷轻抵着推了下,戚缈顺着蒋鸷的力道直退到餐桌旁,随后身体一轻,蒋鸷箍着他的腰把他抱到桌上,身体嵌合过去,卡在他腿间。 蒋鸷自认进退有度,他明眼看出戚缈虽迎合主动,但实际认知懵懂,所以在等到戚缈亲口承认之前一直克制着不越雷池,没想到一股耐力全做了无用功,到头来还没这人冤枉得不轻! 松开戚缈的领口,蒋鸷无视被自己攥皱的衣料,逼上前颇有些咬牙切齿:“戚缈,你张口就来啊?” “小点声,小点声。”戚缈哄他,“不要吵醒纪少爷。” “吵醒了刚好让他听听你是怎么颠倒黑白的。”蒋鸷嘴上最这么恐吓,但还是有意压低了嗓音,“你说说,我什么时候睡你了?” “不是在讨论光身子的问题吗?”戚缈小声辩解,“北蚺山那晚你都把我看光了,你还……总之你不许赖账,那天过后我一想起你就屁股痒。” 越说越离谱,蒋鸷怀疑戚缈拿奖学金和日常思维靠的不是同一颗脑子,可对上戚缈认真的眼神,再想起电脑里时常翻看的戚缈小时候的低像素影像,算了。 “以后别穿这样去开门。”蒋鸷说,“一时兴起在家晃悠也得分情况。” “没晃,正要去洗澡的,你再晚两分钟按铃我内裤都洗掉了。”戚缈偏头瞧玄关地毯上躺得横七竖八的纸袋,“那些都是什么?” “衣服。”蒋鸷的掌心贴在戚缈的后背轻轻地抚,白衬覆在手背只看得出骨节的轮廓,“楼下商场随便挑了几件。” 他遂戚缈的意,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戚缈听不清,只能凑得离他更近:“看起来买了好多,是我跟纪少爷双人份的吗?” “不清楚他的尺寸,没买他的。”蒋鸷道,“改天喊别人带他去买。” “谁啊……” 还没问出答案,戚缈的嘴唇就跟蒋鸷的贴上了。 地处生态中轴线的房子跟北蚺山的环境差不多宁静,让他想起十几天前蒋鸷临出差的那一晚,他顶着被发现的风险、抛下表里不一的自持,像无数个逃离的黑夜奔赴灯下的人,以为那是他最后一次勇敢。 戚缈比往常要主动些,刚被撬开唇,舌尖就往蒋鸷那边探,又总是很笨,撩了好几下没寻到蒋鸷的,他急得睁开眼用目光乞怜。 蒋鸷面对面把人托抱起来,边亲着朝浴室走,他仿佛比戚缈更不熟这个屋子的布局,没走几步就停下,正好停在纪望秋的房间门口:“浴室在这里?” “不是,”戚缈吓得往他肩窝埋脸,“再往前,开了灯的房间,我用独卫。” 蒋鸷对怀中人身体各处的熟悉度要高得多,到浴室时指头已经挑开单薄布料探向隐秘地,戚缈却在这时收了胆子,从他怀里挣出来踩实地板:“我要去洗澡了。” “……” 淋浴门被人忙不迭地推合上,蒋鸷倚在洗手台旁看着映于磨砂玻璃上的一抹模糊肤色,直到水声响起,玻璃内侧溅了满面遮挡视野的水珠,他这才收回眼,到外面捡起一地纸袋。 戚缈洗好出去时,蒋鸷正搭着腿靠在窗边的绒面沙发上低头看手机,方才亲那么久也没有解掉领带,今晚应该是没有留下过夜的打算。 “在处理工作吗?”戚缈走过去,十指薅着浴袍的绑带挽了个结。 蒋鸷伸手一拽,蝴蝶结就松了,戚缈顺势跨坐过去,一晃眼看到对方随手扔在一边的手机,标题写着“治理参与和资源赋能”,应该是份关于项目投后管理与增值的文件。 只是没过几秒,屏幕就灭了,戚缈移开视线。 “要不要看?”蒋鸷拿起手机给他。 “是跟行桨合作的那个项目吗?”戚缈问。 “嗯,晚宴吸引了几只低碳能源基金,后续管理要跟着调整。” 戚缈摇头,整个晚宴他就参与了露台上的人品暴露环节,现在回想起来心头犹有余震:“纪明越真的很会演,可能是他平时流露过对纪少爷的关心,所以哪怕他说话有多高人一等,我都没想过他对亲弟弟抱有这样深恶痛绝的态度。” “怎么个关心法?” 戚缈想了想,总结道:“嘘寒问暖,关注行踪。” “这能有什么难度,动动嘴皮子的事,谁都会做。”蒋鸷说完,想到戚缈在纪家的这些年也许连此类关心都未曾得到过,又息了声,手掌隔着浴袍顺着戚缈的脊梁顺了两把,这次没带有多余用意。 “至于关注行踪,那是因为他怕纪望秋坏了他的计划,纪望秋从小在纪家长大,而纪明越是后来才搬回去,我猜是因为纪向桐的遗嘱透露出什么意向,他急了,怕这个看不起的弟弟分割掉大部分财产。” “与其日夜防备,还不如把弟弟尽早培养成商业联姻的棋子,步步慎重,避免出错,可同时也耗神耗力。”蒋鸷析毫剖厘,“现在棋子意外没了,相当于解除了他的财产分割顾虑,加上公司峰回路转,他目前肯定喜大过悲。” “他对你表现的崇敬也不假,”戚缈被蒋鸷摸得舒服,整个人都偎到对方胸膛上,挑起视线仰视着蒋鸷的五官,“但这人太阴险了,你小心他给你下绊子。” “他才继任多久,还不够格跟我对弈。” 伴随这句话的是蒋鸷陡然阴冷的眼神,连戚缈都看得胆战心惊,他抬手去挡,又被蒋鸷拿掉:“起来。” 戚缈趴得正舒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我这次洗过澡了,你反而嫌我。” “我找找口袋在哪。”蒋鸷捏着张黑金色的卡片,从戚缈的鼻梁刮下来,途经喉结和胸膛,最后没入松散的绑带底下,凭手感塞进裤腰中。 卡面标志太具权威性,是高净值人群经济实力的象征,戚缈一下挺直腰杆,紧张地眨了眨眼,想起蒋鸷以前说要让他当私人保险箱。 “干什么用的。”戚缈问。 “给你用。”蒋鸷的手还没抽出来,沿戚缈的腰线摩挲了下,“你那奖学金存着点,别乱花。” “别这样……”戚缈按住蒋鸷的小臂,不知阻止的是哪件事,“不能又住你的房子,又花你的钱。” “你这话说得,像我包养了你似的。”蒋鸷在戚缈大腿外侧轻抽一把,打破他的幻想,“要还的,以后来执锐实习,连本带利地还。” “我才读大二呢,投资家的算盘都打得这么响的吗?” “你在北蚺山那晚叫得更响。”蒋鸷颠了颠腿,“起来,再舍不得放我回去,估计今晚纪望秋得被你吵醒。” 出去再次经过隔壁纪望秋的房门,蒋鸷批评戚缈的房间选得不恰当,好几个卧室分布大平层各处,偏要跟纪望秋挤在一块。 短短一小时戚缈被说教了两次,他感到莫名其妙,在纪家他也是跟纪望秋挨着的,要是让蒋鸷知道雷雨天纪望秋还要钻他被窝里,不敢想他要被批成什么样子。 裤腰里的卡转移到了戚缈随身的书包里,他隔天在公馆的餐厅吃了一次午饭后就没怎么用,唯恐以后一个月的实习工资都还不上一顿饭钱,有过对比,戚缈在花自己的钱时反而不那么手抖了。 第41章 接连几日,戚缈都没去上课,一方面是怕被纪明越抓了行踪,得避会风头,另一方面是纪望秋自从那晚后就成天郁郁寡欢,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视,戚缈不放心把他单独留在屋里过长时间。 他和纪望秋的手机相继响起过几次纪明越的来电,谁都没有接,每回纪望秋都把手机摔得老远,戚缈又好脾气地帮他捡回去。 摔得多了,屏幕左上角都出现了裂痕,戚缈在衣摆上蹭蹭机身,给纪望秋放回枕边,双臂搭着床沿温声商量:“啾啾,轻点摔好吗?我还没攒到钱给你买新手机呢。” 纪望秋用被子蒙住脑袋,声音闷闷的:“别管我了。” 戚缈有过管太紧被纪望秋嫌烦的教训,当下僵着动作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后沉默起身,想去外面拿两包零食让小少爷开心,还没迈出步子,纪望秋就扒下被子。 “我挺担心爸爸的,”纪望秋怏怏不乐,“但现在没法去看他。” 情感上的问题戚缈提供不了方向,有关纪向桐的事他更是无计可施,不敢跟纪望秋建议可以让蒋鸷帮忙看看,只怕被对方质疑怎么事事都想到蒋鸷,而他理屈词穷找不到恰当的理由。 “唉。”纪望秋又把被子蒙上了,“你给我拿包脆脆条进来吧。” 戚缈给纪望秋拿了吃的,又转身进厨房泡了二十分钟,捣鼓出一大碗蛋炒饭送到纪望秋房间:“我去趟学校,今天可能要晚点回,你吃完了碗筷扔池子里,我来洗就好。” 纪望秋有气无力地爬起来:“没有洗碗机吗。” “……有。”戚缈迟疑道,“但就这么个碗,怪浪费电的。” 别说未来的实习工资,再这么铺张无度,他怕是把自己卖给蒋鸷也无力还债了。 车子前些天被蒋鸷送去维修,戚缈只能坐地铁过去。 学期初的时候他参加了校级经济案例赛,倒没多在乎荣誉证书和能力锻炼,只看重了一等奖的奖金。 上个月团队过了初赛,要根据评委的反馈修改完善分析报告,专业课尚能请假在家对照课件自习,事关团队整体进度的活动不能擅自缺席,何况他还是负责现场展示与讲演的那一个,在队里举足轻重。 团队讨论约在了校内的咖啡店,几个人围坐一张小方桌旁消磨掉半下午,近黄昏时阳光尽敛,厚重的乌云压得店内光线暗淡,躺在桌角的手机一亮,气象台发布了黄色暴雨预警。 有人拔了笔电充电器,说:“要不今天先到这吧,我没带伞。” 戚缈向来是有备无患的,临出门就往书包里塞了伞,他没坐地铁,跳上公交去往和粼湖公馆方向相反的路线。 路上蒋鸷来了消息,说要来接他,戚缈忙发过去一个“手掌”的表情以示阻止: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勿扰。 刨除对纪望秋情绪的顾念,其实搬离纪家的这几天,是戚缈八年来难得惬意松快的日子,他找回了内心的秩序感,并且这种秩序感不为谁而强行存在,不用为了谁而设置一整页闹钟,也不用为了谁的选择而将自我意愿垫底。 他脚下的每一步都为自己出发,仿佛追在车位后头的低云也弥散着自由,排在窗玻璃上的风不必拂面也感到凉快。 往常他是没有机会看沿路风景的。 蒋鸷说他开始会瞒事了。 戚缈:[左哼哼][右哼哼] z:别东张西望,注意安全。 戚缈登时有种被知悉了动向的心虚,他知道蒋鸷在他身上有一套独立的惩罚体系,且他对这套体系的了解不足百分一,不知道哪一步就触犯到了哪个程度。 指头在屏幕戳了几下,戚缈卖乖,发送了句“会听话的”。 公交在纪家别墅园附近的站停稳,戚缈下了车,纪家的保姆已经等在那里。 “阿姨。”戚缈走过去。 保姆把吉他交给他,又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目露关切:“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几天纪先生就回了次家,见面就说你跟小秋出车祸了,把我吓得哟……怎么老爷这样,你们也这样,我寻思家里每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脏东西呀,怎么老遇上这种不吉利的事呢。”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对面回程的公交走了两趟,戚缈不急,只耐心地听着。 毕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听她的叨念了。 寄居篱下的这些年,戚缈受尽差遣,这个阿姨是少有把他和纪望秋同等看待的,有时戚缈透过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见了哪张记不清的面容,他尝试过静心回忆,可一深思就神经剧痛。 “我没什么事,阿姨。”戚缈暗自对纪望秋道了句“对不起”,尽管陈述的也是事实不假,“纪少爷伤得严重些,天天卧床不起,我想着把这个带过去,他能开心一些。” 临分别,戚缈叮嘱她别跟纪明越提起今天的事,说纪先生为公司的事劳心费力,别再让他另外挂心。 回程半途,雨就追来了,下车时戚缈单手撑开伞,但为了护着怀里的吉他,仍是不可避免地湿了满背。 滚雷盖过兜里手机的振响,戚缈收了伞进入电梯,用袖子没被雨打湿的位置擦拭琴盒上的水珠。 独户的电梯运速很快,梯门开启时戚缈刚把伞挪了个手,用另一边的干净袖子继续擦琴盒,头也没抬地拐步朝户门方向走,才走出两步,他骤然刹停。 戚缈回过身,蒋鸷正伫立于电梯前室的窗旁,因雷雨天提前降临的暮色同时落入他眼神。 天气热起来后,公馆内部的空调系统就调低了温度,戚缈湿透的双肩后背被凉风一扑,冷得他打了个寒颤,说起话来像是含了怯意:“你怎么站在这里?” “看你。”蒋鸷熄掉手机收进口袋,提步走到戚缈身后伸手触向他后心,“戚缈,你爱淋雨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带伞了的。”戚缈一手抓伞一手拎琴盒,跑到窗前歪过身子朝外张望,“这里不是只能看到湖景吗,公馆入口在另一边,怎么能看到我呢。” 蒋鸷没理会他后半句,扣住戚缈的臂弯把人勾回来,先拿下他湿淋淋的折叠伞扔到墙边的置物架上,再拎走他沉甸甸的琴盒:“你带的伞挡你自己身上了吗?” “吉他更贵重。”戚缈的双手得了空便去按门锁密码,“我让纪家的保姆帮我带出来的,纪少爷整天没精打采,看到这个不知道能不能高兴起来。” 沾了水的手指没法让机器精准识别触碰,戚缈低着头擦了擦手,重新输入,无知无觉自己洇湿的燕麦色衬衫黏在后背时,在明光照射下如同将整片皮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蒋鸷的眼皮底下。 蒋鸷垂睫盯着戚缈的后领下方,这时候该夸戚缈一句“有进步”的,起码这次不再是自弃般的说“我不重要”。 对着这身湿衣却实在夸不出来,更想问问戚缈什么时候能顾念自己多过顾念身边的所有人。 转而又暗怨冬天溜得太快,天寒时他总候着哪天升温能看到不再被厚实衣衫包裹的戚缈,现在彼此都仅着单衣,他却惦记冷冬的大衣,可以及时地带着他的体温披在戚缈哆嗦的双肩。 “这就是你在手机里说要忙的事。”蒋鸷从戚缈的后领移开视线,攀高一些定在对方的眉尾,“戚缈,你已经不在纪家了。” “我知道。”戚缈终于打开了门,回头冲蒋鸷弯眼,“我在你家嘛。” 这一句蒋鸷也想反驳,不等他开口,戚缈就先夺过他手里的琴盒,先一步进了屋朝纪望秋的卧室里钻。 高空劈下闪电白光,蒋鸷按遥控合上窗帘,将室内温度调高,又拨通公馆餐厅的送餐电话报了七八道菜名。 做完这一切,纪望秋的卧室还没见人影晃出来,蒋鸷调完温度又嫌热,抽去领带随手对折两下握在掌中,靠在立柜旁低头看手机。 界面上实时追踪的红点就停留在粼湖公馆,距离他不到三十米,蒋鸷退出软件,切换至聊天界面给那七颗猫头发了条消息。 没多久,戚缈终于舍得出来,挨到他面前小声报喜:“纪少爷总算肯挪地方了,抱着吉他从床上挪到了窗边。” 蒋鸷收起手机:“进去这么久,我以为你还得顺便哄他睡觉。” “才六点多,还没到他睡觉的点。”戚缈一嘴快便不打自招,“如果晚些时候这雨还没停,我确实得上他屋里陪他睡,他打小就怕这种天气。” 蒋鸷也就随口一讽,没想到戚缈还真身兼要职,保镖司机厨子侍茄师他都能理解,陪睡又算什么? 戚缈滞后地意识到引火烧身,虽然自认这没什么不可告人,可直觉这件事会让蒋鸷心情不悦。 他拽了拽从蒋鸷掌心垂落的领带,转移了话题:“这次过来怎么把领带解了,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是啊。”室外电闪雷鸣,蒋鸷云淡风轻,“毕竟如果晚些时候这雨还没停,我不太方便走。” 握住对折的领带,蒋鸷甩臂朝戚缈大腿上一抽,模拟今晚计划的手劲:“戚缈,去洗澡。” 第42章 戚缈如被鞭训,喉结轻滚咽下一声叫,拐过弯往自己房间去了。 门掩至一条缝时,戚缈忽然听见纪望秋的卧室内隐约漏出吉他弦被拨动的声音,他愣在门后,直到那些断续的音符连成一段流畅的旋律,他的手才从门把放下来。 卸掉书包,戚缈把裤兜里的手机和尾戒一同掏出来,手机插上电,尾戒塞到枕底下。 今晚是纪望秋住进来这段时间里第一次走出房间用餐,大圆桌,餐厅送上来的菜式摆了一圈,蒋鸷最后一个入座,动作自然地拉开了戚缈身侧的椅子。 两人一左一右把戚缈夹在中间,座次近似于许久前在园林式餐馆的初次共餐,只不过纪望秋此刻左手边的座位,不愿释手的吉他替代了纪明越的存在,他扒一口饭就要拨弄几个音。 “别告诉我你要摆弄到半夜,”蒋鸷嘴下不留情,“扰民。” 戚缈当即就想用膝盖碰他,小少爷时隔多天提起点精气神不容易,又不是很过分的事。 可他着实没什么经验,腿一晃过去,蒋鸷搭起来的那条右腿就压下来把他的夹住,顺应了他的桌下调情。 戚缈看了他一眼。 与戚缈同时瞧向蒋鸷的是纪望秋,他问:“这个屋子不隔音吗?” 蒋鸷神情自若,全然看不出桌下的腿在压迫人:“室内不完全隔。” 纪望秋听出言下之意:“你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嗯。”蒋鸷转桌盘,“毕竟有人说,这是我家,不在家睡说不过去。” 跟之前形同陌路的相处模式相比,戚缈眼下总觉出几分这两人之间难以形容的微妙,像拌嘴,但无缘无故波及了自己。 暴雨预警近凌晨也未能解除,蒋鸷依言留下,挑了个能看湖景的房间,洗过澡端了笔电靠在床头,可惜放眼尽是流淌的雨痕,落地窗外的夜景不甚明晰。 不过在这种充斥单一白噪音的环境下工作也别有一番效率,蒋鸷统算了下在行桨集团股价低迷期通过二级市场悄悄增持的股份,调出方若竹今晚发来的股东股权转让协议看了又看。 合上电脑,蒋鸷到外面接水喝,借线灯柔光瞥到纪望秋紧闭的房门,不确定是墙门隔音效果俱佳还是自己的警告起了效,纪家这位小少爷可算没再像几个小时前那样扰民。 目光再飘向隔壁没关门的房间,蒋鸷端着水杯过去,心想用领带抽向戚缈大腿那一下子时留的眼色也不算作废,结果脚步顿在当间,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和少了一只的枕头,嘴角挂的笑意即刻荡然无存。 一门之隔,戚缈开着手机的护目模式搜索案例复赛要用的资料,屏幕顶端弹出消息时,机身振动在静得连雨声都显得轻盈的房间里尤为明显,他将屏幕往被子上一掩,转头看纪望秋有没有被吵醒。 幸好小少爷睡得沉,松开他的胳膊搂紧抱枕翻个身,呼吸的频率都没变。 就在戚缈观察的空隙,搭在被面的手再次感应到手机振动,他当即掀被下床,拖鞋都没穿,静悄悄地拉开门离开了房间。 若不是某个卧室发出敲击键盘的动静,戚缈都没能第一时间寻到蒋鸷的具体方位,他循声而去,扒住门框探头,果然蒋鸷正在处理工作,房里只亮着盏低亮度床头灯。 认识这么久,他只跟蒋鸷睡过一次,不知对方深夜加班是否常态,戚缈喊了他一声,蒋鸷招手让他过去,等他疾步来到床前,蒋鸷又提醒:“关门。” “哦。”戚缈被使唤惯了,来回折腾也没有不耐烦,关好门返回床边。 “上床。”蒋鸷像在发号施令。 戚缈就爬上床跪坐到蒋鸷身旁,他头一回见蒋鸷穿浴袍的模样,映衬天气的深灰色,比平日的西装革履少了份端庄,多了份性感和慵懒。 他觉得好看,凑过去想亲对方,结果被蒋鸷轻掐着脖颈挡开。 “为什么不让亲了?”戚缈不解。 蒋鸷阖住电脑,指腹捻过戚缈的颈侧静脉:“他几岁了,你还真跑去哄他睡觉?” “纪少爷怕打雷嘛。”戚缈解释道。 “我也挺怕的,怎么没见你过来陪我。” 似是未设想过蒋鸷会害怕什么东西,戚缈发怔两秒便低笑出声,右手握上蒋鸷的小臂:“怎么感觉你不太喜欢纪少爷。” “没那么博爱。”蒋鸷的掌心能感受到戚缈声带的振动,电脑滑到一边,他翻身把人掀到大床中间,俯身覆上戚缈的脊背,“还是说你希望我喜欢他?” “没有……”戚缈扭头想看蒋鸷,刚答完,眉尾就被落了个吻。 “那你想要我喜欢谁。”蒋鸷问。 戚缈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以前从不敢想,深知想再多自己也处理不好,索性放任事态发展,看起来是随缘,实则是逃避。 “不能为你做决定。”戚缈盯着蒋鸷撑在枕边的手,“你喜欢谁是你的自由。” “那你呢,戚缈。”蒋鸷垂眸道,“你现在应该是自由的吧。” “可以告诉我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有完全点明的问法,却不难理解蒋鸷表达的意思,戚缈刚才还想转头看蒋鸷,现在又不敢了,伏在枕头上沉默半天,低声道:“我不知道。” 蒋鸷问:“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 戚缈惴惴地捏着枕头角,心跳砸在床褥上响亮分明。 他撑起点上半身,半拧过来用右手碰蒋鸷的脖子,把人勾下来一些,讨好般仰脸在蒋鸷的嘴角亲了亲:“你出差那段时间,我上网查了些资料,还看了几个视频……应该算是把不懂的东西搞明白了,你想试试吗?” 挺拙劣的话题转移方式,偏生蒋鸷还舍不得揭穿,问:“什么东西。” 戚缈隐晦地展示,朝后方抬了抬腰,用撅起的辟谷去碰蒋鸷,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碰对地方,只觉蒋鸷浴袍绑带挽的结有点硬:“你喜欢的话可以进来试试,如果你不会,我可以教——” 话未说完,戚缈的嘴还保持着半张的状态,就让低下头来的蒋鸷给吻住了。 手里攥着的手机被蒋鸷抽出来丢到枕头上,指缝间填入蒋鸷有力的五指,掌纹覆手背,戚缈的左手被蒋鸷强制锁起。 蒋鸷垂首搭在戚缈肩头,蹭着他的耳垂,屡次没能从戚缈嘴里撬出实质性的回答,怎么引导都白费功夫,他该失却耐心直白点破的,该沉声静气教人学舌的,逼戚缈直面承认,叫戚缈不许逃避。 可事实证明戚缈就是这种人,很聪明地迎合,很笨拙地躲闪,他有自己解谜的方式,逼得太紧只会让他摸不清方向。 他蒋鸷也不是在哪里都必须运筹帷幄,他也可以慢下来跟一跟对方的步调。 “都学的什么东西。”蒋鸷说。 戚缈以为他没听懂暗示,更卖力地去蹭身后的绑带结:“你搜索引擎没弹过那些小窗口吗?可能是我手机太便宜了,经常有图标弹出来,以前我都叉掉的,前段时间才第一次点进去。” 怕蒋鸷认为他不学好,戚缈添了句解释:“但他们的脸不好看,很反感,我喜欢看你的。” 为了印证真实性,戚缈的目光没离过蒋鸷的脸,蒋鸷亲他,说大家都是眼睛鼻子嘴,你家纪少爷也不赖,纪明越还凑合,庄教授更是靠一张脸就能让他的选修课座无虚席,怎么你也要一个个轮着去喜欢? 戚缈摇头,拧着脖子去接吻气息不太畅,答话像在哼哼:“只喜欢你,蒋生。” “都熟到这床上了,还蒋什么生。” 戚缈没听清:“什么呢……” “自己扒掉。”蒋鸷贴着他耳根低声道。 “嗯?” “裤子。” “哦哦。”戚缈很温顺,让做什么做什么,心里还高兴蒋鸷终于听懂了暗示。 松垮的绑带结被蒋鸷随手挑开,浴袍垂落,挡掉灯光对底下风景的窥探。 戚缈的右手没能收回去,蒋鸷扣留了他的手腕固定于背后,哄他做出虚握的动作,浴袍的绒料拂过戚缈的大腿,他蓦然瞪眼,感觉自己像握住了一支有温度的话筒。 “就这样,别动。”蒋鸷松开他的手腕,宽掌转而扶住戚缈腹部,猛然下潜时气息沉沉地坠在戚缈的耳际。 冥冥中感觉不太对,戚缈又羞又急,右手按要求固定,嘴上却小声抗议:“不是进这里……” 蒋鸷微皱着眉,这笨蛋再说下去他恐怕要失控越线,腾不出手捂嘴,又狠不起心去呵斥,蒋鸷掌心下移,果然耳边就只剩变了调的单音。 “没有套。”蒋鸷用唇去触戚缈青色的颈静脉,“也还没得到你的亲口承认。” 扑打在窗玻璃的急雨如在助兴,眼前暖色灯光像专供的月明,感官所获皆让戚缈痴醉,他怕自己乱了神智,脸埋向枕头,尽可能地藏起自己的声音。 蒋鸷却不满,今晚留在这里,不是听无聊的雨声,不是听键盘的敲击,他要的是北蚺山那晚撩拨脑神经的听觉盛宴。 五指收紧,蒋鸷强制邀约:“戚缈,房间隔音。” 第43章 微茫的雨声像是重归清晰,摇动的灯影终于稳降眸心。 戚缈瘫软成一捧轻飘飘的棉花,趴伏在枕头上不愿动弹,身下床单被自己弄得湿乎乎也暂且不想管。 也没怎么动过,全程只是扯着嗓子高吟低唤而已,不懂怎么会这么累,反观身后的人精力充沛,加班整晚、掌控全局,此刻竟还有力气去亲他的耳朵和颈侧。 戚缈是怕痒的,但更懒得躲,只在蒋鸷再次啄他的耳垂时缩了缩肩膀。 “冷吗?”室内开了空调,但温度不低,蒋鸷稍抬高点身子,用手背往戚缈浑圆的地方一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汗。 戚缈感觉摇头都费劲,喉间溢出转调的“唔”声,意思是不冷。 许久才记起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收回来,麻痹感未散,他对着挂在指间的东西傻眼,似是此时才觉出干渴,伸舌尖就要去尝手上的东西,被静等他反应的蒋鸷一把擒住。 “戚缈,”蒋鸷低喝,“你不懂问我要纸巾?” “啊,”戚缈混沌的思维温吞挖出以前蒋鸷的警告,当时还以为“不能吃的食物”仅限纪望秋的剩饭,“这个也不让吃吗?我看视频里他们都会吃……好啦,我只听你的。” 或许是方才用嗓过度,此时戚缈说什么话都语调极轻,听上去温柔又乖巧,甚至能咂摸出一丝偏心的意味来。 但蒋鸷想要的不是这种,他不需要戚缈忘我地恪守、绝对的服从。 他想要戚缈捡起尊严,思考过、衡量过,是因为甘愿才答应。 随即蒋鸷又想到,戚缈的尊严在纪家或多或少被无情踩踏过,也许捡起后看着上面的肮脏鞋印,还要花好长时间去抹除长年累月的污迹。 至少他可以先为戚缈擦去,再让戚缈干干净净地拾起。 省去旖旎的调情和不休的训斥,蒋鸷一言不发下了床,重新系上腰间绑带,去卫生间拿了条打湿的毛巾。 戚缈还支棱着右手趴在那里等他,蒋鸷指了指床上整洁的另一端:“挪过来这边。” 戚缈便蹭过去,不忘低头看看挪开后显露的湿痕:“今晚你换个房间睡吧,我明早养足力气给你换床单。” 蒋鸷不予理睬,俯身笼到戚缈上方,捉住他的右手细致地给他擦拭:“你跟纪望秋睡了几年。” 被伺候得很舒服,戚缈的声音里多了丝懒洋洋:“不是经常睡一起,只是偶尔天气恶劣才陪他。” “几年?”蒋鸷敲重点。 “……14岁开始,今年第八年了吧。” “14岁就已经在纪家了?” 其实戚缈也说不准具体是这个年纪还是更早几个月,因为被纪家收留后到正式住进纪家前,他有一段日子是待在医院里的。 但也没差,戚缈道:“嗯,你不是查过了吗?” “查过不代表了解真确。”蒋鸷把戚缈的手擦干净了,丢开毛巾,五指穿插到戚缈的指缝间,“不想从缺乏依据的文字里认识你,你在我眼前,不在东搜西罗的角落里。” 转变了解方式,戚缈就不再是蒋鸷以风投机构的名义对企业进行背调时芸芸之一的不起眼环节。 他仅仅是戚缈,而不是纪家的戚缈;他是能为自我定义的戚缈,而不是受寥寥几字笼统概括的戚缈。 “其实我把十四岁以前的很多事情都忘了。”戚缈蜷起右手,指掌关节顶到了蒋鸷的手心,“我有点热,你可以帮我把睡衣脱掉吗?我不想动。” 胸膛稍抬离床褥几分,戚缈让蒋鸷寻到空隙钻进,随后纽扣被一颗颗解掉。 “怎么忘了?”蒋鸷问,手移至戚缈的后领,将衣服往下褪,于是在北蚺山那晚趁戚缈入睡后凝视过的一抹刺青,就再次直观地袒露眼前。 是条蛇,盘绕曲折的红尾蚺,面积不大,蒋鸷的手掌覆上去能遮掩得严实,但也不小,比如此刻能占据蒋鸷的一双眼睛。 “好了。”衣服才褪一半,戚缈就反握住蒋鸷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之前说过,有些事要告诉你的话,就脱衣服给你看。” 灯光下能看得出刺青所覆盖的皮肤不算平滑,图案线条勾画流畅,绝不是纹身师的技术欠缺所致,蒋鸷问:“是谁强行给你弄上去的吗。” “是我自己去弄的,跟纹身师说想要一条蛇,他问我什么蛇,我答不上来,他翻出来一堆图片让我辨认。”戚缈回忆,他高一的暑假去弄的刺青,纹身师看他背书包穿校裤,说店里不做未成年的生意,他递出身份证,证明自己满十八岁了。 “我一眼看出来,红尾蚺是纪向桐养的品种。” 这是戚缈第一次在蒋鸷面前提这个名字,攥在蒋鸷手臂上的力道开始发紧:“纪向桐年轻的时候投资了一家儿童福利院,我是在福利院的一次失火之后被他带走的,他领我去做身体检查,医生说我吸入大量浓烟,影响到了大脑神经系统,要及时干预。” 那不是一家戚缈认知中的常规医院,又小又暗,周围走动的白大褂神情冷漠。 戚缈被带到一间光线微弱的治疗室,悬在头顶的投影仪是唯一的光照来源,他被按坐在一张冰冷的皮质座椅上,身旁灰白色机器延伸出来的电极片连接到他的头部。 乖乖并拢的一双小腿被什么缚紧,他目光下垂,惊惧地与一条盘踞在他双腿的成年红尾蚺对视上。 他无法理解治疗室里怎么会出现蛇,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治疗室里的所有人——治疗师、护士,以及陪同他前来的纪向桐,谁都没有对蛇的存在表现出异样。 直到开始治疗,随电流输送到脑内的同时是蛇齿一遍遍刺入后颈的剧痛,戚缈终于醒觉这不是一场幻象,是纪向桐对他进行的服从性测试。 相差无几的治疗内容戚缈经历了不下十遍,前前后后耗足了四个多月,最后一次,治疗仪器没有运作,投影仪也没有投出任何画面,治疗师坐在他面前,戴着口罩,眼神漠然,手里捧一本薄薄的病例,让他回答了一些题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戚缈。” “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蛇信子蹭过裸露的脚背,戚缈全身汗毛直竖,不敢低头看,只能紧盯着治疗师镜片下的眼睛集中注意力:“福利院着火了,我逃出火场的过程中吸进大量浓烟,导致暂时性的脑障碍。” 治疗师点点头,眼神温和了点,像是鼓励他继续往下说:“接着呢?” “是纪叔叔关心我,亲自把我送来医院检查治疗。” “记得福利院失火的原因吗?” 明明那条蛇这次并没爬上他的膝盖,戚缈却整个人颤栗起来,回答问题时两排牙齿不时磕碰在一起:“今年春节,纪叔叔带着小秋和冬冬过来福利院慰问,我仗着……自己在院里年纪最大,擅自带两个弟弟去玩。” “到哪里玩?” “二楼的活动室,”戚缈突然看不清事物了,治疗师的脸庞变得扭曲狰狞,“是我只顾着自己玩,没把弟弟看好,他拿打火机点燃窗帘的时候我……我没及时发现,如果不是我粗心大意,火舌就不会蔓延到楼上。” “别哭。”治疗师动作柔和地为他擦去泪水,隔着白手套,戚缈却觉不出一点温度,“打火机哪来的?” “点蚊香用的,平时都放在柜子里。” “楼上是什么地方?” “是看护员和其他孩子的休息室。” “你从火场成功逃脱了,不是做得很好吗?”治疗师轻声问,“为什么要哭呢。” 那些答案在几个月的治疗中已经在脑海过滤了千百遍,只要回忆起每次观看的幻灯片内容就能得到满分。 戚缈上学时成绩往往首屈一指,唯独此次动嘴答题却艰难万分,还未吐字就含了哭腔:“我没带走冬冬,也没带走其他人……” “他们都死了,出不来了,我把他们的家毁掉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戚缈泣不成声,治疗师说他回答得很棒,治疗可以告一段路,他还是哭,得了满分应该高兴的,可他只感到莫大的悲痛如巨石压得自己难以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满分没有奖状,没有人来揉他的头发,没有人塞给他一颗椰子糖,然后在日落时分为他做一顿好吃的饭菜。 他的生命中存在过这些东西吗,似乎都只是他臆想出来的画面。 治疗师揽着他的肩膀,把他从那张皮质座椅上扶下来。 纪向桐一直在走廊的长椅上耐心等待,治疗师轻搡戚缈后背:“去吧,跟纪叔叔回家。” 戚缈记得离开医院时的天气,一场太阳雨,可能天上阴云都躲进了他的胸腔里,所以即使坐上宽敞的私家车后座,也还是感觉满心散不开的窒闷。 咔哒,纪向桐拨响了打火机,戚缈应激般抖了一下,安放膝头的双手攥皱了裤子。 纪向桐点了根烟,扫他一眼,好像不计较他没救出纪临冬:“以后保护好小秋,知道吗?” 无法设想再次被送回那个治疗室,戚缈忙点头答应。 纪向桐抽着烟没再说话,戚缈垂落脑袋,松垮的后衣领下是斑驳的红尾蚺齿印。 第44章 次日戚缈醒来,发现他躺回了原来的床上,蒋鸷没把他送回纪望秋的房间,也没留他在自己的卧室过夜—— 哦,那张床昨晚被他弄湿了一大片,睡不了。 随即戚缈记起答应了要帮蒋鸷换床单,然而脑袋一抬离枕头毫厘就砸了回去,那些他在纪家养成的到点即做不容拖沓的习惯此刻失了秩序,他竟也变成了个不自律的、懒散的人。 可他感到惬意,并没有以往违背了自我法度的仓皇。 戚缈睁着眼定焦在天花板的工艺顶灯上,短暂的神游后,昨夜睡前的种种缓慢归拢于大脑皮层中。 是他先喊的热,让蒋鸷帮他脱衣服,倾吐旧事的过程又是他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双肩无意识地收拢,腰背弓起来,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 蒋鸷以为他在哭,动作带了丝急躁地把他翻过去,其实他没流眼泪,睫毛根的湿润不过是高潮时的泪雾。 他只是从遭遇到认命的八年间没对谁提及过这些事,以为自己能泰然自若地将情绪控制,原来过了那么久还是会记得,治疗室角落的那台空调拂在手臂的风有多冷。 蒋鸷要给他穿好衣服,要给他裹上被子,他不肯,头一回发现自己学会了任性的本事,身子都要长在蒋鸷怀里,对方血液在皮下流淌的温度才是他渴求的养分。 眼睛盯久了觉出酸涩,戚缈转动眼珠,想看看窗外的天气,却先让床头柜上与手机挨在一起的一颗椰子糖吸引了视线。 他翻身抓到手心,像接收了一个仅他和蒋鸷共识的暗号,只是不确定这是奖励他昨晚表现得好,还是替他寻回丢失在八年前的东西。 如果是前者,他觉得蒋鸷未免太小瞧他,他的知识储备一定比蒋鸷所认为的要丰富得多。 洗漱完拉开门,戚缈意外发现纪望秋起得比他还早,隔壁房门大开,里头不见人影,粘满花里胡哨贴纸的吉他躺在床尾,显然一大早就被爱抚过。 拐出走廊就捕捉到了餐厅的动静,戚缈转头看,恰好撞见纪望秋正给蒋鸷递了个什么卡片,隔了些距离,没等戚缈看清,蒋鸷就自然地接过卡片收入口袋里。 “吃早饭。”蒋鸷抬眼望过来,冲他一招手。 还是那家一顿能抵戚缈一个月实习工资的餐厅,戚缈过去坐下,挑了个离蒋鸷不远不近的位置,昨晚抛下纪望秋跟蒋鸷做尽荒唐事,一觉过后不好当着小少爷的面上演眉目传情,只得尽可能地绷着表情,礼节有度地回一句:“蒋生客气。” “……”蒋鸷的手在咖啡纸杯上轧出凹痕,他没搭理,侧目斜一眼纪望秋,“你是打算休学?” 纪望秋眼睛一亮:“可以吗?” 蒋鸷语气冷淡:“我不是你监护人,无法给你提供各方保障,纪少爷自己拿主意。” 这话纪望秋可能听不懂,戚缈却是一下子反应过来,蒋鸷再是堆金积玉也无心当供吃供住的慈善家,没那么大的善意把这处房产出让为免费的长期避难港。 戚缈转着羹匙发怔,半晌过去才发觉纪望秋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似是在等他发话做主。 自小纪望秋就被纪向桐指明了方向,热衷万物都只可作为业余消遣,哪只半路杀出个居心叵测的纪明越,主宰未来的父亲失去掌控权,进退两难的纪望秋只能惯性依赖他。 戚缈小声建议:“要不还是回去上课吧,纪——纪明越也没空天天盯着,即便他想做什么,起码不会明着来,毕竟学校那样的公众场合……” “他不是挺擅长暗着来吗,”纪望秋笑了笑,“你看我爸。” “我不会让他伤到你。”戚缈马上保证。 蒋鸷握杯的手没松开半分力度,闻言瞧了戚缈一眼。 戚缈的心思都在纪望秋身上,没留意另一旁的微动作,见纪望秋沉默不语,他好声劝:“啾啾。” “……” 蒋鸷顿觉今早点错了咖啡,这款豆子口感发酸,简直叫人难以下咽。 “你有意向的话,出国留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蒋鸷将咖啡挪远,“我可以找个人带你。” 离开本土是纪望秋从未萌生过的想法,他自幼生长在温室里,处处受人娇纵庇护,没考虑过雏鹰展翅是一方面,他在这个地方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 可思来想去,他恍然寻不到别的途径去丰满自己脆弱的羽翼。 忘了思考蒋鸷何来资格左右自己,纪望秋问:“谁啊。” “靠谱的人。”蒋鸷抬腕看看表,离开座位将椅子推回去,“戚缈,跟我下楼一趟,你的车子昨天修好让谈助开回来了,钥匙在我这里,落在车上忘了取。” 戚缈正愁找不到独处机会,他追着蒋鸷进电梯,梯门一关,他迫不及待开口:“你打算找谁带纪少爷啊?” “庄意泓,够靠谱么。” 戚缈愣了下,脑海浮现纪望秋每回提起庄教授时失了少爷脾气手足无措的模样,的确是一物降一物。 出门时他做足辩驳蒋鸷的准备,纪望秋是他放在身边守了八年的,对纪家怎么记恨也好,那些仇怨从未有一分迁移至纪望秋身上,他不放心把纪望秋交给任何人。 但事实证明蒋鸷只消随嘴一提都比他的瞻前顾后要周到百倍,纪望秋在他身边或许安全,但永远只有东藏西躲的份。 许是看出戚缈的顾虑,蒋鸷说:“他始终要飞到自己的高空,才能挣开纪家人的桎梏。” 抵达地库楼层,戚缈紧追蒋鸷跟后:“你为什么不喜欢纪少爷,又要给他铺好路呢。” “是喜欢不来,谁让你对他那么在乎。”蒋鸷隔远就按了车匙解锁键,“总不能让你八年岁月付之东流。” 戚缈总感觉蒋鸷脚步飞快,分不清是蒋鸷想甩开他,还是他双腿没蒋鸷的长。 明明嘴上说着体贴人的话,虽然眼尾不朝他掀一下;明明昨晚热切得弄了他满手黏腻,虽然睡完他就把他扔回自己的床。 但戚缈依然从蒋鸷的态度中解读出他应该是生气了,百思不解,戚缈伸手要勾蒋鸷的尾指,刚巧蒋鸷踱至车门边转过身来,他毫无防备撞上前,第一反应不是后退,而是展臂搂紧了蒋鸷的腰。 蒋鸷没有回抱他,戚缈理解,毕竟他一只手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握着空气。 “生什么气呢。”戚缈问。 蒋鸷垂眼:“吃早饭的时候不是净挑着远离我的位置坐?现在抱这么紧干什么。” “这个也值得生气吗?”戚缈琢磨不出能为之动怒的点,“因为我离你太近会忍不住碰你,像现在这样……当着纪少爷的面很奇怪。” “你一脸客气喊我‘蒋生’的时候也很奇怪。” “那不然喊你什么,我都喊惯了,突然改口不是更奇怪吗。”戚缈暗想,别说蒋鸷,他冲着纪望秋喊了八年的“纪少爷”,这几天无论叫多少次“啾啾”也依旧别扭。 习惯多角度钻研问题,戚缈发散思维,或许蒋鸷着重的不是称呼,而是态度,昨晚贴合得难分你我,今早装得一脸客气,是挺奇怪。 戚缈一向是知过必改的,他仰着脸,拖长了尾音去喊“蒋生”:“吃早饭的时候纪少爷递给你的是什么卡片?” “餐厅外送服务卡。”蒋鸷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于是也不给戚缈准确回答,“他说今天醒得早,饿醒的。” 印象中纪望秋从没有过饿醒的情况,戚缈惴惴不安道:“他昨晚不会没睡好吧,你的房子真的隔音吗?” “得问你自己有没有关好门。” 说话的空当,蒋鸷眼睑轻抬,觑向不远处,有台眼熟的轿车滑进地库,稳当地在正前方的十米开外刹停熄火。 直到地库里突然响起一声轻咳,戚缈才骤然从回想中抽神,飞快松开环在蒋鸷腰间的双臂望向身后,眼神凝滞:“……庄教授。” 庄意泓笑了笑:“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眼下戚缈才切身体会到蒋鸷对庄意泓“靠谱”的形容,那是种学生对师长的敬畏心理,就像庄意泓笑得再温煦,戚缈也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蒋鸷适时开口:“门锁密码发给你了,直接上去就行。” “好。”庄意泓抬抬下巴,“就不打扰了。” 戚缈甚至都没抓到时机解释一句,庄教授的身影就消失在电梯口。 蒋鸷拉开车门将公文包丢进去,说:“记得以前在他办公室的那次见面吗。” 戚缈回过头。 “你装不熟的演技太拙劣,你走之后,庄意泓问我把他的学生怎么了。” 那时的画面在戚缈的记忆中有些褪色,他记不起哪里露了蛛丝马迹:“我们当时都没怎么。” “是啊。”蒋鸷说,“可现在我们在他心里好像坐实了罪名。” “不算吧,”戚缈辩解,“我们现在也没怎么。” 说两人睡过了的是戚缈,说彼此现在没怎么的也是戚缈,蒋鸷看着这自相矛盾的人,扬了下眉梢。 戚缈认真道:“你没正式进去呢,不算有什么。” “蒋生,下次见你的时候,我需要提前买好安全套吗?” 第45章 劳斯莱斯加速驶离公馆地库,疾驰不到几百米就被交通灯拦下。 接近四月末尾的日头已经开始灼人,扑进车厢的风柔缓得不足以抚慰一腔燥热。 蒋鸷将车窗升上去,拧开冷气调大风力,望着前方跳动的秒数,手指搭在扶手箱稍有些焦躁地敲了敲,最后伸入口袋摸出一张卡片。 是纪望秋交给他的探视通行卡,卡面平滑无奇,他的指腹在上面蹭过,想起昨晚戚缈在他怀里入睡,他一遍遍轻抚戚缈后颈刺青时烙进指尖的触感。 “我不敢回想,可我更害怕我忘了。” 戚缈说。 “我好像变成一个最不了解自己的人,不记得我喜欢什么颜色,偏爱哪种运动,出生在哪个季节。我只能趁我还保留印象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提醒自己,我是带着痛苦走进纪家的,没有感恩,也没有快乐。” 信号灯在艳日下跳转至个位数,蒋鸷的心绪随之一点一点从分别前戚缈的无意识撩拨中抽离,终于在绿灯亮起时,得以面色沉静地继续向前路驰行。 蒋鸷只在粼湖公馆留了一晚,甚至连自己家都没回,下午就直飞硅谷参与研判会,连轴转两日,发定位动态的时间都得从饭点抽出来,所幸每一条都被戚缈留了心,没错过他的任何一道轨迹。 傍晚回了酒店也不得空,一身正装来不及换下,开了电脑就跟执锐高层连上了视频会议,见缝插针地与团队讨论各大项目的投后管理。 等大体工作告一段落,闲下来点开置顶未读的时候已经星落满天,蒋鸷放大图片,是一盘未点缀装饰物的纸杯蛋糕,摆在阳光底下拍摄,没有开裂瑕疵,色泽格外诱人。 图片边缘露出厨房的烤箱一角,蒋鸷认出来,省去打字的力气,按着语音键问:“很漂亮,自己做的?” 隔着上万公里,戚缈的声音飞到蒋鸷的掌心里:“嗯,放了红茶粉,控制了糖分,昨晚烤焦了一盘,今天的刚刚好,我感觉你会喜欢。” 蒋鸷平常对点心一类的食物很少有需求,今天可能晚饭吃得早,六个多小时下来,只觉胃部空落得难捱长夜,保存了戚缈的图片饮鸩止渴:“我还得过几天才能回国,你打算让它们躺在冰箱一整周吗。” 戚缈又给他发一张咬过一口的蛋糕图:“其余的先喂给纪少爷和庄教授。” 蒋鸷只饱了眼福,心里不平衡:“怎么不把烤焦的喂给他们。” 戚缈发来一个小猫流泪的表情:“这样很不道德的,我当早餐自己吃光了。” “……”蒋鸷嗓音沉了沉,“戚缈,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塞?” 枯等半分钟没接收到对面的回应,蒋鸷正反思自己是否语气过重,戚缈就道:“你怎么总是这不让我吃那不让我吃的呢,管得好严呀蒋生。” 说着丢来一张五指张开的左手照片:“都舔干净了[猪头]” 动作与措辞,让蒋鸷无端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床头灯在戚缈的后背泼下的蜜色。 远隔大洋时,彼此言语拉扯都不得不留意着火候,戚缈这人有一套独属的说话方式,蒋鸷是习惯且受用了,可要是过了火,他想当即触碰到戚缈,就不是驱个车那么方便。 比方此刻,独身陷在旧金山湾区的夜色,他要及时管束自己继续延伸戚缈的语意,费劲兜到不相关的话题上:“今天用不用回学校讨论复赛?” “不用,但我打算回去上课了。”戚缈如实报告,“总觉得自学的效率够不上在课堂直接吸收来得高。” “自己一个人么。” “嗯,纪少爷倒是想跟我一起,这两天庄教授和打卡上班似的,八点不到就上门催着他起床学习,其实庄教授也没怎么作声,嘴上忙着吃蛋糕呢,就一个眼神飘过去,纪少爷就安分了,他私下跟我抱怨,说快愁死了。” 蒋鸷喜闻乐见,共情力极低:“以后有他愁了。” 实际这事戚缈认为是纪望秋自相惊扰了,他觉得庄教授挺有包容心的,那天撞见他跟蒋鸷搂在一起,事后也没说什么,全然没有干涉学生私人空间的趋势。 对纪望秋也很宽纵,盯着他做题时肚子饿得直叫,不动声色就把手边的蛋糕推过去,往常庄意泓的课堂是不允许有人在底下吃东西的。 但小少爷还是愁,说起码跟戚缈回学校还能在课上补个觉。 躲避的时日里,纪望秋极少对出门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欲望,戚缈陪着他长大的,轻易就解析出他的意图:“其实你……是不是想找秦落廷呢。” 纪望秋瞳孔一颤,撇过脸没再说话了。 从离开纪家的那天开始,他时时翻看的聊天界面里已经没再弹出过来自对方的消息。 纪望秋的默认,使得戚缈在学习和备赛之外又添了件要忙的事。 两所高校离得不远,戚缈下课后就骑车到秦落廷的学校教学楼下蹲人,手机里显示着一份纪望秋发来的课表。 大三下学期的课就那么零星几节,碰上戚缈恰好有空的机会不多,几次下来蹲不到人,他转变策略去静晖路。 好一段时间没来了,地下酒吧的门脸还是那副霓虹炫目风格缭乱的模样,门内墙壁的海报和野广好像覆了层新的,戚缈没细看,紧张地捏着书包肩带,沿楼梯匆匆跑下去。 也就在里面绕了一圈,戚缈便折返出来,杵在路灯杆旁猛吸了口清新空气。 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衣兜的位置,戚缈才想起现在天气热了,他没穿外套,这次没有人能往他兜里塞写有电话号码的香烟。 在这条昏暗杂乱的街巷里,酒吧门外的某个空旷车位大概是他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纵然月光洒落在哪一处皆是同样的温度,戚缈也固执认定此刻停歇的位置最舒服。 戚缈连续三天的东奔西跑引起了蒋鸷的警觉。 离开硅谷的前一天,蒋鸷行程上的安排已经完成得差不多,晨起有充沛闲时去看一看手机,于是发现界面里的红点正好停在了一个熟悉的方位。 他给戚缈发消息,问吃饭没有。 国内这个点刚日落不久,戚缈又去了趟静晖路,还是没见到秦落廷,消息振动的时候他正从酒吧出来,刚才人多,他被踩散了鞋带,系鞋带也非要挪到蒋鸷的停车位。 系好后戚缈蹲着不肯动了,单手撑着脸歪头看酒吧门上“井底”的发光字,边敲字回复蒋鸷的消息:在学校食堂吃过了。你现在忙吗,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才发送成功几秒钟,蒋鸷的电话就拨了过来,戚缈一接通就笑,但戚缈的情绪一向收敛自如,笑也不放声,蒋鸷是从他音调轻快的“蒋生”里捉摸出他当下的愉快。 “怎么了?” “你特别好,蒋生。”戚缈叫着令人不爽的称呼,说着让人快慰的话,“我想你的时候,你总会及时回应我。” 蒋鸷挺想问戚缈,他所认知的“想”究竟是怎样的概念,话到嘴边又收回,戚缈这样的人,说话察言观色,做事谨小慎微,其实每一次的不假思索都不必要再估量意义。 “想我什么,戚缈。”蒋鸷问。 戚缈就删繁就简向他透露纪望秋和秦落廷的事,蒋鸷毫无同情心地评价:“难为他还有闲心想别的,庄意泓盯得不够紧。” “够紧了,庄教授给他布置很多任务,他都逮不着空隙出门。”戚缈说,“我怕一对上他憋闷的表情就忍不住替他解决作业,所以在外面转悠一会再回去。” 蒋鸷佯装不知:“现在转悠到哪去了?” “在静晖路,你的停车位上。”戚缈蹲累了,慢慢站起来,那两个发光字像是被他从视野上端丢到底部,“我想了好久,如果从亏欠的停车费开始算,我要还的不止是一颗糖。” 蒋鸷直觉他想说什么,刚要开口,戚缈突然转了话锋:“你什么时候回来?” 航班已在昨夜定下,是蒋鸷拉紧行程,特地提前的返程日期。 四月的最后一天,白昙市飘了半下午的融融细雨,日头在云后半隐半现。 谈助来接机,蒋鸷坐进后排,边上的座位搁着只黑箱子。 “直接过去吗?”谈助问。 蒋鸷闭目养神:“嗯。” 从机场过去目的地不过四十分钟,车停稳,蒋鸷睁眼挥散浅梦,车窗外是一所僻静的私人医院。 凭着探视通行卡,两人一路无阻,到特殊病房外,谈助自觉止步,将手上的提箱交给蒋鸷。 透过观察窗,卧在病床上的男人形容枯槁,难让人追忆他早年在商界中叱咤风云的高调形象。 蒋鸷冷眼欣赏良晌,抬手压住门把,一步踏入病房中。 一室空气冰凉得赛过四月的最后一场雨,蒋鸷伫立床尾,目光下压时宛如一座令人遍体发寒的塔纳托斯雕像。 他的存在感极为强烈,床上的人费力地掀了掀松弛的眼皮,望向他。 双目对视,蒋鸷启唇问好:“好久不见。” “爸。” 第46章 一场车祸之后,纪向桐记不清自己在这不见天光的病室里躺了多少个日夜,无法行走,不得言语,只能以药物勉强维持生命体征。 但他辨得出来看过他的都有谁,除去神情淡漠的医护人员,无非是他那两个差八岁的儿子——大的阳奉阴违,在不受重视的年月里露出了狡诈嘴脸;小的被寄予厚望,却因他常年疏于陪伴而感情浅薄,进来喊声“爸爸”就没了倾诉内容。 还有一个人,总是沉默无声地站在观察窗外,从不踏进房内半步。 纪向桐转头扫向戚缈时,戚缈就退到离他余光更远的地方,兴许是视角和灯光的缘故,他好像在戚缈一贯不露悲喜的脸庞读出了寡情和轻蔑。 而眼前这个人。 纪向桐吃力地拼凑着印象,终于在对方以讥讽的口吻喊出那一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跃至嗓眼,险些猝死。 蒋…… 蒋鸷。 是他从没倾注过心思的孩子,连姓名的构思都未曾参与。 忘记上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只记得那个夜晚暴雨如注,研学回来的少年连行李包都没卸下,转身追着母亲就跑出门去,此后白昙市再没降过那么汹猛的雨。 年轻时没做过多少仁义事,后来东窗事发导致妻离子散,事业鼎盛期遭私生子暗算,现在成了池鱼笼鸟,当然不会乐观到认为蒋鸷喊他这一声是为了来与他叙旧。 声带受损,纪向桐张了张嘴,除了嘶哑的怪声就吐不出任何字眼,蒋鸷提着黑箱踱到他床头,俯身看了看他,勾嘴笑笑:“纪明越竟然还没把你折腾死。” 纪向桐向他伸出手,求救的姿势,蒋鸷轻缓地把他骨瘦如柴的小臂按回去,用第一次见纪明越时与对方相握的那只手。 “你还是躺得太舒服了,求救都不肯拼尽全力。”蒋鸷将箱子搁上医用床头柜,“需不需要教你一种你能接受的方式?” 似乎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蒋鸷径自打开箱子,被困多时的黑王蛇寻到活动空间,兴奋地攀上主人探进的手掌,前阵子蜕过皮,眼睛乌黑发亮,不屑于藏起觅食的贪婪。 三斤重的黑蛇被置放于洁白的空调被上,爬行时如在纪向桐的腹内蠕动,他怪叫着要甩开这生物,使尽全力攥拳挣扎也不过是挺了挺上半身,反惹得爬宠好奇地扭头盯向他。 “蒋……蒋……” “我有段时间没给它喂食了,你小心馋到它。”蒋鸷双手抄兜,身姿懒散地钉在边上看一人一蛇互动,“不过我看你也挺高兴的,有没有回想起一些有钱有势生杀予夺的自在日子?” 纪向桐动不敢动,僵直着身板惊骇仰视着床头边的年轻男人,这人着装矜贵、气质温雅,再难透过他平静的眼神描摹出他幼时的面容。 “可惜我没法像纪明越那样有耐心陪你消磨,过来只是想找你确认几件事。”蒋鸷摸出手机,善解人意道,“考虑到你说话不便,你抬一抬高贵的手指就行,左手代表‘是’,右手代表‘否’。” 他把手机怼到纪向桐的浑浊双目前,屏幕上是一只法国品牌的高端打火机,被装在透明物证袋里,金属壳身有些焦黑:“这是你的东西?” 纪向桐的视线落在上面,只一刹就弹开,直直地与蒋鸷对视。 “我的宠物不太听话,我不确保它什么时候会下嘴。”蒋鸷垂眸掠了眼往纪向桐手臂上缠绕的蛇,小东西可能把那截肢体当成了心爱的杉木段,“纪董事长,你最好提高答题效率。” 颤颤巍巍地,纪向桐抬了抬左手食指。 ——是。 蒋鸷点点头,就说福利院怎么可能拿这种牌子货去点蚊香。 他收起手机,丢出下一个题目:“我查到一份十年前的治疗记录,纪望秋有个叫纪临冬的双胞胎弟弟,他受过脑损伤,罹患认知障碍,有没有这回事?” ——是。 “那他敢纵火也没什么好稀奇了。”蒋鸷下结论,“所以他在火灾里意外丧生,是不是正中你下怀?” ——是。 “按我对你几近于无的良心了解,你不会突发善意去收留一个小孩,是不是由于当年予贝福利院那场火灾,戚缈拼死救出了纪望秋?” 蛇身沉沉地盘在左臂上,纪向桐艰难地抬了下食指。 “你认为这是在赎罪?” ——是。 “你的赎罪是指把人困在无牌诊所里四个月,用治疗的理由,通过电刺激强制性诱导他的思维,让人一辈子陷在自我谴责中,给你宝贝小儿子当免费佣人以此反向赎罪。”蒋鸷眸光阴冷,“纪向桐,你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蛇信子蹭到纪向桐的手背,他全身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向蒋鸷投去求饶的眼神,喉间挤出不成词的叫声。 蒋鸷置若罔闻,滑动手机界面翻到下一张照片,歪首打量屏幕里年轻时的纪向桐,西装革履,英俊傲气,再偏移目光瞧向病床上风采不再的人,越对比越好笑:“你那同校师妹被你囚禁在北蚺山二十多年,得知孩子被你养死一个,精神出现问题依旧没被你放过,这么一想我妈还算幸运。” 冰凉的蛇头朝纪向桐的手心里钻去,分明没咬下去,他却嗷嗷惨叫起来,蒋鸷高抬贵手把宠物拎出来,另一只手捏住纪向桐被蹭乱的被角,像是准备为他掖回去:“你是真惦记她啊。” “最后一个问题。”蒋鸷挡在顶灯前,一身黑衣,掌中黑蛇,神情冷冽居高临下,如同下一秒就要索命,“你对我妈有没有存过哪怕一分感情。” 纪向桐的精神状态已趋近崩溃,纪明越对他的慢性折磨都不及今天的半刻钟煎熬,整条左臂被蛇身压迫过,仿佛无法再受大脑驱动,他微微抬了下右手。 ——没有。 意料之中,蒋鸷再次颔首:“不爱她还要欺骗她,有些东西是该处理一下。” 攥被角的那只手没有为纪向桐掖回去,蒋鸷扬手掀开被子,勾住他的裤腰往下一扯。 在纪向桐惊恐万分的瞪视下,蒋鸷单手拨开存储麻蜥尿液的瓶盖,将诱蛇进食的液体浇向那坨沉眠的东西,随后松开右手,黑王蛇脱离掌控,饥肠辘辘地朝主人为它定点的位置飞窜而去,冲着诱人的食物张开嘴巴。 “啊——啊——” 血腥味和尿骚味同时在病室内弥散,蒋鸷不欲沾染,拉开门迈出病室。 “到你了。”蒋鸷冲戳在观察窗前看血腥片的谈助说,“让他拿稳笔再签字,记得录视频。” “不是,”谈助笑容一僵,“我现在进去啊?” “再晚点人就晕过去了,不好办。”蒋鸷抬抬下巴,“速战速决。” 离开医院的时候凑巧雨歇,蒋鸷先上了车,靠在后排座椅拿湿巾一根一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不多时,主驾门被拉开,谈助坐进来,将黑箱搁到副驾上。 “签好了?”蒋鸷问。 “签了,打了针镇静才签好。”谈助发动车子,“这蛇还能上手盘吗?” 蒋鸷面无不舍:“替我申请放生吧。” 玄关柜旁的饲养箱他还没寻到空闲撤掉,蒋鸷放开行李箱杆,立在门厅当中思考顷刻,或许该采纳戚缈的建议,养一只温暖的小猫,不知道戚缈喜欢什么品种。 他只有饲养冷血动物的经验,但没关系,他从前也没想过会爱一个温暖的人。 褪掉衣物踏入淋浴室,蒋鸷推合玻璃门,低头将编辑好的消息发出去:还有机会去旁听你的复赛吗? 戚缈回复不用七秒:你回来了吗? 蒋鸷正欲伸向水阀的手只能收回:嗯,刚到家,先洗个澡。 戚缈:那赶不上啦,下一个就轮到我上场。 蒋鸷牵着嘴角笑,敲字飞快:能不能麻烦你的同学帮忙转播一张现场照。 或许是准备就绪,戚缈挺有闲心和他聊天:我可以给你透露冰山一角。 蒋鸷耐心等待对方的神神秘秘,后悔自己过早褪尽衣衫。 戚缈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发来一张左手特写,露着截白衬袖口,小臂内侧细骨微突,纯黑色绸面半掌手套遮了大半掌纹。 五指张开,手势似曾相识,戚缈问:蒋生,你看得懂我的暗示吗[香烟] 蒋鸷盯着这张照片几秒,未雨绸缪将水阀把手拨至冷水一端。 没有回应一词半字,蒋鸷向上翻动聊天记录,连文字带图片截下不久前戚缈“舔得很干净”的证明,给对方发过去。 第47章 复赛结束的时间比戚缈预估的晚了近半小时,他把书包往右肩一甩,离开报告厅的脚步有些急。 学校上空落霞艳丽,未带走漫长校道被雨水铺盖的湿意,先为某张脸庞染了红。 又没守住时间观,戚缈边疾步往前边点开对话框,想告诉蒋鸷他将要抵达校门,对方的消息比他快了一步:慢点走,不着急。 戚缈登时刹住,四周张望了下,又继续迈步:怀疑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 界面上的红点朝校门方向越来越近,但很听话地放慢了移动速度,蒋鸷退出软件,半真半假地回了句:还真别说。 虽然戚缈在纪家当中无足轻重,可纪明越那边的隐患一天不消,蒋鸷就没法放任戚缈的行迹脱离他的眼底。 落日瑰景在挡风玻璃涂成油画,戚缈的身影闯入其中,蒋鸷解了车锁,下一刻副驾门就被拉开。 扶着车门稍稍喘匀气,戚缈才坐进来:“蒋生。” 蒋鸷想不通到底什么信念让戚缈如此执着于这个半生不熟的称呼,他顺手拿走戚缈搁在膝头的书包扔到后排,将右手搭到扶手箱上:“才几天没见,这么心急。” 戚缈不懂心急与否跟多少天没见有何联系,他拽过安全带,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等。” 又说:“真的才几天没见吗,我感觉有一个世纪了。” 揉了揉盯一下午大屏的酸涩眼眶,戚缈添了句解释:“可能是这几天忙着备赛,睡眠不足,把时间都拉长了。” 话好多,蒋鸷腹诽,刚想让戚缈困的话睡一会,掌心微痒,戚缈的左手强行钻进来,然后他的指缝长出了戚缈的五指。 到嘴的话收了回去,蒋鸷侧目看向身旁,可戚缈倏地就收回了手,安分地放在腿上,转过脸冲他不好意思地弯弯嘴角。 “一个世纪就攒了这么点胆量。”蒋鸷启动车子,“在公馆地库投怀送抱的胆子哪里去了?” “这能一样吗?”戚缈刚从演讲台下来,伶牙俐齿地跟他争辩,“在床以外的地方牵手好奇怪,往常也没试过,拥抱不一样,我们不是到处抱吗?” “哦,那第一次跟我抱的时候什么感觉?” 相拥画面一幕幕挤占脑海,戚缈翻找半天才寻见第一次,不太确定地回答:“惊吓?” “……” “嗯,”戚缈胸有成竹,“因为那次刚在路上飚完车,没平复下来。” “刚才和我牵手的时候也是惊吓?” “是安心感,”戚缈说,“从纪家走出来以后,虽然我没必要像纪望秋那样草木皆兵,纪明越再怎么谋害也算不到我头上,我又没占着纪家什么财产。但还是习惯性揣起警戒心了,一走出学校,看路上哪台车子都感觉可疑,哪台都像纪明越雇来干坏事的。” 他仰起脸,抬手轻触上方的星空顶:“只有看到你的车子时,我才敢毫无顾虑地跑过来,牵你是情不自禁。” 正逢晚高峰,大道车流织成的绵延灯色比落霞更红,提不起车速,蒋鸷单手掌控方向盘,右手又安闲地搭回扶手箱上:“既然惊吓可以克服,怎么安心感不愿意多摄取。” 戚缈没说话,见蒋鸷久久没把手收回去,他故技重施,从兜里摸了颗椰子糖,连同自己的手一起钻进蒋鸷的手掌下,再重新握住。 “胆子攒挺快的。”蒋鸷说。 戚缈就告诉他,椰子糖本来是打算在上演讲台的前十分钟吃的,用来缓解紧张,他一紧张就爱往嘴里塞糖。 “结果你发来消息,我就忘记吃了。” 莫名联想到什么,蒋鸷摩挲着戚缈的虎口轻笑了声。 “笑什么?” “想起当初你为了几分钟的车位占用过来跟我拉扯,后来在学校办公楼檐廊下跟我说话,都是一开口一股椰子糖味。”蒋鸷斜睨过去一眼,“我有那么吓人吗。” “你不懂,”戚缈紧攥了下蒋鸷的手,振振有词道,“这是出于欠债人的心虚。” 糖纸挠得手心刺痒,蒋鸷说:“捏那么紧,小心待会糊一手。” “我能舔干净。”戚缈保证。 所幸车里开着冷风,即便两人掌纹蹭了一路也没蹭出细汗,车停在之前来过的江畔酒店前,满天红霞已淡去,只余一缕轻悠悠漂浮在江面。 下车前戚缈把那颗糖给剥掉吃了,蒋鸷问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紧张,戚缈的腮帮鼓着糖,说话含糊不清,表示要在床上和车子以外的地方练习和蒋鸷多牵手,要壮壮胆。 很难理解他们发展到目前的关系,牵个手能是什么难题,但为戚缈拉开门后,蒋鸷还是比椰子糖率先一步传送舒缓价值地,主动牵过戚缈的手。 踏上台阶时,从前戚缈连觊觎都不敢的星河,终于同步漫过他和蒋鸷的肩头。 “我见过纪少爷和秦落廷牵手,有点兵荒马乱。”戚缈说,“就是让你撞见我在静晖路打架的那次,你的行车仪应该有记录。” “对别人的恋爱细节不感兴趣。”进了包厢,蒋鸷先把长柄伞置入伞架内,后一秒才松开戚缈的手。 戚缈问:“这是恋爱吗?” “……”蒋鸷挺有良知地心系好友,纵使不了解那个纪家小少爷的情史也断然不会承认他和别的阿猫阿狗有关系,“人找对了就算是。” 戚缈自认恋爱经验为零,于是积极地为纪少爷咨询:“怎么判断人找得对不对?” 蒋鸷一句话堵了戚缈勤学好问的嘴:“能把安心感给到位。” “……哦。”戚缈指尖刮了刮鼻尖,没再问下去。 这次蒋鸷无需特地去楼下甜品站挑一块蛋糕寻找被落在外面的戚缈,楼层经理亲自把蛋糕送进包厢。 吃完到江边散步消食,雨后春夜的风湿润清凉,从江面拂来,白衬掩不住戚缈的清瘦身段,蒋鸷怕人着凉,想为他挡到靠江的那一边,戚缈攥着他的右手,说不让:“你走那边我就看不到江景了。” 江水辽阔,放眼尽是璀璨波光,蒋鸷问:“我身上没哪个部位大到能挡住整条江吧。” 戚缈觉得没什么好隐瞒:“是我眼睛不专心,没一会儿就往你脸上跑。” 大约是表达欲望被桎梏许多年,戚缈的措词总是脱离蒋鸷的猜测,像灵动的猫尾,下一秒不知道会甩到哪个方位,但很轻易就能握到手里,细细品味每个字,如同绒毛轻扫过皮肤,每一寸都在发痒。 虽然难猜,但不累,戚缈是蒋鸷见过最坦诚的人,他不用费心去计算得失的可能。 戚缈在牵手这件事上适应得飞快,伴着小动作,指腹覆在手背血管很轻地按压,好似把玩一件心爱的文玩,视线却投到远方江面。 蒋鸷不满一汪平平无奇的水夺去戚缈的注意力,正想开口告诉对方这只被他抚摸的手下午才盘过蛇,看戚缈什么反应。 名字还没唤出声,戚缈突然回过头:“蒋生。” “怎么。” “你不在白昙市的这几天,我去看了房子。” 蒋鸷收住步伐:“什么房子。” “当然是租住的房子,现在还没能力直接买。”戚缈说,“搬出纪家应该成定局了,或许不会再回去,我想找个安定的落脚点。” “在粼湖公馆住得不舒服?” “不是,不是的。”戚缈迭声否认,“很舒服,住公馆这些天是我从福利院出来那么多年里睡眠最安稳的,我昨天还不小心睡过头了……但不一样,我还是想找个可以完全靠自己支付费用的居所。” “戚缈,”蒋鸷喊他,“是不是那天我在餐桌上说的话让你误会了什么?” “你觉得我在赶你?” “没有!”戚缈后悔挑在氛围这么好的时候开口了,又暗骂自己嘴笨,很简单的事经由他的死嘴说出来俨然变了味。 但不说也说了,戚缈只能硬着头皮说完:“我不是最近才头脑一热的,在纪家的时候就冒过无数次念头,但都是幻想,从不觉得会实现。” “是你把我救出来的,蒋生。北蚺山的烟花、白昙渡口的远海,以前都不在我的头顶或脚下。”戚缈说,“前晚和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刚骑着自行车兜过好几条街巷,灌了一整个黄昏的风,比开着纪家配给我的小车还痛快。” “做这些我付得起的事让我很快乐,我只想把曾经不敢想的事一件件弥补给自己。” “它们和你给我的不冲突,蒋生。”戚缈眸光明亮地看着蒋鸷,“我只是不想当一个只会一味接受的人。” 蒋鸷与他相视,无话可驳。 因为这样的戚缈,恰好就是他所热望的模样。 他只能退一步,让戚缈不用急切,找到房子前安生住在公馆里,又逼近近一步,让戚缈找好房子要给他留一枚钥匙。 戚缈笑着说好。 看蒋鸷还是绷着脸,戚缈从来都是哄人要哄到位的,左手被人攥着,他右手也握上蒋鸷的手腕,轻轻晃了下:“明天法定假期,你能不能让庄教授今晚陪纪少爷在公馆睡?” “我想去你家过夜呢。” 第48章 离开酒店的路比来时顺畅得多,偶遇红灯,蒋鸷颇为无奈地在戚缈的监督下给庄意泓拨了个电话,掐着时间挂断后,他提速驶过路口:“你真会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最近天气多变,没准半夜又会打雷下雨,我不放心留纪少爷独自在家里。”戚缈围着纪望秋公转八年,短期内很难抽离管家角色,“如果你跟我睡在一起很多年,我也会把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比如呢。” 戚缈思考片刻,没想出来,归咎于:“得睡久了才清楚。” “……戚缈。” “嗯?” “推荐你上台讲演的组员知道你这样说话吗。” 感觉自己能力被质疑,又没有充足证据,戚缈为自己辩白:“有什么问题吗,今天复赛评委老师都给了我高度认可。” “你们决赛评委团是不是会邀请企业高管和行业专家?” “嗯,不过还没公布名单。”戚缈好奇,“你怎么知道?” “往年邀请过我,我推了。”蒋鸷好整以暇地从后视镜轻瞥对方神色,“今年打算体验一下给人高度认可的感觉。” 肉眼可见戚缈整个人都变得局促起来,抿嘴唇、挠鼻尖、剐蹭安全带,一系列小动作下来,眼珠子小心地朝他这边转:“假的吧?” 蒋鸷笑了笑,默不作声给油驰行。 保持了半途沉寂,副驾上的人滞后地瞎操心:“今晚会不会麻烦到庄教授啊?” 蒋鸷语气淡淡:“不用管。” 轿跑滑入地库坡道,几分钟后直达楼层的电梯运行上升。 在江边戚缈提出去蒋鸷家过夜时主动又真诚,此时呆望着轿厢壁闷声不响。 出了电梯,蒋鸷把他滑落的一侧书包肩带提溜上去,指尖顺着肩膀下来,在白衬袖子留了道甲印,最后牵住了他的手。 散步时迎着晚风还是暖融融的,现在室内却握了一掌冰凉。 “今晚怎么起了兴致要上来过夜?”蒋鸷输入门锁密码,“上次还执意要走。” 门一开,戚缈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贴在蒋鸷手掌的五指抓得更紧了些:“我今天穿正装了,下午回学校前还洗了澡……不是给你发照片了吗,其实你是不是没看懂暗示?” “别告诉我留下过夜是打算一晚上给我点完四支富恩特,我在你眼里这么能抽啊,戚缈。”蒋鸷回头看看戚缈,提醒对方脚下,“跨门槛。” 戚缈照做,迈入室内后覆在眼皮的光亮一霎变暗,他紧张地拉住蒋鸷:“你别开灯,直接把我带到房间里好吗?” 蒋鸷刚抬起要开灯的手收住动作,却也停了步伐没再往屋里进一步。 “以后每一次过来,你都要像现在这样吗。”蒋鸷精准描述,“闭着眼睛过来,闭着眼睛离开,强行抑制恐惧,负担多过轻松。” “和你最害怕最抗拒的东西共存的是我,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靠近我、信任我,只是你要用你的方式说服自己对这些矛盾事物视而不见。”蒋鸷说,“是这样吗,戚缈?” 句句沉声,不留情面剖出戚缈自相抵牾的内心,刀刃无锋,压在戚缈心头却惹得他无端轻颤。 仍闭着眼,戚缈小声道:“我都可以克服,我只是需要慢慢来。” 蒋鸷把人往饲养箱前一带,松开他的手,在戚缈下意识要牵回去时转到他身后,随之覆上戚缈的脊背,双手绕过他的双臂在他身前环紧:“你睁开眼。” “我……” “睁开眼,克服一次我看看。” 不愿显得自己满嘴谎言,戚缈的双手在腿侧悄悄攥了拳,过快的心跳在蒋鸷怀中没稳定过,却还是劝动自己慢慢掀起眼。 线灯微光照拂于冰冷的饲养箱,戚缈怔然,不见压垮心理的冷血生物,只与玻璃面中蒋鸷的双眼意外对视。 “不要再为我妥协,不用再服从和认命,过去你建立的规则以后在我这里行不通。”蒋鸷把下巴搭到戚缈肩上,“明白了吗,戚缈?” 肩头被沉沉压着,似提醒着他蒋鸷言辞的份量,胜过今晚落在他肩的朗星。 “它去哪了?”戚缈问。 “申请放生了。”蒋鸷说,“听你的,以后养个小猫。” 蓦地,戚缈握在身侧的拳头一松。 不再满足于和虚影相视,戚缈旋过身拥住温暖的实体,当初藏在这一方暗光里心有惶惶,稀里糊涂地体验了人生中第一次接吻,这一次终于热烈而熟稔地投入自己。 走廊地板无声咽下两人错乱的步伐,到卧室,戚缈没留意被床下的长绒地毯一绊,勾着蒋鸷的脖子一同倒在了床上。 左肩的书包还未来得及摘下,戚缈仰躺在松软的枕头上,发丝蹭得乱糟糟,夜灯一亮,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笑眼像绘出今夜江面的粼粼水波。 “我买好了,”戚缈看着撑在他上方的蒋鸷,抓了抓挂在臂弯的书包带子,“我买好安全套了,在书包里。” 紧接着又问非要用吗,不用是不是也可以。 蒋鸷原想再迟一些的,今天不该是戚缈馈赠的日子。 可戚缈似乎很期待,也很高兴,蒋鸷低声问:“你知道买多大号吗。” “不是摸过了吗,我心中有数。”戚缈腾出右手,在两人的脸中间做了个不闭口的“ok”手势,“我不是一无所知的笨蛋。” “……有待考证。”蒋鸷被拽着领带低头,“今晚到底是想给我点雪茄,还是来跟我睡觉?” 戚缈的计划早让这个吻给打乱,他撩起目光盯着这双初见时就沉溺的眼,没意识到自己再次妥协:“你选呢。” 蒋鸷凝眸良晌,拨开戚缈凌乱的刘海,指腹在他眉尾痣上捻了下:“我打算戒烟了,戚缈。” 眼尾处被摸得有点痒,戚缈眨了下右眼:“为什么?” 因为拨动打火机的声响会成为戚缈不堪其苦的往事开关,蒋鸷就避免去触碰。 他没明说,只说不为什么,就是想戒掉了。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给你点一次吗?我还把手套揣身上了。”戚缈不知蒋鸷用意,从裤兜里摸出那双纯黑的绸面半掌手套,“这个是新买的。” “戴上我看看。”蒋鸷说。 戚缈就当着他面戴上,面料平滑微弹,勾勒得十指细长,露着半掌白肤,比纯白更具视觉冲击。 “今晚再抽一次吧。”戚缈的指尖钻进蒋鸷的领带结里,一扯就松了。 蒋鸷看了看他,说好,然后捉住戚缈解他领带的手,偏首在露出的半面掌心上亲了下,欠身从床头柜拿过戚缈送的富恩特巨著,挑出其中一支放到戚缈指间,不像戚缈为他侍茄,倒像是他为戚缈递烟。 “punch cutter?”戚缈弯起眼睛轻声问。 从前在蒋鸷眼中都是雪茄比侍茄师更有吸引力,此刻最爱的口粮却不及身下的侍茄师一分惊艳。 蒋鸷回馈:“sure.” 钻孔式可以有效延长燃烧时间,是蒋鸷最爱的模式。 他想,如果戚缈顶得住,他当然乐意燃烧一整个长夜。 刀口缓缓推入茄帽,再慢慢抽出,崭新的富恩特展现出一个精致的圆形小孔。 比起一根手指,punch cutter可有侵略性得多,戚缈当时信心满满邀请蒋鸷试试,还自认学识渊博,弄巧呈乖要教蒋鸷,谁料真枪上阵却丢了脸,指尖在蒋鸷的胳膊压出痕,反让受邀者欺得湿了双睫。 蒋鸷却觉得冤枉,他抽得不太狠,怎么戚缈就哼得那么可怜,亲眉尾痣也哭,啄鼻尖也哭,衔着下唇勉强堵住一两声,一松开,落到胸膛又哭得更厉害。 戚缈的小腿在他臂弯摇摇晃晃,蒋鸷想起曾经带戚缈坐上航船驶入海心的那个深夜,戚缈在纪家受了委屈,同样也是落泪满脸。 “戚缈,你好能哭。” 初识不喜言笑内敛沉静的戚缈,原来含泪蹙眉也好看,红颊眯眼也好看,舌尖收不回时别有一番风味,他推蒋鸷的肩膀,隔着半掌手套,力气小得像挠痒:“你怎么……怎么不给预告……” 往常灰茄时蒋鸷爱配一杯小酒,葡萄酒或威士忌,用以调剂感官体验,从不喜甜口饮品,比如雪茄室失电那晚的椰子水,他一口没碰过。 今晚却破了例,埋首去尝戚缈唇角的湿润,让椰子味的小猫代替。 不能不让戚缈讨点好,蒋鸷趁人平复心跳,从床头架上拿下一本书,戚缈赠他燃烧的巨著,他回赠戚缈永恒的鸿篇。 “什么……”戚缈还未抽魂,处于懵懂状态,双手接住蒋鸷递来的《安全边际》,尾音很婉转。 “还记得吗,书里的导言。”蒋鸷屈指蹭去戚缈鼻尖的汗珠。 为避免未来较大的损失,价值投资者会寻找安全边际—— “戚缈,到我身边。” “从此你遇上的不准确、坏运气和逻辑错误,都由我来当你的缓冲地带。” 这不是全部。 蒋鸷牵起戚缈的左手,为他摘去汗湿的手套,然后在戚缈小臂曾受过伤的位置落下吻。 “戚缈,生日快乐。” 第49章 分不清是绝版的书籍让戚缈欢喜,还是蒋鸷的应许让戚缈动容。 看戚缈挂着泪全身泛红,连书都举不起去翻看导言只能抱在胸前冲他笑的模样,蒋鸷本想就这样算了,改天再折腾人,不能第一次就让戚缈对这种事产生抗拒心理。 嘴唇蹭了下戚缈的眼尾,蒋鸷正打算起身,不料戚缈侧身把书小心地塞到边上的枕头底下,随后攀着他的双肩缠上来,无师自通地翻到他身上,低头亲他的嘴,舌尖在他的唇缝边缘一点一点地试探。 稍急促的气息扑在蒋鸷的脸庞,戚缈一想到初见时就招引着他视线的人和自己产生这样暧昧的交集,一想到财经报道里附图都像硬照的人任他观赏亲吻,整个人就溺在一泉甜水里,不想挣扎也不想求救。 他觉得脚下趟了八年的死水干涸了,他活了过来,脉络长成藤蔓,严丝合缝地缠缚在蒋鸷身上。 埋首于蒋鸷肩窝,戚缈说:“蒋生,谢谢你,我自己都把生日忘掉了。” 因为从不觉得是重要的日子,没有蛋糕和礼物,没有祝福或贺卡,哪怕得到也会诚惶诚恐,怕自己承了人情还不起。 可蒋鸷给他的,他一应收得舒坦,因为蒋鸷需要他回应的东西,他全都给得起,从不设想是否等价。 蒋鸷顺着戚缈的脊柱抚了抚,原来不全是因为书籍和应许,而是终于发现自己被重视。 不经意的动作,结果戚缈以为他在暗示,往下挪了挪身躯,不自知地撩拨,无需指点就夹对了位置。 说好的今晚只抽一支,是蒋鸷难得失了自制力,让独属于他的侍茄师又给他点完剩余的三支,幸好戚缈买的数量正好足够。 结束后戚缈趴在枕头上不愿动,后背汗湿黏腻,蒋鸷要抱他去洗澡,他捏着枕头哼哼,话都说不清晰:“陪我歇一会好吗。” 他说什么蒋鸷都由着他,反正戚缈睡过去也不妨碍他把人抱去浴室,养尊处优那么多年,不介意开始学着伺候人。 然而戚缈耷拉着眼睫没入睡,发了会儿呆就转头看他:“现在几点啊?” 蒋鸷把床尾快要滑到地面的裤子揪过来,摸出戚缈的手机递给他:“过零点了。” “啊。”戚缈亮起手机,“这么晚,难怪感觉吃完晚饭没多久又饿了。” 蒋鸷闻言就想给他弄点吃的过来,戚缈又拽住他的手摸自己平坦的肚子,说不要:“不能太放纵了,最近在公馆吃太好,我前两天去药店买套子的时候顺便在门口的体重秤上站了下,胖了好几斤。” “太瘦了,长几斤肉看不出来。”蒋鸷的手按在戚缈的肚子上,竭力克制才能避免心猿意马,他覆到戚缈背上,拇指在对方的后颈的红尾蚺纹身搓了搓,“戚缈,搬进来好吗。” 几小时前才在江畔应承过给戚缈自由的空间,此时这张床铺盛了另一捧体温,他拥过满怀,再要放手就舍不得。 戚缈双手搭在枕头上,黑屏的手机反射着他脸上的几分迷茫。 蒋鸷心想,不该为难人的,刚要开口说是玩笑,戚缈突然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不是该在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就明白了么,”蒋鸷费解戚缈的想法,他以为这件事早就心照不宣,“退一万步,我以为刚才那番话已经足够表明心迹。” “那我们现在算是在谈恋爱吗?”戚缈担心蒋鸷不理解,举例说明,“像纪少爷和秦落廷那样吗?” “……” 蒋鸷挺想对着眼底下这颗脑袋拍一下,手掌罩上去也只是揉了揉:“不要对标任何人,自己去定义。” “那我可厉害了,”戚缈很有成就感,“一谈就谈了个大的。” 再正常不过的话在戚缈嘴里蹦出来都沾了点别的色彩,蒋鸷无奈地纵容着戚缈蒙混过关,没再提让戚缈搬进来的事,急不来。 手机亮了一下,戚缈昂起脸,是纪望秋发来的消息,问今晚用不用给他留门。 “还挺闲。”蒋鸷伏在戚缈上方名堂正道地旁观,抨击道。 戚缈没听出弦外之音,边敲着字回复边说:“可能终于把庄教授布置的任务做完了吧,按平时的专业课作业来看,庄教授是挺能折腾人的。” 回复完退出聊天界面,蒋鸷眼尖,一秒捕捉到戚缈的账号有两个置顶,纪望秋也罢,他正想盘根究底那个“z”是哪方牛鬼蛇神,在看清自己的头像后顿感失语:“戚缈,你给我备注的什么东西?” “……第二个字的首字母。”戚缈不让他看了,从他身下翻过来,没料及自己的手还酸软得举不稳手机,手机一脱力就朝脸上砸。 幸而蒋鸷早有预料,右手伸过去一挡,手机摔到他手背,他不顾钝痛,顺势夺过了手机的掌控权。 “这要是没置顶,恐怕得自动沉底了吧。”蒋鸷以身作笼困着人,居高临下地质问。 戚缈没敢告诉他一开始就是揣了这个想法,哪想过后来联系频繁得没机会沉底,蒋鸷就像不期然驶入他这潭死水里的巨轮,明朗璀璨永不陷落地浮在他的水面,亦搅起他悸动不息的颤颤波纹。 握住蒋鸷的小臂,戚缈把脸庞贴过去蹭了下,不嫌烦地哄:“那你改一个你喜欢的。” 蒋鸷看似很体贴:“你说,我改。” 戚缈小心翼翼道:“蒋生?” “戚缈,”蒋鸷拿手机一角去轻戳戚缈被他咬红的一枚,“你真的在跟我谈恋爱吗。” 戚缈被辗得笑着躲闪,没记起还抱着蒋鸷的手臂,反把人拽下来,未熄屏的手机落在枕边,无人再去管,汗还未晾干,相交时又洇湿了床。 最后备注还是没改成,不过戚缈在后面添了颗黄色的心,左挑右选,认为这个颜色最与明灯贴切。 他没改口,还是喊蒋鸷“蒋生”,叫顺嘴了,别的称呼怎么斟酌都觉得奇怪。 蒋鸷也就由着他继续喊这半生不熟的称呼,反正别人叫是恭敬,戚缈叫起来则透着三分黏,他乐观地想,若是以后有幸共事,办公室门一关,也算是忙里调情。 法定假期连休五天,戚缈没闲下来,趁着复赛还未出结果,暂且不用为团队探讨抽时间。 他在网上相中了十几套房子,离学校都挺近,天天骑着买了季卡的共享车去看房,修好的吉利银河在公馆地库落了灰。 戚缈把车匙交给纪望秋,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财产,本来就没想过要据为己有,递出去时心里毫无波动:“啾啾,你想去哪里的话可以自己开车去。” 纪望秋被天天上门监督他备考的庄意泓折磨得不成人样,捏着笔杆枕在习题上:“你看我像是有空出门的人吗。” 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追问:“还是没蹲到人吗?” 戚缈摇摇头,他看房之余又跑了两次“井底”,别说秦落廷,他们乐队的人也没碰到。 “他们不是每天有演出。”纪望秋又趴到了桌上。 “怎么不给乐队的人发消息问问呢,”戚缈提议,“你跟他们不是都认识吗?” 纪望秋有些失落地说,他只进了那个乐队群,自打秦落廷退出后,那个群就解散了,他联系不上其他人。 戚缈还想说什么,在阳台上打完电话的庄意泓返回客厅,抬手看看表:“纪望秋,题目写完了吗。” 不欲卷入纷争,戚缈甩上书包,再次出门看房。 蒋鸷不忙的时候戚缈就跑去他家里,窝在沙发上给他看房子的视频,让他参谋参谋,蒋鸷挑刺儿,说这个的床不够大,那个的卧室窗跟隔壁家近得能握手,怎么戚缈你想天天嚎一嗓子让邻居半梦惊醒? 戚缈觉得蒋鸷批得莫名其妙,他又不说梦话,哪来的半夜嚎一嗓子。 但处于热恋期,蒋鸷什么表情,戚缈都觉得顺眼,蒋鸷说什么话,戚缈都觉得权威,就乖乖说好吧好吧,那这个怎么样。 “距离近么。”蒋鸷问。 这点是戚缈优先考虑的,马上答:“骑车去学校最快二十分钟。” “嗯,”蒋鸷说,“到我家多久?” 戚缈声音弱了点:“坐地铁,六个站就能到。” “骑车过去地铁站多远?” “……也是二十分钟。” 蒋鸷关掉戚缈的手机,指着昨天撤掉饲养箱的门厅空地,说:“戚缈,我过几天就抓个猫回来,你负责它的吃喝拉撒,最好别饿着它。” 戚缈有些后悔让蒋鸷参谋了,没想到隔天下课,他就收到了蒋鸷发来的几套房子详情,地理位置及环境租金都很合心意。 低头划拉着手机,戚缈边仔细对比边走出校门,边上飘来呛人的香烟味,戚缈皱着鼻子躲远了些。 忽然,有人捏着自行车铃紧急提醒他注意避让,戚缈骤然停步,一辆飞车虚影刮过眼前,片刻的怔忪后,视线聚焦,戚缈瞳孔微缩,下意识退后一步。 几米开外的行道树下,纪明越面无表情地拿下唇边的烟,丢到脚下踩灭后举步走向他。 第50章 转身就走显得做贼心虚,戚缈原地不动,等纪明越走近了,他神色未变,像以往的每一次,谦恭有礼地道了声“纪先生”。 半个多月没见,纪明越还是那副模样,道貌岸然,眼神轻慢,要不是戚缈知晓了他的小人行为,仍会以为他做事正派,只是偶尔揣了些不逾分的自私心态。 “活蹦乱跳,看起来恢复得不错。”纪明越的眼神将戚缈从头扫到尾,“小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戚缈没想起自己刚刚哪一秒活蹦乱跳了,他从教室到校门这段路一直走得很平稳,除了被那飞过去的自行车吓得蹦了下心脏—— 但纪明越总不至于窥到他内心去。 于是戚缈反问:“您知道我们出车祸的事了?” 纪明越斜了他一眼,像有点不满:“那天晚宴突然闹失踪,电话也不回,难道我能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吗。” “我——” “我知道小秋什么想法。”纪明越继续道,“嫌我千方百计拆散他和那个姓秦的,恨我反对他的意愿把他安排到蒋鸷身旁去,又怕我继续不择手段打乱姓秦的正常生活,所以嘴上附和着我的要求,背地偷偷跑去跟那穷小子见面。” “……”戚缈定定地望着纪明越,就算对方看破他和蒋鸷的关系,他也坦白认了,他不认为纪家现在还有挟持他自由的本钱,“您都清楚。” 却不知道自己一双清瞳反而容易迷惑人,不逢迎不躲闪,甚至有些呆板,让人误会他依旧能任凭拿捏。 “车祸也来得巧,是么,正好避免了商业联姻的公开,也就人家蒋生大度,被耍了也还诚意满满跟行桨合作。”纪明越毫无对亲弟弟的伤势关怀,“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因祸得福?趁此远离了我这空有掌控欲的哥,从此继续他的一意孤行。” “您不问问他伤得怎么样吗,纪先生。”戚缈问。 “在外面过不下去了,他自然会回家。”纪明越突然俯身,脸凑到戚缈面前,“以你的能力可以护着他多久,戚缈?” 攥着书包肩带再次后退半步,戚缈尽力克制才没把拳头抡到这张虚情假意的脸上去:“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这当哥的当然很高兴看见小辈能独立生活,他不回来,证明他在外面过得比在家舒服。”纪明越直起身,“就是得辛苦你替我养着这不学无术的弟弟,他要是能不靠家里的财产活一辈子,我也很欣慰。” 戚缈听懂了,纪望秋在外面是死是活无所谓,只要不回去分割财产,纪明越不干涉纪望秋跟谁在一起,但要是过不下去跑回纪家坐吃山空,纪明越断然不会放过——就算是他戚缈拼死护着也不行,纪明越压根不把他的力量放眼里。 毫无跟纪明越对峙的心思,只要确认纪明越没把车祸的发生怀疑到蒋鸷头上就行。戚缈掀了掀眼睑,声线平稳道:“纪先生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不再提“纪少爷”,既然纪明越虎视眈眈,纪望秋本人从不稀罕,那戚缈也不再为纪望秋附加身份。 没等纪明越回话,戚缈转身要走,谁知纪明越又一次喊住了他:“戚缈,其实我挺好奇的。” 受修养促使驻足,戚缈回头看向他。 “你知道我是后来才搬进纪家的,家里面很多事都不清楚。你跟我爸到底什么关系?值当你那么护着他的小儿子。”纪明越推测,“你不会是被我爸睡过吧?有把柄捏在他手里?” 戚缈眼神一沉,一股反胃感直直地顶上喉咙,抓在书包带上的手松开,他倏地攥拳朝纪明越的脸庞挥过去! “啪”,纪明越轻松地挡下戚缈的攻击,钳住他的手腕阴冷地说:“问问而已,反应不用那么激烈。不管纪望秋现在身体什么状况,你回去跟他说一声,他爸估计挺不过这几天了,他不露个面说不过去。” 始料未及的音讯,戚缈乍然抬眼,还没说什么,纪明越就丢开了他的手。 本能地要把没砸出去的那拳补上,戚缈蜷了蜷手指,还是忍了下来,校门有监控,纪明越不是善茬,吃了亏不会让他在学校里好过。 离开学校,戚缈垂着眼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路,直行出一公里多才停下,滞后地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 没有立刻折返,戚缈停在那里,盯着地面想起了纪明越的话。 纪向桐挺不过这几天了。 纪向桐快死了。 今天没有落霞,很普通的灰蒙蒙的黄昏,像他当年被领到纪家后,六神无主地在卧室床尾枯坐整个下午,透过窗户望到的天色。 他的十四岁生日在治疗室度过,那一年他心头冒出过相似的诅咒,纪向桐会不会死呢。 想法一晃出来,戚缈自己都吓了一跳,怀疑那场大火真把自己的脑子烧坏了,才让他反常得把自小被培养的良善给摈弃掉。 此刻站在错误的方向,戚缈双肩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是源于内心如扑面浪潮的激动和兴奋,是八年前掩埋的诅咒在这一天汹涌,他咧了咧嘴,以为自己会笑出来,下一秒,一滴水砸在脚下的水泥地面,戚缈无声地落了泪。 好似当年走出治疗室所见的那场雨,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 戚缈回过身去,走错了八年的路,原来还能找到对的方向。 戚缈是红着眼眶回到公馆的,乘电梯从轿厢壁察觉自己面色时已经迟了。 今天庄意泓有事没来,纪望秋独自在家,无人监督容易分神,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异样,丢下笔跑过来问他怎么了,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戚缈暗自雀跃一路,被纪望秋这么一问才恍然记起还没组织好措辞,他是恨纪向桐没错,但让他承受痛苦的人同时也是纪望秋的亲人,他回头见天明,但没想把纪望秋落在雷雨中。 见他不说话,纪望秋又追问:“到底怎么了,比赛结果不如意吗?哎呀没事,我挂科那么多次还生龙活虎的呢,成天到晚被庄变态凌虐不也照样挺到现在,这次不入围就明年再战嘛,那两千块奖金就当请我到楼下餐厅搓了一顿,是吧。” 纪望秋似乎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被纪明越当废棋,便毅然决然和这个亲哥断了关系;喜欢的人失联,他认定等下去终会得到对方的回应;纪向桐日复一日躺在病床,他觉得探望时衷心祝愿几句,下一次过来父亲就会好转。 戚缈后悔自己怎么习惯走那个校门,碰见纪明越怎么不当场掉头,为什么要让他来当这转告噩耗的罪人…… 几度启齿仍然说不出口,戚缈说:“入围了,就是太激动了,喜极而泣。” 搪塞完,他没敢接住纪望秋眉开眼笑的热烈道喜,钻进厨房去做蛋糕,实在不是因为想庆贺,而是他从小心烦意乱就习惯找点事情做,独自消化,独自思考解决方法,绝不让消极情绪波及其他人。 将托盘推入烤箱,定时的三十分钟,戚缈去冲了个澡,擦头发时没忍住拿起床头的《安全边际》,导言第九页,那段话已被他划了线,每晚临睡默读过百十遍。 指尖再一次抚过划线的句子,戚缈神游到假期前的那一晚,他很少把某个生日当天发生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晰。 蓦地,他站起来,来不及精心捯饬就出门,发梢滴着水,睡衣也忘记换,只有手里的纸袋飘着香,也不算是完全没准备。 骑车太赶,地铁太挤,戚缈破费招来顺风车。 刚亮起手机要向蒋鸷报备,蒋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戚缈。” 嗓音一贯沉稳,能把戚缈心腔的惶然抚平,戚缈不去想为何每次失意,蒋鸷都似有感应,嗅着满怀蛋糕香,他心切表明:“我想见你。” “来执锐总部,”蒋鸷说,“我刚准备下班。” 金融大厦比蒋鸷的宅区离得更近几个路口,戚缈让司机改道,一通不谋而合的电话,让预计见面的时间生生提前了二十分钟。 蒋鸷正伫立于摩天大楼前方,未预报有雨的天气,他一如既往握着把长柄伞,戚缈下了车小跑过去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从没在蒋鸷的伞下躲过雨,曾有那么几次,蒋鸷主动向他伸出手,而他总是拒绝。 如果今晚下雨就好了,戚缈想,那他就可以义无反顾栽入蒋鸷的伞下,不用顾虑周围来来往往的西装革履们有哪一位与蒋鸷相识,亲眼目睹这位投融界标杆抱了个穿猫头图案睡衣的幼稚对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距蒋鸷仅两步之遥就刹停。 “站得这么远。”蒋鸷握伞的手下移几寸,用伞柄弯曲的握把勾他脚腕,“让我怎么抱你?” 好吧,戚缈抛了矜持,反正要是上了头条,丢脸的也不是他。 被驱使着向前迈了一大步,戚缈扎进蒋鸷的怀中:“我给你做了小蛋糕。” 蒋鸷的伞钉在戚缈的脚后跟,前后夹击让人无处可逃。 下巴被戚缈半干湿的头发蹭得发痒,蒋鸷说:“戚缈,见我不用特地准备理由。” 心间芜杂仿佛在这一刻得到缓冲,戚缈脑门抵着蒋鸷的锁骨,低声道:“我好像碰到了坏运气。” 第51章 蒋鸷又把人拐上了车。 黄金大道高楼林立,行经之处灯火辉煌,戚缈陷在座椅侧目观看,迟觉自己最近常常拥有这样闲散观花的机会。 有人为他规划拿不定主意的路线,也接住他无处宣泄的情绪。 “吃饭没有?”蒋鸷问。 “在学校吃过了。”戚缈马上意识到自己把蛋糕抱得太紧,像舍不得送出去的样子,“你呢,饿不饿?” 装蛋糕的纸袋刺啦响,蒋鸷从后视镜瞄到戚缈殷切的眼神,说不饿不给面子,何况他也盼了很久:“晚上忙过头了,秘书带的饭放凉了口感不行,没吃饱。” “你就直说想吃蛋糕嘛,我又不是不喂你。”戚缈说着,撕下一小块递到蒋鸷嘴边。 蒋鸷衔住了,甜度不高的伯爵红茶味,很契合胃口:“你不也不够坦率,头发没吹干,睡衣也没换就匆匆忙忙跑出来,如果我不是恰好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要在我家门外罚站?” “你打给我的时候我正要拨你号码的,出门太急,上了车才想起来。”戚缈好声好气地解释,手上不停地给蒋鸷喂蛋糕,“你别生气,好吗。” “不是生气。”逮着戚缈伸手过来,蒋鸷捉住他的手腕,余光揽了他一下,“上次在纪家也是这副模样跑来见我,这回进步了点,好歹换了鞋子。到底碰着什么坏运气了,跟我说说。” 握在戚缈腕部的力道很大,似是铁了心要戚缈说实话,不说明白就不肯放。 戚缈道:“我今天在校门口碰见纪明越了。” 感到钳制的力度又重一分,戚缈忙说:“他没把我怎么样。” “只是让我转告纪望秋,纪向桐……快挺不过去了。” 蒋鸷骤然加速连超两辆车,随后拐入一条僻静的小道靠边摆停。 熄了火,他神色寡淡道:“确实是快不行了。” 作为行桨集团的注资合作方,被投企业实际决策者的离世对其而言算是一种潜在风险,戚缈却感觉蒋鸷的反应漠然得反常,理解为蒋鸷是出于他的经历才不屑给出好脸色:“纪明越也跟你透露了?” “我去医院探望过了,纪望秋给的通行卡。”蒋鸷侧过身,“你不是该高兴吗,怎么这样魂不守舍?” 戚缈把捏在指间的最后一口蛋糕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怎么跟纪望秋开口。” “……戚缈,”蒋鸷松开安全带,就着手上的力道把人连哄带拽按到自己膝上,逼迫戚缈和自己对视,“这不是你该烦心的事情。” “开不了这个口,那就别说,纪明越要是有心让他知道,天南地北也要把人挖出来亲自跟他说,他担心的不过是给纪向桐送终那天大家见不着他弟弟的影子,容易落人口实。” “再者,纪望秋要真记挂他爸,犯得着要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消息?他自个儿都不放心上,你替他忧心什么。” 三言两语间,蒋鸷看戚缈的神色隐有松动,往对方的辟谷轻抽一掌,唤人回神:“换个角度,假设你今天没去上课,也就没碰到纪明越,至今就不知晓任何。” “纪向桐的死不值当你投入一分一毫的情绪,明白吗。”蒋鸷掐住戚缈的下颌,“戚缈,自私一点,行不行。” 戚缈被掐得说不清话,只好点点头:“人还没死呢。” “也不差这几天了。”蒋鸷说。 戚缈就弯起了眼睛,蒋鸷凑过去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说:“你要是还纠结,那就交给我跟他说,你安安心心准备你的比赛。” 被蒋鸷和被纪明越凑近脸是全然不同的性质,戚缈听话地说“好”,然后抓着蛋糕纸袋按到蒋鸷胸前,问蒋鸷还吃不吃。 那么多的蛋糕,偏要两人分吃同一杯,还没吃一半,戚缈的睡衣纽扣就全散开了,纸杯见了底,睡衣无端端就跑到了副驾。 戚缈被蒋鸷的两片薄唇揪住了一点往外拉扯,他不甘示弱地揪了对方的头发,臀肌不自觉绷紧,好半晌,全身的重量直直地坠在蒋鸷的腿上。 大口呼吸着,戚缈拿起两人中间被弄皱的纸袋,有些心疼:“蛋糕都压变形了……” “不如心疼你自己,”蒋鸷探手摸了摸戚缈的裤子,“又湿了,这么不经碰啊,戚缈。” 这种状态没法回去面对纪望秋的盘问,戚缈跟蒋鸷回了家,双脚架到蒋鸷肩上,被发现脚腕后侧还藏着枚浅浅的小痣。 蒋鸷亲它,戚缈卸力地侧卧床上,在蒋鸷面前总是变得很懒。 扯过空调被,蒋鸷把戚缈塞进去避免着凉,调低了夜灯亮度,撑在戚缈侧边拢他汗湿的额发:“其实有件事,我也没想好要怎么跟你开口。” 戚缈累得睁不开眼,尾调上扬很轻地“嗯”了声。 “顺其自然吧,怎么样?”蒋鸷的指腹揉去戚缈眼底的湿意,再缓缓地滑过他的眉尾,“不管它的存在合理与否,我都没有带着目的接近你。” 戚缈把脸上的手拿下来抱在怀里,鼻息间又应了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难题丢给了蒋鸷处理,戚缈就当那天放学没见过纪明越,除了面对纪望秋时难免有些压力。 后半学期的课少了很多,戚缈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案例赛,决赛团队安排了专门的老师进行赛前培训和指导,时间抓得比复赛准备时要紧凑。 某天培训完拎着双人份外卖回到家,戚缈一开门,看见背倚在椅子上双目涣散的纪望秋,扔着满桌学习资料,对他放钥匙的声音充耳不闻,状态与撞破纪明越真面的那晚一模一样。 戚缈心惊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纪望秋应该是知道纪向桐的事情了,只是距离纪明越找上他的那天已经过去一周多,他不确定纪望秋眼下得到的消息是纪向桐的病势,还是纪向桐的病逝。 他没法追问。 他们前天下午刚搬来这个新租的房子,是蒋鸷帮他物色的其中一个,设施完备,噪音小采光好,各方条件都优于戚缈自己盲选的十几家。 搬进来那天纪望秋还指着视野开阔的阳台远方,说看见日落悬在那根枝杈间就代表能吃晚饭了,此时却望着那个方向满面暗淡,斜阳把他的头发染成金红,比去年去造型屋弄的浅粉还亮眼,戚缈却感觉纪望秋遗失了那份张扬。 恍惚中,戚缈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羡慕纪望秋的明媚和生动。 他很少再去应和与追逐,很少再去对比和自弃。 当眉尾痣被蒋鸷一遍遍地亲吻,他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很特别,当抬颌直立于台上荣获掌声,他知道囚笼阴翳终会散去。 他明确知晓他是戚缈了,不是纪少爷的小管家,不是啾啾养的机器人,只是戚缈本身。 因为有人不厌其烦地为他指正。 第52章 戚缈买回的盒饭搁在桌上,纪望秋没碰一口就回了房,临关门,他转过头低声说:“我明天下午要出去一趟。” 把自己困足在屋里多天后,这是纪望秋近段时间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出门,和搬家当日下个楼挪个脚不同,戚缈清楚他这次会抱着某种自主心态走得更远,无论是明日出门的这一趟,亦或是往后的那条大道。 他没要求戚缈接送,戚缈只能佯装一概不知:“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独自解决了一份盒饭,戚缈把另一份放进冰箱,照往常他估计眼也不眨就全送肚子里了,今天瞧见纪望秋这副模样,实在提不起太大胃口。 听闻纪向桐的噩耗而身心舒畅,和为纪望秋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这两件事好像并不冲突。 揣上钥匙,戚缈拎起餐盒打算下楼扔个垃圾,刚把袋子丢进回收箱,掌中的手机就亮了屏,是蒋鸷的来电。 恰好他也想趁这下楼的空当给对方拨个电话,戚缈接起来,才喊了对方一声,蒋鸷就开门见山道:“戚缈,纪向桐死了。” 这句话扎进戚缈耳里的同时,他回过身,视线正对上楼道口的照明灯,突兀想起了治疗室投影仪那盏刺眼的灯,在他脑子里明晃晃地悬了八年。 “戚缈?”蒋鸷喊他。 戚缈语气平静:“今天的事吗?” “元秘书那边给的消息,纪明越昨晚连夜把人接回了纪家,半夜就走了,下午正式发了讣告。”蒋鸷说,“那个时间点你应该在学校培训,担心说早了会影响你。” “难怪纪望秋状态很不好,我猜他也知道了,说明天要出去一趟。”戚缈挪到楼前的台阶坐下,“是你跟纪望秋说的吗?” “让元秘书转述的,以纪明越的名义。” 通话中忽然混入航班播报的背景音,戚缈敏锐道:“好像航站楼的声音,你要出差吗?” “没,来接个人。”蒋鸷笑了笑,“耳朵这么灵,要真出差昨晚就不会放你回家了。” 说起这个就生气,戚缈自认威慑力十足地谴责:“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你家过夜了,你每次都害我第二天回学校差点迟到。” “不是你在床上手舞足蹈把手机蹬到床底下了么,谁设闹钟只弄振动没声音,掉地毯里谁听得见。” 跟蒋鸷拌嘴永远讨不到好,戚缈反省了一下,很没气势地退一步:“好吧,以后只能没早课的时候去你家睡。” 又一道行李箱滚轮碾过地板的声响闯入听觉,戚缈推测能让蒋鸷亲自动身去接机的该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合作伙伴,正要识趣不打扰对方,蒋鸷突然喊他名字,收敛了几秒钟前的玩笑口吻:“戚缈。” “嗯?” “明天下午是纪向桐的吊唁仪式,纪明越把灵堂设在纪家了,我会过去露个面。” 站在蒋鸷的角度,他代表执锐资本,是行桨目前走动最密切的投资方,撇开对纪明越人品的否定不谈,蒋鸷的诚意举动旨在把表面功夫做足,无可非议。 戚缈不至于为了私人恩怨反对蒋鸷的做法,只是有些意外:“在家里办白事工夫繁琐,我以为纪明越会交给殡仪馆团队去弄。” “估摸是最后关头良心发现了,好赖让他爸回个家。”蒋鸷那边的噪音淡了些,像是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你出席么,戚缈。” 直到蒋鸷问出来的前一秒,戚缈都打算让纪向桐的离世在心里不着痕迹地掀过,像手机通知栏里的广告推送,随手一删,转瞬便忘得利落。 现在又觉得,亲眼一睹纪向桐的遗容也不错,就当补足少年时期的幻想。 “我还有几本书落在纪家的卧室了……”戚缈说,“正好过去取走。” “众目睽睽,纪明越搞不了什么名堂,放宽心。”蒋鸷说,“记得我以前怎么跟你说么。” “哪个以前?” 蒋鸷重述:“在我这里,你是独立的。” 这次他在后面添了一句:“希望在你眼里,我也一样。” 挂线后机身在掌心微微发烫,戚缈捧着手机走神片刻,认为蒋鸷多虑了,本身便是蒋鸷反复为他重塑认知,这样眼光明确的人何须得到同样的认可。 他摸出兜里的尾戒,举到灯下对着光看了看,又揣回去。 次日上午的课戚缈没去上,守在窗边的书桌前自习,今天光照贫瘠,天色较前两天暗沉,戚缈捻亮了台灯。 隔壁卧室传来动静,戚缈的注意力立马从课本移开,他瞥了眼时间,合上书站起来。 格局简单的两居室,戚缈一拉开门就能见到站立餐桌旁的纪望秋,正端起桌上的凉水要喝,他阔步过去挡住杯口:“别喝隔夜水。” 他给纪望秋换了杯温的,纪望秋一声不吭用目光追随他的动作,喝完就回房间换衣服,再出来时便是区别往日装扮的一身黑。 戚缈递给他今早下楼买的包子,纪望秋一眨眼,泪水就跟着落下来。 一直以来,戚缈作为纪望秋身旁的无名角色,做任何事情都毫无情绪起伏——为逃晚修的纪望秋打掩护,通宵解决纪望秋堆积的假期作业,撂倒欺负纪望秋的高年级生后面无表情上升旗台念检讨,替纪望秋饮尽游戏输掉的惩罚酒。 恒河沙数,今日的温水和包子只是微乎其微的其中一颗,落在纪望秋眼中却硌得他生疼。 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戚缈不问,只做:“我陪你过去。” 很久没摸这台银河的方向盘了,发动引擎时戚缈习惯性掏了把扶手箱,竟然真让他抓出来一颗椰子糖。 至今戚缈仍没理清他具体是在哪个阶段和蒋鸷在一起的,此时口腔内椰香四溢, 他突然能确定,是在他无需频繁往嘴里塞糖的时候,因为生命中不可多得的甜头,都可在蒋鸷身上获取。 “吃吗?”他朝副驾递过去。 纪望秋就接了,含在舌下,看街景开始在窗外快速倒退,他说:“戚缈……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我爸爸。” 没有问戚缈如何收到了纪向桐过世的风声,也不好奇戚缈为何知晓这趟路程的终点在哪里,纪望秋顾自盯着飞掠的画面回忆:“他让你练拳是为了保护我,逼你锻炼混喝是为了以后能有人为我挡酒,没收你攒钱买的课外书是怕你沉迷别的事忽略我,你哪一项做得不好,他就把你往狠了罚。” 戚缈不肯跪下,于是后颈多了枚烟头的烫痕。 戚缈要夺回扔在地面的课外书,于是尾指被踩折了骨。 明明最初戚缈从火场把吓得失禁的纪望秋背出来时,从未受过任何人的逼迫。 现在听到这些,戚缈早就能做到平心静气,攥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也没收紧一分:“别说了。” “所以有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也恨我。”纪望秋看着窗外,还是继续说,“说来挺不孝的,知道我爸死了,我并没多大感触,可是一想到你要解脱了,可能从此要疏远我,我就很难过。” 可后来也是纪望秋为他处理后颈的烫伤,即便雪泥鸿爪都被纹身覆盖,是纪望秋为他买回一模一样的课外书,即使未拆封就被戚缈束之高阁。 生命里的矛盾总是成立却无解,戚缈叹了声,没有回应恨不恨,也没说此后是否要好聚好散:“啾啾,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黑云压城,途经别墅区外的那个熟悉路口时,戚缈侧首望了眼。 路口距纪家别墅两百多米,他的第一次逃离只敢到达这里,蒋鸷却没指责他跑得不够远。 阔别几十个日夜,吉利银河重新驶进园区大门,时间不偏不巧,有雨水砸在挡风玻璃,不到几分钟,耳畔雨声一片。 戚缈没把车开进花园,别墅区容积率低,他随便找了个空位熄火,撑了伞和纪望秋步行进去。 往日气派的雕梁画栋而今被淹没在似海的纯白中,白花圈、白帷幔,政商名流陆续前来,交头接耳搅起一丝儿人气。 步入正厅,戚缈几乎认不出这是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直到骤不及防与遗像当中的纪向桐对视—— 他第一反应是躲,第二反应是强制自己拽回视线继续对视。 在医院隔一扇透视窗都敢睥睨的浑浊双目,现在人死了,遗像中再冷肃威严又如何。 他甚至想拍个照片给蒋鸷,说你看,我好像变得更勇敢了,但只是一瞬的念头,挨夸不差这一次,也不能拿这东西脏了手机,要是因此发生故障还要破费维修。 忽然,戚缈的手臂被碰了下,他转过脸,是纪望秋下意识往他身侧躲了躲,他再抬起视线,就看见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纪明越。 纪明越比他爹低段位,戚缈更不惧与他对峙,不着痕迹往纪望秋身前挪了小半步:“纪先生。” 纪明越却不看他,只低眸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回家了也不跟大哥打个招呼。” 从没忘过两人父亲正值壮年却早早躺在灵堂中本是纪明越一手造成,纪望秋声线发颤,反问:“你眼里有容下过这个家吗。” 他脸上的怯意太明显,纪明越愣了愣,背对满厅宾客阴笑起来:“纪望秋,人都死了,你装什么无辜小白兔?” 说得好像纪向桐的死是纪望秋精心策划,纪望秋瞪着他这反咬一口的哥:“你有病?” “趁纪向桐还没下葬,用不用我帮你回忆一下?”纪明越咬牙切齿,“甄杏,记得是谁不,咱俩的妈!” “纪向桐把她囚禁在北蚺山,强迫她当了婚姻里的三,即便他后来离婚了也没把我们接回去,可是你——” 他戳了戳满脸震愕的纪望秋肩头:“你跟纪临冬两岁就被他招了回去,是你走运,脑损伤的纪临冬死在火海里,你爸的财产未来都会落在你头上!” “凭什么同人不同命?是,我是把纪向桐搞残了,你也不遑多让。” 三人站的位置较偏,远离宾客密集处,纪明越压低了嗓音没担心隔墙耳:“你装傻很有一套,纪望秋。眼看公司大权被我攥在手里,你离开家,转头就去医院找上你爸,你知道只有他能帮你。” 戚缈缄默不言听着,渐渐皱起眉头,离开纪家后,纪望秋为了躲避纪明越压根没出过门,更遑论去医院这么容易碰面的地方。 “买通医护黑掉监控,以为这样我就怀疑不到你头上,该说你精还是笨,忘了探视通道只对我们两人开放。”纪明越怪笑一声,“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没谈拢,但你也不用阴狠到拿工具将他升值气戳了个血肉模糊吧?!” 可纪望秋的探视卡明明在蒋鸷手上—— 意识到这点,他倏地睁大双眼,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握了满拳冰凉,心脏突突直跳。 门厅那头忽由骚动,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人群一片哗然,现下心情各异的三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只见蒋鸷携一名女士悠然登门,前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后者略施粉黛红裙摇曳。 竟是满厅黑白中最艳丽张扬的一抹。 第53章 艳红属火,冲撞阴气,白事穿红衣,不合氛围,不敬逝者,少有人敢触犯这种易惹阴煞的民俗禁忌。 体面送行一回事,明哲保身又是一回事。 可挽在蒋鸷臂弯的这个女人仿佛毫不在意,人人端出沉痛哀悼的面孔,她明眸怡悦,细长鞋跟落在地板一步步清脆明快,那张看不出实际年岁的漂亮脸庞漾了笑意,像哪位娇媚的阔太太来参加时尚晚宴。 两人对非议四起充耳不闻,蒋鸷身为宾朋,首次登门却如同回自己的家一样熟稔,手中的伞尚能抖落雨水,他随手把它勾在门把上,伞柄握把是一只金色鹰隼,一对火欧珀点缀的鹰眼傲视着厅中遗像。 到场的宾客中有几位是行桨成立之初就在职的元老,后来经历第一任改朝换代没多久就退了出来,年纪比棺材里的那位生前还要大两轮。 他们对视几遭,同时认出那个红裙招摇的女人:“蒋小姐!” 蒋为萤今年五十三了,在他们面前笑起来时仍能窥见几分少女时的纯真:“伦叔、群叔、婕姨,好久没见了。” 以她和蒋鸷为中心的这一隅瞬间形成了与灵堂肃穆所迥异的气氛,伦叔说:“真的好久了,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来这里做客,临走你送我的油画现在还搁我客厅墙上挂着呢,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群叔说:“记得蒋小姐读书那会,周末没事干跑来公司,蒋总正给我们开会来着,蒋小姐捧个画本坐边上不声不响,散会了才知道把我们每个人当速写素材了。” 几人说话好似层层递进,婕姨更犀利:“那时候行桨还不姓纪,姓蒋,行稳致远,桨起新程,蒋总率先垂范,那些年是真的顺风顺水,可惜啊……” “我们今天能聚在这里,总归是好事一桩——不,是好事成双。”蒋为萤意有所指点到即止,拍了拍被她挽着的蒋鸷,“这我儿子,蒋鸷,满月酒时你们都抱过他呢。” 蒋鸷温和笑笑:“妈,给点面子。” 罔顾灵堂的哀乐悲调,他们若无其事寒暄,轻描淡写将陈年旧事展露人前,周遭非议淡下去一点,随之又上涌一波,只是议论的对象从这位红裙女人换成了棺材里盖了白布的那位,神情言语不再避讳。 那厢言笑晏晏氛围浓烈,相隔数米的纪明越却如坠冰窖,目眦尽裂不敢置信地盯着被他视为最佳合作伙伴的蒋鸷,双手握拳震颤。 去年他接任纪向桐的位置,不慎把行桨集团摁入寒冬,是蒋鸷救他于水深火热中,他窃喜于纪向桐永无翻身,庆幸于纪临冬死于非命,怀疑过纪望秋装傻充愣,却从未对自认素未谋面的这位原配儿子有过防备!! 而戚缈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夜听闻纪向桐死讯,他心情畅快,不惧对蒋鸷坦言他少年时期的阴暗心思;今日陪同纪望秋前来,他镇定自若,计划结束后就向蒋鸷分享他与纪向桐的遗像对视良久时有多勇敢。 可现在他在毫无征兆下被迫接受再一个真相,他重三迭四说尽信任的、卸掉警戒依靠的、义无反顾奔赴的,原来体内同样留着纪向桐的血液! 早上纪望秋问及彼此今后是否要好聚好散,他装作从容不置可否,其实知道自己在闪躲,毕竟蒋鸷给了他一双逃离原地的羽翼,他知道自己会飞得很远,或许不再一辈子守着他的小少爷。 但原来无论他立志飞得多高,背后的羽翼依旧有根丝线牵绊着他。 可能某个不留意的瞬间就会坠回原地,要命的是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离不开蒋鸷了。 这不是装沉稳就能回避的问题。 是必须面对的事实。 他爱上蒋鸷了。 纵使脑内兵荒马乱,这也是他抽丝剥茧后所恍悟的唯一真理。 和在场所有黑衣宾朋一样,戚缈望着那个方向,忘了移开目光,所以蒋鸷隔着绰绰人影忽然向他投来目光的一霎间,他根本来不及躲开。 明明疑云顿散,戚缈却如遇满堂迷雾,有种奇怪的错觉,前几天还同他肢体相缠的人,现在变得陌生又遥远,在那迷雾中心。 下意识地,戚缈后退了一步。 蒋鸷愣了一下。 无处可逃,戚缈本能地转身朝楼上跑,急迫于甩开蒋鸷的追视,甚至忘记把纪望秋丢在纪明越身边有多不仁义。 直奔到二楼原来的卧室,戚缈关上门,总算将源源不断的噪声隔绝于外。 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息了好一会,戚缈的眩晕感才勉强消散,他拖着双腿行至窗前,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密雨,雨势近似于曾经他和蒋鸷在园林餐厅檐下共观看的那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白昙市总是在下雨,也可能是他往往记不住天晴。 戚缈真是厌倦了这样的天气。 唰地拉上窗帘,他转过身,撞见了穿衣镜里的自己。 怎么办呢,戚缈问镜子里的人。 再一次,戚缈只能独自消化情绪。 怎么办呢,他不是你所遐想的绅士有礼,原来他伪善残忍城府深,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表面仁慈装得滴水不漏。 怎么办呢,你毫无保留向他告知你所有,原来他最初就带着目的,即使后来关系至深也还对你有所隐瞒,在他心里,到底报复更重要,还是你更重要? 怎么办呢,你愿意从此在面对他的时候,忘记你是恨着纪向桐的吗。 那你呢戚缈,对你来说,是恨更深切,还是爱更重要? 镜中人双目迷茫,戚缈无法为他做什么,只能像往常的每一次,细致地为他整理好着装。 踱到书桌前,戚缈睃巡一遭,拿下那本他读不懂的纪伯伦诗。 这本读物他向来是不会静心从头读到尾的,只能随手翻开一页以做消遣,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读这本书,因为他不打算带走它。 捻着页脚,戚缈得到了一枚“89”的页码。 目光落在当中一行字,他的瞳孔缩了下。 “憎恨是一件死东西,你们有谁愿意做一座坟墓?” 不愿意,戚缈清楚,否则他在很多年前就已偷偷死去。 好似被一本书洞窥,他啪一下把书合上,抬起脸直愣愣地望着某个点。 静心半晌,戚缈再度低头,抽取了一枚页码。 然而下一瞬,一滴泪水就猝不及防地砸下来,打湿了散文诗的某行字,令他无法再聚焦别处—— “爱别无他求,只求成全自己。” 第54章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戚缈把纪伯伦诗推回原位,用手背抹了把眼角,折返到镜子前检查了几遍仪容,随后大步过去拉开门。 比逃离厅堂前更吵嚷数倍的噪声从楼下灌入耳里,芸芸音色中戚缈毫不费力就捕捉到了蒋鸷平稳的声音,他脚步一滞,抓着二楼的护栏朝下望去。 白花满目,今日的主角被人遗忘在墙上相框中,无人再为他悼念一二眼神,灵堂像是成了戏楼,甭管政商名流地位卓然,此刻一个个围成了圈看热闹。 不知何时,纪明越站到了蒋鸷面前,疲态尽显却竭力撑起得体微笑,有商有量道:“蒋生,不管怎样,今天是缅怀家父的日子,伯母这样登门是不是不太合适?” 蒋为萤面露诧异,扭头看向蒋鸷,抬起右手在他小臂拍了拍:“falcon,我才几年没回国,现在都出了新规明令禁止离婚后不能参加前夫的白事了吗?” 蒋鸷与纪明越相对而立,双方身量旗鼓相当,但蒋鸷的面容更沉着淡定,毕竟留学时便头角峥嵘,未毕业就赤手起家,阅历比纪明越深,气场也比他足。 他安抚性地覆上母亲的手背,也冲纪明越笑笑:“我妈没有出言不逊,也没有踩踏贡品,能请纪总明示一下哪里不合适吗?” “是呀,”婕姨帮腔,“再说这屋子本就是蒋小姐的家,回自己家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 早看纪家的人不顺眼,两位在行桨打拼过的叔叔纷纷附和:“这位后生,蒋小姐住这里时你还没出世,确实还轮不上你指手画脚。” 群叔出言更为狂妄,到了这个岁数,没什么好忌讳:“别说这位纪总,躺着的那位就算这会坐起来,那他也没资格!” 都说死者为大,吊唁还没正式开始,先是蒋为萤红裙冲撞,再是群叔点名讽刺,几人什么态度已不言而喻,众人七嘴八舌,好事者还掏出手机录视频,若是搁网上传开,这可是第一手料。 纪明越被群起攻之,有些站不住了,他深谋远虑到今天这一步,眼看水到渠成,谁想到招惹来这帮人! 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内有企业职工外有利益相关方,他再咬牙切齿也得强压火气佯装大度,行桨好不容易重建形象,绝不能前功尽废。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护父心切,担心家父亡灵被干扰,二来伯母您穿这一身容易惹阴煞,何必呢。” “阴煞?”蒋为萤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让纪向桐今晚给你托梦,让他亲口告诉你,他敢不敢来找我!” “他算个什么东西!好父亲、好领导?放屁!”松开蒋鸷的手,蒋为萤跨前一步,“成家立室不到两年,在外面搞大别人的肚子,把人囚在山里,瞒天过海回来继续觍着脸当我父亲的乖乖女婿,你挑个在场资历老的人问问,行桨如日中天的时候跟谁姓,有他纪向桐什么位置!”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握了大权就暴露嘴脸,怎么不想想政商纽带没在他手里断掉是看谁的面子!” “你是孝顺了,怎么不敢把你妈接过来给纪向桐上香念悼词,是不想吗?”蒋为萤手指墙上遗照,“只怕你妈上门做得比我更绝,直接砸了这张丑脸,掀了他的棺材,砍了他的脑袋!” “你妈也是可怜,二十岁考研上岸,前途无量风头无两,就因为听个讲座被你爸一眼瞧中,一辈子就断送在北蚺山!”蒋为萤冷笑,“纪向桐死不足惜,你看看今天的事传出去,是同情他的人更多,还是唾弃他的人更多!” “蒋女士!”纪明越着急怒斥,“家事不外扬,你这样做有何裨益!何况行桨握在我爸手里就毁了吗,还不是管理得当蒸蒸日上,怎么能算枉费您父亲的心血?” “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蒋为萤直戳痛处,“你要不要回忆一下去年行桨穷途末路是谁站出来接济?!是一上位就成无头苍蝇的你自己?是躺床上一蹶不振的纪向桐?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内部派系?到头来还不是蒋家人!只要行桨一日立在商界,就没有你们姓纪的一席之地!” 大概是被这一句刺痛了神经,纪明越腾地扬起手臂,在众人惊呼中,蒋鸷快速抬手扣住纪明越的小臂,冷眼如利刃:“纪总,注意行为。” “蒋生,”纪明越眼球泛了血丝,失去一贯的虚假敬意,“别跟我说你从接触洽谈的那一刻起就处心积虑。” 事实如此,蒋鸷也不打算否认,但这词他不爱听—— 与其说不爱听,更不如说他不愿这话落在戚缈耳里,那人敏感,虽容易哄好,但不确保是否会在他心里埋刺,像经年累月的那些蛇齿印。 余光蹭过二楼护栏后不被人注意的孑立身影,蒋鸷施力压下纪明越的手,松开后把母亲挡到自己身后:“纪总,你扪心自问,合作期间我哪一项做得不合你心意?资金技术管理三管齐下,白纸黑字盖章定论,每一步都在你眼底下行事,如果纪总能力配位,怕什么我图谋不轨?凭什么怀疑我动机不纯?” 处变不惊,掷地有声,无论身份和态度都难让人挑刺。 场面一度凌乱,白事知宾站在最边上手足无措,没人再想起今日来由。 灵堂喧闹非凡,纪向桐孤零零躺在白布下,却像仍卧在少有人探视关切的病室中。 二楼,戚缈僵立许久,眼神微动,猛然发现楼下少了纪望秋的影子。 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消失,也不确定这场争吵他吸收了多少内容,戚缈后背渗了冷汗,急急摸出手机拨号,拐步就往楼下跑。 他是有想过从此以后与纪望秋分道扬镳的可能,却未尝动过让他遭无妄之灾的心思,戚缈一刻不停奔出这个窒息的地方,动作匆忙得如逃离,不知一双视线自人群拥挤中追过来黏在他的后背,直到被一扇大门强行截断。 外面雨势未变,天色却昏黑一片,戚缈忘记把伞带出来,站在门廊下仰脸看了会雨帘。 拨出去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断线,戚缈收起手机,回首一眼,身后辉煌终有落幕时,眼前黑天总有放晴日,他张手往额前徒劳一挡,踩着满地积水跑回车前。 雨刮拨开密雨,戚缈控着车速边搜寻道路两侧,连接车载蓝牙的手机仍旧不间断地等待另一端的接通,“嘟——嘟——”的单一长音仿佛比每一滴雨水、每一下心跳都焦急。 戚缈数不清兜转了多久、号码拨出了几遍、车油与手机电量又耗掉了多少,当被雨冲刷过的城市华灯四起,电话终于被接起,纪望秋声音沙哑地喊他:“小管家。” “纪……”戚缈噎了一下,险些让这一声拽回从前,“啾啾,你在哪里?” 纪望秋报了静晖路13号的地址,戚缈说:“我马上来接你,你别动你……附近找个能躲雨的位置。” “我走不动了,”纪望秋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我很招人烦是不是?纪明越拿我当棋子,有个妈却从不让我去见面,你最近也好像开始疏远我了……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不是。”戚缈想告诉纪望秋,他曾经走在他身后时无数遍地心生羡慕过,话在嘴边盘旋几番最后还是咽回,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当初羡慕的是什么,“别胡思乱想,你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被庄教授压得喘不过气……让他给你放几天假好了。” 末了又叮嘱纪望秋别乱跑,他马上到。 前车照明破开黑暗,戚缈提速疾驰,打向拐入静晖路,驶近地下酒吧旁边那家名叫“登顶”的三层小宾馆,透过车窗觑见纪望秋蹲在雨棚下的身影。 戚缈正要刹车,说巧不巧,脚还没踩下去,油量耗尽的车子就骤停在那个熟悉空位,车灯刹那熄灭,纪望秋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暗淡无光,满脸湿润分不出是雨是泪。 无暇顾及车子,戚缈甩上车门走过去,在纪望秋面前站了会儿,然后蹲下来,两手交叠搭在膝上,歪头看着他:“怎么了呢。” 这场下足六个小时的雨逼得夜晚的气温降至二十度以下,纪望秋打着哆嗦,说:“我走不动了……” 戚缈无言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背过身:“你上来吧。” 废物车子扔在了原地,戚缈托着纪望秋的腿弯稳稳站起,一步一步走出了静晖路。 “我以为你不想再管我了,”纪望秋一只手勾着戚缈的脖子,一只手挡在戚缈的眼睛上方,说话时两排牙齿不住磕碰,“我以为你也要丢掉我了……” “……不是。”戚缈垂眼看着地面两人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承诺都变得无力,“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我下午一直在找你。” 明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可戚缈却感觉一颗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他的肩窝,滚烫的。 “秦落廷下午突然回了我上周的消息,他说他要离开白昙市了,到别的城市找工作。” “我追问他去哪呢,没关系的,毕业后我可以去找他,我也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在这里,除了你没人把我当人看。” “他说……”纪望秋声调稀碎,“他说没必要了,让我别再搅乱他的生活,可我哪有纠缠不休,他表演完给他买喝的算打扰吗?过年的时候到他打工的店里陪他算打扰吗?饮料他也喝了,下班他也带我回家了,但凡他拒绝一次,我下次绝不会再做……” “我们第一次上床就是在刚刚那个小宾馆,我真的……真的从来没睡过这么不舒服的床,上面一股消毒水味,动起来还咯吱响,隔壁也是这样咯吱响……可是做完他给我弹吉他,我又觉得在那个床和他多躺一会也挺好。” “后来他说跟我在一起很累,纪明越这个神经病在他们乐队搞小动作,花钱让他打工的店把他辞退,还弄掉了他的科研实践名额……我妥协了,我找蒋鸷演一场戏,小管家你喜欢蒋鸷是吗?我知道,我都看得出来,我认为这个做法两全其美。” 戚缈脚步微顿,抿了抿嘴角,继续沉默地踩过路面的水洼。 “我给秦落廷发消息,说等等我,很快纪明越就管不了我们了,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以为他忙,忙学分忙考证忙实习,结果今天他就跟我说要走了,以后别联系了。” “我知道是我把他的生活变得很糟糕,可是以后都会好的不是吗?我说我最近在努力学习,我会变得独立,他说跟他没关系……我求着想见他一面,求了好久,他才答应。” “我们就去了那个宾馆,还是那个房间,他把我弄得好疼,真的好疼,没事我可以忍受,他的痛苦是我给他的,希望他发泄完就能忘掉那些痛苦,可是结束后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很冷漠,他问我这样满意了吗。” “他走了,走之前往我脸上扔了两百块,我现在终于能体会到那种痛苦了……” 后面纪望秋就没再说话了,埋在戚缈的肩头一直哭。 滚烫的雨水不断渗透戚缈的黑衬衫,再后来雨停了。 戚缈的肩头变得有些沉,他听着耳边的呼吸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不确定雨是不是真的停了,他现在全身都湿淋淋的,目光所及处,脚上那双没穿多少次的黑皮鞋沾了泥水。 尽管狼狈,他还是不后悔扔掉了那辆银河。 他想要的银河,今后他可以自己赚取。 总算到了家楼下,戳在台阶前,戚缈停下脚歇了歇,左手在把住纪望秋腿弯的同时,费劲地探进裤兜里想把钥匙掏出来。 指头小心地勾到钥匙环,戚缈往外一扯,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同时被钥匙带了出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心跳先一步感受到落地物体的剧痛。 紧接着一声清响,他万般保护的方体玻璃应声破碎,一枚戒指从中摔出,晃过的亮光扎入戚缈的眼眸。 它躺在鞋印斑驳的肮脏的大理石台阶上,却恍似比沉睡于密封玻璃中的每一刻都闪亮。 第55章 戚缈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戒指,尝试着弯了弯身,又直起。 环顾了一下四周,戚缈抬脚跨上台阶,多走几米在楼梯口停步,这里淋不到雨。 他偏过头喊背上的人:“自己可以上楼吗。” 未得到回应,他又叫了两遍,最后直呼其名:“纪望秋。” 家就在三楼,他当然有余力先把人背上去,但不行。 他不忍摘下的明灯落在地面,做不到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 纪望秋终于醒过来,蹭着他的后颈低喃一声:“到家了吗?” “嗯,”戚缈仍隔着这几步路盯着台阶上的戒指,“能上楼吗。” 纪望秋就从他背上下来了,接过他递来的钥匙,肿着眼问:“你不上去吗?” 双方皆是周身湿透无一处整洁,戚缈看了看纪望秋眼底下那一圈红,移开了眼:“我有点累,在这里歇一会。” 等人上去了,戚缈疾步折回台阶上捡起戒指,沾了雨水的指腹沿指环蹭了一圈,又扯过袖口在那颗无色钻上擦了擦。 没有了玻璃外壳的保护,戚缈更紧地把戒指攥在手心,松了口气的同时,感到一股麻意从脚心升腾而起,钻过他的骨骼直窜天灵盖。 刚才对纪望秋说的充其量是借口,现在才是确切的真实感受,戚缈一步也懒得往楼上挪了,挑了一级靠里的干净台阶坐下,拈起戒指对着灯光细看。 他依然不敢置信,绞尽脑汁想要解救它,原来只需轻轻一摔。 其实也有过一霎间的念头,只是担心给它带来划痕,但现在看来它似乎完好无恙。 戚缈认为应该把成功解救的戒指拍下来发给蒋鸷看,这件事比起勇于直视纪向桐更有挨夸的意义。 后来还是什么都没做,低下头盯着自己踩了一路水洼的皮鞋,身上没带纸巾,他用指尖缓慢而又细致地拭去鞋头的几点污泥,脏了手就伸出去借落下的雨水冲掉,再收回来重复动作。 又一次伸出手,戚缈没接到雨,反而不慎碰到了谁的裤腿,那处布料立马沾上了他指尖的脏泥。 对方却没躲,更没出声责备,善于应变的戚缈也愣怔着忘了道歉,眼神落在跟前多出来的一双干净的手工牛津鞋上。 身体仅余的那丝麻意拖着漫长后劲在脑内盘桓了一遍,殆尽时重归清晰的画面几乎与眼前相吻合。 当初也是这般反应—— 戚缈顺着这双笔直的长腿往上,黑裤黑衣,喉结下巴,他情动时亲吻过的嘴,意乱时描摹的鼻梁,与一双珍藏他所有情绪的、他甘于沉湎的漆黑眼睛。 来人撑开的伞倾向他这一端。 蒋鸷一来,雨就停了。 相识至今,白昙市下过那么多场雨,蒋鸷终于为戚缈撑了一次伞,所幸这次戚缈没躲,也没拒绝,更不用担心遭谁诟病。 不是所有鞋履都只消擦拭就能穿得舒适,蒋鸷垂眼与他对视:“戚缈,脏就脱掉。” 戚缈仿佛成了个等待他人牵动的提偶,手依旧滞留在半空,好半晌他才找回神志开口:“全身都脏了……” “需要我帮你吗。”蒋鸷好讲礼数,可是不待对方回答可否,他就迫不及待伸手握住了戚缈湿漉漉的手,将那湿凉的一片裹在自己掌中。 蒋鸷屈膝蹲下,将戚缈的手拽到自己的衣袖前,翻来覆去蹭去所有污水脏泥,眼里无半分嫌弃:“怎么不上楼,忘带钥匙了?” 狼狈的一面总是被蒋鸷看见,戚缈大可以顺着对方的说辞解释当下行为,可他还是说了实话:“腿很累,走不动了。” 忘记哪一天开始,他能在蒋鸷面前展现强势,也敢在蒋鸷面前袒露脆弱,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脏污尽数被对方接纳,低声道:“糟蹋了一件好衣服。” “能把你擦净算什么糟蹋。”蒋鸷托住戚缈的手,擦完了也不放,伞下光暗不明,他的眼神却足够直白,“光鲜的服饰可以有很多,可戚缈只有一个。” 戚缈对上他的双眼,又垂落睫毛。 今晚刚听完纪望秋的感情败仗,他的思维有点被带偏,盯着蒋鸷伞柄末端那只金色鹰隼缄默数秒,问:“你在表白吗。” 没意料他这样问,蒋鸷轻笑了声:“不纠结正式与否的话,也算。” “那正式的话是怎样呢?”戚缈刚问完,马上想到他目前思维无法判定几分真心,他不敢自我抬价,也不愿误解对方,“算了,你还是改天再说吧。” 蒋鸷就不说了,小幅度地拉着戚缈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有没有力气站起来?” 戚缈点点头,借着蒋鸷手臂的力量站起来,蒋鸷又拽了他一把,他安心地栽进对方的怀里。 蒋鸷的手掌按在他后背,像拥住一场夜雨,低语时双唇轻触戚缈的耳尖:“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一晚上先后接住两人相似的剖白,戚缈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昨晚和你打电话时我就这样思考过。”蒋鸷松开人,将戚缈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去,牵起他的手往雨里走,也不管人同不同意,“以往很多次,我明明有机会告诉你真相,向你坦言我的血缘,托出我的目的。” “但又忍不住退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刚入行头两年亏损过八位资金都无动于衷,现在面对你时才体验到忐忑是什么感受,所以拖着没有说出口。”蒋鸷拉开车门把人塞进去,又从尾箱抱来毛毯抖开,单手裹到戚缈身上。 站在车门外,他低下眉眼,身上再无白天的气势,沦为向爱垂首的凡人:“直到昨晚才做了决定,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撞破,给你留出逃离我的余地,否则我会忍不住挡住你所有出口。” “但你没有逃跑,戚缈。”蒋鸷撩起眼,目光似锁,“你让我找到你了。” 刚才的拥抱让一向矜贵的人也变得狼狈,衬衫皱痕,领带歪斜,发丝滴水,没一处体面,有种高位者落魄的可怜。 戚缈抬起被蒋鸷擦净的手指,接住蒋鸷发梢滴落的水珠,说:“你知道吗,今天我找到了以前常看的一本诗集,从里面带走了一句话。” “是什么?” “爱别无他求,只求成全自己。”戚缈念出来,也许这是他在纪家带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我从未把你当牢笼。” 蒋鸷似鹰,可戚缈没有成为猎物,而是被教会飞行。 车里的暖风开得很足,路上戚缈的衬衫被烘干大半,下半身却被裹得难受,蒋鸷让他蹬掉鞋袜,戚缈把衣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我想把裤子也脱掉呢,太湿了。” 蒋鸷笑起来,伸过手去给他扯好毛毯:“脱吧,你盖紧一点,别让路面监控拍到。” 戚缈就窸窸窣窣地脱下来,车上没有袋子,他只好有些不舍地把裤子丢到副驾底下,想到蒋鸷这车的踏脚垫或许都比他的衣服干净昂贵,心里又舒坦了点。 将两条光着的腿盘起来也缩到毯子里,戚缈这时候才有了神游的时间。 “在想什么。”蒋鸷本想去牵戚缈的手,看到对方除脑袋以外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能放弃,“饿不饿,储物箱里有吃的。” 戚缈没吃晚饭,背着人在雨里走了好久,现在却没半点饥饿感。 他摇头,眼神发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进了雨水,好像都算不清数字:“你刚刚说你亏损过多少?” 蒋鸷掠了他一眼,说:“八位数。” “……” 戚缈心情复杂地咽了咽口水。 “我突然想起,以前你提过让我当你的私人保险箱。”戚缈嗓音发虚,极少向人提要求,没什么底气。 担心蒋鸷没这回事,他补充道:“逛超市那次。” “记得。”蒋鸷道,“你说这是恋人才能踏入的界线。” “那我们现在是恋人吗?” 蒋鸷深吸一口气,问:“你会在别人的车上脱裤子吗。” “不会。” 过了半分钟,戚缈从毛毯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蒋鸷在楼下牵他的那只手:“那以后可以让我管账吗?” 第56章 抵达北蚺山时,雨已经彻底停了,车窗外侧的水痕被山风拂得一干二净,晚空悬星,空气清爽得仿佛今日不曾降雨。 除了身上的衬衫,戚缈其余的衣物全落在车上,他被蒋鸷一手勾后腰一手托辟谷就抱进了屋,抵在门厅的墙上亲了亲,互相蹭着鼻梁也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我能站着。”戚缈歪头看着蒋鸷,不想让对方以为他只是淋个雨就耗尽气力。 蒋鸷毫无放手的打算,追着戚缈的唇又碰了碰,托抱着往楼上去:“地板太凉。” 戚缈怀疑蒋鸷在这幢别墅里没有固定的睡房,随机推开哪扇门就在哪一间睡下,他记得这个卧室和上次的不一样,大床紧挨环景落地窗,如若明早无雨,也许睁眼就能欣赏红日升起。 很快戚缈就打消这美好遐思,差点忘记自己与蒋鸷同床时被惯得不愿早醒。 今晚蒋鸷要他要得特别狠,不过都在戚缈的接受范围内,大约是因为他疼痛阈很高,蒋鸷的力道对他而言是舒爽远超于痛楚的,他自己都没留意这次湿得比前几次都厉害,叫声也更黏。 偶尔脑海里闪过纪望秋对秦那谁的形容,戚缈就追着蒋鸷的眼睛看,房间里没开灯,全靠月光让他看清蒋鸷的脸庞,可即使是在室内亮度那么低的情况下,他还是从蒋鸷的眼神中读到炽烈和渴求。 与平常在非独处场合时的沉着淡然截然相反。 戚缈心想,不是人人都会打败仗,他信自己,也信蒋鸷。 结束后戚缈趴在蒋鸷怀里喘息,他枕着蒋鸷的肩,眼前是随蒋鸷的呼吸而轻微起伏的喉结,在他的视角中像一座山丘,窗外的圆月缀在山丘上。 “你妈妈……今天喊你什么?”当时灵堂里太吵,戚缈又处于思绪混乱状态,没听得清,“好像不是喊的名字。” “falcon.”蒋鸷的右手覆在戚缈后颈,习惯性地轻抚,“希望我像猎鹰,保持敏锐性和高追求,威猛又富有统治力。” “falcon,”戚缈重复道,指尖滑过那座山丘,忍不住凑过去代替月亮印上吻,“好符合你的个性,感觉你应该是随了你妈妈,她气场很强大。” “她一开始不这样。”蒋鸷说,“她从小爱画画,抱一个画册能一整天不跟人交流,人很文静。” “真的吗?”戚缈回想白天蒋为萤一袭红裙与纪明越对峙的模样,身材娇小却完全不落下风,看得满座宾朋一愣一愣,“她说话有逻辑有力量,像混惯了大场面,纪明越光会急赤白脸,完全被她压着打。” “混?”蒋鸷咂摸了下,“也不排除受我外公的影响。” “我外公年轻时在港岛那边混,后来那边成立了廉政公署,他才回来大陆发展,利用自己的资源和经验进行转型,投身商界发展新兴产业,今天到场的那几个行桨的元老就是一路跟着我外公打拼的。” “他跟外婆快四十才有了我妈,老来得女,什么都纵着,从不强求她走什么路,我妈只爱画画阅读,压根对经商提不起兴趣,我外公都要愁死了,行桨那么大的企业,以后不知要扔给谁来管,又不想逼迫她。” 戚缈本来有些犯困,此刻听得入神:“后来纪向桐出现了……” “对。”蒋鸷捂热了戚缈的后颈,掌心覆在上面,“读大学的时候是他追的我妈,除了穷,他确实有外貌和能力的资本,也很会哄人,我外公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碍不住我妈喜欢。” “直到婚后十几年,她都没否认过自己的选择,那时候纪向桐已经在公司里坐到很高的位置了,虽然一心扑在事业上,但作为丈夫的角色,该做的事一件没少。”所以深居简出的蒋为萤才会那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目睹纪向桐东窗事发形象颠覆才会那样措手不及,“没想到一切发展还是脱离正轨变得落俗。” 同为受害者,戚缈听得心尖直颤,是共情了的气愤和难过,他又不会骂人,嘴笨得只能从纪望秋的词典库里借鉴:“纪向桐是个狗屎。” “是,我小时候也在我妈面前这么骂他。”蒋鸷说,“发生婚变那年,我外公已经不在世了,当初跟他一起打拼的那批人也早就退出了行桨,我妈在公司里是说不上话的,除了爽快离婚,她找不到任何方式去保全自己。” 说到这里,蒋鸷静了静,叹了口气:“她离开家的那晚,白昙市下了场很大的雨,我刚研学完被司机接回来,客厅还没进就追着她跑了出去,那时候我的伞被压在行李袋最底下,情急追她,腾不出空掏出来,等追上她时,她已经被雨淋透了。” 所以后来才执着于把伞带在身边,人人都说他留个学深受英国海洋性气候的毒害,其实他只是没忘记过当年始料未及的雨天。 透过环景落地窗朝外望,降过雨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很深沉而无杂质的墨蓝,即使没有焰火盛放也足够壮观。戚缈从蒋鸷身上挪到一旁仰躺着欣赏,说:“闭门晚宴那天你带我兜风,遇到纪明越停车的那幢别墅是不是——” “是。”蒋鸷证实他的猜测,“他和纪望秋的亲妈,被纪向桐关在那里三十年。” “纪明越怎么不带她离开那里?” “她精神失常了。”蒋鸷说,“就算不待在那个房子,也得被关在别的地方,没有区别。” 甄杏成为别人婚姻中的第三者并不是自愿,原本前途敞亮的人落得这个结局,天地辽阔,却有人终其一生都望不见。 戚缈收回眼,问:“是因为被囚禁吗?” 蒋鸷像是睡着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戚缈扭过头去,才发现对方正安静地注视着他,目光相撞间,才答:“嗯。” 他不打算让戚缈知晓,甄杏的精神失常实际与纪临冬的遇难有关。 虽然这桩桩件件都与戚缈毫无关系,但他自私,绝不让戚缈为过去的烂事睡不好觉。 戚缈却误会蒋鸷短暂的沉默是因为不想再提及甄杏这个人,即便她是无辜的。 终止探究,戚缈坐起身,向蒋鸷伸出手:“可以抱我去洗澡吗?” 又上瘾似的喊道:“falcon.” 以往戚缈是特别倔强固执的,哪怕被弄得腿软也必须自己走进浴室,不知道在自我证明些什么。 今天很反常,蒋鸷就像进屋时那样抱起他,问:“刚才腿缠那么紧,力气花光了吗。” 戚缈没有坦言这是他需要蒋鸷的证明,只把脑袋搭在对方肩膀:“没有鞋子,你不是不让我光脚踩地板嘛。” 今晚在雨中被人依靠了好几公里,现在总算可以轮到他依山而眠。 手机落在车里没带上来,戚缈本以为第二天会睡过头,没料到一夜无梦后醒转,房间里依旧幽暗如昨,但窗外的远山天际隐有泛白迹象。 和缓的心跳一下子急促起来,戚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竭力克制才没猛然坐起,小心地从蒋鸷的臂弯里轻挣出来,顾不上被子从肩头滑落,有些贪婪地凑到窗玻璃前。 蒋鸷和戚缈一样属于眠浅的人,怀里的温度一抽离,他就醒了,掀眼便看到戚缈引颈望向遥远山头的一小抹天光,毫无防备将整片后背暴露于他眼前,室内的暗淡遮不住腰际的掐痕。 尾椎往下,堆叠的被子挡掉了隐秘的深沟,蒋鸷正要伸手把人捞回来,戚缈就察觉了他的动静,回过头双眼明亮地看着他:“我好像要看到日出了!” 天光那么远,却好似已经洒落戚缈眸心。 蒋鸷就坐起来挪过去,代替被子覆在戚缈的后背,嗓音是早起的慵懒:“还没那么早,再等几分钟。” “你查过时间了吗?” “不然挑这个房间做什么。” “做……”戚缈后知后觉醒悟,笑起来,“哦。” “哦什么。” 戚缈假装听不懂他似是而非的耍弄,脊梁卸力陷进蒋鸷怀中,说:“你给我的难题,我已经解出来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出过难题了?” 解答的过程确实耗时良久,戚缈只当蒋鸷贵人事忙忘记了,欠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戒指,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对着窗外渐明的亮光举起来:“我把它解救出来了。” 蒋鸷攥着戚缈的手腕举高了点,故作不知昨晚就瞥见戚缈在缠上来前偷偷把戒指藏到了枕底。 出题人还要讨那唯一答案,问:“怎么解救的?” 戚缈不好意思道:“不慎摔了一下。” “所以并没有多难,不是吗。” 说话间,远山顶部忽然迸出了几道灿光,数秒后,金红的圆日倏然挣离群山束缚,以自由之姿冉冉升起,轨迹行经戒指圆环中嵌合一瞬,又往更高处而去。 戚缈眼也不眨,看得忘记动作,直到蒋鸷从他手中摘走戒指,他怔忪回神,以为对方终于要没收。 蒋鸷却把盈满日光的戒指推向他的无名指根,在他荣获自由的第一日,献给他正式的告白。 “戚缈,做我的太阳,从此只在我眼中升起和降落,好吗?” 第57章 下午有课,戚缈拒绝蒋鸷睡回笼觉的邀请,懒懒地伸着手让蒋鸷给他穿上新衣,上一次来过夜时见识过蒋鸷提前为他准备的一室当季服饰,今天看对方随手从衣柜取出的一套已经不太震惊。 八位数资金都能亏损得无动于衷,在每个房间都为他备上衣服的行为似乎更没什么好较真。 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管账的同时要潜移默化地扳正这个人的金钱观,否则今日不知明日事,哪天又亏损个八九十位数,宣告破产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算起。 被安排好穿着和早饭,戚缈坐进副驾时又被塞了满怀的零嘴,感觉自己有幸体验了把当小少爷的日子。 戚少爷挑了包薯片,其余零食一股脑置入储物箱,边撕包装边左右看了看:“我的裤子呢?” 问完自觉太诡异,又添了句:“昨晚脱下来的湿裤子。” “……和鞋子。” 蒋鸷搭着车门耐心听他断断续续地问完,才道:“扔了。” 答完合上门,绕到另一边上车,没等戚缈控诉就率先反问:“所以昨晚怎么回事?从纪家离开后跑哪去了,为什么把自己弄得浑身湿?” 戚缈一块薯片刚塞进嘴里,蒋鸷的盘问毫无征兆砸过来,他动作凝滞,“喀嚓”一声咬碎薯片,感觉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蒋鸷发动车子,扫他一眼,想起刚认识那会戚缈在学校办公楼下等他,开口前先嘎嘣咬碎一颗椰子糖:“一紧张就这德行。” “没有紧张,”戚缈说,“就是忘记带伞了。” “你再刮鼻子试试。” 戚缈没辙,放下手,张开看看无名指上的无色钻,心里自我安慰,他管账、蒋鸷管人,也还算公平。 于是删繁就简把昨晚的事概括了一遍,特地省略了纪望秋和秦那谁的睡觉细节,但不知是他表述不当还是怎么,他收了话尾,蒋鸷就攒眉不语,像是已从他的一笔带过里洞悉全局。 “你……他……”戚缈支吾其词,又开始紧张地喀嚓薯片。 蒋鸷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截了当道:“我没这样的弟弟。” 这般铁石心肠,但相比对付纪明越的心狠手辣,蒋鸷对待纪望秋的态度似乎称得上宽宏大量。 戚缈问蒋鸷不把纪望秋逼得走投无路是否看在他的面子上,结果蒋鸷想也没想:“不全是。” 他这样说,戚缈就有点不高兴,小声说理:“虽然你们差一点点就成功联姻,你可能是看在这情分上,但你们终究是有血缘关系,就算成功了也会违背伦理……” “在那嘀咕些什么。”蒋鸷好笑地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庄意泓的面子上,要是把纪望秋摁死了,庄意泓怕不是要在整个经济学术圈里让我名声扫地。” 戚缈好半天才琢磨出弦外之音,登时跑光了仅剩的困意:“庄教授他喜欢……啊?” 蒋鸷专心开车没再搭腔,任由戚缈在边上回味。 到戚缈楼下熄火,蒋鸷没立即解锁,握住戚缈搭在腿上的手翻过来,在小臂内侧浅色的疤痕上轻描:“这几天行桨内部可能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我不确定纪明越发起疯来会不会殃及到你,你出门小心点。” 戚缈点点头,以前尚且有几分忌惮,但现在原形毕露的纪明越反倒激不起他的恐惧心理。 “你妈妈呢?”戚缈担心道,“昨天她跟纪明越那样冲撞,会不会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 “没事,她本身不爱出门,这几天就待我家里。”蒋鸷侧目道,“风平后她会回英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送机。” 除纪家的保姆外,戚缈许久没接触过这个辈分的女士,他又想摸鼻子,不过手被蒋鸷和薯片占着,最后还是克制下来,说好。 转而又忧虑别的:“你当初下注那么狠,这起风波肯定又让行桨股价大幅跳水,会不会对执锐很不利?” “你是有多担心我血本无归?”蒋鸷气定神闲道,“坐等好戏吧。” 戚缈就安静下来,看着蒋鸷解了车锁,又按开了他的安全带,仍是纹丝不动。 “是不是腿还软得走不动路?”蒋鸷轻叹一声,正欲解掉自己的安全带,“我背你上去?” “不是,”戚缈按住他,“还有个问题。” “忧国忧民呢,”蒋鸷评价,“你说。” “昨天纪明越说纪向桐在临死前被人用工具弄得……下面血肉模糊,是你做的吗?” “对。”蒋鸷直言,“放蛇咬的。” “一报还一报而已。” 戚缈下意识紧了紧小腹,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最后一块薯片也难以下咽,戚缈把包装袋往蒋鸷怀中一塞,说:“我走了。” 昨夜鞋印交错的楼道台阶已被小区保洁清洗干净,戚缈在自己坐过的位置停了停,掏手机拍了个照片,又继续往前。 一宿没碰手机,里面躺了几条纪望秋的未接来电,时间都在今天早上,大概是被饿醒,少爷病犯了让他买早餐。 从未试过漏接纪望秋那么多电话,戚缈停在家门前拨拉了一下界面,才发现自己的生活似乎从这一天开始不再以纪望秋为轴。 也不知道脱离主仆关系后,正常情况下朋友之间是该如何相处,戚缈回了个消息,说就在门外,随后熄了屏掏钥匙开门,对着锁孔旋开两圈时还没立马反应过来。 等进了屋,杵在玄关对着阒无一人的房子,戚缈有些失神。 半晌才觉出掌心里手机的振动,他垂下眼,用仅剩不到10%的电量接通了纪望秋的来电。 “戚缈。” 纪望秋又不喊小管家了,咬字很清晰,不像刚睡醒的懒困状态。 戚缈走到纪望秋的房间,床被整齐,空荡荡的桌面躺着纪望秋最宝贝的吉他,再拉开衣柜门,只有几个挨在一起的空衣架。 “你自己出门买早餐了吗?”戚缈平静地合上柜门,问。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快到了。”纪望秋说,“庄意泓这学期的课都结了,说要带我去外面转转,不知道怎么突然转了性子揣起良心来了,可能纯粹是换个地方压迫我吧。” 电话那头好像传来庄意泓的嗓音,说了句什么,纪望秋笑了起来,没搭理他,又喊:“戚缈,你在听吗。” “嗯。”戚缈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清楚纪望秋这位当局者对庄意泓的感情了解多少,只知道他在庄意泓身边是绝对安全的,可说不清为何,嗓子眼像堵了片棉絮般,痒得难受,“去几天?” “还没定,可能把脑子里的杂事都扔干净就回来了。”纪望秋说,“吉他我没带走,你……方便的话帮我拎去回收站吧,好吗?或者放二手平台卖掉,换的钱买点粮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吃,我今天走的时候发现的,挺可爱。” “不要了吗?” “嗯,不要了。实在没什么音乐天赋,学不会,哈哈。” 戚缈只能答应。 房间的采光很好,他站在窗前举目望向远空的艳阳,耳边是电话那端的风声,纪望秋应该是降下了车窗,车子应该是开得很快,戚缈能感觉有什么情绪从胸腔急速地流泻而出,在毫无准备下就被呼啸的风声席卷而去。 他没挂线,纪望秋也就没挂,说:“戚缈,我们还能继续当好朋友吗?” 可能是直视阳光太久了,戚缈的眼睛有些酸涩,他别过脸:“可以啊,不过你得给我寄明信片。” 电话结束后,戚缈又在桌旁站了好几分钟,然后走回床边,将纪望秋叠好的被子扬开,弄乱,恢复成他所熟悉的模样。 有些事情还是得慢慢习惯。 戚缈没动那把吉他,未雨绸缪地给纪望秋留了个冷静期,但下午回学校的路上顺路买了袋猫粮,不知道小猫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放学的时候戚缈还在斟酌要如何开口哄猫回家,到校西门时脚步微顿,刚在脑中列好的方案霎时被扰乱。 这一天天的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以后就该换个门走。 伫立在校门树下的男生又高又瘦,穿普通的t恤牛仔裤,右肩挎着把吉他,琴盒有点旧。 对方看了看他,视线在他身后睃巡一圈,收回眼两秒,又望过来。 跟这人不太熟,戚缈不必像上次碰见纪明越那样故作客气地停步,视若无睹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靠近的急促脚步声。 “你好,”秦落廷喊他,快步超上来后回身拦在他跟前,“你知道纪望秋去哪了吗?” 戚缈被迫停下:“跟帅哥去旅游了。” 他说的是实话,但对方似乎不相信的样子,问:“你知道他别的联系方式吗?他的号码好像不用了。” 戚缈看着递到眼底下的手机,印象中纪望秋今早打给他时用的还是平常的号码。 他垂着手,没有接:“有的,你愿意用两百块换吗。” 秦落廷愣了一下,低头按了按自己的口袋,接着侧身拉开琴盒链子,从里袋摸出两张红色钞票,双手递给他。 戚缈就自然地接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做法对不对。 可起码这一刻,他不想去争论对错,只想为亲口盖章过的好友出个头。 扬起手,戚缈将那两百块朝秦落廷脸上甩去,钞票悠然飘落,露出秦落廷愕然的一双眼。 戚缈表情真诚地说:“抱歉呢,帮不了你。” 第58章 第一次干这么羞辱人的事,戚缈紧张得有些手抖,为免秦落廷继续纠缠不休,趁对方处于愣怔当中,他绕过这人往前走。 没想到秦落廷三两步又追了上来:“他跟我说过你们住一起,能帮我个忙吗。” 说着把肩上的吉他摘下来递给戚缈:“麻烦你,帮我交给他,他喜欢这个,应该会懂的。” “他不喜欢。” 戚缈骤停在原地,手也不抖了,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从昨晚开始就不喜欢了,你应该也懂的。” 他不知道自己一张厌世脸在不笑的时候其实显得很冷淡,秦落廷看懂他眼中的厌恶和回绝,拎着琴盒钉在了原地。 戚缈临走前瞥了眼他的旧琴盒,撒气地想,连袋猫粮都换不上。 走出一段距离后,戚缈往身后看了看,秦那谁没再跟上来,还算识趣。 等红灯时戚缈掏出手机,想给纪望秋说这件事,跳灯了也没把编辑好的字发送出去,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今晚不用专门买两份饭打包回家,戚缈挑了个饭馆坐下,对着餐牌思考良久才点了单。 等餐的过程,戚缈思绪放空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自由的实质感在这一刻格外强烈。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其实是陌生的,他居然可以在放学后慢悠悠地寻觅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居然可以不用催赶着下一步必须完成什么任务,他的生活允许出现计划之外的琐事,他无需再忧心是否会耽误谁。 他多了许多时间去发现他真正喜欢的口味和颜色,补做那些曾经抽不出空去尝试的事情。 吃完晚饭正好快到戚缈预约的时间,他骑行过去纹身店,四年前帮他刺过红尾蚺的纹身师竟还记得他,等他脱了上衣后在他后颈区打量几眼,说:“不怎么见光吧,颜色还很新。” 戚缈趴到纹身椅上,“嗯”了声:“弄完发现其实不太合适。” 不过他照镜子也极少背过身去观察自己,也就不在意了。 纹身师拖了工具车过来,拽上手套在他身旁落座,又说了句什么,戚缈听清了,笑着说:“不会后悔。” 离开纹身店时已经很晚,夜深风凉,温度和店里空调的度数差不多,都让人舒适。 戚缈后颈下方的那片皮肤还隐隐发烫,有种已经适应了的轻微痛感,纹身师叮嘱过他这几天尽量趴着睡,他便思忖着这段日子得找个什么借口避免跟蒋鸷见面,否则兴起之时往床上一倒,指不定把那片皮肤磨蹭成什么样子。 没急着回家,戚缈拎着袋猫粮在小区里转悠了两圈,私家车底和回收站后方的缝隙都找过了,没见着那只狸花猫在哪里,估计是早被人喂饱了,躲起来睡觉。 亮着手电确认完楼道口前的花坛里没猫,戚缈只能暂且放弃,蹲在那儿刚把手机的灯关掉,蒋鸷的消息就弹了出来,是一张图片。 戚缈点开,在看到自己此刻的背影时腾地站起来,循着照片的视角仰头望向三楼的阳台,离地面不远的距离,那里亮着灯,蒋鸷姿态闲适地站在光里,右手握着手机搭在护栏上。 可戚缈甚至连推脱见面的理由都没找好,他磨磨蹭蹭上楼,拧开门,蒋鸷已经从阳台回来了,捧了平板坐在沙发上,亮着屏幕却没看进一个字,掌心朝上伸向他:“这么晚。” “在外面逛了逛,买了猫粮。”戚缈摘掉书包,顺从而自然地把手搭到蒋鸷的掌中,“如果小区里的流浪猫愿意跟我回家,你就不用另外买了。” 蒋鸷稍用力把人拽到自己身旁的空位:“有点难。” 戚缈摔进沙发里也摔得很小心,身体在蒋鸷臂膀上挨了一下,没让后颈碰到靠背。 神情不随肢体动作亲密,流露出对蒋鸷回答的不情愿:“为什么难呢,你非要养贵气的猫吗,流浪猫洗干净也很可爱的。” “是说捉它回家难,你都不肯搬过去和我一起住,更别说它。”蒋鸷摩挲了下戚缈的指根,“戒指呢?” "放包里了,戴手上太惹眼。"戚缈义正辞严地开始为蒋鸷灌输,“财不可外露。” 蒋鸷没说什么,只是捏着戚缈的指根又摸了摸,今晚在办公室待不下,到这里坐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人等回来,原本可以像平日那样第一时间打开定位追踪,了解戚缈的具体方位,几番克制才收住了动作。 戚缈本人也许不会介意这茬,他对每件事都有一种自洽的接受方式,但蒋鸷还是想让戚缈得来不易的自由是完整而透明的,即使是他蒋鸷也无权干涉。 见蒋鸷不说话,戚缈以为是擅自摘了戒指让蒋鸷不高兴了,于是温驯地把整只手都蜷进蒋鸷手里,岔开话题:“纪望秋今晚不在家。” 说完觉得不严谨,又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家,庄教授带他去旅游散心了。” 从动作到措辞都表现出一种积极明朗的暗示,蒋鸷很早就觉察了,无论是刚认识没多久那会拨云撩雨,还是无法言明心意时的暗度陈仓,亦或是关系明晰的现在,戚缈都极其热衷于这种笨得可爱的言语勾撩。 “什么意思,”蒋鸷说,“不愿意搬来和我住,但想让我长期留宿么。” “当然不是!”戚缈百般不解地看着他,起码在纹身的地方没好全之前,他都没有和蒋鸷睡觉的欲望,“你是怎么联想到这上面来的。” “不然你想表达什么。” “就是单纯地分享。” “说了对纪望秋的事情不感兴趣。”蒋鸷道,“不过他肯出趟远门是明智选择,纪明越现在垂死挣扎,疯起来可能拉人陪葬,纪家人差不多全军覆没,纪望秋作为一份子却独善其身,他哥这种心眼小的第一个就得盯上他。” 怕吓到人,蒋鸷又说:“但纪明越也没几天蹦跶了。” 前有纪明越雇人把亲爹撞进医院,后有蒋鸷放蛇咬烂纪向桐的升值器,戚缈无法辨明蒋鸷口中说的什么死啊陪葬的到底程度有多深,他们这种有钱人发起狠来不眨眼的:“你打算怎么做?” “下周一行桨要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我会联合关键股东把纪明越挤下台。”蒋鸷眉宇间漫上势在必得的凌厉,“三面围堵,他跑不远。” 戚缈看着蒋鸷阴冷的神情,一时感到心惊胆战,他要求不多,捏捏蒋鸷的小臂,说:“不干触犯法律的事就好。” “倒是想过。”蒋鸷反手压下戚缈搭在他小臂的手,抬起来轻掐住戚缈的下颌和他对视,“记得吗,曾有一次在白昙渡口我跟你打过照面,那会儿他的胳膊就搭你肩上,后来每次饭局和谈判,跟他握手的时候我都在想能不能把他胳膊给卸下来。” 戚缈眨了下眼睫,握住蒋鸷的手腕:“他那天喝多了,走不直路,逼我搀他一把呢,不是我主动把脖子伸他臂弯里的。” “他那天是跟创界基金的罗总见面吧。” “对,”戚缈说,“你怎么知道?” “那几个私募机构统一战线撤资,是吧。”蒋鸷无谓道,“我提前撺掇的。” 没想到蒋鸷在这么早之前就开始缜密布局,戚缈怔了怔,扒拉下蒋鸷的手:“进你们公司做事要跟老板一样培养那么多心眼子吗?” “不是进我们公司才这样,是站上这个位置的都这样,你不耍心眼子,别人就反过来耍你了。”蒋鸷勾嘴笑笑,几分调侃,眼里却是认真的,“不过戚缈,你可以慢慢走,我也会慢慢教。” 不止心眼,还有办事技巧、社交话术和个人专业度。 他希望戚缈与他比肩站在高处俯瞰脚下辉光,但回到家同他窝在一豆小灯下时,可以永远保持天真。 那晚蒋鸷没留在戚缈家里过夜,蒋为萤这次回国内只待那么几天,戚缈让他回去多陪陪妈妈,况且蒋为萤不知他俩的关系,他这么晚还占着人,传到人家母亲耳里算什么事。 分别前蒋鸷想伸手把人扯怀里抱一会,被戚缈灵巧避开了。 “怎么了,”蒋鸷看着他,“怕我耍你心眼子?” 戚缈心说你昨晚还捅我嗓眼子呢,他摇摇头,怕蒋鸷一抱他就忍不住揉他后颈,就按着蒋鸷的双手不让人动作,把人压到门板上,凑过去在蒋鸷的唇上亲了一下,低声道:“falcon,晚安。” 接下来的周末两人没见面,蒋鸷要做万全的会前规划,戚缈要为下周五的案例决赛答辩做准备,彼此只通过手机互诉几句日常,戚缈给他拍楼下的小狸花,证明这个流浪猫真的很可爱,等猫跟他熟络起来放下戒备就抱回家。 周一没课,戚缈关了闹钟打算睡个懒觉,没料到八点刚过就让一阵接一阵的手机振动给扰了清梦。 常用的金融资讯软件在很久之前他关注蒋鸷的动向时就设了消息提示,今早的推送似乎分外密集,戚缈揉开惺忪眼,亮起屏幕还没看清什么,蒋鸷话语简洁的消息就跃于眼中。 “要不要来现场看好戏。” 戚缈都没扯回神志就快速敲字:要要要要要! 蒋鸷回:下楼。 第59章 十五分钟换好衣服兼洗漱完毕,坐进蒋鸷车里的时候戚缈还打着呵欠,蒋鸷递给他一袋顺路买的早餐:“吃完先睡一会,到了我喊你。” 没明说何等好戏,也没解释怎么临时告知,戚缈强行压下困意,接过早餐边吃边点开手机自行寻找答案。 资讯平台推送的一水儿标题里,行桨相关的占比多得仿佛重登商界神坛,如果忽略消极因素的话—— “行桨前任董事长吊唁仪式现场视频流出,疑似其子与最大投资方在灵堂发生冲突!” “行桨今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据闻集团将迎来第二波管理层大换血?” “前日行桨触底反弹,今日恐是弹出天际。” “执锐创投人蒋鸷严重失误,此次或将血本无归!” 刷到这一条时戚缈有点绷不住,咬着牛奶吸管笑出了声。 “怎么。”蒋鸷侧首看了看他,庆幸可趁红灯多看两眼,明明才分开一个周末,怎么就难抵挂念。 得催促戚缈赶紧跟猫多培养感情,顺利送到他家后不怕戚缈不肯登门,次数多了,收拾收拾搬过来也就变得名正言顺。 戚缈不知蒋鸷想了这么些有的没的,他松开吸管,笑着给蒋鸷念这个标题,念完看着快要“血本无归”却春风满面的男人:“你别破产呀,我还等着毕业后要给你当牛做马的。” “破不破产先不论,我在给你当司机是真的。”蒋鸷攥着戚缈的小臂挪自己面前,低头含住牛奶吸管也喝了一口,“记住这个造谣的账号,估计今天过后就销号了。” 被连续几个红灯耽搁了点时间,后半程蒋鸷提了车速在早高峰灵活穿行,戚缈不看手机了,怕头晕,说:“纪向桐车祸那次都没这么大阵仗,感觉要变天了似的。” “纪向桐做事圆滑,在位时起码是服人心的,纪明越太盲目自大,一上去就大张旗鼓更改路线,企业内外对他诸多不满。”蒋鸷说,“这次紧急召开会议,还是上周收到风声后,全体股东一致同意缩短通知期限的,足以见得他们对纪明越积怨多久。” 杀出早高峰重围后没多久就见了行桨的总部大厦,戚缈常常经过,但很久没上去了,他透过挡风玻璃仰望着这幢钢筋建筑,直到蒋鸷停好车按下他的安全带卡扣,他才回过脸:“我直接进去没关系吗?” “看是什么关系。”蒋鸷故意曲解,“关系够硬的话,那就没关系。” 随后递给他一份股东授权委托书,戚缈下车时仍在看这份原件上的委托方,任由蒋鸷牵引着他走进大楼:“猎鹗基金……?” 是当初随执锐跟投行桨项目的私募机构,蒋鸷按下电梯,云淡风轻地应:“嗯,也是我的。” 白昙渡口的船是蒋鸷的,猎鹗基金也是蒋鸷的,戚缈五味杂陈地抬起眼:“还有什么不是你的?” 电梯门开,两人前后迈入,等轿厢上升,蒋鸷偏头笑看他:“如果仅仅是指我所需要的,那现在应该是没有了。” 进入总会议室前两人自觉松了手,戚缈寻到座位坐下,盯着面前的台签走神,用有限的专业知识快速计算他目前所知的蒋鸷名下的资产总值和管理规模,算完想深抽一口凉气,但近乎座无虚席的会议室内实在太安静,稍重一些的呼吸声也能惹来旁人斜眸,他只能悄悄在桌底给坐在最前方的那人比了个大拇指。 座位分了主次,他和蒋鸷中间隔着两排人头,在安全距离内投去崇奉眼光也无人猜忌。 公众场合中,蒋鸷又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泰然模样,后靠着椅背,下巴微抬,漫不经心地等着最后一名与会者的现身。 久等不到,他有些无聊地扫视着场内神情迥异的脸庞,不经意与戚缈对视上,蒋鸷还没敛去眼底傲慢,戚缈就率先错开目光,像是怕当场暴露了什么。 “……” 蒋鸷掠过角落处架好设备的记者,不露声色收回了眼。 这场临时会议由蒋鸷为主的资方共同提议召开,纪明越踩着点姗姗来迟,没系领带,面容憔悴了很多,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进门后只冲在座的人点点头,甚至没正眼瞧向身旁那位他向来最趋承的大投资方。 记录员关上门,蒋鸷放下搭起的腿:“开始吧。” 没有起身,他压下无线会议麦,三言两语宣布完会议合法性,再放慢语速,宣读执锐资本收购行桨集团的方案,言之有序,字字清晰,可每投下一句话,纪明越的脸色就暗沉一分,等到蒋鸷宣读完毕,他寒声反对:“我不同意。” 意料之中,毕竟豁出所有争夺而来的东西,才据为己有那么短暂的时间,怎舍得拱手让人,蒋鸷理解地笑笑,抬抬手掌:“纪总有权提出质询。” 纪明越目光阴戾:“蒋生提出的收购方案是短期内制定的吗?如果是,会不会存在虚张声势纸上谈兵的可能?如果不是,说明蒋生早有计划,那和前两日在家父灵堂上、在众多宾客面前说的岂不相悖?” 他摔出手机,里面视频外放,经由会议麦成倍扩大音量,传遍室内每个角落,是蒋鸷当时的嗓音——“如果纪总能力配位,怕什么我图谋不轨?凭什么怀疑我动机不纯?” 这是不知被谁传上网的录像,纪明越按下暂停,冷笑道:“说得冠冕堂皇,蒋生这种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怎么让支持你的股东们信服?” “敢问哪里冠冕堂皇?”蒋鸷又靠到了椅背上,即便不用麦也铿锵有力,“请纪总别忽略‘能力配位’的前提,据我观察,纪总继任后便表现不佳,战略方向严重失误,业务重心盲目转移,公司业绩长期低迷,管理内部腐败不堪,拎出哪一点都让股东们大失所望。” 他握着激光翻页笔对着投影一按,提前整理的数据赫然在目:“上一季度稍有回温全靠执锐带头全方位注资才力挽狂澜,可惜纪总,投资方不是你亲爹亲娘,没理由无下限地哺育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要的是资金增值,要的是风险控制。” 此话戳中在座股东的心声,会议室里泛起议论的声浪,蒋鸷没停,继续道:“再者,行桨过于高度集权,这种治理结构在当今已经落后,掌权人一出问题,整个企业就备受冲击,前董事长车祸一事就初见端倪,你仍不打算加强企业韧性,再这样任其发展,你拿什么赔我们?” 眼见着纪明越脖颈暴起青筋正要发作,蒋鸷单手支着下颌,右手转了下激光笔,脸上笑意不减:“最后,如果纪总还要坚持反对,要不先看完这段录像。” 他抬手对着大屏几番操作,众人的目光顺着移过去,触及镜头当中那张变化巨大的脸,会议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是从出意外后到去世前一直不见踪影的纪向桐! 纪向桐躺在病床上,病体肉眼可见的虚弱,一个衣冠整洁的男人站在床畔,很贴心地微微俯身:“纪董您好,我是蒋先生的助理,关于您的诉求,执锐资本已经收到了,请问您现在方便签字吗?” 纪向桐半张着嘴发出很模糊的单音节,眼睛直盯着自己下身的方向,像是在发出什么请求,谈助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关切道:“哦,被子乱了,我帮您盖一下,您先拿着协议。” 镜头范围有限,谈助把手中的一份文件递给纪向桐后就走出了取景画面外,纪向桐还是盯着那个方向,没两秒就颤着手摘下文件夹的签字笔在右下角划拉几下,随后谈助又回到画面中,接过了他签好字的协议。 视频结束,蒋鸷拿起桌上的文件:“这份股权转让协议就在我手里,纪总,要亲自过目吗?” “你……”纪明越不敢置信地瞪向笑得如沐春风的蒋鸷,噌地站起来,怒目切齿地指着他,“是你!是你搞的鬼!” 亏他还一直怀疑自己那傻到家的废物弟弟,纪明越一改往日敬重信任的态度,含血喷人道:“c你妈你真能装啊蒋鸷!垃圾袋转世吗你那么能装,有胆你把你做的事抖出来!谁他妈敢跟你凑一桌啊!” 火冒三丈,他抄起桌上的会议麦扬手就要往蒋鸷头上砸,坐得近的几位股东纷纷起身要拦,戚缈已经遑急地离了座,只是还没跨出步子,蒋鸷就抬手挡下了纪明越的攻击。 “纪总,你手机响。” “对,元秘书的电话。”有个股东把振动的手机递出去,“别冲动纪总,先接电话。” 另一个股东趁势把他手里的麦抽出来,纪明越看了眼屏幕,喘着气接过手机按下接听:“喂。” 元秘书清冷的嗓音从听筒里钻进他耳里:“认输吧。” 纪明越瞳孔微震:“什么?” “我说——认输,投降,别挣扎了。”元秘书说,“我在北蚺山,你也不想我大清早打扰甄女士吧,昨晚给你甩鞭子你可爽了,不知道甄女士瞧见照片了会怎么样。” “……”纪明越喉咙干涩,“你怎么也这样。” 没等到那边的回答,这时会议室门被敲响,记录员拉开门,走进来穿制服的一男一女。 其中一人礼貌地冲纪明越点点头,出示工作证道:“纪先生你好,我们是白昙公安局的警察,现在怀疑你与一起发生在去年的交通案件存在关联,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第60章 这场临时启动的股东大会在跌宕起伏中还算顺利地落下帷幕,无需再等纪明越回应,投票表决时以蒋鸷为代表的执锐资本得票已远超三分二,监事会主席当场宣布由执锐资本收购行桨集团。 股东们在离开会议室时还在互相猜测讨论纪明越被警方带走的真相,以及那通只有纪明越本人知晓的电话内容,元秘书在那边究竟说了什么,能让纪明越瞬间脸色大变。 每个人临走前无一不与蒋鸷握手道贺,那些有实感的温度停留在蒋鸷的指间,苦心孤诣的布局中,当年流失的属于蒋家的东西,终于被他一点一点攥回掌中。 渐渐的,会议室走空了,除了没离开过座位的蒋鸷,就只剩边上那位猎鹗基金的委托代理人。 越过两排空座,蒋鸷毫无阻隔地望向那个人,神情再次恢复面对戚缈才会展露的温和:“你也等着跟我握手道贺?” 戚缈没说话,眼尾小幅度地朝上方墙角的监控斜了斜,蒋鸷说:“关着的。” “啊这样吗。”戚缈如同被这句话浇了养分,整个人活过来了,迫不及待起身离座朝蒋鸷走过去,伸手按在对方的椅子扶手上,托着蒋鸷的颈侧,低头在他嘴上亲了亲,“恭喜蒋生……蒋总?” 说完便笑起来,蒋鸷扯他在腿上坐着,说:“刚才纪明越抡家伙要砸我,你倒是不顾一切想冲过来,这会人都走空了,你连道句恭喜都顾忌着监控。” “刚才是我太情急了,没顾后果。”戚缈坐不住,在蒋鸷腿上晃了两下就探首去瞧会议室的门,随即弹开半米远,站定后跑去把门关上落锁。 折返后就学矜持了,背抵在蒋鸷身前的桌边,两手撑着桌沿:“不过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这样冲动,只是怪自己离你不够近。” “不用。”蒋鸷说。 “嗯?” “不用为我冲动,不用为我豁出去。”蒋鸷保持了一整场会的惬意坐姿,现在终于肯离开椅背,上半身往前倾,双臂环住戚缈的腰身,头靠在戚缈怀中,“无论是今天这件小事,还是往后各种突发场面,先把自己的处境放在第一位,好吗。” 戚缈马上点头:“我明白,像今天我作为委托代理人,站出来保障你的权益并不在我被授权的范围内,贸然行事会连累你招惹非议。” “不是……怎么不懂呢。”蒋鸷说,“你的举动合理与否都好,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戚缈,你现在脱离纪家了,你不用再典身卖命,不必再服务任何人。” “先想自己,再想我。”蒋鸷抬起头,由下而上地仰视着戚缈,“你是我眼中的第一位,不要让他遭受损坏。” 戚缈隐隐觉得蒋鸷误会了什么,如果他愿意为蒋鸷挺身而出,绝不是出于服务意识,而是源于心切本能。 但蒋鸷说他是他眼中的第一位,戚缈又很高兴,因为他从来都是别人眼里不被器重的末尾。 所以当蒋鸷察觉他缄默,又问了一遍他明白没有,他诚恳回答:“我知道了。” 当然诚恳也只是表面,反正之后怎么做,蒋鸷也左右不了他的选择。 蒋鸷有蒋鸷的第一位,他也有他的最重要。 这个环抱的姿势似乎让蒋鸷感到全身松弛,戚缈挺了挺腹部,好让蒋鸷枕得更舒适,甚至在想自己应该再吃胖几斤的,这样肚子就能长点软肉,每次上床蒋鸷总按着他的腹部,说他太瘦。 可捏起他屁股来又说他好圆,不知道几个意思。 看蒋鸷阖上双眼,戚缈放缓了呼吸,想让蒋鸷在与纪家这场近乎腥风血雨的对峙彻底平息后歇一歇。 原本至少提前十五日准备的股东大会硬生生缩短至两天,今日过后就要着手开始启动收购程序,要面对社会舆论,要管理公众形象和维护政府关系…… 戚缈不知道蒋鸷要有多强大的内核才能撑住如此高强度的工作。 顶灯亮光落在蒋鸷脸庞,戚缈想为蒋鸷挡一挡,正要抬手,蒋鸷就睁开了眼,原来没睡着:“投票表决的时候,你什么心情?” 委托代理只是书面协议,那一票全凭戚缈心意,他想了想,笑道:“很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坐在这个位置,体会一把定夺命运的感受,虽然少了我这一票,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反对敌手的呼声高一分,纪明越的面子就丢一分。”蒋鸷直起身,将戚缈被他弄皱的衬衫从裤腰扯出来整理,“怎么样,这场好戏值得你早起吗?” “差个彩蛋解谜。”戚缈挺好奇,“元秘书到底跟纪明越说了什么?” “确定要听吗。” “是什么很可怕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吗?” 蒋鸷就站起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意料中地得到了戚缈震撼的反应:“他……他怎么喜欢玩这个?” “释放压力吧。”蒋鸷信口胡诌,“怎样,能接受么。” 误解了蒋鸷话里的意思,戚缈吓得直往后缩,忘了身后的桌子让他无路可退:“不能吧,我不想拿鞭子打你……” 看蒋鸷的手刚好停留在他的衣摆处,戚缈紧接着补充:“皮带也不行!” “……”蒋鸷那点睡意直接在戚缈的曲解中给挥散了,他懒得给戚缈整理衬衫了,惩罚般探进手掐了把戚缈的侧腰,“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 会议室空调的温度开得有点低,人多时不怎么觉得,人少时待久了便感到几分凉意,戚缈塞好自己的衣服,还控诉蒋鸷说衬衫根本不是刚才枕在上面几分钟弄皱的,是上周蒋鸷拿它当麻花绳绑他手腕的杰作。 蒋鸷关了空调,抱臂靠在桌旁看戚缈边埋头整理边叽里咕噜,好笑道:“扔掉,赔你一件。” 收购程序启动前,蒋鸷不欲在行桨大厦里逗留过久,他有重组管理层的打算,省得今天出去人家对他颔首问好,明天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穿过一楼大堂离开时经过前台,两名行政同样在讨论纪明越被带走调查的事,等坐进车里,戚缈问:“是去年纪向桐的那起车祸吗?” “对,我见了那个被他雇佣的司机,对方会出庭作证。” “纪明越作为教唆犯罪的主犯,应该要负主要刑事责任吧。” “看法院怎么判,不过短期内得蹲看守所了,他现在失势,没人肯保他。” 戚缈就想起去年,纪向桐出事后纪明越搬进别墅的那个秋天,茫无头绪的纪望秋因为这个哥哥的及时出现而瞬间变得心安神定,戚缈看着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以为他终于能从地狱爬上来呼吸一下人间的空气。 那段时间过得确实没那么辛苦,却原来只是从刀山跃入火海。 轿跑驶出停车场大门时,戚缈朝矗立的大厦望了一眼,正逢玻璃幕墙反射的日光晃入他眼中,他眯了眯眼,转过头看向开车的人,明媚的光线与他的眼神争相着色对方的侧脸。 而他现在,真真切切走在人间。 “看什么?”蒋鸷问。 戚缈道:“你说今天会下雨吗?” 他已许久没过度关注天气预报了,晴日就在灿阳下恣意,雨天有人为他撑开伞,不必想哪个瞬间会寸步难行。 蒋鸷说:“这几天都不下,不过春夏交接最容易变化无常,区气象台没法每时每刻都保持精确判断,要是不巧遇上坏天气,你就打给我。” “知道,我包里也放伞了的。”戚缈抓过杯槽里早上没喝完的牛奶吸一口,“你把我当少爷呢?” 蒋鸷就跟他玩笑:“戚少爷,要送你回家补个觉吗。” 这会儿戚缈的困劲早过去了,蒋鸷还要回公司部署收购细节,戚缈就让他在金融大厦园区里随便一家咖啡店放下自己,他可以等蒋鸷下班。 今天出门急没带包,戚缈拿了蒋鸷的平板,伴着杯摩卡温习案例赛的内容,将导师模拟的答辩题润色了一遍。 桌角爬上残阳时,平板电量刚好用尽,戚缈抬眼远望建筑夹缝间的橘日,再一眨眼,就见蒋鸷立在了行道树边。 今天蒋鸷下班很早,两人在附近找了个饭店,上餐时戚缈习惯性拍照片,不小心拍进了蒋鸷的一只手,没舍得删,反正也不用发朋友圈。 饭后蒋鸷送他回家,在楼道口居然遇见了那只晚上很少出没得流浪小狸花,就趴在戚缈雨夜坐过的位置扫尾巴,这次没有躲,见了他就张嘴叫一声。 戚缈赶紧让蒋鸷看:“是这只,很可爱是不是?” 蒋鸷其实已经买好了猫别墅,只是还未做好收留一只流浪猫的准备。 他不喜欢不够干净的东西,不喜欢它在泥地里打过滚,饥饿时翻过垃圾。 可他看着它所占据的位置,想起他曾经也不喜欢有人不修边幅与自己见面,未想过会拥抱一个全身湿透的人。 后来他明白,爱不单是为一个人赋予明净,而是心疼和接纳他曾有的不体面。 他蹲下身,伸出的手停留在小狸花的脑袋上方。 它压了压耳朵,没有躲开他。 第61章 在他还未决定触碰的时候,小猫就做好了被抚摩的准备。 不想看它露出可怜眼神,所以蒋鸷悬停的手落下去,很轻地揉一下,再顺着绒毛滑过去。 白天对着曾经的合作方寡情无义,晚上对着只流浪猫爱心泛滥,蒋鸷收回手搭在膝上,转过脸望向身旁撑着膝盖的戚缈。 戚缈正满脸期待地等着他发表评价,琥珀色眼眸被灯影映照得明亮,仿佛他不说句什么好话,灯就会在这双眼里瞬间熄灭。 “如果下次过来它还在的话,我就带它走。” “真的吗?”戚缈很高兴,自作主张替猫答应,“在的,它在的。” 似是怕他转眼就反悔,戚缈掏出手机点开录音:“可以再说一遍吗?” “戚缈,你不信我?”蒋鸷站起来,“以前都怎么说的,你忘了。” “不是,不是。”戚缈关掉手机揣回去,笑着去牵他摸过猫的手,他深知蒋鸷的矜贵,上次徒手为他擦拭满手肮脏已经是破例,这次依旧是为他不计脏净,“要上去洗个手吗?” 看得出戚缈心情很好,上楼的步子都很轻快,这片小区的步梯有点窄,他走前面,不时就回身抓着蒋鸷的手晃一下:“真的可以养吗,你经常到处飞,没空喂它怎么办?” 蒋鸷想告诉他没事,不还有个谈助么,以前黑王蛇能养那么粗一条,大半也靠谈助在他天南海北出差期间忍着恶心上门给它喂解冻的幼鼠。 但他没忘养猫的初衷:“你来喂。” “啊。” “你不会得到了就不负责吧,”蒋鸷掀起眼看他,“戚缈。” “没有,就是突然反应过来,喂养的地点要从家楼下一下子弹射到几公里外了。”戚缈摸钥匙开门,“再陪它玩一会,我索性不用回家了。” “那就留下来过夜。” 戚缈没怀疑被下套,说:“也可以,你家的床垫比我的软和多了,睡着舒服,只要第二天别睡过头迟到就好。” “我不在家,你怕什么睡过头。” 起先戚缈不懂二者之间有何关联,等关好门回头看向身侧的人,大约是租房的天花板较低,而蒋鸷身形高大,这么垂眼注视他时有种温柔的压迫,眼神与每次俯身潜入他时一模一样,戚缈就恍悟过来。 不过戚缈向来对这方面话题是没什么羞耻感的,隐晦也好露骨也罢,最先为他翻开这本书的是蒋鸷,合上书后封面也是蒋鸷的名字,他每个标点每个词句从头至尾都只属于这个人,没什么好避讳。 他推蒋鸷去洗手,然后转身到厨房给蒋鸷倒水喝,等蒋鸷洗完手出来,戚缈又窝在沙发里抱着他充上电的平板翻看案例赛笔记,数据线长度有限,戚缈得挨在沙发扶手上将就,真的很能扭。 茶几上为他准备的水杯已经不是前段时间的一次性,换成了上面有猫图案的马克杯,不知道戚缈什么时候换的,也不清楚戚缈除了马克杯,还额外为他准备了什么,哪怕他未曾有过空闲在这里留下过一夜。 坐下喝了口水,蒋鸷箍着戚缈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捞,说:“对比赛这么上心,专攻案例本身不如先弄清评委个性,每个人刁难方向不一,对症下药能省点工夫。” “还没公布评委团队呢。”戚缈拔了线,端着平板窝进他臂弯里。 “我看看。” 屏幕亮光投落在两人眼中,蒋鸷到底是行业内驰骋了十年的人,挖掘不易察觉的难点比导师还要一针见血,尽管蒋鸷不是评委之一,戚缈还是有种作弊的可耻,感觉自己傍住了个很硬的后台。 很硬的后台瞧他难得学习走神,捏了下他的后颈,说:“我指出来的不一定全面,到时比赛依旧得考核团队分析问题的创新性和前瞻性,对专业知识把稳程度深或浅,从临场发挥就能一眼洞见。” 严格完又温声:“不用感到心虚,假如有幸得奖,首先是你的能力和努力配得上。” 没插电多久的平板又开始发出电量告急提醒,戚缈摁熄屏幕放到一边。 这次蒋鸷捏他后颈,他没躲,侧身搂上蒋鸷的脖子,问:“今晚还回去吗?” “你希望我留下吗。”蒋鸷把选择权踢给他。 戚缈没正面回答,毕竟蒋鸷的母亲还在这边,他不好占着人。 反正现在不算太晚,他凑上去,学蒋鸷在对方的眼尾啄了啄,轻声道:“抱我进房间吧?” 房间的电灯开关在门边,蒋鸷抱着戚缈,没能腾出手,等把人放到床上要去开灯,蒋鸷被戚缈握住了手臂,最后灯还是没开成。 平常戚缈是喜欢正面来的,蒋鸷发现戚缈热衷于用眼睛记录每一个他俯视戚缈的瞬间,像是为了补足曾经因怯弱闪躲而错过的每次对视。 也许今晚在黑暗中进行,戚缈抱着腿哼了一会儿就背过身,渗了湿汗的手往后伸来邀请他继续。 只是没过多久,蒋鸷就觉察出戚缈的肩膀在轻颤,他以为戚缈快到顶峰,然而胸膛覆上戚缈的后背,当戚缈过速的心率一下一下地叩上来,比起快意更像是紧张。 “怎么了?”蒋鸷当即焾燃床头夜灯,可视野明晰时,不用戚缈回答,他已先一步得到了答案。 那一刻蒋鸷完全无法自控,戚缈心头的颤意像传染至他的目光,他按在戚缈腰窝的手指也失了力道。 盈盈灯光下,那条盘踞戚缈后颈下方的红尾蚺再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傲然展翅的猎鹰,戚缈埋首蜷缩,它就收翼紧拥,戚缈仰颈挺背,它就陪同飞行。 迟迟得不到他的反馈,戚缈侧过头来,弯起笑眼时还未眨落眼睫泪雾:“好看吗?” 随后自问自答:“是好看的吧,你都震惊到弄我腿上啦,好湿,这次应该不是我不小心尿了吧。” 伴着他回头的动作,肌肉牵扯着那只猎鹰也在轻缓扇翅,沿线薄痂无声诉说它诞生时承受过的疼痛。 蒋鸷骤缩的瞳孔一点点柔和下来,他想触碰,指尖还没落下,最后还是拐了个向伸向床头,抽取两张面巾纸很轻地擦净戚缈的腿:“疼不疼?” “不疼。”戚缈很乖顺地趴在枕上,“你摸摸看呢。” “结痂了。”蒋鸷垂眸,即使眼神代替描摹也怕不够轻。 “真不疼,纹的过程我都差点睡过去了。”戚缈说,“我只觉得它在为我啃噬掉那条蛇……虽然我没法亲眼看到,站镜子前打量也费劲。” “好不好看?”戚缈又问了一遍,“falcon.” 蒋鸷没说话,低下头,用亲吻接住了这份来自上帝的礼物。 第62章 说不准是被戚缈同化了怜悯心,还是因为起早了思维混沌不清,次日蒋鸷从戚缈家离开取车,看到那只小狸花慵懒地卧在他的车顶盖上甩尾巴,他突然就改变了想法,决定不等下一次。 狸花在猫界智商排行榜是否位列第一还有待考证,但这只很有灵性,像辨别得出谁是车主,蒋鸷一靠近,它就从车顶跳下来,轻盈落在蒋鸷鞋边,而后四爪朝天翻出了肚皮。 蒋鸷蹲下,看它左右翻滚蹭来蹭去地示意,没忍住笑出声:“他教你的?” 猫不会回答,收着指甲想要抓挠他的裤管,蒋鸷逮着时机一拎它后颈,打开副驾门放到脚垫上。 就近搜了个宠物诊所,蒋鸷把小狸花送去体检,等待的过程到门外通了几个工作电话,再折返回去正好能把猫接走。 拎着袋早餐到家时,蒋为萤刚洗漱完翻冰箱,蒋鸷把早餐搁桌上,点他母亲:“富贵命。” 蒋为萤转头看见他抱回的猫,很惊喜,蹲到地上爱不释手地摸,抬头问:“这是你上次视频里说的那只?” “不是,”蒋鸷挨在餐桌旁看他妈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逗猫,“那个更可爱点。” “我早跟你说了嘛,毛绒绒的摸起来手感舒服多了,你之前养的那个冰冰凉凉的,好吓人。” 蒋鸷不跟她打哑谜,单刀直入道:“还记得那次我跟你说在查一件事吗?” 蒋为萤说记得,蒋鸷接着又问:“那还记得我说要追一个人吗。” 母亲是能第一时间感应孩子情绪的,蒋为萤从他松弛的姿态和语气中直觉他要说好事,猫也不玩了,撩了把头发站起来:“你知道的,妈妈年轻时受过刺激,只听得了好消息。” “嗯。”蒋鸷就笑了笑,“查明了,也追到了。” 转身把早餐从袋子里给蒋为萤端出来,蒋鸷让她边吃边听,聊起戚缈来他收不住嘴,保不准他妈要饿一上午肚子。 去年秋末到今年夏初,统共不过半年多,细数下来却哪个细节都舍不得遗落分享。 蒋为萤没那么传统,听到对面是男孩子也没大惊小怪,只是得知戚缈少时遭遇后皱了眉头:“姓纪的真是没少祸害人,心眼子都长肛门上去了吧,又脏又恶又臭真是一个没少沾。” 难为受艺术熏陶几十年的母亲骂得这样粗俗,蒋鸷提着嘴角乐,想象不到以后要是让戚缈跟母亲相处下来,会不会也学得这样伶牙利嘴,戚缈就是太有素质了,绞尽脑汁憋红了脸也只能挤出一句“狗屎”,要是以后跟人拌嘴,落败之余估计还得把人逗笑。 “你别光笑呀。”蒋为萤用美甲戳他手背,“你怎么不把人带过来我瞧瞧?你这不是让我这趟白回国了吗?我明天上午都要飞了……哎你真是,要不我改签吧?” “我给他说了到时给你送机。”蒋鸷说,“我不想他带着压力来见你,顺其自然就行,等他下个月放暑假了我带上他到英国玩一阵子,你收拾好房子正常招待,跟他遛个狗参观下画室,他就懂你心意了。” “哎呀我知道。”蒋为萤咬着叉子幻想,“我会端出我最温柔可亲的一面去迎接他——” “大可不必。”蒋鸷无情打断,“那天你在灵堂上耀武扬威语惊四座,他也在场。” “……”蒋为萤很想拿叉子扎他手背。 蒋为萤飞英国当天是个无云天,阳光毫无遮挡地铺洒在大地,室外稍微动一下就能挂一层汗,戚缈出了地铁骑车到蒋鸷的公寓,大堂的冷气争先裹上来,舒服得他呼了口气。 他到得早,坐在大堂角落的沙发里等,原本蒋鸷说要出发的时候顺路过去接他的,他不让,说好的一起给人家妈妈送机,反过来专程接自己一趟不像话。 昨晚蒋鸷要在他家过夜,他也不让,夹着一屁鼓的东西强行聚起意志力把人推出门去,不想在无形中给蒋为萤留下不好的印象。 再说他也不清楚蒋鸷有没有向蒋为萤言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还好,他有一百种方式暂时掩饰自己的身份,说了的话,他不知如何去解释她儿子在他家留宿的原因。 毫无意义地忧虑一堆,戚缈还是庆幸昨晚保持理智把蒋鸷劝了回去。 亮起手机,戚缈想给蒋鸷说一句到楼下了,思量几秒后把打好的字删掉,以免有心的报备成了无心的催促。 他翻看着手机消闲,昨天纪望秋给他发了旅游的照片,其中夹杂着一张自拍,纪望秋又把头发染成了粉的,像是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染好之后庄意泓一直盯着我看,我怀疑他想找机会抨击。”纪望秋说,“不过他已经很少呛我了,也没天天压着我学习,该不会是铆着心思让我先甜后苦吧。” 戚缈发现纪望秋原来也有在感情中迟钝的时候,可能身在局中的都这样。 回想起来,他未开窍时也同样不例外—— 临时加单的椰子盅,雪茄室暗道外的驻足目送,谎称酒店附赠的开心果蛋糕,参与晚宴的名额…… 他以为一视同仁的好意,其实是对方用心良苦的设计。 纵然算不清那些细节里纯粹的好感占了几分,把他当成掩体以供蒋鸷在设局之余能暂歇一口气的私心又占了几分,但那些都已经变得不重要。 因为曾经的真真假假,都是如今坚固城墙上的一砖一瓦,每个部分他都百般珍惜。 “戚缈。” 电梯口那边蒋鸷在喊他,戚缈霎时回神,腾地站起来,肩头的书包随动作滑落到臂弯,快要坠地时被他一把薅住肩带。 印象中那个在灵堂里红裙张扬气场强大的女人,此刻穿着简单的白t和修身仔裤,蹬一双出行方便的平底鞋,她抓着宽檐防晒帽冲戚缈招招手,脸上笑容随和可亲。 戚缈小跑过去,心里有些懊恼,出门的路上明明在脑中排练过千百遍,结果见了面还是表现得不够沉稳。 不过和蒋为萤的相处比戚缈想象中的轻松,蒋鸷在前面开车,戚缈就在后面陪蒋为萤聊天,他做好被盘问关系或探询背景的准备,可蒋为萤什么都没问,只是给他看手机里拍的小猫视频,笑着说蒋鸷告诉她摸过比它更可爱的猫,她很好奇。 戚缈难得面红耳赤,不知蒋鸷半真半假地给她透露过多少,就挠了挠鼻梁,说:“世上没有不可爱的小猫。” 蒋为萤笑起来,认同道:“是啊,不过falcon以前对这些温暖的小东西不感兴趣的,不知道哪天开始就转了性子。” “从知道戚缈害怕蛇的那天起。”原本蒋鸷正专心开着车,冷不丁插了句嘴。 这无疑是表明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戚缈吓了一跳,搭在背包上的手都下意识收紧。 但蒋为萤貌似没听出来,挽着戚缈的手臂深有同感:“我也害怕呀,之前他还趁我敷面膜故意把蛇往我腿上放,很坏的。” 说完儿子坏话,她拍拍戚缈的手臂:“怎么啦,包里藏了什么宝贝东西,捂得那么紧,可不可以给妈妈看看?” 她讲得无比自然,戚缈却一下子眼眶发热,舌尖抵住上颚,强忍住呼吸好一会,才把某种上涌的情绪压下去。 他没去过国外,不懂这是否属于语言上的文化差异,却在这一刻装傻充愣地把它当作客观存在的事实。 于是所有的举棋不定和小心翼翼都有了充分的理由,戚缈扯开拉链,拿出一盒特地早起出炉的纸杯蛋糕,说:“是我自己做的蛋糕,不知道符不符合您的口味……原本打算到了机场再给的,到英国的飞行时间长,您饿了可以尝一下。” 饶是蒋为萤从见面开始就游刃有余地把握着恰当的分寸,这个预想之外的环节还是让她当场轻怔两秒,随即惊喜地“哇”了声:“做得好漂亮,快让我拍个照片,到机场就碰不上这么合适的阳光了。” 蒋鸷也没料到,看了一眼后视镜,说:“妈你肯定喜欢吃,戚缈做这个不会很甜,你这几年不是控糖么。” 蒋为萤正举着那盒蛋糕多角度拍摄,夸张得像把它供成了艺术品:“什么,我以为我是第一个享有的的呢。” 蒋鸷打了转向灯,拽着方向盘驶向航站楼:“没办法,近水楼台。” 与蒋为萤的相处过于愉快,以至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戚缈都觉得短暂异常。 分别时蒋为萤张开手抱了抱他,说下个月她办画展,一定要和falcon过来看。 那么纤瘦的双臂不知为何会有如此让人心安的力量,戚缈的舌尖又抵住上颚半晌,说“好”。 直到目送她挥着手消失在安检口的人来人往中,戚缈仍是直愣愣地瞧着那个方向,肩上的书包又滑到了臂弯,他没管,恍惚中觉得蒋为萤挽在那里的温度还没消散。 很突兀地,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那些相似的体温也曾落在他的头顶,当他用彩色蜡笔歪歪扭扭地画出一张母亲节贺卡时;也曾抚过他的脸颊,当他蜷在被窝中陷入浅梦时。 蒋鸷摘下他的书包拎到自己手里,另一只手牵起戚缈离开航站楼:“走吧,回家看看小猫。” 那些片段转瞬即逝,只剩交叠的掌心温度传递着实感。 轿车驶出航站楼很远,戚缈还靠在车窗上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晴空无法记录每一架航班离去的轨迹,可戚缈忽然笃定,在坠落之前,他也曾被哪只飞机托举过。 第63章 案例决赛的前一晚,导师在小组群公布了评委团队名单。 锁屏看不全消息,戚缈左手捏着猫条右手忙着解锁,眼神还没聚焦定点就先捕捉到了“执锐资本创投人:蒋鸷”的字眼,他一惊,不留神被日渐顽劣的小狸花叼走了整根猫条。 戚缈顾不上,站起身往阳台那边跑,走近听见蒋鸷正跟电话里的人谈报价,他只好又刹停在门外,等蒋鸷聊完回过头,看到他半举着手机杵在那里,诧异地问他干什么呢。 这间隙戚缈都把收到消息的震惊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戳亮手机,屏幕举到蒋鸷面前追问:“怎么真邀请你了?” 蒋鸷扫一眼,笑了声:“之前不是给你说过?我说今年就不推掉了。” 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戚缈慢动作地收回手机:“我以为你逗着我玩呢……什么时候邀你的?” “上两周。”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啊。” “以防你别扭,不肯跟我睡一张床。”蒋鸷亮起自己的手机看时间,“十一点多了,睡不睡?” 戚缈一想到明天下午就要衣冠楚楚坐在评委席点评他的人,这会儿一袭深色睡袍准备和他同床共枕,心里就形容不出的割裂感,他一偏身躲开蒋鸷要来牵他的手,两手抓着手机举到面前表演一叶障目,有商有量道:“要不今晚我还是回去自己那边……” “戚缈。”蒋鸷故意沉下脸。 最后戚缈还是被蒋鸷擒到了床上,没做什么,卧室里只亮了盏床头灯,蒋鸷从背后箍着戚缈的腰身,低头就能嗅到怀里人发梢上与他同样的洗发水香调。 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与过去闻到戚缈身上与他同种衣柜香氛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不过这次更心安理得,更名正言顺。 埋脸在戚缈的后颈隐现的纹身印了下,蒋鸷收紧手臂:“转过来。” 戚缈便转过去,食指抵住蒋鸷的下巴将对方贴太近的脸庞推远了些,说:“明天你要一视同仁公事公办,不许对我心有偏袒。” “不用提醒。”蒋鸷望着他,“你做得不好我照样批你。” “那你批得正经点,”戚缈捏着蒋鸷的两片衣襟合拢,以免自己嘴上规正实际却先心猿意马,“你别说些模棱两可的词汇,我想歪了会在台上腿软的。” “……在外面我还是要脸的,戚缈。” 两人又抱着聊了会,蒋鸷看戚缈眼睛快合上了,于是悄悄放缓了语速,回应他下一句说话的是戚缈绵长的呼吸,蒋鸷垂眼注视他好一会,伸臂关掉了床头灯。 安排在下午的比赛,戚缈次日大早就起了床,有正事时他的秩序感又回归到本体,他戳在穿衣镜前,举着自己唯二的经典款白衬犹豫不决,他没什么选择困难症,只是一件遍布皱痕一件掉了纽扣,都让他难以下手。 蒋鸷似乎老是看不惯他这两件穿了好多年的衬衫,见一次损毁一次,手一扬先后扔到床脚,拖了他的手就往外走。 戚缈说:“我还没换好衣服呢,你下午是不是要先从我仪容上扣分。” 蒋鸷顺手勾起戚缈落在门厅的书包,说:“我看你对那件掉扣子的挺满意。” “那不然怎样嘛,其实我感觉也没有很碍眼,是你金贵惯了才会吹毛求疵。”戚缈越说到后面越理直气壮,“何况扣子也还是你弄掉的,我趁你开会翻遍你整个办公室都找不到。” 蒋鸷不理会戚缈日渐大胆的指控,打着方向盘七拐八绕开到了新雾广场,车停在高定会馆门前,下车后径直把戚缈往会馆里领。 纤尘不染的长长镜墙,一霎间戚缈仿佛置身于记忆中的某一幕,依然是面料高昂的林立样衣,依然是老克勒派头的会馆主理,而他站在蒋鸷曾被他偷偷打量过的位置,出神间就被人亲手换上了合体的衬衣。 他曾是缝间小石,艳羡过枝头接受明光眷顾的新叶,后来蒋鸷从别人脚下将他拾起,放在窗台盆栽,从此他不必再憧憬枝头,因为他所祈盼的模样,都将从他骨肉生长。 离开会馆后戚缈还处于思绪零落边缘,充其量一件新衣,就让他变得温吞又娇贵,被蒋鸷扯上安全带,才晃过神来疑问:“会馆不是只接受定制吗,为什么能直接穿走?” 问完又伸出双臂欣赏:“还恰好合适,是不是因为我的身材太大众化?” 蒋鸷平静地开着车:“是因为我提前给过尺寸数据。” 北蚺山那晚没开灯的同床,他只凭双手在暗中度量,非但摸清了戚缈的比例数据,还发现他每一处都很怕痒。 戚缈害臊地收回手,作为回礼,他决定今晚告诉蒋鸷,他仰慕他,其实从蒋鸷未与他对视前就已经开始。 距离一点半开场的比赛只剩一顿午饭的间隔,戚缈一反常态避开学校附近餐厅的所有选择,避嫌的心态溢于言表。 蒋鸷给他夹菜,他压着蒋鸷的手腕严肃阻拦,蒋鸷无奈但强势,另一只手屈指在戚缈的手背轻轻一敲,戚缈就吓得缩回,蒋鸷箸尖的菜因此顺利落入戚缈的碗中。 “什么时候我们俩的关系这么见不得人了,戚缈。” “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让学校的人看见会以为我投机取巧。”戚缈护着自己的碗,不让蒋鸷再给他夹菜,“你忍忍吧,好不好?” “哦,”蒋鸷不以为然,“去包厢吃不是更掩人耳目,刚刚怎么阻止我开房?” “那更不行。”戚缈正直道,“关起门来,别人更怀疑我们有什么勾当。” 蒋鸷不语,依戚缈的想法规规矩矩吃完一顿饭,上了车,他干脆落锁,朝戚缈一勾手。 “什么?”远离公众场合,戚缈又变得很顺从。 一条领带挂到戚缈的脖子上,蒋鸷用指腹按住领结推至顶端,束紧了,捏着戚缈的衣领整理好:“这么笨,谈什么勾当,稍微一勾指头你就得上当。” 放开戚缈,蒋鸷适当毒舌完就正声讲道理:“戚缈,不用管别人的目光,当你的优秀有目共睹,你所认为的不正当关系都只会成为他们眼中你应得的一环。” 话虽如此,到校门外蒋鸷还是放人先行,他过了几分钟才下车,到比赛现场碰了面,一个台上一个台下,视线痴缠一瞬又错开,百人报告厅中佯装出一副彼此不熟的模样。 在家怎么欺负人都好,今晚之前蒋鸷决定照顾下戚缈脆弱的神经。 按照抽签顺序,戚缈这组是最后一个进行展示与答辩,仍像复赛阶段,戚缈负责接住评委团刁钻犀利的提问与点评。 备受瞩目的演讲台,他立在聚光灯下,得心应手应对抛过来的道道难题,紧扣案例细节,平衡理论与实操,以辩证思维预判争议点,同时不忘强调团队贡献,避免夺尽风头。 可在蒋鸷眼中,比全程大放异彩的戚缈更牵扯他心头悸动的,是他见证过戚缈在湿冷狭长的夹缝里挣扎以后,登台时踏入灯光最明处的那一秒。 昨晚面冷心硬声称戚缈做得不好他照样批评,此刻蒋鸷拿起话筒却寻不到可供指摘的点,一改评判前面几组时不恶而严的做派。 “戚缈?”蒋鸷攥着份决赛名单,不掺杂个人情绪的轻唤辗转成放大的电信号,钻入戚缈耳蜗,引得每一根神经都震颤。 台上一向从容自若的人这时红了耳根,全然忘掉昨夜两人相拥而眠,同进午餐时自己又是如何侍宠骄纵,当下只不断暗示自己别要腿软:“……老师您请说。” 前面几位评委已经剖析得足够全面,共同心仪的决赛第一不言自明,蒋鸷的认可与嘉奖是出于私心:“无论今天你为团队争得什么名次,我都擅自为你单独追加一份奖项。” 区别于人人瓜分的赛后奖金,区别于一张单薄的荣誉证书。 戚缈要避嫌是吗,无底气与他在正式场合并肩是吗。 那他偏要戚缈与他捆绑出现也不惹人猜疑,偏要戚缈知道身份与能力都值得。 众人屏息等候中,蒋鸷凝视着台上一抹身影:“假如未来你有意向,欢迎加入执锐与我共事。” 台下抽气声连连,执锐只吸收行业顶级精英,门槛高筛选严,流传的一套用人标准让多少应届生望而却步。 而蒋鸷主动抛出橄榄枝,不在乎今日规则是否准许,只为戚缈留了接受或拒绝的无限期自由选择权。 戚缈心想这人一派斯文凛然地逗弄他,真讨厌,面上却不得不恭敬:“谢谢老师,我会考虑的。” 可惜顶了张笑起来很纯良的脸,劈过去的眼刀更像赧然的谢意。 报告厅密不透风,比赛结束大家纷纷离场,才发现外面天色微沉,正淅淅沥沥飘着细雨。 颁奖环节后戚缈留步和团队合影、私下找导师道谢,晚了半小时离开,下楼时一路听着窗外滚滚而来的闷雷。他没带伞,又怕糟蹋了身上的新衣,忘了自己中午才说要和蒋鸷保持距离,边推开一楼大门边摸出手机,要给蒋鸷发出求助信号。 对流的风裹挟湿意扑面,戚缈掌中的手机只亮起一瞬,无人操作便悄然熄灭。 他愣在原地,看着伫立檐廊下回身看他的人,恍似与久远记忆中的哪一帧错位。 那天秋雨寒凉,他婉拒了蒋鸷有意倾来的伞。 “进来吗?”今时旧日同样的语气,蒋鸷问他。 戚缈就大步奔过去,毫无顾忌碰上蒋鸷的臂膀,他笑起来:“当然啦。” 肩头被搂过去,戚缈随蒋鸷一同迈向天底下,不再计算下一次见面有多远。 因为今后每一场雨,都有人与他共撑伞,每一场日出,都有人与他共瞻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