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号房》来自www.aqtxt.net 《401号房》作者:京洛线 简介: 神秘失踪十六年的女孩,出现在了另一个孩子的画里。 快递员李浩宇非法闯入401号房,却未能躲过暗处的摄像头,只得绞尽脑汁,寻找逃避罪责的方法。 同一天,401号住户的女儿神秘消失。 失踪前,摄像头捕捉到了她穿着红裙的身影。警方审查了所有监控录像,却始终未能锁定凶手。 十六年后,职场精英徐安宁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搬入了401号房。 从此,她厄运连连, 历经离婚和失业的双重打击。她的孩子姜佳宝更是不幸患上了失语症。 徐安宁遵从医嘱,引导姜佳宝通过绘画释放情绪,一个红裙女孩的形象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孩子的画作中。 悬疑小说 社会派 刑侦 推理 人性 犯罪 高智商 犯罪 第1章 消失的人们 李浩宇 2006年6月11日 11:20 天气很不错。在和煦的阳光中沐浴久了,李浩宇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晚喝了酒,又几乎熬了个通宵。如果不是特意喝了功能饮料,早该犯困了。他擦去泪腺不由自主渗出的液体,模糊的视野重新恢复正常。只见远处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女人在刷门禁卡,“嘀”的一声电子音,“东方豪庭”小区的行人入口应声打开。 机会来了。 李浩宇拉上口罩,遮住半边脸,抄起早就准备好的快递包裹,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女人刷卡后埋头离开了,留下身后仍敞开的入口。他压低鸭舌帽的帽檐跟了进去,顺带留意了一眼手腕上电子手表的时间。11点24分58秒。 路过门卫室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球赛播报声。根据事先调查,今天值班的保安李建军是个铁杆球迷。恰逢本市的球队在主场比赛,那个保安是不可能走出门卫室的。他一定正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偷偷收听赛事实况广播吧。 这样一来,他不会对自己的路过留下任何印象。 就看今天这一天了。如果可以顺利完成工作,就可以获得足足五百万的巨额回报,一段崭新的人生也将就此展开。李浩宇难以控制急速的心跳,快步走向三号楼。单元楼的门口同样有门禁,需要刷卡进入。但这并不成为问题,只要像刚才一样耐心等待就行。 李浩宇背对着单元楼门口,左手揽住快递包裹,右手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这么一来,即使有人路过,也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催促客户收货的快递员。不会起疑心,更看不到他的脸。 背后响起了开门声。 李浩宇这才回过头。开门的住户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厅里,留下还没关上的单元门。 他连忙从缝隙里挤了进去。门厅里的电梯就停在一楼。李浩宇的目标不是电梯,而是右手拐弯处的楼梯间。他一口气从一楼爬到四楼,气喘吁吁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没到,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十多秒后,楼梯间里的自动感应灯熄灭了。黑暗中,时间流动得异常缓慢。 “叮叮咚,叮叮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百密一疏,自己竟忘记了提前打开静音模式。李浩宇手忙脚乱地按掉了来电,屏住呼吸细听周围的动静。还好,很安静。仅有一墙之隔的四楼住户并没有听到楼梯间里的奇怪动静。 再一看手机屏幕,来电是他父亲打来的。 “这死老头,一辈子就知道给我添堵。” 李浩宇和父亲的关系很差。 从李浩宇小时候,两人就活得水火不相容。为了躲避父亲,李浩宇专门去读了寄宿制的职高,这么多年再也没回过家。 前几年父亲身体还好的时候,说话特别硬气。他说自己有退休金,也住得起养老院,死活不用李浩宇操心。但得了一次大病以后,他又死皮赖脸地要求儿子来看护。李浩宇没理睬他,他就在各路探病的亲戚面前说李浩宇的坏话,搞得李浩宇成了远近知名的逆子,亲戚关系全断了。 算了,现在不是跟那老头置气的时候,犯不上。 李浩宇按亮电子表的夜光显示,这是为了这次行动特意买的日本电子表,时间误差只有正负百万分之五秒。 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不到了。李浩宇拆开手头的快递包裹,取出折叠好的登山包和橡胶手套。戴上橡胶手套后,他从登山包的夹层里拿出绳索、毛巾和刀具,一一拴在裤腰上,用宽松的外套下摆遮住。一切准备齐全,他这才放心地背上空无一物的登山包。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没有彩排,机会只有一次,绝对不能失手。李浩宇感觉像在玩高空跳伞,心跳速率被拉至了极限,血管随时可能炸裂。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房门钥匙。 好在一切顺利。 完成作案计划后,李浩宇回到临时租下的住处,没脱外套就一头就栽倒在床上。本以为会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可没过多久他就清醒了,肚子太饿了。 楼下有家味道不错的面馆,面汤不是廉价的味精咸汤,能尝出前一夜耗时费力熬制出的骨头味。老板也舍得加肉加新鲜蔬菜,就是价格偏高。李浩宇犹豫片刻,想起了白天干下的大买卖。很快就要有五百万人民币入账了,何必再像往日一样抠抠搜搜的。于是,他点了一碗加齐所有配料的全家福面。 吸溜完面条,天色已晚。走在亮灯的街道上,由于疲劳而熄灭的亢奋感重新复苏了。李浩宇一边回忆着白天的经历,一边思考有没有遗留什么隐患。 前方路口灯光明亮,聚集了不少人。李浩宇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走远了,竟又回到了东方豪庭的正门口,连忙缩身躲在行道树一旁。 聚集的人群多半是附近散步的居民,穿着都很随便,不少人还牵着狗。他们都挤在小区门外看热闹。远远可以望见门卫室的门口有一对男女正吵架,可惜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 李浩宇躲在树后听了一会,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挤入了旁观的人群。大伙儿正议论纷纷,导致依然听不清吵架的内容。他瞧准人群的缝隙,一口气挤到前排。眼下他也不担心自身安全,因为根本没有人回头看,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名言肯定是有道理的。 “我的女儿不见了!出了趟门,女儿就不见了!”门卫室门口的女子连声叫嚷着,“一定是有贼进了小区!你们这帮吃干饭的保安,天天就知道偷懒,连个门都看不好!” 一旁穿保安服的男人李浩宇认识,就是白天看门的李建军。此刻他也急了眼,“说话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别随意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好啊,讲证据。那为什么不敢把大门口,楼栋里的监控视频调出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心虚了?” “都说了,要等一等。”李建军的气势明显落于下风,“遇上这种事还是第一次,谁也不知道怎么操作那套监控系统。” “就会推卸责任!你们就拖吧,尽管拖吧,拖到孩子真找不到了,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别想好!” 门卫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穿同款保安服的年轻人探出身来,“李师傅,登录的账号密码是什么啊?” “纸条不就贴在电脑边上吗?密码是123456!”李建军没好气地应答。 “好啊,你们连系统都没登录上!” “我们也在想办法。”李建军龇牙咧嘴,连连搓手,“监控设备是统一采购的,刚刚问了领导,他让我们联系供货的厂商。可客服电话始终打不通,有个语音提示工作时间是早八点到下午五点……” “成了!”伴随着一声欢呼,年轻保安再一次探出身,手里捏着一本厚重的书刊,“我按操作指南第三章 的说明,随手点了几下鼠标,监控视频就被调出来了。也不难啊!”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本事,”李建军抹去额头的汗粒,“这下有着落了。” 两个保安打头,丢孩子的女人紧随其后,三人一起进了门卫室。看热闹的人群也第一时间往前挤,都想远远瞄一眼监控画面。李浩宇勉强驱动着发软的双腿,反方向后退。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李浩宇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散步般地离开现场。起初步伐还算稳健,可没走多远就控制不住了。他忍不住跑了起来。这一跑就再难停下脚步,一直跑到气都喘不上了,李浩宇才在暗巷里扶墙站定。 完了,一切陷入死局。他所做的准备和努力简直成了滑稽的木偶戏。“东方豪庭”居然在暗处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如实记录下来,成了如山铁证。 只能逃了,但又能逃到哪去呢? 第2章 杨森 2006年6月11日 16:02 快傍晚了,华阳路派出所的民警梁平还没吃上午饭。 华阳路位于闹市区,是市里最早设立派出所的九个片区之一。这里平时警情就多,今天更是从大清早就忙得鸡飞狗跳的,接待大厅里的报案人甚至排起了长队。等好不容易过了高峰期,已经是这个点了。 比起饿肚子,早已按捺不住的烟瘾更难熬。梁平略一思索,打算先抽上一根再考虑别的。 华阳路派出所几十年没挪过窝,也没扩建过,依旧是最初的那点建筑面积。若是有谁抽烟,所里到处都能闻到味。梁平按惯例出了门,在隔壁超市的门口点上一支烟。 一辆重型卡车驶过,扬起漫天的飞灰。梁平无奈地把灰尘和烟一起吸入肺里,心中多少有些怀念在刑警队的日子。队里全是男人,全是老烟枪。一有紧急案件,谁都顾不上出门再抽烟。房间里乌烟瘴气的,却没人抱怨过一声。 “果然在这。”有人拍了拍梁平的肩膀,“里面找不到你,就猜是出来抽烟了。” 梁平一愣,随即露出笑容,“这不是何大队长吗?今天吹什么风,跑到我们这小派出所来了。” “查案路过,随便看望老同事。” “少来了,谁还不知道你的为人。哪次找我不是为了难办的案子。” 何耀伟也不予否认,淡然一笑,“怎么,不欢迎啊?” “欢迎,哪能不欢迎呢,来一根?” 梁平给何耀伟点了一根烟,自己也续上一根,聊了一会儿刑警支队的旧事和近来的生活。一个拎着购物袋的男人从超市出来,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穿警服的两人。两人同时闭口不言,默契地专注于吞云吐雾。 等人走了,何耀伟重新开腔,“‘3.14’恶性入室盗窃杀人案,熟吗?” “又不是我们本地的案子,上周抓了嫌疑人我才知道。你是为这事来的?” “也不是,只是突然想起来了。那人是你们所里一个叫杨森的年轻人抓获的吧,听说还是你徒弟。”何耀伟指了指派出所里,“今天他在吗?” “在倒是在的。” 梁平蹍灭烟头。两分钟后,那个叫杨森的年轻警察被叫了出来,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这位是市里刑警队的何队,我的老搭档,想聊聊你在网吧逮到的那个嫌疑人。”梁平向杨森解释道。 “来一根?”何耀伟向杨森递出半空的烟盒。 杨森拘谨地摆手拒绝,“不会抽。” “不抽好啊。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带我入行的师父,一天一包,谁也劝不住,没退休就肺癌去世了。”何耀伟回忆旧事似的眺望晴空,有滋有味地唆了一口烟,“来聊聊你上周抓的那个嫌疑人吧,是在巡检过程中发现的?” 杨森点头,“有一起入室盗窃案,从手法看小偷是惯犯了。我去周边网吧排查线索,刚巧遇到嫌疑人正在包厢里上网。他和通缉令上的人很像。我上去问了问,他装作很淡定,连头都没抬。可游戏的操作却失误频频。随后他装作要去洗手间。我偷偷跟着,见他翻窗逃跑,就追上去实施了抓捕。” “这么简单?”何耀伟扬起眉毛。 杨森认真地点头承认了。 何耀伟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遍杨森,“入职多久了?” “一年多了。” “警校毕业的?” “部队转业的。” “通缉令是五年前发布的。你在哪里见过,还能记得嫌疑人长相?” “值夜班有时候会很闲。我喜欢翻看档案室的资料打发时间。” “你这爱好倒是少见。” 何耀伟伸出右手,显然是提出握手的邀请,杨森连忙回握。岂料对方猛然一拉,他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手腕也被何耀伟趁势制住。这套擒拿动作杨森再熟悉不过,心知对方下一步必定发力外拧,自己的胳膊外卷,再也难以反抗。 他不及细想,当即左手反抓何耀伟手腕,两臂用力回夺。同时迅速向前迈出一步,屈膝扫腿,勾住对方的小腿胫骨。迫使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倒地后杨森率先反应过来,迅速松开手脚。何耀伟也没做地面搏击动作。两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拍落衣裤上的尘土。 “瞧你,怎么还玩起真的来了。何队就想试试你。”梁平埋怨道。 杨森有些脸红,“在部队里练习惯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不怪他,我先动手的。”何耀伟笑呵呵地,“小伙子挺厉害啊,力气够大,反应也快。” 杨森不知道如何回应,正巧所里有人喊他回去干活。来了新警情,缺少人手。 “去吧,工作要紧。”梁平拍拍杨森的肩膀。 杨森离开后,何耀伟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年轻人有点意思啊。” “怎么,刑警队又缺人了?”梁平警惕地瞥了老搭档一眼,“他可是我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别想随便要走。” “瞧你,这就急眼了。我又不是为了挖人来的。”何耀伟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人还嫩了点。就拿‘3.14’案来说吧,抓个人搞得那么大动静,在闹市区被群众围观,最后还有围观者受伤。这要是进了刑警队,指不定得闹出什么风波呢。” 梁平不服气似的哼了一声,“年轻人就是要有点干劲才像样,畏首畏尾的,只会什么事都干不成。要我说,犯了错误,检讨不能少,该给的夸奖也不能少啊。” “行啦,就你最护短。”何耀伟说道,“烟抽完了没?我们进所里谈正事吧。” 警情发生在一家叫“羊头狗肉”的砂锅店,离派出所不远。入职一年多,杨森早把辖区内的大街小巷摸得滚瓜烂熟。他从乌纱帽胡同抄了近路,很快抵达了现场。 报警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名叫石康年。他养的一条黄狗从昨天起就不见踪影了。石康年在外奔波寻找了一天,把平日遛狗的路线都找了个遍,却没有任何收获。 路过这家砂锅店,石康年一看名字是“羊头狗肉”,当即觉得这是个狗肉馆子,有偷狗的嫌疑。他不言不语地进门检查,直接就往后厨闯。 店主把石康年拦了下来,一番沟通后,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向老人解释,店名只是为了好记,让人印象深刻取的,并不是真的用狗肉做菜。店里主营的菜色是羊肉砂锅。可石康年不肯认账。他嗅嗅砂锅的味道,非说有一股腥臊味,一定用了不法来源的肉。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很快争吵起来,石康年一怒之下报警了。 知晓了前因后果,杨森居中调解,劝说店家同意老人进后厨看一眼。 “我陪着老人家一起,保证不弄出乱子。这么做也是为了让群众放心,不然他的言论传出去,你们以后生意也不好做。” “就是嘛,后厨有什么不敢让人看的!”在店里吃饭的也跟着起哄。 无奈之下,店主只得同意。 后厨确实只有羊肉,但卫生条件很差,把杨森都吓到了。灶台长期未清洗,积攒的污垢就像铺了一层毯子。羊肉不是直接放在地上,就是泡在脏水里。时不时的还有蟑螂爬过。 “你们就这么做生意的?”杨森质问道。 “不是,平时不这样。这两天生意太忙,一时没来得及打扫。”店主急得抓耳挠腮,“我是外地来的,为了全家老小的生计,开个店欠了二十多万。警察同志,你行行好,就当作没看到行不?” 他想私下给杨森塞烟,被果断拒绝了。杨森给市场监管局打了电话,对方答应明天来检查处理。 石康年对砂锅店的卫生情况并不上心,他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通,橱柜和垃圾袋都检查了,连锅盖都掀开了,还是一根狗毛都没找到。他这才死心。杨森也结束了工作,可以回警局了。 这是今天处理的第八起报案,都是帮人寻狗这种程度的小冲突。虽说是工作职责所在,但每天都重复着鸡毛蒜皮的工作,到底有些疲劳了。杨森的内心深处偶尔瘙痒难耐,他渴望去侦办大案要案,像上次一样亲手抓捕通缉犯,获得广为人知的荣誉表彰。 从砂锅店出来,石康年的神色闷闷不乐,步伐踉踉跄跄的。以他的年纪,在外来回奔波找狗,确实太辛苦了。 杨森搀扶住老人,想打电话通知他的家人来接。石康年却苦笑一声,表示自己是丧偶状态,唯一的女儿也出国定居了。目前一个人独居,没有家属照顾。杨森暗自叹了一口气,主动提出送他回家。 “老人家,住哪个小区啊?” “东方豪庭。” 这一回答让杨森相当吃惊。 刚入职不久,他就从同僚口中听说了“东方豪庭”的响亮名号。华阳路派出所的管辖区紧挨着市中心,主干道两边的地段都是核心商业区。商业区西侧呈翼状延展开来的区域,则是80年代留存下来的老居民区,分布着很多国企单位的家属楼。人员密集,拆迁成本高昂。而“东方豪庭”是开发商迎难而上,前年刚刚拆建完的新住宅小区。作为广告标语里“市中心稀缺的高端楼盘”,房价高到了让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地步。 石康年身形佝偻,穿着朴素,很难想象是一个有钱人。起码与杨森想象中的有钱人不一样。 路程不远。没几分钟,杨森就远远望见了‘东方豪庭’大开大阖的平顶大挑檐门楼。9m的净高,60m的宽度,古色古香的题词匾额,与其说是小区大门,更像是5a级景区入口。石康年一言不发。杨森本想先找物业人员,把老人托付给他们照顾,可小区门口的异常状况抢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很多人围着看热闹。 “看什么呢?”杨森向一个上班族打扮的男人打听情况。 “有个女人丢了小孩,刚才还在那大哭大闹呢。”男人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听说是小区进了贼。” “我去看看,麻烦让一让。” 杨森有种预感,大案子就要来了。 第3章 杨森 由于杨森身穿警服,人群纷纷避让,主动留出一条道。 石康年跟在杨森背后轻松进了小区。他没有看热闹的闲情逸致,道了一声谢,就自个儿回家了。杨森望着他颤颤巍巍的背影,多少有些担心,但还是觉得解决眼前的突发事件要紧。 门卫室里,一个年轻女人和两个保安神情紧张,一动不动地盯视着监控画面。杨森叩击窗玻璃,询问要不要帮忙。见有警察到场,女人再也难以控制情绪。她把杨森拉进门卫室,一口气吐露了很长一段话。话语里时序错乱,逻辑颠倒,很难理解重点在哪。好在一旁有保安李建军帮忙补充解释,杨森好歹听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女人名叫戴月伶,是三栋401室的住户,有一个叫魏秋实的女儿。今天是女儿的三岁生日。一大早,戴月伶带女儿去影楼拍了早就预约好的儿童写真。吃完午饭,母女两人于下午一点多回到家。刚换上家里的拖鞋,戴月伶就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电话里说她的银行卡涉及外币非法交易,被冻结了。需要立刻去指定的银行网点解释情况,不然会被警方传唤,卡上的资金也难以保全。戴月伶吓得花容失色,匆匆出门,留女儿一个人在家里睡午觉。 指定的网点在城市的另一头,打车也要一个多小时才到。戴月伶连号都没取,扯住银行大堂经理的衣袖就想说明情况。对方听完后却一脸的莫名其妙,表示没听说过这事。方才的陌生电话也回拨不通了。她一头雾水地离开银行,回到家已是傍晚了。 一开门,戴月伶惊诧地发现魏秋实不见了。她把家里翻了个遍,在小区里找了一圈又一圈,喊到声音都嘶哑了,依然没听见女儿的回应。 心急如焚之际,她突然想起曾听邻居说过,这里是“智能化数字社区”,楼栋的出入口都装有监控摄像头。她赶紧来门卫室看监控,保安们却拒不配合,表示从来没有业主提出过调取监控的要求,不知道该怎么操作。戴月伶又气又急,就这么吵起架来。 直到两分钟前,年轻保安赵金川终于弄清了操作流程,成功调出了监控录像。但他既不知道怎么选取录像的起始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调整播放速度。只能按系统默认的设定,从今天零点的录像看起,一倍原速播放。 杨森皱起眉头,“孩子失踪的时间在下午一点以后,距离零点足足过去十三个小时了。如果不快进,得不眠不休,看到明天一早才能把握完整的事态。” “那可怎么办才好?”戴月伶哭丧着脸。 在失踪案件中,存在着“黄金救援时间”这么一个概念,指的是案发后最初的24小时。在这一时间窗口内,找回失踪者的成功率会有显著提高。杨森知道此时不能再有丝毫犹豫,必须担当起责任,指挥其他人行动起来。 他让戴月伶和赵金川都别再看监控视频了,只留李建军一个人盯着就行。赵金川负责继续翻阅监控系统的说明书,尽快搞清楚如何调整视频时间。戴月伶陪自己一起,回三栋的401室看一看。 “去也没用,家里的每个角落我都找过了。” “那里是第一案发现场,我必须去检查一遍,指不定就有重要线索呢。” 杨森表现出的专业素养镇住了其他人。连戴月伶也不再哭闹了,领着杨森快步向三号楼走去。 401室,自然在四楼。一出电梯,杨森多少有些吃惊。整层楼只有一户人家,这就是所谓的“一梯一户”吗? 右手边还有一扇没锁的木门。杨森推开一看,是楼梯间。 “这里你找过了?” “找了,哪里都找了。上楼下楼地跑了好几趟。” 杨森理解她的焦急心情。两人一起走向401号房。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 “我急着出门找孩子,完全忘了要关门。” 戴月伶一边解释,一边推开房门。 进门就是客厅,这是一个杨森前所未见的新世界。屋内的装修以金色和白色为主色调。圆弧形的窗户,用花纹精细的石膏线勾边。天花板上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墙边有真正可以添柴烧火的壁炉。大量雕刻精美的白橡木家具也让租房过日子的杨森大受震撼。这就是所谓的欧式风格,有钱人的追求吗? “从哪里开始查起?”一旁的戴月伶忧心忡忡地问道。 杨森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排除杂念,定下神来调查。仔细一看,客厅里到处都是被翻找过的痕迹,很多家具明显不在原位。 “橱柜的门全打开了,沙发与电视柜的位置也歪了。是你做的吗?” 戴月伶点头承认,“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顽皮,到处爬,有时甚至会跟我玩捉迷藏。刚回家时我还不以为意。等翻箱倒柜,喊破了喉咙也不见人,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这么说,你刚进家门,所有东西都摆放正常,没有被人挪动过的迹象?”杨森再度确认道。 戴月伶想也没想,连连点头。 “家里有少东西吗?” “倒是没有。” 杨森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并且被反锁了。 “窗户一直是关着的?” 戴月伶很确定这一点。窗户是她亲手关上的,白天很少打开。因为孩子经常爬上爬下,她很注意这方面的安全措施。 杨森望了望窗外,窗户正下方的位置是小区的内部道路,打扫得很干净,看不到纸屑树叶之类的垃圾,也没有半干的血迹。市中心的繁华街与这段路只有一墙之隔。如果有东西从高处下坠,多半会被路人望见。看来最让人担心的可能性可以排除了。 屋里的房间不少。但除了主卧和客厅,大部分房间都空置着,没摆放什么家具,也没有生活的痕迹。西侧的小房间堆满了未拆封的纸箱子。 “纸箱里都是生活用品,从上一套房子里搬过来的,还没来得及整理。”戴月伶抢着解释道。 “你们刚搬来这里不久?” “有几个月了。但我忙着照顾孩子,空余时间不多。” 主卧室倒是布置齐全了。拉开门的衣柜里塞满了衣物,床头柜上摆放着金灿灿的首饰。 不光是生活用品,连主人的照片都摆出来了。 梳妆台上有五幅白色相框的照片,都是戴月伶和女儿魏秋实的合照。照片拍摄的时间明显有一定时间跨度,有的照片里魏秋实还是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有的照片里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 最右边的照片里,魏秋实成长迅速,个头快与母亲的腰上的裙带齐平了。杨森拿起照片仔细端详,拍摄地点很眼熟,多半是市里唯一的那一家水族馆。母女俩并排站在巨大的水族箱前,背后游动着五彩斑斓的鱼群。魏秋实扎两股麻花辫,穿一袭红色的小裙子。她靠在母亲的身边,笑容拘谨腼腆。 “这张是近期拍摄的吗?” “就上个月,水族馆的工作人员帮忙拍的。” 戴月伶望向杨森手里的照片,突然哽咽不止。杨森急忙把照片放回原位,连声道歉。 “没事的,你尽管调查。我只是一时没忍住。” 杨森尴尬地挠挠头。 “那条红裙子是她最喜欢的。”戴月伶紧紧盯着照片不放,“今天上午去拍生日纪念照的时候,她非闹着要穿,给她换上了才肯出门。” 杨森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就算出言安慰也只会加深这位母亲的负面情绪。他索性扭过头,寻找其他线索。墙上也挂着照片,他粗略扫了一眼,突然意识有什么不对劲。这么多照片,孩子的父亲竟从未出镜过。 “孩子丢失的意外,有没有通知她的父亲?” “发了短信,他没回复。” 杨森不自觉地眉头紧蹙。这不像是一个父亲应有的处理态度。 注意到杨森的表情,戴月伶主动解释道:“我和孩子的父亲,几个月前就离婚了。这么说你多少能理解吧?” “这样啊,那你们平时还有联系吗?” “早断了。” “可他到底是孩子的父亲,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会不会是他偷偷接走了魏秋实?” “不可能,那个畜生才不会做这种善事呢。孩子的死活他全然不关心。” 戴月伶的表情很复杂。这是杨森第一次面对人伦悲剧,他很难厚着脸皮去追问家庭破裂的细节。 整间房屋查完了,杨森返回门口,仔细观察了门锁。锁眼处很新很光亮,没有一丝刮擦过的痕迹。 他揉揉鼻子,又提出了一条新猜想。 “会不会是孩子午觉睡醒,自己开门出去玩了?” “不会的。”戴月伶坚定地摇头否认,“我很担心发生这种事,再急着出门都会从外面用钥匙反锁。” 几乎所有的猜想都被否决了。杨森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还是决定旧事重提。 “要不再给孩子的父亲打个电话问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戴月伶的神色很不情愿,最终还是被杨森劝服,拨出了电话。“滴滴”声只响了几秒,就戛然而止。 “混账东西,直接挂断了。”戴月伶骂道。 杨森没有接话,他并没有傻到完全相信离婚夫妇的一面之词,这两人势同水火,必定难以交涉。此刻,他在心中盘算出了一个相对简单直观的推论:房间不是入侵者翻乱的,没有钱财丢失,显然不可能是盗窃案件。门窗禁闭,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能进屋带走孩子的人多半有房门钥匙,是这户人家的熟人。 结合戴月伶和前夫的尴尬关系来看,十有八九是孩子的父亲偷偷上门,把孩子带走了。争夺抚养权的夫妇俩之间常常发生这种争端。 要是能正常查看案发时段的监控视频就好了。如果能确认到孩子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楼栋里,孩子的下落也就确定了。 门铃突然响了。杨森顺手拉开门,只见赵金川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快来看监控,我搞清楚怎么快进播放了!” 第4章 杨森 当了一年多警察,杨森还是第一次看监控视频查案。 倒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限制他的行动,单纯是因为全市就没几个摄像头。除了银行,也就政府机关和监狱有零星配备。 对了,位于景区中心的南阳路最近刚安装了几台监控。南阳路是市里首个投入监控试点的街道,据说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效。连警队内部刊物里也提及了此事,大肆宣扬:沿街的监控部署后,南阳路一带的案件解决速度大幅提升。 如果未来监控能在道路乃至居民区普及开来,案件排查的形式会完全不一样吧。也许不用再去到处走访调查,坐在桌前看看监控回放就能破案。阅读内部刊物时,杨森这么畅想着。不过就算能实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眼下市面上的监控设备还是以进口的高价货为主,推广民用非常不现实——本来他是这么以为的,谁知道注重安全的高档小区根本不差这点钱,就这么硬是配备上了。 这也导致眼下的情况颇为尴尬。门卫室里,所有人都盯着杨森,等待着他做出指示。可他自己对怎么查也没个底,心虚得很。 无奈之下,杨森先仔细观察了监控系统的构成。 门卫室的桌上放了三台14寸左右的电脑显示屏。左边的两块显示屏均以分割画面的形式,同时播放四幅画面。右边的显示屏则明显不同,正以全画幅的界面展示着刚才见过的三号楼门厅。画面虽小,右上角显示的分辨率却足足有360p,且色调、浓淡也很准确分明。 “小区里一共有多少台摄像头?” “九台,八栋单元楼的一楼各配备一台,我们看管的小区正门也有一台。”赵金川毫无滞涩地回答道。 “小区就正门一个出入口?” “有个侧门,但还没投入使用,开发商封得严严实实的。” 杨森归纳整理了目前的情况。 “九台,九个监控画面。一个显示屏可以分屏显示四台的画面,这里有三块屏幕。也就是说,平时坐在门卫室里,不外出巡逻,你们也可以监控到全小区的人员出入情况吧?” “那是。”赵金川的语气挺自豪的。 “右边这个全画幅展示的监控,原本就是连接三号楼摄像头画面的?” “不是,是可以随时选择切换的。以前一直固定在正门口的监控画面上,刚才特意变更到了三号楼,方便杨警官查案。”李建军抢在赵金川前面,挤出笑容邀功道,似乎想表现自己并不是毫无作用。 “小区有地下车库吗?”杨森追问。 “没有,都是配置在地面的独立车库。” “每家都有?” “车位比是1:1。但车库是单独销售的,开盘价二十多万。有人不愿意买,有人买了好几个。” 杨森点点头。既然没有地下车库的联通,任何人想进入401号房掳走孩子,就必须通过正门口与三号楼的双重摄像头把守。考虑到小区总共有八栋单元楼,正门的出入人员较多。肯定是直接看三号楼的监控视频能更快锁定嫌疑人。 “做得好啊。我们就关注最右边这块屏幕,看看三号楼到底有什么可疑人士出入。现在是在快进播放?” “对,最快速度了,八倍速。” 监控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正飞速变化,此刻已经到了上午十一点钟。三号楼门厅里空无一人,阳光和煦,从监控画面色泽也能感受暖意。门外的树影被映照在了入户的迎宾墙上,不时随风微微颤动。 十一点三十二分,有人从门外走进了单元楼。杨森立刻要求赵金川减速播放,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视频里。 “这是一楼的住户,叫刘安。离婚了,小孩归老婆抚养。但有时候也会被他接过来住几天。”李建军应杨森的要求解说起男人的身份,“他每天都只上半天班,中午就下班回家,我们都猜测他是在哪个清水衙门或者国企上班的,不然哪能这么清闲。” 保安对住户的家庭情况居然知根知底到这种地步,是平日值班的时候八卦聊多了?不过也是,这里是高档小区,加起来一共也才几十户住户,很容易就记住了。 刘安正面对着摄像头走来,直到穿过摄像头,进入监控的死角。对应刚才见过的四楼门厅结构看来,他应该是走向了自己的家门。 紧跟其后,又有一个人影从门口走了出来。是一个穿蓝衣戴鸭舌帽的男子,脸上还有口罩,监控只能拍到他的上半截脸,怎么看都很可疑。 “这人也是住户?”杨森质疑道。 这次李建军结结巴巴起来,“不是,我没见过这人。哦,哦!你看他手上,还拿着物流包裹呢,肯定是上门送快递的。” “你刚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放贼进小区吗!”戴月伶指着李建军的鼻子发难起来,“这么可疑的家伙,进小区大门的时候你眼瞎了?” “不是,这人也不算可疑啊。不就是个送快递的。”李建军硬着头皮狡辩。 戴月伶的情绪再度失控,伸手就去撕扯李建军为数不多的头发。杨森赶忙挡在中间,竭力分开两人。 “别急啊,先关注孩子的下落要紧。” 戴月伶完全不理会杨森劝解,一巴掌直接扇出,差点打在充当阻隔板的杨森脸上。就在三人纠缠不清,杨森也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一直保持沉静的赵金川突然喊了一句,“快看监控,那家伙走了!” 三人下意识地一致望向监控。画面上,那个疑似快递员的男子正背身远离摄像头的方向,空着手,原本拿着的物流包裹不见了。几秒钟后,他只身离开了单元楼。 看来是虚惊一场。 “你看,我就说他只是送快递的吧。”李建军抓住机会嚷嚷道。 “这男的刚才都做了什么?”杨森询问一直盯着视频不放的赵金川。 “他一进门就直奔楼梯间去了,大概消失了四十来秒吧。应该是去二楼送快递的,不然为什么不坐电梯。” 杨森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戴月伶却不肯认同。 “你看,他在楼里没待多长时间。”杨森向戴月伶耐心解释道:“你不是下午一点多才出门吗?出门时也看到了孩子正在家里睡觉。就算门卫疏忽了,这人也显然与目前的问题没关系。” 戴月伶这才勉强停止闹腾,同意继续查看视频。 时间前进了两个多小时后,终于又有人出现了。是戴月伶,她推门进入,出现在了画面里。虽然360p的画面遍布细小马赛克,但还是可以分辨出女人的衣着和五官轮廓,显然是她本人没错。戴月伶左手拎着一个黑色皮革包,右手拿着手机正打电话。 “要暂停吗?”赵金川问道。 “先别,”杨森指示道,“改成慢速播放就行。” “多慢?” “有多慢调多慢。” 画面被调成了八分之一的播放速度。失踪女孩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就跟在戴月伶身后。杨森忍不住把脸贴近屏幕。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她扎一对麻花辫,身穿醒目的红色连衣裙,几乎与那张水族馆的照片里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女孩的手里抱着一个深棕色的玩偶,个子比她还高。玩偶的脚都拖在地面上了。 “她抱着的是什么啊?” “泰迪熊。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戴月伶回答道。 就是这孩子没错了。杨森全神贯注,紧盯着女孩被放慢的动作。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想抢在戴月伶前面想去按电梯按钮。她的身高不够,跳起来才能按到。戴月伶合上翻盖手机,拉她走入了电梯。电梯门在母女两人的面前徐徐关闭。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监控画面没有任何变化。门卫室里的所有人都时不时地望一眼杨森,等待着他作出决定。 “改成八倍速,继续快进吧。”杨森决定顺应大家的没说出口的想法。 赵金川当即依言操作。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再度飞速变幻,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十分钟后,一楼的电梯门再度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明显还是戴月伶,这次就她一个人。 “要减速吗?”赵金山问。 杨森摇了摇头,望了一眼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在心里默默记下来戴月伶离开单元楼的准确时间,下午两点十三分。 十分钟后,又有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杨森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暂停!” 停顿的画面里,石康年老人的样貌清晰可辨。 “原来是他啊。也对,他就住这。”杨森喃喃自语道。 李建军好奇地问道,“你认识他?” “算是吧,他也是三号楼的住户吗?” “对啊,就住二楼,是一个独居的老年人。听说原本是大学教授呢。” 杨森盯着显示屏思考起来。石康年说自己在外面找了一天狗,结果中途却回家了。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他找的都是平时遛狗经过的地点,肯定离家不算远。中午肚子饿了,回家吃个饭也很正常。从时间上算来,他应该是继续出门找狗了,后来闯入了砂锅店,拨打了报警电话。 从监控视频看来,石康年没法拐带失踪的孩子。他仍穿着那件灰色的短袖老头衫,下半身是短裤凉鞋。手里拄着一根拐杖,除非他有办法把一个三岁的孩子变小并揣进衣兜里,不然肯定带不出单元楼。 想到这里,杨森挥手示意,“继续放吧。” 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再度开始流动。 四点二十一分,又有人从电梯里出来,这次没等杨森开口,赵金川就自行暂停了播放。 定格在监控画面里的,是一个衣着土气的女人,看着年纪挺大了。李建军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这是三楼的住户雇佣的居家保姆,姓文,叫什么名我忘了。大家都管她叫文阿姨。这人不怎么喜欢说话,我对她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文阿姨也是一个人,没有拿任何东西,直接就出了门。同样看不出有什么犯罪嫌疑。 在那以后,视频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止状态。五点四十二分,戴月伶从外面回来了,从进单元楼的动作就能看出她此时的慌张和动摇,在门厅里还差点摔了一跤。 “怎么回事,我一直没有看到孩子下楼啊?”显示屏前的戴月伶站起身,环视其他观众,“你们看到了吗?” 赵金川直摇头,李建军别开了视线。 “别急,继续看一会。”杨森劝说道,“说不定在你回家后又发生了什么。” 视频以八倍速继续播放了下去,杨森越看越觉得奇怪。很快,监控视频的回放结束了,因为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和现在的时间同步了。他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 其他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多,困惑夹杂着惊异。八只眼睛同时紧盯着,不可能有疏漏的,可失踪的孩子始终没在监控视频里出现过。 第5章 徐安宁 2022年12月16日 6:00 天还没亮,徐安宁就被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了。 丈夫姜越超蹑手蹑脚地跳下床,套上背心短裤。没开灯,在洗手间抹了一把脸,从柜子里翻出钓鱼用具包,扛在肩上就想悄悄溜出门。 徐安宁早把他的行动看在眼里,提前坐在餐桌边没声没息地等着。姜越超前脚刚踏入客厅,她就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姜越超猝不及防,短嚎一声,跳脚抱怨起来,“想吓死我啊?” “小点声,佳宝还在睡觉呢。” “还不是被你吓的!” “我倒是还被你吓着了。一大早就鬼鬼祟祟的,洗漱的声音都遮遮掩掩。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姜越超望向地砖,表情有些畏缩,“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难得不加班的周末,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你也知道是难得的周末啊。”徐安宁讥讽道,“等会儿佳宝起床了,我得给他烧菜做饭,辅导功课。还有堆了一个礼拜的家务活要忙。你倒好,就只想着一个人溜出去钓鱼。” 被戳中了软肋,姜越超的态度当即软化下来。他赔着笑脸夸赞徐安宁持家有方,话锋一转,又大倒苦水。说最近单位里人手紧张,让他临时顶班了不知道多少次,搞得他身心俱疲。他都一个多月没钓过鱼了。人的精神总像弹簧一样紧绷着,迟早会出事的。总得抽空放空一天。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徐安宁也心软下来。她也知道丈夫这段时间确实忙得很,加班的频次也多。 “好吧。不过你去归去,中午早点回来。下午一点要是再不见人影,今天就别想进家门了。” “那哪行啊,你知道郊区的水库有多远吗?”姜越超有些急眼了,“开车单趟过去就要两小时。这点时间,就够我在水库就打个窝,一条鱼都来不及钓。” “那就别去了吧。”徐安宁真情实意地劝道,“你就忍一忍,下个月再给你放假,钓满两天休息日都没问题。可今天你必须得陪我一起去看房。” “看房,看什么房?” “给佳宝挑选小升初的学区房啊。” “我们住的不就是学区房?” 徐安宁对丈夫的认知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一家人目前居住的,是公公婆婆让出来的老房子。小学的学区还凑合,可初中的学区就谈不上是什么理想选择了。这一点丈夫想必一无所知。 “如果不换学区,你家儿子以后多半要就读三中的初中部。你知道那里的升学率是多少吗?40%都不到。要是连高中都读不上,佳宝以后能找什么工作,去送外卖吗?” “瞧你说的。”姜越超并未受到妻子焦虑情绪的感染,依旧乐观得很,“佳宝的成绩有那么差吗?初中不也可以择校吗,考好点就是了。” 徐安宁终于动了肝火,“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关注过孩子的学习成绩,转发给你的成绩单也从来没看过。佳宝在班上的成绩充其量只能算是中游,你还指望他去竞争掐尖子生录取的择校考试?” 姜越超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憋出了缺氧般的猪肝色。 趁此机会,徐安宁再度解释了一遍本市复杂的升学政策。姜超越抖腿抖得停不下来,终于忍耐不住,急于结束这段对话。 “佳宝才上四年级,买房的事缓缓再说吧,你非要搞那么急。” “初中学区房的政策,我都跟你说了几遍了?”徐安宁不耐烦地又解释了一遍,“要提前两年落户才算,今年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知道了,回头再商量吧。”姜越超背上渔具,快步溜出了门。徐安宁冲着楼道里喊了句,让他记得中午回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结果他直到傍晚才回来,约定好看房自然告吹了。徐安宁一开冰箱,炖肉的汤碗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五条死不瞑目的鲫鱼。她气得不打一处来,当晚直接一言不发,把姜越超踹出卧室去睡沙发。 丈夫是指望不上了,徐安宁只好一个人来回奔波看房。她早就做好了功课,在中介的陪同下一口气看了二十来套房,可始终没找到理想的房源。有的房子居住环境太差,属于标准的老破小;有的房子开价太离谱,远超她的预算;甚至还有占用学籍尚未释放的房子,被房主恶意挂在网上企图蒙混过关。 她想再多挑一挑。可中介两手一摊,表示目前就这么多房源,等过两天再说吧。可徐安宁等不起,孩子的升学问题没法拖延。 周一,她正心神不宁地上班,一通被标记成“房产推销”的骚扰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换作平时,她绝对不会接。 可眼下形式不同了。 电话是一家叫“良辰房产”的中介公司打来的,业务员不知道从哪搞到了徐安宁的信息,对她的购房需求一清二楚,张口就报出了一套完美符合需求的房源信息。徐安宁激动不已,很快与对方约定了看房时间。 到了周末,徐安宁兴致勃勃地赶到指定的地址,却被房产中介公司的寒酸模样吓到了。“良辰房产”的招牌临街,实际的店铺却藏在二楼。走上狭窄的楼梯,一股难闻的烟味扑鼻而来。徐安宁犹豫片刻,还是掀起了二楼的门帘。 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一个谢顶男子正盯着手机傻笑。见有人进屋,他连忙把烟头扔出窗外,站起身来收敛笑容,“有什么需要?” “电话里约好的。” 男子猛然一锤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要事情一般,手心顿时发红。 “我一直等你过来呢。” 男子满脸堆笑地拿出纸杯倒茶,自我介绍叫作葛洪军。趁徐安宁喝茶的工夫,葛洪军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自己的创业史:他在这一带深耕十来年了,小本生意,主打诚信交易,回头客很多。 说完,他又拐弯抹角地问起徐安宁要买什么样的房。 这不是完全记不得了嘛。徐安宁对男子的信用评级又下调了几分,但还是耐着性子把自己的需求又讲了一遍。 “这不是巧了嘛。”葛洪军咧嘴笑了起来,“我手头刚好有套二十九中的学区房。好学校,好房子,包你一看就满意。”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多少出乎徐安宁的意料。她提出能不能直接去实地看房,葛洪军爽快地答应了。 到达了目的地,徐安宁顿时眼前一亮。小区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出入口是一栋古色古香的门楼,刻着“东方豪庭”的金字匾额高悬正中。行车通道宽广到能同时驶入三辆路虎,门卫室前有专人站岗。 “怎么样,感觉不错吧?”葛洪军咧嘴笑道。 徐安宁老实地点头承认,“我看过不少二十九中的学区房,尽是些十年以上房龄的居民楼。没想到这一带还有这么高端的社区。” “那当然,一般中介手里哪有这么好的房源。” 葛洪军走向大门,站岗的保安挑了挑眉毛,“外卖?” “不是。”葛洪军亮了亮手里的系在门卡上的钥匙,“带客户看房。” “哦,是你,还没放弃啊。”保安说道。 葛洪军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这话说的,带人看房就是我的工作。” 两人走进小区。徐安宁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入户景观吸引住了,眼前是一个拼花瓷砖的拱柱式喷泉,装饰着仿效圆明园的十二兽首。道路两旁宛若花园,花草繁茂,树种丰富,银杏、柳树、松柏,造型一看就是精心修剪过的。 “配套环境不错啊。”徐安宁感叹。 “你还没看到小区里的湖呢。” “小区里还有湖?” “是啊,小区的东边和市民公园是相连的。当年规划的时候,把一小块湖区划进小区景观带了。” 徐安宁有些说不出话来,就算是一小片湖,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也算得上奢侈了。 葛洪军对着她的脸笑了笑,“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徐安宁有些惊异,自从考上大学,她一直有意识地剔除着自己的家乡口音,应该早就听不出来了。 “嘿,我瞎猜的。如果是本地人的话,应该多多少少听说过‘东方豪庭’的名气吧。十多年前,这里刚刚建成,可是全市楼盘的标杆呢,房价也是天花板。虽说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有些设计理念有些落伍,像是没有设计人车分流啦,没有无障碍通道啦,但总体也不是普通居民区能碰瓷的。” 葛洪军领她穿过花园,到达楼栋的门口。门前有一排地上车库。 “小区里就没几栋楼,容积率直逼别墅。每家都有独立的地上车库,不过是另算钱的。”葛洪军一边吹嘘,一边刷卡打开楼栋的门,“看看吧。” 由于有了花园的铺垫,装修精美的门厅已经不让徐安宁那么吃惊了。相反,她还从墙砖细微的龟裂中感受到了岁月的痕迹。就算当年投入再多,维护得再用心也逃不过时间的摧残。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中介想让她看什么。 “一层只有一户?” “没错。这在当年全市可是独一无二的。” 如今倒没有那么少见,不过倒也算高级住宅的配置了。徐安宁在心中思量,一层一户,就不用担心房子的采光问题了,私密性和舒适性也有保证。 “房子在四楼。” 葛洪军领她进了电梯,按下四楼的按钮。电梯里少见的没有加装广告屏幕。这里毕竟是十几年的老小区了,说不定当年的设计结构就不支持在电梯里加装电路。而且这里每栋的住户太少,很难收回广告投入的成本。 电梯平稳到达四楼。实际走进401房间后,室内的条件也没让徐安宁失望。欧式装修,奔着奢华风去的,十年前最流行的风格。以当下的眼光看来未免有点“土豪”了,也有一定的老化痕迹。但能看出当年的房主在装修上花了不少心思,投入了不少钱。 她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匆匆换上鞋套就往屋里走。但没走出几步,她困惑起来,大客厅,房间也多,面积怎么也得有一百五十平方以上了。 “这里面积多少啊?” “一百八十三平方米。” 中介的话把徐安宁拉回了现实,她惊讶得瞪圆了眼睛,“那总价不得远远超出我的预算了?” “可我还没报单价呢。”葛洪军笑了笑,贴近徐安宁的耳边报了一个数字。 “四万?”徐安宁觉得十分难以置信,她很清楚这一带的房价。这房子的硬件条件如此优越,房价竟然比均价低个一万左右。 “你没骗我吧。这里到底属不属于二十九中的学区?” “怎么会呢。你都说了要买学区房,我肯定得挑满足条件的房产推荐啊。” “可这价格……” “其实呢,是房东自身的情况比较特殊。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做生意的居多。生意人嘛,难免会遇上资金紧张,急需用钱的时候。急着脱手,可不就得大降价?” 徐安宁依旧难以置信。 “这种价格,这种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见她陷入了沉默,中介又开始了劝说,“主要是因为这个小区房源太少,过去十来年基本没有过二手买卖成交。没有成交价,就没有对比,这才让这么明显的捡漏机会没人发现。” “哦?”这一击算是命中了徐安宁的痛点。遇上买房这么个堵上全部身家的大买卖,谁不想捡漏买在最低点呢? 现在问题只剩下一个。这套房子的面积太大,导致总价超预算了。 仔细一想,如果能顺利卖掉老房子,三成的首付就不是个问题了。 可月供太高了。粗略一算,徐安宁和丈夫每月的工资大部分都得填进房贷。不过丈夫就快升职了,自己年底也要调薪,到时候就有余钱了。何况还有两方的老人可以帮忙贴补,他们的养老金都不少。孩子读初中就三年,到时候转手卖掉房子,不但不会有任何损失,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大的。 思量成熟后,徐安宁故意装出犹豫不决的模样,“房价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都压这么低了,我这边很难向卖家开口哎。”中介男子嘴上说得为难,脸上却没流露太多为难的意思。徐安宁知道还价十有八九有戏。 第6章 徐安宁 买房的流程进展很顺利。 价格还下来了,合同也签了。23年的二月,银行的贷款审批完了。徐安宁拿到了房门钥匙,带着姜佳宝搬进了东方豪庭小区。 进门后,她觉得有些恍惚。几个月来,徐安宁一直期待着这一天。有生以来,她还从未住过这么宽敞,环境这么好的房子。 可她怎么也预料不到,自己是以单亲妈妈的身份住进来的。 徐安宁与丈夫姜越超已经分居两个月了,虽然还没离婚,但距离变成事实也只差一纸官方文件而已。 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姜越超的出轨。他们的不正当关系持续了快一年半,而徐安宁两个月前才发现。 姜越超看上去不像是会出轨的男人。这话倒不是夸耀他的人格品质值得信任,而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他家境一般,长相算是周正,可说起话来笨嘴拙舌。本人似乎也有着这方面的自觉性,几乎很少与人聊天,更别说有什么异性缘了。 人总是会变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自从两年前,在公司里升上了管理岗位后开始的吧。姜越超不在家过夜的次数增多起来。虽然本人解释是要加班或应酬,但相较于原来的情况太频繁了。与一般女人相比,徐安宁在感情方面不算敏感,但也开始怀疑起来。事情再一次发生时,她假装客户给丈夫的单位打了个电话,结果得知丈夫当天并没有公务安排。 第二天凌晨,她严厉责问了晚归的丈夫。但是姜越超只是一味否定,把责任归咎于接电话的同事,让事情变得更加可疑。 一次晚上在家吃饭,姜越超接到了一通来电,撇下筷子聊了几句工作的事就挂了。徐安宁注意到手机上没有显示来电人的名字,只有一串陌生号码。吃完饭照例由她刷碗,姜越超去阳台点了一支烟,却始终没放进嘴里深吸。 徐安宁做了一个至今仍后悔不已的决定。她猜到丈夫接下来可能要回拨那通电话,于是让儿子假装玩积木,实则靠近阳台偷听电话内容。姜佳宝不理解这一举动的含义,以为只是母亲发起的一个小游戏,兴高采烈地执行了起来。 丈夫抽完烟,说单位有急事,换好衣服出门了。徐安宁没说什么,只是在丈夫走后向姜佳宝询问情况,得知姜越超确实低声打了一通电话。 “打给谁的?” “听不清。” “那说了什么?” “好像是要在哪见面。” 徐安宁陷入了轻微的混乱,她反复诘问,试图让儿子回忆起通话的内容。姜佳宝被母亲的表情吓到了,说话都断断续续起来。徐安宁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地址。 那是姜越超单位旁边的地铁站。徐安宁匆匆披上大衣,打车赶了过去。夜里进出站的人不多,她竖起衣领遮脸,检查了所有出站口,终于在三号口看到了一个独自等待的女人。很快,坐地铁的姜越超也到了。 接下来目睹的情景徐安宁一直想忘掉,却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她很惊讶当时是怎么在目睹两人的亲密举止后还能保持冷静的。总之,她只是走上前,压抑住情绪说了几句责备的话,那女人就匆匆离开了。姜越超也乖乖跟她回家了。地铁口甚至无人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一场捉奸的戏码。 回家后她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了,姜越超觉得道歉就可以作罢的嘴脸让人觉得恶心。那天晚上两人在客厅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徐安宁就带着孩子出门住旅馆了。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她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姜佳宝身上发生的变化。 从那天起,姜佳宝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徐安宁被痛苦的情绪纠缠着,并未太留心。直到学校的班主任打电话过来,她才意识到儿子说不出话了。 父母激烈吵架的那天晚上,姜佳宝始终在一旁听着。徐安宁回卧室躲避争端后,姜越超大半夜开始喝酒,终于失去理性,早上爬到孩子的床边说道: “是你告密的吧,跟你妈一个德行。” 得知这一事实后,徐安宁正式在外租房住了,每天忙于带孩子去医院看病。然而常规的耳鼻喉检查都没有发现问题。最后还是朋友介绍了一位市医院的心理科医生。 “是心理性的失语症吧,应该早点带来看的。”那位医生斥责徐安宁。 “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不好确定,可能与过度紧张,焦虑或抑郁有关,你们做父母的应该心里有数才对吧。” 徐安宁简单叙述了她与丈夫之间的矛盾,医生点点头,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孩子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认为父母的争端是自己的责任,潜意识地不想再说话了——这是徐安宁从医生话里推敲出的潜台词。 那一刻,她终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搬入新家的第一个周五,徐安宁请假早退了。她想好好做一顿晚饭,安抚孩子不安定的情绪。早上出门前,她把去过血的排骨套上保鲜膜,放在冰箱冷藏室里腌制了。今晚的主菜是姜佳宝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回到家,徐安宁并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学校放学是两小时前的事了。应该是自个出门玩耍了吧,有时是会发生这种情况。她本想先把排骨炖上,但到底还是不放心,决定先确定好孩子在哪儿。 新家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但徐安宁还是很担心通学路上的安全问题。她恳请学校的班主任对孩子多关注些,并要求姜佳宝出校门就直接回家,不要在路上乱晃。如果想透透气,可以在小区里转转。姜佳宝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徐安宁相信他肯定在小区里。 小区的景观湖是姜佳宝常去的地方。徐安宁来到湖边,果然看到了孩子的身影。不过她有些意外,孩子的身边还有一位不认识老妇人。两人并排坐在湖岸边,似乎在聊些什么。 是附近的邻居吗?徐安宁走上前去,叫了声孩子的名字。姜佳宝听到母亲的声音,起身想跑过来,却被老妇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放手!”徐安宁本能地冲了过去,在距离两人两米开外停住了脚步。她看出老妇人一脸的警惕戒备,连眼角的皱纹都在微微颤抖。 姜佳宝明显被吓到了。 “你想做什么?”老妇人竟反过来质问徐安宁。近距离一看,她已经相当老了,一头枯发白得很纯粹,但手劲一点也不小,像是一道铁箍似的。姜佳宝尝试挣扎了几次,却始终无法动弹。 “没什么。”由于担心老妇人的指甲划伤孩子,徐安宁放缓说话的语气,企图缓和气氛,“家里的饭烧好了,我想带孩子回去吃饭。” “他是我的孩子。”老妇人说道,示威似的把另一只手按在姜佳宝的肩膀上。 简直是胡言乱语。 从情感上来说,徐安宁很想立刻扑上去动手。但她担心那样会伤到姜佳宝。无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都会。孩子还没从父母离婚的打击中走出来,不能让他受到更多惊吓了。 “阿姨,你认错人了吧。”结果她只能柔声相劝,“他是我孩子,叫姜佳宝。佳宝,妈妈说得没错吧?” 姜佳宝没有说话。患有失语症的他当然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点头。这样的举动似乎更加刺激了老妇人,她把孩子护在身后,从喉咙里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也想抢走我的孩子吗?” “你的孩子找不到了?是走丢了吗?”徐安宁放慢脚步缓缓靠近,“没关系的,小区里有保安管着,孩子丢不了的。我帮你报警吧,你的孩子多大,有什么特征吗?” 老妇人被这一番话说愣住了,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鸡爪一般干枯的手也松开了。 徐安宁趁机冲上去,一把拉过自己的孩子。姜佳宝扑入母亲的怀中,两人迅速离开。老妇人没有追上来,仍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是他,那又是谁?”她低语着。 第7章 徐安宁 回到家,徐安宁反锁上门,心脏怦怦狂跳不息。姜佳宝比她更快镇定下来,凑到客厅的窗户边,向湖边望去。远远可以望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老妇人似乎仍在湖边。 “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徐安宁问。 姜佳宝摇摇头。 “妈妈不是说过,不要随意和陌生人说话吗?”徐安宁训斥道。 姜佳宝噘起嘴。徐安宁很清楚,那是他不服气,想要辩驳什么的表情。 “你知道今天有多危险吗!” 徐安宁忍不住训斥了几句。姜佳宝低头不说话了,眼眶也湿润了。她有些于心不忍,但今天的事太危险了,必须让孩子接受教训才行。 徐安宁看了眼窗外,湖边仍有人影徘徊。她感到更加不安了,叮嘱了好几遍让孩子不要出门后,她一路去了小区的门卫室。 门卫室里的保安李建军正在听广播,被气势汹汹冲进来的徐安宁吓了一跳。 “怎么了?” “有个疯子!有个疯子跑进小区里了,你们不管管吗?” 李建军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制服外套,“什么疯子,在哪里?” “就在湖边,一个年纪很大的疯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小区不是有门禁吗,她是怎么进来的。” “哦,你说是个老太太啊。”李建军套上保安服外套的动作慢了下来,“是不是穿红上衣,黑裤子的?” “对,对,就是那人。”徐安宁忽然反应了过来,“你知道她是谁?” “知道的。”李建军穿好保安服,又坐回了椅子上,“那位也是业主。” “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位老太太也住这呗。她叫文琳丽,最近几年好像精神出了问题,说话神神叨叨的,叫她也不会理睬。不过主动招惹其他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可她就那么做了啊,抓住我家的小孩不放。”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啊。总不能禁止人家业主在小区里遛弯吧。”李建军挠挠后脑勺,“对了,你是3栋401的吧。我记得那位就住你家楼下,要不你和她家人谈谈?” 之后无论徐安宁怎么说,保安总用“我们也没办法”这句话来搪塞。 简直岂有此理。徐安宁再度回家,对着镜子束好散乱的头发,从手提包的夹层里取出从未用过的防狼喷雾塞入牛仔裤口袋。姜佳宝表情担心地望着母亲,她挤出一丝开朗的笑容。 “再等几分钟,妈妈很快回来烧饭。” 三楼的门厅布局和其他层一模一样。不过门厅里什么杂物也没放,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住户生活的痕迹。门上连门铃也没安装。 不会是那个保安搞错了吧。徐安宁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了。 “哪位?”一个年轻女孩从门后探出头,看年纪大概还是中学生。 “唔。”本想用气势压倒对方,但面对意外的对象,徐安宁只得压低声音,“我是楼上的住户,你的父母在家吗?” “嗯,那个,实在对不起,不好意思。”女孩慌张得连连道歉,反倒让徐安宁不知所措起来。 她连连摇手让女孩不要那么慌张。又聊了好几句才知道女孩名叫李思汝,是一名高中生。刚才放学回家时,已经从门口保安那儿听说事情的全过程了。 “对不起,平常奶奶出门时,家里人一定会陪着一起的。今天没注意到,她自己出门了,刚才我已经把她接回家了。”李思汝说道。 徐安宁的火气降了下来,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她……你家老人抓住我的孩子不放。” 李思汝又连声道歉,解释自家的祖母一般不会那样做。 “一定是认错人了,医生说奶奶的脑子出了问题。” 徐安宁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就是说,神经系统的毛病?” “不是的,只是记忆功能出了问题,是阿尔茨海默病。”李思汝连忙解释,“就是通称的老年痴呆症。奶奶的记忆力变得很差,经常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不过意识还算清醒,言语沟通也没大问题。” “可她把我家孩子当成自己的了。” “嗯,她搞错了。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这样,对近来的事记不清楚,过去很久远的事反而想起来了。奶奶好像把几十年前的事当成了现在的事,最近常常认不出父亲是谁,觉得自己的孩子应该才七八岁,想要出门去找。”瞥见徐安宁复杂的表情,李思汝匆忙补上一句,“我们一定努力向她解释清楚。” 见她窘迫的样子,徐安宁也不忍心再指责些什么。只得叮嘱李思汝转告父母,多留心家里的老人。 回到家,姜佳宝像是早已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指手画脚地向母亲表示肚子很饿。徐安宁叹了口气,立刻投身厨房做菜。 一小时,锅里的排骨快熟了,而姜佳宝也早已把柜子里的薯片都吃光了。徐安宁一边品尝咸淡,一边担心孩子是不是吃不下饭了。 此时门铃响了。徐安宁拿着勺子打开门,看到楼下的女孩李思汝站在门口,戴着厨房用的隔热手套,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 “家里的鸡汤煮多了,我妈让我带一些过来。” 徐安宁表示了感谢,但想婉拒鸡汤。可李思汝也表现了超乎想象的执拗,说是母亲要求的,执意让徐安宁收下。 说话间,姜佳宝从徐安宁的背后探出头来,望了李思汝一眼。 “你好啊。”李思汝友善地向他打招呼。姜佳宝似乎吓了一跳,又缩回母亲身后逃走了。 “这孩子对附近还不太熟,有些怕生。”徐安宁笑了笑。 “你们刚搬来吗?” “有两周了吧。” 李思汝微微侧头,犹豫了一下,“为什么想要搬到这里住呢?” 奇怪的问题,徐安宁心想。 “主要是为了学区吧,这孩子就快上初中了。” “就是说,房子已经买下来了?” “算是吧,当然没有全款就是了。” 李思汝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你们也不容易呢。” “这话什么意思?”徐安宁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些许担忧的表情。 “没什么……我是说,一个人带孩子生活,肯定会不容易吧。” 说完,李思汝强行留下那锅鸡汤,匆匆离开了。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单身带孩子的状况呢?徐安宁有些困惑,随即意识到应该是门口的保安传播的消息。那帮多嘴的家伙! 鸡汤该怎么处理呢?徐安宁有些犯难。揭开锅盖,一锅黄灿灿的鸡汤香气扑鼻。引得姜佳宝凑了过来,踮着脚望向锅里。 “别碰。”徐安宁拍开儿子伸向鸡腿的手,“别随便吃外面的东西,饭马上就好了。” 姜佳宝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徐安宁没理睬他。 吃完饭,徐安宁开始收拾餐具,顺便把一锅鸡汤都倒进了透明的食品袋里,扎好口子。为了防止扔垃圾的时候被邻居看到,她又套上了一层黑色的垃圾袋遮掩。接着她洗干净砂锅,打算明天送去楼下,再夸赞两句“汤很好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有些对不起邻居的好意,但她不敢让孩子吃来源不明的食材。 碗刷到一半,徐安宁突然意识到姜佳宝正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目睹父母吵架分居后,年幼的姜佳宝失去的不止是语言的能力,对世界的热情也变淡了。 徐安宁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姜佳宝抬起头来,捋顺了被母亲弄湿的头发,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来画画吧。”徐安宁说。 医生说过,绘画是一种有效的疗愈康复方式。一方面可以宣泄情感、缓解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帮助家长了解孩子内心真实的想法。姜佳宝原本就是个喜欢涂鸦的孩子,几乎看到什么都想画下来。虽然画技水平一般,但胜在数量多,主题丰富。幼儿园时代,老师还夸赞过他的画作很有想象力,特意把作品挂在长廊上展示过。 不过,受父母离婚风波的影响,姜佳宝连绘画的兴趣也淡了。徐安宁只好以布置作业的形式,要求他每天都去碰碰画笔。 虽说是作业,但孩子目前还处于身心恢复阶段。徐安宁并没有强制他每天一定要画出什么,只是耐心地帮孩子准备好画笔,摊开纸张。 姜佳宝坐在桌前,咬着画笔的尾部,面对着空白的纸张发呆。徐安宁把笔从他嘴里拽了出来。 “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画新的画了,没什么想画的东西吗?” 没有回答。 “画动物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动物园的大象吗?” 姜佳宝指指墙上挂的画。那里已经有一幅大象的绘画了。徐安宁这才想起很久没带孩子去动物园了。这段时间她太忙了,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还要应付前夫的纠缠。 “画画新家怎么样,我们不是才搬来吗?” 姜佳宝依然一脸苦恼的表情,好半天才动笔。 洗完碗,徐安宁回到孩子的身边,发现绘画已经完成了。像以往一样,画里有浓重笔色涂抹出的蓝天,也有椭圆形的金色太阳,自带线条状的红色光晕。 画面的中心是一栋五层的洋楼。与现实不同,洋楼的楼顶是一个漂亮的宝蓝色弧顶。以姜佳宝的身高,从各个角度都看不到楼顶,这应该是他想象出来的。楼的旁边有一个小湖泊,湖里飘着莲花。这就是孩子心目中的新家吧。虽然不知道心理医生们会怎么看待这幅画里折射出的内心状态,徐安宁自己是相当满意的。 画上的湖边有两个简笔画的小人,左边那个一看就是姜佳宝自己。与以往的画作一样,他给自己画了夸张的长耳朵。姜佳宝的耳朵有点尖,姜越超曾开玩笑说那是精灵的耳朵,并给他看了手机里的指环王剧照。姜佳宝信以为真,总喜欢把自己的耳朵画成那样。 右边的小人却是一个谜。徐安宁本以为画的是自己,但随即觉得不像。自己在姜佳宝画中的形象总是长发飘飘的,而且比姜佳宝高很多。画中的小人则比姜佳宝的形象还要矮,明显是个小女孩。仔细看,她扎着双股麻花辫,身穿鲜红色的连衣裙,怀里抱着一团棕色的人形物什,看不出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徐安宁猜测那是个玩偶。 女孩简笔勾勒的嘴唇显出明显的笑意。 “站你右边的是谁啊?”徐安宁忍不住问。随即察觉到自己问的方法不对,姜佳宝露出不知该怎么表达的神情。 应该用选择性疑问句,慢慢缩小范围才对。 “是你认识的人?” 点头。 “妈妈认识吗?” 摇头。 那会是谁啊。开家长会的时候,徐安宁见过姜佳宝的同班同学。没有哪个女孩子会打扮得这么土气。尤其是那条红裙子,简直是一二十年前的流行风潮。 徐安宁想了想,灵机一动,“是不是搬来后认识的新朋友啊。” 迟疑,随后坚定地点头。 应该是小区里其他业主的孩子吧,徐安宁得出结论,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样就太好了,能结识年纪相近的孩子,姜佳宝的心态应该也能更好地恢复。 她在客厅的墙上拉了一条绳索,把画作挂了上去。图画里,两个孩子肩并肩站在湖边,由一道线条概括出的小嘴弯曲弧度一致,笑得十分开心。 第8章 李浩宇 2006年6月11日 19:10 仓皇逃回住处,李浩宇思前想后,觉得摆在面前的只剩两个选项了:投案自首或是远走高飞。 明知自己的犯罪行为被摄像头全拍下来了,李浩宇仍无法下定自首的决心。刑罚具体该怎么判,什么情况下会被判死刑,这些问题他早研究过了。上个月他从书店买了一本《刑法典》,圈重点看完后烧掉了。但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自首能多大程度上减刑,这一点他没有事先研究,完全没有概念。 他取出手机,上网搜索了半天,看了不少广告和抖机灵的小故事,始终没一个准确的答案。随即他意识到这样做太危险了,如果警察查询手机数据,就会对他的所作所为一目了然,连审问环节都可以省略了。李浩宇连忙删除了手机的浏览器记录,想想不放心,又把浏览器卸载了。 如此折腾了半天,他的心态彻底崩溃了。 还是逃吧。 零点前赶到火车站,应该还能买到夜班车票。逃亡到云南、西藏等偏远地区,打打零工混个日子,十几年后能躲过风头,洗白身份也说不定。但他又害怕自己此时已登上通缉令。在火车站一露脸,早已收到通知的工作人员就会暗中报警。等他一踏入车厢,等候多时的警察一拥而上,当场把他按倒在地板上。 不对,哪有那么快?接警需要时间,看监控也需要时间。作案的全过程,他都戴着口罩掩饰身份,也尽量避免了与其他人产生接触。警方没法快速查出自己的身份,除非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自己工作的快递分包点。 如今想来,为了应对警方的后期排查而实际去登记了快递员身份,实在是个馊主意。可谁料到小区里竟有摄像头呢。 算计了半天,李浩宇最终得出结论。警方锁定自己藏身处的用时,快则八九小时,慢则一天以上。要跑就必须当机立断,最好选择非法运营的长途大巴车。 他当即着手收拾行李。行李箱不能用,万一路上遇上抽检就麻烦大了,目标过于明显,不好逃跑。作案时用过的登山包显然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会给警方提供现成的线索。好在家里还有一个皮革挎包,可空间太小,装不下多少东西。家里的绝大部分家当都得舍弃掉了,只能带些方便变现的贵重财物。 出门前,李浩宇迟疑了片刻。这么一逃亡,再回到家乡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甚至这辈子也回不来了。要不要再去见父母一面,道个别呢? 还是算了吧。一想到父亲那副可憎的嘴脸,他就没了道别的心思。至于母亲,她在李浩宇刚记事时就离家出走了,二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前两年虽然机缘巧合联系上了,但李浩宇从她身上几乎感受不到母子亲情的残存。还是不要再见面给各自添堵了。 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李浩宇的手机响了,是女朋友王雅君打来的。 真会挑时候。李浩宇一脚踢开路边的空饮料罐,强忍着烦躁情绪接听了。 “你在哪,方便见一面吗?”王雅君的声音很是焦急。 “这么晚了,改天再说吧。” “有要紧事找你。”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今晚啊?” 王雅君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明理由,只是一味反复重申见面的要求。 “我真没空。”李浩宇绞尽脑汁思考着逃跑路线的规划方案,根本没空顾及其他。 与往日和气的态度不同,王雅君不肯退让半步,坚持要今晚见面。李浩宇终于忍耐不住,咒骂一声挂断电话。王雅君随即再度打了过来,他索性关机了事。 为什么执意要见面呢,这女孩未免也太黏人了。虽说是女朋友,但两人也才交往了短短三个月而已。李浩宇常常不太能理解王雅君的想法。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多半与自己臭味相投,谁也没考虑过长久的打算。而王雅君不是这一个类型的。 初中毕业后,李浩宇读了职业学校,从此再没正经学习过,终日与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他的外貌硬件条件不错,185的个头,脸庞光滑俊秀,眼神清澈,一笑起来很是温暖。唯独鼻梁挺拔,有股深邃的成熟男性味道。自染着黄头发,由着野性胡作非为,招惹过好几次警察的职高时代算起,李浩宇的身边一直没缺过女人。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露水情缘。他也从没当回事。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正经人,也无法给予异性对象平稳的关系,更谈不上有什么未来。在交往中,他从不掩饰这一点,最后凑上来的也是和他想法相似的。大家各取所需,彼此互不干涉,隔段时间就散伙儿。 与王雅君的交往,纯属一场意外。 李浩宇是在酒吧遇上王雅君的,那时她单身一人,喝得意识蒙眬。有两个上班族模样的人想趁机骚扰她,被李浩宇赶走了。那是他先看上的猎物。 王雅君感谢了他的帮助。李浩宇趁机点了一杯酒坐在她身边聊了起来。两人相谈甚欢,或是说,王雅君觉得相谈甚欢。其实李浩宇压根听懂她在说什么。王雅君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意识清醒,但前后的关联性全是一团乱麻。刚开始他还试图从王雅君的话中解析出共同话题,但很快就作罢了。只是间断性的,根据她话里的情绪走向象征性的应和几声。 当晚李浩宇送她回家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发生。但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之后两人时不时地在酒吧见面。两个星期后,夜里的雨下得很大,李浩宇顺势在酒店开了房,王雅君并未拒绝。 这样的流程,李浩宇并不陌生。但这次稍微有些特殊,进入身体的时候,王雅君痛到哭了出来。李浩宇很吃惊,问是不是初次,她点了点头。 王雅君去洗澡的时候,李浩宇盯着床单上的殷红色,点了一支烟,心知麻烦大了。 事实也如他所料。王雅君是个意外保守的女孩。她独自在酒吧喝到烂醉的原因是前一天刚和男朋友分手,之后再去酒吧也只是为了见李浩宇而已。隔天起,王雅君开始以他的正牌女友自居,认真经营起这段感情。一有空就想和他黏在一起。一天不见就啰啰嗦嗦问个没完,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见谁了。甚至还要检查手机。 李浩宇当然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他手机里暧昧的异性联系人多到要标注日期编号才能分清谁是谁。他也没打算认真地遮掩。经过几次吵架风波,王雅君终于痛苦地认清了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但单纯的她仍没有放弃,她认为李浩宇的表现是因为糟糕的家庭成长环境导致的(李浩宇常用这一套说辞博取异性的同情分,虽说是事实没错),以至于在感情上严重缺乏安全感。需要用爱帮助他扭转心态。 然而这几乎不可能。李浩宇很清楚自己是一个烂人,从没有改过的意思。从记事起他就是这么活着的。就像用了多年的手机号码,早就搞不清到底绑定了多少账号,一旦更换得舍弃太多东西。 之所以三个月还没提分手,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李浩宇犯过太多错误,而王雅君都原谅了他,想发作也没个由头。 不过,眼下正是个好时机。横竖他要逃往远方,隐踪匿迹,刚好一了百了。这对王雅君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是个好女人,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大好人生。 到了长途汽车东站的大门口,李浩宇找了一辆私下拉客的黑大巴车。刚一发车,他就改变了主意,拍打着车门对司机喊道:“下车,我要下车。” 深夜,李浩宇在一家24小时快餐店见到了王雅君。 两人隔着餐桌相对而坐,餐厅没有其他顾客,柜台前只有一个服务生不断地打着哈欠。 “为什么背着包?”王雅君问。 “出差,去外地考察项目。” 李浩宇下意识地撒谎了,随后才想起大可说实话了事。本来就是来提分手的。一声不响地离开,对涉世未深的王雅君未免伤害太大了。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打算捏造一段出轨的小故事,把分手的责任归结于自己是渣男这条理由上。这么做短期伤害虽大,但不至于造成长期的心理创伤。等时间久了,心上的刀口结疤了,对方只会记得曾错爱过一个渣男而已,不会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这么急,夜里就出发?” 脑子里想着编好的话,到了嘴边却顺溜地变成了继续圆谎,“外地有个项目要接洽,大客户,得亲自去一趟才行。” 王雅君没有多问,也没有怀疑,只关心他要去多久。毕竟她又没核实过李浩宇的真实职业,只记得初次见面时听闻的那一套谎话——他是一家健康科技公司的合伙人,处在创业期,未来不可估量。 “成了就是几百万的项目,得好好调研清楚细节才行。估计得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这样啊。”王雅君的表情顿时黯淡无光。 李浩宇的心脏被揪住了。 一想到要提分手,王雅君平时点点滴滴的好处就浮现了上来。虽说算不上是令人屏息的美女,但也相当可爱。休息日给做好吃的,过生日给买礼物,满足各种奇葩的借钱理由。却从没要求过什么回报。 他不得不在桌面下暗暗握紧拳头。醒醒吧,自己又不是真的白马王子。没钱,没事业,还深陷犯罪的泥潭,随时有被捕的可能性。除了痛苦的回忆,他给不了这个女孩任何东西。 “今天过来我有话要说,挺重要一事。”他一咬牙,还是说出了口。 “其实我也有话要说。”王雅君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李浩宇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情绪,改变了主意。 “还是你先说吧。” “我怀孕了。”王雅君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 面对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李浩宇找不出任何可以回应的词汇。 “你被吓到了?”王雅君问。 “当然没有,只是太突然了……”李浩宇努力地动员脑细胞进行回想,上一次与王雅君一起过夜应该是在半个月前,“明明一直做好了安全措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王雅君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低下头,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杯里即将有代表着神谕的气泡浮现出来,她正随时准备解读含义。 “先是用试纸查了,觉得是不是搞错了。又去医院挂了号,结果还是一样的。我问医生为什么,他说偶尔也有这种情况,安全措施的概率不是100%的。” “什么混账理由!那家伙是哪个医院的,说话这么不负责任?”李浩宇怒上心头,与王雅君在一起时,他比以往更加注意安全问题,“难道不是优先考虑别的原因吗?” 王雅君的眼波瞬时冻住了,“你觉得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李浩宇一愣,“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往下再也找不出词儿来。纵使坐在这里思考上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儿来。 “对了,你刚才说有重要的事,是指什么?”王雅君打破沉默。 “没什么,我搞错了。”李浩宇笑了,努力不透出苦涩的笑。 第9章 杨森 2006年6月11日 19:40 在门卫室里看完监控视频,杨森意识到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儿童走失案。他担心一个人处理不过来,立刻打电话向局里寻求增援。 半个多小时后,他的师父梁平带着所里的同事,女警徐红蕾赶赴现场。此时杨森又出入检查了一遍三号楼,刚好与他们在楼下会合。 在电话里,梁平已经掌握了大致的案情,他抬头望了一眼楼栋,“你都找过一遍了?” 杨森点点头。 “楼道里有没有堆积的杂物,可以藏人的?” “没有,很干净。” 梁平回忆起早年间在居民楼围堵涉毒人员的经验。有一个嫌疑人吸毒多年,瘦弱得只剩皮包骨头,竟能把自身塞入电路鳞次栉比,比一般家庭冰箱冷藏室还拥挤的弱电箱里。 “通风管道和电箱呢?” “通风管道有铁盖子封着,上锁的,没有撬动的痕迹。两个电箱都用手电筒照着检查过内部了。”杨森回答。 “天台呢,锁了没,从顶楼能不能上去?” “这栋楼就没有天台。楼顶的一部分是五楼住户的阳光房,其余部分是铺瓦片的隔热层。” “不好办呐。”梁平收回眺望楼栋的视野,指示身边的女警,“小徐,你跟保安师傅再去查查监控,不光是三号楼的,小区里里外外的所有监控录像都仔细看一遍,留神可疑人员。” 徐红蕾随同李建军一离开,梁平压低声音,“报案人的家里去过了没,有没有报假警的嫌疑?” “大致看过了。家里翻得乱糟糟的,所有柜子都被抽出来了,不像能藏人的样子。那位母亲也情绪激动,不像是装出来的。” “唔,”梁平望着杨森,“你是怎么看这案子的?” 杨森紧张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轻轻咳嗽一声,“要我说,这栋楼的其他住户嫌疑很大,孩子多半就藏在某一层住户的家里。” 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这栋楼只有一个出口,想出去就逃不过摄像头。而楼栋的内部却在监控之外。利用楼梯间上下楼,可以把失踪的孩子带去除一楼以外的任意楼层。 “我也是这么想的。”梁平点头赞同,“你去其他住户的家里查过没?” “没有。”杨森犹豫了一下,“我怕打草惊蛇。闹出这么大动静,如果真是哪层的住户做的,肯定早察觉到我们警方介入了。但那人并没有暗暗放走孩子。也就是说,这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玩闹或小打小闹的纠纷。如果贸然上门找,我担心嫌疑人会想方设法地藏匿孩子,甚至会痛下毒手。” “有进步啊,看来当街抓人惹出麻烦后,你确实吸取教训了。”梁平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次有我陪你一起。摸排可是各项工作的基础,这都束手束脚的不敢干,还查什么案子?” 两人走进3号楼的门厅。 “从下往上查吧。” 梁平说着,伸手去按一楼的门铃,却被杨森拉住了。 “师父,这层可以先放过,节约时间。”杨森指向门厅里的摄像头,“监控就在他家门口,任何人进出都会被拍下来。” 梁平觉得这说法有道理,两人直接进了楼梯间。 利用爬楼的时间,杨森向梁平讲解了在四楼戴月伶家见识过的房屋结构。 梁平皱起眉头,“每家的房子都有近两百平?” “没错。” “不太妙啊。只能随机应变了。” 杨森明白梁平的意思,他们的手头没有搜查证件,顶多只能看一眼屋里的概况。这么大的房子,想藏一个小孩子有的是空间。 到了二楼,梁平叮嘱杨森:“别一心想着进屋找人,动作自然点。要是屋主人很抗拒就算了。留神观察对方的态度。” 杨森简单“嗯”了一声作答。 梁平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如果真有人敢藏匿孩子,他肯定不太聪明。明知有摄像头还敢犯案,估计根本没想过如何善后。我们陪他简单聊上几句,说不定就能看见狐狸尾巴从屁股缝里露出来了。” 二楼就是石康年老人的家。与下午报案时的穿着不同,石康年穿着松垮的汗衫短裤。开门一见到杨森,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找到我的狗了?” “不是,有其他事情……” 杨森说明了来意。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老人气得胡须都哆嗦起来。 “好啊,怀疑上我了。进来啊,随便查!” 杨森有点犹豫,梁平倒是不客气地套上鞋套,道声叨扰走进屋里。不过他也没当真搞什么搜查,只是在屋里大致转了一圈,随即回到客厅,陪老人唠起了家长里短。石康年气呼呼的,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仪,有问必答。 屋里的装修很简陋,家具看起来也很有年头了。说句难听的,与毛坯房的差别不算大,完全不像是高档小区里的一户。 鞋柜上放着一个拆开的快递包装,大小、颜色看起来很眼熟。 “这是不是今天刚收到的快递啊?”杨森问道。 “对,晚上回家,看到这东西就放在我门口。”石康年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监控里看到送快递的人了。” 如此说来,那个戴口罩的男子虽然可疑,但真是送快递的。 “老人家还会网购?真是厉害啊。”梁平接话道。 “什么网购,我从来不碰那些骗人玩意。”石康年从桌上拿起一盒包装很高档的保健品,“是一个搞什么健康养生的公司寄来的,我在他们那领过鸡蛋。” “要留心啊,这种公司也有不少骗钱的。”杨森忍不住劝道。 “我没在他们那花一分钱。东西都是他们非要寄过来的,免费试用的。说是对我的高血压和心脏疾病有好处。” “血压这方面问题大?” “嗨,老毛病了,退休前就不舒服……” 老年人都热衷于念叨自己的身体问题,石康年也不例外。趁梁平陪他聊得火热,杨森四处转了转,由于装修简单,很难找到视线死角,看不出房间里有什么可以藏人的空间。 送两人出门时,老人激动的情绪已然平息,甚至道了声“慢走”。 有空要向师父多学学说话的艺术,杨森暗想。 按下301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五十岁年纪的女人,杨森在监控视频里见过她,记得是这户人家的保姆文阿姨。 没等杨森开口,文阿姨抢先说道:“秦先生这两天不在家,有事请打他电话。” 梁平忙解释来意,告知楼里有孩童丢失,询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情况。 文阿姨想也没想,连连摇头,“没看到什么。” 她的话语带有浓重的方言腔调。每说完一句,梁平都要缓一缓才能捋清她的意思。 “你说的秦先生,是这家的户主吗?” “是的。” “那您怎么称呼?” “文琳丽,秦先生雇来的。” “今天你出过门吗?”杨森问道。 “下午出去过一趟。秦先生让我把他的车开出去洗了,他过两天要用。” “您还会开车?” “有驾照的。秦先生懒得开车,就我当司机。” “什么型号的车?” “外国车,车标是一面盾牌。” “难不成是保时捷?” “像是叫这个名字。” “价值不少钱吧。” “不知道。秦先生自己都很少开,平时一直停在车库里。” 梁平向屋内望了一眼,现代简约装修风格,低调中又流露着奢华范儿。地砖微有潮湿,像是刚刚拖过地。有一排不明显的脚印,多半是刚才文琳丽赶来开门时留下的。听不见屋里有其他动静。 “明白了,感谢配合。”梁平话锋一转,“还有件小事,方便借用一下这里的洗手间吗?我有鞋套,不会弄脏地面的。” 文琳丽的脸上没起丝毫波澜,“秦先生叮嘱过,不能带任何人进他家。” “不是让你带我进去,就借用一下厕所。” “上次有人在秦总不在的时候进门了。秦总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这位秦总很注重安全呢。” “秦总是有钱人。” “是啊,住这里的肯定是。”梁平应道。与文琳丽的对话总有一种顿挫,不通畅的感觉,就像面对堵塞的下水道一样。 杨森突然在一旁插话道:“对了,你们家那辆保时捷,车牌号尾数是四个八吧?” 文琳丽微微点头。 在梁平赶到现场以前,杨森向保安确认了案发时段的车辆进出记录,确实有一辆保时捷轿车在四点多出了小区。据保安李建军说,那是三号楼住户的车,几乎每天白天都要进出小区一趟。 “你不是说这辆车常年停在车库里不用吗?实际情况好像不这样啊。”杨森质问道。 文琳丽一下子变了表情,面部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面对杨森不停歇地追问,她彻底乱了阵脚,结结巴巴地道出实情。 作为进城务工人员,文琳丽最大的嗜好就是打麻将。但近期她的手气不佳,在常去的一家麻将档欠了不少钱。放债的有两三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她害怕人家催讨,只好假装有钱人哄骗他们安心。那辆保时捷是她偷偷开去麻将档充门面的。见她开着豪车来打牌,催债的自然也不会逼迫得太紧。 “求你们千万别告诉秦先生啊。要是丢了手头的工作,我也没活路了。” 梁平不置可否,只是重提了一遍进屋的请求。这次文琳丽没再执意阻拦。两人把301查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得暂时放弃,把注意力转移至其他楼层上。 四楼的房门紧闭。由于看监控的结果不如人意,戴月伶不听杨森的劝阻,去小区外围寻找孩子了。 “奇怪啊。”梁平望着房门,“小孩子丢了,一般早闹到全家出动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孩子母亲一个人在找?” “她和丈夫刚离婚,自己也不是本地人。”杨森解释道。 五楼就是顶楼了。爬到一半,梁平已气喘吁吁。他是因为伤病从刑警队退下来的,腰上打了钢板,平时很少运动。 “早知道坐电梯上来了。”梁平走不动了,抱住楼梯的栏杆抱怨道。 “不是师父你说要顺路查看楼道情况的。” “不说这个了,你先上去按门铃。” 门铃响起,开门的男子体格壮实,比杨森矮五厘米左右,身穿裁剪合体的中式立领衬衫,配灰苏格兰格纹外套,看面料似乎都是高档货。他的年纪不小了,脸上皱纹很深,皮肤相当黝黑,似乎没少经历风吹日晒。气质上却像是身居高位的领导者,这一点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那是习惯于睥睨众生的眼神,穿警服的杨森在他看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 没等杨森说明来意,男子已开口说道:“是在调查失踪小孩的事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你知道他失踪了。”杨森应了一句。 “就知道这么一点,从保安那听说的。恰巧遇见他急匆匆地检查楼道,随口问了几句。” 杨森并没有在监控录像里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一直没出门,还是入夜后回来的?”他单刀直入地提问。 “刚回来,大概一个小时前吧。” “这么晚才回家啊?” “今晚有个商务宴请。”男子不快地皱起眉头,仿佛正面对嗡嗡作响的蚊虫,“怎么,警察还管这个?” “没别的意思,别误会。单纯是职业习惯使然,总忍不住要多问问。方便进屋聊两句吗?” “说什么呢,这可是私人住宅。” “唔。”杨森用眼神向梁平求助,发现师父正紧盯着5楼男子的脸。 “你是鸿途集团的秦宏图,秦总经理吧?”梁平问道。 秦宏图这才注意到梁平的存在,眯细眼睛回望,“我们见过?” 梁平笑了,“秦总,大名人啊,谁不认识。常常上电视。” “去年就卸任喽。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只保留了董事局的职位。”秦宏图并不否认身份,“其实我不怎么上相的,好多朋友都说我在镜头前和平时不像一个人。” “因为职业习惯,我喜欢记人的长相。秦总不要介意啊。” “哪里,”秦宏图收敛起不耐烦的表情,“这位警察同志怎么称呼?” “姓梁,同事都管我叫老梁。” “好吧,梁警官,还有这位小同志,进来坐着说吧。老让你们站在门口也怪不好意思的。” 尽管已经有了对高端小区的基础认知,一进门杨森还是再度感到了震撼。这里的装修与四楼一样是欧式的,但更加豪华奢靡,简直像是宫殿一样。客厅大得离谱,居然耸立着两根罗马柱。墙上挂着各种大幅画作,风格迥异,水墨国画、写实油画、看不懂的抽象画作一应俱全。户型也和其他楼层不一样,一共两层,可以看到楼梯和横跨两层的巨大落地窗。 “秦总住的是挑高房?” “算是吧,二楼是附赠的。” 屋里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地砖干净得像是镜子。看不出发生过打斗或争执的痕迹。 “这么大的房子,装修又这么好,打扫起来很费劲吧。”梁平感慨。 “可能吧。负责卫生的保姆倒是没向我抱怨过。”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干啊。”梁平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秦总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住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里。还以为一定住在郊区占地几公顷的大别墅里呢。” “你说的那种地方住过,但住久了也觉得烦。没有烟火气息,单独请团队负责保洁和安保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秦宏图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再说了,这是我们公司进军地产界盘下的第一个楼盘,怎么说也得支持支持。”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婚庆照片,出镜的自然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秦宏图,不过比现在看起来年轻个二三十岁。女的化了浓妆,不好确定年纪。高颧骨、细眯眼、厚嘴唇,看起来面色不善。 “尊夫人今天不在家?” “在医院呢。icu护理,躺了一个多月了。” 秦宏图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谈论明早的天气一样平淡,搞得连梁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哦,那还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也是老毛病了。不过呢,这次复发比以往哪次都严重,省人民医院的张主任都只能答应尽力而为了。” “这样啊……” 杨森借口上厕所,在屋里转了转,没察觉到什么问题。没有任何动静和活人存在的气息。他还走上楼梯,向二楼望去。上层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 回到客厅,秦宏图吐出抽到一半的烟,插入象牙白的烟灰缸里,“家里大,厕所不太好找吧。” 杨森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啊,知道一般人都不喜欢外人用自家的洗手间。可我们的工作性质注定长时间在外跑,有时忍不住了,就会有这种尴尬事,”梁平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一边打圆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不了。” “那我就不送了。”秦宏图大大咧咧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这么晚了,我也该睡了。我这人睡眠质量还不错,睡得很沉。等下要是再想查什么,就没人开门咯。” 梁平随口应付了一句,拉着杨森离开了,同时没忘了顺手关好房门。 第10章 杨森 电梯停在了一楼。杨森按下按钮,上行指示灯亮起。 “有什么发现吗?”梁平问。 “那个秦宏图,看架势是个什么大人物吧。” “他要是不算,我都不知道还有谁算了。”梁平无奈地笑了笑,“鸿途集团可是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的大企业,在省里、市里更不用说了。” “我觉得他很有嫌疑。” 梁平摸了摸受伤断裂过的鼻梁骨,没说话。 杨森解释道,“这么晚回家,肯定不会再有出门的打算了。可都快一个小时了,他依旧好好穿着一套足以出席晚宴,熨烫得有棱有角的正装。他不觉得难受吗?” 梁平回望了一眼501的房门,开口说道,“记得我跟你提过的,“8·17”拐卖人口案吗?” “记得,是90年代的案件吧,师父你参与抓捕行动的。” 这小子的记忆力总是好到让人惊叹。梁平点点头,露出回忆往事的表情,“那次的抓捕行动受挫后,站出来平息事态的就是这位秦总。” 杨森对师父讲述的那次抓捕行动印象很深,但听的时候置身事外,从没想过自己会遇上相关的人物。 那时梁平刚工作不久,还是个看什么都新鲜的毛头小子。临近年末,警方接到报案。一名张姓女子在电话里哭诉,自己的妹妹张薇被拐卖了。 张薇只有二十三岁,前年只身前往广东打工,离家后一个多星期失踪了。三年来,家人多次去广东寻找,始终没有联系上。 这天一大早,张女士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声音,令她几乎不敢相信。失踪两年的张薇在电话里说,自己被人拐卖到一个叫秦寨村的地方,哀求家人去解救她。 张女士赶紧追问村落的具体位置。可电话突然挂断,再也无法打通了。 确认情况属实,警方迅速组织警力,开展营救。梁平和其他两名同事一起组了个临时解救小组,与亲属张女士一起前往目标地点。 根据地图的查询结果,秦寨村位于两省交界处的山里,交通极为不便。第二天上午梁平等四人到达了邻近秦寨村的县城,又辗转前行了十来里地,终于在低矮的瓦房群间望见派出所标志性的蓝白色外墙,再看时间已接近正午。 经过沟通,县城派出所核对了电话号码的机主信息,初步确定张薇就被藏匿在村里一个叫秦庆春的男人家里。 “不过你们是外地人,可别大白天的直接进村。” 县城派出所与秦寨村的人打过多次交道,劝梁平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那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对留守村里的单身男青年来说,想要传宗接代,就必须得娶媳妇,可又没人心甘情愿地嫁到穷山沟。拐卖妇女不知何时起成了这一带的家常便饭。买媳妇的村民会相互包庇隐瞒。如果警察大白天进去,村里立刻会相互通知,受害人会被转移位置。村落周边地形复杂,营救大概率会失败。 梁平等人听取建议,修改了行动计划。所里安排了一个当地民警协助,又提供了一辆警车,载着四人前往秦寨村外围。在僻静处等到凌晨,趁村人都熟睡后,这才开往秦庆春家的位置。 未免夜长梦多,几人立刻进入秦庆春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救了张薇。但此时秦庆春也从睡梦中清醒,他毫不害怕,哪怕面对警方也没有畏惧之心,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要抢我们家的女人!” 他的叫喊声惊醒了左邻右舍。很快,整个村子都苏醒了过来。一百来号村民用听不懂的方言喊话,沿田间地里聚拢过来。他们手持铁铲、锄头等长柄农具,重重砸在地上示威,留下深浅不一的泥坑。 梁平和同事也慌了神,连忙让张家姐妹躲进警车,警察们在车外控制局面,可围上来的村民完全不理睬他们,一心只想抢人。村民有的用手拍击车门,有的动手去撬车门,有的甚至上手想把车推翻在田里,警车就像波涛中的一叶孤舟,在田边小路上摇摇欲坠。 当地民警只得打电话请求增援。一小时后又来了三辆车,十来个人。这是当地派出所的全部警力了。但和村民的人数比起来仍是不值一提。 好在随车来的还有乡里的干部,他好言好语把群众安抚下来。村民们不再动手,只是仍团团围住警车,不肯让出道来。 “现在怎么办?” “等。”乡干部说。 “等?” “来之前我让乡里紧急联系秦宏图秦总。他在村里最有威望,说话管用。” 双方就这么僵持起来。等待期间,当地民警不断劝说村民们,进行普法教育,告知他们买卖妇女是犯法的。但是村民们坚持认为女人是秦庆春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就是他家的财产,谁都不能带走。 天亮前,乡里终于打通了鸿途集团的电话。几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奔驰车驶入村里。开车的是秦宏图的手下,他找村里领头的几人聊了聊。很快,村民们不再闹腾,如鸟兽散了。 只剩秦庆春及其亲朋好友不肯就这么吃亏,但他们人少,不敢当真和警察动手。梁平他们也不想多纠缠。趁有了出路,警车迅速开出村子。 事后,张薇向警方讲述了她被拐卖的经历。警方根据她提供的有效信息,陆续解救了多名被拐卖的妇女,将整个拐卖团伙连根拔起。至于秦寨村的买家们,只是接受了评判教育。 出于好奇心和职业敏感,梁平私下打听了这个解决事端的秦宏图究竟是何许人也。这是当地摆在台面上的消息,随便一问就知道了。 秦宏图是秦寨村乃至乡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他审时度势,觉得大环境有变。于是不听父母的劝说,放着分配的好工作不要,坚持去大城市下海经商。可他一没本金,二没经验,又听信了同乡的哄骗,好几次亏得几乎露宿街头。 事后他吸取教训,开始独自投身外贸行业。先是给别人打工,攒下货款和人脉后才再度创业,这次终于在业内立住了脚跟。可能是天道酬勤吧,运气也站在他这边。一次偶然的机遇,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冯静。两人一见钟情。 冯静在证券公司工作,年纪轻轻就升任了主管。她的家境优越,父亲是全国著名的行业专家,母亲是公务员,两人都反对她与秦宏图交往。可冯静执意不听,很快与秦宏图步入婚姻殿堂。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在娘家人的助力下,秦宏图的生意规模连年扩张,攻城掠地,很快成为行业翘楚。功成名就的他不忘家乡,曾多次接济乡亲。就在去年,他还带头捐款,重新翻修了宗室祠堂,在村里获得了一呼百应的威望。 得知了额外的信息,对案件的侦破工作也没有什么帮助。审讯结束后,拐卖团伙被移交法院定罪。老梁也把心思投入了新工作,只是偶尔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著名企业家秦宏图出镜时,有了那么一丝感慨而已。 “叮”的一声响,提示着电梯的到达。杨森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师父亲身经历的故事让他对五楼住户的认识有了一些改变。 “这位秦总人不错啊。”杨森感叹道,“拐卖成风的村里居然出了这么一位优秀企业家。” “你是这么想的?” 电梯的门开了,光线照在老梁脸上。杨森发现师父的表情有些奇怪。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说不定是我想多了。”老梁收敛表情,先一步踏进电梯,“还是继续思考目前的失踪案吧。撇开人品道德不谈,这位白手起家的秦总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肯定是位厉害人物。为什么要对你说出那种随便就可以戳破的谎言呢?” 师父的反问让杨森陷入了思索。这么说来,秦宏图的表现确实很奇怪。是因为慌张而口不择言了?可看他的举止又那么的从容不迫。杨森一边思索一边步入电梯,按亮了一楼的按钮。 眼看着电梯的门关好,老梁这才再度开口,“看那位秦总的表情,怕是一开始根本没拿我们当回事,想随便说点什么打发走吧。” 说不定真是这样。杨森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却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转眼间电梯已经到达了一楼。老梁想往外走,杨森扳住了他的肩。 “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老梁皱着鼻头嗅了嗅,顿时变了神色,“是腐臭的味道。” 两人在电梯里东嗅西嗅。电梯门又关上了,但若隐若现的臭味始终没有断绝。 “近期有人用这个电梯搬运过什么吗?”杨森问。 老梁没回答,他怔怔盯着电梯门右侧的墙板,“你个子高,视力也好,过来看看这里是什么。” 杨森靠近,扶住墙板踮起脚,只见墙板上沿有一道深褐色的痕迹,很短,只有一厘米左右,不仔细看很容易和灰尘混淆。 “好像是干掉的血迹,难道是从缝隙里流淌下来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头顶,同时感觉后背一凉。 一小时后,电梯维修人员终于赶到现场。他本以为只是要解救电梯里的被困人员,听说事情全貌后,吓得两腿发软,想打退堂鼓,杨森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切换到手动控制模式后,维修人员打开了二楼的电梯门,操作电梯上升。腐臭的味道顿时浓重起来,他顿时蹲坐在地上干呕了几声,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待在二楼,头也不回地跑了。 随着电梯的上升,电梯顶上的东西也露了出来。那是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柱形的,长度在一米左右,横倒在顶板上。袋口由麻绳紧紧扎牢,袋子里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装了大件物体。 戴月伶见状,顿时瘫倒在地,捂着脸放声大哭。脸色铁青的老梁赶紧劝说,想搀扶她离开现场,但她横竖不肯站起来。 老梁用眼神示意杨森帮忙,但后者压根没看到,他的注意力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电梯仍在上升,杨森抓紧时间跳了上去。顶板稳稳地承受了重量,晃也没晃一下。板面上有不少道干涸的血迹,飞舞着两三只苍蝇,不知道是从哪飞进来的。他戴上借来的手套,从塑料袋的袋口附近捏起一根毛发。 那是一根黄褐色的毛发,不长。 第11章 李思汝 2023年4月25日 17:25 铃声响起,宣告着下午最后一节课的到来。拖堂严重的数学老师一分钟前才刚刚宣布下课,李思汝连收拾课本的时间都没有,匆匆上了个厕所就回到座位上。 这堂课是班会,班主任的脸色不善,像是敷了一层薄冰。 “上周的月考,班里的成绩又有波动,年级里的排名简直不能看。有人甚至成绩滑坡严重。” 班主任是个头发斑白的高个男人,外号“藏獒”,其实年纪刚刚四十出头。他在学校里以尖酸刻薄而出名。对于成绩差的学生,他的侮辱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对女生也不留情面,虽说骂人不带脏字,却总能把脸皮薄的学生骂到哭出声。这节班会上,他照例点出成绩下滑的学生,指名道姓地暴骂一通。重点对一个排名下降了十多名的女生进行了辱骂,“你父母一天赚几个钱啊,敢在课上要死不活地睡觉。看到隔壁工地没有,以后就去那搬砖头。” 李思汝的头垂得很低,唯恐被“藏獒”盯上。她的月考成绩虽然未跌出班级的前十名,却也是一年来的最差成绩了。家里变故对学习心态的影响比想象得严重不少。 虽然还不到5月,但南方的天气已经燥热起来,令人感觉时间流动得异常缓慢。分析完成绩下降的原因,又到了表扬排名进步学生的时段。下课铃再度响起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李思汝松开拳头,看见了四道指甲印记,手心红了,甚至有些发紫。 “起立,鞠躬。” 班长利索地喊完口号,教室里响起一阵椅子与地板的摩擦声。男生们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晚自习前的自由时间只有四十分钟。想去校外就餐,换换口味的学生必须抓紧一分一秒。李思汝也加快了脚步,食堂也是要排队的。 去食堂从操场抄近路最快,各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里汇集,堪比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五一假期有什么计划?” “看比赛啊,1号有lol的赛事直播。” “别看了,一起出来开黑。” 低年级的男生们情绪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李思汝很羡慕他们。对于即将升入高三学年的她来说,五一假期其实只有一天。其余时间都被补课和作业占据了。她就读的一中是重点高中,但近几年高考的一本录取率不算高,去年甚至被推行县中模式的二十九中超过了。家长圈层的舆论顿时炸开了锅,要知道一中的中考录取分数线可比二十九中高了近二十分。新上任的校长顺应意见,一改维持了几十年的宽松制度,全面对标二十九中。习惯了原本模式的学生们都觉得苦不堪言。 饭后的晚自习持续到九点才结束,门口接送的车辆把路面堵得水泄不通。李思汝不需要接送,像往常一样和好友朱欣怡一起去搭乘地铁。 “‘藏獒’简直是历史课本里的封建余孽。”出了校门,朱欣怡一脸郁闷,噘着嘴抱怨道,“不就是一件蕾丝颈带,至于骂那么难听吗?吐沫星子都溅到我脸上了,好恶心。” “我也觉得。‘不知廉耻’这种词也太过分了。”李思汝也有同感。 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朱欣怡偷偷戴上了网上买来的蕾丝颈带,本来只是想让李思汝看看效果。好巧不巧,校服衣领没遮住,被班主任从背后看到了,挨了一顿臭骂,甚至还被敲打了后脑勺。 “好想把他打人的场面偷拍下来,发布到网上啊。” “别,你想吃停学处分啊。” “正好,可以在家多休息几天。”朱欣怡说起了气话,“听说这次模拟考,学校在市里排名还是不行。校长大发雷霆,下个月晚自习要延后到十点半放学。” “不会吧,真这么改,住得远的人怎么办。” “学校只会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李思汝感觉一阵头痛。回家的路上要转一次地铁线路。改到这么晚的话,她可能会错过换乘的末班车。到时候让父母来接或者打出租车?家里的情况恐怕不允许这么做。 “你还好吧?”朱欣怡在她面前摇了摇手,“还是聊聊开心的事,转换一下心情吧。” “比如?” “最推荐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假期啦,不早点规划就来不及了。” “我觉得你想多了,快升高三的学生怎么可能有像样的假期,能有一天空闲就不错了。” “一天足够了。我查过了,五一那天市里有漫展哦。” “你还没死心啊。” 两人走入地铁口。这个时点,有不少本校的学生在等车。即使穿着一样的校服,朱欣怡在人群中仍十分惹眼。好几个男生不自觉地偷瞄她,窃窃私语起来。 “这群男生,真是够了。”朱欣怡小声抱怨道。 “那个高个子看着很眼熟哎,是不是去年你递小纸条告白的?” “是吗?”朱欣怡侧头瞄了一眼,“不记得了。对丑脸没印象。” 把拒绝过的男生忘得一干二净,确实很有她的风格。朱欣怡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蛋,从高一起就广受男生们的追捧。她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总是随身带着迷你的化妆镜,甚至连铅笔盒也是夹层有隐藏镜面的款式,为了方便课间补上唇膏。 “哇呜,你还真是无情啊。” “不想给他们无谓的希望而已。我可是超五万粉的潮流博主,想追我的话,颜值要向泰亨哥哥看齐才行。” “谁啊?” “防弹少年团的金泰亨啊,上次不是安利过他的神颜mv了,你没看?” “饶了我吧。最近发的卷子那么多,哪有时间去课外阅读啊。” 李思汝和朱欣怡是上学期才成为朋友的。班主任总是很奇怪她们俩为什么能凑到一起。李思汝是班里的尖子生,学习委员,课上回答问题流畅清晰,几乎所有老师都对她高看一眼。而朱欣怡是交赞助费入学的,成绩在班里垫底。是班主任的“心病”,也是所有主课老师重点盯防的对象。唯恐她自己不学,还干扰其他同学学习。 两人的相识源自一次巧合。假期里李思汝用手机刷视频,无意间看了一些在漫展上玩cosplay的摄影。其中的一个叫“舞小鸠”的人气up主,看起来很像是班里的同学朱欣怡。出于好奇,她在学校偷偷给朱欣怡看了那段视频,后者爽快地承认了,只是央求她别告诉其他人。 拥有了共同的秘密,两人迅速熟络起来。为了维持人气,朱欣怡经常换各种造型参加漫展,也会拉上李思汝帮忙。 在漫展上,盛装的朱欣怡犹如明星一般,随便往哪一站就会成为摄像头的共同焦点。她面对镜头时的熟练反应,最后成片那份不同于真人的美丽让李思汝大为震撼。不过真正打动李思汝的,并不是顶着一脸浓妆,还需要大量后期处理的cosplay照片,而是一次jk制服的日常拍摄。穿着制服的朱欣怡在镜头面前显出飒爽的英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品行不端的感觉,显得分外成熟,点缀在耳边的耳钉都特别有品位。回家后,李思汝第一次涂了指甲和眼影,还被母亲笑话了。暑假里,在朱欣怡的说服下,她也第一次拍了自己的制服摄影。 地铁到站,两人避开同校的男生,牵着手进了车尾的车厢。这里也挤满了人,没有空座位。 两人躲在不开车门的那一侧聊起了天。朱欣怡又提起了五一假期的话题,竭力说服李思汝陪她去参加这次的漫展。 “最近有部魔法少女的动画很火,我们一起cos里面的两个主角怎么样,一定会很吸粉的。” 她划拨手机里的相册,给李思汝看了动画的截图。 “我出黄衣服的那个,你出蓝衣服的那个,在剧情里两人是cp。” 李思汝扫了一眼,脸色红了起来,“这服装会不会太暴露了啊?” “不会啊,这是主角的战斗服。论暴露程度,还赶不上泳池里穿的泳装呢。” “可我从来没有出过cos……” “凡事总有第一次啊。”朱欣怡抱着李思汝的胳膊,连连摇晃,“我觉得你的气质和角色特别相符,穿这套衣服肯定超级好看。” “你就是想骗我一起……”李思汝嘴里这样说,但着实有些心动。上次拍摄制服的照片,她偷偷发布在网上了,一天之内就收获了上百条点赞。夜里睡觉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想笑起来。 但她的思绪很快回到了现实。 “还是算了吧,你每次出cosplay的花费我知道。不算化妆品,光是假发和定制服装的钱都要上千。我哪玩得起。” “从零花钱里凑凑,我也帮你出些呗。” 李思汝摇了摇头,“我爸都半年没给过零花钱了,平时的伙食费都是我妈偷偷塞给我的。” “你爸不是开公司的老板吗?” “知道最近我为什么坐地铁回去吗,”李思汝的表情阴郁,“我爸的奔驰车卖掉了,没法来接送了。” “不会吧……” “嗯。虽然他们都瞒着我,但好像快瞒不住了。我爸的公司可能快倒闭了。” “肯定是你想多啦。现在的学业压力太大,和父母有沟通问题很正常。像我就是这样,前段时间我一直以为父母说不定要闹离婚,结果发现他们只是顾及我快要高考了,不敢在家里随意聊天而已。” “但愿如此吧。” 过了高峰换乘站,车厢一下子变空了。只剩一个白领打扮的年轻男人,满脸的疲惫,看起来随时会晕倒在座位上。 在离男人最远的位置坐下后,朱欣怡仍然没有放弃劝说好友参加漫展的念头。 “其实服装费用的钱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我们自己挣就是了。” “难不成你想打工?”李思汝的脑中想象出了两人穿着粉红色制服在麦当劳收银的画面。 “你的想法也太落伍了吧。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女高中生,网络素人里的最强流量。光靠粉丝经济就可以赚钱。” “素人,人还分荤素啊?”李思汝用手背探向好友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我说正经的呢。”朱欣怡格开她的手,“你以为我这次出cos的经费是哪来的,靠父母吗?” “不然呢。” “没有哦,是我接赞助挣的。” “谁会赞助你啊,又不是偶像明星。” “可我粉丝基数够多啊。” 朱欣怡点开手机上一个红色主题的app,翻到个人账号主页。最新的一条和以往一样是美颜自拍照,不过向右滑动图片后,出现了一款国产小众护肤品的商品图片。 “配上文字解说自己的护肤心得,说自己觉得这款特别好用——坚持日式护肤习惯半年,我像换了一个人——发这种内容就行,根据点击量收益会有浮动。” “你哪接来的广告啊?” “他们自己找来的啊。还有m想要签我,只不过要父母签字同意。可我哪敢告诉他们。” “m是什么?” “好像是什么网络上的推广联盟吧。不过这不重点,重点是上个月我真收到钱了。” “多少?” 朱欣怡凑到她耳边说了一个四位数字,李思汝倏忽瞪圆眼瞳,仿佛得知只要不上学不迟到就能在期末考试拿到全年级第一的名次似的。 “这数额都足够买苹果手机了。” “所以说啊,钱的事你别担心,听我的就行。” “可我没你那么多粉哎。” “我当然知道。没事,有我这样的大号带你,吸粉很快的。”朱欣怡点开美颜相机,“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要拍我?” “不是,拍我们俩的合照。用我的号发出来,再你的账号,这样我的粉丝就会把你也关注上啦。等有个一万多粉就可以接赞助了吧。来,看镜头。” “等等,我们现在穿的是校服哎,背景也是二号线的地铁车厢。你不怕有谁人肉搜索到我们是谁?”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啊,偶尔也要拍些真实生活的照片,强调一下我们的学生身份嘛。真正的女高中生在网络上可是稀缺资源,发出去的点赞量说不定比费尽心思拍出的cos照片还要高。” 面对朱欣怡举起的手机摄像头,李思汝努力表现出灿烂的微笑。她知道自己也算是美少女,但与好友同框,总有点陪衬的感觉。 要是从父亲那儿多继承些外貌优点就好了。 李思汝父亲的长相很出众,眉清目朗,鼻梁高挺。尽管步入中年,依旧风采不减。体型保持良好,腰背直线像刀削一般。可惜这些外貌优势李思汝并没继承到,尤其是那值得评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鼻型。造就如此好看鼻子的遗传因子就这么失传了吗?每每想起,她总是觉得遗憾不已。 据说过世已久的爷爷也有着同款鼻型,这款基因说不定是传男不传女。李思汝从未见过他,家里也没有照片。父亲似乎和他的关系不好,偶然聊到,只给了“身体素质好,打人很疼,是个超级大烂人”这种奇怪的评价。 拍完照片后,朱欣怡在手机上熟练地开始了修图工作。 “标题要配得显眼一些,‘今日份的校服高马尾 青春最好的代名词’怎么样?” “会不会太过了?” “还好啦。” 最后发出的照片里,两人都漂亮得光彩夺目,改色过的皮肤白得近乎晶莹剔透。李思汝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第12章 徐安宁 2023年4月3日 仿佛一夜之间,一条小道消息在“江安科技”公司里里外外传了个遍:公司目前大份额持股的永昌地产财务状况出了问题,连带公司的账期也受到了影响。为了收缩成本,断臂求生,近期可能要大规模裁员。 对于这样的传言,徐安宁选择一笑了之。她入职江安科技多年,类似的谣言每年都能听到。周一早上,她还专门开了一个短会,提醒部门的员工要专注于工作,别天天想东想西,杞人忧天。 可到了周五,负责裁员的hr就找到她,开出了n+1的赔偿金。当天下午,徐安宁的离职流程就被审批通过了。她的员工卡再也刷不开门禁了。 捧着装私人物品的袋子走出办公室时,员工们大多低下了头,避免与徐安宁有目光接触。她觉得脚步软绵无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她失魂落魄地在家里躺了一周,这才多少打起精神。姜佳宝一直很担心母亲的状态,不能给孩子再增加心理压力了。况且每月的房贷压力巨大,就算有离职赔偿金在手,也支撑不了几个月,必须尽快找到新工作。 接下来的一个月,徐安宁感觉自己成了赶赴面试的机器。在城市的各大cbd区之间坐地铁来回,钻入写字楼的电梯,在面试官面前挤出做作的笑容。自我介绍的部分过于熟练,不动脑子就能一字不漏地说完。 而对面的反应也大体一致,着重提出的往往是那几个同样的问题,令徐安宁非常火大。 ——为什么从上家公司离职? ——离婚状态,那有没有子女要抚养呢? ——能不能接受加班? ——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 徐安宁总是如实回答。上家公司的财务状况出了问题,自己被裁员了。目前是离婚状态,有一个孩子要抚养,不过自己有信心平衡好工作与家庭,可以接受非常态的加班。 这样的答案似乎并不令对面满意,招聘人员听完后往往皱起眉头。有家初创公司的总经理直接负责面试,直言公司不需要员工思考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全身心投入工作才是最好的答案。还承诺会给这样的人才提供最大幅度的上升空间。 可你们的薪资待遇也没比同行高啊。作为一家初创公司,下个月公司有没有倒闭都不好说,所谓的晋升空间不是纯正的画饼吗?徐安宁想这么反驳,但还是忍住了。职场上没必要纠结谁对谁错,比传统婚嫁更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互不嫌弃。多面试几家,总能找到理想型。 但一个多月下来,徐安宁依然没有找到对自己满意的公司。而之前让她回去等通知的公司也再没联系过她。 周五她面试的是一家通信领域的大公司,想招一个基础岗位的职员,薪资待遇尚可。负责初次面试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自我介绍是分公司项目部的负责人。她很在意徐安宁的年纪,问她为什么这个年纪还来面试初级岗位。徐安宁回答说自己有着多年工作经验,但对通讯行业了解不深,愿意从基础岗位开始学起。 其实在内心深处,徐安宁并不是这么想的。来面试这种岗位纯粹是被房贷的重压逼迫,饥不择食了而已。然而即便如此,项目部的负责人似乎也没看上她,草草聊了几句就结束了面试,让她回去等消息。 走出会议室之前,徐安宁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连日来的挫败让她的信心全失,心态濒临崩溃。她转头向正在收拾文件的中年女人质问道,“方便说句实话吗,您对我的哪方面不太满意呢?” 对方对她的反问有些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 “我并没有针对你个人的意思。按公司的规定,接下来面试的资料要发给hr部门二审作决定。”她笑了笑,“不过呢。” 不过呢,接下来才是实话。徐安宁竖起了耳朵。 “就我个人的感觉,你只想把这份工作当成一个跳板而已。而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员工。” 被说中了心事,徐安宁竟无话可说。 “而且你似乎太小瞧这个岗位了。公司并不需要这个岗位的员工有多强的能力,只需要良好的工作态度和抗压能力。以你现在的家庭状态,我觉得不太适合。” “我有能力平衡好家庭与工作之间的关系……” “徐女士,我也是过来人。”负责人把文件夹在腋下,走到徐安宁身边,“带孩子有多耗心神大家心里都有数。何况你现在要一个人处理。” 回家的地铁上,徐安宁有些心神恍惚。回想刚毕业的时候,坐拥名校学历,又在大企业实习过。那时的她拿offer简直拿到手软,为什么短短十来年,世道变成了这个样子? 要是没有结婚,没有选择生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想法,把她自己都吓到了。 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呢?姜佳宝是她最珍贵的宝物,没必要为选择了这条路而后悔。虽说现在遇到了些许困难,但她陪伴孩子从出生到长大的这段经历,不可能是白白浪费的。 吃晚饭的时候,姜佳宝突然停止了咀嚼饭粒,放下勺子。 “吃饱了?”徐安宁问。 姜佳宝指指窗户,侧过头,像是在聆听什么。 徐安宁凝神听了会,隐约有人声,分不清声音的方向。这栋楼的隔音不错,住过来后还从未听到过邻居家的说话声,说不定是他们的电视机声音开太大了。 “安心吃饭。” 受训斥的姜佳宝快速划拨碗筷,很快吃得见底。他按家里的规矩,把自己的碗筷送至洗碗池,像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接着他回到客厅,推开了一扇窗户。 “不是我的错!”窗外传来女性高亢的叫喊声。 徐安宁吓了一跳,收拾到一半的碗倒了,菜汤洒在了桌上。是邻居在看都市情感剧吗?声音未免开得太大了。 擦干净桌面后,徐安宁来到窗边,一手揽住姜佳宝,一手伸出食指拨开窗帘往外窥探。 “我只是想赚点零用钱而已!” 不对。这不是电视节目的声音。叫声似乎是从楼下传来的。 徐安宁从窗口探出头。入夜后,小区的路灯已经亮起,景观花园一带并没有人影。 “你以为我不知道家里缺钱吗?” 这次声音的位置相当近。徐安宁终于发觉了。叫声是三楼住户那传来的,是那个叫李思汝的女孩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立刻听出来呢?不对,听不出也是理所当然的。徐安宁想象不出那女孩会发出如此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她的印象里,李思汝总是文文静静,说话细声细语的,不可能这样大呼小叫。 “闭嘴!”男人粗野的声音,又听到“咚”的一声沉重的声响。 这家人遇上什么麻烦了,要不要帮忙报警?徐安宁正在迟疑,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比之前的两人都镇定,也小很多,听不清在说什么。男人的声音也很快平息下去了。 好像只是家庭纠纷而已。 第三人的声音像是楼下女主人的。那女人有时会和女儿一起出门。容貌很显年轻,两人站在一起,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气质也好,只是身材瘦弱过分了,像是一阵风能吹走似的。 徐安宁与她闲聊过一次,隐约记得她的声音。 那次是在等电梯时遇见的。姜佳宝躲在徐安宁背后不肯露头。徐安宁不想让邻居意识到孩子的失语症,主动挑起话题,称赞她家的女儿李思汝人长得漂亮,又听话懂事。周末还见过那女孩陪家里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奶奶散步,或者一起坐在小区的湖边晒太阳。这个年纪的孩子,肯抽出时间陪伴家里老人的可太难得了。 面对这些赞美,女人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 “哎哟,哪有?太过奖了。” 电梯上升时,话题一直成功维持在对方的家庭方面。从女人的说法听来,三楼的人家简直称得上是幸福的中产家庭样本。女儿成绩优秀,正在重点高中一中就读。据徐安宁所知,那里的本科录取率稳居市里的前三名。父亲经营一家服装产业的公司,母亲则是全职太太。 话说回来,就算撇开这些不谈,住得起东方豪庭又没有房贷压力的家庭,在一般人看来也很幸福了。 “真叫人羡慕啊。” 话说出口,徐安宁自己都觉得很空洞。难以想象就在几个月前,自己也在维持同样的家庭模式,并坚信着余生也将如此度过。 对方露出了含蓄的笑脸。自己活得值得羡慕,她大概对此深信不疑吧。 好在电梯此时已到达二楼,徐安宁不用谈及自己因离婚而破碎的家庭。 楼下,男人的声音又响起了 :“出卖色相赚钱,很光彩吗?” 徐安宁回过神来,想仔细听听他要说什么,可除了这一句,其他话语声都含糊不清。 楼下再度传来李思汝的声音,夹杂着呜咽声。 恐怕被训斥得很惨吧,说不定还挨打了。按年纪算来,那孩子正处于叛逆期。徐安宁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多少能理解那种突然看父母不顺眼的想法。但记忆里她从来没对父母这样当面对骂过。 那孩子大概是被宠坏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不到三楼的那家人并没有表象中的那么和睦。 有那么一瞬间,徐安宁感觉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阴暗喜悦。随即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连连摇头企图驱散脑中的负面情绪。 姜佳宝伸手捏住了她的衣袖,徐安宁伸手回握,惊觉孩子的手掌又冷又湿。 “怎么了?”她愣住了,随即意识到孩子是受了惊吓,楼下的吵架声可能让他又回忆起了那一夜父母的争端。 徐安宁赶紧蹲下来,用手臂环住孩子的头,好像要夹住他的耳朵一样。 “没事的,那是电视剧里的声音。” 跟着她迅速关闭窗户,声音骤然消失了。 根本没空,也没必要操心别人家的事,光是好好活下去就够费心劳力了。工作还没着落,丈夫那边还想着争夺抚养权。婆婆刚打电话过来约她明天见面,还口出恶言,声称她再不赴约就只能法庭见了。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第13章 徐安宁 离职赔偿金就快见底了,徐安宁依然没找到新工作。 她已经投出了一百多份简历,只要和她工作经历沾点边的岗位都投了。却只有一家明确给了offer,开出的薪资远低于预期。 六月才刚开始,徐安宁的财务状况已接近崩溃,靠刷信用卡套现才勉强还上房贷。为了再多撑一两个月,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拉下脸皮找朋友借钱,却发现这事比想象的困难多了。朋友有的是月光族,愿意借但根本没啥积蓄。有的平素嘴上说得慷慨大方,一提借钱就说最近手头紧,只肯借个几百,气得徐安宁一分钱都没收。 她最好的朋友朱璐也不例外。 朱璐是徐安宁大学时代的同学。两人志同道合,很快成了什么事都能推心置腹的挚友。朱璐的童年很不幸,她的父母关系不好,却又碍于面子,拖着不愿意离婚。父亲在外面有人,很少回家。母亲被逼出了轻度的精神问题,几乎顾不上管朱璐。特殊的成长经历使得朱璐的性格远比其他人更为坚毅,也很令徐安宁敬佩。 毕业后,她们一起做过很多事情,常常一起结伴出游。但自从徐安宁结婚,她们见面的频率明显变少了。 朱璐明确表示过不喜欢徐安宁挑选的这个结婚对象。她认为姜越超的人品有问题,从他身上甚至能觉察出假面一般的道德伪装。 “这场婚姻迟早要出问题的。”她甚至这么对徐安宁说过。徐安宁当然非常生气,两人第一次吵架了。 但短短一周后,她们重新言归于好。朱璐还是参加了徐安宁的婚礼。徐安宁觉得,朱璐的想法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对于家庭,她有一种深度的不信任感,甚至是抗拒的。 朱璐的男性朋友不少,却一直没有确定关系的男朋友。徐安宁曾拿这事向她打趣。 “你该不会喜欢女的吧?” “那你小心点。”朱璐笑道,“不过说真的,我只是一直没遇上能看上眼的男人。与其随便凑合,不如保持单身。” 离婚后的当下,再向朱璐坦陈自己的处境未免有些难堪。不得不承认,朱璐对姜越超的评价确实具有一定预见性。但徐安宁相信好友是不会出言讥讽自己的。 如她所料,两人在一家清静的酒吧见面后,朱璐一句也没责怪她当时的结婚选择,只是一个劲地痛斥姜超越的负心薄幸。不过等徐安宁提到借钱,朱璐颇有些难以启齿。 “最近我手头有点紧。” “唔。”徐安宁相信好友不会说谎,但还是觉得奇怪。朱璐一向有良好的储蓄习惯,手头一直有不少闲余资金。 “其实呢,我也买房了。”朱璐解释道。 “唉,你打算结婚了?” “这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系吧。”朱璐正色解释道,“我是给自己买的。一直租房,到底还是觉得不方便,生活品质也不达标。” 徐安宁连忙表示支持。 朱璐明白好友的意思,没再多说,只是表情犯难,“你的经济困难我再想想办法……” “别担心,我自己会有办法的。” 听她这么说,朱璐表现得十分不好意思。她知道徐安宁正急于找工作,想把她介绍进自己的公司,一家叫鸿途商贸的公司任职。公司的后勤岗目前正有空缺。可徐安宁一问收入,知道根本不够负担房贷,婉言谢绝了。 借钱的话题就此作罢。徐安宁不愿好友心怀愧疚,主动岔开话题聊起了往事。两人回忆起大学生活往事,朱璐笑逐颜开,徐安宁也暂且忘却烦恼,久违的开心了一回。 两人开了一瓶红酒。徐安宁想起了什么,对朱璐劝解道,“该不会是我的婚姻经历吓到你了吧,其实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与你的事情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结婚。”朱璐说道,“我的父母就别扭得很别致,他们不愿离婚,绑定在一起度过了痛苦的一生。却总劝我找个人嫁了,生个小孩,这样日子才有盼头,有意思。可时代不同了。现代社会的物质条件高度发达,单一个体就能自给自足,传统的婚姻关系早就不是人生的唯一解了。绝大多数的发达国家,单身率超过40%,终身不婚率一般达到10%~15%。我们国家也在向这一趋势发展。以往,绝户是一个很恶毒的骂人话,如今大家对丁克家庭也习以为常了。这就说明,以血脉为纽带,以香火传承为关键的家庭模式正走向衰落。说不定过个几百年,“家庭”这一概念就会从人世间彻底消失。” “我不如你,观念落后了啊。”徐安宁苦笑道。 朱璐摇摇头,“在我看来,是否结婚生子,都是各自的选择,不存在对错之分。” 两人碰了碰手里的红酒杯。酒精下肚,徐安宁突发奇想。 “等佳宝考上了大学,我也就没有牵挂了。到时候我们住在一起,组团养老怎么样?” “好啊,一言为定。” 两人郑重地碰杯一次,彼此微笑不语。 没等徐安宁凑足还贷的资金,又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姜佳宝的班主任打电话给徐安宁,希望她能尽快来学校一趟,有事想要沟通。 姜佳宝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的孩子,徐安宁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叫去学校。她心绪不宁地猜想了一会原因,但毫无头绪。 思来想去,徐安宁彻底坐不住了。她推却了下午的面试,换乘地铁线路直接去了学校。 班主任是一个剃平头的粗壮男人,教数学的,从体格上看更像是体育老师。他的性格与相貌不符,非常墨迹。见面后给徐安宁泡了茶,又七拉八扯了半天缓和气氛,最后才图穷匕见地提及主题——姜佳宝这种情况,是不是转学去读残障学校比较合适。 徐安宁当场气炸了。她早就向校方解释过,姜佳宝的失语是非生理性的,是暂时的。未来肯定会康复的。没想到班主任竟还会提出这么离谱的建议。 可班主任并不完全认同她的看法。 “心理性的问题,也不一定那么容易康复吧。何况还要创造符合孩子身心健康的良好环境。我们这边主要考虑到的是孩子的成绩、升学问题,不可能在其他方面倾斜太多资源。相比之下,残障学校那边的环境对失语的孩子更友好,也更有处理的经验。” “我的孩子不需要特殊照顾!除了课上没法回答问题,学习方面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我说的不是学习,是心理方面的问题。”班主任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姜佳宝有没有告诉家里人,最近他在班上有些受孤立?” “没有。”徐安宁愣了愣,“是霸凌吗,谁指使的?” “哪里哪里,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这个年纪的孩子,刚觉醒团体意识,很容易注意到别人身上与自己不一样的地方。你我都是这个年龄段过来的,小时候在班上,如果有胖的,矮的,戴眼镜的,都很容易被起外号不是?甚至还会一边起哄,一边围着他喊外号。这种情况,也谈不上有谁在主使吧,都是孩子而已。” 在徐安宁看来,班主任这话只是在推卸责任而已。 “不管是不是霸凌,一个没做错事的学生无缘无故受到孤立,校方难道就没有责任了?不去处理那些孤立同学的学生,反而劝被孤立的对象转学,哪有这种道理?” 班主任抓起桌上的纸巾包,连连擦汗,“姜佳宝妈妈,请你千万别误会。转学的问题,只是我提的一个小建议,并没有任何恶意,也绝不会强制。最后还是由你们家长做决定的。” 眼见在对话中占据了优势地位,徐安宁决定退让一步。对方到底是直接管着孩子的老师,可不能得罪了。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的话肯定没有恶意。都是就事论事嘛。你想啊,残障学校肯定不会着重抓学习的。孩子去那里放松个把月,学习进度就彻底与外界脱节了。还有一年多就要小升初了,无论如何他也得在这里坚持下去。而且他的病情也在好转中,相信很快就没问题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还请老师多费心照顾。” 临走前,徐安宁把地铁出站口买的星巴克咖啡留在了班主任的办公桌上,装咖啡的纸袋里面还悄悄塞了购物卡。 放学的时间就快到了,徐安宁干脆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到了点,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校门,而姜佳宝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表情也有些阴郁。 回去的路上,徐安宁拐弯抹角地向儿子打探他在学校的情况,发现他确实没有什么朋友。课间休息时间,他也只是坐在位置上看书。 莫名其妙地,徐安宁想起了前夫姜越超说过的话。那个男人总抱怨徐安宁对孩子管得太严,压制了他的天性。 姜越超还总喜欢拿一件陈年旧事举例子。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姜佳宝第一次带同学来家里玩。两个孩子丢下书包和作业,坐在床边开心地聊着天。徐安宁给他们切了水果端来,随口打听了几句,发现来家的同学在班里成绩垫底,顿时不快起来。她早就教育姜佳宝要多跟成绩好的同学来往,显然他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 再一听他们谈论的话题,竟是在争执比较哪个奥特曼打架更强,哪个更容易陷入红灯状态。徐安宁不高兴地板起脸来。 “有什么好争的!动画片都是骗小孩子的。既然有空,你们不如比一比谁会背的古诗比较多。这才更有意义呢,好不好?”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在她的步步劝诱下,磕磕绊绊地背起了古诗。姜佳宝会背一百多首古诗词,在同龄人的比赛里从来没输过。而他的同学只会背一两首。徐安宁的心里很是满意,自己的教育方针到底先进于同龄学生家长不少。 可隔天在饭桌上谈及此事,姜越超竟责怪她多管闲事。 “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有自尊的。被你这么一搞,以后不愿意来了怎么办。” 早就熟读多种精英育儿书籍的徐安宁寸步不让,“那正好,就不应该和这种成绩差的学生来往。学好难,学坏可快了。” 那确实也是姜佳宝最后一次带朋友来家里玩。因此,姜越超觉得自己抓到了把柄,一旦在教育问题上有了分歧,他就喜欢拿这件事出来说事。 可仔细一想,平时姜越超根本不管孩子的教育问题,连期末考试的成绩都不闻不问。大小事全交给了徐安宁操心。但凡出了点小问题,就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到底谁给他资格了。 徐安宁越想越气。说到底,都是那个男人的错。如果不是他搞外遇,姜佳宝就不会出现心理问题。 隔天,徐安宁丢下求职的事情不管,陪姜佳宝玩了一整天。去了动物园,看了姜佳宝最喜欢的大象。去了江边坐轮渡,还在宽敞的新家里玩了捉迷藏。 到了晚上,徐安宁累得只想上床睡觉。可她还是打开了电脑,查看求职相关的信息。姜佳宝却依然一副没有玩够的样子。见徐安宁在忙,就想索要手机自己看视频。 “只能看一个小时啊。”徐安宁无奈,把手机给了他。 望着孩子趴在床上玩手机的背影,徐安宁突然心情焦躁起来,这样真的好吗? 为了给姜佳宝创造良好的康复环境,徐安宁已经很久没管过他的学业了。只要每天把作业写完,其他的她都不过问。原本每个周末排满的补习课也全停了。 可与此同时,孩子的成绩也一落千丈。原本在班上还是偶尔能考进前十五名的,现在的名次倒过来数反而比较快。考虑到他的失语症,徐安宁不愿也不敢责骂他,就这么默默憋着,自身的心理负担却越来越沉重。 再这样下去,好不容易买下的学区房也起不了应有的作用了。 她终于忍耐不住,没收了姜佳宝的手机。 “去画画吧,好几天没画了呢。” 姜佳宝很不情愿地回到书桌前,展开了画纸,直到晚饭前才完成画作。 绘画的主题依旧是这栋单元楼。画法与上一次差不多,也一样有两个孩子。他们这次都进了楼里。明显是姜佳宝的孩子身处四楼,双手捂着眼睛,屈膝下蹲。他是在害怕什么吗? 另一孩子依旧是上次画里出现的小女孩,依然扎麻花辫,穿着红色连衣裙。她身处画面上以透视视角表现的方框里。 徐安宁难以理解绘画想表达的意思,内心隐隐有些不安。透视方框位于三楼与四楼中间,似乎并没有指代现实中哪个楼层的房间。 “你们在做什么啊?” 姜佳宝侧头思考了一下,拉着徐安宁走出房门,指了指楼道里的电梯。 “你想出去玩?” 姜佳宝连连摇头,用手在脑后比画出两条辫子的形象,又指了指电梯。 “你新认识的那个朋友在电梯里?” 孩子点头了。可徐安宁依旧不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她为什么会在电梯里呢?” 姜佳宝想了想,做了一个蒙住眼睛蹲下的动作。十来秒后他才站起来,进了楼梯间上下跑动了一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回到四楼,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孩子也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徐安宁灵机一动,明白过来,“你们在捉迷藏?你们最近玩了捉迷藏 ?” 姜佳宝连连点头。 原来如此。徐安宁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孩子玩闹的温馨画面,自己却差点想歪了。有个一起玩捉迷藏的朋友,肯定对孩子失语症康复相当有帮助吧。也许很快他就可以恢复到正常状态,可以继续上课了。 这么一来,学业上也不至于落后太多。 徐安宁把新画作也挂在了墙上。 第14章 杨森 按往日的作息习惯,石康年老人本该睡下很久了。但今天他毫无困意,家里的水泥地上放着沾满血污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他的爱犬尸体。 “谁,到底是谁干的?”他气得浑身发抖。 201号房里没开空调,甚至没开电扇。杨森汗流浃背,有些不安地望了一眼师父梁平,后者用眼神示意他可以直说。 “在电梯顶上发现的,是谁做的还有待调查。” “监控呢,摄像机什么也没拍到吗?” “我们查过了,楼栋里的监控确实什么也没拍到。叫来检查电梯的师傅说,干这事的人可能是趁电梯停在一楼的时候,利用手动模式开了上面哪层的电梯门,直接扔下去的。” “畜生玩意,怎么有人做得出这种事……”石康年的额头青筋迸发,吓得两人连连宽慰,唯恐闹出脑梗心梗,乃至人命案件。等好不容易劝说成功,老人依旧不依不饶。 “到底是谁干的,你们会彻查到底的吧?” “那当然。”梁平接话道,“不过老人家得帮我们回忆回忆,找找线索。近期你和别人有闹过矛盾吗?” 石康年连连摇头,“不可能。我早就退休了,还能和谁有矛盾。” “平时就你一人住这?” “就我一个。老伴去年走的,女儿在国外,两三年回来一趟。”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方便吧,平时没请个保姆来帮忙打扫打扫?” 石康年哼了一声,“我腿脚还走得动,一个人干得来。怎么,这和你们查案子有关系吗?” “没,我看三楼的住户就请了保姆,就随嘴这么一说。” “三楼的人我不认识……”石康年话音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丢小孩的女人是住四楼吗?” “对。” “肯定是她,就是她干的。那女人搬来没多久,就为狗的事找我吵过架。” 杨森与梁平精神一振,互望了一眼。两件怪事果然有所联系。 石康年其实很讨厌狗。小时候,很多人家都会养只看家护院的土狗。狗很脏,叫得也凶,他还被邻居家的狗咬过。 三年前,老伴从菜市场捡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狗回来,说跟了她一路,看着可怜,养起来算了。石康年非常不乐意,说哪来的扔回哪去。 谁知一向没啥主见的老伴这次没听他的,坚持要养。石康年犟不过她,勉强同意了。他也知道老伴寂寞难耐了。 老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去澳洲读了研究生,读完就留那工作了。对外说起这件事,其他人都羡慕他们夫妻俩。老石是大学教授,学术搞得好,几度获得国家级荣誉。生了个女儿也这么有出息。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这事对老人来说也没那么好。 女儿原本一年回国一趟,五年前在墨尔本和白人结婚了,隔年又生了小孩,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外孙的照片用电子邮件发来过,看着完全就是一个外国宝宝。 老伴曾计划过去帮忙带外孙,但女儿婉拒了,说他们那没这种风俗。墨尔本的房子也小,等条件改善了再接二老过去养老。石康年知道,老伴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挺受伤的,不然也不会突然想要养狗。过去几十年,家里连条金鱼都没养过。 养了狗,麻烦也接踵而至。狗每天要遛,要跑。石康年和老伴都没有精力每天在外面走那么久。狗只能天天在家里撒欢。那时家里的房子是早年间学校分配的,只有五十多平方。狗一跑起来就乱作一团。 事情也赶巧,两人刚好看到了东方豪庭的售房广告,起了买房的心思。买完后老伴儿又开始担心。这房子怎么还没建就开卖了,等交房要两年后了。 “他们要是拖个几年才建完,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命住进去了。”老伴有时会这么犯嘀咕,石康年就骂她乌鸦嘴。 结果还真给她说中了。房子交付时,因为土地性质的审批问题,拖了几个月。老伴在此期间因病去世了,到底没等到住进新房的那天。 老伴的葬礼上,女儿抱着外孙回来了。洋女婿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打。虽说即使通话石康年也听不大懂他说什么,但这是礼节问题。葬礼后他和女儿吵了一架,女儿没多待一天,带外孙连夜坐飞机走了。 老伴走后,石康年一个人搬进了新房。本想把狗送人了,但看新家里空荡荡,又改变了主意。有个活物在,家里多少也热闹点。 石康年没什么兴趣爱好,来往的朋友也不多。独居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还有大量的时间不知道如何打发。家里总是太安静了,他忍受不了时,就会与黄狗说说话。而狗就像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总会回应一般地摇摇尾巴,蹭蹭石康年的腿。 就这么又过了一年,黄狗更是膘肥体壮,毛亮条顺。石康年却感觉自己明显不如以前了。时不时地有点小毛小病,出门走一会儿就大喘气。 好在黄狗聪明,对主人的想法大多能心领神会,准确执行。晚上在家里,石康年一脱袜子,它就会跑去卫生间叼来洗脚盆;抽烟找不到打火机,它立马就会跑到厨房衔火机递到主人的手上;一拿扫帚,就知道把簸箕衔到石康年的跟前。种种琐事,黄狗都会准确无误,恰到好处地把事情做在前头,这对行动不便的石康年来说,简直解决了大问题。 石康年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伴去世前硬弄来的这条狗,竟成了自己生活的重要依靠。他的心中,也早把黄狗当成了唯一的家庭成员。 石康年也知道随着日益衰老,这样的生活注定无法长期维持下去,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果然,新麻烦就来了,不是他的身体撑不住了,而是狗惹了麻烦。 黄狗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一天不出门就急得直转圈。可石康年没有每天出门的精力。身体不舒服的日子,他只好坐电梯下楼放狗出门,再独自回房间休息。留狗在小区里自行遛圈。黄狗通人性,跑动完,清空肚子里的囤货,两三小时后就回单元楼门口等着了。一有人进出,它就会趁空隙钻进单元楼,从楼梯间跑回家挠门。 几个月前,小区新搬来一户人家,就是当下丢了孩子的戴月伶。她十分怕狗,住进来没几天就被门口冷不防窜出来的狗吓到了。戴月伶以为是野狗,向物业投诉,让尽快处理掉。物业以业主之间的矛盾为理由,让她自己去找石康年协商。 戴月伶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石康年自知理亏,连连道歉。他以自己是独居老人,生活不便,养条狗多少有点帮助的理由来辩解。不料戴月伶根本不理会他的苦衷,说这不是他纵容狗在小区乱跑的理由,如果身体不行,把房卖掉去住市民养老院就好。石康年被激怒了,和她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之后石康年也经常把狗从家里放出来,这行为多少有点赌气的味道。他觉得自家的狗很乖,通人性,而且从来没咬过人,闹过事。是女人太矫情了才会上门找事。他想证明给她看看。 谁知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戴月伶再度找上门来,这次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她大声哭闹的女儿。戴月伶撩起女儿的细嫩的手臂,上臂部分有个明显的对称伤口,还在流着血。 “被你家的狗咬的,我这就去报警。” 石康年吓了一跳,态度立刻服软,求女人别报警,答应包揽下治疗的费用,再额外赔钱。戴月伶不饶不依,非要去报警。最后还是物业介入进来调解,“还是先带去打狂犬疫苗吧,这事拖不得。” 石康年赶紧答应下来,带母女俩打了车,去了附近的疫苗接种点。那是一家社区医院,没什么病人,简单挂了个号就带孩子去打疫苗了。不过打疫苗前,医生拉起女孩的胳膊看了看伤口,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不像是狗咬的啊。” 石康年耳朵还没背,听到后立刻警觉起来。打完疫苗后他偷偷回去找医生。医生以为他是孩子的爷爷,也没否认自己的说法。 “要多注意点孩子,我看伤口不像是狗咬的。太整齐了,倒像是锐器刺伤的。” 石康年从医生那出来,转头就在走廊里和戴月伶吵了起来。戴月伶不肯承认,石康年让医生出来作证。后者却瞬时改口,强调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真要有定论还得去专业科室做检测。戴月伶不肯带女儿去检测,一味批判石康年,骂他只是不服气,想把事情闹大,闹难堪。两人吵到了派出所出警调解的地步。 调解到最后也没能去检测。石康年没赔钱,但垫付的医疗费女人也没退。 经此一役,两家的关系可以说是势同水火。偶尔在小区里遇上了,就一定会互骂脏话。石康年观察到女人并不避讳在孩子面前吵架。那孩子看起来胆子很小,每次吵起来都会躲在母亲身后,蜷缩起身子,有时还偷偷捂住耳朵。戴月伶却对她毫不关注,吵完架后,拽起孩子的胳膊就走。 自从戴月伶一家搬来,石康年经常听到楼上有女人的骂人声和孩子的哭声。感觉困惑的他向小区里的保安打探消息,得知有人曾看到戴月伶在外动手打小孩,下手的凶狠程度让外人都看不下去。 “那女人就不是个东西,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狠手。肯定是她弄死了我家的狗。丢小孩什么的,一定是她撒谎了,为了给自己的罪行打掩护。就像她上次不惜弄伤自家小孩也要污蔑我家的狗咬人一样。”石康年咬牙切齿地得出结论。 听完他的话,梁平与杨森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第15章 杨森 从石康年家出来,还没进楼梯间,梁平就一把拉住杨森。 “刚才那位老先生的猜想,你有什么看法吗?” “听起来他过得挺不方便的。没想到住在这种富人小区里,独居老人也同样需要关怀与帮助。以后得加强对辖区里老年群体的关注。” “你说得倒也没错。”梁平咳嗽一声,用颜色浑浊的袖口擦去额头的汗,“不过,我想问的是你对案件的看法。你觉得老人家被杀的狗与失踪案有关系吗?” “石先生的说法未免有些离谱了。就算是再讨厌狗,一般人也做不到报假警的地步,更不至于把年幼的女儿牵连进去。不过……”杨森略有踟蹰,似乎在整理语句。 梁平眯起眼睛,耐心地等待徒弟思考完毕。 十来秒后,杨森的瞳孔不再晃动,彻底稳定下来,“我觉得两者或许有联系。不然很难解释犯罪者为什么把狗的尸体扔在电梯顶上。手动打开电梯门,把尸体扔进去。这一过程又麻烦又容易留下罪证,为什么要这么做?电梯里人来人往,装尸体的袋子又没做特别的防腐处理。发臭发霉,导致被人发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直接把尸体扔远点反而更方便些。况且,尸体目前的状态还算是完整,能辨认出只是一只常见的土狗,就算直接扔进垃圾桶里也不会有人报警。犯罪者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平添麻烦呢?” “对啊,为什么呢?” “我看只有一种可能性,他没法把尸体从楼道里运出去。” 梁平点了点头,“因为躲不过摄像头。” “是啊,那只狗的体型不小,如果一开始是死在三号楼内的,就没法运出去了,拎着那么大的袋子通过摄像头的拍摄范围,肯定会被狗主人察觉到异常的。” “会在楼里把狗弄死,这人十有八九就是这里的住户。”梁平补充道。 “而且多少有点心理变态,这么把狗弄死,再血淋淋地丢在电梯上方。他自己坐电梯时不会心虚害怕吗?”杨森颇为愤愤不平。 梁平望着停止运行的电梯,“如果丢失案也是这人干的,那情况可就糟糕了。” “情况特殊,我们现在就进屋搜查吧。”杨森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有摄像头在,那孩子肯定是出不了这栋楼的。万一真有变态虐杀了狗,保不齐孩子也会受到伤害,再不动手制止就晚了。” “不行,越是大案,越得按章程制度来。这样吧,你现在就赶回所里,说明情况,开一张搜查证。我就在这里看着,确保楼里不出问题。” 杨森没有丝毫迟疑,按师父的吩咐,迅速来回跑了一趟。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留守在门卫室看监控的徐红蕾早已难掩倦意,听杨森简单讲明调查进展后,立刻精神起来。 “简直是瓮中捉鳖啊。搜查令一到,立刻就能破案。” 杨森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与等在三号楼门口,不断抽烟提神的梁平汇合。三人当即从一楼开始搜查。每层的门都要敲很久才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无不一脸倦意,怒气冲天。但在梁平出示了搜查令,又耐心劝说后,还是予以配合了。 一层层往上搜的过程中,三人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失望。虽说每户面积都不小,装修风格也迥异,但能藏人的地方说到底也就是床底、柜子里这些地方。跳过四楼搜查完五楼后,别说丢失的孩子了,三人连点像样的线索都没发现。 “要不我们去丢孩子那家再看看?”徐红蕾建议道。 来到四楼,三人发现这里其实没有仔细搜查的必要。房间里已被翻得一团糟,橱柜无论大小,所有抽屉都被拉出来。里面的衣服、被褥、杂物像开膛破肚一般全被掏了出来,散落在地上。戴月伶却依然在不停地寻找,一会检查阳台的花盆,一会翻起床上的被褥,尽是些一看就藏不了人的地方。 梁平主动搭话,企图安抚戴月伶的情绪。但她好像完全没听到,依然自顾自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寻找行为。自从发现了电梯上的塑料袋,戴月伶就陷入了这种难以沟通的状态。就算向她解释清楚了那只是狗的尸体,也没有任何改变。看来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梁平有些沉不住气了,“我们再去每层搜一遍,刚才一定是遗漏了。” “不好吧,”徐红蕾劝道,“这么晚了,再这么折腾一遍,群众要闹意见的。” “那就由我来安抚情绪。再怎么赔礼道歉也得让他们配合搜查。” 梁平快步走出房间,在门口脚步踉跄起来,杨森连忙上去扶住。 “有点晕,没其他事。” “都走不稳了,怎么还叫没事。太晚了,师父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番争论后,梁平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已不复当年。他同意回去休息,但要求杨森也一起。 “你都连续工作多少小时了?再这么干下去要出事的,你不走我也不走。” 杨森只得同意。他和梁平回去休息,现场留给徐红蕾与增援的同事负责。 即使回家了也睡不好,尽做噩梦。第二天上午,杨森几乎是从床上惊醒的,只比平时晚起了两个多小时。 他喝了瓶冰牛奶,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却依旧想不明白昨晚的搜查遗漏了什么地方。太奇怪了,在监控画面里出现过的那孩子,就像凭空消失在了三号楼里一样。 想再多也没用,还是尽快去实地调查吧。杨森麻利地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梁平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梁平比杨森醒得还早,他一睁眼就打了电话,得知昨晚的增援的同事还在现场,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失踪的孩子。案发前骗戴月伶去银行配合调查的陌生号码也查过了,是一张没登记身份的手机sim卡拨出的,只在与戴月伶通话时联网过一小段时间,目前难以追踪到信号来源。 孩子的父亲也联系上了,但通知他孩子丢失的消息时,他居然说了句“哦,知道了,我在上班,没空去管。”就挂断了电话。 “那家伙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因为夫妻矛盾,单方面把孩子接走了。”梁平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杨森早就意识到的结论,“你去他的公司逮住那男的,问问情况。东方豪庭这边由我们来查。” “可他是怎么做到把孩子带出三号楼的?”杨森仍有疑虑。 “谁知道呢,如果是他干的,你肯定能从他嘴里问出来。” 挂断电话后,梁平用短信发来了地址。是一个位于市中心国金大厦的3楼,一个叫鸿观途投资的公司。看到这名字,杨森觉得有点眼熟,莫非和五楼住户秦宏图的鸿途集团有什么关系不成? 刚进国金大厦的一楼大厅,杨森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服务台后的墙上挂着鸿途集团的金色logo,楼层指示图上显示,从一楼到七楼都是鸿途集团的各分支公司,部门。 杨森走向服务台,亮出警察证。年轻的前台小姐脸上明媚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随后赶来的经理似乎很介意杨森站在大厅里,专程在一楼的管理区刷卡开了一个会客室,赔着笑脸,端上茶水暗示他稍等片刻,就此匆匆离开了。 十五分钟后,一个穿灰色薄外套的男子拉门进了会议室,他看上去三十来岁,黑眼圈浓重,与地铁上随处可见的白领上班族男人没有什么差异。 他站在杨森面前,“找我?” “你就是魏小杰?” 男子点点头。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杨森按照常规套路,虚张声势地发问。 “是为了魏秋实那孩子吧。”魏小杰的表情波澜不惊,“都说了别找我了,与我无关。” 他的回答让杨森立马破功了,“那是你女儿哎。” “两个月前我就办完离婚手续了。法院把那孩子判给她妈了,有事你去找那女人就行。” 魏小杰回答的态度十分无所谓,就像是电子商务的客服在声明免责条款一般。 杨森的眉头拧出了天津麻花的形状,“我知道你们确实离婚了,可这不代表你可以轻易甩脱法定的血缘关系。知道昨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吗?” “你在怀疑我吗?昨天我一直在公司上班,加班到了晚上十一点才走。有几十号同事可以为我作证。” “没问这个,没问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你知道你女儿现在生死未卜吗?” “知道,但我没空管,也懒得管。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手上还有一堆活要忙呢。”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森控制不住情绪,用手指关节猛然叩击会客室的桌面,全然忘记了疼痛,“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这多半会是一桩刑事案件。如果你拒不配合,我们只能强制传唤你去局里配合调查了。” 魏小杰的表情丝毫不惧,甚至有些无奈,“看来不给你们一个结论,今天我就别想上班了啊。” 杨森没答话,只是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好吧,反正真说个清楚,闹出了社会新闻,最丢人的也不是我。”魏小杰拉出一张办公椅,在杨森的面前坐下,“知道我为什么要和那女人离婚吗?这事说来也简单。” 魏小杰的人生,直到遇上那辆逆行的宝马轿车前都可以用好运气来形容。 他毕业于名牌大学,毕业后校招进了鸿途集团。依靠优秀的个人能力,他很快升到了中层管理的位置。 虽说各路亲友长辈都想给他介绍对象,但他还是拖到了三十多岁才结婚。同年女儿出生,他开始收敛心思,专心于家庭和事业。正值集团营收收缩,董事长秦宏图提出业务转型,他被调去新成立的分公司做管理。 去年,鸿途集团开始筹划上市,魏小杰所在分公司也在上市的资产包里。一旦上市成功,持有不少原始股份的魏小杰肯定赚得盆满钵满。他更加踌躇满志,一心扑在工作上。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一次加班到深夜才回家的路上,魏小杰被一辆逆行的宝马车撞飞了,当场陷入昏迷,被送到医院输血抢救。两天后从icu出来,又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床。 重新投入工作后,他在新公司的业务早被人接手了,只剩下一个总经理的虚职。更糟糕的是,通过这次输血抢救,从未献过血的他发现自己是a型血。而女儿出生时,魏小杰记过母女两人的血型,分别是o型与ab型。从医学角度来看,养了好几年的女儿魏秋实不可能是他亲生的。 “我和戴月伶大吵了一架,她倒也爽快地承认了。我提了离婚,因为不想给别人养孩子。离婚后存款都留给她了,我和那女人算是彻底两清了。” 杨森“哦”了一声,态度软化下来。他又追问了几个和案情相关的问题,魏小杰回答得很不耐烦。见杨森仍想追问,他索性说了句,“我和那对母女两个月没联系过了,近况是真不清楚。” “可你连201室的狗死了都知道。” “昨天戴月伶给我打了不知道多少通电话。”魏小杰不耐烦地解释道,“半夜里我终于受不了,接听了一次,了解了大概情况。结果说到最后,她态度恶劣地质问我,问孩子是不是我私下抢走的,把我气得够呛。关我什么事,去找那个男人啊。” “那个男人?” 魏小杰的脸色一变,“就是说……去找她的姘头,孩子的亲生父亲。” “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她的事我早不关心了,也不想问。”魏小杰咋舌道,“问完了吧,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魏小杰谈及婚姻经历时态度坦然,不像隐瞒了什么,此时态度却突然急躁起来。杨森感觉到了什么,决定换个询问方式,试着打打感情牌。 “一般而言,失踪案的黄金破案时间只有24小时。超出这一时间,很多线索就会失效,进展就会愈发困难。而昨天案发到现在,已经有20小时了。如果你还知道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们,以免事后追悔莫及。” “查线索是你们警方的事。” “是啊,但我们又不是万能的。查线索需要时间,如果当事人不配合,黄金救援时间就这么虚耗过去了。” 魏小杰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没再吱声。 “就算你与戴女士有争执,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小时候就这么点大,你亲手抱过吧……”杨森想起师父那学来的交流方法,缓和态度,放低姿态,话语也投入了真情实感。 “好了,别说了。”魏小杰打断杨森的话,把一张卡片丢在桌上,“从这边出去左拐,看到电梯直接坐上六楼,去找集团的战略发展总监秦柏伟。你要问什么就问他,他肯定知道。” “战略发展总监……与丢失案有什么关系?” “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在美国留学镀金,回国继承家业的富二代。只是那家伙能力不行,董事长扶都扶不起来。昨天是公司半年度的高层会议,讨论业务方向,连我都去了。可他这个总监却没资格参加。大家都说他被排挤出高层了。”魏小杰的语气透着几分轻蔑,“戴月伶原来也在这家公司工作过,在总裁办上班。不过结婚后就很快离职了。当初我认识她时,这位秦柏伟出过大力,算是介绍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就算你这么说……” “你们调查过秋实走丢的那栋楼吧,没发现三楼住的是谁?” “三楼的住户出去了,只有保姆在家。” “那个混账玩意,肯定是听闻风声紧,这才躲在公司当缩头乌龟的。”魏小杰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就住三楼。戴月伶和我闹翻后,没有自己在外面租房,隔几天就带着女儿搬到那栋楼的四楼住了。他们俩什么关系,不用我多说了吧。” 杨森拾起桌上的卡片,“这是给我的?” “这张卡可以刷开六楼的门禁,直接去607的总监办公室找他。不过,千万别泄露是谁指点你去的,大老板的儿子,我得罪不起。” 杨森点头答应下来。 魏小杰的目光垂向地面,“是不是觉得我挺窝囊的?都这样了还不辞职。” 杨森摇头,“不知道,我只是在查案。” 从会议室出来,杨森隐约听到背后传出声音,“呸!再忍忍。等公司一上市,立刻就辞职。” 第16章 杨森 避开大堂的物业,杨森直接坐电梯上了六楼,按魏小杰说的,刷卡进了玻璃门。 六楼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办公区域,更像是鸿途集团的企业形象展示厅。一进门就能看到巨大的沙盘模型,led大屏上轮播着董事长秦宏图接受央视采访的画面。顺着一墙宣传照片的指引往里走,杨森很快瞥见了一扇挂着总监办公室牌子的房门,门口装着一台熟悉的摄像头,从样式看来与东方豪庭小区里装的是同款。 “找哪位?”一个穿西装的年轻女职员从背后追了上来,拦住了他。 “找你们秦总监协助调查。”杨森出示证件,说明了来意。女职员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地表示秦柏伟不在。 “不会吧,我刚才还听到房间里有响动呢。”杨森一边伸手敲击房门,一边抬脸正视着摄像头。 “进来吧。”隔着房门,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 杨森也不客气,直接拧开了门把手。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多半就是秦柏伟。他估摸三十岁左右,一张国字脸很是威严。此刻他一言不发,就像没看到杨森一样。锐利的视线越过杨森的肩膀,射向杨森身后的女职员。 “他自己闯进来的……” “知道了,去忙你的吧。”秦柏伟颇为不快。 女职员鞠躬道歉,弓身后退,这才掩上房门。杨森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卑躬屈膝地对待领导,觉得很是愧疚。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厚着脸皮赖在办公室里,说明来意,询问这位总监是否知晓丢失儿童的下落。 秦柏伟低头翻阅着手里的文件,像是没听杨森说话。可杨森一催问,他还是第一时间抬起了头,表情愈发不快了。 “你说的这个戴月伶,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是互相认识的吧。” “认识啊,以前的同事。” “秦总监是看在同事关系的份上,才把东方豪庭的房子租给了戴女士居住?” 秦柏伟的脸色变得仿佛梅雨的骤雨一般阴沉。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杨森,气场迫人。杨森估摸他的身高足有一米八几。 “你听谁造谣的?” “查案是我的工作。”杨森淡然回应道。 秦柏伟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丢下手里捏出褶皱的文件,重新坐回位置上。 “好吧,我确实把房子租给戴月伶了。不过是看在曾经是同事的情分上,觉得她刚离婚没地方住,挺可怜的。没想到竟因此传出了流言蜚语,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明白。”杨森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辩驳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顺着话题说下去,“你和戴女士的关系不错吧?” “她在鸿途上班时,与我在同一层楼工作。”秦柏伟的回答多少有些避而不答的味道。 “如果不是私交不错,怎么会在离职后还找你租房呢?” “刚好打听到消息了呗。” “这样啊,那四楼的房子一开始买下就是想出租的?当时有在房产中介挂牌吗?” 秦柏伟白眼一翻,“警官,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暗示什么?” “只是在调查案情,希望你能配合。” 秦柏伟望向窗外堵车的大街,“我不记得了。” 杨森连问了几个问题,他都以不记得为理由拒绝回答。 “秦先生,提醒你一句,配合公安机关的合理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杨森说道。 “没有不配合,只是想不起来了。何况话说回来,孩子的失踪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该不会怀疑是我偷偷上门,带走了孩子吧?” 杨森以沉默作答。 秦柏伟再度怒火中烧,“这事跟我没关系!我这几天都没去过东方豪庭。” “方便问一下,秦总监这两天都去了什么地方吗?” 秦柏伟面露难色,似乎并不想说。杨森本能地察觉到有问题,连连追问之下,秦柏伟难以隐瞒,挤牙膏似的一点点供述出有用的线索,终于让杨森搞清楚了事态。 原来,和魏小杰说得一模一样,秦柏伟这人风流成性,过着放荡不羁的富家子弟生活。这两天他每晚都在酒吧、夜店泡到三更半夜,喝得烂醉如泥,夜深后就近在酒吧街一带开房过夜。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下午才来公司上班,缩在办公室里缓解宿醉的头痛,顺便处理推不掉的公务。 杨森详细询问了他都去了哪几家酒吧,又是在哪家酒店过夜的。秦柏伟的表情更难看了,但还是勉强配合,报出了四家酒吧和一家酒店名字。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去的,他也只记得大概的时间。 杨森认真地用纸笔一一记下他的行程,算了算时间,心念一动,“这间办公室门口的摄像头一直在运作吧,能不能让我看看昨天的监控录像?” “我可以说不行吗?” “希望你能配合。” “也罢,看完了,你也就死心了。” 秦柏伟掀开办公桌上的macbook,啪嗒啪嗒敲了一会儿键盘,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监控系统操作界面。他把笔记本推到了杨森面前。 “随便看吧。” 查了这么久监控,杨森已经多少掌握了监控系统的操作方法。他把时间拉回昨天下午,打开八倍速,盯着总监办公室门口,记录有人出入的时间。与秦柏伟交代得一致,他在中午十二点十四分进了办公室,直到下午六点多才离开。 也就是说,从戴月伶离开家到回来发现孩子丢失的这段时间里,秦柏伟确实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拥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看完视频,杨森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事实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 电脑被占用的秦柏伟正站在落地窗前看风景。杨森盯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秦柏伟不耐烦地回过头来,打了个哈欠,“终于看完了吗,警察同志?” “没问题了。多亏秦总监提前安装了监控,我也不用费力地来回调查了。”杨森盯着他的脸,“不过您还真有安全意识呢,连办公室门口都特意装了摄像头。” 秦柏伟轻蔑地扫了杨森一眼,“知道我坐的这个位置,公司里有多少人盯着吗,可不得谨慎一点?” 其实只是不想有人随意进出,导致自己好色馋酒,消极怠工的行为被发现吧,杨森心想。 从国金大厦出来,杨森赶去与梁平他们汇合。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梁平拉他在附近的居民区门口吃了顿快餐。 杨森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完盒饭,向还在细嚼慢咽的师父报告了上午的调查结果。 梁平撂下筷子,擦去嘴角的汤汁,“既然你调查的两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可以暂时排除嫌疑,把调查的重点放在案发时进出单元楼的人身上了。” “楼里查得怎么样了?” “每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就差动用榔头锤子直接拆家了。幸亏五楼那位秦总有事去公司了,等回来看看家里的情况,怕不是动用公司的法律顾问起诉我们。”梁平说着缓和气氛的玩笑话,但脸上没有任何笑意。 杨森有些傻眼,“不可能吧,总该能找到点线索才对。” “刚才我还听小区里的保安在偷偷聊这事呢,他们说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就这么消失在楼里,太邪门了。” “师父你怎么看?” 梁平叼上一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我看那小姑娘还在楼里。唔,我不是故意说话难听,但眼下的情况恐怕凶多吉少。九八年我遇上过一起类似的案子。有个炼油厂的工人家庭,妻子失踪了,丈夫隔了一个礼拜才报警。妻子单位那边说人没请假,毫无征兆的就不上班了。我们把她可能去的地方都走访了一遍,可这一个礼拜,谁也没见过她。” “丈夫的嫌疑很大,重点查他吧。” 一旁收拾餐盘的阿姨路过,眉头微皱,“请别在店里抽烟。” “不好意思啊,就这一根。”梁平点头哈腰地道歉,当即深吸了几口,碾灭了烟头。这才重新开口说话。 “还用你说,第一时间就重点审问过了。那男人嘴很硬,一口咬定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我们把他家里彻底搜了一遍,发现客厅的瓷砖刚铺没多久。” “这不得掀开来找找?” “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水泥都干了,得请专业的施工队来敲,敲完整个房间的装修就废了。要是什么都没找到,房主的损失谁来赔偿?还有一点很关键,我们检查过那个房子的结构,只有客厅新铺了地砖,比其他房间高了两厘米左右,这点空间肯定不够藏一个成年人。如果要藏,只能在瓷砖下原本的钢筋水泥地挖坑,没有专业的冲击钻根本做不到。可那段时间,邻居就没听到他家里搞出过施工的大动静。” “那案子是怎么破的?” “我们把案件递交上去,领导发话了,这可是命案,得不计代价,彻查到底。我们的人在现场看着,请了施工单位,用了一上午时间,把地砖彻底敲没了才发现端倪。西边墙角的水泥结构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年代更老一些,有条两米长、三十厘米宽的凹槽,尸体就藏在里面。后来我们才知道,早些年城市的东边没怎么开发,属于市郊外,大片大片的农田。八六年石化工厂搬到了那里,在原先猪棚的基础上盖了这栋房子。那条凹槽原先是猪棚的出水槽。这家丈夫知道原本的房屋结构,利用了这一点进行了藏尸。” “作案动机呢?” “夫妻吵架,一激动把老婆掐死了。等冷静下来,早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人又聪明得有限,搞了在自家藏尸这种老套路。不过他的心理素质还挺不错的,能在我们面前坚持演上一个多礼拜,妻子出轨的故事也编得有鼻子有眼的。” 店里的生意很不错。聊完案件,两人的桌边已经有新来的食客站着等位置了。杨森陷入了思考,梁平顺手结了账。 从店里出来,杨森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师父的经验很有参考意义,但我觉得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梁平欣慰地表示赞同,“说得对,该查的还是得查,不能带入预判的观点。我也希望那个叫魏秋实的孩子没出大事,救援还赶得上。监控视频我也看过了,除了楼里的住户,昨天下午还有一个穿蓝衣服的男人也进过三号楼,像是送快递的。你去核实下他的身份。” “师父,你看了监控,应该知道那个快递员是在案发前到场的吧。” “万一他是负责提前踩点的呢?” “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存在。我计算过监控视频里的时间,那人进出楼梯间的全过程只有42秒。这点时间应该不够往返爬楼梯去一趟四楼的,就算到了,也没时间做什么。这人多半只去了一趟二楼送快递,把包裹扔下就走了。” “那可不一定,你测试过往返一趟四楼的最快时间吗?” 这话把杨森问住了,他只得摇头否认。 “我找了几个年轻人测试过。小区里那个年轻保安身体素质最好,测出来的最快时间是52秒。” “这不还是超出时间范围了吗?” “话虽如此,但这只是没有训练过的普通人测出来的。你有把握保证没有人能跑出更快的时间记录吗?” “这倒是。可就算勉强到了四楼,他也没多余的时间作案啊?” “不要想当然。既然有可能性,就要切实地去调查。退一步说,这人就算没有作案,也有可能目击到了什么证据啊。” “明白了。”杨森感觉脸上微微发热,“我这就去查清楚。” 快递这一新兴行业,杨森并不是很了解。身边的朋友有过网络购物的经验,说只要在网上下单,货物就会通过快递寄过来。虽然要等上很久才收到,但价格会比在商店里买便宜不少,可省钱了。杨森有些心动,但一听说网购还要专门去邮局的网汇e窗口充钱,还是嫌麻烦放弃了。 这么说来,快递应该是邮局的业务。杨森用手机拍下蓝衣男子出入的定格监控画面,带去了辖区里的邮局问询。却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他这身衣服一看就不是我们邮局的。”办事窗口的员工回答道,“应该是哪家快递公司的。” “快递公司?” “是啊,这几年开了很多家小快递公司,网购订单很多都交给他们派件了。” “那他是哪家快递公司的?” “这我哪知道啊。” 好在这事也不算难查。杨森打了几家快递公司的电话,得知华阳路片区只有一家快递分包点,几乎所有快递公司寄来的货都由他家负责派送。 经营这家快递网点的老板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自己也负责送货,开车出门前被杨森拦了下来。他以为是要抓无牌三轮车上路,额头冒汗地解释了半天。搞清了杨森的目的,他这才抚着啤酒肚,长舒了一口气。 “东方豪庭是吧,确实在我们的派送范围内。那一带最近是交给一个姓李的小伙子配送的。” 杨森想查询11号当天的快递记录,老板却支支吾吾地拿不出手。杨森皱着眉头询问半天才搞明白,这个快递点根本没做工商登记,也没有营业执照,完全是个在灰色地带运营的私营企业。能搞清每天有几个临时员工上班就不错了,让他们对快件的流动记录负责完全是强人所难。 “不是啊,你们这么搞不算非法营运吗?” “警官你行行好,我们也没办法啊。现在的法规不允许私自设立快递公司。可人民群众的网购需求又这么急迫,我们总得想想办法不是?” 杨森急着查案,无暇与他争辩,当即切入核心问题。 “那位姓李的员工,今天人在吗?” “没来,多半是感冒变严重了吧。” “感冒?” “是啊,入职那天起他就感冒了,怕传染给我们,特意一直戴着口罩。吃饭的时候也不和其他人一起。” 杨森心头一凛,赶忙问道:“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第17章 李浩宇 2006年6月12日 7:00 李浩宇被一通电话吵醒了。 他搓揉着因缺觉而疼痛的太阳穴,恨不得把手指捅进去直接搅匀脑浆。随即抓起床头的手机,想直接挂掉来电。可一看来电人的名称是“康佳品赖立生”,他的脑子瞬间清醒起来,跳起来匆匆披上外套。 一旁的王雅君也醒了过来,揉着惺忪睡眼问道,“谁啊,这么早打电话过来。” “公司的电话,估计又有什么合同急着要我签字了。没事,你接着睡吧。”李浩宇抓起第二遍响铃的手机,光着脚跳出卧室。 意外得知了女友怀孕的消息。李浩宇不得不暂时放弃逃亡的计划,企图先安抚好她的情绪,把大麻烦处理掉再说。但这一目标进行起来异常艰难,可能是孕期激素变化的原因,王雅君的情绪异常敏感。李浩宇稍有提起抚养孩子的艰难,她就怀疑这话中有话,激动地质疑他是不是不想要这孩子。惹得店里人频频关注他俩。李浩宇不得不偃旗息鼓,改说些缓和气氛的好话。 两难的情况持续到凌晨,劝说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倒是王雅君已经开始规划起结婚的计划,小孩的名字。李浩宇想起警察说不定快要搜捕自己了,心里一急,说了几句重话。王雅君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李浩宇心知不妙,追了上去,好言好语地哄到夜深,王雅君的情绪才稍有好转,口气有所松动。夜半无处可去,两人只好就近去了李浩宇的住处。李浩宇身心俱疲,居然就这么在家里睡着了。 好在“康佳品”的人来电话时,还没有警察找上门的迹象。 康佳品是一家“以振兴民族中药为己任,提供新概念康养服务”品牌公司,起码对外的宣传册子上是这么写的。李浩宇是公司的老员工,公司刚创立不久就入职了,拼死拼活干了四年多。上周为了入职快递网点,他毅然递交了辞呈,只为全心全意地做好犯罪准备。 他躲进洗手间,关好门,这才接通电话。 “你的电话真难打啊。怎么,还睡着呢?”手机里传来康佳品总经理赖立生的声音。 与连续响了三遍的急促铃声不同,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的。但这不代表他找李浩宇没有急事。就算是市场监督管理局打来电话,说要执法检查时,赖立生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慌乱,一派大将风度让李浩宇印象深刻。 “刚起床,正打算去医院看我爸呢。”李浩宇信口胡诌,“什么事?” “急事。尽快来趟公司,有人找你。” 李浩宇的心猛然一沉,难道是警方找他?根据社保信息,找到他曾经正式任职的公司并非难事。 “喂,在听吗?知道离职后你有私事要忙,但那个叫周瑞丽的客户还得你来处理,你从她身上赚了两万多提成,现在人家来找麻烦了。” 短短几秒之间,李浩宇感受到了坐过山车一般的大起大落。他放下心来,原来只是客户的家人来找麻烦了,这在康佳品是常有的事。作为曾经的业绩冠军,李浩宇的销售言辞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把柄,上门来找茬的家伙们向来奈何他不得。 “我现在不方便。”李浩宇听出自己的声音镇定了不少,“麻烦赖总费心,找个业务能力强的人顶替处理一下。如果要退货,大不了我把自己赚的一并退了就是。” “这就不是钱的事,怕得是人家把事情闹大。周瑞丽是你一手挖掘出来的客户,一直都是你在跟。自然只有你打感情牌才好使,才有可能把人安抚下来。作为老员工,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知道,但今天真不方便。”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过,有一句不好听的我说在前头,今天你要时刻保持手机畅通。万一事情闹到警察出面,你还是得第一时间到场。” “这……”尽管不情不愿,李浩宇不得不承认赖立生说的是实话。保健品是从他手上卖出去的,警方肯定不会放过他。不妙,万一真确认了自己的真实行踪,意识到他与失踪案的关联…… 事态不妙,李浩宇决心速战速决,掐灭危险的火苗。他一边穿裤子一边对着手机嘶吼。 “我这就出门,客户几点到?” 在赖立生的催促下,李浩宇当即出门。王雅君不情不愿的,但在李浩宇抬出“男人以事业为重”的大旗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康佳品”位于商业街上,有自己独立的门店,交通也很便捷。李浩宇匆匆赶到,才发现周瑞丽和他的家人没来这么早。 不过一看到门店的布置,他立刻理解了赖立生连连催促的用意。门店里搭了下午茶三层塔,摆放了果盘。办公区堆着成箱的进口矿泉水和宣传册,门口停着两辆气派的旅行大巴车,一看就是要办“高级会员答谢会”了。 所谓的“高级会员”,不是通常意义上要开卡注册的那种,而是指有消费潜力待榨取的客户。在康佳品,客户会被精确地打上分类标签,只不过他们自己并不知情。最低档的是“待开发客户”,通常是被推广活动吸引来,想占小便宜的中老年人。活动类型无非“听讲座免费领鸡蛋”“免费体检”“免费一日游”等几种,重在免费二字,来的客户质量良莠不齐。有安享晚年,领着高额退休金的老人;也有真的低保户,为了盒鸡蛋能耗一下午的。经过实际接触,低价值的客户会被筛选出来,像熬过药的渣滓一般被过滤出去,只有实在没业务的新人才会搭理。每位销售员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想拿高薪,挑选目标的眼光至关重要。 而经过层层筛选,最有价值的客户会被分类为“高级会员”。他们不是已经实际购买了高价商品的,就是被判断出身价不菲的。为了更好开发他们的消费潜力,康佳品会定期举办答谢会,提供高标准的接待服务。身为总经理的赖立生十分看重这一活动,每次都亲自登台演讲。 眼下,来找茬的周瑞丽刚好撞上“答谢会”,赖立生肯定头都大了。要是搅黄了这活动,损失的潜在营业额按惯例计算高达数十万。 一小时后,周瑞丽老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刚进康佳品公司,就被哄进了最里侧的总经理办公室。前台小姐端上刚沏好的龙井茶,出来时关严了房门。 “与她的女儿一起来的,多半早被子女教育过了。千万注意,别激化情绪。”赖立生叮嘱李浩宇。 李浩宇早急得想骂人了,脸上却努力云淡风轻,“有我出马你还不放心?尽管去忙你的吧。” 进门前,李浩宇先在心中重温了一遍周瑞丽的资料,远到她的第一个小孩是哪年出生,近到确诊子宫肌瘤后她去过多少次医院。这可是打感情牌最重要的武器。要想从老年人身上赚钱,首先得把他们想象成自己的亲人,才能让他们也获得相同感受。 一进门,房间里的母女俩同时望了过来。周瑞丽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穿一身红白相间,花色显眼的衣服,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的。她的脸上没透出兴师问罪的神色,反而显得有些心虚,这让李浩宇着实松了口气。看来她还没完全被家人策反过去。 年轻女人比母亲穿得朴素多了,一件碎花长裙。款式微妙,倒是不算土气。她身材消瘦,面容称得上清秀。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外露的态度。 李浩宇保持灿烂的笑容,先向周瑞丽问好,“周阿姨,有段时间没见了,腰疼怎么样了,有没有好转点?” 周瑞丽像以往一样,夸张地讲述了几句身上的病痛。李浩宇也按惯例严肃起来,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沟通完病情后,他立刻问候起一旁的年轻女人,不留一丝转换话题的余地,“你一定就是邱晗女士吧,经常听阿姨聊起你。她总夸你聪明,自小成绩就好。心地善良,子女里就你最孝顺。” 年轻女人明显没料到李浩宇会这么夸她,只是“嗯”了一声承认了身份,就不知道如何接话了。李浩宇又轻巧地把话题接了回来,聊起了周瑞丽感兴趣的家常,顺带关心她的身体情况。李浩宇的话语中一直掺杂着巧妙的诱导。聊着聊着,不光是周瑞丽,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老人的身体最近有所好转,且与服用的保健品很有关系。 李浩宇还时不时与邱晗聊上两句,防止她受了冷落。邱晗一看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像是一只与陌生人保持距离的野猫。李浩宇更加放心了,这种人就算存心找事,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不过他还是留意着从邱晗的话里收集信息。由于怕被子女责备,老年人不会把自己购买保健品的金额一次性全招供出去,话语中通常有所保留。明确其中的信息差可以更好地防范子女的质疑。 结果却令他困惑——周瑞丽并没对女儿隐瞒什么,半年来买了六万多元保健品的事她全交代了。一听这么大的金额,子女通常会气得当场要报警。一旁的邱晗此时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激动情绪,难道这女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主见? 意识到这一点,李浩宇话锋一转,直言不讳地谈起了问题的关键,“其实我也知道,周阿姨今天来,是因为心里有所顾虑吧。” “也不是……”周瑞丽的神色尴尬,转头向女儿求援,“还是你来说吧。” 邱晗迟疑半晌,终于开口,“你说这药能治我妈的病,是真的吗?” “准确来说不是治病,是提高健康水平。” 邱晗避开了李浩宇直视她的目光,“可是……我给医生看过你们的产品,他说我妈没必要吃。” “唉,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啊。保健食品属于营养品的范围,按照国家规定不进医院药房。所以有些医生不熟悉。他们只会开临床用药,不清楚只有保健品才能提高病人的免疫力。” “可医生还说……这东西多半是骗人的。” “你真这么相信他说的话?时代不同了,现在有几个医生是为病人真心着想的呢?甚至有个别医德不佳的医生,只希望病人吃他们的药品,希望病人去住院。治一个小小的感冒都要花上几百元。周阿姨体质弱,免疫力差,单吃医院的药伤身体,还会在体内积累毒素。必须靠保健食品把体质扶起来,增强免疫力,这才能够战胜疾病的侵蚀,医院的治疗也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李浩宇长篇大论的一通忽悠,成功堵得邱晗无话可说,周瑞丽更是连连点头,两眼放光。 “对了,周阿姨,上个月你买的两盒‘生命一号’,快吃完了吧?” “是快了。” “巧了,今天刚好有会员答谢会。我们的总经理要亲自主持活动,有特别的优惠价。你们也听听吧?” 第18章 李浩宇 “高级会员答谢会”结束后,赖立生的情绪好得出奇,亲自站在门口挥手送别大巴车。今天的销售额说不定刷新了单日纪录。 尽快跑路要紧。李浩宇正想走,却硬生生被赖立生揽住肩膀。 “真有你的。你让那对母女也坐上大巴车,差点没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没想到最后她们买得比谁都积极。” “还不是靠老板演讲得好。” 李浩宇说得也算是实话。会员活动上,赖立生的激情演讲确实触动了周瑞丽母女两人。就连一旁的李浩宇也受到了感染。经由赖立生的一番令人潸然泪下的煽情,诈骗仿佛都变成了慈善生意,真是不可思议。 “你就别谦虚了,什么时候回来上班?你的工位我还留着呢。” “等父亲的病好转点,医院那不需要陪床了。”李浩宇随口说道,其实他一次也没去医院,照顾重病的父亲只是辞职的借口。 “你也不容易啊。不说了,留下来吃顿工作餐吧。” 李浩宇当然没有闲心陪着闲耗。说什么也要立刻踏上逃亡之路了。可他随即发现早上出门时太慌张,竟遗漏了装钱的背包没带。没有现金支持,想逃也逃不远,出省都困难。 尽管风险不小,还是得先回家一趟,越快越好。他叫住了一个有车的公司员工孙立明,说有急事,恳求他请假送自己回去。 孙立明是李浩宇的老同学,也是李浩宇介绍进公司的,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两人一起坐上一辆本田雅阁。车很新,是孙立明刚买不久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孙立明一边发动车辆一边问。 “等我家老头子出院。” “好,等你。哈哈,你要是回来了,我这销售冠军可就没那么容易拿喽。” “别闹,好好开车,我急着有事呢。”李浩宇难以掩饰急躁的心情。 车辆的发动机声轰鸣起来,孙立明开出停车场,再度幽幽地开口说道,“浩宇啊,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你。” “啊,为啥谢我?” “要不是你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我还在液压机厂里昼夜不分地拧螺丝呢。那个鬼地方就是纯粹的黑厂,没有加班费不说,周末也不放假。尿急去趟厕所,组长都会阴阳怪气说念叨个十几分钟。可现在呢,我坐办公室,每天按时上下班,月入好几万呢!” “这话说的,”李浩宇随口应道,“工作介绍给谁都一样。关键是你够努力,才能在短短一年内斩获如今的收入。” 孙立明摇了摇头,脸上难掩兴奋之色,“可是在职高的同班同学里,就我们俩这么出息,能拿这么高的收入吧?” “不知道,毕业后就跟那群智障断联系了。” 在职高的班级里,李浩宇绝对是个异类。他的成绩足以升入重点高中,继而冲刺大学。可他早早就放弃了。选择上职高是为了早点有一份工作收入,从家里逃出来独立生活。 职高是个与初中完全不同地方。班里根本没人有心思读书。有不少人都是混社会的。李浩宇看不上他们的智商,他们看不上李浩宇的打架水平。孙立明是农民工子弟,营养不良,个子瘦小,在班上很不受待见。只有他会有事没事地找李浩宇聊天。 “你还记得原本在班里说一不二的刘标吗?他特别喜欢倒腾摩托,毕业后去汽车修理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借钱自己开了家机车店。可他的店铺去年就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这样啊……能开快点吗?” “我尽力,这段路太堵了。对了,还有以前班里最耀武扬威的朱长虹,听说毕业后他没上过班,货真价实地混了两年社会。结果呢,去年给人用铁棍把左侧的小腿骨敲断了。走路一瘸一拐的,现在去餐馆端盘子都没人收。” “呵,挺惨。” “所以啊,要是搞个同学会,你我肯定是其他人眼红嫉妒的对象。他们呢?要么生活困难;要么跪舔老板,被当作一条哈巴狗使唤;还有连一份糊口工作都找不到的,想吃一顿饱饭都成了难题。” “也不至于吧。” 孙立明却滔滔不绝,像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说到底,我们这些‘差生’、‘屌丝’,只能用收入证明自己。我们进不了正经公司,不可能有固定收入。只能趁还年轻,拼命赚钱。买好房、开豪车,让小孩就读收费昂贵的辅导班,这样他们才不至于重蹈我们的覆辙。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条出路。” 李浩宇沉默不语。 “你不信我的话?这个月的销冠就是我,这辆车也是我全款买的,只用了五个月的收入。明年我还打算买房结婚呢。” 孙立明的说话声前所未有的铿锵有力,与学生时代那个受尽欺负的孩子完全不同。原来,男人有了自信就会迅速转变。 可他到底有些魔怔了。 尽管眼下自身难保,李浩宇还是忍耐不住,打算劝说好友几句,连车速的快慢都暂时顾虑不上了。 “我说,你还是不要把现在的收入当做常态为好。” “为什么?” “你看看我们公司的人,除了财务,有几个三十岁以上的?” “赖总说过,他喜欢和年轻人一起拼搏。大家都朝气蓬勃的,有劲。” “可谁都有年纪大了的一天啊?你刚入职的时候,坐你斜对角的,有个喜欢在办公室里抽烟的,叫张磊,后来他去哪了?” “连续四个月都没开单,根本就是在混日子,不开他开谁。” “那你知不知道,三年前,他也当过几次销售冠军呢。” 康佳品开业以来,咬牙坚持至今的只有李浩宇一个人。几年来,李浩宇见过不知道多少被迫离职的员工。销售是一项极度消耗热情的工作,纯属青春饭。再怎么激情澎湃的年轻人被扔入业务前线,磨损上几年,终究会失去锋芒,灰暗如铁。同时,随着年岁增长,他们却不得不成家立业,为人父为人母,自尊心越来越强,再难以忍受求爷爷告奶奶的,身份低人一等的底层销售工作。 到了这一时刻,嘴里总念叨着“公司就是个大家庭”的赖立生就会掏出业绩考核表,精准核算出kpi的名次,把收入和产出不成正比的老员工一脚踢出公司。 况且,赖立生这人是搞土方生意起家的,过往劣迹斑斑。被抓进去一次后也没老实。康佳品虽然是他一手创立的,企业法人却是他的一个农村穷亲戚,公司的股权也是绕过了好几层包装持有的。赖立生的妻女都持有塞浦路斯国籍,明显早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真出了什么大事,李浩宇这样坚持至今的销售骨干不但会面临失业风险,还很有可能要进去吃牢饭。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李浩宇才会孤注一掷,想搞出个大的犯罪计划。高风险高收益,成功一次就可以收手,这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可眼下看来,就算下定了犯罪的决心,就真的能寻觅到出路吗?搞不好,对于他和孙立明这样的“差生”来说,人生的天花板早就封顶完毕,浇筑好水泥,标注好一个社会公认的高度上限了。 “我们干的到底是见不得光的工作,不是没风险的。我怕你……” 李浩宇刚表明自己的真实想法,孙立明立刻摆摆手,表示不想听。 刚刚历经一场失败至极的人生冒险,李浩宇到底没有教育他人的自信,只得紧紧闭上了嘴巴。 还是顾虑自己的死活要紧。 从孙立明的车里一跳下来,李浩宇全力跑回自己家,却没在客厅里的桌上看到那个装钱的背包。 他一愣神,忽然意识到屋里的摆设多少变了位置,卧室里也有轻微的响动。 不会吧,警方来这么快。埋伏好了吗? 李浩宇想逃跑,腿脚却酥软了。 卧室的门开了,王雅君拿着扫帚走了出来。见到李浩宇,她也是一愣。 “怎么啦,见鬼了?你的脸色怎么成苍白这样。” 李浩宇勉强镇定下来。 “没想到你还没走,今天不上班啊?” 王雅君腼腆一笑,“看你家里太乱了。忍不住请了假,想把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遍。” 李浩宇感觉血压上行,脑神经抽搐不止。不过看王雅君的表情,她似乎没翻动出什么异样的东西。他瞥了一眼卧室里,还好,那个用来搬运过人体的登山包还在柜子上,看起来没被打开过。并排摆着的,是那个装钱的背包。 原来被挪到卧室去了。 “辛苦啦,打扫得真好。家里是干净多了。”他假笑着,抓起背包就走。 “你要去哪?” “公司的事没办完呢。我只是回来拿个包,有公章等着要盖呢。” “等等,有一件怪事还没告诉你。”王雅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就在你回来前的十来分钟,有个陌生的手机来电打到了你家的固定电话上,说是找你。” “找我?”李浩宇的心悬了起来,知道这里地址的应该没几个人才对。 “是啊,问你是不是住这,又问我是谁。我问找你有什么事,他自称名叫杨森,是派出所的警察。留了个电话号码,让你尽快联系他。我把号码记录在这张便签上了。感觉不太对劲啊,是不是搞诈骗的?” 警察?李浩宇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这么快。 “你那是什么表情,”王雅君皱起眉头,“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杨森、杨森那小子对吧?他是我高中同学,毕业后去了警校。太久没联系了,我差点都忘了他的名字。”李浩宇勉强圆上了谎,一把抓走王雅君手里的便签条,“我急着去公司办事,迟点回来。” 没等王雅君回话,他就出了家门。在胡同的寒风中他点了根烟,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由于手指发抖,好几次才点着。 还要跑吗?对方都盯上自己了,早就难以脱身了。恐怕只剩下一条险道可以一试了。 李浩宇望了一眼手里的便签条。纸条是折好的,号码在内侧。他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取出一张封在透明塑料夹里的sim卡,换下手机内部现有的,拨出了一通电话。 第19章 徐安宁 8号的傍晚,身在老家母亲魏丽打电话过来,询问徐安宁的生活情况。徐安宁知道多说也没有用,只是徒增父母的烦恼而已,只得报喜不报忧地宣称自己过得挺好。 魏丽却不相信,她对徐安宁的财务状况向来忧心忡忡。 “离婚了,每个月那么多房贷,靠你一个人的工资很难负担吧。” “我刚换了工作,工资又涨了两千多。” 徐安宁少见地对母亲说谎了。 “那也不够啊,你和佳宝过日子还要钱呢。我和你爸这个月的养老金刚发下来,在卡上还没动,要不我……” 徐安宁断然拒绝。为了买房,母亲给了她六十来万,那可是老两口全部的积蓄。要是再支援自己,可就没钱安心养老了。 “没事,钱的问题你就别操心了,我还有办法呢。” 说是有办法,其实只剩最后一条路了,把房子卖了。 可她迟迟难以下定决心。她舍不得这么好的房子,舍不得准备好的学区,更舍不得姜佳宝的前途。 挂断电话,徐安宁坐在餐桌边沉思了许久。直到姜佳宝拉住她的手,按瘪自己的肚子示意饿了。徐安宁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早过了来得及做饭的点。她连忙点了外卖。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徐安宁站在门口,透过猫眼望去,发现门前站着一位不认识的老人。他的头发全白了,皮肤像干橘皮一般遍布褶皱,如果是外卖骑手,年纪未免也太大了。何况他没穿外卖员的衣服,手里也没拎食品纸袋。 徐安宁本不想开门。但老人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来回踱步,每隔十几秒就按一次门铃,表情焦急万分。该不会是年纪大糊涂了,找不到家门在哪了吧?如果是那样就太可怜了。 日行一善吧。何况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就算开门了也没什么危险性。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徐安宁先把姜佳宝赶回卧室,叮嘱他不要出来。这才回到房门口,老人依旧不放弃地按着门铃。 徐安宁有限度地打开门,“有什么事吗?” “终于见到人了。”老人松开紧贴门铃按钮的拇指,激动得直喘粗气,“上午怎么按都没人开门。晚上我在楼下看到四楼的灯亮了,这才来的。” 上午她带孩子去医院复查了。话到嘴边,徐安宁又咽了下去。没必要跟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多说。虽说老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衣装远比一般老年人得体考究,神态也像是年轻时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你找谁?” “戴月伶还住这吗,你是她朋友?”老人反问道。 徐安宁连连摇头,她根本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老人家,你是不是找错门了?这里是三栋的401室。” “怎么可能?这栋楼我熟悉得很。五楼的房子就是我住过的。倒是你为什么住在这,401的户主不是戴月伶吗?” 老人的话让徐安宁很不舒服,“这间房我买下了。” “说什么呢……哦,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了,是戴月伶卖给你的?” “都说了,那人我不认识,请你不要再纠缠了。”徐安宁记不清买房时卖家的姓名了,只记得姓潘,是个中年男人。去查阅衣柜深处的买卖合同上的签名,或许能搞清楚。但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徐安宁早不耐烦了,只想尽快关上房门,把这个说话莫名其妙的老人隔绝出去。 “算了,既然是你买的房,卖家的联系方式总有吧。”老人依旧喋喋不休。 “请你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徐安宁想关上房门,但老人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抵住了门边,力气远比想象得大。无论徐安宁怎么推,门竟纹丝不动。 “别这样,我不是什么坏人,也是这里的业主。” “我从来没见过你。” 眼见情况愈发混乱,老人的神色多少慌张起来,“这里的房子我很久没住了,有重要的事才回来的……鸿途集团听过没有,我就是秦宏图。” “没听说过,我真要报警了!”徐安宁大喊大叫,加大力气,差点把老人的手掌夹进门缝里。 “别嚷啊,我就要个联系方式,有急事……”老人探出半个身子,舍身卡进了门缝里。他突然停止了动作,望向屋内,表情扭曲,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至极的东西。 “那些画,是哪来的?” “画?”徐安宁侧头望了一眼,老人盯着的是挂在客厅墙上的画。那是姜佳宝近期的一系列大作,描绘的主题都是他与那个红裙女孩在玩各式各样的幼稚游戏。 “跟你没关系,滚出去。” 老人的面孔气愤地扭曲起来,“都被我看到了,还不肯承认?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画那种东西装神弄鬼,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怒气不像是装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徐安宁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啊,那只是我家小孩的涂鸦而已。” “还装模作样?我算是明白了,你们都是一伙的。前脚后脚的,就是为了吓唬我,算计我,都为了钱!”这次换老人不顾形象地大声嚷嚷起来,“等着瞧吧,我可不是好欺负的。锒铛入狱,家破人亡,都是你们应有的结局。” 没等徐安宁回嘴,老人松开房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徐安宁连忙关门,反锁好,去查看孩子的情况。姜佳宝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玩乐高,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母亲。 太好了,他什么都没听到,房子的隔音真不错。徐安宁一把搂住孩子,发现两人正一同微微颤抖。不对,是自己一个人在发抖。看来,刚才是真的被吓到了。 这栋楼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还是把房子卖了吧,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徐安宁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当即给去年卖房的中介葛洪军打了电话,“喂,我想卖房,这业务你接吗?” 葛洪军一口答应下来,并承诺不必徐安宁操心,房子很快就能脱手,毕竟硬件条件优越,地段也受欢迎。他会很快安排买家来看房。只是得尽快去店里签个协议。 又一次来到“良程房产”,徐安宁心神不宁,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在葛洪军絮絮叨叨的一通忽悠之下,她没多问就签了中介协议。 第二天一早,徐安宁思前想后,忍耐不住,想再多委托几家房产中介,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葛洪军骗她签下的,是一份独占的委托买卖协议,两个月内不得与其他房产中介签约。 徐安宁又气又急,当即去“良程地产”闹腾了一通,恨不得把店面给掀翻了。可葛洪军却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在签约前说清楚了。 “你说清楚了个**!” “别急,您千万别急。签独家协议是有好处的,我这儿的客源都会第一时间安排到你那。今天我还在联系呢,很快就有人来看房了。” 接下来的几天,果真有三拨客户来看房。可这帮人喜欢砍价,一波比一波更凶,徐安宁宁愿上吊都无法接受他们的报价。 第三拨人临走前,还低声嘀咕了一句,“凶宅还想卖高价。” “你说什么?” 那人没理睬她。葛洪军在背后低声劝解徐安宁,“他瞎说的,不都是为了还价吗?” “可他们还价的幅度也太离谱了。” “唉,最近市场有些不景气啊,买家根本不急。” 快一周了,终于来了一对靠谱的买家。他们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都不善言辞,表达了几次协商价格的意愿,都被葛洪军巧妙地化解了。反倒是葛洪军一番花言巧语,又带他们实地看房后,妻子十分满意,转变态度,开始称赞这房子的优点了。 但丈夫仍有犹豫。看完房出来,他偷偷拉住徐安宁问了一句,“这一带的房子总价这么高,好出手吗?” 徐安宁自然说出手很容易,并补充了一句,“现在有钱人多着呢。” 丈夫的表情多少放心了。在电梯里众人闲聊了几句,徐安宁这才知道夫妇俩带着上小学的小孩,和丈夫的母亲一起住。需要买一套大面积的房子,同时还要兼顾夫妇俩上班的远近,孩子上学的学区。挑来挑去目前只有徐安宁这套合适。 “不行找亲戚借点,先付上首付,剩下的贷款。等小孩上完学就可以换房了,转手再卖也不亏。”妻子企图说服丈夫,看来确实看上了这套房。 几人回到中介的店铺就价格又商议了一番。在葛洪军的暗示授意下,徐安宁恰如其分地降价了。转眼间,对方也给出了满意的答复。这笔交易算是初步谈妥了。如果最终以这个价格成交,不算半年来付给银行利息,徐安宁没赚也没赔,收支平衡。 葛洪军顺势约定了明天见面签个定金合同,夫妇俩也没什么异议。丈夫提出签约时要带母亲来,让她也看一眼未来居住的房屋条件,徐安宁也同意了。 夫妇俩离开后,葛洪军很是高兴。想想也是,按合同约定的比例,一旦正式成交,他能一次性赚取二十来万中介费。 “以我的经验,这两人是诚心想买的,你放心好了。” 徐安宁却没有他那么高兴,隐约有些不安,“先不急,等等看其他买房的吧。” 葛洪军收起笑容,“这价格,我觉得真可以了。” “可附近一带的均价比这要高啊。这才挂牌几天啊,再等等,应该能有出价更高的买家。” 葛洪军又笑了,一口尼古丁熏染到缝隙的黄牙暴露在外,“可徐女士你不是急着卖房吗?如果不是资金上有麻烦,为什么急着把买了不满一年的房子卖出去呢?不满五年持有要交的税可不是小钱。” 徐安宁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 “徐女士不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可能不太明白。他们这样的客户可不多啊,能遇上一个都算我们运气好。过了这一村就没这个店了。毕竟,他们都跟当时的你一样,毫不知情,又不追究原因。” “什么意思?”徐安宁听出他话中有话。 葛洪军似乎自觉失言,咳嗽了好几声,“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帮干中介的都明白。现在行情不好,房子难卖,你不自砍个两三成的价,永远无人问津。你大可以找个有在卖房的亲戚朋友问问,看看能不能卖出网上的挂牌价。” 徐安宁无言以对,索性保持沉默。 “所以说,好好珍惜这次机会吧。”葛洪军当面点了一根烟,差点把烟雾喷到徐安宁脸上,似乎压根没把她当外人看,“明天他们就来签合同了。老年人注意卫生细节,把家里收拾干净些,千万别出岔子。” 第20章 徐安宁 2023年6月15日 7:40 今天是签合同的日子。徐安宁刻意起了个大早。送姜佳宝去上学后,把他的玩具和生活用品都收纳好,又精心拖洗了一遍地板。 活都干完了,徐安宁依旧坐立不安。这几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卖房这件事上,网络上有消息传言,房价可能会继续波动,吓得她夜里都睡不好觉。 要是这次成交不了,就完蛋了。 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决定去小区的花园逛逛,放松心情。 昨天夜里好像下过雨了,地面湿漉漉的。徐安宁深呼吸了一次,空气清新宜人。小区道路两侧的狭长绿地上,树木生机勃勃,湿润的鲜绿叶片赏心悦目。想到卖房后要搬出这里,只能暂住条件恶劣的出租房,她的心中又多少有些不舍。 树丛里传来一阵狗叫声,徐安宁靠近一看,有一只身躯巨大的黄狗在一棵黄槐树的树根边刨土。看模样像是金毛之类的大型宠物狗,但不像是有主人的。它身上的毛很脏,打结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见到有人靠近,大狗兴奋得近乎人立起来,汪汪地叫个不停,尾巴直摇,贴近过来。仔细一看,狗的脖子上没戴项圈,附近没有像是它主人的人物。徐安宁心生惧意,连连退后,终于忍不住扭头就跑。好在狗没有追上来。 她一口气跑了挺远。停下脚步直喘气,心里气愤不已。她知道小区有人定点投喂,为此时常有野猫出没。但野狗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和猫不一样,就算是趴着也快到自己的膝盖高度了。体型太大了,一看就很有攻击性,万一被咬伤了,肯定伤筋动骨,却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几小时,买房的一家人就来了,可不能让他们看到这有野狗出没,仿佛一个全无物业管理的小区,自降身价。徐安宁赶到门口的门卫室,叫出正在玩手机的保安赵金川。听说有野狗出没,赵金川干劲十足,但听了徐安宁对野狗的体貌特征和出没位置的描述,他又陷入了迟疑。 “那条狗啊!这可不好办啊。” “你知道是谁家养的?让他管好啊。” “所以我才说不好办啊。养狗的老头姓石,原先就住你那栋楼的2楼。女儿在国外,自己独居,一直有养狗。半年前他脑梗发作,在家里过世了。你看到的,就是他生前养的最后一条狗。” 徐安宁顿感同情,神色缓和下来。 “他女儿从国外回来,处理了丧事,没待几天就走了。听说房子挂在网上待售,价格挂得很高。狗也不见了,我们都以为是他女儿处理掉了。结果没几天,那条狗却自个儿遛回来了,时不时在三号楼附近徘徊。” “那就联系他女儿管管啊。” 赵金川仰天长叹一声,“人在国外,我们联系不到。等年底收物业费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徐安宁无可奈何,只得换上恳求的语气,“求你帮帮忙。就今天,把那条狗赶走就行。我家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得罪不得。” “唉?说实话,我不敢靠近那条狗。” “一个大男人,连条狗都怕?” “是……是啊。不光是我,小区里每个保安都怕它。”赵金川打了个哆嗦,仿佛气温急剧下降了,“那个姓石的老头是疫情期间死的。他可能也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提前给女儿打了电话。可因为种种原因,女儿短时间内没法回国。结果,姓石的就一个人病死在家里的床上了。隔了一个星期才被人发现。那一星期里,家里就剩他和那条狗。狗没东西吃,饿得不行。后来……有个消息灵通的住户听说,尸体被发现时是残缺不全的,下葬时都没敢搞遗体告别仪式。” 徐安宁听得直冒冷汗,几欲作呕。可转念一想,这狗太危险了,绝不能让买房的那家人遇上。 “不就一条狗而已,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帮我赶出去。不然我向物业公司投诉,指名开除你!” 赵金川推三阻四了半天。可在徐安宁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战战兢兢拿起了防暴钢叉,一起去了三号楼门口。好在大狗没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一看保安靠近,就夹着尾巴,从栅栏缝里溜走了。 赵金川如释重负,徐安宁也松了一口气。 下午一点,那对夫妇如约带了母亲来看房。老太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也不要人扶,拄着拐杖就进了电梯,感受了一遍上楼的过程后十分满意。 “还是有电梯好啊。”老太太感叹道,“住老房子那,我都没法出门买菜。上个楼都要了亲命了。” 既然母亲满意,夫妇俩也再没其他意见。四人在葛洪军的带领下,准备去中介店里正式签约。从三号楼出来,徐安宁又瞥见了那只大狗,槐树下已经被它刨出了一个浅坑。 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 “脏死了,哪来的野狗。”丈夫神色不快。 “好臭啊。”妻子捏着鼻子说。 徐安宁也闻到了臭味。刨出来的土撒在草坪上,还有不少半透明的碎片。大狗把头伏在浅坑里,正用牙齿和爪子撕扯半截埋在土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塑料袋。 “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狗,不是小区里的。”徐安宁心虚地解释道。 葛洪军也在一旁帮腔,“肯定是刚溜进来的,过去从来没见过。” 说着,他挡在买房的一家人面前,连连跺脚,嘴里发出驱赶的吆喝声。 大狗受到了惊吓,身子后缩,嘴里却依旧叼着塑料袋不放。塑料袋就这么被从土里扯了出来,异臭更加浓郁强烈。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对劲,呆站在原地不动。 见无人干预,大狗低鸣了一声,扭头想叼走袋子。只见它摆动下颚,连续拖拽好几次。本来就残缺不全的袋子彻底裂开了。里面的东西掉落出来,不偏不倚地滚到了徐安宁的脚底下。 那是一只人手。只有手腕以上的部分。其他手指都紧勾着,只有食指直挺挺地竖起,指着徐安宁的脸庞,像是在初次见面行礼,又像是执意诉说着什么。 徐安宁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目光却始终无法离开那只断手。那只手的颜色太过诡异,没有一丝血色。 背后传来了“咚”的声响,来看房的老太太像演电视剧一样夸张地晕厥过去,一头栽倒在地。夫妇俩搂作一团,当场哭出声来。葛洪军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徐安宁无暇顾及他们,蹲在地上,呕吐了不知道多少声,直到胃囊清空为止。 见没人敢靠近,大狗叼起断手,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行人谁也不敢阻拦,惊慌失措了半天,徐安宁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要报警。 警方迅速赶到现场,一边分出人手去找狗的下落,一边安排目击者们去华阳路派出所休息。情绪稳定后,他们被分开问话。负责徐安宁的是一个女警,她问了许多问题,但除了案发现场的情况,徐安宁很难有一句回答上的。 从询问室出来,徐安宁又遇上了那对买房的夫妇。她试图打个招呼,但两人完全没理睬,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太可怕了,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啊。”妻子用手捂着嘴,身体瑟瑟发抖。 丈夫试图用言语安慰她,说了几句没用,开始不耐烦起来。 “别哭了,光哭有什么用。我们还得去医院呢。那边来电话说,我妈刚刚苏醒过来了。” “你怎么还埋汰我!都是你非要换房子,不然怎么会遇上这种事情?” “当初一眼看中那套房子的是谁,找亲戚借钱也要买房的又是谁?” 夫妇两人当众争执起来,在场的警察赶忙劝阻。徐安宁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掺和,心知这笔房屋买卖算是彻底黄了。 从警局出来,徐安宁顺道把姜佳宝从学校接回了家,没敢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 但断手是在三号楼下被发现的,想隐瞒过去也不容易。吃过晚饭,姜佳宝一直守在客厅的窗前往下看,徐安宁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回房间。 “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在整修花草树木呢。” 姜佳宝眨巴着眼睛,从表情看根本不相信。毕竟发现楼下实在太热闹了。 从窗口望去,那棵槐树的周边已经围出了隔离带,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员正蹲在树下调查。小区里来了不少陌生人,有的穿警服,有的没有,分不清哪些才是真的警察。徐安宁无力地靠在客厅窗边,茫然地看着他们走来走去,他们到底在查什么,是否有所发现,从举动上完全分辨不出。 门铃响了。徐安宁匆匆披上外套去应门,来者是两个男人。两人自称是警察,但穿的都是很随意的便装。 “没办法啊,临时被拉来加班的。”年轻的那个说道。 “有什么事吗?” “有些情况想请教。”年轻警察的眼光非常锐利,甚至有些吓人。 姜佳宝从房间探出头来,徐安宁呵斥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我不想吓到孩子,能出去说吗?” “理解,当然可以。” 徐安宁反手关上门,三人一起走到电梯前。年长的警察接了个电话,没打一声招呼,就神色焦虑的匆匆离开了。年轻警察也不理会,他主动向徐安宁自我介绍,称自己叫袁岳,是一名刑警。 刑警听起来像是专门负责大案的警察。不过徐安宁也不想去分辨他和楼下那些警察有什么区别,她早就身心俱疲了。 “在派出所,该说的我都说了。” “辛苦了。只是随着调查深入,又发现了新疑点。麻烦再配合一小会儿,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就好。” 徐安宁放弃了挣扎。袁岳又问起了下午发现断手的过程。 “那条狗在树根边刨来刨去,突然就扯了一个塑料袋出来。断手就是从袋子里面掉出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不止我一个……” 袁岳边听边点头,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添加几笔鬼画符般的潦草字迹。 “有没有看见血迹?” “好像没有,手腕断口处很干净,破掉的塑料袋也没见沾血。” “明白了。徐女士的观察力很强呢,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这样的称赞让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只手掉出来的时候,刚好落在我面前了。没法不看到。” “原来如此。可你为什么会觉得手的颜色很奇怪呢?” “我没说啊。” 袁岳笑了笑,“这话是你对第一批到场的警察说的。” “唔,我说过吗……”那时一见警察到场,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场面乱成一团。一时贪图痛快,一股脑地向他们倾述了什么,徐安宁早就想不起来了,“当时受到的冲击太大了,思维有些混乱。” “理解,很能理解。” “或许是我瞎说的。就是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其实我从没见过尸体,哪里分辨得出来颜色对不对。” “请再回忆回忆呢?”袁岳锲而不舍地追问。 “唔,好像是这样。那只手太白了,不是寻常的肉色。肿胀得又厉害,倒好像是开水煮熟过的猪肉一样……” 袁岳又往笔记本上加了几笔。 徐安宁心虚不已,唯恐因言辞惹祸,“可能是我看错了。” “别担心,想到什么说什么。非专业人士难免记忆有误,甄别口供真伪的工作交给我们负责就行。” 袁岳又问起了楼里其他住户的情况。 “住三楼的一家人?好久没见到了。”徐安宁如实回答。 “你和他家人熟悉吗?” “算不上吧。只是在电梯里遇上,会相互打声招呼的那种关系。” “他家有几口人?” “四个,一对夫妇和一个上高中的女儿,还有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为什么问我这个?” 这种事自个下楼去敲门问清楚不就好了。 袁岳耸了耸肩,“那家年轻的都不在,只剩一位没法对话的老奶奶在家。” 他神色严肃,针对三楼的住户,又问了不少问题,徐安宁大多回答不上来。 “那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状况吗?”袁岳依旧不肯放弃。 6月3日晚上,有听到他们家吵得很凶——徐安宁把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袁岳打开刚合上的笔记本,认真记录了好长的一段。 这种家庭琐事为什么要记?但都回答完了,再追问原因也没有意义了。徐安宁只希望袁岳快点问完,早点让自己得到解脱。 第21章 李思汝 2023年6月15日 17:10 饭桌上的菜品很好吃,色香味俱全。但气氛几乎在冰点以下。一桌人只是偶尔说上一句应酬话,其他时间里都在埋头干饭。 唯独朱欣怡的母亲独掌大局。 “别吃那么快,多嚼几口再咽。”她嗔怪道,“看看人家李思汝,吃东西多规矩,多懂礼貌。” 受到责怪的朱欣怡赌气似地放下筷子,盛了小半碗冬瓜排骨汤。她一口气喝完,偷偷给李思汝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没理睬她,依旧专心吃饭,努力维持“别人家的乖小孩”形象。 饭后,李思汝想要帮忙收拾碗筷。这种礼节性的表演行为当然被朱欣怡的母亲阻止了。 “你们两个去房间写作业就好,家务活放着我来。” 得到期待已久的许可,朱欣怡拉上李思汝,迅速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妈真是的,难得请朋友来家里玩,她还管那么严。”一关上房间门,朱欣怡就抱怨起来。 “没事,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我早就习惯啦。”李思汝安慰道。 不过这只是客气的说法。不管来几次,这家人相处的气氛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压抑。朱欣怡母亲是小学教师,在家里最注重管理和秩序,连餐桌礼仪都不放过。 “吃饭的时候少说话,不然会影响消化的。”一顿饭的工夫,这话李思汝就听过不止一遍了。 而李思汝的家里刚巧相反。她母亲做菜的水平很一般,有时连红烧排骨这种家常菜都能烧出焦味。但每次吃饭时大家说说笑笑的,一样能吃得很开心。 两人先在书桌上摊开习题册和教材。做好掩饰工作后,朱欣怡从床底拿出袋装薯片和纸杯蛋糕。 “铛,铛铛!夜间私密party开场。” “其实我也带了严选好货哦。”李思汝从手提包里取出包装严密的奶茶和鲜奶布丁。 朱欣怡一见包装袋上的logo,就瞪圆了眼睛。“这不是那家新晋网红甜品店的招牌产品吗?” “对啊,我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的。” “哇呜!你也太厉害了吧。” “赶紧尝尝吧。”李思汝正准备撕开布丁的封盖。朱欣怡却猛然按住了她的手,神色警觉。 “藏到桌子下面去,我听到脚步声了。” 果然,十秒后,朱欣怡的母亲没敲门就进屋了,端上了一盘水果切片。见两人正盯着数学作业,认真地讨论最后两道大题的解法,她没敢多说话,放轻脚步出去了。 “没事了,一两小时内应该不会再进房间了。” 朱欣怡的表情缓和下来,舀起布丁尝了一大口。 “厉害啊,你就像电影里的特工一样。”李思汝由衷感叹。 “没办法啊,习惯了就好。” 朱欣怡露出少有的严肃表情。李思汝觉得她在家里好像换了一个人。 “都怪我突然过来打扰。” “哪有,你能来我可高兴了。只有你来,我妈才不敢有意见,我的朋友里,她唯独欢迎你来家里玩。” 李思汝知道这是实话。由于成绩总在学校名列前茅,自小,所有朋友的家长都很喜欢她。 “不过,今天你一说来过夜的理由,我当真吓了一跳。家里发生什么变故了吗?你居然在短讯里说‘家里待不下去了,求人收留一夜’。” “倒也没什么啦……”李思汝有些吞吞吐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现在的心情,“只是,你知道的,自从上次的漫展照片曝光后,我家里的氛围就一直很奇怪。” “哦,那件事啊,难怪。”朱欣怡连连点头,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五一假期里,李思汝到底拗不过朱欣怡的请求,组cp参加了漫展。 从展会的洗手间换好衣服出来,立刻就有个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凑上来,问能不能拍照。两人答应了,对着摄像机摆出手牵手的造型,其他摄影师也围了上来,自发性地形成了一个以她们为中心的圆圈。不知道是因为她们cos的题材很火,还是她们的服装造型吸引眼球,在展厅的几小时里,来自长枪短炮的拍摄邀约就没有断过。到了中午,第一次参加活动的李思汝实在扛不住了,拉着沉醉于摄影镜头围绕感觉的朱欣怡换回了日常衣装,提前逃离了漫展。 尽管没hold住全场,节日期间,她们的照片仍在小圈子里火了一把,不少摄影师返图时了李思汝的社交账号,粉丝数也跟着激增,让她着实体验了当小网红的感觉。 暗自开心的同时,李思汝多少有些担心。 “不会被熟人认出来吧?” “放心,这种化浓妆,又高p的照片,就算亲妈看都不一定认得出。” 朱欣怡大大咧咧的态度让李思汝安心了不少。可事情并未如她们所愿。网络上什么闲人都有,有好事之徒翻看了李思汝的账号,发现了两人放学后在地铁上拍的照片。根据校服的配色认出了两人是一中的学生,玩笑性质地截了图,并且了一中的官方账号。 好巧不巧,新上任的校长很看重网络账号运营,这是她改善一中教学口碑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五一过后,学校放出了新宣传片,收获了不少同行和校友的赞扬和肯定。校长正喜滋滋地看着宣传片下正能量的留言回复,突然冒出的这张漫展照片格外扎眼。 校长在会议上特意提起了这件事。李思汝的班主任觉得照片里的人有些眼熟,当即把李思汝叫到了办公室审问。与经验老到的朱欣怡不同,李思汝没被问上两句就傻乎乎地承认了。 好在班主任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没告知其他同事,只是口头严厉教育了一番,通知家长了事。教育的由头也只是“没意义的兴趣爱好,影响学习”。 李思汝的父母起初没太当回事,实际看到照片后却变了脸色。当晚,父亲黑着脸把她领回了家。父母保持了一定的克制,等李思汝吃完晚饭,这才开始了正式的思想教育。 “这是当下的潮流文化,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的,算不上什么不良爱好。”李思汝努力为自己辩解,但这样的理由在父亲面前根本行不通。 “什么潮流文化需要拍这种照片?衣不蔽体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觉得害羞吗?” 海滩上的泳装有不少比这还暴露——这理由李思汝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你还是学生,接触这种东西还太早了。不妨以学业为主。”母亲也在一旁劝道。 教育环节持续了一小时,终于露出了结束的曙光。父亲要求她做出保证,删除社交软件的账号,不得再拍照片,不再参加漫展。 “只是陪朋友去转转也不行吗?” “不行。对了,以后别和那个朋友来往了。有害无益,我看她不像个正经女孩子。” 李思汝感觉头脑发热了,“不准你这么说我朋友!” 她与父亲争吵了起来,竭力想证明朱欣怡不是什么坏人。 “她很厉害的,在网上有五万多粉丝。上个月有几千的收入,出cos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没找父母要。我认识的同龄人里,这么有想法和能力的就她一个。” “你觉得这钱赚得很光彩吗?” “靠自己的实力赚钱,有什么不光彩的?” “出卖色相赚钱,很光彩吗?” 李思汝被彻底激怒了,“是啊,这钱我们不该赚。还是你比较光彩,带着一家人窝在奶奶的房子里,一味吸血,靠她的存款过日子。知道吗,家住这一带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坐地铁上学,也只有我一个人连校门口的奶茶都不敢随便点!” 话音未落,她踉跄地退后了一步。脸上火辣辣地疼,李思汝意识到自己刚被父亲打了一耳光,这是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家里人打。 父亲好像也被吓到了。他的手掌在半空中僵住了,微微发抖。似乎想说什么,但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终于叨念出了一句,“唉,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母亲没多说什么,把李思汝拉回房间休息,用包裹着冰块的毛巾敷脸。当晚,李思汝睡下后,隐约听到了父母在客厅吵架的声音。 事后,父母两人都没再没提过照片的事。可家里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谁也不主动说话。注意到的时候,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李思汝询问父亲的情况,母亲说他去外地出差了。说这话时,母亲的表情十分不对劲,像是在竭力压抑情绪,正在苦恼着什么。晚上吃饭时,她甚至忘了叫上在房间里发呆的奶奶。 奶奶倒是和往日没什么区别,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她终日活在独立的世界里。一早起来,父亲依旧出差没回来。母亲居然没做早餐,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李思汝按时上学,出门前知会了她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 李思汝再也忍耐不了家里前所未有的窒息气氛。放学后,她询问朱欣怡,想去她家一起学习,顺便过一夜。后者爽快地同意了。 李思汝给母亲发了条信息“今晚在同学家过夜”,就这么半公开地离家出走了。 夜里十点,零食吃完了,朱欣怡偷偷拿出珍藏的男团写真集,向李思汝安利自己的偶像。看着写真里表情阳光露出胸肌的年轻男人,李思汝感觉脸上微微发烫。 “哪里买来的啊?” “当然是万能的网购喽。韩国原版,代购转运过来的。” 朱欣怡炫耀道——然后猛然掀开习题册,盖在写真集上。脸色又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门被打开了,朱欣怡的母亲快步走进房间。 “夜深了,作业还没写完啊?” “写完啦!” “那就好,该洗洗睡啦。” 其实两人一晚上都没怎么写作业。明天早起再补就是。洗漱过后,两人打着哈欠,准备就寝。 一关上灯,困意就神奇地消失了。李思汝尝试闭眼躺了一会,终究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睡了吗?” “没啊。” “方便聊天吗?” “怎么,要聊些敏感的话题——班里的暗恋对象?”朱欣怡吃吃笑了起来。 李思汝却笑不出来,“如果我以后不去漫展了,你会不会生气啊。” “当然不会喽。”朱欣怡意识到了什么,收敛好笑声,“反正也是你爸妈强制要求的吧。” 李思汝抱着枕头,蹲坐在床头,“我好像惹他们生气了。” “安啦,我妈每天都会发脾气,我从没当回事。” “你不明白的。我爸妈从来没对我发过那么大的火,也从没动手打过我。” “哇,那他们人真好。” 李思汝紧紧抱住枕头,“但我对他们说了很过分的话。” “唔……那你后悔吗?” “嗯,我想回去了,向他们道歉。” 朱欣怡叹了一口气,揉乱了她的头发,“真是个好孩子呢。” 黑暗中有屏幕亮起,接着是音乐铃声。 “是我的手机,多半是我妈。”李思汝被手机屏幕的光线晃花了眼,一边揉眼角,一边按下通话键。 “妈?” “喂,李思汝吗?” 男性的粗犷声音。李思汝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是华阳路派出所的民警,请问是李思汝本人吗?” 说话的方式还算客气。可派出所找自己有什么事,完全想象不出,难道是抓自己回家的? “怎么了?”朱欣怡小声问。 “不是我妈,是一个陌生男人,还自称是警察。” “肯定是诈骗电话啦,我也接到过,还要我给他们打钱呢。”朱欣怡恢复正常的说话语气,从李思汝手中夺过手机,“喂,你们是哪里的警察,想骗多少钱?”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很长一段话,语速急切。朱欣怡在黑暗里默不作声。 “怎么啦?” 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李思汝猝不及防,捂住了眼睛。 “糟糕了。你爸出大事了,好像有生命危险。警察说很快就来接你,赶紧穿衣服吧。”朱欣怡摇晃着她的肩膀,语气很着急。李思汝想询问具体的电话内容,朱欣怡却赤脚跑出房间,大声叫道:“妈,快来,出大事了!” 朱欣怡的家人好不容易才从女儿那问清情况,随即乱作了一团,他们想开车送李思汝回家,但朱欣怡不同意,说电话里是要由警察来接。 门铃响了。一开门,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简短地说明了几句,让李思汝和他一起走。 “情况弄清楚,立刻发信息告诉我哦。”朱欣怡叮嘱道。 她紧紧握住李思汝的手。李思汝也用力回握。 坐进警车后座,车辆立刻发动了,李思汝凑近驾驶座的椅背问道:“我爸怎么了,送去医院了吗?” “详细情况,等到了派出所会有人负责说明。” “派出所?不该去医院吗。” “先去派出所。” 回答云山雾绕的,完全摸不清情况。 聊天记录(李思汝的手机) 2023年6月16日 00:20 ——我家楼下的花园埋了尸体,他们说可能是我爸。 ——不可能吧! ——我爸好像失踪快一个星期了,没有去外地做生意,一直没人见过他。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我好担心你。 2023年6月16日 01:29 ——弄错了,他们查了监控视频,那人不是我爸。( * ̄▽ ̄) (没有回复) 2023年6月16日 05:17 ——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态度很差。好像在怀疑我爸是凶手。太搞笑了,他怎么可能做坏事?有个男的还说我妈也失踪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对吧?他们肯定找错人了,怎么会犯这么离谱的错误? 李思汝一个人坐在警局的问询室里,审问她的警察刚刚离开。她趁机编写了最后一条信息,按发送键前犹豫了片刻,又长按删除键,消除了聊天框里的所有文字。 扔下手机,她在椅子上弓起身体,把脸埋入膝盖之间。 “爸,妈,你们到底去哪了?” 第22章 死者 李浩宇 李浩宇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从警局脱身。 十分钟前,他还在华阳路派出所里接受讯问。 负责询问案情的是一个叫梁平的老警察。李浩宇先是装作想不起来了,在梁平的提醒下,这才回忆起11号确实去东方豪庭送过快递。 “一天有那么多单要送,真没什么印象了。” “可我感觉你对那个小区挺熟的啊。都没人帮忙开门禁,你自己就摸进楼栋了。” 梁平说话语气温和,但目光很刺人。李浩宇强迫自己与他保持对视。 “刚好遇上了有其他人进出吧,运气好的时候是这样的。” “这算运气好?” “是啊,不然得打电话让业主开门或者自己下来取。运气不好,得折腾上十来分钟。” “这样啊。”梁平点点头,“说起来,我看过小区的监控视频了。你送快递时还戴了口罩,不会很闷吗?” “流感,不想传染其他人。” “你现在看起来精神不错啊。” “前天晚上还发低烧呢。昨天在家躺了一天,盖厚被子,捂了一身汗。到晚上才好转了。” “这么说来,11号你是抱病工作的?” “是啊。” “可监控视频里看不出来啊,脚步又稳又快,连电梯都不用坐。” “那是强撑着的。回想起来,那时一心只想尽快送完货,早点回家休息。收货的地址在二楼,走楼梯最快。上下楼一趟连一分钟都不要,把东西扔下就可以走了。” 李浩宇装出一脸平静,但能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体温直线上升。最后一句是他特意加上的,用来主动试探。如果警方对此没有异议,自己就能蒙混过关。 梁平与身边负责做记录的杨森互望了一眼,表情并未出现明显的变化,看起来并未对他的回答起疑。 成了!虽然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没想到真这么简单地骗过了。李浩宇拼命抑制心头狂喜。作案时他严格按照计划好的时间表行事,没有一丝疏漏。本以为只是关系到能不能拿到那五百万人民币,没想到还有意外的作用——居然真骗过了摄像头,骗过了所有人。 “进入小区后,有注意到什么特殊情况吗?”梁平接着问。 李浩宇装出努力思考,努力回忆的模样,但答案早在来警局前就确定过了。 “记不清了,应该是没有吧。” “有遇到其他人吗?” “没有。收快递的那家没人,电话也打不通。” “麻烦你看看这个。”梁平从档案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摆在李浩宇面前,“见过这个女孩吗?” 看见这张照片,李浩宇一瞬间呼吸困难,浑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 上面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可爱女孩,背景是一片花海。花朵的细节很模糊,色泽也偏暗,多半是影楼的背景板。可女孩盯着相机镜头,天真的笑容让人觉得她真的置身于花海之中。 他当然知道女孩是谁,也清楚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李浩宇感觉胸闷气短,有一种当即坦白,偿还自身所犯罪孽的冲动。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只是勉强直起腰背,拼命活泛自己的僵硬的表情。 “没见过。” “确定吗?”梁平又强调了一遍,他的嘴角虽然扬起微笑,可那双紧盯不放的眼睛令李浩宇感到压力很大。 “一点印象也没有。”李浩宇知道此时表现出恰当的好奇心,对自己更为有利,“方便问一下,这孩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11号那天,这个女孩失踪了。她家就住东方豪庭的3号楼。” “这样啊,”李浩宇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她的家人肯定急死了吧,希望能尽快找到。” 梁平又问了一些关于李浩宇自身的情况,是哪里人,做快递行业多久了等等。李浩宇一一如实回答,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梁平和杨森对望了一眼。从表情上看,两人似乎都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 “感谢你专门抽时间配合调查。”梁平说道。 从讯问室出来,李浩宇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向派出所的大门。感觉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行走在没有重力的月球表面。 离派出所的门只有两步了,外面阳光灿烂。 “等等。” 李浩宇转过头,只见抱着一摞文件的杨森正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顿时心里一沉,如坠冰窖。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好像没有吧。”李浩宇心知自己的笑容很勉强。 “唔,抱歉。我只是忽然觉得,你的背影看起来眼熟。多半是搞错了。” “那我可以走了?” “行,慢走。” 虽然转过了身,李浩宇仍能感觉到背上仿佛针扎一般的视线。 他努力控制住步伐的速度,直到彻底远离派出所。转过两条街后,李浩宇终于控制不住,背靠在路边商店的玻璃展示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再度走在大街上,他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没有半分力气,却又急于表达情绪。如果不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真想喊上一嗓子,吼出死里逃生的喜悦。 路边有条狭窄的河道,从水流的规模看来更像是水沟,是市政挖掘出来泄洪用的。但在此时的李浩宇看来,那波光粼粼的水面美丽极了。 以前看来有点肮脏杂乱的城市,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就连平日里司空见惯的街景和公园,都在沐浴在阳光下,闪烁着清新的光辉。有一股强烈迅速的冲动激励着李浩宇。他要把自己拉出泥坑,再也不想犯罪了。时间还不晚,他还算年轻。他想找一份新工作,要不真的去做快递员也不错,新的人生将在他面前展开序幕,劫后余生的喜悦充盈了身心。他幸福感过于强烈,完全控制不了想找人分享的冲动。于是他打了王雅君的电话。 “在干吗?” “小点声,我上班呢。”王雅君嗔怪道,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你说话的调子都变高了,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算是吧。晚上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吧,我请客。”李浩宇在心中盘算起了市中心只去过一次的法式餐厅,去一次就会把现在的钱包掏空,但管它呢。 “好啊,那去宜家吧。” “宜家?” 在王雅君的坚持下,两人还是去了宜家家居城。 虽然不是节假日,宜家里的人还是很多。很多是一家三口一起来的,家长放任孩子在展示品的床上滚来滚去,简直把这当成了免费的游乐场。由于肚子饿,两人先去了位于出口处的餐厅,这里一样是人挤人。端着餐盘找了好一会,才有空位坐下来。 “为什么特意来这种地方?”李浩宇用叉子拨动着盘子里的瑞典肉丸,有些郁闷地抱怨道。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挺喜欢吃这里的意面的啊。” “不是味道的问题。我不是说了,今天想庆祝一下吗?这里的档次也太低了。” “没关系啦,我挺喜欢这里气氛的。要不是上次你带我来,我还不知道这里还有餐厅呢。” “是嘛。” 其实李浩宇常带不同的女孩来这里吃饭。因为价格便宜,名义上还算是西餐。 “对了,你到底遇上什么好事了?” “唔,也没什么。公司谈成了一笔不错的买卖……” 李浩宇支支吾吾道,并开始后悔起来。因为一时兴奋过度,他都忘了自己和王雅君之间还有个大麻烦没解决。要是把气氛搞太好了,等下连开口劝说的机会都没有。 吃完饭,李浩宇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王雅君早点送回家。此时兴奋点已过,早上在派出所的经历又让他担心起来,他无法判断那两个警察是不是骗他,故意让他放松警惕的。但王雅君挽住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要去逛宜家的家居展厅。 “要是不去一趟,不就白来这里了。” “你是为了买东西才来这里吃饭的?” “对啊,你家缺好多东西。化妆镜啦,电吹风啦,桌布啦之类的。我过去住很不方便的,不如一次性买齐算了。” 李浩宇头痛起来。这话无疑是一句宣言,如果不加以阻止,王雅君很可能就会赖在他家不走了。她今天还带了一个很大的挎包,刚才吃饭的时候往里面扫了一眼,有不少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甚至还有蕾丝睡衣。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王雅君赖在家里不走,顶多影响李浩宇夜里去泡酒吧,以及带其他女孩回家。反正他最近也没有这种闲心思。但要是时间一长,她产生了依赖性的想法,觉得就此结婚生子也不错,那就真万事休矣。自己是个什么条件的男人,李浩宇还是很清楚的,养活自己都费劲,养一家人更是天方夜谭。何况他还有案子在身,虽说暂时没事,但就怕哪天东窗事发。 “其实我早就想试试简约风的家具了。”王雅君在一个客厅的样板间前停下了脚步,“我家是按我爸的想法装修的,到处都是红木家具,难看死了。” “花了不少钱吧?” “有次保姆把汤撒在桌上,我爸还大发雷霆呢,说那张桌子价值好几万。平时他还挺节俭的,居然花大价钱买那么丑的玩意,真是难以置信。” 样板间里的餐桌是纯黑色的,虽说风格简约,却看起来很有高级感。桌上还像模像样地摆放了餐盘和蜡烛做装饰。王雅君在面向电视墙的椅子上坐下,端起玻璃杯,像是在感受晚宴的气氛。 “你觉得这张餐桌怎么样?” “挺精致的。” “是啊,我就喜欢这种风格。”王雅君伸手比划了一下桌子的长宽,“不过尺寸小了些,摆在单身公寓正合适,不适合家里用。” “我倒觉得挺合适的,符合当下的潮流。” “什么潮流,极简风?” “不,我说的是生活态度的潮流。”李浩宇抽出她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现在社会上竞争那么激烈,房价又节节攀升,很多年轻人都看开了。住个五六十平的公寓房,不婚不育,享受二人世界。不也挺好?” “现在的年轻人一天一个想法,变太快啦。” “年轻人,难道我们不算吗?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愣头青呢。” 王雅君笑了笑,“对我来说,房子要是没个一百平方以上,待久了很憋屈的。” 问题不在这里吧。李浩宇有些搞不清是王雅君的关注点特殊,还是她在装糊涂。 “那在我家也会憋屈?”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王雅君微微脸红,“你家不一样,虽然小,但还挺温馨的。” “毕竟还是小吧。总面积才四十出头,单身住住还凑合,想养个小孩得憋屈死。” “可你不是就在那长大的吗?” “唔,那时条件和现在不一样。” 王雅君温柔地笑了,“以后的条件也不一样啊。就像你说的,我们还年轻,未来再贷款买房也来得及啊。” 李浩宇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女人想得也太远,太乐观了吧。指望他买房?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看不出自己是个徒有其表的渣男吗?遇上头脑这么一根筋的女人还是第一次,他几乎快拿她没办法了,过去熟练掌握的所有招数都失效了。她真的是个大学生,是个聪明人吗?究竟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还有不少小物件要买呢,不能在家装展示区这边耗太久。” 王雅君拉着李浩宇继续往卖场里面走,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没了耐心。路过一台大屏幕电视时,王雅君停下了脚步。 “这是最近卫视热播的电视剧哎。”她指着屏幕让李浩宇也看看。 “哦。” “我挺喜欢这部剧演女主角的演员的,长得很可爱。对了,她在剧里饰演的角色叫李思汝。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又很有寓意吗?要是生了女儿,我想给她取这个名字。” “还是不要预先想名字比较好。” “为什么?” “就像养宠物一样,一旦取了名字,就有亲近感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受到的打击就太大了。” 王雅君的眼神一下变得冰冷起来,“能出什么事。你到底想说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些不中听的话?” “你看啊,我们到现在为止聊的事情,都是根据主观意愿来的。我希望能聊聊现实。” “好啊,现实,什么现实?” 王雅君的情绪激动起来,周围的人都看过来了。李浩宇只得挽过她的肩,拉她去人少的消防通道安抚情绪。他声称自己当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只是组建家庭并不简单。光是两厢情愿不行,还得挑合适的人生截点。眼下他正在创业,初创的公司离盈利周期尚有很长的时间,人员工资和运营成本就像是无底洞,把他的积蓄都烧干了。 “这年头,再没有比养育孩子更消耗精力和金钱的事业了。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没有办法啊。”李浩宇拿出了康佳品王牌销售的功底,说得自己都感动到了,他攮了下鼻子,却顾不上眼角滑落的大颗泪滴,“哎,都怪我没用。” 王雅君也受到了感染,表情柔和起来,取出纸巾帮李浩宇擦拭眼角。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一直瞒着我,我都不知道你的公司运营出了问题。” “唉,都是男人该死的自尊心作祟。我没脸告诉你啊。最近整个行业都不行,我都想把公司暂时停业算了。” “要不就先停业吧,未来还有其他机会呢。” “可我又舍不得前期投入的成本,万一下个月市场好转了呢?” “这事谁也没法预料吧。” “做生意就是这样,哪有没风险的买卖呢?” “我倒是有个主意。以往你没说,我也不好主动提。其实呢,”王雅君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我爸也是做生意的,赚得还挺多的。” 李浩宇听傻了。真的假的?王雅君平时从来不穿戴名牌,连包也不怎么背,完全看不出她的家庭条件不错。 “他什么生意都做,很多只是参股,管理不过来。最近他一直抱怨名下一家广告公司缺人管理,业务搞得一塌糊涂。要不你去试试吧。” “哎?你爸能同意吗?” “前两天我跟他提过这事了,他说要实际见你一面再做决定。不过那时我没把我们俩的关系说太清楚。”王雅君脸颊微红,“没事,他肯定会同意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有种中彩票的感觉。李浩宇觉得头晕目眩,“可我没接触过广告行业……” “你不是有开公司的经验吗,都是管理员工干活的,应该差不多吧。” “不太一样吧。” “总之先和我爸见一面呗。明晚去我们家吃饭怎么样,你这么一表人才的,我爸妈肯定会喜欢你的。” 李浩宇晕乎乎地答应下来。 买了一堆李浩宇看来可有可无的小物件后,王雅君又跟他回了家,看来今晚也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对了,你准备一份简历,我爸说要看看。” “简历,怎么还要这东西。要写什么内容啊?” “不知道,他应该是随口一说的。你从网上down一个模板,随便填填呗。” 李浩宇下载了一份最高点击量的模板,想象着自己就是前老板赖立生,按他的工作内容往空白处填内容。写到工作经历一栏,才发现要填上公司的名称和联系电话。 王雅君的父亲会打电话去康佳品核实情况吗?说不定真会,简历的内容全是编的,多问几句肯定露馅。还是提前和赖立生说一声,让他帮忙掩饰一下好了,这点小忙他应该会帮的。信口胡编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23章 李浩宇 为了求得赖立生的配合,共同虚构自己的创业历程,李浩宇一早又去了康佳品的门店。 前台一眼就认出了他。李浩宇不好直说来意,只说找赖立生有事。 “这个点,赖总在会议室开早会呢。” “我等会儿好了。” 会议室旁边就是公司的办公区。李浩宇原本的工位已经被新员工占据了,桌面上除了笔记本电脑以外还有一排崭新的书,看封皮上的名字都是销售类的教科书。他拿起一本《成功销售的必备品质》,随手翻了翻,感觉说的尽是废话,变着花样重复主题的废话。 即使隔着墙,依然能听到会议室里的声音。赖立生说起话来不仅中气十足,而且穿透力极强。 “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好说话,很少主动批评你们。但今天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两句了。最近,公司的氛围变差了,变安逸了。我一进办公室,居然看到绝大多数人都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你们的奋斗精神呢?没有业务要跑吗?非要等到下个月的薪资条到手,才哭丧着脸抱怨为什么没赚到钱吗?” 不用特意向会议室里探头,李浩宇都能想象出赖立生说这话时的吓人模样。赖立生黑脸训人时的那副尊容,谁看了都发怵,去演影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正合适。 “某个老员工——碍于面子,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入职有三年了,曾经一度是公司的中坚力量,拿过多次销售冠军。可这几个月来他实在太不像样了,上个月的销售额居然没过千,连刚入职的新员工都比不上。” 说是不指名道姓,但谁都能猜出说的是一个叫于向东的老员工,毕竟能在康佳品的销售岗坚持三年以上的人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立明,他的业绩滑坡这么厉害,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懈怠了吧。”被点名的孙立明喊起话来也中气十足,与老板一脉相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销售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说得好!你觉得这种情况,他要怎样做才能有所改变?” “重新拿出干劲,把自己当成刚入职的新员工,积极去跑业务。总是联络老客户吃老本,离被淘汰的一天就不远了。” “没错。” 听得出来,赖立生对这一回答很满意。会议室里刮起了一阵干劲十足的掌声旋风。 “向东,你觉得他说得有没有道理?” “说得很对。”被点名的于向东声音很低,谁都能听出他在压抑着备受屈辱的情绪。 前段时间李浩宇还在朋友圈看过他晒小孩的照片,于向东抱着刚出生的,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孩,笑得一脸灿烂。当时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即将面临失业危机吧。被老板当面骂得这么难听,要是再没起色真的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又持续讲了十来分钟,赖立生才宣布散会。员工们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李浩宇看到了低着头走路的于向东,他的嘴唇颤抖,神色颓废。 赖立生是最后出来的。见到李浩宇,他先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话讲的,我可是把康佳品当自己家的人,没事就不能来了?” “油嘴滑舌的。进我办公室坐坐吧。” 李浩宇熟练接过前台刚沏好的茶水,送到赖立生办公桌上。他知道赖立生很忙,也不多废话寒暄,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请求说了一遍。 听完后,赖立生的表情似笑非笑,“如此说来,你小子就要入赘豪门喽?” “赖总又拿我说笑了。” “不开玩笑。如果是真的,那机会难得。但我有些担心啊。” “哦?” “如果你女朋友的父母真把你当做未来的女婿看待,一家人吃饭时,随便聊几句不就清楚你的情况了?何必要搞出简历这么正式的东西。” “也许是她父亲喜欢较真。” “一较真,可就麻烦喽。”赖立生抿了一口茶水,“你小子泡妞时一向谎话连篇,这一次也没对女朋友说实话吧?学历、工作和家庭条件,肯定都像以往一样吹得天花乱坠。” “还是赖总了解我。”李浩宇赔笑道,“所以才来找你帮忙啊。实不相瞒,我就是按照赖总在公司的职位来介绍自己的。” “嘿!你小子可以啊。” “拜托了,要是那边打电话过来核实,就帮我掩饰一下。” “说句话的事,倒也没什么。不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肯定不会再来麻烦赖总了。” “不是说这个,我是在说你。你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不成?人家父母能把生意做大,肯定也不是傻子。” “等到时候再说呗。” “到时候怎么说?我要是她父母,肯定觉得闺女被人骗了,恨不得一脚把你踢出门去。” “实在不行就认错道歉呗,这点委屈我还受得起。” “你确定?到时候让你倒插门怎么办?不是我有偏见,靠女方家庭过活的男的,在古代那叫赘婿,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打仗征兵都是要被第一个抓去的。” 李浩宇有些不高兴了,“赖总,这话说得有点难听啊。” “我也是为你好。话说得直了些,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才行。在社会上受点委屈就算了,要是回到家老婆孩子也看不起自己,活得还有什么滋味。” “我这人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有数的。能搞出什么事业啊?” “这话就不对了。你去年创下的销售纪录,到现在还没人能打破呢。公司那么多员工,我最看重的就是你。等明年开拓市场,在其他城市开了分公司,我还想派你去做负责人呢。” 省省吧,这话你每年都说。李浩宇暗想。 “等你当上了分公司总经理,在她家人面前说话不就有底气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到最后家里的产业不还由你女朋友继承,你又何必这么早过去打白工?” 李浩宇被说得有些心动,但一想到赖立生说这话的目的,又冷静了下来。他不再多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几句,找了个由头想走。 “我们公司是讲狼性文化的。”赖立生最后说了一句,“你就是一匹喂不饱的狼,永远也不会放弃拼搏。这一点我不会看走眼的。” 从康佳品出来,李浩宇忍不住在脑子反复回味赖立生的话。他察觉到自己多少被说服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他用力摇头数次,努力把多少融入脑浆的思维模式从颅骨里甩脱出去。 赖立生这人,实在太会洗脑员工了。明明就是一个诈骗公司,居然还想树立起正儿八经的企业文化,着实笑死人了。 晚上六点,李浩宇与刚下班的王雅君汇合,一起打车去往王雅君家。 王雅君的家位于城市的新区。到了才发现,老俩口并没打算在自己家接待女儿的男朋友,而选择在小区门口的一家饭店开了包厢。从饭店的门头看来,人均餐标应该在百元以下。 自家人吃顿便饭,没必要搞那么隆重。李浩宇在心中主动开解自己。 “本来我妈想在家招待你的,我爸非要出来吃,还想先单独见你一面。”王雅君解释道。 “单独见我,为什么?” “他私下跟我说,我妈要是在的话,会拦住他不让喝酒。他的胰脏有问题,医生早就不让接触酒精了。” 王雅君的父亲早已在包厢内等候。他看着不像是做生意的,一身标准的体制内中年干部打扮。穿衬衫,戴眼镜。衬衫的下摆塞在裤腰里,细致地勾勒出了啤酒肚的浑圆曲线。 “爸,他就是我男朋友李浩宇。” 王雅君的父亲放下菜单,扫了李浩宇一眼,“小伙子个很高啊。” “他有一米八五呢。” “这么高,打不打篮球啊?”他站起来,拍了拍李浩宇的肩膀。 两人就篮球这个话题随便聊了几句后,王雅君的父亲吩咐服务员走菜,顺手开了一瓶自带的茅台。 “朋友送的酒,年份不错。你没开车来,就陪我喝两杯吧。” “爸,你又来了。医生早说过你身体不能多喝酒。”王雅君嗔怪道。 “今天难得,明天再继续戒酒。” 王雅君的父亲笑起来很慈祥,但在饭桌上劝起酒来毫不手软。李浩宇没什么商务酒局的经验,很快被灌得满脸通红。 “小伙子,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 李浩宇报上本市一所知名理工科大学的名字,他有个初中同学就是那里毕业的。 “念什么专业啊?”王雅君的父亲又追问道。 “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出来开公司吗?” “不,只是凑巧选了这个专业。” “在学校都学了什么?” 因为王雅君的父亲是生意人,李浩宇才报上工商管理这么个听起来对口的专业,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就是些做生意的学问,还有怎么管理员工的。”李浩宇酒后浑身发热,背上却已有冷汗。 “哦。那具体学了哪些课程呢?” “爸,你怎么那么多话。问完一个又一个,他都没空吃菜啦。” “我就随便问问。来啊,吃菜,多吃菜。这道松鼠鳜鱼是店里的招牌,小伙子夹点肚子上的肉。” 李浩宇连忙低头夹菜。要不是王雅君插话救场,他可能就要漏老底了。 可王雅君的父亲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依旧以种种理由压着劝酒。李浩宇仗着酒量还行,觉得与其放任他问个不停,不如用酒堵住他的嘴算了。但很快,李浩宇意识到失算了,第二瓶茅台都快见底了,王雅君的父亲依旧神色如常,反倒是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喝茅台这种高档白酒还是第一次,入口很顺滑,一点也不辣,没想到后劲这么强。 “你们公司,主要是做什么业务的啊?”王雅君的父亲又换了话题。 “健康方面的。” “卖药,还是搞医疗?” “主要是保健类的。” “那就是卖保健品喽?” “确实卖一些。” 李浩宇感觉快顶不住了,主动递上纸面打印好的简历,企图拖延时间。没想到王雅君的父亲看都没看,直接放在桌边,又追问起来。 “去年你们公司的营业额是多少啊?” “这个……”李浩宇感觉脑子里空荡荡的,回响着重物掉落的回音。 是他的筷子落地了。 “爸!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王雅君终于认真地生气起来。 李浩宇趁机起身离座,道歉说要去方便一下。到了洗手间,他躲进隔间锁上门,跪在马桶前用手指扣喉咙,呕吐了三四次才多少清除了胃里的酒精残余。接着又去水池洗脸,洗到脸都发凉了,头脑才透出一丝清明。他抽出一大把纸巾,仔细擦干脸上、袖口的水渍污渍,这才折返包厢。 刚到包厢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 “你怎么能这么灌他酒?” “今天高兴嘛。” “别装了,你搞得跟审问特务一样,有什么高兴的。” “咚!”应该是王雅君父亲扔下了酒杯,他的声音也冷淡下来,“做父亲的,当然想搞清女儿的交往对象怎么样,有没有前途。” “谁说他没有前途?他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有前途的人!” “你说是就是吧。”相当不情愿的语音传来。 李浩宇等到包厢里的所有争吵归于平静,这才推开包厢门。 “不要紧吧?”王雅君看他的脸,不安地问。 “没事。肚子疼,稍微多待了一会。” 王雅君的父亲皱起眉头,不再多说什么。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餐后水果刚上桌,他给了李浩宇一个手机号码。 “这是宿州路那边广告公司负责人的号码。我跟他说过了,你联系他问问。要是有兴趣,就去那干干看。” 李浩宇连声应承,但心里早就不像来时那么兴奋了。 第24章 李浩宇 第二天,李浩宇很早就醒了,心里忐忑不安的,很难继续睡。 他索性就此起床,在卫生间试衣服。换了两三套,还是觉得不够正式,最后换上了压箱底的西装。这件是一次年会上赖立生怂恿他买的,买后只穿过一次,衣服的对折线还直挺挺的。 要不要系领带呢?他对着镜子套上买西装附赠的领带。觉得好像正式得过分了,又扯了下来。 一通折腾后,时间已快到八点。他连忙冲出家门,打车赶往位于宿州路的广告公司。 到了地方一看,公司在一栋老旧的办公楼里,外立面灰蒙蒙的,装修风格也很有年代感了。李浩宇的心里有些失望。 他深呼吸了一次,重新整理好心情,根据大厅的指示牌,电梯来到二十三楼的广告公司。前台穿亮黄色衣服的女孩冲他露出微笑。等李浩宇自报姓名,她却收起免费的笑容,表示公司的总经理正忙着见客户,没预约的话,就自己坐门口等等。 真没眼力见,居然把自己当成了闲杂人士。等得到王雅君父亲的认可,当上了这里的负责人,这种员工都得好好教育一番。李浩宇这么想着,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眼睁睁地看着前台涂完两只手的指甲油,接了3个接待电话,用手机聊了半个小时天,喝完了一杯速溶咖啡。 到了吃午饭时点,员工三三两两地走出办公室。有的去微波炉热饭,有的下楼去觅食,不时有人偷偷打量一眼李浩宇,低声议论两句。不知为何,李浩宇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似有深意。 不知何时,前台也不见踪影了。李浩宇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傻子,更坚定了得势后要开除这个前台的决心。 一个蓄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路过李浩宇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有个找我有事又没预约的,是不是你啊?” 李浩宇连忙站起身,“我是李浩宇,昨晚咱们联系过的。” “哦,对,是有这事。瞧我这记性。” 总经理自我介绍叫王斌。与李浩宇简单交流了几句,确认了情况后,他让李浩宇先吃午饭,下午一点半上班时间再去找他。 无奈之下,李浩宇只好下楼随便吃了点,在街上闲逛到一点半,这才得以进入广告公司的大门。 公司比预期的小多了,估摸着才一百来平米,就十几号员工。还不及“康佳品”人员规模的四分之一。经理室的面积也小,倒像一个储物间,摆上一套桌椅后就没有什么多余空间了。见李浩宇来了,王斌神色诧异地抬起头。 “哦,是你。”他一脸回忆起了什么似的表情,“大体情况我听王总介绍过了。我们简单聊几句吧,你先前好像不是这个行业的?” 李浩宇把自己当成赖立生,又介绍了一遍工作经历。王斌耐心听完了,没做任何表态。 “那么,你对广告行业是怎么理解的呢?” 李浩宇想起看过的都市剧,里面的主角十个倒有八个是广告人。她们个个衣着靓丽,说话夹杂着英文单词。于是他硬着头皮尬吹了一段话,认为广告是一项需要创意与灵感的设计工作。 “这样啊。不过我们离那种4a广告公司尚有差距呢。”王斌的嘴角微有抽动,“你熟悉这一行的常用软件吗,photoshop、illustrator或是indesign?” 这些英文单词李浩宇一个都没听说过。 “这样啊,那像word、execl这样的常用办公软件你会操作吧?” “多少了解一些。”李浩宇嗫嚅道,“我主要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比如处理客户关系。” “哦,没问题。只是我们这儿的岗位一旦与客户打起交道,就要能快速响应他们的需求,提出解决方案。比方说,上午我见的那位银行客户。他是分行办公室的,想策划推动一个十周年的行庆活动。这方面你能聊得起来吗,能提出大致的落地方案吗?” 李浩宇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要不这样,你先入职,以后多问多学吧。我让小吴带带你。” 他叫来一个姓吴的年轻人,后者把李浩宇安排到了一个靠近后门的工位上。这里和其他人的工位都不挨着,倒是离堆放清洁用具的储物柜挺近的。 “暂时没别的空位了,先凑合两天吧。” 李浩宇强装笑脸应承下来。小吴塞了两本企业宣传册给他,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两天,完全没人理睬李浩宇。他只得坐在工位上,几乎把那两本小册子翻烂了。除了他,所有人忙碌得很,包括那个小吴。李浩宇好不容易与他聊上一两句,他却说自己在忙,稍等就好,随后就没了下文。 李浩宇实在忍不住了。他瞅准机会,拦下路过的王斌,求这位总经理给自己安排点具体的工作。 “就算你这么说……”王斌思考片刻,“这样吧,我手头有份文件需要银行那边盖章,你帮忙送去龙湖大厦那的分行办公室吧。” 自己又不是专程来当跑腿小喽啰的。李浩宇很是不爽,但初来乍到,到底不敢轻易得罪人,只得忍耐下来照做了。 像是察觉到了风向有变的苗头,由小吴带头,其他员工也开始见风使舵,把手上的杂活推卸给李浩宇负责。送东西,换桶装水,跑打印店,搬运物料,维修电脑等等,甚至还有让他打扫卫生的。 最后一项要求李浩宇实在难以接受,“这事不应该由保洁阿姨负责的吗?” “她只负责外面的走廊和卫生间。”安排他打扫的小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办公室里由我们自己轮流打扫,这周该你了。” 几天下来,李浩宇越干越憋屈,终于忍不住又找到王斌。 “王总,不是我矫情。可说好由小吴带我熟悉工作的,他却天天安排我打杂。” “哦,你是新人,得从最基础的工作学起,没啥问题啊?” 李浩宇急躁起来,“不是,你应该知道我跟你们王总的关系……” “知道,知道的。”王斌不耐烦起来,“要不怎么会破例招你进公司呢?” 当晚,李浩宇又一次跑腿归来,拖着沉重的物料回到公司。时间早过了下班的点,其他人全走光了,好像都忘了他的存在。他的包和外套被锁在公司里了。李浩宇这才意识到,都快一个星期了,也没人给他办张门卡。 李浩宇气急败坏地给那个小吴打了电话。 “物料你留在公司门口就行。”说完他就挂断了,再打过去一直是忙音。 李浩宇站在无人的公司门口,把所有员工都指名道姓骂了个遍。最后还是说服自己暂且忍耐。有王雅君的父亲罩着,自己迟早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治一治这帮小人得志的家伙。 第二天上班,李浩宇意外在公司里看到了王雅君的父亲。他感觉救星到了,连忙从角落的工位上起身,微笑着迎了上去。然而王雅君的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进了王斌的经理室。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哄笑声。李浩宇四下张望,却发现每个员工都埋头忙于工作,没人看他一眼。 李浩宇早退了。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在哪,公司就他一个人上下班不用打卡。 此时此刻,他终于心里雪亮。王雅君的父亲根本没拿他当回事,也没打算留一丝情面。把他送来广告公司工作,只是为了敷衍女儿。总经理王斌那当然早就被打过了招呼,一直暗地里使袢子,等着看他出丑,逼他自个离职。不然怎么其他员工怎么会行动一致,集体恶意针对一个新人使坏,欺负到这种地步。 这样下来,王雅君的父亲也对女儿有了交代:不是我没给机会,是他自己不中用,把握不住。 果然,赖立生的话说得难听,但确实有道理。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自己的事业才行,其他都是虚的。 他找了一家街边的量贩式ktv,开了一个小包厢。无精打采的服务员确认了包厢的麦克风能正常工作,随即没了踪影。 工作日白天的ktv里空荡荡的,多半再没有其他顾客。包厢的隔音也不错,李浩宇把设备静音了,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剧烈心跳。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没开封的sim卡。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撇下来插入手机。拨出电话前他到底犹豫了。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往前走就是钢丝桥了。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真的要拨出这一通电话吗? 可他的决心从未如此坚定过。他从未这么渴望成功,渴望赚大钱,渴望出人头地。 李浩宇按下通话键。 嘀嘀几声忙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是戴月伶吗?” 刻意压低后的嗓音干涩生硬。对面明显吓到了,声音颤抖不止,“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你女儿在我手上就行。” 第25章 杨森 早上的公交车挤满了人,根本找不到座位。杨森抓着吊环,站着就睡着了。 在身边人的推搡下他又醒了过来,道歉后拍了拍脸,好歹驱散了部分困意。这两天来他一直在加班,基本把戴月伶母女的人际关系圈排查清楚了。戴月伶的父母是农村人,都在老家务农,城里没有亲戚,关系相对简单。来往的圈子里也没发现有过往仇怨的。 最可疑的果然还是她的前夫魏小杰,还有她的情人秦柏伟,偏偏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师父梁平主导的搜查工作也未见收获。昨天他们拆开了3号楼所有的通风管道,请消防人员从各层带仪器爬进去勘探,可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白天有日常工作要处理,要继续调查就得加班。杨森扩大了搜索面,不放过一丝细节。昨天,他终于发现了一则自认为很重要的信息。 到了华阳路派出所,他看到门口停了所里的警车,梁平正靠着车门吸烟。 杨森激动地汇报起自己的发现,“我去房产局查过了,3号楼的三楼、四楼和五楼,房产登记的户主一致,其实都是秦宏图……” 梁平把烟头一丢,“先别说这个了。你干什么去了,我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接?” “是吗?” 杨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真有未接来电。可能是他在地铁上睡着时打来的。 “算了,来不及听你解释了。快上车,我们去市局。” “可失踪案的调查……” “先别向我汇报了。去市局就是为了那案子,案情有新变化了。” 在车上,杨森从梁平的三言两语中弄清了案情的变化——昨天夜里一点,戴月伶收到了勒索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绑匪,要求她支付赎金五百万才归还孩子,还指定了市郊的一个垃圾处理点作为交易地点。 “这下案情严重了。市里还是第一次出现勒索金额这么高的绑架案,上面很重视,通知尽快成立专案组,还要我们今天早上就去汇报工作。” 说到这里,梁平狠狠一拍方向盘,喇叭响起。前方占据着右拐车道的轿车却依旧一动不动,明显在等待着绿灯直行。 “这下要丢人了,几天下来,我们连个像样的侦查方向都提不出来。” 杨森没回答,低头思索着什么。 “你想什么呢?” “勒索电话里有没有说怎么交易,怎么收赎金。” “没,只说后续还会打电话过来。”梁平按住喇叭不放,前方的轿车终于不得已地右拐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戴月伶的情况这两天都查清楚了,他父母是农村的,没啥钱。她自己平时消费也高,几乎没存款。绑匪怎么会向她这么个普通白领要五百万赎金?” “可能是看她住在高档小区吧。” “房子又不是她的,她只是租客。” “那就是绑匪没搞清楚。”梁平用拇指尖猛力刮搓太阳穴,简直快要形成淤青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的脑子里乱得很,还不知道等会儿怎么汇报呢。” 梁平把车停在了市局的停车位。杨森还是第一次来市局,没等他看清这里的布局,梁平就拎起他的衣领,拽往开会的地方。 会议由杨森从未见过的大领导主持,刑警队长何耀伟也在座。首先由梁平汇报了目前的案件调查情况,再由多方参与,讨论了侦破方向的可能性。最后领导总结发言——案情重大,社会影响恶劣,市、区领导高度重视,分别作出批示,要求以“把人质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为侦办理念。专案组一定要重拳出击,抽调精干警力,全力展开案件侦破工作。 会上杨森一直精神高度紧张,生怕领导点名自己。可直到最后也无人关注他的存在。 开完会出来,梁平的脑门上罩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但心情还算是稳定。 “还好,领导没说我们什么。”他拍了拍杨森的肩膀,“快中午了,我们去市局的食堂吃饭吧。你还是第一次来吧,这里伙食相当不错。要是我们所里也能搞个小食堂就好了。都怪华阳路一带的地价太高,想扩建都没办法。” “这样不太好吧?”杨森有些犹豫。 “你担心个啥。放心,不用你师父出钱,刚才他们给饭卡了。” “领导刚才不才发话,要全力开展侦破工作吗,我们就这么悠闲地去食堂吃饭,会不会影响不好啊?” “傻小子,后面的工作是专案组的人活该操心的。你真以为自己一个片警还能掺和进去啊!” 刚到食堂门口,梁平就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所里人手不够了,希望他能尽快回去处理。杨森本想和他一起回所里,但梁平没同意。 “你都连续加班几天了?先在这吃个饱饭,下午回家休息休息。请假流程过后再补,谁有意见就说是我教的。” 杨森执拗不过师父,只得接过饭卡,一个人走进食堂。 如梁平所说,这里的饭菜十分丰盛,鱼虾肉蛋等荤菜品类俱全,还有独立的清真食品专区。杨森打完饭菜,领了免费的水果和酸奶,一个人在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抓起一个小番茄扔入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酸甜味。 后续的案情不用自己介入了,就这么结束了。杨森对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明明什么结果都没有调查出来。 他想起了在监控视频里见过的,那个失踪的红衣小女孩。自己是第一时间接警介入案件的,可在现场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如果换成师父梁平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是不是早查出有用的线索了?那个小女孩,是不是现在已经平安地躺在母亲怀里了? 可她现在生死未卜。七天了,黄金救援时间早过去了。按他听闻过的案件来推测,受害者凶多吉少。 杨森扔下筷子,一拳锤在餐桌上。餐盘里的汤碗猛烈晃动,溅出了不少紫菜蛋汤的汤水。 其他桌的人都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杨森脸上一热,低下头,捡起筷子继续吃饭。 桌面上传来“哐”的一声轻响,他再度抬头,刑警队长何耀伟不知何时放下了不锈钢餐盘,坐在了他对面。 “你师父呢?”何耀伟像是饿急了,一边往嘴里塞米饭一边问。 “所里有急事,先回去了。” “好家伙,都不情愿开车带你回去?” “他说这里的饭菜不错,让我吃完再走。” “那你打少了啊,盘子里的肉都没几块。” 杨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挠头笑了笑。 “刚才的案子,听说你是第一到达现场的?” “对。” “那你对案情有什么想法?” “都写在报告里,会上由我师父总结了。” 何耀伟盯着杨森的眼睛,“没点自己的看法?” “我不像师父那么有经验,判断不准的。” “没关系。准不准不重要,你接触了第一现场,有些感觉非常重要。”何耀伟的语气很诚恳,“有任何想法,我都希望你能说一说。” 杨森再度挠头,“瞎说也行?” 何耀伟笑了起来,“好啊,就瞎说瞎说。” “我觉得,目前有两点不太对劲。” “哦,有两点?” “第一,打勒索电话的时机很奇怪。为什么绑匪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人质家属,威胁她不要报警?案发七天了,为什么要拖延这么久,这才提出赎金要求?” “另外一点呢?” “绑匪能从受害人家里绑人,又不留丝毫暴力入侵的痕迹,甚至躲过了摄像头。他肯定对受害者的家庭情况很熟悉。可却要了五百万这么离谱的赎金,他应该明知受害人没有经济实力支付才对。” “有理,有道理。”何耀伟咽下嘴里的饭菜,一本正经地望着杨森,“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觉得这通勒索电话很没道理。绑匪,不,凶手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要钱。” “此话怎讲?” “犯罪发生当晚,我们就介入现场了。现场的监控录像也没有缺失,根据目前的排查结果,根本没人能躲过摄像头,把那个女孩带出三号楼。”说到这里,杨森感觉喉咙异常干燥,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凶手搞出这么一出勒索赎金的戏码,很可能只是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报出五百万这么离谱的赎金金额,好像生怕难以引起警方高层的重视一样。一旦我们把警力都投入戴月伶身上,投入到后续赎金的交易地点,也就是那个垃圾处理点的布控里,对三号楼的监控肯定就放松了。到时候凶手的机会就来了。他现在心里最急切关注的,肯定是怎么把那孩子,或者……或是尸体弄出楼栋。” 何耀伟的眼神一亮,“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俯身凑近杨森的耳朵,“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一边严密监控绑架犯的后续来电,一边表面放松对三号楼的监控,暗中投入便衣警力,引蛇出洞。” 第26章 徐安宁 断手离奇出现的第二天,小区门外多了两三个不知从哪听闻消息的自媒体博主,他们用自拍杆架着手机乱拍,引来了不少围观者。徐安宁不敢让孩子独自回家,害怕他被这群怪人缠上,搞什么随机采访。 徐安宁给“良辰房产”的葛洪军紧急打了电话,许诺房价方面自己可以尽量让步,只求尽快卖出去就行。 “都什么时候了,降价也不好使啊!别的不说,你们小区现在天天有警察蹲点,我怎么带人去看房?” “各种野路子的销售手法呢?多试试啊,中介费我也可以多出。” “行,那我试试呗。”葛洪军没什么诚意地回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可几天下来,徐安宁没等到葛洪军那边的消息。上班时间主动打过去,得到的回复却只有忙音。 信用卡的账单期又到了,徐安宁没有办法,只得找父母要了钱。同时,她接受了好友朱璐介绍的工作,暂时进了鸿途商贸公司任职。 这里的工资只够负担徐安宁母子的生活开销,根本消解不了半点房贷压力。徐安宁一边应付新工作,一边暗中投递着简历。可依旧没有几个hr回复,她只得继续把希望寄托在卖房上面。 又是打卡上班的一天。徐安宁一进鸿途商贸的办公室,就察觉到气氛异常凝重。 同事们大多都不在工作状态,也不在工位上。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 刚遇上一连串的麻烦,徐安宁也无心去打探公司的八卦新闻。等完电脑开机的两分钟,她刚一打开工作文档,耳边就飘来了一句“太残忍了,不但杀人,还碎尸了。” 徐安宁当即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饮水机旁,五六个端着杯子的同事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除了一个大嗓门的男同事,其他人说话声都听不清。她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到了“凶手”“尸体”“警方”之类刑侦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关键词,顿时心跳加速。 小区里发生的碎尸案,这么快就传得尽人皆知了?不可能吧,大家聊的肯定是网络上的热点新闻,又或者是哪个刑侦题材的电视剧成了爆款,大家正在讨论最新的剧情。 徐安宁双手按在键盘上,心神不宁。盯着一片雪白的文档页面,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刚决心抓起杯子去饮水机那听个明白,部门领导却路过了员工办公室,大大小小的临时茶话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刚才你们聊什么呢?”徐安宁压低声音,向邻桌打水归来的同事探听情报。 同事约莫三十出头,说话一股娘娘腔,与女同事更处得来。工作上不甚聪敏,聊起职场八卦来却总能说得跌宕起伏,头头是道。 “还不是董事长离奇身亡那件事。” 一听这话,徐安宁十分吃惊,不过同事表现得比她还吃惊。 “这事你还没听说?从昨晚起,各路小道消息就在公司的各种群里传了个遍。” 刚入职不久的徐安宁只加了部门的工作群,同事们在群里除了“收到”和“点赞”以外不会发任何信息。 “我没怎么留意……哪个董事长出事了?” “当然是秦宏图秦董,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公司不就这么一个董事长。” 徐安宁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她近期好像在哪听到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不要紧,但千万别不当回事。这事影响太大了,集团内部指不定就要天下大乱了。”同事一脸的高深莫测,“我们集团公司有好几个大股东,分好几个派系。董事长是创始人,股权占比最大,过去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近几年他年纪大了,想放权给儿子秦柏伟继承。那家伙是出了名的二世祖,不懂业务,06年还闹出过私生女的传闻,听说把他母亲都气得病情加重过世了。花了公司不少公关费用才把丑闻压下去。可谁知道董事长是怎么想的,同年硬是把他提升进了决策层的位置。导致其他派系强硬的抗议。这些年,董事长只能保持半退休的状态,不时出面稳定军心。现在他毫无预兆出了事,几路人马失去了控制,肯定蠢蠢欲动地想争夺公司的控制权。” 徐安宁对这种宫斗剧一般的八卦毫无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董事长之死与自家小区里的碎尸案有没有联系。 “他是在哪出事的?” “听说是在自己家里出事的。不过像他这种有钱人,光是在我们市里就有好几处房产,具体的地点没听说。” “我刚才听人提到了‘碎尸’这么个词?” “是啊,要不怎么说这事离奇呢?”同事一下来了精神,“听说从上周起,董事长就没露面过,什么事只发信息回复,说自己身体不适,公司的决策找他儿子秦柏伟商议。就这么硬拖了一周,连他的秘书都没有发现端倪。直到前几天,董事长住的小区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条野狗,从景观带里刨出来一只断手,惹来了警方的注意。经他们调查,那只手竟是董事长的,他在家里给人分尸了!” 自听到“野狗”这个词后,徐安宁就意识到了什么。她感觉体温急剧下降,血都凉了。 同事也意识到了什么,“哎,你还好吧,怎么脸色煞白煞白的。” “没什么,”徐安宁摆摆手,“只是被吓到了。” “确实,分尸什么的,听起来就吓死人。” 同事说得好像感同身受一般,表示要照顾徐安宁的心脏,不再多说。徐安宁当然不干,纠缠了半天,他才低声透露了传闻的剩余部分。 董事长秦宏图是一个热爱搞艺术收藏的人,他也从来不避讳在其他人面前谈及这一点。早年间接受媒体采访时,还主动展示过家里的字画藏品,其中有两幅字画是已故国宝级大师的作品,价值不菲,在节目中引得记者啧啧称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直白地露过财,他才被人盯上了。歹徒趁他家中没人,撬开了锁,想把屋里的字画藏品、名烟名酒和现金珠宝一扫而空。可事有不巧,董事长临时有事去了那处房产,与歹徒撞了个正着。 两人自然发生了冲突,歹徒有携带刀具防身,情绪激动之下失手杀了人。事后,他只好在董事长的家中就地分尸销毁,企图掩盖罪行。同时假冒身份,用董事长的手机回复消息,拖延时间。 “现在的手机不都有人脸识别功能嘛,说不定就是利用尸体的面容解锁的。” 同事说得兴致高昂,徐安宁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你说的歹徒,就是闯空门的小偷吧?这种人我法制节目里看到过,多半前科不少,流窜作案。出了事,不在第一时间跑路,反而留下来冒着风险分尸,图什么呢?” “这个……”同事显然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许他第一次杀人,被吓傻了?” “刚才不是说,歹徒利用手机信息拖延了好几天时间吗?就算一开始吓傻了,这么多天也该反应过来了。” “谁知道呢,反正我听说的版本就是这样的。” 同事明显有些扫兴。坐对面的女同事早上刚去了一趟隔壁部门递交材料,回来后一直默默听着两人的聊天。此刻她忍不住双手脱离键盘,主动接过了话题。 “你那边的消息落伍了。最新消息说,作案的不是什么闯空门的小偷,而是一伙专业的犯罪团伙。” “有什么区别吗?”男同事明显不服气。 “有啊。人家是团伙作案,事先早瞄准好目标了。董事长家里的东西虽然多,可也就那两幅名人字画最值钱,加起来价值两三千万。不过这两幅画在市面上都是孤品,一旦失窃的消息走漏出去,就彻底卖不掉了。他们知道董事长常年不怎么回家,本打算利用这个时间差销赃。可谁知道底下执行的人把事情闹大了,他们只好临时变更计划,企图分尸销毁证据,制造董事长还活着的假象,替销赃的拖延时间。” “这消息可靠吗?”徐安宁问。 “当然啦,我从隔壁听来的,他们又是从经理室听说的。这事公司高层就没有不关注的,每时每刻都有最新消息传出来。”女同事说完,又神秘兮兮地补充道,“其实,还有一个更吓人的传言呢,我都不敢告诉你们。” “有话就直说,卖什么关子。”被抢走话语权的娘娘腔同事把不快表现在了脸上。 女同事也不再煽风点火,照实说了自己的听闻,“听说这几天,市里还有另外两三处地方也发现了疑似的人体组织,多半和董事长这事有关。而且,被发现的人体组织居然是熟的,好像被人用水煮过。” “噫,你瞎说啥呢,好恶心。” “谁瞎说了,这可是有说法的。好多抛尸案的凶手都会这样处理……” 徐安宁想起那截苍白的断手,再也忍不住了,连续干呕了几声。两个同事停止了争执,面面相觑。 “都怪你口无遮拦地说那么恶心的事。” “我听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啊……还好吧?”男同事战战兢兢地递来一包纸巾。 徐安宁顾不上去接。她捂着嘴一路小跑去了洗手间,在隔间里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靠在隔间的木板门上,感觉整个胃都在痉挛,好像有人把手指伸进食道口来回搅动一样。不是因为犯恶心,而是因为过度紧张。 死者居然是这么个大人物。短短两天,案件已经传播这么广了。自己的房子显然成了人尽皆知的凶宅,还怎么往外卖呢? 到了午休时间,徐安宁躲进人少的楼层,打开各家银行的手机app查询信用卡剩余额度,绝望地发现全都刷爆了。而催缴房贷的电话今天又打来了,银行工作人员的说话语气十分强硬。 徐安宁检索着通讯录里的人名,开始给久未联系的朋友发信息求助,可再没有人回复。 她试着搜索了“凶宅”这一关键词,看到了不少类似的新闻。18年,江宁区有个高档小区出了一起“借尸还魂”的离奇碎尸案,连带整个楼盘的房价近乎腰斩。如果按同样的跌幅复刻过来,徐安宁已经事实上破产了。三成的首付——几百万元打了水漂,剩余的欠款根本无力偿还。 窗外是晴天,徐安宁却看不到任何色彩。干脆推开窗户,一了百了算了。 她想起姜佳宝的笑脸,终究没有付之于行动。 午休时间早结束了,徐安宁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迟迟没法动弹。一个陌生女员工找到工位上,说领导有事要谈,徐安宁恍惚地跟着她出了办公室。 两人进了电梯,女员工按下七楼的按钮。徐安宁忽然反应过来,觉得不太对劲。鸿途商贸位于集团大厦的三楼,领导也在同一层上班。她只在入职时去五楼报到过,从来没去过更上面的楼层。 “是哪个领导找我啊?” “刚才不是说了,秦总找你。” 徐安宁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个秦总是谁。是不是一直失眠,导致记忆力出问题了?她也不敢贸然询问,就这么到了七楼。 七楼和底下的楼层看起来完全不一样,走廊宽阔,布置得像展厅一样。哪里也看不到员工办公区域。女员工带她到了里侧一间办公室的橡木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徐安宁望着门上“总经理室”的牌子愣住了。没等她提出疑问,门里传来声音,女员工帮徐安宁开了门,自己没表现出要进去的样子。 “请进。” 徐安宁只身进门,背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眼前的办公室很宽敞,一个男人正在办公桌前看手机,从侧面看,他大约四十来岁。西服下的身形却像年轻人一般毫无赘余。 “坐吧。” 徐安宁环视屋内,除了正中央的办公桌椅,只有侧面的沙发区域可坐。她找到沙发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坐上去。 男子蹙眉盯着手机屏幕,好像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一般。好半天他才扔下手机,一开口,两句话就把徐安宁吓得够呛。 “突然叫你过来,有些冒昧了,但我有事不得不向你请教。听说家父出意外的现场,就是你发现并报警的?” 惊吓之余,徐安宁反而清醒过来。她的大脑飞速运作,意识到了眼前的秦总和过世的董事长姓氏相同,又是公司的总经理。显然就是同事说过的,董事长那个不成器的继承人秦柏伟。 “是,是我。令尊,他的事……谁都预料不到,还请节哀。” 秦柏伟“嗯”了一声,从声音里分辨不出明确的态度。他让徐安宁把发现断手的过程复述一遍。 徐安宁照做了。秦柏伟对楼里住户的情况也很感兴趣,尤其在意三楼的一家人。他反复追问徐安宁所知晓的细节,但徐安宁才搬来几个月,知道得很有限。很多问题她都答不上来,神色越发尴尬了。 “不好意思。” “没事,又不是你的错。”秦柏伟终于停止了询问,徐安宁这才喘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她注意到秦柏伟的额头很明显,仔细一看,是后缩的发际线退让出来的。再过几年,也许就要秃顶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纸质简历,低头扫了一眼,“你的上一份工作,是在江安集团那边?” 没什么好否认的,徐安宁点点头。秦柏伟把文件翻到下一页,“唔,还是部门管理岗,项目经验也不少。什么原因离职的?” “公司裁员,整条业务线都没了。” “唔,你的运气不太好啊。目前在公司负责什么工作?” 徐安宁实话实说,秦柏伟皱起眉头。 “这也太大材小用了。”他上下审视了一遍徐安宁,“刚好有个机会,有兴趣吗?集团下面有个叫贝拉文娱的公司,与你的上一份工作一样,也是折腾新兴的互联网文娱产业的。最近人事变动很厉害,设计部缺一个leader。我看你的简历就挺合适。” 升职的邀约来得太突然了,徐安宁被问愣住了。 “没兴趣?” 徐安宁这才反应过来,秦柏伟说不定只是在拿她开玩笑。但她还是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忐忑不安地答应下来。 秦柏伟笑了笑,“行,那就这么定了。十三薪,月薪35k,有激励股权。” 徐安宁的心脏怦怦直跳。单纯就薪资来看,已经比她上一份工作的收入还高了。如果过得节省些,甚至有不卖房也能还上欠款的可能性。失业的几个月以来,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么一份工作。 唯一的问题在于,徐安宁依然摸不透秦柏伟是不是在开玩笑。第一次见面,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这么看重自己? 工作这么多年,她早就明白,没有明确的利害关系,这么吃香的岗位绝不会落在旁人手中。 “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吗?”她小心试探了一句。 “不用。”秦柏伟大手一挥,“你回去再考虑考虑。要是没问题,尽快去贝拉那边赴任吧,听说他们挺缺人手的。” 从总经理室出来,徐安宁的腿都软了。这一天过得就像玩蹦极似的,对心脏太不友好了。 第27章 李思汝 在派出所待了整整一宿,李思汝也没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待她的,是一个板着脸的中年警察。他像审讯一样盯着李思汝问这问那的,却不肯正面回答任何问题。担心家人安危的李思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中年警察的询问就这么被迫中止了。半小时后,负责李思汝的变成了一对男女组合。女警察叫徐红蕾,看起来与母亲差不多岁数。她嘘寒问暖了一番,还给李思汝泡了一杯大麦茶。但李思汝问起双亲的下落时,她显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转头望向了一旁的男警察。 男警察与上一个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说话笑眯眯的,一上来就自报姓名。他说自己叫袁岳,家里也有一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所以很能理解李思汝现在的心情。 紧接着,他向李思汝简略解释了事情的原委,今天下午警方在“东方豪庭”的花园里发现了不明人士的遗体,初步调查发现,死者应该是三号楼五楼的业主。先前打电话说是李思汝的父亲出意外了,纯属基层警员的误判。 李思汝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她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呢,现在有一点麻烦。”袁岳话锋一转,“我们想找你的父母配合调查,却联系不上他们。” 李思汝如实交代了正与家人闹别扭的情况。父亲是做生意的,这几天出门不在家,应该是去外地跑业务了。自己和母亲两天没说话了,今天是离家出走的。母亲可能正在外面找她。 袁岳报出她父母的手机号码。与李思汝核实后,他遗憾地表示这两个号码目前都是关机状态。 “我爸妈可能都在外面找我,一直没回家,以至于手机没电了。”李思汝心急如焚,“麻烦你们尽快联系上他们吧。” 两位警察都没对李思汝的猜测发表意见。袁岳咳嗽一声,对李思汝父亲的行踪表达了质疑。 “你说他出门好几天了。可我们查了3号楼的一楼监控,他几乎每天都有出入,根本没去外地。” “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人了。” “监控视频可不会骗人。”袁岳有些无奈地摊开手,“再回忆回忆呢?这几天你没怎么跟父亲说话,就算他回家了,你也很难第一时间注意到吧?” 李思汝坚定否认了这一点。正因为在闹矛盾,她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实际却格外在意父母的一举一动。如果父亲真回家了,她肯定会第一时间察觉到。 对于这一回答,警察们再度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袁岳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度纠缠,转而关注起了李思汝本人。打探她这几天都去了哪,做了什么事情。 作为一个高中生,李思汝的生活自然以单调的上学为主题。但袁岳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简单答案,开始探究她每日的具体经历,问得十分仔细。徐红蕾则在一旁敲击键盘做记录。 时间就这么拖到了后半夜,李思汝快支持不住了,她觉得这样的调查一点意义也没有。袁岳劝她再坚持一下。 “查案是需要线索的。你交代得越详尽,我们就有办法更快联系上你的父母。” 好不容易交代完了自己的事,袁岳仍没有停止询问。 “你母亲一直在家吧,这几天来她都做了什么?” 李思汝强撑着进行回答,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徐红蕾见状,又给她沏了一杯速溶咖啡。虽然一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一杯咖啡下肚,李思汝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她忽然觉得奇怪,警察问了这么多问题,与她父母的下落到底有什么关系? 仔细一想,她这才明白过来。同一栋的邻居死因不明,这时候刚好她的父母都失联了。警方肯定会怀疑这两者是不是存在联系。而她又坚称父亲这几天都不在家,与警方查看监控的结果不相符,让案情变得更加可疑。现在他们这么问来问去,显然是把自己一家人都当作嫌疑人来调查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李思汝当即提出抗议。袁岳连忙安抚,说这只是调查的标准流程而已,不存在针对谁,或是怀疑谁。但李思汝心里已经产生了不信任感,她以太累了为理由,拒绝继续询问下去。 其实她说的也是实话。按正常作息时间,几小时前她就该坠入梦乡了,现在全靠意志力强撑着。可能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警察们没再多说,结束了询问,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休息房间。 其他人都离开了,李思汝却横竖睡不着。她又拨打了父母的手机很多遍,回答她的却始终只有关机状态的冰冷提示音。她心如乱麻,想给好友朱欣怡发信息,但没等打完字就全删除了。 一定是警方搞错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父母都是本分过日子的老百姓,怎么可能与人命案子扯上关系。肯定是刚巧和死者住在同一栋楼,受到了牵连。他们一定都在外面焦急寻找自己的下落,等手机充上电了,自然会真相大白。 话虽如此,李思汝到底还是难以心安。她焦急等待着消息,但意识终究支撑不住,天还没亮,她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一下子很难回到现实,恍惚间以为做了一场噩梦。披在肩膀上的警服滑落下来,可能是睡着后徐红蕾帮她盖上的。李思汝这才认清现状,意识到自己还在警局里。 叫醒她的是袁岳,他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告诉李思汝,仍然没有联系上她的父母。李思汝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本以为还要继续面对询问,但袁岳摇了摇头,表示要送李思汝回家休息。李思汝却不愿意,她想留在警局等父母的消息。袁岳也明白她的意思。 “折腾一宿,辛苦你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手机别静音,有消息我第一时间打给你。” 在几个警察的共同劝说下,李思汝终于同意回家。袁岳亲自开车送她。等上了车李思汝才发现,坐同一辆车的还有自己的奶奶。她缩在后车座的一角,表情明显被吓到了。 李思汝十分生气,责问为什么要把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也带来警局。尽管袁岳再三解释,承诺没有对老人进行过任何强制问询,她依旧气愤不已。 袁岳护送祖孙二人一路进了小区,不时说几句话活跃气氛,但李思汝也好文琳丽也好,谁也没搭理他。 到了三号楼,袁岳向驻守的警员打了一声招呼。警员似乎有话想说,袁岳用手势示意他等等。李思汝也不理睬他们的小动作,刷开门禁,拉着奶奶的手径直回家。袁岳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一开家门,李思汝惊讶地望见了父亲。他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她大喜过望,一边跑过去一边喊了一声“爸”。 窗前的男人回过身来,李思汝这才意识到认错了人。虽然背影很相似,但男人的长相比父亲粗犷多了,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李思汝当即停下脚步,“你是谁,在我家做什么?” 跟在后面的袁岳见状,连忙护在祖孙两人身前,质问男子的身份。 “你是哪个单位的,有证件吗?” 男子不慌不忙,悠闲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楼下有人看着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面对袁岳的质问,男子哑然失笑,好一会才回答,“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怎么,我回自己家还需要报备吗?” 见男子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袁岳不禁自我怀疑起来,特意退了两步,检查了一遍门外的门牌号,确认自己没有送错地方。一旁的李思汝早已吵闹起来。 男子依旧不动声色。他的目光越过李思汝,望向了缩在她身后的祖母,嘟囔了一句,“果然是你啊。” 他把袁岳叫到一边,小声交代了几句话。袁岳一脸震惊,就像突然听闻俄乌冲突已决出胜负一般。 “你去问问楼下的同事,证件什么的,他们都查过了。” 袁岳觉得难以置信,但还是秉着尊重事实的态度,打电话问了问。听电话时他的表情一变再变,最后一脸凝重地挂断了电话。 “确定了吗,要不要再查一遍?”一旁的男子问道。 袁岳摇了摇头,转向一旁的李思汝祖孙。 “不好意思,还是得麻烦你们,跟我再回一趟警局。” 第28章 李思汝 陌生男子占据了自己的家,警察居然还要帮忙驱赶自己和家人。李思汝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挣扎抵抗了半天,但一介女高中生自然执拗不过警察,一脸茫然的奶奶也帮不上忙。最终李思汝还是听从了袁岳的劝说,因为他答应给个解释。三人一起回到了临停在楼下的警车里。 袁岳坐在驾驶座上,心烦意乱的,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抓起塞在变速杆旁边的烟盒,在手里捏变形了,又塞回了原位。 “说好要给的解释呢?”坐后排的李思汝催促道。 “先答应我一件事。”袁岳转过头来,“接下来我所说的,你恐怕很难接受。但别闹,也别像刚才似的大发脾气,先老老实实地听我说完,能忍住吗?” “会不会发脾气,要等我听了再说。” 袁岳有些哭笑不得。当刑警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和蛮不讲理的未成年女孩打交道,倒有点像与女朋友讨价还价的感觉。他认真思索片刻,换了一个说法。 “消息是我从同事那听来的。真假是他们核实的,我也觉得相当可疑。你要是不添乱子,等下我就去所里帮你打电话核实。但你要是不配合,我们就只能停车在这里干耗着了。” 李思汝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袁岳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后操作升起四面车窗,确保隔音效果,“刚才屋里的那个男人说,他才是301室的真正户主。” 袁岳是昨晚接到命令,临时参与调查这起恶性杀人碎尸案件的。时间紧促,靠其他调查人员转述的信息,他才能勉强摸清案件全貌。 刚才屋里那个自称户主的男人名叫秦柏伟,遇害的五楼住户是他父亲。初步判定死者身份后,警方第一时间通知了家属。 在警局听闻父亲的死讯,秦柏伟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警员劝解良久,他才多少冷静下来,恢复到了可以配合调查的程度。 死者秦宏图是一位知名的企业家,年过古稀,近些年早已是半退休的状态。虽然名义上还是集团的董事长,大小事务都交给了其他公司高层打理。平时老人一般住在郊区的别墅里,由佣人照顾起居。他的爱好和一般老年人差别不大,养养花,钓钓鱼。如果没有要事,很少来公司,也不参与应酬。 一个星期前,老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大发雷霆,痛斥身边出了叛徒,要把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揪出来。他先是解雇了别墅里的佣人,又把追随自己多年的手下团队清洗了一遍。连平时替他处理公司核心业务的董事长秘书也被一脚踢去了边缘部门,换上了一个刚提拔上来的年轻人。 秦柏伟想搞清父亲这么做的原因,找出办法劝上一劝。可秦宏图只用了一句“到时候你会知道的”就把他打发走了。 新任的董事长秘书于6月9日上任。秦宏图与他见了一面,简单交代了工作指示后就离开了。其后的几天,秦宏图一次也没来公司露面。与外界只保持手机上的联系。 其间也有人感到奇怪,比如新任董秘,他曾打过两三个请示工作的电话,老人一概没接。他只好先用信息简要汇报。事后,秦宏图回了一句“知道了,你们想办法妥善处理。”如果是前任董秘,肯定会起疑心,要上门探望的。可新上任的年轻人摸不透董事长的脾气,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 结果一周下来,谁也没有意识到秦宏图出了事。 就连秦柏伟也没察觉到异常。作为集团的接班人,他的工作相当繁忙,平日里无暇联络父亲。父子俩也很少一起吃饭,在公司里见面的次数比在家里见面的次数还多。而这段时间,他在外地出差,昨天才回到市里。 此刻得知父亲遇害,秦柏伟痛哭流涕,甚至跪下哀求警方查明真相,抓获凶手。同时表示自己愿意尽一切努力配合警方办案。 问询过程中,调查人员很快发现秦柏伟对尸体的发现地点“东方豪庭”十分熟悉。秦柏伟坦誠他们一家人曾在这个小区居住过。06年母亲冯静去世后,他与父亲不愿睹物思人,先后搬离了这个小区。 秦柏伟的话挑动了调查人员敏感的神经,他们当即问起小区内房产的具体位置。秦柏伟表示,父亲的房产是501室,他在同一栋楼的三楼也有一套房。 调查人员十分困惑,三楼不只有李思汝一家人居住的301室吗? 秦柏伟接受了质问,表现得十分惊讶。几番沟通后,调查人员又查询了户籍系统,意外地发现秦柏伟没有说谎。301室的房产确实是登记在他一个人名下的。 据秦柏伟回忆,这处房产当年是他父亲买下的,于2006年的下半年过户到了他的名下。隔年他购置了更中意的房产,就搬出去住了。301号房暂时没卖也没出租。正巧当时雇佣的保姆住得近,就给了她一笔小钱和备用钥匙,委托她定期打扫一遍屋子。 在小区里干了多年的保安李建军也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见过秦柏伟,知道他是三号楼的301室最早的住户。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见不到秦柏伟出入小区了,只剩保姆文琳丽一个人住在301室。 文琳丽这么一住就是十多年,其间“东方豪庭”的业主也好,物业人员也好,换了一茬又一茬。除了李建军等个别老保安,几乎没人还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去年,为了照顾阿尔兹海默症日益严重的文琳丽,她的儿子一家也搬了进来。当然,除了李建军等人,也没人觉得奇怪。 得知实情后,秦柏伟难掩气愤的神色。他担心过文琳丽会偷住他的房子,前几年还特意检查过一次301室的状况。但房屋的状况保持良好,墙没花地不脏,看不出有居住过的痕迹,他也就不计较了,还给文琳丽涨了点工资。可没想到文琳丽不但自己在屋里常住,连她的家人也住进来了,这是秦柏伟无法容忍的。 由于他确实是301室的真实房主,警方当然要配合他把李思汝一家人赶出去。但实际怎么执行成了难题。如此复杂的情况,又涉及刑事案件,袁岳自然没法向李思汝完全交代实情,最后单独挑了与房产所有权有关的部分,告知了李思汝。 听完袁岳的解释,李思汝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辩驳。实在是太荒唐了,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奶奶曾经是富人家的保姆,利用别人的好意,一家人合伙寄居在别人家的豪宅里?怎么可能,这根本就是污蔑。把她的家人说得好像是社会底层的渣滓,趴在别人身上吸血的寄生虫一样。 实际上,李思汝总被身边的朋友认为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她怎么辩解都没用。 小时候,她家住在江边的大平层,客厅的落地窗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长江江面。天气好的时候,父亲会带上全家人一起去江边玩。 那里还是城市大力发展的新区所在地。由于位置优越,同一小区里住了不少有钱人。李思汝不得不向知道她住址的朋友解释,她家只是沾了买房早的光。在周围还是一片荒芜,市政府还没搬过来的早年间就买了期房。与邻居里那些真正的有钱人差远了。 这种说法管用了一两年。有一次下大雨,父亲开车来学校接她放学,成功引发了热议。 “你爸开的奔驰车好宽敞啊!”朋友一致表示惊叹和羡慕。 “用来充门面的啦,做生意的总得有辆车。” “做生意,那你爸是老板喽?” “算是吧。”李思汝只能含糊地回答。她只知道父亲是做服装方面生意的,具体的如何开展买卖则不甚了解。 “我看他倒像开演艺公司,混娱乐圈的。” 对于朋友异想天开的猜想,李思汝只能一笑了之,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父亲的长相确实有些像大屏幕上的男明星。与出演《无间道》时期四十来岁的梁朝伟莫名的神似,给人一种不算正经的“雅痞”感觉。 如果朋友要来家里玩,李思汝总会有意无意地挑父亲在家的时候。父亲实际出现时,总会带来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朋友们有的惊讶,有的默不作声,甚至有过红晕上脸的。等父亲离开房间,她们总会向李思汝感叹,你爸好帅气啊。 听到同学这么说,李思汝只好回答,还行吧。她很难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不像在炫耀。 与父亲相比,李思汝的母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型。就外表而言,她是一个“印象稀薄”的人。个子不高,发型与脸庞随大流。与人相处时总是笑眯眯的,跟去同学家时每个和和气气端出水果盘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是走在街上还是参加家长会,总能很自然地与人群融为一体,就算见过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这种差异感给朋友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班里流传起奇怪传言,说李思汝的父亲其实是入赘的,她母亲家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李思汝很生气,但又找不到流言的出处。如果找出了编撰流言的人,她倒真想好好教训一番。在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母亲为傲。只会一味以貌取人的家伙,自然无法理解母亲在为人处世方面的伟大之处。父亲也曾不止一次说过,遇上母亲,是他一生的幸运。 况且,事实与流言完全相反。父亲那边的家境更为优越。李思汝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奶奶才算得上是有钱人。父亲的生意资金,多半是从爷爷奶奶那辈继承下来的。 小时候,李思汝一有心愿得不到满足,就会去找奶奶求告。奶奶出手阔绰,买得起父母不愿给她买的玩具。这种情况发生过太多次了,直到母亲忍不住去找奶奶抱怨才消停。 前几年,国内的迪士尼乐园开业了。身边的朋友陆陆续续地去打卡,李思汝颇为羡慕。但那段时间她的成绩有波动,父母以前两年去过东京迪士尼为理由拒绝了,让她安心在家学习。 李思汝有些气不过,私下打电话向奶奶抱怨。结果隔天奶奶就自己开车来接她,两人一路开去了迪士尼。为了节省时间,奶奶阔气地刷了卡,买了五千多一人的vip票,全程不用排队,观赏花车游行的位置也是最好的。观看烟火的时候甚至有第一排的专座,距离城堡近到烟花都快溅到脚下了。当晚就在迪斯尼的官方酒店住宿,李思汝选了主题房间,体验了一晚迪斯尼公主的感觉。当然,价格方面的开销很是惊人。 可奶奶毫不在意,“只要乖孙女开心就好。” 第二天,李思汝坐在奶奶的车后座,搂着半车厢毛绒玩具,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父母对于奶奶的独断专行哭笑不得,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事后,她把纪念品分给了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些许透露了这次梦幻般的经历。朋友们纷纷表示难以置信,甚至觉得是她编撰的谎言。 可无论李思汝怎么辩解,袁岳始终不愿意相信她的话。他一味地强调,警方是尊重事实的。他们刚刚联系过房产局,确认了房产买卖的记录。自从房产登记到秦柏伟名下后,十几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更。 “他肯定是作假了。” “作假?” “没错,为了侵吞我家的房产。” 这其实只是李思汝灵光一现的猜测,嘴快说出来了。但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的父母在外刚一失去联络,种种犯罪嫌疑就都找上门了。而且还专挑奶奶的房产侵占,明显是欺负她神志不清了。说不定就是一伙人搞的鬼,切断了父母的联络方式。 “刚才那个男人,和我爸长得很像。肯定是他冒充了我爸,骗我奶奶转让了房产。” “哪里像了,我见过你爸的照片,明显一个是尖脸,一个是国字脸啊。” “看脸确实不一样,气质差我爸太多了。但其他方面都很相似,从背后看简直一模一样。” “脸都不一样,还怎么冒充。” “电视里不是经常演吗,利用人皮面具什么的。” 袁岳无奈地摇了摇头。李思汝分析了半天,他就支吾了半天。最后继续劝说李思汝先跟他回一趟警局,查案的事放心交给警方就行。 李思汝当然不愿意听。她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解释不通的地方就一笔带过。袁岳终于不耐烦了,不再理睬她,兀自发动了汽车引擎。 听到发动机声响,李思汝当机立断地去拉车门把手,但车门纹丝不动。 “别折腾了,后排车门锁上了。” “你这是限制人身自由!” “别胡闹了,这是警方办公,你以为在陪你玩过家家呢?再不配合,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袁岳色厉内荏地吓唬了几句,李思汝终于安静下来。但她仍不愿意放弃,思前想后,提出了最后的要求。 “起码让我回家一趟,拿下我们的生活必需品吧。换洗用的衣服,洗漱用具。还有课本和作业,不然我还怎么去上学?” 在袁岳的协调下,秦柏伟勉强同意了李思汝的基本需求。但他同时表明了自己的底线——拿东西的全程必须由他的手下全程跟踪,防止有人趁机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秦柏伟指派了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他看起来呆愣愣的,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像是秦柏伟在公司的下属。这人言必称“秦总”。对着警察也一副居高临下,爱答不理的样子。 李思汝刚一进家门,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她身后,外凸的眼球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李思汝整理衣物塞入行李箱时,他也要凑上来细看。惹得李思汝护住内衣,惊声尖叫起来。 袁岳连忙进屋,见状把瘦高个强行拉了出去。门外传来了瘦高个激烈的吵闹声,但袁岳一言不发,似乎根本不想搭理。 李思汝心里多少有些感激。她定了定神,撇下行李箱,立刻在父母房间的衣柜的第二层翻找起来。在搬家后,家里的贵重物品和重要证件都放在这里。现在父母不在,必须优先保证这些东西不被不怀好意的人盗用。 然而,衣柜里的贵重物品都在,母亲的项链首饰一件不少。证件却全部不翼而飞了,户口簿、身份证、驾照等都没了,连李思汝自己的学生证都找不到了。 意料之外的打击让李思汝愣在原地。但她转念一想,又多少有了些许慰藉,别有用心的人这么快就偷走了相关证件,证明他们就是冲着吞没房产来的。自己的父母又不是蠢人,等他们平安归来,一定能很快解释清楚真相。 说到底,李思汝绝不相信家人与犯罪事件有关联。 她拉出衣柜最底部的一层,如愿找到了一台淘汰的旧手机,藏入了口袋中。 第29章 李思汝 暑假的第一天,李思汝是被热醒的。早上七点不到,阳光就已锋芒毕露,宿舍里像蒸笼一般热气翻腾。 即使这样,李思汝依旧不愿意睁开眼睛。现实就像是一场逼真的噩梦。她在薄毛毯里缩成一团,好像这样一直待着的话,时间就不再流逝,也不必回归现实。 可即使闭着眼睛,到底还是睡不着了,意识被一点点地拉回当下的时间点。 首先惦记起的是父母的下落。案发十来天了,警方仍没有找到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他们的联系。李思汝再也没办法保持鸵鸟一般的乐观心态,无论怎么想,父母肯定是出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呢?第一直觉就是车祸、隧道塌方、飞机失事等可怕的事故。李思汝连忙在脑中否认了这一折磨了她很久的猜想。这种事故肯定会闹出不小的新闻。可都这么多天了,警方都没找到一点线索,所以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人为的?只有人为精心规划的犯罪,才不会留下线索。据李思汝所知,母亲为人和蔼温柔,从没见过她和别人急过眼,应该不曾得罪过什么人。父亲也差不多,从不主动与谁争吵。但他是做生意的,指不定会在金钱债务上和什么人产生瓜葛。 那应该去调查与父亲有经济来往的生意伙伴?李思汝自己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而且犯罪者的目的又不一定是报仇,说不定是冲着钱,冲着侵吞房产等财物来的。 父母失踪的同一时段,3号楼发生的那起凶杀案又是怎么回事?两者有关系吗?难道说父母恰巧目击了犯罪现场,被害怕暴露身份的凶手挟持了?那可就太危险了。 这段时间,李思汝不由自主地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头脑乱哄哄的。期末考试她只参加了最开始的一门,剩下的都请假了。因为她实在没办法把注意力维持在空白的试卷上。 无论哪种可能性是事实,父母现在的处境都很危险。警方肯定正在千方百计地解救他们。直到昨晚好友朱欣怡打来电话为止,李思汝都对此深信不疑。 通话一开始,两人的聊天内容与前几天区别不大。朱欣怡关心李思汝现在的处境,并安慰她肯定会没事的。但李思汝听出她的话里好像有种与往常不同的感觉,好像在担心什么。 果然,挂电话前朱欣怡迟疑地说了句,“我知道最近网上有些流言蜚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现在的人最喜欢传播谣言了。” 挂断电话,李思汝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她打开了几个常用的社交资讯app,看了实时的热搜话题,并没有找到相关信息。犹豫了几秒钟,她又以“碎尸案”“断手”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立刻出现了多到怎么下拉屏幕也望不见尽头的讨论。 被害的五楼住户似乎是个大人物。他叫秦宏图,是一个知名企业家,由于离奇的死法引起了外界的广泛关注。由于凶手分尸的手段残忍,最开始的主流猜测是仇杀。随即又被推测为入室盗窃导致的杀人案,因为秦宏图的家里丢失了包括名人字画在内的贵重财物。 但前天晚上开始,更多的案件信息被爆料了出来,舆论风向有了新的转变。 爆料人声称自己就是鸿途的员工,听说了不少内部消息:这起凶案与商业竞争无关,目前最有嫌疑的是与秦宏图住一栋楼的中年男子。男子也是开公司的,但长期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可能因此才盯上了邻居富豪的家产,入室盗窃。却被秦宏图意外发现,只好杀人灭口。罪行暴露后,男子和他的妻子都已逃之夭夭,目前警方正全力追缉他们。 看完爆料后,李思汝气得已经脱离愤怒了。她在评论区打了很多条反驳留言,与或较真或无聊的正方网民对质到深夜。隔天早上醒来,她才多少冷静下来,把留言全删了。一来知道网上的争论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二来爆料信息的部分细节确实难以反驳,如果真的逐条去质疑,就会暴露真实的身份。 这两年,家里的财务状况确实出了问题。 尽管父母一直在隐瞒,但李思汝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一点。就像海里的鱼群能感受到洋流带来的水温变化一样,这种事情是瞒不过家里人的。 暴露出这一微妙变化的最初迹象,是一场明星演唱会。 父亲一直是某位周姓国语男歌手的狂热粉丝。长久以来,只要是那位歌手来附近办巡回演唱会,他一定会带上全家人去参加,甚至还花大钱买内场票。李思汝私下觉得父亲年轻时喜欢的歌手未免有些过时了,从不会把参加演唱会的事分享在朋友圈。但有一说一,歌还是挺好听的,演唱会的氛围也好,她也没抗拒过这件事。 时隔几年,那位歌手又在内地开演唱会了。其中一站正是本市。一时之间,地铁的广告牌,网络上的广告,到处都可以看到演唱会的售票消息。李思汝自然而然地认为一家人又要去看演唱会了。 可父亲始终迟迟不提这回事。李思汝以为他到底消息闭塞了,晚饭后特意提起。他却一副淡然模样,显然早知道了。 “最近太忙,不去了。” “可距离演唱开场还有五个月啊。” “哦,”父亲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睛,“还是不去了。同一个人的歌听多了,也挺没意思的。” 李思汝面露惊诧之色。就在十分钟前,瘫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父亲刚刚连续刷了十几个以那位歌手的歌为背景音乐的短视频。她这才提起演唱会这一码事的。 也许察觉到了自己的话没什么可信度,父亲放下手机,又换了一种说法,“你都上高中了,很快就要面临高考,正是要努力搞学业的时候。为了你的未来着想,以后我们家要少关注些演唱会之类的无聊娱乐。” 父亲的提议冠冕堂皇,李思汝无法反驳。但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担心自己的学业,父亲完全可以带母亲两个人去看演唱会啊!他可是少见的浪漫派,是“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的典范。甚至曾企图在情人节把李思汝丢在家里,单独带母亲去山顶看狮子座流星雨。不过母亲严词拒绝了。最终一家三口人一起在帐篷里冻了个半死,相拥取暖才挨到日出天明。 在此之后,不对劲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以往在家里,母亲是勤俭节约的那一派,很少去商场买衣服,家里的东西坏了第一反应就想办法修一修。而父亲则是消费主义的忠实拥趸,只要是消费品,都挑最新最高档的。到了换季,还会主动催李思汝母女俩去买点新衣服。 与一般中年男人不同,父亲对女性的衣着打扮颇有研究和见解。如果在挑选衣服上拿不定主意,李思汝甚至会跳过母亲,直接去问父亲的意见。母亲的审美颇为守旧,衣柜里能拿得出手的衣裤箱包其实都是父亲送的,其中不乏高价的品牌货。有一年父亲甚至自作主张买了一个爱马仕包,得知真实价格后母亲颇有微词,而父亲则另有一套哲学理论搪塞,“钱赚了不就是用来花的。”“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而这两年家里一次也没去过商场,父亲对此沉默不语。家里用了七八年的洗衣机坏了,他居然破天荒地翻找出说明书,蹲在阳台维修起来。母亲衣柜里用包装袋裹得很严实的爱马仕包也不见了。李思汝曾偷偷背出去过一次,再想找时却发现家里哪里都没有。 到了正月,变化更加明显了。以往逢年过节,家里总有不少来客。多半是父亲生意上来往的朋友,李思汝一个也不认识。在来客面前,她得装出乖宝宝的样子应酬。虽然他们会给压岁钱做补偿,但母亲会全额没收,所以相当于没有任何补偿。 这一年倒是彻底清静了,整个正月里一个来客都没有。李思汝想装作没察觉都不可能。 她不止一次地向母亲打探过情况。母亲总能找出各种理由解释,“做生意就是这样,有赚有赔的。”“受疫情影响,全世界的经济都不好。”最后得出结论,“等过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过完年也没有任何好消息。猝不及防地,父亲在晚餐桌上宣布:为了照顾身体不适的奶奶,准备让一家三口搬去“东方豪庭”居住。现在的房子就先租出去。 前一句李思汝可以理解。自从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以后,奶奶的自主生活能力大幅下降。在家里吃年夜饭的时候,她望着李思汝张合了半天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吃饭时也用不了筷子,只像小朋友一样用勺子。这种状态显然没法独居了,就算像原来那样继续请保姆也够呛。 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 尽管“东方豪庭”的交通更方便,上学也更近。但一家人毕竟在新区的房子住了十来年了,感情深厚。李思汝的房间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布置的,粉色基调,有各种可爱的玩偶和贴纸,连试衣镜都是hello kitty的。她无法想象被陌生人踏入房间是一种什么感觉。 尽管她竭力反对房屋出租的计划,不惜为此吵了一架。父亲还是不理会她的感受,一意孤行地执行了计划。现在想想,与父母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大概就是那时候萌芽的。并在之后照片事件里彻底爆发了出来。 李思汝就这么抱着膝盖,缩在宿舍的一角胡思乱想了很久。皮肤一直在冒汗,躯体深处却冰冷彻骨。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终究还是得起床面对现实。说不定警方那边会有新消息传递过来。她跳下床,去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 其实学校的宿舍是可以供应热水的,也有空调。但现在是暑假,整栋宿舍楼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校方当然不会为了个例烧锅炉开电表。 留校的特殊待遇是班主任老师“藏獒”帮忙争取的。他性情暴躁,骂人难听,虽说从未实施过实际的暴力行为,但班里的学生都不喜欢他。案发后,“藏獒”却一直很照顾李思汝。李思汝缺席的当天,警方通知了学校,他第一时间联系了李思汝。 得知李思汝本人无家可归的情况后,班主任义愤填膺,主动代表校方和警方严正交涉起来。可一天过后,他带着深切遗憾告诉李思汝,根据现阶段的调查结果,“东方豪庭”的产权明确归属他人所有。 他还透露了一则李思汝不知情的消息,可能是警方刚刚调查核实的:李思汝的奶奶其实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单位,在城里没交过社保。以她的条件,根本不符合本市的购房标准,自然也不可能是房产的户主。 李思汝沉默良久,提出要回原来新区的家暂住。随即被告知警方也考虑过这一安排,可调查后发现,那套房子去年已经被法拍掉了。原因是原户主,也就是李思汝的父亲陷入了经济纠纷,房产被法院强制执行了。 直到现在,李思汝还清晰记得那一刻受到的打击,头脑嗡嗡的,过了很久才恢复五感。这些天来,她一直没从这一状态完全恢复。 在宿舍里洗过冷水澡后,头发擦不干,也没有吹风机可用,她索性滴着水出了洗手间。这时有人敲门。李思汝用毛巾裹住浸水的衣服,开了门。 来访者是班主任“藏獒”。他笑容满面,说要传达一个好消息——终于找到愿意暂时收留李思汝的亲戚了。是警方在调查李思汝奶奶的家庭背景时联系到的,一个在小城市生活的中年女人。从辈分上算,她是李思汝奶奶的侄女,李思汝的姑妈。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呢?李思汝根本没见过这一路远房亲戚。如今她心如乱麻,宁愿自己一个人继续住没电的宿舍。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班主任的情绪真的很高兴。想想也是,为了给她开特例在暑假留校,学校内部讨论了很久。肯定是班主任顶住了压力替她说了不少好话,同时也承担了重要责任吧。现在终于可以把她交付给名义上的监护人,肯定觉得松了一口气。 “到了那边,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就跟我说。随时打我的电话。”班主任说得仿佛事情敲定好了一样,眼里闪着泪光,“这些天你一定很难过吧,还是要让心情慢慢稳定下来,等候好消息。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没事的。” 李思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班主任的同情,只能一味地点头而已。 第30章 李浩宇 医科大附属医院是三甲医院,也是市里最好的几家医院之一。由于建在老城区,医院门口的道路很窄,又被各种卖花、卖水果和卖玩具的商贩挤占了空间。别说是进车了,行人想通过都费劲。 李浩宇本想直接进医院,但又意识到两手空空不太好。于是随便挑了一家水果摊问了问。 “老板,看望病人买什么水果合适?” “一般买果篮的多,每样来几个。你和病人什么关系啊?” “是我爸。” “哦,自家人,就别整果篮了。他喜欢吃什么水果啊?” “鬼知道。”李浩宇咂了咂嘴,“我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哦,那事情大了,”水果摊老板惊诧地扫了他一眼,“老人家这次病得不轻?” “听说是小毛病,微创手术切个肠息肉。” 老板费解地盯住李浩宇,最后推荐了一个最标准的果篮了事。 李浩宇的父亲在2号住院楼。前天就做完手术了,护工通知最快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现在来看望未免迟了些,但李浩宇还是没打声招呼就来了。 由于周末的关系,住院楼一层挤满探病的人和办手续的患者,不时还有轮椅和病床经过,场面混乱不堪。虽然有八台电梯,但上下楼依然要排长队。李浩宇拎着沉重的果篮,等待了整整十分钟,终于排到了队伍的前列。 挤入电梯前,他又犹豫了。 “你先上吧。” 他把位置让给了身后坐轮椅的老人,离开了等电梯的队伍。 在挂号和缴费的等待区有座位可坐。很多病人家属都在这里等叫号,大部分人表情沉重。李浩宇在他们之中坐下,把果篮扔在脚边。 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有必要来吗? 他捏了捏藏在口袋里的sim卡,都是这玩意闹的。 由于在新工作岗位上备受屈辱,李浩宇难以抑制愤怒情绪,决心继续犯罪计划。一冲动就拨出了那通勒索电话。 可当他把广告公司发生的事情告诉女友后,王雅君义愤填膺,第一时间回家和父亲吵了一架。随后她打电话告诉李浩宇,她的父亲多少认错了。 “他承认没跟广告公司那的负责人说清楚。现在误会解开了,你下周去上班,肯定会备受重用的。” “唔,明白了。” 挂断电话,李浩宇再度陷入了两难的抉择。要不要再相信王雅君一次呢?虽说王雅君的父亲肯定没安好心,也看不上自己这个潜在的未来女婿。可他好像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应该还是会被迫接受现实,给自己一份稳定工作的吧。 但正如赖立生所说,仰人鼻息的日子必定度日如年。王雅君的父亲又是一个有手段的人,未来自己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暗亏,忍耐多少次憋屈。 话虽如此,一想到继续犯罪计划所面临的风险,李浩宇又害怕了。他又想起了前段时间心惊胆战,唯恐被抓捕的日子。 他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一整晚没睡好,脑子乱作一团。今早居然做出了来医院看望父亲的决定。 可就算见到了那个臭老头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替自己出主意不成。想不到都这个岁数了,遇上难题,心态竟还是会变得如此软弱。李浩宇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打算离开医院回家。但没走出两步就被人叫住了。 “你的果篮忘拿了。”旁边座位的大姐好心提醒道。 “送给你了。”李浩宇没回头,径直走向出口处。 耳边传来了一阵突兀的吵架声,把叫号的声音都盖下去了。他转头一看,有一群人在缴费窗口前起了争执。恐怕又是医闹事件吧,这两年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嘈杂声中,一名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熟悉。看着也眼熟。他尝试检索记忆,终于想起前段时间在“康佳品”见过她,记得是叫邱晗。是那个本来想带母亲来维权,最后却反被忽悠,自己掏钱买下不少保健品的笨女人。 这层关系很是尴尬。李浩宇本不想理睬,自己正要案缠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眼见邱晗势单力薄,与她争吵的几个男人直接动起了手,着实令人气愤。领头的年轻男子染着金发,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他伸手在邱晗的肩上使劲推了一把,后者直接摔倒在地。 “做什么呢,”李浩宇忍耐不住,上前拉架,“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金发男子被李浩宇拽住了胳膊,甩了一次没甩开,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关你什么事?” 邱晗自个从地上站了起来,望了李浩宇一眼,“啊,你是……” 对方明显认出了自己,李浩宇多少有了底气,“我是她朋友。” 金发男子退后一步,重新打量了一遍李浩宇。在周围同伙骂骂咧咧的帮腔下,他很快重获了对局的自信,“是她朋友又怎么样,这是我们家务事,外人少管闲事。” “管你哪的事,打人就不对。” “好啊,你又找来帮手了。”年轻男子不理睬李浩宇,直接指着邱晗骂道,“还说你没勾结外人合伙坑我妈的钱?” “那些药都是天然材料的,可以增强妈妈的体质,对她的病很有好处的。”邱晗辩解道。 “药?那些东西根本不是药。医生都说没用了,你还怂恿我妈买,一买就是一两万的花销。那个什么康佳品,我们查过了,根本就是一家骗子公司。” 原来是为了买保健品的事情吵架啊。早知道就不站出来强出头了,李浩宇后悔不迭。如果自己的销售身份暴露了,多半会被当场群殴。或是迎来更加糟糕的结局——对方拖住他不让走,报警叫来警察。 偏偏邱晗并没有意识到大事不妙,还寄希望于李浩宇帮忙辩解。 “谁说康佳品是骗子公司了?你问他,他是……” 李浩宇四下张望,想从围观的人群里找个可供逃跑的空隙,结果一眼就望见了远处有保安正往这里赶。 “这里,不得了啦,打人啦!”李浩宇故意大声喊叫,还跳起来招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向他招手的方向望去,围观群众争相踮脚抬头,互相推搡,场面陷入混乱。趁此机会,李浩宇拽住邱晗的胳膊就走。 两人一直跑出了医院西门才停住脚步。 邱晗累得蹲坐在地,却没忘记表达谢意,“多亏了你帮我解围。” “小意思。”李浩宇也直喘粗气,扶住墙边,“刚才那个黄毛是什么人,太没礼貌了。” “他是我弟弟。”邱晗有些难以启齿似地回答。 “哦,这样啊。” 李浩宇终于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看来她家人的意见并不统一,也不是所有家庭成员都那么好忽悠。不过也是,加起来都买了快十万的保健品了,正常子女都会竭力反对的。像邱晗这样与父母站在同一立场的才是少数派。 “这种情况经常有的,有的子女就是舍不得父母多花钱。”李浩宇小心翼翼地引导了一句。 “就是啊,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问题。父母辛劳了一辈子,临老了花钱买健康,子女凭什么反对?” 见自己的说法得到赞同,李浩宇松了一口气,却也觉得十分新奇。把不同意父母买保健品与子女不孝之间标注等号,是保健品销售的惯用套路之一。但在子女身上起效还是第一次。 他顺势讲了两三个子女不孝顺老人,阻止老人花钱,一心只想争夺遗产的例子作为佐证。这些例子有道听途说的,也有他发挥才智,添油加醋,现场胡编乱造的。吓得邱晗瞪圆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不孝顺的子女!” 这女人还真好骗。 “这年头人心变了,变得唯利是图。像你对父母这么尽心的子女,突然间少之又少。你弟弟迟早会体会到你的良苦用心,主动认错道歉。”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邱晗叹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没必要为了所谓的遗产跟我起争执。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退休金。为了帮我弟弟办婚礼,年轻时攒下的存款早花得一干二净了。剩下的财产也就那一套房子,说好留给我弟的,没人会去动的。” “那买健康一号的钱……” “是我帮忙出的。工作好几年了,多少有点存款。” 李浩宇感觉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直接告诉你弟弟实话,他不就无话可说了?” “说了,他不信。” “也是,换我也不信。” 李浩宇确实觉得难以置信。明明父母偏心到遗产全留给弟弟,姐姐却毫无怨言,甚至比弟弟更加孝顺。如果让自己代入弟弟的立场,恐怕也不会相信吧。说不定真会以为姐姐为了争遗产和外人合伙骗钱。 可两次接触下来,邱晗清澈又不甚机敏的眼神令李浩宇印象深刻,感觉不像是演出来的。 “其实他对我有意见也不是一两天了。我们平时很少联系。今天是凑巧遇上的,我来医院探望母亲,没想到他也带着狐朋狗友过来了。” 邱晗喘匀了气息,起身想要道别。 “多谢你帮忙。都这个点了,我该去病房探望我妈了。” “还是再等等吧,你现在坐电梯上楼,说不定又迎面撞上你弟弟了。” “可是……” “就听我的,再等等吧。要是你们姐弟俩在病房当着母亲的面吵架,不是很伤老人家的心?”李浩宇竭力劝阻道。 他当然还是心虚害怕的,毕竟见不得光的买卖干太多了。 第31章 李浩宇 医科大附属医院紧挨着医科大学的操场。在这跑步或踢球的学生不少。两人就近在操场边的长椅上坐下,李浩宇从小卖部里弄来了两罐冰镇可乐。 邱晗道了一声谢,揭开瓶盖。她望着操场上你争我夺,最终被笔直踢出界外的足球,迟迟没有要喝的意思。她把易拉罐放在两手之间搓揉,像是在感受金属的凉意。 “周阿姨这次为什么住院啊?”李浩宇主动搭话。 “唔,”邱晗这才如梦初醒,“还是老毛病。” “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很难。医生明确表示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近期随时都有可能通知家属签字。” “唉!周阿姨身上最严重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吗,怎么一下子这么严重?” 邱晗摇了摇头,“是卵巢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妈胆子小,我们没敢告诉她实话。” 李浩宇再度陷入沉默,迟疑了好一会,才再度开口,“这种大病,住院挺费钱的吧。” “哎,是的。她是农村户口,报销比例太低了。” “明白的。就算是有医保的城里人,得了这种大病也要面临经济压力。”李浩宇放下手里的可乐,“要不我跟康佳品那边打声招呼,如果阿姨那还有没吃完的‘健康一号’,就帮你们退了吧。” 邱晗的表情明显很诧异,“为什么要退货,她的病不治了?” “情况特殊,前几天我还不了解阿姨的真实情况,做了误判。‘健康一号’确实对她的身体健康很有好处。但眼下到了医生都没什么办法的时候,也没法指望吃‘健康一号’逆转乾坤不是?” 邱晗眨巴着眼睛,似乎在努力理解李浩宇的意思。 “这么说吧,我真不知道阿姨得的晚期癌症。到了这种地步,家属该做的也都做了,没必要再自责了。你家的经济情况一般,这钱要是能省下来,日后的生活也能宽裕点。” 李浩宇这么说,倒不是突然间良心发现。按他以往的原则,也是不会向真正的绝症患者推销保健品的。这钱不好赚,万一患者信以为真,耽误了治疗,事情就闹大了。失去了至亲,愤怒至极的家属闹上门来,谁也拦不住。何况眼下要案缠身,他也不在乎销售费用的得失,终究是求个平安要紧。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邱晗点点头,“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只要是对我妈的身体有好处,花再多的钱也值得。” “可也要考虑实际的经济状况……” “钱没了还可以再赚。我不想以后回忆起来,觉得本来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却因为想省钱而没做。会有负罪感的。” 李浩宇暗中叹了一口气。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没法再劝了。看来邱晗是铁了心想花这笔冤枉钱,就为了自己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很难理解这种想法。 “也行。不过剩下的药还够吃很久,就不要再买了吧。” “不买了。也没钱买了。手头的钱连吃饭都紧张了。”邱晗对李浩宇笑了笑,“多谢关心啊,你真是个好人。还是第一次见有商家主动劝人退货的呢。” 收到“好人”的夸赞,李浩宇多少哭笑不得。自己可是绑架勒索的现行犯来着。 邱晗终于啜了一口可乐,“对了,你今天为什么来医院啊?” “看望一个朋友。”李浩宇含糊其词。 “他也住院了?” “嗯,不过病情不严重。”李浩宇继续含糊其词。 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好主意。这几天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不如问问眼前这个傻丫头。反正两人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摸不清自己的底细。 “其实呢,我来看望那位朋友,主要是为了陪他聊聊天。最近他正面临人生难题,不知道如何做决定。” 尽管自身的麻烦都够多了,邱晗似乎并没有失去积极的八卦心态。 “具体什么情况呢?” “我朋友呢,他有一个女朋友,原本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那女孩子意外怀孕了,催促他见了家长,还把后续结婚生小孩的计划排上了日程。” “这不也挺好的,谁都要经历这一步的。恭喜他了。”邱晗做出了乐观的回答。 “可有一点很麻烦。最近他正做一项大事业,做好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如果要选择结婚生子的安稳生活,就只能放弃事业了。所以他才犹豫不决。” “为什么不能两者兼顾呢?” “他的事业没法兼顾家庭。” “不会吧,就算是忙到无暇抽身,只要能解释清楚自身的苦衷,家人肯定愿意理解支持啊。” “这个嘛,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李浩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详情。总不能明言要干的是杀头买卖,才不得不在家破人亡与平稳安定的生活之间进行抉择吧。他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一话题呢?是因为邱晗表现得过于人畜无害了,让他放松了警惕,还是因为这个问题在心中憋太久了,不得不找人问询,宣泄压力? 好在邱晗主动帮他找了台阶下。 “特殊的事业,是不是要出国闯荡的那种,所以才无法兼顾家庭?” “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是去那个……非洲做工程。你知道的,那地方军阀混战,乱得很。但赚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哪有人敢带家人过去,只敢自己搏命赚钱。” “那岂不是很危险?” “肯定啊,风险大了去了,稍不注意这条命就搭进去了。”李浩宇继续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不过我朋友的学历不行,在国内找不到好工作。打一辈子工也赚不到什么钱。错过这次机会,他很可能会后悔一辈子。所以现在非常纠结该如何选择。” 邱晗侧过头,思考了片刻,“我觉得你不必多劝,他早就有答案了。” “哦?” “你看啊,出国干事业的优缺点他思考得很详细。但成家生子的得失他却没深入考虑过,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提。” 李浩宇相当吃惊。有时是会遇上这种人,明明对社会上的种种鬼魅伎俩一窍不通,单纯得很,情感方面却异常敏感,总能一语中的。 “如果抛开他个人的立场不谈,你觉得该如何选择呢?” “这种事没法不考虑当事人的想法吧。” “没事,不用管他。我就想听听你的看法。”李浩宇很有诚意地问道。 “如果是我,肯定选择留在国内。毕竟要对怀孕的女朋友负责啊。” 也对,对邱晗这种注重家庭的女孩而言,这样才是道德的。可自己纯属人渣,根本没有道德底线。这样的标准答案真的值得参考吗?李浩陷入了沉思。 “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和你朋友好好聊聊吧。我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这么说?” “我猜的。因为一般人有了孩子,和女朋友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总要为他们考虑的。但你朋友的计划里却只包含自己。所以我猜,他是不是没有完全对你敞开心扉,没说全自己的考虑呢?” 内心的真实想法被人一览无余,李浩宇感觉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他不由得别过头,望向操场。 远处的草坪上,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与孩子玩耍。衣着鼓鼓囊囊的孩子,走路东摇西摆的,他朝着母亲伸出双手,没走几步就摔倒在草地里。 “没准你真说对了。”他再度开口道,“我那个朋友,从小家庭就不和睦。父亲年轻时是个二流子,没个正经工作。人长得挺周正,却喜欢拈花惹草,不负责任。他的母亲看走了眼,未婚先孕了。孩子刚出生,他的父亲就原形毕露,养不起家,还喜欢动手打人。母亲为此离家出走了。他和父亲的关系很差,初中读完后就去了可以住校的职高,只为了和父亲彻底撇清关系。” “可长大以后,他发现自己活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模样。整天不务正业。仗着长得还行,常年混迹酒吧,从没正经对待过一段情感关系。他担心自己不具备投身稳定生活的能力,就算真结婚了,很快也会闹到家庭破裂。毕竟有他父亲这个前车之鉴。父子俩人至今还不相往来,彼此视若仇敌。父亲住进养老院几年了,他一次也没去探望过。” 听完后,邱晗低头沉思良久。 “这种情况的话,恐怕你也很难劝说吧。还是得由他自己得出结论才行。” “也是啊。” 操场上踢足球比赛的人已经换了一拨。邱晗站起身,掸了掸长裙上的灰尘。 “再不去病房就来不及了。我只请了半天假。” “去吧,我就不陪你了。阳光不错,我想再坐一会儿。” 邱晗前行几步,又回过头来,“我觉得,你可以劝那位朋友和父亲见上一面。这么多年没见,说不定彼此之间的芥蒂早就烟消云散了。” 李浩宇笑着摇了摇手,“那家伙确实这么考虑过。” 李浩宇耐心喝完手里的可乐,把空瓶扔向垃圾桶的方向,空瓶砸在垃圾桶的边缘弹了出来。 他也懒得再去捡,径直前往医院。此时李浩宇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和父亲见上一面。 李浩宇一直记恨着父亲,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从小他就认为,自己不该被局限于这般悲惨狭隘的家里,应该拥有一个更为幸福的环境。 同班同学好像都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他们都跟父母一起去过儿童乐园。唯独自己没有,太不公平了。若干年后,能力和资质远比他差的家伙们,个个都比他混的好。如果换个家庭环境,以他的才智,考上个不错的大学,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如果能与他人平等竞争,他根本没必要指望王雅君的父亲的怜悯,厚着脸皮求取一个工作机会。 但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可能性早没有意义了。就像邱晗说的,他必须和父亲见上一面,认同当下的处境,解开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心结。如果父亲愿意道歉,他就勉为其难地接受算了。这样他可能就不再恐惧家庭,恐惧成为一个父亲了。 李浩宇站在病房门口,深呼吸了一次,确定心情平复,这才走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病房的门被砸出一声巨响。路过的护士和病人吓了一跳,一致望向摔门而出的李浩宇。但他怒气冲冲,完全不理会他人谴责的目光。 又一次,他与父亲大吵了一架。又一次,李浩宇在心中确立了一个事实:所谓的家庭关系,对每个人意义都不同,没必要参照他人的意见。 对他而言,血缘终究不过是沉重的枷锁而已。 当晚,李浩宇没回家,打车去了南阳路步行街。 南阳路步行街是一个在全国范围内都小有名气的景区。但对本地人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步行街上全是商铺,商品的来源都是义乌小商品城。所谓的本地美食也都是骗外地人的,主打一个又贵又难吃。 他特意去了一趟路口的公共厕所,检查环境有没有异常。如果犯罪计划顺利开展,后天这里将成为交易赎金的场地。 南阳路是所谓的“数字街区”试点,是全市唯一大量配备了公共摄像头的地方。为此才特意选择了这条街进行交易。一旦警方动了查监控的心思,就会再一次落入陷阱里。 从厕所出来,李浩宇找了一家茶馆,要了个僻静的包厢,点了一壶雨花茶。一边啜着茶水,一边等待着时机到来。 手机响了,是王雅君打来的。从傍晚到现在重复到第七次了。本来不想节外生枝地去接听,但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浩宇叹了口气,抓起手机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 “在忙。” “在忙,今天你不是没去上班吗?” 消息还真灵通。看来是王雅君的父亲迫不及待地打了小报告。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啊。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名下还有一家健康产业公司要经营呢。” “你认真的?” “是啊。” “你说的那家公司,算了……我们不是说好不搞创业了吗?为什么又去忙那边的事情了。要是我爸又使了什么肮脏手段,你完全可以告诉我。” “都说了,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浩宇瞥了一眼电子手表,离晚上八点还差十分钟,是时候拨出第二通勒索电话了。他不耐烦起来,决定索性把话说开算了。 “这两天我仔细考虑过了,男人果然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寄人篱下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说完,他不再理会王雅君的牢骚,主动掐断了电话。为了保持安静,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开始了准备工作。 即将拨打的这一通勒索电话很危险。 由于摸不准警方有没有上当,还是要防备线路被监听的可能性。作案专用的sim卡和手机都是一次性的,使用后就要毁弃。通话的时间也要尽可能缩短,不和对方多废话,单方面报完交易的时间、地址,以及具体的交赎金方式就挂断。不给警方追踪信号来源的时间。 “成败在此一举了。”他自言自语道。 第32章 杨森 鸿途集团的总监秦柏伟带领五个手下,浩浩荡荡闯入派出所大厅的时候,杨森刚好在值班。 听完报案人描述的简要案情,杨森知道自己处理不来,连忙电话向师父求助。不到十分钟,刚下班不久的梁平就赶回了所里。 “他们人在哪?”一见面梁平就问。 “安排在里面等着了。” “这下麻烦了,刑警队那边八成现在还守在戴月伶的家里,监听着她的手机线路呢。”梁平挠了挠头,“秦柏伟有可能是失踪女孩生父这件事,在你负责的那部分移交材料里体现了没有?” “有简略提到。” “唔,有就好。”梁平喃喃自语道,“里面有人在询问案情吗?” 杨森有些迟疑,“没,这个点所里人少。而且案子都移交过了,是不是要等市局那边派人过来?” “人都送上门了,还等什么。你把他们几个分散开,分头录口供。重点关照那个姓秦的。市局那边我来联系。” 进了审讯室,秦柏伟一改上次见面时轻佻的态度,低声下气地恳求杨森不要把案情泄露出去。 “警方办案有规章制度的,不必操心。”杨森公事公办地回答,“上次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承认魏秋实和你的父女关系?” “我也没办法啊。”秦柏伟无奈地笑了笑,“我好歹也是企业高管。鸿途集团最近处在上市前的关键时刻,要是被报刊电视爆出了花边新闻,影响可就大了。” “所以你才不报警,自己私下去交赎金?” “是,是,警官你说得太对了。纯属被逼无奈。” “这次呢,还准备再扯谎吗?” “真不敢了。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置亲生女儿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吧。” “给你打勒索电话的是谁?” 秦柏伟取出手机,指着一则24秒的通话记录说道,“不知道,就一陌生号码。” 根据秦柏伟的供述,案件详情一点点呈现在了杨森眼前。 三天前的晚上,秦柏伟收到了一通意外来电。来电者直呼他为魏秋实的父亲,并要求他支付赎金。尽管秦柏伟竭力否认这一点,对方却嗤之以鼻。 “不想谈。好啊,等着撕票吧。”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粗野,呼吸声都格外响亮。 “别,你要多少钱?” 来电者直接开出了五百万的高额价码,让秦柏伟倒吸一口冷气。 “后天上午八点,南阳路步行街与三福巷的交叉路口,路边的公共厕所。你一个人带现金来,找到男厕进门起的第三个隔间。那里的锁我做了手脚,从外面也能锁上。你把钱留在隔间里,锁上门就可以离开了。等上一天,孩子自己会回家。” “这么短的时间,我去哪弄那么多现金?” “弄不到,收尸就好。”手机里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波动,“还有,不要报警,你也不希望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吧?” 秦柏伟还想再说什么,对方已挂断电话。 当晚,秦柏伟思前想后,最终决定按绑匪的要求去做。虽说是私生女,毕竟还是自己的女儿,骨肉连心。五百万不是小数目,忍痛出点血却也付得起。 还有一点很重要,绑匪居然知道他和魏秋实的父女关系,也知道他不想在敏感时刻把事情捅出去。这一点让秦柏伟觉得不寒而栗。对方肯定对自己相当了解,甚至就潜伏在身边。如果贸然行事,鬼知道对方下一步会不会把天都捅出一个大窟窿。 拿定主意,下一步就是想方设法紧急筹款。手里的现金加存款只有几十万。秦柏伟把投入股市的资金全部取出变现,有不少的市值还在近乎腰斩的低位,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七拼八凑,仍有二百多万的缺口。 无奈之下,他只得向父亲秦宏图求助。知晓了儿子偷偷包养情人,还搞出私生女的丑事,秦宏图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秦柏伟。发泄完怒气,秦宏图还是决定帮儿子想办法隐瞒。对于鸿途集团的一把手来说,二百万算不上什么。他让秘书从渠道抽了些流动资金,两小时后就把现金打到了秦柏伟的银行卡上。 有了父亲的帮助,钱也从银行取出来了,秦柏伟多少定下心来。但坐等成交,把主动权完全交给对方,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相符。趁着夜色降临,他提前去交易地点实地考察了一番。 南阳路与三福巷的交叉路口,地处景区的核心位置。到了晚上人流量也不见少。绑匪指定的那间厕所更是深受游客欢迎,进进出出的人流始终不断。秦柏伟猜测,绑匪正是要利用汹涌的人潮掩盖自己的行踪。 他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呢?秦柏伟从手下办事得力的员工里挑出了五个人,命令他们假扮成游客,多角度盯住交易赎金的现场。 为了留存证据,他苦思冥想,又从五个员工选出了一个有业余摄影爱好的瘦高个,给予了特别任务。 瘦高个需要在临街的茶楼二楼占好位置,假装从高处拍摄街景。实际上把单反相机的镜头变焦到最长,对准厕所的出入口,一旦发现可疑人士就拍摄下来。同时短信通知守在街上的其他人,分派人手去盯梢。最好能掌握一路跟踪,找出可疑人士的窝点所在地。如此一来,就算绑匪拿到赎金后翻脸不认账,己方也有反制的办法。 当然,他没向员工们透露监视的真正原因。只说是商业纠纷导致的问题。难得遇上这种电视剧一般的事件,又是公司大老板的公子亲自开口布置的任务,五个员工纷纷摩拳擦掌,干劲十足。 第二天一大早,五个员工从各自的家中出发,在距离南阳路两站路的车站短暂汇合后,又分头潜入交易地点附近。七点,秦柏伟把保时捷轿车开出东方豪庭的独立车库,在七点四十到达交易地点。他把车停入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拖着两个黑色行李箱来到厕所门口。先是装作在路边等人,频频拉起袖子看表。等到了八点整,他在自家五个员工的远远注视下,拎起行李箱进了右边的男厕所。五分钟之后,空着手走了出来。 秦柏伟取了车,假装离开现场。实际上是开车兜了一圈,转而停入较远的景区停车场。他留在车上,开始通过手机远程指挥行动。一众员工齐声响应,带着莫大的热情投入监视工作当中。负责摄影的瘦高个秉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指导思想,“啪啪啪”拍个不停。其余的人一刻不歇,沿街来回走动。 奈何这活儿大伙都是头一次干,看谁都觉得可疑。还闹了好几次乌龙:找出了可疑人物,结果发现是变装过的自己人;盯着穿超短裙的年轻女子多看了几眼,差点被她的男朋友揍了;跟踪一个拎着可疑的麻布购物袋从厕所出来的男人,转眼就被人发现,反过来报了警。结果塑料袋里装的都是男人刚买的旅游纪念品。 到了下午三点多,一行人早就没有了一早的新鲜劲。烈日当空,气温飙升,柏油马路都快冒烟了。五个员工汗流浃背,身心俱疲,都消极怠工起来。甚至有人靠在路边的石椅上打起了瞌睡,直到被秦柏伟打电话狠狠骂醒。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目击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画面。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拖着秦柏伟藏好的黑色行李箱,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厕所门口走了出来。步伐不快,堂而皇之地沿着南阳路一路向东走去。 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五个员工齐刷刷地兴奋起来,想从后方追上老人,连在茶楼负责拍摄的员工也不例外。气得秦柏伟连连打电话,才叫停了几人的行动。 “蠢货,追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头,需要那么多人吗?万一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去两个人,其他人继续守在原地。” 手下的员工这才稳住阵脚。两人去追,留守的三个人继续盯梢,但并未发现新的可疑人物。十五分钟后,负责跟上老头的两人打来联络电话,诚惶诚恐地报告,“箱子是空的,里面的钱不知道被什么人弄走了。” 原来,那个老头是景区厕所的保洁员。按规章制度,每天他要去清扫五次厕所。上午打扫卫生的轮次,他见第三隔间门一直关着,以为里面有人,就放着没管。等下午打扫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敲了隔间的门,里面无人回应。他用力拉了几下,又踹了一脚,门就自己开了,里面没人,只有两个黑色行李箱。保洁员以为是游客的遗失物,就拖去了景区管理处。负责跟踪的两名员工跟了一路,最后眼睁睁地看着管理处的员工把箱子抬进了失物招领处。 根据保洁员的说法,隔间里没有看到行李箱以外的其他东西。行李箱很轻,拎起来像是空的。管理处的员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箱子,里面果然空无一物。 听完汇报后,秦柏伟沉默良久。他委托景区管理处,陪同他的员工把厕所的男女两侧,所有隔间都找了一遍。可哪里也没有钞票的影子,一张也没有。 事已至此,劫匪大获全胜。秦柏伟只能老实认输,等待劫匪按约定再度联络,释放人质。岂料绑匪再无讯息,按来电的号码打过去,提示音是“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等到了隔天傍晚,约定的时间已过,仍不见失踪的魏秋实有丝毫消息。秦柏伟终于意识到上当受骗了,带着手下齐刷刷地来到派出所报警。 一小时后,市局的警车悄然无息地赶到。杨森迎面撞见领头的刑警队长何耀伟,本想打一声招呼,见对方脸色铁青,又赶紧闭上了嘴。 想想也是,辛辛苦苦蹲守了那么多天,却因为秦柏伟一行人的自作聪明,硬是被绑匪摆了一道,任谁都会气得够呛。 秦柏伟等人被移交出去了,华阳路派出所里又恢复了平静。当然,只是表面上的。 梁平拉上所里值班的几名民警,开了一场临时会议。刚才那一小时里,他们已经把秦柏伟一行人分开,简单讯问了一遍。其他人的证词与秦柏伟的角度不同,但大体方向上没有出入,细节也相当统一。按经验来看,不像是对过答案的假证词。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报告就由我来整理提交吧。都辛苦了。” 梁平做出总结发言,参会者纷纷松了一口气。高强度加班了那么久,铁人都吃不消的。 杨森仍在心中梳理案情的脉络,一时间没打算起身离开。 一阵骂脏话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沉思。杨森抬起头来,见会议室里就剩下了自己和梁平两人。梁平丢下手里的笔,推开报告书,明显是写不下去了。 “从警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这么荒唐的事。”梁平的脸上怒意难掩,像是终于控制不住了,“不报警,叫上一群外行人去搞跟踪监视,自作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上当的不只是秦柏伟,我们也一样。”杨森阐述了自己的见解,“都以为绑匪的目的并非勒索钱财,而是转移警力,好把失踪的孩子从3号楼里转移出去。何队也坚信这一点,把警力投入了监控戴月伶居住的3号楼。没想到这才是绑匪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付得起高额赎金的秦柏伟。” “别说了。” 梁平怒气冲冲地应了一句。埋头书写了一通报告书,这才重新抬起头,情绪好像也多少平息了。 “不过这么一来,绑匪的身份多少也露出了马脚。” 杨森点头赞同,“没错,知道秦柏伟才是魏秋实亲生父亲的人应该不多。这对秦柏伟、戴月伶和魏小杰三人来说都是丑事,应该不至于主动对外宣扬。这下嫌疑人的范围大幅度缩小了。” “多半是这三人的亲朋好友。” “或者是鸿途集团的内部员工。”杨森跟着推测道,“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这三人本身也有重大嫌疑。” “说得有道理。魏小杰有报复戴月伶和秦柏伟的动机,又有熟知内情的先天条件。如果是他做的,说不定就能解释为什么孩子失踪得那么离奇了。他是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就算提出再不合情理的要求,孩子也会乖乖照做。比方说,像捉迷藏似的,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在这一点上,戴月伶也一样。至于她的作案动机,可能为了从秦柏伟身上一次性榨取足量的钱财。” “你小子越来越会揣测嫌疑人的心理了,角度还挺刁钻。不过也是,戴月伶还年轻,比起做一个按月领抚养费,被束缚住的单身母亲,一次性拿完全款,甩掉责任也是一种选择。” “我个人对戴女士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单纯的列出所有可能性,就像搞排列组合一样。”杨森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至于秦柏伟,调查的时候,我和他见过一面。感觉这人疑心很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公司总监,想必也不是什么蠢人。在危及女儿生命的案子上,搞出这么一出拙劣的操作,很奇怪啊。” “我觉得这个推测就有点牵强了。像他这种靠父亲上位的富二代,多半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平日打顺风局看着很像回事,一碰上逆风就气急败坏,昏招频出了。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再说,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女儿?” “因为那是他计划之外的私生女。如果先前调查时魏小杰没说谎,秦柏伟对孩子的母亲戴月伶可以说是相当不负责任,甚至亲自把她介绍给了魏小杰。恐怕当时他根本没料到戴月伶的怀孕与自己有关。”杨森顿了顿,“面对调查,他百般不愿承认和魏秋实有血缘关系。说不定他为了戴月伶不再纠缠他,不再付抚养费,索性一了百了……” 梁平打断了他的推测,“办案要讲证据,凭空猜测终究上不了台面,只能私底下说着玩玩。有钱人家的公子和我们这种平民百姓不一样,那点抚养费又算不了什么。鸿途集团上市在即,秦柏伟作为企业未来的继承人,把自己的丑闻越闹越大。万一绑匪真撕票了,他就一点不担心后果吗?” “这个……”杨森无言以对。 “好啦,说到底,这都不是我们片警儿该操心的事。报告我来写,你早点去吃饭吧,等下说不定又有新的警情要处理,饿晕在工作岗位上可不算工伤。” 杨森应承下来,出了会议室。脑子里的思绪却始终没法和案件脱钩。 第33章 杨森 作为一名派出所民警,杨森很清楚自己的职责范围。虽说心里放不下经手立案的重案,但手上还是全力忙于服务民众的日常案件。 不过,隔天一下班,他像被施了咒一般,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去了南阳路的案发地点。 “就当去景区散散步。”杨森企图说服自己。 案发地的厕所已经被隔离用的胶带围了起来,门外站了两个警察维持秩序。时不时的,就有急于上厕所的游客和警察争吵起来。明明眼前就有厕所,却得绕远路去另外一条街的商场二楼解决,这让很多人难以接受。 两个警察看起来十分疲惫,解释的声音都沙哑了。 杨森自然也不打算给同行添乱。他保持一定距离,绕着厕所进行观察,发现这里装修简陋,墙面斑驳,看着有些年头了,说不定是随着十来年前景区的诞生而修建的。厕所紧贴着景区的围墙,只有东侧的墙面上有窗户,位置很高,也很狭窄。若有人企图从窗户爬出来,异常艰难不说,势必还会成为过路人瞩目的焦点。 为了观察厕所的背面,杨森兜了一圈,来到了景区围墙的后方。这里也被隔离带围起了一大片。沿途好几个窨井盖都被撬开了,现场的臭气很浓重,好几个穿防护服戴面罩的人在忙碌着。杨森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也曾一度怀疑过这种可能性:绑匪会不会潜入厕所隔间,利用隔水的包装材料,把钞票分袋密封后冲入下水道,事后再想办法取走。 杨森再度回到厕所的正门,耐心地变换角度观察。男女两侧的出入口位于东侧,和窗户开在一面墙上。街对面,红绿灯边上的监控摄像头几乎正对着厕所出入口,只有十度左右的视角偏差。杨森驻足盯了摄像头半天,若有所思。 路口西侧的茶楼临街,从方位看,确实是一个方便监控全局的好地方。难怪秦柏伟会安排手下躲在茶楼的二楼拍照。杨森直奔茶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 刚刚坐下,就有穿旗袍的服务生递上菜单。杨森扫了一眼,茶水或套餐的价格基本在百元以上,明显是景区价格。 离这个月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好几天,杨森颇感囊中羞涩,“单点一盘瓜子行吗?” “先生,我们这里有最低消费的。一盘瓜子不够价。”服务生保持了嘴角微笑的弧度,眯起的眼角却流露出了嘲讽之意。 杨森无话可说,只得讪讪地一笑。正打算离开,邻桌有人叫住了他。 “来这桌坐吧,我刚点了一壶龙井。” 原来是刑警队的何耀伟,他一个人一桌,占据了窗边视野最好的位置。杨森挺不好意思的,刚想说点什么场面话挽回颜面,注意力却被摆在何耀伟那桌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沓半摊开的照片。拍摄的对象全是男人,高矮胖瘦,年龄迥异。他们要么即将迈入厕所大门,要么一脸轻松地走出厕所门外。 “你也是为了这些照片来茶楼的吧。秦柏伟手下那个瘦高个拍的,加急洗出来的第三套。”何耀伟眺望着窗外的街市,“就是坐我这个位置拍的。” 杨森也向相同的方向望去。这里离那个厕所有一段距离了,虽说有路灯光的照明,仍然很难看清楚守在厕所门口执勤的警察的模样。可照片上的人脸都很清晰,高价摄像器材的变焦能力真是不容小觑。 “那个瘦高个在刑侦方面是外行,抓拍倒是一把好手。我都想查查他平日里有没有偷拍邻居的怪僻了。” 何耀伟说这话时神色冷峻。杨森猜不透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没敢笑出来。 “这些照片,你也看看吧。” 杨森想把照片在桌上摊开,却发现地方不够。照片估摸着足有三四百张,包含不少连拍重复的。他认认真真看了二十分钟,还没看到一半,头脑就有些发晕了。 “有看到眼熟的人吗?” “没有。这么大的量,恐怕要多花些时间。” 何耀伟点点头,“最大问题就是这个。我们手头上不缺调查资料,相反,是可供调查的资料太多了。这么多照片,再加上正对着厕所大门的监控视频,初步估算,一个白天有几千号人进出过。厕所里的指纹、体液证据更是多如牛毛。” “案发地在男厕那半边,姑且可以排除掉女性的嫌疑。” “是啊,但这些人多半是外地游客,流动性极强,又从另外一个维度加大了核实身份的难度。正因为如此,反而什么都查不出来。绑匪选这么个地点下手,还挺有想法的。” “恐怕得调集充足的人手,不然很难在短时间内排查完。” “人手?”何耀伟摇了摇头,“我们总共就那么些人,负责的案件也不止一个。根本挤不出人手。” 杨森不由得皱起眉头,“何队的意思是不查了?” “不是不查。而是要有选择,有重点地查。警力有限,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果只盯着最显眼的东西查,思路就被带偏了。说不定这也是绑匪喜闻乐见的。” 杨森低头想了想,取出钱包,把里面的纸钞一股脑儿掏了出来,在桌上叠了一大摞。看着不少,其实大多是毛票,加起来也没多少钱。 何耀伟摆摆手,“就一壶茶的事,客气啥呢。赶紧收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森脸上微微发烫,但还是继续解说个不停,“只是想给何队看看,钞票这东西,虽说就薄薄的一张纸。但数量多了,无论是体积还是重量都不容小觑。昨晚我回到家,把能找到的百元钞票都集中起来。又按对应的大小厚度比例,剪裁了不少旧报纸,就想试试一次性能在身上藏多少钱。结果呢,只塞了五百多张就走不动路了。如果全换成真的百元钞票,折合面值五万多。” “只能藏这么点?” “我也尽力了。昨天是个大晴天,白天的路面温度在三十五度以上。正常男人多半穿一件短袖t恤,搭配一条短裤。穿长裤的男人极为少见。我模拟的是嫌疑人穿长裤的情况。上半身t恤衣料单薄,顶多在衣服下面藏个十来张钞票。下半身的裤子口袋塞满,剩下的钞票用透明鱼线尽力往腿上绑。满打满算,这才藏了五百多张。穿短裤的情况下,效率肯定要再打折扣。” 何耀伟收回盯住厕所的目光,“你觉得绑匪就是这么把赎金运出来的?藏在身上,自己一趟趟地进出厕所?” “恐怕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了吧。我在网上查了相关资料,一张新版的百元人民币,重量是1.15克,一万块钱就是115克。换算下来,五百万的钞票足足有115斤,与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相近。百元人民币的厚度差不多0.1厘米,500万的钞票摞在一起,足足有5米多高。无论是计算重量还是体积,五百万的现金单是往那一放,就足以吸住所有路人的眼球。” 杨森一边解说,一边捏紧那一摞毛票,向何耀伟展示那实实在在的厚度。 “能进出男厕所的门窗都在摄像头的监视下,除了随身携带,应该没有其他物理上的方法可以搬运钞票。哦,暂时冲入下水道里藏匿可能也是个办法,不过你们应该早检查过这一可能性了吧?” “厕所的墙面和管道都检查过了,没有隐蔽的缝隙或是暗道。为了保险起见,底下的排污管道也找市政扒开了,一样没有任何发现。” 杨森点点头,兴奋地加快了语速,“如果绑匪真是自己一趟趟搬运的,一次最多五万,他得进出厕所足足一百来次。这么热的天,有的大老爷们恨不得直接打赤膊。绑匪没办法用帽子或口罩之类的多余布料乔装打扮,这只会更方便我们锁定目标。他顶多只能换换衣服,在脸上化个妆,贴个假胡子。这种程度的变装,就算有几千人的进出打掩护也藏不住。” “你的猜测,我也不是没意识到。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何耀伟拎起茶壶,给杨森续茶,顺便给自己的杯子也添了水,“首先,绑匪不一定是一个人,可能是一个团伙。而且还要考虑到绑匪临时雇佣人手,专门负责取钱的可能性。” “临时雇佣人手这一点,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进了厕所隔间,面对整整两箱的人民币,临时雇来的人很难管得住自己的手,肯定要大拿特拿,直至露出明显破绽。况且,雇佣的费用该按什么比例结算呢?如果给少了,人家完全可以直接拿钱跑路。给得多了,雇佣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说到这里,杨森摆弄着手里的毛票,重新整理了一遍思路。 “至于绑匪是个人还是团队,我更倾向于前一种推测。就他们算真是团队,核心成员也不会多。越大的团队越松散,越容易出乱子。连续两起事件,不管是东方豪庭的还是眼前闹市区的,案发现场都有摄像头。我们警方都在第一时间介入,调查了那么久。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很难想象犯案的是一个松散的多人团队。” “这推测也太主观了吧。” “确实主观了,我还凭感觉估摸过他们的人数,一、二、三、四还是五?再怎么大胆想象,也很难想象绑匪团队有五人以上吧。又不是依靠人手打架争地盘的暴力团伙,多一个人就得多分一份钱不是?我们就按五个人来算,平均分摊下来,每个人也要进出厕所二十来次,一样显眼得很。” “这一样也是主观推测啊。” “虽说是推测,但可能性不小。” “你确定自己考虑过全部的可能性了?一人一次性最多搬运五万元的假设,是建立在空手的前提下的。如果拿了包,就是另外一种算法了。” 杨森指了指楼下川流不息的游客,“今晚我仔细观察过了,整条街上很少见有男人拿包。拿包进厕所的人估计就更少了。很多人不是一个人出门旅游的。上厕所前会把碍事的包交给同伴保管,轮流去方便。” “又是概率性的说法。” 杨森再一次摊开桌面上的照片。 “不觉得照片的拍摄目标里,拿包进出厕所的占比高得离谱?” 何耀伟没回答,认真审视着照片。 “可见拍照片的瘦高个也不是傻子。与空手进出的人相比,拿包的人数量真的很少,明显是可疑人物。如果绑匪真拿了包,反而成了更好找出的目标。” 何耀伟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叹息一声。 “六十七个。” “哦?” “照片里拿包进出的男人,一共六十七个。照片没拍到,只在监控视频里出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何况还要找出监控视频里反复出现的人,这工作量还是一点都不小。” “可是,与一次性调查几千人的宏大计划比较起来,起码有执行的可能性了。” 何耀伟又叹了一口气,脸上愁云密布。 “你说,监控这种高科技,按理说不是用来减轻人类负担的吗?怎么真用上了,查起案子反而得填更多人手进去呢?”他抿了一口茶水,五官拧作一团,仿佛喝下的是黄连水,“眼下待处理的案件那么多,我这时候找领导提调人手,肯定得挨骂。” “为了查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何耀伟瞪了杨森一眼,“你小子挺得意啊。” 自己对案情的分析被专业人士采纳,杨森确实不自觉地咧嘴傻笑起来。 他吓得当即收敛表情,“没有,没有。” “别得意得太早喽。回头要是向下面抽调人手,我第一个就叫你。到时候加班熬夜看监控视频,你也别抱怨,毕竟是你自己提的方案。” 杨森二话没说,连声应承下来。 何耀伟的表情缓和下来,又给他添了一杯茶水,“这么晚了,喝完早点回去休息吧。” 第34章 李思汝 在警方的安排下,李思汝祖孙两人被远房亲戚接收,临时在一个叫扬水的小县城里住下了。她面临的,是人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漫长的暑假。 在望不到终点的等待中,李思汝的心情十分矛盾。她一方面希冀早点得知父母的下落,回到原本的生活当中去;另一方面又害怕真有噩耗传来。 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不管是警方还是校方,都再没联系过她。家里刚出事时,很多人曾主动给她发信息表示关心,其中还有不少久未联络的初中、小学同学。可这一个月,大家就像得到了官方通知一般,一致性地噤声不语。他们是不是通过网络的传言得知,自己不是受害者家属,有可能是凶手的家属了? 李思汝努力不往坏的方面联想。说不定只是新鲜劲过了,不再有人关注她了。 就连好友朱欣怡也忘记了她的存在。一个星期前,朱欣怡随家人出发去东南亚的海岛度假。临行前打了招呼,说在国外不方便上网,暂时无法联系上李思汝了。 可就在昨天,李思汝看到好友在社交账号上发布了最新的泳装照片,引发了一阵热烈追捧。 李思汝像往常一样为好友留言点赞,用了大众化的文稿,“姐姐好飒,可帅可甜啊(兴奋表情包)”。像是收到了提醒一般,朱欣怡很快发来信息,与她简单聊了几句。 ——我们住在海岛的酒店里。其实挺无聊的,每天除了看海没有别的消遣,网络信号也不好。 ——明白的,东南亚都这样。 ——最近还好吧?我在地图上搜了那个叫扬水的小镇,发现离海边不远哎。你也去看海散散心吧,看着空旷的海,能暂时忘记不少烦恼。 ——等有空吧,最近我挺忙的。 李思汝匆匆结束了线上聊天。刚才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要是被亲戚发现她又在偷懒玩手机,可就麻烦大了。 扬水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南方小镇,从地图上看确实离海岸线不远。可实际上小镇被群山环绕,一点海的影子也看不见。对外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大巴车,每天上午八点和十一点各一班,错过了就只能等第二天。 李思汝的奶奶是扬水这一带出生的。现如今,本地的亲戚只剩下一个弟弟。从辈分上李思汝得尊称他为舅公。而舅公的女儿,李思汝的表姑,就是向警方表示愿意接收祖孙俩暂住的人。 “我家挺大的,多住两口人不成问题。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吧。” 表姑一家住在镇里一栋自建的五层小楼里。表姑父常年在外打工,听说要过年才回来。留表姑一个人在家照顾年迈的父亲和上初中的孩子。三口人平时只用一楼和二楼,三楼以上都是空置的。别说多住两口人,再容纳两家都够住。 一楼是对外的门面,表姑用来开了一家牛肉米粉馆子。李思汝祖孙刚来的第一顿饭,吃的就是店里的招牌牛肉粉,味道确实不错。 “乡下地方,实在不知道怎么招待你们城里人。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尽管说。”表姑的态度相当热情。 按理说,李思汝应该对表姑一家投桃报李,心怀感激才是。刚来的头几天,她也确实这么想,直到表姑的儿子查到了报道“东方豪庭”碎尸案的自媒体新闻。 不太会用手机的表姑还是第一次看到相关消息。她慌慌张张地向李思汝核实真伪,对“疑凶的公司经营不善,实际上已经破产,名下的房产和豪车都已变卖”这一点尤为在意。 李思汝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不置可否。以这一天为分界点,表姑的待客态度就像寒露过后的气温,急速冷却下来。 她先是指摘祖孙俩每天不干活,饭量却不小。继而不再伪装,直接向她们摊派工作。李思汝只好放下暑假作业,换上围裙去后厨帮忙。可她从小就没碰过家务,别说是帮忙备菜,连洗个碗都笨手笨脚的。惹得表姑大为光火,当众骂街起来。 每晚七点,店里的牛肉粉生意打烊。表姑在后厨准备第二天的食材,白天供食客堂食的桌椅留给舅公与乡里乡亲们打麻将。当然,不是免费的,每桌都会收取定额的茶水费。而端茶倒水的工作自然也划给了李思汝负责。 舅公年近古稀,平日里病恹恹的,可一摸麻将牌的纹路就神采奕奕。他总喜欢使唤李思汝做事,即使无事可做也不愿她闲着,要在麻将桌旁像侍女一般候着。李思汝起初不明白舅公为什么刁难自己。时间长了,她才渐渐听懂舅公唠叨不停的方言,原来,他一直对姐姐文琳丽怀恨在心。 据舅公所言,他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扬水县下面的三甲村。姐姐文琳丽是家里的老大。人不聪明,成绩不好,读到初中就读不下去了。村里有户有钱人家的小儿子看上了她,但是家里给订完婚第二天,她就偷偷跟着隔壁村的几个南下打工的后生跑了。 那家人恼羞成怒,堵住文家的大门骂了一天一夜。文琳丽的父亲退还了彩礼,还赔了钱,气得生了一场重病。家庭条件本来就差,这下更是雪上加霜。舅公的学业难以为继,不得不下地干活。如此一来,舅公再也无法出人头地,直到三十六岁,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外乡女人结了婚。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是姐姐造就了他失败的人生。 这两年,他终于靠着女儿争气,搬进了县城,生活得到了改善。谁知事到如今,文琳丽居然厚着脸皮上门白吃白喝。他气得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过去的丑事都揭露出来,就为了臊一臊她的脸皮。 可无论他骂得多难听,重病在身的文琳丽一句也听不懂,实在缺了点意思。于是他把目标换成了李思汝,专挑她在一旁端茶倒水的时候旧事重提,还要反复强调,“这就是那小孩,和当年那个不知廉耻的**一个德行。都****,这就是报应啊。” 李思汝勉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虽然听不懂几个词的意思,但也能根据音调和听众反馈猜出那是特别肮脏的词汇。她感觉头脑一下子炸开了。 她当即与舅公争吵起来。说是争吵,其实更像是两人情绪激动地各说各的。舅公额头上青筋暴起,噼里啪啦的骂出一连串土话,李思汝根本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管,只是一个劲地让他赔礼道歉。 麻将桌的其他人都嘻嘻哈哈的,一副看热闹的模样。这些天下来,他们早听腻了舅公来来回回重复同一个故事,终于有点新花样可看了。 表姑从后厨匆匆赶来,气急败坏地把李思汝拽走了。李思汝解释是舅公先骂人,自己才被迫回嘴的。但表姑根本没有兴趣听。 “你舅公说的不是实话?” “怎么可能是……” “那我问你,这十多年来,你奶奶文琳丽有回乡探望过一次吗?要不是警察打电话来,我都不知道自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李思汝顿时无话可说。 “我不计前嫌地把你们接来家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也没想着你们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回报。没想到你不但不感恩,还尽给我惹事!” “我每天都帮忙干活的。” 表姑更来气了,“你那算帮忙干活?我每天一大早起来忙里忙外的,干到夜里十二点才停手。可一天才赚几个钱?你再算算,你们两个在镇里找个地方住要多少钱,吃一个月的饭又要多少钱?” 李思汝哑口无言。表姑仍不满足,硬拉着她核算每月花销的细账。前前后后骂了半小时才罢休。李思汝强忍着屈辱听完了。 一定要忍住,她在心中告诫自己。没必要和小人计较。可恨之人自有可怜之处,这些人也不容易。别理睬他们,等父母有消息了,一切也就好起来了。 第35章 李思汝 尽管下定了决心要忍耐,没过几天,李思汝就再也忍不住了。 周五晚上,她打算帮奶奶文琳丽洗个澡。文琳丽早没有了搞个人卫生的意识。以往在家,都是母亲每天用湿毛巾帮她擦身子。住到小镇以后,李思汝一个人尝试了几次,发现也没想象得那么难。 表姑家的浴室相当简陋。热水器是太阳能的,时烫时冷。李思汝自己烧了开水,扎头发换上短衣,调节好一盆水的温度,把毛巾拧到半湿。这才把文琳丽扶进浴室。可刚帮文琳丽脱下上衣,李思汝就愣住了。奶奶瘦弱的脊背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全是瘀伤。 背后的伤显然不会是老人不慎摔倒导致的。李思汝气愤异常,可无论她怎么询问缘由,文琳丽都支支吾吾的,答不出个所以然。 隔天,李思汝留了一个心眼。她假装出门,实际上就躲在不远处。 与以往的白天一样,表姑的儿子上学去了,她自己在店里忙乎牛肉粉的生意。而舅公则在院子里晒咸菜。过了一会,见四下无人,他把姐姐文琳丽从房里拽了出来。他一边拽,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文琳丽表现得很害怕,扭身想逃跑。舅公就用拐杖敲打她的后背和腿。 李思汝再也看不下去了冲出来,护在文琳丽的身前。不可避免地,她与舅公之间发生了第二次冲突。 表姑闻声赶来院子里,再一次想拉偏架。她沿用先前那一套说辞,指责李思汝不懂得感恩。不过这次李思汝懒得再理睬了,拉上奶奶就走。 回到暂住的房间,李思汝立刻开始收拾起行李箱。这鬼地那方横竖是待不下去了,虽说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但总比在这里任人欺辱强。 箱子里藏着她从“东方豪庭”的父母房间里搜索出的现金,有三千元左右。用这笔钱应该能在外坚持一段时间。收拾好衣服,李思汝把手伸进夹层一摸,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惊慌失措起来,连忙去翻看奶奶的衣服和随身物品,一样没找到钱的下落。同时家里带来的玉镯、首饰等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了。 在李思汝的坚持下,表姑勉强同意报警。 除了祖孙两人房间的财物,表姑的家里什么都没丢。这事听起来就很奇怪。表姑面色冷峻,反复强调李思汝祖孙是她家的远房亲戚。还说文琳丽的脑子有问题,李思汝性格叛逆,刚和她大吵一架。镇上的民警打着哈欠做完了笔录,示意她们回去等消息。 从派出所出来,表姑再度变脸,说话和蔼可亲起来。 “先前吵起来只是因为误会。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都是亲戚,我还真能把你们赶出去不成?那不得惹人说闲话啊。” 她这么一服软,李思汝更加怀疑起来。钱财十有八九是表姑偷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自然也没办法可想了。 时间又过了一周,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只要一开学,她就可以去住学校宿舍,脱离这个鬼地方了。 这一想法并没有让李思汝觉得有多高兴。傍晚,她溜出表姑家,坐在马路边的石墩子上,望着远方的夕阳怔怔出神。 她心里清楚,就算再怎么求老师帮忙,也没办法把奶奶带去一起住宿舍。警方那也一样无计可施。找到表姑这一路亲戚前,他们为了安顿奶奶伤透了脑筋。 如果自己一离开,舅公父女肯定会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地欺负奶奶。到时候,就再也没有谁能护着她了。 可李思汝对此毫无办法。就算身上有钱,她也只是一个未成年人,没法租房弄一个稳定的住处,甚至去酒店订个房间暂住也不行。 她由衷盼望着奶奶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就算只是清醒过来一小时,一分钟也行。这样她就可以指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李思汝也很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父母会失踪,为什么家里的房子会被侵占?为什么奶奶的身世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是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吗? 她在记忆中努力搜索有关奶奶的记忆,但怎么也没法与舅公他们说的那个出生于农村,唯利是图又刻薄寡恩的年轻女孩形象联系起来。从她记事开始,奶奶就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年人了。 那么,那个叫秦柏伟的男人说得是不是也是真的?起初她无论如何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奶奶会侵占他人的房产。但事到如今,她的信念也动摇起来了。 一阵嬉闹声传来。大概是附近的学校放学了,街上突然多出了不少背书包的孩子。几个小男孩笑着闹着,追着一个小女孩喧嚷着些什么。小女孩很生气,却只能默默地埋头不理睬。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李思汝回忆起了什么。 那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时候的事吧。 与同龄人相比,李思汝属于发育最早的一批。个子高,在班里坐最后一排,也是第一个用上卫生巾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一点,是她的胸部发育得相当明显,常惹来异样的目光。 为了遮掩,她选了最大码的校服,宁愿裁剪袖口,也要尽量穿得宽松一些。母亲明白李思汝的想法,总笑着劝她不用担心。等过去几年,说不定她的想法会完全翻转过来。现在想来确实如此,去年与朱欣怡一起拍照时,李思汝总会把腰挺得很直。 不过那时她完全听不进母亲的建议,母亲也没多加阻拦。衣服穿得宽松了,连腰身都显得很粗,整个人看上去很壮。班里有个捣蛋鬼“大头”,给她起了一个“铁柱”的外号,还经常追着她乱喊,搞得这个叫法在全班都流行起来。李思汝对此毫无办法。 每年一度的运动会将至,接力跑需要男女各四人参加,可始终没人报名。班主任大手一挥,要求短跑测试成绩靠前的人强制参加。而李思汝刚好排在了女生的第四位。 比赛当天,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李思汝他们班的成绩居然排在了年级垫底。班级气氛因此很低迷。“大头”却抓住机会大放厥词,把落后的原因归咎在李思汝身上。由于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度主导了舆论。大家嘴上不说,却纷纷把谴责的目光投向李思汝。逼得她低垂头颅,恨不得用头发完全遮住脸庞。 因为举办运动会的关系,放学时间比平常早很多,来接李思汝的是奶奶文琳丽。李思汝感觉心力交瘁,只想着尽快回家。没想到“大头”一路跟在她的身后造谣生事。 “长得那么胖,一看就跑不快,怎么可能跑出好成绩?肯定是在体育课上的跑步测试里作弊了,真不要脸。” 李思汝终于忍耐不住,转身与他争吵起来。但她从没有过和谁吵架的经验,很快落于下风,忍不住哭出声来。 校门口不少家长们都在看热闹,文琳丽也望见了她,从人群里费力地挤了过来。她二话不说,揪住“大头”的衣领,连扇了四五巴掌,彻底把他打蒙了。连一旁的李思汝也看傻了,都忘记了要哭的理由。 一个原本正看热闹的年轻女人突然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哭丧着脸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大头”。 “这么大年纪了,怎么都不要脸的,居然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女人冲着文琳丽发难,看着也想动手。可她刚一碰文琳丽的衣角,老人就头晕目眩,摔倒在地。周围的围观群众又是一阵哗然。 事已至此,校方也没法坐视不管了。先是保安介入,接着喊来校领导连哄带劝地疏散了人群,只把闹矛盾的两个孩子和家长拉进了校长办公室。接到了紧急通知的班主任也从回家路上赶了回来。作为校方的代表,她当仁不让地居中调解,希望双方能够尽快和解。 可双方的家长都不肯退让半步。“大头”的脸上有好几道红印,都肿起来了。他的母亲叫嚣着,让李思汝的奶奶为打人的事情赔礼道歉,不然立刻报警。老人则坚称自己没错,认为这事是“大头”挑事导致的,他才应该向孙女道歉。双方家长吵得剑拔弩张,吐沫横飞。要不是有班主任在中间拦着,多半早就动手打起来了。无奈之下,班主任只得又打电话叫来了李思汝的母亲。 母亲到场后,很快和老师达成了一致的认知。她认为双方都有过错,“大头”的行为有错在先,可奶奶也不应该对小孩子动手,应该先进行思想教育。 在她的心平气和地交涉下,“大头”的母亲勉为其难地松了口,轻描淡写地教育了自己儿子几句。可奶奶依旧不愿意让步,拒绝道歉。继而假装血压升高,头晕目眩,急需有人搀扶。班主任担心真的闹出大事,草草结束了这场没有结果的调解。 回家的路上,奶奶又一下子精神焕发,有说有笑的,逗情绪沮丧的李思汝开心。而母亲却很生气,为此说教起来,认为老人不应该凭借弱势群体的身份装病,这种撒泼耍赖的行为会对李思汝产生不好的影响。 “对付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讲再多道理有什么用?他们只会认为你是个好欺负的对象罢了。”奶奶很不服气,“那女人居然撒泼耍赖,说什么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就是同龄人之间的玩闹而已。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小孩子天真无邪,要做恶反而更加纯粹。不易受到阻拦。” “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不能自降身份,学他们不讲道理啊。” 两辈家长的教育理念不合,难免多争执了几句。最终,奶奶主动让步,不再言语。母亲平时很少发表自己意见,是一个很安静淡泊的人。可一旦有了主见,却表现得相当固执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方面家里人都让着她,就连身为长辈的文琳丽也不例外。 回家后,奶奶抚摸着李思汝的头,给她加油鼓劲后离开了。母亲也劝李思汝别想太多,早点休息。 她乖乖听从了意见,写完作业,早早就关灯上床了。可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索性披上衣服,溜出了房间想去阳台透透气。没想到迎面遇上了很晚才回家的父亲。 父亲摆摆手,示意她别吱声。一边强制她收拢睡衣的领口,防止受凉,一边悄悄拉她回了房间。 “学校的事,我听你妈说了。不是你的错,别往心里去。” 李思汝默默点头,这话母亲和奶奶都说过了。 “不过,很憋屈吧?也难怪你睡不着。” 李思汝惊讶地抬起头。 “你妈是正人君子,我在思想境界方面的修养确实比不上。还好今天不是我去接你的,不然看到居然有人敢欺负我的宝贝女儿,肯定会和你奶奶一样动手的。到时候你妈不念死我才怪。” “可这样不好吧。” “为什么,因为你妈是这么说的?” 李思汝困惑地点点头。 “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可以心平气和地与对方和解,能面对他们的欺辱一笑了之吗?” 李思汝果断摇头。 “那不就行了?这说明你和我一样,思想境界还没那么高。凭什么欺负人的家伙可以洋洋得意,受害者却要强行忍受屈辱,一派高风亮节地原谅他?” 李思汝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终于决定把问题移交给大人解决。 “如果换作是爸爸受了欺负,你会怎么做呢?” 父亲想也没想就做出了回答。 “当然是揍他丫的。” “哎?” “当然,我知道你妈反复叮嘱过你,做人做事的第一原则是讲道理。但要我说,社会上某些家伙早坏到根都烂掉了。你跟他们讲道理讲到磨破嘴皮子都没用。他们不是不懂,而是明知故犯,借此获得谋求更多的利益。对于这种人,就是得上手去揍,揍到鼻青脸肿,揍到他们明确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我这么说,能听懂吗?” 李思汝似懂非懂地点头。 “没关系。你还小,知道结论就可以了。其余的部分可以等长大了再慢慢去理解。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的时候,正在读职高。那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那帮畜生玩意可不会跟你讲道理,见你是弱势群体,个个争先恐后地想啃咬上一口。唯恐落于人后,分不到一口残羹剩饭。”说到这里,父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唔,我好像说过头了,没吓到你吧?” 李思汝连连摇头。 “这么说,欺负人的都是坏人喽?” “是啊,全是坏人。”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过,今晚我教你的这些话,千万别告诉你妈。日后要是你揍了人,被学校找了家长,也别把我供出来。” 李思汝撅起嘴唇,“我偏不,出了事,就说是你教的。” “好啊,那我就死不承认,看他们信大人还是信小孩。” “怎么这样啊?” “社会就是这么残酷喽。” “爸,你才是真正的坏人吧?” “是啊,谁说不是呢?”父亲感慨良多地笑了笑,“所以还是要多听你妈的话。” “那不铁定要吃大亏?” 周一早上到了班上,早自习还没开始。“大头”比李思汝到得还早,正和两个臭味相投的死党聊着上周运动会的事情。他装作没看见李思汝,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她。可嘴里却又嘲讽起了她在接力赛跑输的旧闻。 李思汝走上前,对着椅背狠狠踹了一脚。“大头”当即连人带椅一起摔倒在地。两个死党连同早到班的其他学生都看呆了。 “大头”从地上爬起来,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晃动着胳膊摆出声势。李思汝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不退后半步。从身高上比较,她比对方高了一个头,气势上显然更强一些。 僵持片刻,班级门口有老师路过。“大头”一下子泄了气,一言不发地扶起椅子坐回原位。李思汝也有点不知所措,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可自此往后,班上再也没人招惹过李思汝。 七月末的一个晚上,表姑家的米粉店突然被警方找上门了。正在打麻将的几桌客人从厨房的后门一哄而散。警察也没去追,只是简单检查了现场,清点了牌桌上遗留下的现金。随后告知向表姑他们来意:有人举报这里聚众赌博,金额巨大。 “哪有这回事,都是些熟识的街坊邻居,一起打打小牌而已。”表姑赔笑道。 “店里的账本,方便给我看一眼吗?” 表姑不敢拿出来,推说店面太小,没有记账的习惯。警察也没强迫,只是客气地让她一起回趟警局。舅公从后院赶来,又是推搡又是骂,终究没能阻止警方的行动。他一个人怒气冲天地骂了半天街,终于拄着拐杖出门找人帮忙了。 见举报电话起了作用,李思汝开始了下一步行动。她取走了店铺的收银柜里的所有现金,都是些毛票居多,加起来不到一千元,远远不及丢失的财物价值。不过现阶段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 她收拾好行李,从后院搀扶奶奶走到店门口,加钱叫来的网约车也到了。 上了车,网约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狐疑地打量着祖孙两人。 “你这趟是长途,车费可不会便宜啊。” “没事,我知道价格。” 李思汝盯着漆黑的车窗,心里早已下定决心——无论文琳丽的过去发生过什么,她终究是自己的奶奶,是当下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 不,没法依赖他人,必须独当一面了。 网约车的终点是东方名苑。这次回去,并不只是单纯的逃避而已,不能再一味地依赖于外界的力量了,自己也有能力找出事情的真相。 第36章 徐安宁 尽管有了秦柏伟的承诺,徐安宁仍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升职加薪了。 谁知隔天一早,她就收到了hr部门的正式邮件。到了下午,hr那边的人还客客气气地约她谈了薪资待遇。 身边的同事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有祝贺的,有阴阳怪气的,还有私下发信息问是不是走了关系的。徐安宁当然答不上来,也确实没法回答。总不能说自己刚好住在董事长遇害的那栋楼里,才碰上了天上掉馅饼的机遇吧? 可不管怎么想,这都是件天大的喜事。工资涨上来了,房贷有着落了,种种欠款也可以慢慢还上了。她按捺不住喜悦之情,发信息向好友朱璐分享了这一好消息。说起来,还要多谢她介绍自己来鸿途上班。 可朱璐却觉得这事多半没那么简单。她约徐安宁中午在马路对面商场一楼的星巴克里见面,私下聊一聊。 午休时间,商场的餐饮区到处都是从写字楼里出来觅食的白领上班族。星巴克像以往一样座无虚席。两人买了黑松露鸡肉三明治和美式咖啡,转头在隔壁的麦当劳找到了座位。 “秦柏伟是在拿你当探路的石子用。”刚一坐下,朱璐开门见山,“贝拉文创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更像是一个无底泥坑。他不敢轻易踏进去,就把你这样的局外人丢进去。就像扔石子探路一般,‘扑通’,看看能不能砸出点什么涟漪。如果没有,就说明那里的水太深了。” 徐安宁有些费解,“我听同事说,遇害的董事长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也是实控人吧?” “还是创始人呢。” “那他过世后,公司里不就应该是他的继承人说了算吗?我在企查查上看过股权穿透,贝拉文创是集团全资控股的。秦柏伟这么大的人物,管起下面一个子公司还要派人探路?” 朱璐叹了一口气。 “你们部门虽说也在总部大楼上班,但负责的业务不用怎么向上面汇报,所以大多数人都搞不清状况。” 她接着向徐安宁解释道,别看秦柏伟的职务是总经理,这么多年,他在公司基本没啥实权。 秦宏图、秦柏伟这对父子,其实有点貌合神离的意思。2006年年底,秦宏图力排众议,把刚闹出私生女丑闻的儿子推到了集团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上。可这十几年来,秦柏伟再也没升职,负责的业务范围也从来没变过。秦宏图显然没有放权让儿子接班的意思。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任用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老业务班底。这些老员工个个是高管,把持着各条业务线,手里多多少少都有股权,从上到下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派系。多年来他们明争暗斗不断,各业务线互相掣肘,互相下绊子的事时有发生。在这样的内耗下,公司在新业务领域的试水完全开展不了,基本是做一行死一行。全靠浑厚的底子撑着,指望着老业务多少造点血。见多了乱象,朱璐总觉得鸿途年底就要倒闭了。可每当新的一年来临,鸿途集团仍待在全国500强的行列没有掉队。 也许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太多,朱璐又接着爆料起公司内斗的那些肮脏勾当,以及她夹在不同派系中间受过的气。一口气说了近半小时,她才端起凉掉的咖啡润了润喉。 “可贝拉文创也是公司的新产业,我看发展得很不错啊?”徐安宁问道。 “是啊,因为公司高层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起初看不上什么潮玩小物件。贝拉的负责人是互联网行业跳槽过来的原高管,不受任何掣肘地干了两年,刚好遇上了潮玩的风口,居然真把市场做起来了。” “那个负责人,是哪家互联网公司出来的啊?”在互联网行业,不同公司的企业文化相差甚远,徐安宁想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不记得了,那人去年就离职了。” “为什么?”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就是老一套呗。贝拉火了,连母公司的股价都沾光新概念,涨势喜人。高层们一看有利可图,个个急红了眼,争先恐后地往贝拉那边塞自己人。不用说,很快内斗起来了呗。到了年底,负责人忍无可忍,把股权套现跑路了,顺带卷走了上下游的一大批合作商。” “也就是说,现在的贝拉文创有点像个空壳子?” “岂止是个空壳子,还是各方势力的决斗场。” 午休时间就快结束,朱璐有点顾不上维持形象了。她把三明治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解说当前形势。 “董事长意外身亡,没能给下一代的权力交接铺好路。秦柏伟空有高管的职位,手底下却没几个人可以用,能玩转互联网那一套的下属更是一个没有。他眼馋贝拉文创这块肥肉,刚好遇上了你。你的履历和经验正合适,又是新来的,在公司没有根基,正适合临时拉拢成自己人,派过去当个棋子。” “唔,原来如此。” 明白了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徐安宁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害怕,甚至有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听起来是挺吓人的,不过也算个机会吧。”她放下手里的三明治,“要是真能做出点成绩,上面肯定会第一时间看到。” “你还真打算去干啊?”朱璐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我在总部这边算是个边缘人,都被种种破事卷得天天想辞职。你这么一去,跟赤身裸体跳伞进入风暴中心有什么区别?” “不然呢,我也没得选啊。你也知道,前段时间我四处借债,欠了不少钱。秦柏伟虽然没答应我什么好处,但起码把工资实打实地提上来了。” 听好友说得这么云淡风轻,朱璐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明白了,你是真不容易啊。” 两人举起咖啡纸杯,颇有仪式感地碰了碰。 回去上班等电梯时,朱璐盯着电梯门感叹了一句,“像我这样不结婚,没有小孩也挺好。起码不会有你那么大的压力。” 徐安宁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这种说法,就像在说孩子是她的累赘一样。 贝拉文创的办公地位于新兴产业云集的城市新区。有了好友的事先提醒,徐安宁对即将面对的险恶局面有了心理准备。可实际到任后,她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贝拉文创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入职的消息。连hr也一脸茫然。等快下班了,hr才找到徐安宁,歉意地表示自己的邮箱坏了,一直没看到通知。徐安宁心知肚明,并没戳破他的谎言。 第二天,徐安宁被安排在了办公区最里侧的一间独立办公室里。从部门划分上看,她是负责管理产品部门的。为了掌握基本情况,她想先召集下属开个会,结果发现完全叫不来人。其他部门的负责人早立下各种名目,成立了不少临时项目组,把产品部的人手抽调一空了。 到了周例会上,徐安宁没有任何可以汇报的工作内容,其他人也一致忽视了她的存在。会后她主动找到现任总经理,想争取一些工作支持。 按朱璐的说法,这个总经理是个骑墙派,多年来在风浪里起起伏伏,硬是没得罪过什么人,见风使舵的本领十分了得。面对徐安宁的请求,他不说行,也不明确说不行。 “你原来就是互联网这一行的人才,业务方面肯定比我熟多了。只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肯定能找到业务突破口的。” 徐安宁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本想把门砸出一声巨响,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此刻她非常生气,但同时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昂扬劲头。这半年来,她一直在面对离婚、失业和卖房等糟心事,要解决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让人头大。眼下,问题终于回到了熟悉的领域,她有过当赢家的经验。 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电脑编写起了项目方案。 一个月后,徐安宁成功地在新公司里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其他几个部门负责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徐安宁会冷不防地弯道超车吧。 其实他们谁也没放松警惕。个个都打了鸡血一样在拼业绩,好扩大在新公司的话语权。只不过这帮人都是搞实体业务出身的,做事的风格大同小异。到头来都是利用鸿途集团在地产、商业综合体和广告等方面的资源,把线下门店、自动售货机和广告牌铺得更加密集了。至于线上的销售推广,他们没能力插手,基本交给了代理。 徐安宁手头没有类似的资源,就算有,她也不想这么操作。经过市场调研,她发现前任负责人其实已经把贝拉这个品牌做起来了,也有一定的市场占有率。负责人离职后带不走品牌,但抽走了核心设计团队。现在的产品团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设计风格很不稳定,导致市场上的年轻消费者对贝拉新出的潮玩怨言颇多。 这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徐安宁翻出贝拉早期的出圈产品,翻版了设计风格。以贝拉新系列的名义在众筹网站上架,开启了预售计划,成功斩获了五万多的预订量。 以实际成交金额来看,这点钱是拿不上台面的。不过徐安宁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成功的范例。她很快整理出了报告方案,把这次的成功扩展成了一整套可以复用的商业模式,并在月度会议上成功打动了鸿途的高层。 与需要投入大量资金的线下扩张模式相比,这种不占资金成本,又可以快速见到现金流的模式自然让他们更感兴趣。 高层中最支持徐安宁的,自然是把她一手捧上来的秦柏伟。他牵头敲定了方案,并以此为由提出成立新的项目组,给徐安宁划拨了人手和资源。 “放手去搞吧,别担心风险,出了事我来担着。”秦柏伟特意私下叮嘱了一句。 徐安宁明白他的意思。时间和资源有限,这套商业方案其实有很多粗糙和疏漏之处,她没法保证这套模式扩大规模后会继续成功。会议上,有些高层想从方案里挑错,但都被秦柏伟力压下去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取得了初步的,也是至关重要的成功。 到了下班时间。徐安宁感到异常疲劳。为了在月底这场报告会前完成布局,她已经连续加班很久了,昨晚的deadline前更是忙到了凌晨五点。手底下没人可用,几乎所有事情都得亲力亲为。就连新款潮玩的设计稿都是她自己一张张画出来的。 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准点打卡下班。回家后见姜佳宝吃过饭了,她放下心来,没洗漱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了。徐安宁不由得感叹自己年纪大了,原来这么加班一次也不会睡这么久。不过她的心情相当好,经历了这么多糟糕事,人生终于回到了正轨。 徐安宁在手机上补了请调休假的流程,下楼买了两人份的早餐。姜佳宝很久没有和母亲一起吃饭了,表现得很高兴,甚至有些手舞足蹈了。 但一想到公司那边新成立的项目组无人安排工作,徐安宁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办公室。她只得怀着歉意地向孩子解释。 “妈妈急着去公司,那份早餐是打算带去在上班路上吃的。” 姜佳宝当即蔫了。徐安宁满心愧疚,但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她当然知道受过心理创伤的孩子需要家人多陪伴,医生也是这么叮嘱的。可正值事业的起步期,如果放弃加班专心陪孩子,如今的工作恐怕很难保住。没了这份高薪工作,母子俩又得走上欠债卖房的老路。 好在姜佳宝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徐安宁向他详细解释了加班的原因,并承诺等过一阵子肯定会闲下来的。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出门前,徐安宁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一直想吃那个蓝蛙汉堡吗?最近妈妈涨工资了,以后你可以随便点了。” 徐安宁的工作一直很忙,不一定有空回家做饭。去年她给了姜佳宝一台开启家长控制的旧苹果手机,只有几个app可用。姜佳宝早就可以很熟练地使用外卖app点餐了。他喜欢吃的那家蓝蛙汉堡很贵,一个牛肉堡套餐要卖四十多块。前段时间缺钱,徐安宁不得已地制定了一次点餐不能超过三十五块的原则。 听到这一好消息,姜佳宝并没表现出兴奋的样子。他比画了几下手势,徐安宁知道他是在问晚上自己是否回家一起吃。孩子都这样问了,她当然只能答应下来。 下午到了公司,徐安宁才发现自己要带的这个项目组问题不小,有一半都是毕业才一两年的职场新人,甚至还有一个实习生,理解她的意思都费劲。徐安宁不得不重新规划,把人拆成了好几组,分配了更加细致的工作内容,方便后续进度跟踪。 等好不容易忙完,早就过了晚饭的点。徐安宁这才想起与孩子的约定,急忙发了信息道歉。没多一会儿,姜佳宝就用手机回复:没事,早习惯了。 徐安宁想知道他有没有吃饭,登录外卖软件查了下购买记录。发现姜佳宝果然点了蓝蛙汉堡,还点了明显不止一个人的量。她明白孩子心里的想法,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她顺手把购买记录往前拉了拉,却发现不太对劲。最近一周以来,姜佳宝每次点的外卖都在五十块以上,量相当大,一个小孩根本吃不完。他是期待自己回家吃饭才刻意多点的?可这些天来,徐安宁从未在家里找到过多余的剩菜。 难道是他怕挨骂,把多余的剩菜都丢掉了?徐安宁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姜佳宝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不太可能考虑那么多。 还是回去直接问问算了。 第37章 徐安宁 结果,徐安宁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外卖超量的原因。 当晚她一直加班到十点,到家后姜佳宝已经睡着了。隔天,秦柏伟通知她去总部大楼参加会议。刚到总部的一楼大厅,她就注意到很多人在围观一张大幅海报,于是也好奇地凑了过去。海报上意料之外的信息当场冲击了她的神经,让她彻底忘记了外卖的事情。 海报张贴的位置很高,可能是考虑到观众的阅读体验吧,文字特别大。尤其是正文标题,每个字的个头都有篮球一般大小——揭秘大骗子秦柏伟的真实身份。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能看到类似工农兵斗争标语一般的海报。震惊之余,徐安宁连忙去阅读海报的正文。可这时一群保安匆匆赶来,驱散了人群,又架起了梯子,把海报撕毁了。 半小时后,徐安宁接到了通知,今天的会议因故取消,后续安排等候通知。 海报虽然被毁,但早有人手快地拍照留存。公司群发通知辟谣,禁止员工讨论,但海报的照片早就传到了几乎人手一份的地步了。 与耸人听闻的标题相比,海报在内容上的劲爆程度要稍逊一筹。全篇只有一个主题思想,就是要阐明秦柏伟与秦宏图夫妻没有血缘关系,不享有继承权。 爆料人似乎与秦宏图夫妻相当熟悉,对他俩早年的创业期间的信息都一清二楚。秦宏图与妻子结婚十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两人为此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医院,甚至还为此秘密去了一趟美国,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夫妻俩都是喜欢孩子的人,偌大的家业又确实需要一个继承人。经过反复商议,夫妻俩最后从亲戚那过继了一个小孩做养子,这个人自然就是秦柏伟。秦家不希望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甚至还花大钱买通老家的熟人,把秦柏伟登记成了自家的孩子。这当然是违法的,夫妇俩与秦柏伟之间不存在法律上登记过的领养关系,所以秦柏伟其实无权继承财产。但他刻意隐瞒了这一点,还准备成为鸿途集团的实控人。爆料人称自己对此义愤填膺,这才不得已站出来揭露真相。 除了文字的解说,海报还插入了大量图片,显得可信度更强了。配图里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渠道泄露的律所文件。文件显示秦宏图的妻子冯静去世前立有遗嘱,把自己的遗产和股权全部委托给了信托基金处理,秦柏伟仅仅享有一部分收益权。 看到这里,原本半信半疑的徐安宁多少改变了态度。她觉得所有母亲应该都像自己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塞进孩子的口袋里——除非不是自己亲生的。 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不可能轻易成为谎言的受害者。徐安宁猜测海报上的信息并非全是真话,继而用手机查询了相关法律法规,很快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到了吃午饭的时点,徐安宁与朱璐见面,聊起了这条八卦新闻。 “网上说,根据《民法典》规定,亲友、群众公认,或有关组织证明确以养父母与养子女关系长期共同生活的,虽未办理合法手续,也应按收养关系对待。秦家的收养明显属于这种情况。” 闻言,朱璐并不吃惊,似乎早对此心知肚明。她无奈地笑了笑,“海报显然是公司里某位争权夺势的大领导搞出来的,他们又不缺法律方面的顾问。如果秦柏伟真的没有继承权,早被踢出局了。” “对啊,还不是没有办法,才搞这种大字报似的肮脏手段。” “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秦柏伟?” “当然是担心你啦。你怎么说也算是秦宏图那一派的人了。我担心你的工作会受到影响。” 徐安宁对此一笑了之,“怎么会啦。谣言止于智者。工作业绩是真枪实弹拼出来的,耍这种小手段,只会让人看不起。” 可事态的发展不像徐安宁想象得那么乐观。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贝拉里其他几个派系的人马开始合流一处,沆瀣一气地阻碍起产品部的新商业计划。无论徐安宁提什么要求或建议,都会被其他人一致否决。 产品部内部也不是一条心的。立项之初,徐安宁发表了一通远大前途的演讲,大家都受到了激励,干劲很足,每晚都跟着徐安宁一起加班。可这几天,没等徐安宁打卡下班,办公室里的人就没几个了。这么一来,徐安宁原本设想的项目进度一直在延后。 徐安宁不是没试过鼓舞士气。她三番两次地给加班的同事点外卖,还私下找加班最不积极的几个刺头聊过。可这些人总能给自己找出各种理由,一会儿身体不舒服,一会儿家里有事,横竖就是不加班。似乎根本不把徐安宁这个领导的劝诫当回事。 这天晚上,徐安宁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发现部门的人都走光了,连办公室里的灯都关了。可隔壁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员工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 徐安宁的心情十分沮丧。是不是继承风波在公司内部产生了巨大影响呢?她起初不愿相信,但形势却由不得她不往这方面想象了。 自己一个人加班的意义不大,说不定还会被其他部门的人看在眼里,暗地里当成笑柄。徐安宁只得按时打卡下班。 回到家里,客厅的灯开着,却不见孩子的踪影。徐安宁拨打了他的手机,却发现手机正放在卧室里充电,悬浮信息窗上有一条通知,“您的外卖已送达。” 姜佳宝说不定是去门口拿外卖了。徐安宁害怕孩子给外卖员开门时出危险,再三叮嘱过小区保安,帮忙注意一下孩子的安全。凡是三单元401的外卖都不要送进小区,放门卫室就行,等会儿由姜佳宝自己去取。这样就不必与外卖员有直接接触了。 徐安宁当即去了门卫室。正执勤的还是赵金川,他记得徐安宁的叮嘱,刚一照面,就主动打招呼,“今天送外卖的也被我拦在外面了,你家小孩自己取走的。” 对此徐安宁很是奇怪,来回两趟的路上,她并没有遇见姜佳宝。 “他是什么时候取外卖的?” “我想想。大概半小时前吧,快六点的时候。” 都半小时了,姜佳宝拎着外卖还没回家,难道是在小区里景观区里玩耍起来了?不太可能,来门卫室的路上,徐安宁已经顺道查看过孩子常去玩的几处地方了。 她忧心忡忡起来,“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身高比他还矮的女孩?两人经常在一起玩的。” “没见过,小区里好像就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 赵金川不知道联想起了什么,多少惊惶失措起来,表示可以帮忙查监控。 他把三单元门厅的监控录像调回半小时前,很快得出了结果。监控显示,姜佳宝在五点五十八出了单元楼,并在五分钟后拎着外卖回去了。此后再没有出来。 “你瞧,孩子这不是回家了嘛。”赵金川明显松了一口气。 徐安宁却不这么想。 回了单元楼,却不在家里,这不就更让人担心了。难道是在楼道里摔着了?又或者……难道是家里的窗户没关好!徐安宁不愿与保安争辩浪费时间,又跑回了三号楼。半路上由于高跟鞋的缘故崴了脚,她就脱下鞋子,一瘸一拐地继续跑。进了三号楼,她大声喊着姜佳宝的名字,一层层地向上搜寻。 经由楼梯到了二楼,201号房的门口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徐安宁吃了一惊,立刻噤声不语。她记得从保安那听说过,这层的户主早已过世,女儿又在国外,一直没人住。近期凶杀案的新闻传得很厉害,这套房子应该不至于能租或卖出去才对。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揭开垃圾袋的封口看了看。里面装的竟然是蓝蛙汉堡的包装盒,姜佳宝最喜欢点的外卖。 事情到了这一步,徐安宁心里反而有了计较。她使劲掐住自己的手掌心,强制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拨打110报警。接通后把通话音量调到最低,不发一语地把手机藏在口袋里。 她正视着房门上的猫眼,光明正大地按响门铃。门铃声响到在门外都能听见,门里却没有其他动静。徐安宁猜测里面的人说不定正通过猫眼观察自己,因此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其实她的心里早已七上八下,翻江倒海。预定的策略是先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与房里的人和和气气地聊上几句,避免刺激到他们。 毫不预兆地,门开了。门口并排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女孩,一个是姜佳宝。徐安宁再也顾不上什么预定计划,一把拽过孩子,用力揽入怀里。 年轻女孩并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态度,反而不停地摆手道歉。徐安宁多少冷静了下来,认出了她是楼下邻居家的孩子李思汝。再往里看,她那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奶奶也在房间里,正呆愣愣地盯着自己。 “你们在搞什么?”徐安宁愤怒地质问道。 李思汝一边继续道歉一边解释:她们并没有伤害或挟持姜佳宝的意思。相反,是姜佳宝主动接近她们的。可能是因为暑假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吧,姜佳宝缠上了在楼梯间里偶遇的祖孙俩,还主动与她们分美食。作为回报,李思汝也指点了他暑假作业里的难题。 徐安宁余怒未消,但也不想把邻里关系搞得太僵。她连忙取出手机,向另一边的接线员解释是自己搞错了,现在误会已然解开。 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不太对劲。这里明明是二楼,住三楼的李思汝和家人为什么会出现在201室里? 面对这一尖锐的问题,李思汝面露难色。她告诉徐安宁,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随后讲述了一长串的故事,听起来确实相当复杂。徐安宁一次性得知了许多凶杀案背后的消息,头脑乱作一团。原来案发后李思汝的父母就失踪了,他们一家还遭到了警方的怀疑;三楼的房产与顶头上司秦柏伟有关,可能原本就是他的;李思汝和奶奶被送到了远房亲戚家,受尽虐待,又想方设法逃了回来。 “二楼的石爷爷在世的时候,跟我家挺熟的。他行动不方便,有时会央求我爸妈帮点小忙。由于健忘,他好几次把钥匙锁在家里,都是我爸帮忙找锁匠上门撬锁的。最后,他索性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藏了一把备用钥匙。”李思汝为难地解释道,“回来后我们无处投奔,又怕警察发现。我见备用钥匙还在,就暂且借住在这里了。实在没其他办法可想了。” 说是借住,其实就是非法入室。徐安宁的第一反应就是偷偷报警,但想想又觉得这对祖孙无家可归,在亲戚家被虐待的经历听起来也确实可怜。如果报警,警方肯定会把她们再送回临时监护人那受苦,徐安宁多少于心不忍。 解释完前因后果,李思汝哀求徐安宁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并承诺一定不会给她再添麻烦。 徐安宁望着她的脸。看得出来,这孩子近期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她的嘴唇干裂,眼里都是血丝,皮肤黑了好几个色号,与原来那个看起来娇生惯养的女高中生完全判若两人。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 思考片刻后,徐安宁做出决定,“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不过接下来你们怎么解决吃饭的问题?” “唉?” “这些天,佳宝一直在与你们分享外卖吧。也难怪,你们是偷偷潜入这里的,肯定要减少进出的次数,防止保安发现。吃饭难免成了大问题。这样好了,今后我每天帮你们点好外卖,让快递员直接送到201的门口。你记得及时取走就行。” 没等李思汝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徐安宁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不遵守,我就要去报警了——别再和我家孩子接触了。他受过心理创伤,我不想再让他卷入无谓的风波里去。” 李思汝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下来。 第38章 李浩宇 这是李浩宇第一次走进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门。 酒店足有61层,顶层的塔尖直抵云霄,堪称地标建筑。玻璃贴面由下至上天衣无缝,在阳光下粲然生辉。一楼大厅目测层高至少有8米,装修得富丽堂皇。中央悬挂一颗金灯点缀整个空间。后方是超高挑空的过渡空间,绿色植物柱体伴随着星星点点的灯饰垂吊而下,缔造出一条华丽大道,引领宾客前行的方向。 李浩宇拖着行李箱走向服务台。这是一个32寸的长途旅行用箱,大得足以同时塞进两只哈士奇。 超长的接待台背后是绿意盎然的景观,女接待员身穿如雪般洁白的衬衫,冲着他露出对待贵重宾客的微笑。李浩宇努力装出经常住高档酒店的商务人士的感觉,订了一间行政楼层的套房。 拿到房卡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服务生想动手帮忙搬行李箱。李浩宇一把扇开他的手,男服务生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弯腰退开了。 坐上电梯,李浩宇的心脏依旧高速跳动着。 希望刚才的举动没惹人怀疑。 脚边的行李箱沉重得异乎寻常,里面足有五万张百元钞票,重量高达五十多公斤。如果刚才那个服务生真动手抓起箱子的拉杆,恐怕会立马察觉到不对劲吧。 想到这里,李浩宇顿时后悔起来。果然应该找个地方把钱先存起来,再出来花天酒地享受成功喜悦。可话又说回来,他也想不出存放这箱钱的便捷方法。若是拿去银行柜台,一开箱子就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柜员说不定会当场报警。 把行李箱推入房间,锁上门,李浩宇这才松了一口气。 房间很气派,床铺、衣柜还有写字台等重要附属部件,不是实木的就是大理石的,给人一种很纯粹的厚重感。冰箱里应有尽有,除了高档洋酒都是免费的。洗手间里,从沐浴露、洗发剂、润发露到电动剃须刀都同属于一个高档品牌,浴室阔绰宽敞,像是个小型游泳池。 李浩宇甩开外套,脱去鞋袜,赤脚踩在松软的大床上。他缓缓掀开旅行箱,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还没来得及撕开封条的百元大钞,一捆又一捆,难以一眼估算出具体的价值。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捆钞票,感受着手里切实的重量。 唔,按厚度计算,大概是万元一捆。 这样的一捆钞票足足有五百份。 他把这一捆钞票垒在床头,沉迷似的重复这一动作。很快,床上铺满了伟人的脸。伟人的笑容亲切和蔼,却又威严肃穆。 李浩宇深受感染,放声大笑。他张开手脚,“大”字形躺倒在床上,躺在钞票堆里。 穷人也能得到幸福——这种话根本就是放屁。 财富并不重要,没必要羡慕心灵空虚的富人,这全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光是同时看到这么多张粉红色的钞票,他就幸福得难以自制了。 等真正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住洋楼,泡泳池派对,吃大餐,那不得爽死。李浩宇想起了饭桌上王雅君父亲的眼神,想起了公司里赖立生的骄横跋扈,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棋盘上的小兵。他一口气越过了楚河汉界,不再任人摆布,可以自由选择行动方向了。 他随手抓起一沓钞票,撕开纸质封条。 “下雨啦!” 李浩宇高喊一声,把百元大钞抛向空中。自从进了职高读书,他还是第一次重拾少年时代的幼稚情怀。 房间里顿时下起了钞票雨。遮天蔽日的粉色迷醉了他的双眼,遮蔽了现实的天花板。 “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浩宇随意伸手一抄,上千元面值的钞票尽入掌控。 从准备犯案到现在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他试图按照时间顺序把所有细节整理一遍,寻求现实感。可情绪兴奋过度了,回忆到中途,总会莫名地插入剪辑得乱七八糟的动作电影场景,让李浩宇觉得自己尚在梦中,并未完全清醒。 “这一切都是真的吧?” 李浩宇不由自主地向伟人发问。 码在床单上的伟人们不屑于回话。他们表情相当一致,在李浩宇看来,那表情似乎有种高深莫测的味道。 按照原计划,今晚应该先住进市中心的高档酒店,再去附近的娱乐场所彻夜狂欢。但出发前,李浩宇翻了翻床头的入住指南,才得知这里无所不有——有恒温游泳池,有配备各种运动器材并有私人教练指导的健身房,有附带同声传译的会议厅,有11间餐厅和3间酒吧,有免费提供餐饮的行政酒廊。大凡能想到的娱乐场地应有尽有。平台上甚至有直升飞机的停机坪。 指南册的最后一页写道:我们24小时提供万无一失的周到服务。翻译成人话,就是说想要多花钱,尽管找我们就行。 李浩宇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61层的酒吧。这里是建筑的顶层,视野开阔,四壁全是玻璃窗,都市的夜景一览无余。 他选了吧台的位置坐下,先点了一瓶从未尝过的高档威士忌,加冰直饮。 这里与他以往去过的酒吧都不一样,安静得过分。年轻的钢琴手和吉他手二人组在演奏着舒缓的曲调,像是在哄人入睡。一对年轻情侣勾肩搭背地看夜景,四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在谈什么业务,还有一对白人中年夫妇酒杯相碰,声音十分悦耳。 这里的氛围让李浩宇感觉十分无趣,好在他很快找到了目标。 不远处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短发女孩。身穿碎花图案的连衣裙,肩上搭着小巧的古琦包,涂着淡粉色指甲的手指夹着一根细烟。她长得相当好看,表情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质。 与李浩宇视线相对的时候,她若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又转头继续眺望夜景。 看来有戏。 按以往的行事风格,李浩宇敲击吧台的桌面。酒保立刻凑了过来。 那位姑娘的酒钱我请客——他本想这么说的,但转念一想,今晚应该更放肆一些。 “这里哪种酒是最受欢迎的?” “向您推荐本店特调的‘夜幕港湾’。” “这样啊,今晚的每桌都送一杯,我请客。” 酒保笑了笑,“先生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大好事。” 酒吧里多少热闹起来。不过与想象中的不同,大多数桌听闻送酒的消息,只是向李浩宇的方向举杯,淡然一笑表示感谢。那个短发女孩甚至没有抬头。 算了,继续喝自己的吧。 威士忌入口的味道很不习惯,但喝得多了,回味又隐约有一种甘甜。李浩宇的意识很快被高度数的酒精侵蚀,眼前的玻璃幕墙已经阻挡不住都市的夜景,都市的闪烁灯光如同海啸般涌入眼帘。高跟鞋跟漆面、女人的唇膏、香槟酒瓶都泛着橙色反光,就像暮光降临时的暧昧光照一般。 待李浩宇回过神来,已经在给王雅君打电话了。 王雅君在电话另一端说着什么。“你在哪?”“都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的耳朵只能捕捉到一些责备意图的只言片语,完全不知道王雅君在说什么。 “我有钱了!”李浩宇自顾自地放大音量,“啊?是真的!我这么出众的人才,哪能一直被埋没?” 对面没有了声音。 李浩宇意犹未尽地放下手机。 “你喜欢大摩?”他的耳边突然有人问。 李浩宇吓了一跳,随后发现短发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他身边的高脚椅上。 见他一脸迷茫,短发女孩笑着指了指威士忌酒瓶上的鹿头商标,名称是“m”开头的。 “哦,是大摩。”李浩宇恍然大悟,“这牌子不错,喝过很多次了。” “听说这酒配雪茄不错。” “是吗,有机会我得试试。” 女孩一下子凑近了,一股香水味直扑李浩宇的鼻腔,秀发撩得他有些痒。 “要不今晚就试试?”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李浩宇宿醉未消,太阳穴像敲鼓一样咚咚作响。 他挣扎着从床上支棱起上半身,眩目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偌大的商务套房里一片狼藉,仿佛记录着昨晚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李浩宇心念一动,赶紧从床上跳下。冲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好在旅行箱还在,里头依旧叠放着大把大把的百元钞票,只是多出了空余位置。 他唉声叹气地检查了一遍房间,从床底、桌缝之间找回了不少张钞票。合计起来一算,总共少了四万多元。 一阵剜心割肉似的剧痛袭来。遇上职业选手了,输得心服口服。李浩宇垂头丧气地收拾好行李箱,退房离开。 在出租车上,他一直试图自我安慰,现在是有钱人了,这点铺张浪费算不了什么。 回到家,他见家里的窗帘拉着,光线暗淡,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这才发现王雅君无声无息地坐在餐桌边,吓了一大跳。 “你昨晚去哪了?”王雅君并未抬眼正视他。 李浩宇自知理亏,不敢正面回答,“你怎么一个人呆坐在这,连灯也不开?午饭吃了吧。” 王雅君根本不搭理他刻意岔开的话题。 “昨晚去哪了?” “听我说,我的健康产业公司终于赚钱了,产业做起来了,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几天你都没去广告公司上班吧,那边的人根本联系不上你。” “是啊,那边的工作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健康公司接到大买卖了,我赚大钱了!” “你骗谁呢。这几天我打你电话,十有八九是关机状态。就这样也能谈买卖?” “大买卖当然得见面谈,我担心被电话骚扰才关机了。”李浩宇强撑着不松口,“这几天我废寝忘食,总算把买卖敲定下来了……” 王雅君抬起头,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昨晚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在旁边说话的女人是谁?” 李浩宇把行李箱往前一推,“别再无理取闹了,我可是真赚到大钱了,不信你看……”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脸上挨了一巴掌。 王雅君手劲不大,打得不是很疼,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李浩宇着实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正准备发火,王雅君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关房门的声响简直惊天动地,隔着墙都能听见邻居被惊扰后的怒骂声。 李浩宇愣了一会神,觉得这样也挺好。反正自己早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做出了选择。 他觉得肚子饿了,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发现里面塞了四五盘保鲜膜包裹的菜肴,还有一锅山药排骨汤。一看就是王雅君做的,想必她一直在等自己回家吃饭。 盯着琳琅满目,却一筷子也没动过的饭菜,李浩宇觉得心情更差了。他索性眼不见为净,关闭冰箱门,直接外出吃馆子。 一般而言,李浩宇的午饭是去沙县小吃、兰州牛肉面之类的快餐店解决的。可今天他去了一家商场,选了一家专营回转寿司的日料店。下午一点多,店里没什么人。李浩宇看也不看旋转履带上餐盘的颜色,遇到想吃的就往下拿。鹅肝、金枪鱼、鳗鱼之类的高档寿司摆了一桌,又加点了龙虾和海胆刺身,开了一瓶清酒。最后结账一算,连一千元都没到。 他打着饱嗝,在店员的谦卑的鞠躬送别之下走出店铺,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为了排解阴郁的情绪,他又去了商场四楼的一家西装店。店员恭恭敬敬地陪他试穿了五六套西装,最后成功说服了李浩宇:作为一个财富自由的成功人士,理应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定制款西装。 一个穿白衬衫黑马甲的老师傅打量着李浩宇的身材,把他全身上上下下都用皮尺量了一遍,连指甲的长短都没放过。 “平时左手用得不少吧,左边的指甲比一般人磨损严重。” “是吗?也许是吧。小时候我是个左撇子,后来被强行纠正过来了。” “明白了。其实近些年大家都说左撇子的人更聪明,没必要改的。” “没办法,那时候的主流意见不认可。我爸狠狠地打了我半年,硬是纠正了过来。” 老师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李浩宇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左撇子是遗传来的吗?” “好像不是吧。” “那就好。” 李浩宇极度讨厌通过血缘遗传的东西。 他一边被动地受测量,一边安慰自己——王雅君的事就这么算了吧。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自己发财了,从此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王雅君也认清了现实,主动离开。自己不用再操心如何劝她把孩子打掉了。说到底,两人根本不是一路人,强行凑在一起生活,迟早要出大问题。 可他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 从四楼坐电梯下来,他的目光被一楼的豪车展台吸引了。流线型的车体,车漆如月光一般晶莹优雅,简直是美好人生的最佳注解。 第39章 李浩宇 崭新的奔驰汽车银光熠熠,停在“康佳品”的大门口。 孙立明一脸难以置信,绕着汽车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转头望向李浩宇,“这车真是你刚买的?” “还能骗你不成?”李浩宇笑着拉开车门,“沙”的一声听起来就很快意舒爽。 孙立明跳进副驾驶座,陶醉地摸着真皮座椅,“啧,这手感,这舒适性,我那辆破雅阁根本比不上。” “别摸了,还去不去吃饭啊?系好安全带。”李浩宇故作冷漠地劝阻。 奔驰车在路上开了多久,孙立明就称赞了这辆车多久。李浩宇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上午他刚刚从4s店提车,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约孙立明出来吃午饭。富贵不回乡如同锦衣夜行,就得在熟人面前好好炫耀一番才行。 由于是工作日的中午,接到邀约时孙立明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公司的午休就一个小时,改天再约呗。” “别啊,我请你吃高价自助餐还不行吗?你就打外出申请说是去见客户了。” 此时坐在车上,孙立明已改变了态度,笑容都谄媚起来。 “我说怎么冷不防地叫我出来吃饭呢。一段时间不见,你一下子出息了,发大财了啊。” “没有没有,就赚了点小钱。”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你当我猜不到这车是个什么价位啊。要是你赚的是小钱,我们这帮上班混饭吃的可就没活路了。” 李浩宇努力抿紧嘴角,遮掩上翘的弧线,紧盯着前方的道路。 “真羡慕你啊,挑了一个好对象,确实能少奋斗几十年。” 李浩宇明白孙立明的意思。旁人果然还是搞不清自己真正赚钱的路子,肯定觉得他在王雅君的父亲的手下打工,这才翻身改命了。也好,毕竟他也没办法开口解释那五百万的来历。 “唉,上学的那段日子,我就特别羡慕你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偏偏还特别能忽悠。我们想跟同龄的女孩子多说几句话都难,你身边倒是换得月月都不重样。结果这么多年了,该羡慕的人还是得羡慕,你成家立业,跨过人生的山头了,我却越混越差,连温饱都快成问题了。” 孙立明似乎话里有话,情绪也低沉下来。 “怎么了,最近‘康佳品’的生意不好做啊?连你这个明星销售都说起丧气话了。”李浩宇揶揄道。 “是啊。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市场监管局的人总上门检查,吓走了不少客户。” “还有这事?” “不知道是谁负责的客户出了问题,暗中搞了举报。”孙立明愤愤不平地攮攮鼻子,“有本事明着来找我们啊。” 这一天终于来了啊。李浩宇一边附和孙立明的咒骂,一边在心中暗想。他早知道这一行买卖注定干不长久,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昨天我本来会有一笔成交入账的。我都陪着那个老头都去银行取钱了,结果银行的柜员横插一脚,硬要问老头和我熟不熟,取钱干什么,是不是遇到诈骗了。硬生生把生意搅黄了。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爱管闲事的人太多了。” “还是你运气好,明明都不缺钱了,还有生意主动送上门来。”孙立明转头望向李浩宇,“前几天你的客户又买了六万多的产品,是我接待的。但赖总说客户有归属的,还是得记在你账上。等到月底,你银行卡上又得多出一笔两万的提成。” “我的客户,谁啊?” “就是那个叫邱晗的啊。之前陪她妈一起来的,这次就她一个人。” “邱晗?不可能吧,她手头不是没钱了吗。” “是没剩多少了。不过这个月我们公司的商户卡批下来了,有新的pos机可以用。我让她刷了信用卡,三张卡全部刷到满额,刚好够数。” 李浩宇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个邱晗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劝过她不要再买保健品,她也答应了。怎么还没过去几天,又这么轻而易举地上当了。 “说起来,那个女人真是蠢。刷卡时我和她多聊了几句,没想到医院的医生,亲戚朋友都劝她不要再买保健品了,她依然不信,执意要给我们送钱……” “吱”的一声,车胎与地面发生了剧烈摩擦。李浩宇在路边紧急停车,揪住了孙立明的衣领。 “别这么说她。” “得,得嘞,我不说就是。你别激动。”孙立明显然被吓到了。 李浩宇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我是说,这样不好。客户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没必要在背后说他们的坏话。” 孙立明连续咳嗽了好几声,整理好领子,答应下来。 但车内冰冷的气氛已经扭转不过来了。重新上路后,孙立明不时从后视镜里瞟一眼李浩宇,就像在警惕随时有可能发作的精神病人一般。 两人几乎沉默着,吃完了一顿人均消费两百多的自助餐。 好言难劝作死的鬼。该说的都说了,邱晗继续上当受骗也与自己无关了。李浩宇得出了这一结论。但到了晚上,他还是忍不住给邱晗打了电话,约她出来见面。 挂断通话,李浩宇多少有点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爱管闲事了? 邱晗在一家私立的幼儿园上班。下午三点多,幼儿园门口的道路被一大群家长堵得严严实实的,李浩宇只好绕远路停车,再步行走回来。 他望着护送孩子们出园的邱晗,突然有所感悟。和孩子们相处多了,说不定人就会变得单纯天真起来。 等接孩子的人群散去后,邱晗终于空闲下来。两人在幼儿园的庭院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你又去‘康佳品’消费了六万多?”李浩宇开门见山地问道。 邱晗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都说了,没必要再花冤枉钱了。阿姨的病发展到这个阶段,还是要听医院那边的说法,别的都不重要了。” “可是……” “想尽孝心是好事,但也要考虑自身的经济承受能力不是?” 邱晗抬起头来,“可前一段时间,我妈每天都喊疼。每晚疼得睡不着。吃了‘健康一号’后,她说好像没那么疼了……” 李浩宇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一会。 “其实,就算要买,也不用一次性买那么多。”李浩宇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了,“一个疗程的药够吃二十多天,完全可以吃完再买啊。” “可你的同事说了,要一次性买五万以上才能享受会员价。原价买的话,要贵好多……” “没事的,我回头给你申请高级会员资格,买多少都享受折扣。你留下一个疗程的药,其他的都拿去退了吧。” 邱晗迟疑不决,“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了,一次性刷卡那么多钱,你打算怎么填平信用卡的账单?下个月违约了怎么办?” “他们说了,到时候可以用pos机帮我套现,利用不同信用卡的账期交替还款。” “别傻了,这种瞎话怎么能信?” 李浩宇激动得提高了音量,邱晗被吓得浑身一颤。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搞不稳妥。”李浩宇连忙压低声音,“信用卡账单的利率很高。拖得久了,利滚利就更难还上了。而且信用卡套现本身就是违法的,被银行发现了得出大事。可能要入刑的。” 邱晗的表情明显被吓到了,“那怎么办?” “所以就按我说的,先退掉多余的。等吃完再花钱买也不迟啊。” 邱晗点点头。李浩宇松了一口气,说服这个傻丫头别上当可真不容易。 “对了,东西没拆封吧?只要没拆封,应该都好退。” “一盒都没拆封,都在我房间里。” 为什么急着买那么多,却一直没给老人送去呢。李浩宇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追问下,邱晗道出实情。原来在她弟弟和几个亲戚的联合阻挠下,这段时间她都没法进病房探望母亲。 “简直岂有此理。自己不孝顺,还不允许别人尽孝,哪有这个道理。”李浩宇义愤填膺起来,“我陪你一起去看望周阿姨,找他们说理去。” “不要这样,容易起冲突。”邱晗的声音变得柔弱起来,“再说了,我妈她也说了,不是很想见我。” “为什么?” “大概是被我弟弟说服了吧,觉得我想骗遗产。这也不能怪她,谁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女。” 李浩宇听不懂邱晗在说什么,皱起了眉头。邱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我是被收养的。” 十岁那年,邱晗的父母遭遇车祸身亡,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成为了孤儿。 葬礼过后,姨妈周瑞丽提出想收养她,邱晗没多想就同意了。 周瑞丽一家从农村搬到了城里的邱晗家。周瑞丽为了自己儿子上学,经过邱晗同意,把儿子户口挂在了邱晗家,读完职高也没退出去。前几年刚好赶上拆迁,邱晗和弟弟都拿到了拆迁费用,各自在城里购置了新房。邱晗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倒是周瑞丽一直觉得有些愧疚,常常念叨着要补偿邱晗。弟弟对此上了心,总害怕邱晗要争他家的房产,这才导致了这次的矛盾。 听完邱晗的经历,李浩宇觉得可以理解她的情感,但难以理解她的做法。 “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有亏欠你养母什么。虽然她确实照顾了那时的你,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如果不靠你,她也没机会在城里打工,一家人也没法在城里买房。” “或许是吧,其实我同事也说过同样的话。”邱晗望向秋千,“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成为孤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也没有。傍晚放学了回到家中,周围一刻刻暗下去,漫长的黑夜来临。多亏了有了她在家等我,做好了饭菜,我才没有真正成为孤儿,失去家庭。对我来说,她和真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你懂吗?” 李浩宇没有回答。 在这个问题上,他无法与邱晗产生共鸣。儿提时代的记忆里,他每天都盼望着父亲早点去死,只剩自己一个人该多好。 第40章 李浩宇 虽然在邱晗面前夸下海口,承诺帮忙退货。李浩宇其实并没有信心轻易了事。在“康佳品”,顾客买东西的体验向来顺畅愉快。可一旦想要退货,可就要面对西行一般的九九八十一难了。 不过,凡事讲究一个船到桥头自然直。自己是资深员工,赖立生多少会给点面子。实在不行,还可以从钱的层面想想办法,自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早上到公司,赖立生第一眼就瞥见了一身笔挺西装的李浩宇,神色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像以往一样邀李浩宇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赖立生坐在老板椅上,点了一支烟,“西装不错,是杰尼亚的吗?” “好像是吧,在中心广场的二楼买的。买的时候没留意,好像是一个z字母开头的牌子,” “唔,那就是了。好牌子啊,我也订过一套。可惜后来身材发福走形,就很少穿了。不过嘛,”赖立生扫了一眼李浩宇,“就算是当年,我穿起来也没你这么有范,这么像成功人士。” “赖总又开玩笑了,我算是哪门子的成功人士。” “你还不够成功啊。一大早就把奔驰车停我公司门口了,我刚才还听到有老员工在私底下谈论你发财的故事。” “不是我自己的车,老丈人那边给配的。”李浩宇撒了个谎。 赖立生这人就像一只体形柔软,无孔不入的八爪章鱼。李浩宇不想也不敢为他提供八卦的材料,生怕他猜测出自己是怎么赚到钱的。 “挺好,这是发财的最优方式了。不用吃苦,还没有任何风险。” 赖立生吐出一口烟圈。 “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叙叙旧呢,还是想交流一下赚钱的新路子?” 李浩宇赔着笑脸,直白地说明来意。只有求得赖立生点头,财务那才会配合退货。他还希望赖立生和手下的销售打声招呼,今后不要再向邱晗和她母亲推销产品了。 听完李浩宇的说明,赖立生按灭烟头。 “你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啊。” “唔,我说太快了?” “不对。我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过来找我谈这个。那女人是你亲戚,还是被你看上了?你是老员工,应该知道我们这没有退货的规矩吧。” “她的情况特殊。母亲是真的重病了,又没有医保。家里存款全部耗干了,上一次买产品的钱是她用信用卡刷出的借款。这种钱赚得既没意思,又要承担风险不是?” “这话说得就更奇怪了。”赖立生从鼻腔里哼出声音,“愿意花大价钱消费我们产品的客户,有几个是身体健康的,有几个的钱不是年轻时辛辛苦苦攒下来压箱底的?要是谁来诉诉苦,我就给退款。这生意不如别做了,改行去做慈善基金会好了。” 李浩宇没想到赖立生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多少不快起来。 “我当然知道规矩。赖总开公司不是做慈善,人员、场地和营销都是要成本的。这样好了,这些产品的销售提成本来是要发给我的,都退还给公司。另外还需要补多少差价,麻烦赖总算一算,我来补齐就是。” 内行人都知道,“健康一号”的保健品本身并不值钱。虽然包装精美,但说到底就是小代工厂生产的三无保健品。原料无非是大量的糖水,添加些吃不死人的药品成分而已。李浩宇这么说,意思是让赖立生直接开价,反正他也兜得起。 赖立生笑着拍了拍手。 “我以前总对你们说什么来着——人有钱了就是不一样。看吧,说话都硬气起来了。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如今你攀上高枝,上岸了,道德水准也跟着提升了。原本干点坑蒙拐骗的买卖没什么,可现在成为人上人了,就觉得人家底层人民可怜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浩宇默然不答。 “别忘了,你可是‘康佳品’的销售冠军。有多少“叔叔”“阿姨”因为信任你这个人,掏干家底买了产品。你跟他们有说过半句实话没有?” 李浩宇终于找到了发声的机会,“我从来不把产品卖给真得绝症的人。” “好啊,有原则,挺好。这样不容易惹上大事。不过你卖产品的时候会核实对方的健康状况吗,不还是什么话好听说什么。” “要是哪个客户真有难处,找到公司。你告诉我,我来赔钱。” “好啊,我算算,你在公司干了四年多。赚走了四五十万提成,为公司创造了两百多万营收,就算只有一半的人找过来,让你退个一百多万,你负担得起吗?” “这……” “再说了,没得绝症的人家里就没难处了?前年有个铁路工人退休下来的老头,在你那买了十几万产品。儿子结婚没钱了,想过来退款,给你劝回去了。还记得这事不?” 李浩宇点点头。 “后来人家儿子断绝关系了。老头想不开,自杀了。你真的要好好感谢他啊,还念得你的好,没去报警,不然你早玩完了。” 李浩宇心头一震,后背直冒冷汗。 “当然了,你想洗干净底子,不想被牵连,这样的心情我也理解。”眼见占尽上风,赖立生收起老板的架势,神情恳切地站起身,按住李浩宇的肩膀。 “那位邱晗小姐,按你说的退款就是。你去财务那把账对一遍,再把单子拿来给我签字。”他亲昵地用手在李浩宇的肩膀上掸了掸,像是掸去不存在的灰尘一般,“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公司这儿。哪怕有钱了,改头换面穿上杰尼亚了,你还是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会变的。别整天想着给公司添乱,做些有的没的,懂吗?” 李浩宇机械地点了点头。 开车回家的路上,李浩宇有些精神恍惚,几次开错了道。最后他索性放弃了有目的地的念头,跟着车流随意行进。 驶入一条单行线后,道路堵塞了起来。路边围了不少人,导致车流前进受阻。李浩宇把头探出车窗查看路况,却发现这里正是“东方豪庭”门口的那条道路。 自己是受潜意识的驱使开过来的,还是只是巧合?无从得知。 李浩宇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白线外。挤入围观的人群当中。 身旁的人在谈抽水的事。李浩宇凝神听了听,才知道昨天警察把东方豪庭的化粪池撬开了。今早调了多辆吸污车进入小区,不知道要干什么。大家都猜测和前段时间的失踪案有关,但具体有什么关系,众说纷纭。 说话间,一队身穿全封闭防护的警员进入了小区。人群沸腾起来,开始往门口的方向移动。李浩宇趁机往里面挤了挤,终于看清了人群原本围观的目标。 一个年轻女人正在接受电视台的采访。李浩宇认出了她,她是戴月伶,那个丢失了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经常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里。 她似乎化过妆,但此刻妆已经花了。泪水在脸上流淌出黛色的痕迹。一旁高举着话筒的记者正询问着什么。她时不时地回答两句。隔太远了,声音又嘈杂,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区里突然传来了不小的响动,像是石板被砸开的声音。戴月伶受到了声音刺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旁的记者做出要扶的姿势,但动作特别慢。好像要给另一边的摄像头留下充足的时间,好拍下这个母亲被绝望彻底吞没的影像似的。 李浩宇站在人群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呼吸。 “谁把车停车道上了?”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人群中寻找乱停车的车主,李浩宇分不清他是交警还是民警。 “前面开不过去了,我看看什么情况。” “那也不能随便停啊。” “马上就走。” 警察窥探一眼李浩宇的脸,“脸色不怎么好,没事吧?” 李浩宇默默地摇头,迅速把车开走。 通过拥堵路段后,李浩宇随便找了一个方向又开出二十分钟的路程。确认已离开是非之地后,他在路边的一条僻静小巷停下车。 他掀开车门,翻身下车。一边下车一边脱上半身的西装,下车后把西装狠狠砸在了车窗上。接着又全力踹了车门一脚,脚趾剧痛,脚指甲说不定裂开了。 他觉得头很晕,无法站稳,便就地蹲下,抱住了脑袋。 第41章 李思汝 逃离扬水镇后,李思汝带着奶奶回到熟悉的家,却发现家门的锁被更换了,只好按备用计划躲入楼下的201室。 由于她有门禁卡,进出又专挑深夜,小区的保安根本没发现她们。本以为可以安稳躲上一段时间,结果很快就被一个人在家过暑假的邻家小孩姜佳宝发现了。继而他的母亲也察觉到了。好在出于同情,她没有报警。 行踪暴露的可能性日益变大,留给她调查父母失踪谜团的时间不多了。李思汝暗暗下定决心,加快了行动速度。 原本她为了安全,只在晚上出门。现在利用奶奶的衣服乔装打扮后白天出门,能接触到的人明显变多了。 李思汝的调查目标是父母可能去的地方与可能接触的人。本以为作为子女,自己有着相当便利的信息优势,可以从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向查出新线索。可一个多星期下来,李思汝沮丧地发现,查出的信息还没有原先寄住在表姑家时偷偷上网时了解得多。 由于害怕暴露身份,李思汝只能通过匿名电话和远远观察的方式来查。调查出的结果往往不如网友知道得清楚。有好几次,李思汝从成堆的造谣信息里看到一条只有她明白真实性的爆料,当即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的。爆料的很多细节都显得异常真实,爆料人明显就是认识李思汝父母的人。 可她已经不敢再上网查询相关信息了。 在好友朱欣怡的影响下,李思汝很清楚网红账号的运营方式,也知道互联网上暗流涌动着恶意。朱欣怡每发布一张自拍照片,隔天就要面对不少荒唐恶心的留言,甚至有直接的人身攻击说她暗中经营肉体交易。逼得朱欣怡不得不高频率删除恶意评论。 可李思汝从未想到,自己一家人会成为一群陌生人公开品头论足、攻击辱骂的对象。 明明完全不认识,网友们却装出洞察一切的态度,把他们的想象强加在一家人身上,大肆抨击嘲弄。留言中不乏卑污龌龊的言辞。更有人自称心理专家,头头是道地分析李思汝一家的作案动机,言之凿凿地指出他们有心理问题和人格缺陷。 偶尔也有人以公平的角度来发表意见,但往往被他人以无礼的话语反击,令讨论朝着人身攻击和无意义的谩骂方向发展。 李思汝觉得,最赤裸的人性正以毫不遮掩的原貌呈现眼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李思汝无计可施之际,一条重要的线索被送到了她面前。 上一次回家收拾随身行李时,她曾偷偷带出了父亲的旧手机。两个月前,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台新手机,旧手机连同电话号码都弃置不用了。李思汝给旧手机充了电,意外地发现还能开机。 可是她不知道四位数的锁屏密码,家里四口人的生日都试过了,一个也对不上。李思汝又开始尝试各种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由于手机自带的安全限制,每天最多输错三次就得停手。 她就这么一直试到了今天。能想到的数字组合都试过了,再次尝试解锁需要等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手机的安全系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输错,就要永久锁定手机了。 父亲不怎么接触时下的网络,做事因循守旧。四位数的密码,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某个日期。李思汝死盯着锁屏界面,在记忆中拼命搜索与父亲相关的日期。她猛然想起了6月11日,这是两个月前,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那一天。 当时她仍在和父母冷战。早上上学前,她在客厅遇到了父亲。父亲身穿正装,连领带都系上了,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仿佛有什么难以抉择的心事。见到李思汝,父亲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就像碰触蒙娜丽莎的真品画作一般小心翼翼。 李思汝并没理睬,抓起书包的肩带就出门了。 如今回想起这一幕,李思汝的眼角湿润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过了很久才把注意力转回密码问题。0611,不太可能吧?父亲怎么可能预知得到自己出事失踪的日子。不过她又隐约觉得这一串数字很耳熟,似乎在哪听到过。 最后,她还是试着输入了“0611”。奇迹发生,“啪”的一声提示音,手机解锁成功。 寒意瞬间像成群的蚂蚁一样顺着脊椎往上爬,密密麻麻地直达后脑勺。如果父亲真能预测到6月11日那天会发生重大变故,就算他不是杀人案的直接参与者,多半也是知情人。 但他当然不可能是坏人。 李思汝随即推测出了另一种更复杂的可能性——对父亲来说,6月11日确实是某个值得铭记的日子,而犯罪者也知道这一点,特意利用这一天让父亲被警方怀疑。 对吧,一定是这样吧? 李思汝决定不再深入思考这一问题。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并不是逃避,而是选择。历经这么多天的努力,这台旧手机的存储内容终于破壳而出,显然更值得调查。 由于许久未使用,手机里所有的app全部需要重新登录了。好在李思汝曾用过父亲的账号网购,知道密码。输入手机号和密码后,她利用自己的好友账号协助验证身份,终于成功登录上了父亲的微信。 打开微信,首页的聊天栏竟然一片空白。显然,父亲在换手机前,特意清空了所有缓存的聊天记录。李思汝仍不死心,又把微信那些零零碎碎的拓展功能全部点开看了一遍,终于在“账单”功能里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6月10日,曾有两个人向父亲的账号进行了大额转账,金额分别是十五万和二十万。 李思汝当即兴奋起来。在她看来,这条信息足以证明父亲与杀人案件无关。那些自命不凡的赛博侦探们在网络上断言,父亲是因为公司经营不善,极度缺钱才犯罪的。可转账记录的存在证明,他那时并不缺钱,手里起码还有加起来三十五万的流动资金。 转账的两个账号分别叫作“厚德载物”与“果酱酱”,李思汝在好友列表里找到了对应账号。两人的账号头像一个是风景照,一个是卡通人物。注册地区一个是本地一个是安哥拉。从这些表面信息上根本没法判断两人的身份。 李思汝想了想,决定直接给他们发信息问问。她在信息中写道:这个账号的原持有人李浩宇目前遇到了一些麻烦,与外界失联了。作为家人,她正在焦急地寻人。如果对方知道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自己。 消息发出后,“厚德载物”很快回复了。他在信息中质问李思汝是谁,是怎么拿到李浩宇手机的。李思汝不敢暴露身份,只是坚持说自己是李浩宇的家人。 一番交涉过后,“厚德载物”似乎也相信了这一点。他坦陈自己知道李浩宇的下落,但现在警方盯得紧,没办法在聊天软件里随意透露。如果想知道,就得安排线下的见面。 之后无论李思汝如何追问,“厚德载物”都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了。一想到可以获知父亲的消息,她头脑一热,答应了见面的要求。对方与她约定,下午三点,在一家叫“e科技普惠金融”的公司见面。到了找“赖总”就行。 虽说做了约定,李思汝的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的。她连对面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可“果酱酱”一直没有回复信息,目前就这么一条救命稻草般的线索,哪怕再危险也不能逃避。 出发前,她打算先回一趟“东方豪庭”。到点了,得给奶奶准备饭菜了。 又一次躲过保安的视线后,李思汝成功进入三号楼。她从老地方摸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201室的房门。 屋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李思汝当即停下了脚步。 还有其他人在?这一点不好确定,患病以后,奶奶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了。她站着继续听了几句,发现奶奶在讲一个小女孩在家里离奇失踪的故事。 这故事李思汝早听到耳朵起茧子了。自从举家搬到“东方豪庭”居住后,奶奶已经认不出家里人了。无论遇上谁,她都喜欢像与陌生人唠嗑一般,讲一遍这个就发生在三号楼的故事。李思汝起先听得十分害怕,后来父亲告诉她那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她才多少放下心来。 住这儿的一年里,李思汝不知道又听了多少遍这个故事,早就脱敏了。此刻奶奶讲故事的声音很平稳,她也放心下来,走进厨房,打算把徐安宁早上留下的餐点热一热。 可就在此时,屋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说话声音。 李思汝吓得呆站在原地,手脚动弹不得。有生以来,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声音能让自己如此惊恐。 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呢? 她终于回过神来,悄声退出了房间。坐在楼梯间里思考了一会,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不管怎么样,得给楼上的徐安宁先提个醒,受过她的太多恩惠了。 李思汝从包里取出纸笔,写了一张便条,塞在了401室的门缝里。由于不好明说,她的措辞委婉,并希望徐安宁能顺利读懂真正的意思。 第42章 李思汝 下午三点,李思汝根据手机导航的指示,准时到了e科技普惠金融公司。 可她很难下定决心往里走。这家公司看起来就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大白天的,卷帘门却往下拉了一半。几个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男人聚在门口抽烟。他们穿着廉价的涤纶白衬衫,单薄的布料透汗后,根本遮不住腋下的黑色汗毛,也遮不住胳膊上的大片纹身。 李思汝绕着路前后转了几圈,这群人迟迟没有要散去的样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刚到卷帘门前就被男人们拦住了。 “小姑娘,迷路了?”一个光头男人问道。 其他男人也跟着起哄,“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家啊?”“长得挺漂亮啊,还在上学吧。” “我找赖总。”李思汝强作镇定地回答。 其他男人顿时默不作声了,只有年纪大些的光头依旧一脸戏谑的笑容。 “找赖总?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找赖总能有什么事?” 李思汝不愿也不敢理睬他,低下头继续往里走。但下一秒她的胳膊就被光头捏住了。力气非常大,根本挣脱不开。 “我问你话呢,听不见?” 李思汝挤出最后的勇气抗辩了一句,“我跟赖总约的是三点,耽误了时间,你可以负责吗?” 光头冷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他在最里面的经理室。” 李思汝感觉腿脚都软了,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卷帘门里是一间大办公室,有好些一看就很不正经的男人,与门外的那些别无二致。他们都以诧异的眼神盯着李思汝,她不敢回望,径直往里面走。 最里面的房间挂着经理室的门牌,但大门紧闭,敲门也没反应。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李思汝壮起胆子推开门。 门一开,李思汝就后悔了。屋里的光线很暗,飘着浓重的酒气。一个膀壮腰圆的中年男人正斜靠在沙发上打盹。他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胳膊如树桩一般粗。看起来比外面那一帮小混混危险多了。 听到声音,中年男人睁开惺忪的睡眼,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李思汝,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随即他才回过神,一挺身,像塔一样耸立起来。 “是你啊……就是你在微信上联系我的吧,还自称李浩宇的家人。” 李思汝点头承认了,“你就是赖总吧,知道我爸的消息?” 中年男子面露不悦之色,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个蠢问题。 “你就是他女儿?”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李思汝也承认了。 “好吧,你在这等等。” 没等李思汝回答,中年男人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出了办公室,“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沙发看起来黑乎乎的,不知道多久没清洗过了。李思汝不愿靠近,就这么站着等了十分钟,没人进屋,也听不见门外有任何的响动,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她刚想推开一条门缝观察情况,中年男人回来了。他的脸上还有水渍,看起来清醒了很多。 “刚才说到哪里了?”他问李思汝。 “你让我等一下。” “哦,对哦。”中年男人走向窗边,扯开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窥探。他仿佛忘了李思汝还在屋里,一直盯着窗外发呆。 李思汝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你知道我爸的消息……” “安静!”男子低吼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李思汝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发不出声音。见状,男子笑了笑,脸上的刀疤扭曲了起来。 “我的酒还没完全醒呢。小姑娘你长大就懂了。很痛苦,很难受呢,回答任何问题都很费力。” 他凑近李思汝,偌大的身躯把她眼前的光全挡住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李思汝忍不住想呕吐。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在微信上,有人说来这家公司找赖总……” “不对,我问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和你爸的关系,不可能是他透露的吧?” 李思汝的大脑一片空白,把如何用旧手机登录上父亲的微信,又是如何查到转账记录的全说出来了。 “原来如此啊,你个小姑娘还挺厉害的。”男子退后两步,重新歪倒在沙发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笑法依旧狰狞。“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赖立生,跟你爸是老相识了。他在我这上班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叫一声赖叔叔?李思汝拿不定主意。眼前的男人太吓人了,如果不是事关父母的下落,她现在就想夺门而逃。 “你爸的事我也听说了。他现在也是真出息了,犯了那么大的事,惹得全市的条子倾巢而出,掘地三尺地找他。” 听到有人说父亲的坏话,李思汝突然有了反驳的勇气,“不是他做的。那起凶杀案与我爸无关。” “哦,难道小姑娘你知道些什么内幕消息?” 李思汝摇了摇头,“我爸是个好人,不可能去犯罪。” 赖立生一愣,随即从喉咙里挤出咯咯的笑声,仿佛被噎住了一般。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抓出白酒瓶,灌下了一大口,这才止住了笑声。 “李浩宇这小子是个好人?你别说,还真有不少人这么想。你知道当年他在我手下上班的时候,骗过多少老头老太吗?好多人被骗得倾家荡产,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呢。这小子天生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颠倒黑白的嘴,连我这个老板都自愧不如。” “别胡说。” “胡说?我可没胡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他转账?你父亲当年离职的时候,我们之间闹得相当不愉快。按理说,他应该没脸来见我才对。可六月的时候他突然找到我,又是请吃饭又是说要商量生意。还把一些陈年旧事摆在台面上说,硬从我这撬走了十五万。结果刚借钱没两天就出事了。他肯定早盘算好了,犯了大案横竖要跑路,不如把能借的钱都先借一遍再说。” “不可能……” 赖立生兴奋得鼻翼大张,根本止不住话头,“李浩宇这小子,我当年就看透了。他坏,但胆子又小。只能偷偷摸摸地骗点小钱,真干大事就犹犹豫豫的,总想着临阵脱逃。刚离职那阵子,听说他从老丈人手里拿到了不少钱,还开了公司。可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性格,根本不是做大事的材料。最后还不是落得负债累累,走上了绝路。” “够了!”李思汝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赖立生不再掩饰,脸上笑容全无。但李思汝正在气头上,早就忘记了害怕。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李思汝直率地反驳道,“什么普惠金融公司,看起来就像是黑社会的窝点一样,门里门外尽是些小混混。还有,你这么个总经理,大白天就关门关灯,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这么糟糕的大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评论我爸?” 李思汝的话起了意外明显的效果。赖立生的脸瞬间变色,红到快要滴血。他撸起衣袖,眼看就要起身扑过来了。李思汝这才想起害怕,后退了两步,后背顶住了墙壁。 可赖立生终究没有站起来。他突然像气球爆炸一般泄了气,重新瘫倒沙发上,说话也软弱无力起来,“骂得好啊,骂得真好啊。” 他吃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一口气灌完了剩下的。又嫌弃似的把酒瓶扔向角落,玻璃碎了一地,酒味更浓重了。 “你说我堂堂的一个市级企业家,几度冲击五千万家产的时代先锋,怎么就落到眼下这步田地了呢?妻离子散啊!他们个个在国外享受生活,没人愿意管我的死活,花得可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我却连出个国都要报备。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酗酒者的假面具一剥开,软弱的真实面孔暴露出来,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落魄至极的中年人。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唉?”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自称是他家人,我当然要把你诓过来还钱啊。”赖立生连连摇头,“没想到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这让我怎么动手?” 赖立生又开了一瓶白酒,这次还顺便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玻璃杯。眼见对方越来越醉,越来越不对劲,李思汝再度起了逃跑的心思。她背靠着墙,一点点地往门口挪,瞅准赖立生低头倒酒的机会,反手去摸门把。 “别急啊,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赖立生没抬头,却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等下自然有人来接你。” 没懂李思汝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门被推开了。一个穿警服的男人连忙扶住差点摔倒的李思汝。 随即,那男人闻到酒气,连连皱眉,是袁岳。 “你这公司怎么到处都乌烟瘴气的?” 赖立生脸上的酒意立刻消去一大半,就像是被冷水泼脸了一般。他匆忙点头哈腰,开窗通风,“这两天保洁请假,没人打扫,是有些脏乱了。” “算了,闲话我也不多扯了。是你报的警?” “是,是,一听说情况,我就立刻报警了。” “这么说,你很了解情况喽?” “不,不,一点都不了解。只是恰巧认识这孩子的父亲而已,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行啊,规矩你懂的,回去做个笔录呗。” “不是,领导,我真是被牵扯进来的,和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没有关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了?” 赖立生长叹一口气,“得,我全力配合警方的工作。不过这事和公司没关系,别又传唤这儿的员工去配合调查。我们搞的是小本生意,真的经不起停业的折腾了。” “这得看你的态度了,到底是真配合还是假配合。”袁岳拍了拍李思汝的头,“一起去吧,找你好几天了。” 第43章 李思汝 与赖立生一起坐警车去了警局。她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太笨了,竟然会这么快自投罗网。到了地方,照例又是一通问话,她不擅长也不情愿向警方作伪,把这些天的经历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可袁岳的态度却不像之前那般和气了,他黑沉着脸,让李思汝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别想着再有所隐瞒。 “我什么都没瞒着啊!” “为什么偷偷拿走那台旧手机?” “那是我家的东西啊,为了确认父母的消息才拿的。” “后来查到了转账记录,为什么不报警?” “如果报警了,你们会把我和奶奶送回那个县城去啊!” 一旁的女警徐红蕾连忙缓和气氛,说能想象得到李思汝祖孙寄人篱下的生活困境,也很同情她们的遭遇。警方一定会想办法协调校方、妇联等多方社会力量,想方设法解决难题。 等李思汝的情绪多少冷静下来了,袁岳旧话重提,可李思汝依旧不承认自己有所隐瞒。 “你以为一味地包庇隐瞒,我们就没办法查案了?”袁岳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告诉你吧,这些天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父亲的所作所为,楼栋里的监控都记录下来了。” “等等,真要告诉她吗?”徐红蕾神色犹豫。 “她是家属,有权知情。” “可她还是个孩子……” “你别管,责任我来负。” 接着袁岳如实陈述了警方的调查结果。李思汝不想听又不能不听,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进她的耳朵里,构成了一幅残酷的事实画面: 据调查,住在东方豪庭三号楼的住户实际已所剩无几。一楼的刘北安分别在海南和云南购置了一套养老别墅,近两年几乎没回来过。二楼长时间处于空置待售状态。三楼和四楼分别生活着李思汝和徐安宁两家人,五楼的户主秦宏图多年来只在6月11日那天回来过一次。 6月11日的监控视频显示,秦宏图一早就进了3号楼,李思汝的父亲李浩宇则是在下午三点进了3号楼。 之后又过了两天,李思汝和徐安宁两家的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在对应的时间留下了进出三号楼的视频记录。唯独秦宏图和李浩宇一直没在监控画面里出现过。 6月13日,入夜后一直下着小雨。深夜一点半,一个穿着雨衣戴着口罩的身影出现在了三号楼楼道里。从雨衣异常鼓起的部位来看,这人明显背了包,手里也拎了东西。 穿雨衣的人离开了两小时左右,在三点半返回了三号楼。空着手,背上的雨衣也不再隆起。随后他在四点到五点半又进出了一次。 14、15日连续两天,雨衣人都有在深夜反复出门的视频记录,14日的最后一次进出卡在了黎明天亮前。15日的最后一次出门则是在凌晨四点,此后这人再也没回到三号楼。 视频里雨衣人的身高推断为1米83到86之间。三号楼的住户里,只有李浩宇符合这一身高数据范围。警方利用新型软件系统进行了比对,经ai辅助确认,视频里雨衣人与李浩宇的重合度高达98%以上。 15号下午,秦宏图的断手被意外发现。警方按标准思路展开调查,首先排查了住宅小区一带的所有监控摄像头,确认了秦宏图自6月11日起再未有过离开三号楼的监控记录。 而在6月15日下午,发现断手后的一个小时,李思汝的母亲也匆匆离开了3号楼,再也没回来过。 15号夜里开始,警方开始对501号房进行深入调查。他们很快发现,从12号到15号,501号房里产生了远超常理的电费、煤气费和水费消费记录。每天的用电和煤气费用都达到了正常家庭平均量的两倍以上,用水量则高达四吨。 异常的电、煤气和水的使用记录通常预示着分尸现场的所在地。时值六月,要保持尸体不腐烂散发异味,就得用空调把房间内的温度降到最低。而冰柜的频繁开关,电锯、绞肉机等分尸工具的使用同样很费电。 碎尸案中,烹煮尸体的行为也屡见不鲜。一方面可以加大dna的检测难度,干扰警方调查。另一方面,煮熟的肉块也更容易被误认为是厨余垃圾。而长时间的水煮显然会加大煤气的消耗。 肢解的过程肯定会产生大量血肉。凶手一般会选择浴室进行分尸,方便事后利用淋喷头直接冲洗血迹。同时,家里马桶也是很管用的东西,可以快速处理冲掉血液和碎肉。但相应地,这些行为都会导致水费暴涨。 鲁米诺试剂的投放也很快取得了成果。警方在卫生间的地砖上面检测到了血液反应,这块地砖边上就是马桶。豪华按摩浴缸的水管缝隙里,找到了部分相关人体组织,经鉴别属于死者秦宏图。 客厅的沙发、墙面等位置,虽明显经过反复擦拭。警方仍找到了多处锐器伤与不明痕迹,经过仔细调查,提取到了少量血迹与皮肤组织。经鉴定,分别秦宏图与李浩宇的 dna相符,初步确认此处为凶杀过程中的打斗现场。 厨房的冰箱有藏尸过的痕迹。外层一个企鹅形状的冰箱贴背面,警方提取到了一枚不属于秦宏图的指纹。经过调查比对,确认了指纹属于失踪的李浩宇。 经死者家属确认,屋里的字画藏品、名烟名酒和现金珠宝几乎全部丢失了,其中有两幅字画是已故国宝级大师的作品,价值难以估量。 随后的几天,警方派出警犬,扩大了搜索范围。考虑到嫌疑人李浩宇没有私家车,能徒步往返的范围有限。搜索的半径被限制在十五公里以内。在公安干警的辛勤排查和群众配合的努力之下,共发现了四处藏尸地点。其中三处都是通过土埋的方式,藏在人烟稀少的僻静处。只有一处是在居民小区的垃圾桶里,用黑色垃圾袋装着,还加入了碎菜叶和番茄酱做掩饰。在塑料袋的内侧,警方再次提取到了一枚属于李浩宇的指纹。 所有尸块都被煮过。但当下这个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终究有办法鉴定死者的dna信息。在法医的努力下,总计100来块的碎尸块拼出了一具接近完整的男尸。身份鉴定为秦宏图本人。 听到这里,李思汝再也忍不住了。 “肯定是监控出了问题。” 袁岳很遗憾似的摇晃头脑,“东方豪庭的旧监控设备前年确实出过问题,原来的供应商早倒闭了,没法维修。经业委会同意,动用物业维修基金全面换了一套新设备。清晰度高,可以轮换储存连续七天的视频录像不中断。夜视功能也比原来强了很多,深夜里拍出的与白天没什么区别。这一点你父亲可能不知道吧。毕竟你们去年刚搬进来。” 李思汝不想听,捂住了耳朵。 袁岳站起身,走到李思汝的身边,用捂住耳朵也拦不住的声音吼道,“你心里也明白的吧,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想否认吗,还想为父母的行为做隐瞒吗?” 李思汝摇了摇头,“我从来没隐瞒过什么。因为我相信他们是无辜的,交代得越清楚,你们就能更快还他们清白。” “都这时候了,你还相信他们与凶案无关?” 李思汝坚定地点了点头。 尽管父亲嘴上没个正经,总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本质上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李思汝坚信这一点。 李思汝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发生过一起陌生男子向孩童搭讪的事件。男子携带一瓶来路不明的罐装饮料,想分发给路过的孩子。好在一个认识那孩子的家长刚好路过,及时喝止住了。男子落荒而逃,不见踪影。 由于事发地点就在校门口的必经之路上。不少家长忧心忡忡,自发组织起来,在放学的时点进行巡逻。李思汝的父亲就是其中响应最积极的骨干分子。 后来,那个可疑男子再没有出现过。慢慢的,组织的人心和人手都散了,大家只顾接送自家的小孩。只有父亲一个人仍抽空坚持巡逻,一干就是好几年。 等李思汝上初中了,父亲还在巡逻那条小学的上学路。 “爸,你就那么想抓住那个可疑男人吗?”李思汝难以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 “这话说的,就算没有可疑人士出没,能提醒一下那些孩子注意交通安全也是件好事啊。” 巡逻这一行为一直持续到去年搬家才结束。 父亲似乎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他同时赞助了好几个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还总给一个帮助被拐卖儿童找寻亲生父母的慈善基金会捐款。捐款数额很大,甚至曾经惹来了媒体关注,以“慈善企业家”的名头上了当地新闻。 就连一向善良的母亲也对此颇有微词。一天晚上,李思汝曾隔门听到过父母为捐款的事争论起来。 “不是说捐款不好。但你是做生意的,每次都一下子捐那么多,手里还有余款吗?万一行业不景气了,要贴钱维持运作怎么办?” “你放心,生意好不好做,我当然心里有数。” 结果真给母亲说中了。疫情来临后,整个行业都不景气。没几个月,父亲的公司就出了问题。 有一点赖立生或许没说错,父亲就不是一个做生意的料。他对钱很不敏感,也太喜欢为别人考虑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钱去抢劫杀人呢? 第44章 徐安宁 与李思汝达成约定后,隔天早上徐安宁就替201室点了一份外卖。 可到公司上班后,她越想越不对劲,开始后悔起来。虽说出于同情和义愤,看在对方是一个未成年女孩和一个失智的老年人的份上没报警。可她们到底是凶杀案嫌疑人的家属,谁知道有没有说实话呢?万一她们在暗中包庇犯罪的家属怎么办?昨天她一直没进201室查看,万一屋里躲的不止她们祖孙两人,连失踪的嫌疑人也在怎么办? 姜佳宝今天依旧独自在家,和她们同处一栋单元楼。 想到这里,徐安宁打了个寒颤,再也坐不住了。她抓起手机想报警,随即又赶紧删除了输到一半的号码。当前知道李思汝她们躲在201室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旦报警,她们肯定能猜到是自己泄密了。如果被躲在暗处的嫌疑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想着要报复。冲自己来还好,可万一冲着姜佳宝去呢? 徐安宁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想一个折中的办法——主动帮她们租一套房子。这样既能让她们搬出去,又不得罪人。文琳丽虽然意识不清醒,但用她的身份证租一套房子应该不成问题。 下午本来有一个重要的工作会议,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参加,找了个理由提前下班了。 家门口的一条街有好几家房屋中介,路口的一家中介人流量最大。徐安宁望了一眼张贴着各种房源信息的玻璃窗,居然还有自家那栋楼201室的招租信息。多半是那家户主的女儿在出国前委托的。 一个圆寸发型的年轻小伙子很热情地迎她进门,端茶倒水。他居然还记得徐安宁在6月份来过,是想卖房的。 “当时您和别家中介签了两个月的独占委托协议,现在应该到期了吧?要不要在我们这也登记一下?” 倒也可以。虽说这段时间徐安宁对卖房的事情没那么上心了。但房产依然放在葛洪军的手里寄卖。多条路子,比比价格也好。想到这里,徐安宁决定缓缓再提帮别人租房的事情。 小伙子从屋里搬出一台带三脚架的相机,“这就去你家里拍摄现场照片吧。房子在几栋几层?” “三号楼的401室。” 圆寸停下了脚步,“是不是靠近湖边的那一栋?” “是啊,你去过?” “你这房,是不是今年刚买的。” “对,上半年签的合同。” “唔,是那间房子啊。”圆寸放下三脚架,“恐怕没法在我们这登记上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圆寸抓住领带的结理了理,好像那玩意影响了气息在喉管中的流动,“其实我见过这套房源,就在去年对外出售的时候。当时在我们店里也挂过。我们耗费了不少精力对外推荐,结果全是白费力气。店长还抱怨说早知道就不接手了。” “怎么,不好卖?” “也不是,看房的其实挺多的,就是那房子有点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徐安宁被激怒了,想压价也不是这么编理由的吧。 “哎,这事我也不好说。当时那房子是店长接手的,我让她来向你解释吧。” 圆寸从屋里拉了一个天蓝色围巾,打扮得像空姐一般夸张的女人出来,边走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女人连连点头。 徐安宁心里有气,索性直接开火,“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蓝丝巾女人一愣,随即在脸上堆出灿烂的笑容,“姐,你别误会。我只是提前了解下情况。请坐。” 徐安宁“哼”了一声没答话,被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叫“姐”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不过她还是依言坐下了。 “我问句话,说错了你别介意。”蓝丝巾凑了过来,“你的房子是不是通过一个姓葛的中介买的?” “是啊。”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喽?” “知道什么?” “不知道,没关系的。”蓝丝巾脸上的笑容依旧没褪下半分,“这次卖房,你没告诉姓葛的吧?” “在他那也登记了。” “哎呀,那就不好办了。”蓝丝巾露出夸张的表情,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姓葛的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姐,你别误会,我这话不是为了诋毁同行。是他的手段确实太脏了。” 徐安宁被她的话弄蒙了。 蓝丝巾接着侃侃而谈:“不瞒你说,我就是因为经手3栋401那套房,才被迫认识了那个姓葛的。真是倒了血霉。房子一开始就是在我们店里登记的。进屋拍照时我觉得应该挺好成交的,总价虽高,但房子是真好,面积大环境好,是城中心最稀缺的高档住宅。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联系了多少人看房,累得够呛。等两个月后开会盘点,在同事的提醒下我才发现不对劲,所有的意向客户在实地看房后,无一例外地都放弃不买了。难道是我们看走了眼,房子有什么暗病?我翻出意向客户的联系方式,好说歹说他们才愿意说实话,原来看房时他们和小区的保安有了接触,得知了一个惊人的内幕消息,这房子不能买,是凶宅。” “胡说八道!”徐安宁气上心头,“真要是凶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为姓葛的没说实话啊。”蓝丝巾的表情透着一丝怜悯,“我一开始也很奇怪,为什么小区的保安要和我们过不去。找了个同事乔装去调查才知道,姓葛的也接下了这单生意,出了个损招,买通保安,见到看房的就说是凶宅。” “这种胡言乱语也有人信。” “倒也不是,凶宅的消息也不全是空穴来风。我们打听过了,十几年前,3号楼里确实发生过一起离奇的失踪案件。当时曾轰动一时,到现在还有不少本地人记得。我在网上还查到了当年的新闻报道。” 蓝丝巾在手机相册里翻找了一番,向徐安宁展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报纸的截图照片,内容是都市晚报在2006年发布的一篇报道。徐安宁在手机屏幕上把照片缩放比拉到最大,这才勉强看清截图上的文字。 作为当年正规的新闻媒体,都市晚报对案件的报道很详尽:十五年前,一个小女孩在东方豪庭的家里离奇失踪。她是3号楼401室住户的女儿,警方看遍了出口的监控,也没有找到那个小女孩去了哪里。 记者对案件相关人物都进行走访。失踪孩子的母亲戴某某“面对记者的采访,几度潸然泪下”,自述“案发当日上午,她刚带女儿去影楼拍了人像写真,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一条红裙子,扎一对麻花辫……” 徐安宁的心脏怦怦直跳。报道描写的人物似乎很熟悉,在哪看到过。很快,她想起了家里客厅展览的十来张笔迹稚嫩的画作。每一张画作里都不缺红裙女孩的身影。 不可能吧,肯定是巧合。但与画作有关的记忆逐渐复苏过来。那个叫赵金川的保安说过,没在小区里见过与姜佳宝年龄相近的小女孩;曾经找上门来,举止不太正常的老头子,看到那些画以后脸色大变。他说自己叫什么来着?好像说是姓秦…… 徐安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房屋中介,又是怎么赶回家的了。路过小区门口时,保安都被她的言行举止吓到了。 打开家门,门缝里落下了一张纸条。徐安宁一愣,俯身拾起,但没看内容。 姜佳宝不在家。 里里外外的房间都找过了,徐安宁这才想起手里那张纸条。她的手指颤抖个不停,揭开纸条时掉了两次。 纸条的内容很简单。 徐阿姨: 感谢您没有举报我们,还好心提供了帮助。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我衷心祝愿您凡事心想事成。 不过,我注意到您的工作相当忙碌,每天陪伴孩子的时间很短。虽说这是您的家务事,外人不该多管闲事。但我还是建议您抽空和孩子多聊聊。相信我,一定会有很大收获的。 有一个道理,我最近才意识到了——就算是家人至亲,敢于相互吐露心声也至关重要。 毕竟,很多时候我们或是碍于面子,或是觉得等等再开口也不要紧,以至于始终无法表露真正的心意。 可经历了这么多,我到底弄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再一次见到父母时,我一定要对他们说出真心话,诉说我到底有多么爱他们。 李思汝 8月9日 徐安宁看来看去,这张纸条的每个字都是汉字,词序的构成也没有语病。可她却根本不明白这玩意想表达什么。 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 不过,看到最末尾的署名后,她猛然明白过来。这事与躲在201室的那对祖孙脱不开干系。 她异常气愤地杀往楼下,但在楼梯间里反应过来,放轻了脚步声。面对有凶杀嫌疑的家庭,必须得小心行事。 到了201室门口,徐安宁没敲门。她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仔细去听里面的动静。 屋里有人在说话。一共两个人的声音,很低,很模糊。但徐安宁知道自己是不会听错的。 她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小心谨慎,猛力敲门。屋里立刻没了声音,但也没人开门。 徐安宁俯身摸索门前的地毯,一个凸出的东西十分硌手。 原来钥匙还藏在这里啊。 她翻出钥匙,开门直冲进去。 屋里只有姜佳宝与文琳丽两个人。两人瞥见徐安宁的神色,都显得十分害怕。 徐安宁也顾不上孩子的情绪了,她感觉自己的精神就快分崩离析了。她大步走向姜佳宝,一把伸手抓住他的肩膀。 “那个红衣小女孩是怎么回事?那些画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底隐瞒了些什么,你想吓死妈妈吗?我在门外听到你说话了。你能说话了,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你的失语是装出来的?” 姜佳宝如同泥塑木偶般一动不动。不光是言语能力,连行动能力都失去了。 徐安宁忍耐不住,抓住孩子的肩膀猛力摇晃,“说啊,到底为什么这样对待妈妈?” 文琳丽突然前冲几步,推了徐安宁一把。她没有提防,坐在了地上。刚想站起来和文琳丽厮斗,却突然发现姜佳宝躲在了文琳丽身后,浑身颤抖不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孩子了。 “别怕……” 徐安宁想要安抚姜佳宝,却始终站不起来,手脚都在打滑。孩子居然害怕到躲在一个外人身后,这一事实沉重地打击了她的心态。 终于,徐安宁放弃了挣扎,就这么瘫坐在地,差点抱头痛哭起来。 有两只手同时搭在了徐安宁的肩膀两侧。 她抬起头,只见姜佳宝与文琳丽蹲坐在面前,眼神既担忧又害怕,活像两个犯了错误被家长逮住的小孩子。 第45章 杨森 转眼间,绑匪向秦柏伟收取赎金的事件过去两周了。何耀伟那边并没有抽调杨森去协助调查,杨森也再未听说过后续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息的传播,外界对魏秋实失踪的案件的关注度日益上升。对一般民众来说,一个小女孩在单元楼里离奇失踪,自然是茶余饭后聊起的绝妙谈资。业余侦探们纷纷开动脑筋,为案件的真相增添了无数可能性。 新闻媒体们也乐于跟风,相关报道层出不穷。随着记者们的采访不断深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孩子的父亲魏小杰身上。出事前正和妻子闹离婚,出事后对下落不明孩子不管不问,几乎所有的报道都在明里暗里地指责他是一个人渣,甚至还有在话里话外暗示他就是真凶的。 知道实情的杨森每每翻开报刊,总不由得有点同情那个被车撞过的a型血男人。 可还没有任何媒体爆料出后续的绑架案。 看来,无论是戴月伶还是魏小杰,在媒体面前嘴都闭得很严实。想必担心上市受影响的鸿途集团在背后也出了大力,没少给媒体塞好处。警方也乐于看到这种局面。虽说不能以偏概全,但很多无良记者就像是饥饿的秃鹫,盘旋在热门案件的上空,见有可乘之机就一拥而上,茹毛饮血。全然不顾报道对案件的侦破是否有不良影响。 不过,就算只看新闻,杨森也能猜到绑匪至今没有在收取赎金后如约释放魏秋实。不然孩子安全获救的消息肯定早传播开了。 这一天下午,所里的值班民警接到热心群众报警,带回了一个与母亲走失,哭闹不休的小男孩。半小时后,在隔壁辖区派出所报案的母亲闻讯找来。小男孩终于破涕为笑,迎了上去。当场挨了母亲一个耳刮子,又号啕大哭起来。 杨森见状扑哧一笑,随即想起了什么,叹息一声。 “那个叫魏秋实的小女孩,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凑巧在一旁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梁平神色不悦。 “小点声,那起案件正在风口浪尖上,新闻媒体们竖着耳朵四处打探消息呢。没事别瞎说。” 杨森道歉自省后,压低了声音。 “我只是看到这小男孩的事,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觉。他和家人走失后,在巷子口哭了没几分钟就被路人送来了。如此看来,释放人质可比拿赎金简单多了。绑匪随便找个地方把孩子扔下就是,根本不用自己抛头露面。” “所以呢?” “赎金到手后,作为人质的孩子对绑匪已经没有价值了。强行留在身边只会吸引社会持续关注案件,倒逼我们投入更多人手侦查。可绑匪却迟迟不肯释放人质,到底为什么呢?” 梁平没有直接回话,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绑架案件我接触过一些,相关案例也听说过不少。绑匪的目的终究是拿到钱,杀人只会加重刑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手杀人。杀人的理由通常有两种。一是与绑架受害人时发生了争斗,下手失去了分寸。二是被受害人认出了真实身份,只好杀人灭口。可这次被绑架的孩子只有三岁,既无法反抗又没能力指认凶犯。你说绑匪有要下死手的必要吗?” 杨森怔了怔,这个问题他心中早有答案。但听师父的语气,似乎并不像往常那样循循善诱,对他分析案件的能力成长抱有期待,等待着他给出回答。而是另有所指。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如实回答问题。 “恐怕从一开始,绑匪就没有其他选择了。从监控视频看来,孩子应该还在楼里。” “可我们查了那么多遍了,到底藏在哪里了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但就是没有答案……可能是最初施工的时候建筑图纸被人篡改了,留了暗道?也可能是先把孩子诱拐到了其他房间,躲过了我们第一轮的搜查,随后连夜分尸销毁。” 梁平叹了一口气,“你能想到这些可能性,刑警队那帮身经百战的老油条会想不到吗?” “不知道他们在楼里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从这周一开始,在‘东方豪庭’小区的现场调查工作基本进入停滞状态了。” “啊,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什么也没查到。这段时间里,他们先对“东方豪庭”小区的6幢单元楼,连同附近的四个小区进行了走访询问、一共516户人家、1975名住户。又先后开展了4次地毯式排查。查了小区所有住户的冰箱、保险柜,所有单元楼的电梯井、水箱、窨井、储物柜、烟道、通风管道等隐秘部位,以及1万多平方米的景观区。还调配了抽水车和吸污车,小区的人工湖抽干了,连下水道、化粪池也抽空检查过了,依旧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事到如今,你还要坚称那孩子在楼里没出来吗?” “他们在找的线索,包括人体组织的碎片吗?” “当然。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在怀疑杀人碎尸的可能性,那才是搜查的主要目标。” 杨森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没说话。 梁平埋头整理了一会儿文件,又抬起头来,“对了,上次你不是说,刑警队的何耀伟采纳了你的建议,打算从监控录像着手调查吗?那边的结果也出来了。” “这么快?” “调取了南阳路景区一带的所有监控录像,加起来足足8000多个小时。按理说查不了这么快的。但辖区派出所出人出力,帮了大忙。有小道消息说,景区的监控设备安装花了大价钱,现在每年的维护成本也不低。那边的领导想破一桩大案,证明监控设备的价值,所以才这么配合。” 杨森并不在意小道消息的部分,一心只想听调查结果。 “没有结果。” “不可能吧!”这是杨森的第一反应。 “确实,如果真如你所说,绑匪曾反复进出过案发现场的话,应该是很好分辨的。可上百号人连续奋战了一个多星期,反复定格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监控,始终没有发现出现过两次或以上的可疑人物。” 梁平说完后,杨森再也无话可说。 沉默良久以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向梁平求助,“看来,我自作聪明推算了这个那个,全部都搞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可我再怎么想,都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师父,你就别考验我了,透个底,指明一个破案的思路方向吧。” 梁平抬起头来,“我哪知道什么方向。要真是心里有数,早就去市局做专题报告了,还有闲工夫还在这里和你瞎掰扯?” “唉。” “再说了,我也没说你的侦查思路有问题。虽说在两个案发地点都没查出线索,但可能是犯罪分子反侦察能力强,手法隐蔽。有很多曾经的悬案都是这样,最初查不出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但只要坚持查下去,终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杨森愈发困惑起来,“可刚才的话里话外,不是让我反思自己推论里的错误吗?” “这话我可没说。”梁平抓起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敲了敲杨森的脑壳,“你小子入职一年多了,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有时候脑子转起来比你师父还快。但有时候遇上复杂的案件,光脑子好使也不管用。” 杨森似懂非懂,想点头又想摇头,脖子僵住了。 “能梳理出侦查方向,甚至找出别人看不出的侦查方向,这是你的专长。我觉得这相当好。”梁平进一步解释道,“但别忘了,实际的研判工作才是最重要的。做任何侦查时,都不能预设立场,假定事实的真相。做假设的时候,大胆一些无妨。实际做事的时候,就得尊重事实,弯下腰来勘查现场,收集证据。世界是物质的,无论是谁,做了什么,都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杨森思索良久,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隔天上班,梁平突然叫住杨森。 “昨天我遇上了家里的烦心事,心浮气躁的。”他挠了挠头,“等睡觉时躺床上一琢磨,这是你头一次接触大案子,做得相当不错了。我提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有些吹毛求疵了。” 杨森摇了摇头,“哪有这回事。多亏了师父的指点,我意识到了很多原本忽视的东西。” 第46章 杨森 中秋节后,连绵秋雨,气温断崖式下跌。 杨森没有做好降温的心理准备,没有加衣服。夜里在派出所值班时,门窗四处漏风,寒意袭人。 他从休息室里拽了条薄毯子,裹在身上继续执勤。好在今晚没有案情,平平安安。他也不用出门受冻。 凌晨两点以后,又下雨了。杨森抖抖索索地起身泡了杯热茶,回到位置上,打开所里的电脑。电脑的系统还是windows98,开机足足要五分钟,运行起警务系统更是慢得让人崩溃。好在这次杨森只是打算拿它看视频而已。 这是魏秋实失踪前后三天,“东方豪庭”三号楼一楼的监控视频。从案发至今,杨森已经看了不下十遍了。但在师父指点过后,他觉得仍有多看几遍的必要。 回忆案件的种种细节的过程中,杨森察觉到了一处不合常理的地方。 这起案件闹得相当大,投入的警力也多,可至今都很难找到一个侦查的突破口。据梁平的说法,这种情况相当罕见。可见作案者不仅心思缜密,对警方的行动规律也提前做了预判。整个作案流程找不出一丝破绽。 可作为犯罪者,有一点他做得相当不聪明。如果把失踪和绑匪索取赎金分成两起案件单独审视,两起案件都是顶着摄像头作案的。绑架时可能由于地点限制,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拿赎金时就说不过去了。交易地点是绑匪自己指定的,为什么专门挑在全市唯一一个监控试点区域?就算是看中了这里人流量大,可以扰乱警方视线的优点,也是没道理的。市中心的商业区人流量与景区不相上下,除了部分商场的珠宝专柜,哪里都没有摄像头,明显是更合适的作案地点。 按同样的标准,市里更适合作案的地点还有四五处。 是绑匪失误了,没发现厕所边的摄像头?杨森并不这么觉得。一向滴水不漏的绑匪,不可能没做好周密的环境调查。 按师父的说法,摒弃了预设的思路以后,杨森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绑匪是故意这么做的。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如果他真的有骗过摄像头,在其面前隐身通过的本领,这就会成为他挑战警方的最大筹码。 避开摄像头拍摄的方法。 案发当晚,杨森就抽空做过实验,无论是蹲下还是贴墙走,想进出东方豪庭的三号楼的大门,就一定会被拍下来。摄像头实际的视野范围远比人为估计的要广。至于南阳路交易赎金的那个厕所,刑警队那边肯定也测试过监控摄像有无死角,确定无误后,这才安心埋头检查视频的。 换一个思路吧。如果绑匪精通数码技术,有办法对监控视频本身做手脚呢? 操作系统临时断电,或是使用黑客手法远程入侵服务器,让监控影像跳过特定的时间,这样就可以隐身通过了。 恐怕不现实吧。杨森的计算机知识大部分是上学那阵子通过玩游戏无师自通的。但他也知道,对服务器的数据做手脚必定会留下记录,警队里的技术部门不可能查不出来。 何况“东方豪庭”时刻有保安值勤,门卫室里就有实时监控画面显示。也就是说,绑匪不但要骗过机器,还要骗过人眼。断电断线等手法,势必立刻引起保安的注意。 试试更天马行空些的想法吧。利用照片做掩护是否可行? 无人进出3号楼的情况下,拍摄出的监控影像几乎等同于静止画面。如果准备好对应景观的大尺寸的照片和固定用的架子,放置在门厅里,挡住摄像头的视野。绑匪再从照片后面通过,不就不会被拍到了?这个想法乍一听有点蠢。不过监视摄影机的解析度只有360p,画面的颗粒感相当明显。只要洗出照片的清晰度够高,加上光线照射的角度自然的话,就算再仔细观察,也很难辨别出照片特有的不真实感。 不行,有致命的破绽无法解决。 3号楼的居民出入频繁。如果照片长时间摆放在门厅里,肯定很快就会被人撞破;若是在案发时段临时放置的,明显更加不现实。案发当天,摄影机是持续运作的,只要绑匪不是彼得潘一类的幻想人物,他放置和回收巨幅照片的行为都会被完整拍摄下来。 南阳路的厕所是时时刻刻有人进出的,更加不可能做这种手脚。 种种假设都无法成立。杨森也不气馁,假设终究只是假设,还是得回到现实的查证工作当中。 他再一次打开监控视频。原本观看的时候,他都是把视频调快成两倍或四倍速度快进播放。这一次他反其道而行,把视频调到了二分之一速度慢放。这样一来,一晚上是肯定看不完了。但没关系,反正值夜班是常有的事情,杨森早已下定决心奉陪到底。 视频是失踪案的当晚由徐红蕾弄来的。她没搞清如何从监控系统里把视频文件拷贝出来,只得采用了摆放dv摄像机录屏的方式。好在局里不久前刚配备的dv机像素挺高,录得还算清晰。 至于视频的内容,杨森早看得烂熟于胸了。什么时刻有人进出全部心里有数。其余时间里,监控画面几乎是静止的,只有屏幕左下角的时间戳不停跳动。从窗口投射进来的树影偶尔微微颤动,令人联想起八月那个闷热午后的微风。 今夜少见的是一个没有警情的平安夜,他就这么看到了后半夜。由于长时间坐着不动弹,身体越来越冷了,腿脚失去了知觉。杨森把毯子的边角掖得更加紧实。寒意和困意的双重侵袭下,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监控画面左下角的时间已经跳到了下午四点多。一直到五点多戴月伶进入为止,这是一段超过一个小时的真空期。门厅里无人进出,画面一成不变。 杨森强撑着没合上眼皮。突然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不太对,三四秒之后,他从半睡半醒之间回过神来,扔下毯子猛然跳起,抓起鼠标把进度条拉了回去。 果然没错。 杨森兴奋得浑身发抖,如获至宝地反复重看这几秒的视频。这就是案情的突破口吧。 但他把新发现带入案件整体思考了一遍,又很快冷静下来,陷入了迷茫。这一发现虽说令人惊讶,但似乎并不足以推翻目前案情的假设。 两天后的下午,杨森处理完一起误报的警情,回到派出所。同事让他去一趟侧门,说是有人找。 本以为是师父在那抽烟,叫自己过去聊工作。到了才发现,在抽烟的男人是何耀伟。 “梁平把你的发现转告我了,”何耀伟开门见山地说道,“我觉得有必要与你见面沟通一次。” 杨森有些惊讶。隔天冷静下来以后,他与梁平谈论了监控视频里的新发现,两人都觉得专案组那边或许早就查出了这一点。但为了保险起见,梁平还是答应向何耀伟告知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对方就亲自找上门了。 “只能说有些遗憾吧。我们确实早就发现录像带里的疑点了。由于信息沟通不畅,让你白花时间去调查了,不好意思啊。”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实际听到了确认的消息,杨森的内心还是失落不已。 他自以为的新发现,位于监控视频里,6月11日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的第二十秒。在二十秒之前,视频里的树影一直在微微颤动,但在二十秒的时候突然停止了。足足停顿了近十秒,树影才再次颤动起来。 粗看之下,或许是以为风停了。但杨森盯着视频看了实在太久,对树影从动到停的细微变化过程了然于胸。这一下停顿未免有些突兀。他把视频画面拉到最大,播放速度调至最低,逐帧播放,这才搞清楚问题出在了哪里。树影停顿的具体时间,是四点二十秒的第十八帧直到二十九秒的第七帧。在二十九秒的第八帧,树影的位置突然产生了明显的偏移。 也就是说,有人对监控系统动了手脚。硬生生地把这近十秒的录像从视频里消除了,只留下了一段静止画面做替代。 起码一开始,杨森是这么认为的。 但此时何耀伟告诉他,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能早发现视频的停顿问题,并不是因为像你那么细心地检查了每一秒的细节,而是因为我们拿到的就是原始视频文件。由监控设备的供应商那边帮忙调取的,拿到手时就分成多个视频文件,每个文件就是一段24小时的监控视频。挨个打开就会发现,每个视频的结尾都会有十秒左右的卡顿,这段时间里,画面会完全静止。” “为什么会这样?” “受制于硬件设备的性能和存储空间,目前市面上的监控系统都没办法永久不间断地录像。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把现有的录像保存成文件,在保存的瞬间监控会中断记录。根据系统和机能的不同,中断的时间有长有短。‘东方豪庭’监控设备的供应商原先是给日本的厂家供应硬件设备的,去年才刚刚面向国内市场推出了自有品牌产品。整个软件系统都是外包赶工上线的。直到我们质疑起视频结尾的卡顿,他们才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存在。厂商的负责人说,监控中断的问题是系统层面的,暂时无法解决。但他们会尽快改进软件系统,把卡顿的画面从记录视频里切除掉。” “就没有其他用户向他们提意见?” “厂商目前主打价格优势,供应的都是小区、商铺这样对监控质量要求不高的客户,而且铺货量不大。每二十四小时才会出现一次的小问题,没人发现也正常。” “可说不定有人发现了这一漏洞,打算加以利用。” “你是说,用来躲过摄像头吧。”何耀伟眯起眼睛。 “没错,我测试过了。从应急楼梯间出来,拧开门锁出去,最短用时四秒半。完全卡在系统中断的时间内。” “我明白你的意思。来模拟一下场景吧,假设在6月11日下午,凶犯利用四点二十分监控失效的几秒,潜入了单元楼。接着他杀害或绑架了受害人,想要逃离三号楼。可下一次监控失效的时间在24小时以后,他是怎么在楼里躲那么久的?梁平在报告有写,11号的晚上,你们就进入单元楼简单搜查了。之后的几天,也一直安排了警力值班看守。” “可如果他是反过来操作的呢?” “你是说,提前躲进单元楼,再利用11号下午四点二十分的那次机会逃出来?” “没错。而且是利用前一天,也就是6月10日下午的监控失效潜入单元楼。不然监控里只拍到他进去了,却一直不见出来,谁都知道他有问题啊。” “那他要在楼里躲上整整一天,躲哪?” “躲楼梯间里就行啊。二楼的石康年腿脚不好,三楼以上的基本会考虑电梯上下,一般没人会走楼梯。” 何耀伟笑了笑,“这假设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啊。” “乍一听或许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吧。”杨森承认道,“不过我有证据。” “真的?” “二楼的住户石康年,在案发前一天丢了狗。师父的报告里有提这件事吗?” “没提。不过后续调查的时候,那位老大爷总要旧事重提,想不知道都难。” “丢狗这事,看起来和案件没什么关系。可如果和现在的假设联系在一起思考呢?石康年身体不好,有时会偷偷把狗放出家门,让它自己去遛自己。可凶犯未必知道这件事。躲在楼梯间的时候,突然遇上了黑暗里窜出来的狗。狗还围着他大声叫嚷,楼上楼下都能听到。惊惶失措之下,弄死了那条黄狗。这时他没法利用监控漏洞出去,为了不暴露行踪,只得把狗的尸体抛进电梯井藏匿。” 听完杨森的解释,何耀伟沉默良久,这才再度开口,声音变得低沉了很多。 “很有意思的猜想,从逻辑上可以自洽,也没什么漏洞。但到底谈不上是证据。” 杨森微微一热,“唔,是我用词不当。” “假设你的猜想成立,凶手应该是小区物业的人,或者至少能进出门卫室吧。不然他是没法掌握监控失效的精准时间的。” “不需要实地去操作。监控系统是可以远程登录的,只要有账号密码,谁都可以查询监控信息。至于登录的账号密码,就贴在门卫室的墙上,只要有心,谁都不难拿到。” 何耀伟盯着杨森的脸,“看你的神情,好像早就确定怀疑的对象了?” “算是吧。可我没法指认他,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这样可不行啊。”何耀伟长叹一口气,“没有证据,单纯只是猜想,还和现实相矛盾。这可没法写进报告书里,更没法传唤调查。” “是啊,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盯错人了。而且他也没有作案的动机啊。” 何耀伟笑了笑,“还有一点,摄像头不光是在三号楼有,大门口也有。由于是部署在同一台服务器上的,出现失效漏洞的时间也完全相同。凶手当然没办法在十秒钟内一次性通过这两处监控所在地吧。” “唔,确实是的。” “没关系,再想想吧。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想问我的?” “确实还有一点想请教。南阳路公共洗手间对面的摄像头,也有同样的时间漏洞吗?” “没有。我们专门核实过,那里采购的是进口监控系统,一次性录像时间高达72小时。绑匪收取赎金那天,摄像系统全程没停运过。” 杨森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啊。看来你们刑警队果然更加专业,我自个胡猜乱想的事,你们早心里有数了。” “没这回事,多谢你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何耀伟深吸了一口后,在墙上捻灭烟头,“话说回来,从警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爱多管闲事的新人。案件都移交出去了,还这么热心调查。” 杨森有点慌张,“没耽误工作,都是业余时间查的。” “慌什么,我又不是你领导。”何耀伟笑了笑,“我只是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有意向转刑警的岗位啊。” 杨森愣了愣,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我没考虑过。”他思考过后,给出了不确定的答案,“我觉得现在的工作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会去花时间调查失踪案,只是因为忍不住。自己经手过的案件,总觉得没个结论就很难放下。” 何耀伟盯着杨森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取出一个u盘塞在杨森手里,“不涉密的案件资料,都在这u盘里了。不过也别拿给其他人看。” 杨森接过,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如果我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到时候还要麻烦何队了。” “到时候就不必找我了。最迟下周吧,案件的负责人就该换了。” “为什么?” 何耀伟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影响这么大的案子,调用了那么多警力去查,最后一点收获也没有,总得有人负责不是。” 杨森惊诧地张大了嘴,随即明白过来,羞愧地低下了头,“都怪我在监控的事上瞎出主意。” “年轻人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堂堂一个刑警队长,还不至于听一个新兵蛋子的建议决定查案的大方向。”他拍了拍杨森的肩膀,“管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 杨森还没想出该说什么,何耀伟已经和他擦身而过,走向了停在路边的警车。开车门前他扬起手喊了一句,“如果真有兴趣干刑警,随时来找我。” 回到工作岗位上,杨森的心绪仍然久久不能平静。 他暗暗下定决心,除非这起案件水落石出,不然他永远不会放弃调查,放弃找出真凶的念头。 第47章 李浩宇 收到了父亲号码发来的病危通知,李浩宇却并不相信。过去,那老头就用同样的手段骗他去探病过。 不过闲来无事,他到底还是去了。 进病房前,李浩宇做好了吵架的心理准备。每次与父亲见面,总少不了一番言语冲突做开场白。但一掀开病床前遮挡的帘子,他就愣住了。 父亲脸朝天花板,瘫痪般地躺在面前的床上,身子纹丝不动。眼睛半睁半闭,茫然注视着天花板。从他身上,几乎感受不到生命力的残余,连呼吸都极其微弱。只有床头的心率监测仪滴滴作响,宣告此时此刻他还是活着的。 李浩宇捏住父亲打点滴的左臂,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回弹的反应。就像是在触碰一块破旧的海绵。 隔壁床的大妈放下电视遥控器,“你是他儿子?” 李浩宇点点头。 “从昨天开始,养老院的人就一直找你呢。” “知道了。”李浩宇望了一眼空了大半的点滴瓶,“他是什么毛病?” “脑子的肿瘤,老大了,没人敢下刀。” 下午三点医生查房,得知李浩宇就是唯一的直系亲属后,把他拉去了办公室。 医生在自己的桌上摊开ct照片,指着颅骨的部分让李浩宇看,明显能看到有一大块白斑,就像日食现象一般黑白分明。 “恶性肿瘤,压迫神经了。”医生解释道,并表示只有做手术才能解决这一问题。但以李浩宇父亲的身体状况,撑过大手术的希望渺茫。若是选择保守治疗,就得上大剂量强副作用的药物。 “就算如此,也只能多撑一段时间。”医生满怀遗憾似的说。从表情和用词来看,他的心情很诚恳。 “这段时间,家属最好随时陪床。不好说是什么时候就得安排道别了。” “如果有人对他说话,他能听见吗?”李浩宇问。 医生喝着保温杯里的茶水,表情不透露任何倾向性,“说实话,你父亲的情况处于一个没法下结论的状态,薛定谔的猫听说过没有?脑瘤压迫神经会导致多项症状,包括视力丧失,听力受损等等。你父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状态了,我们无法判断他的对外感知能力还剩余多少。不过,此前也有过类似的病人突然回光返照,听见周围的说话声,甚至能做出些微回应的案例。” “我忙得很,雇佣护工看管不行?” 医生挠了挠自己的秃头,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这不是请外人能解决的事情吧,万一什么出紧急情况,只有家属签字才有效。” 李浩宇勉强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病人有什么反应,随时按床头铃通知。”医生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李浩宇回到病房。他站在床边,俯视着父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李浩宇试着低声呼唤,毫无反应。 他拉好隔离其他床位的布帘,提高音量,发出的声音短暂地停留在空气中,很快不留痕迹地消散在意识的空白处。 说什么也没用了,这人快死了。李浩宇心想。他深陷的眼窝一目了然地透露着实情。 折腾完午饭的鼻饲流食,他忍受不住坐在病床前与父亲四目相对,决定出去透透气。 住院部的每一层都充溢着特有的气味儿,由消毒药味、探病花束味、小便味、被褥味等几种味道混合而成。一心只想呼吸新鲜呼吸的李浩宇费了老大劲才挤入电梯,身边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轮椅的扶手顶得他腿疼。 医院门口有一家小超市,李浩宇又买了一瓶可乐,坐在上次与邱晗聊天的长椅上发呆。 父亲居然这么快就不行了,这是李浩宇没有预料到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最大的愿望一直都是“等父亲年老体衰时揍他一顿”。看来,这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这一愿望是小学三年级在他心里萌芽的,毕竟那时候被揍得太厉害了。 上学以前他很少挨揍。那时承担家暴压力的是母亲,她几乎每周都挨一顿打,通常发生在晚上父亲喝酒回家后。李浩宇会被要求回房间里睡觉,但门外的吵闹声太响了,他很难睡着。第二天一早,总能看到母亲在镜子前面,往脸上大量扑粉,想把淤青掩盖下去。 一个与平日并没什么区别的童年午后,母亲做了一桌好菜,包括李浩宇最喜欢的剁椒鱼头。把李浩宇哄去午睡后,她拎着包走出家门,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母亲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言辞坚定地提出离婚。父亲把信撕了,气势汹汹地出门找了一圈,但没找到人。当晚李浩宇就挨了打,父亲一边打一边骂他“惹祸精”,还说母亲就是因为他总闯祸才离家出走的。 那之后,他一直没少挨打。 升上初中后,李浩宇的个头噌噌往上蹿,胳膊上也锻炼得肌肉线条毕露。在校里校外与人发生冲突时,多半能占上风。他觉得自己有了和父亲对抗的力量。 一个周六的晚上,父亲回家很晚。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李浩宇察觉出他的心情不佳,立刻躲进房间装作在写作业。可能他在外面又受气了,或是与谁口角吃了亏,反正总是这么一回事。 父亲摸了摸电视机的后盖,不用说,热得烫手。李浩宇都看了一整天了。他被父亲拎着衣领从房间里拽了出来,“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不好好学习,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玩意。” 李浩宇被要求跪在洗衣板上。父亲则打开电视,跷着脚躺在沙发上看连续剧。半小时后,他感觉腿脚完全失去了知觉,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父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又像往常一样开着电视睡着了。于是他偷偷起身,想溜回房间。 刚走到房间门口,李浩宇的后背就吃了一脚,一头栽倒在地砖上。“还想溜?我看你是皮痒了。”父亲一边骂,一边继续用脚踹他的后背和屁股。动作没有丝毫滞涩,就像在街头散步时,脚边刚好有一个废弃易拉罐,就一路踢着解闷。 李浩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支棱起手臂,顶着踩踏爬起,正面站在了父亲面前。 “咋地,你还想动手?” 父亲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在身高体重上他都有优势,一个头的身高差让他可以俯视李浩宇。但李浩宇知道他从不锻炼,肌肉早松弛了,何况此时还醉着酒。 先下手为强就是最大的优势。这是李浩宇从斗殴中学到的至理。他猛地用手肘撞向对方,这一下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父亲根本没料到李浩宇会动手,一跤摔倒在地上,李浩宇趁势压在了他身上。按以往打架的经验,这时候只要挥拳对着面门猛地来几下,对方就会失去反抗的能力和斗志。但面对父亲惊慌失措的脸,李浩宇犹豫了。 短暂的犹豫促成了致命的空隙。 父亲掀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之火,似乎只用眼神就可以把李浩宇撕碎。记忆里的恐惧被唤醒了,李浩宇全身汗毛倒竖,一时忘记了再度进攻。 拳头呼啸着,正中太阳穴。他的眼前天旋地转,歪倒在地。 这次立场颠倒了过来,父亲骑在李浩宇身上,毫不留情地捶着他的头。鼻血冒了出来,眼前一片漆黑。 李浩宇昏昏沉沉的,嘴上仍不肯认怂,“你等着吧,下次就换我揍你了。” 事后他在医院缝了针,又住了两天医院。再度去上学的时候还被班主任嘲讽了,“成天好勇斗狠,到底吃了大亏吧。”他没反驳,也没说出真相,都这个年纪了,被父母揍算不上是一件光彩事迹。 初中毕业后他读了职高,结识了不少混社会的人物,身高也到了一米八。此时父亲已经不敢随意动手了,也不再管教他。假期里,两人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几乎没有言语交流。这反而让李浩宇觉得有点无趣,他甚至反过来挑衅过一两次,但父亲只是狠狠回瞪了一眼,连话也没多说一句。 中专毕业后,李浩宇直接跳入了社会这个熔炉之中。这些年好歹熬过来了,不干不净的活计没少干,好歹没饿死。不过他对自己的意志力很满意,毕竟再苦再累,他也没向父亲低过头。两人一见面总吵架,但李浩宇在气势上从没输过。每当想起这一点,他总是心里暗爽。 可事到如今,想起瘫在床上的父亲,他多少觉得有些不舒服了。较量了这么多年的对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不行了,实在是太无趣了。 李浩宇握紧了拳头,冒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要是当初把父亲撞倒在地时,自己没有因为害怕而收手就好了。如果那次成功揍了父亲哪怕一拳,自己也不会惦记这破事到现在。 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扭曲到今天这个地步。 第48章 李浩宇 一直以为父亲早买过墓地了。 前些年父亲身体还硬朗,与李浩宇吵起架来总是底气十足。 “就算我老到不能动了,也不需要你照顾。养老的钱我早存好了,到时候自有养老院把我接走。” “好啊,那等你死了呢?”李浩宇故意刺激父亲。 “死后的事情也早安排好了,用不着你这个畜生管。” 可到头来,他说得竟然单纯只是气话。 父亲去世后,毫无经验的李浩宇来来回回折腾了两天,好不容易忙完了注销身份等一系列手续。等到殡仪馆火化遗体,他才发现还有墓地这个麻烦事。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近推荐了可选的墓地。实际看过之后,李浩有些犹豫。 “怎么是一格一格的,摆在立柜似的石墙里。没有那种独立的墓地吗?有墓碑的那种。” “独立的早卖完了。我们这是市区,地少。你可以去郊区的墓地问问。”工作人员忙于给骨灰盒裹上绸布,头也不抬地说道。 郊区的墓地路远,手机地图又指错了路。等到了地方,人家已经下班了。无奈之下,李浩宇只好带上骨灰盒,开上奔驰车先回家。 李浩宇住的小区没有停车场。他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大马路的公共停车位,捧着骨灰盒进了巷子。 走到巷口,李浩宇远远向自家的楼栋望去。恍惚间,他看到自家的窗户是亮着的。 是王雅君回来了?他激动地加快了脚步,要不是怀里还抱着骨灰盒,几乎跑了起来。这段时间,他给王雅君打了不知多少次电话,可她从来没接过。 李浩宇想向她道歉,想痛改前非。他希望那一星橘黄色的灯火能在自家的窗口驻留下来,希望每天回家能看到家里有人等待。他想象着自己推开家门的场景,王雅君笑脸相迎,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不久之后他们的孩子也会一旁嬉闹。不知为什么,他甚至看到了已故的父亲和多年未见的母亲幻影,坐在桌旁,面色慈祥地望着一家人。 出了巷子,李浩宇才发现自己看错了。窗户暗沉沉的,只是别人家的灯光在自家玻璃上添加了些许的光反射。 他顿时腿脚无力,扶住墙才勉强站住。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他忽然明白了邱晗说过的话,人终究是渴望有个家的,尤其是在脆弱的时候。 眼前突然一黑,没等李浩宇做出反应,后腰就挨了一记重击。他头向前栽倒在地,骨灰盒被压在身下。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脚却都使不上劲。慌乱间,头上、身上又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感觉上是被人用脚踢击的。李浩宇迅速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套麻袋了。十几岁混社会的那段时间,他用这一招数整过学校的教导主任,也这么被对头冷不防地袭击过。 作为有经验的老手,李浩宇立刻察觉到麻袋里没有预先藏有刀片或钉子等违禁品。下手的敌方要么没有经验,要么不打算下死手。他多少宽心了一些,像穿山甲一般蜷缩成一团,双手护住后脑。 果然,见他不动,踢击很快变得零零落落了。 “是你报的警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即使压低了调门,仍可以感受到那声音原本的浑厚和中气十足,明显是赖立生在说话。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李浩宇辩解了一句,却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脚。 “哪有那么巧的,你刚来公司闹完事,隔天警察就找上门勒令停业了。” “真不是我,真的。” “少来了,除了你,还有谁那么清楚公司内幕。” 李浩宇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被罩在黑暗里,心里惶恐不安,头脑也变得不灵光起来,来来回回只能重复那几句苍白无力的辩解。看来套麻袋的目的并不是掩饰身份,而是要增强他的恐惧感。 赖立生不再言语,也没其他人敢说话。又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地袭来。在疼痛感的刺激下,李浩宇超越了生理极限,把躯体蜷缩得更圆润了,更紧实了。 慌乱间,他身下压着的骨灰盒被踢开了。李浩宇连忙伸手去抓,一时放松了头部的防护,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脚。眼前火花四溅,意识飞到了太空之中。 “别踢头,会真出事的!”声音很急,像是孙立明在说话。 李浩宇无法确定是不是他,耳边嗡嗡作响。“啪”,头上又挨了一脚,这下李浩宇再也没法保持伏地姿势,本能地挺直腰背,暴露出胸腹的脆弱部分,浑身抽搐起来。 身边一下子响起很多个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人再动手打他了。很快,声音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浩宇恢复了神志,挣扎着把麻袋从头上薅出来。他在原地躺了一会,这才想起骨灰的事情。殡仪馆提供的廉价骨灰盒已经散架,骨灰散落一地。除了个别成块未熔的骨殖,大部分细粒都与巷口的灰尘融为一体。 他踉踉跄跄地回家拿了扫帚和簸箕,花了好半天才把地上的骨灰都扫进去。回家开灯一看,不知道有多少石子和灰尘都混了进去,看样子很难再分拣干净了。 李浩宇怔怔地盯着骨灰,发呆许久,突然意识到把父亲的骨灰就这么留在清洁用具里有悖人伦。他疯狂地翻箱倒柜,想找一个适合装骨灰的正经容器。家里的柜子不知道何时被整理得摆放有序,但东西都不在原位了,肯定是王雅君前段时间住这的时候打扫的。 他翻找半天,突然想起“康佳品”曾给自己发过“年度优秀员工”证书和公司产品做奖励,当时配的包装盒十分高档。自己一直把东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包装盒倒还在原处。李浩宇匆匆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变多了。除了“康佳品”的证书,自己的职高毕业证书、学历证书,还有他面试“康佳品”时写的一份真实简历全在里面。没记错的话,这些东西原本都是塞在衣柜下面的。 他略一思索,当即明白过来。难怪原先王雅君一直支持他创业,前段时间却突然改了态度劝他去父亲的公司上班。原来是发现了这些文件,搞清楚了他的真实学历和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也没说。 把骨灰倒入盒子收好后。李浩宇又打了一遍王雅君的电话,不出意料,无人接听。 李浩宇出门找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书报亭。他想买一张新的手机卡,老板盯着李浩宇血迹未干的脸,神色惊恐,但还是默念着“赚钱要紧”,把卡卖给了他。 对于没见过的号码,王雅君接听了,但一听到李浩宇的声音就沉默下来。 李浩宇告诉王雅君:自己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过去自己说了太多谎话,唯独这一次是真心的。他想道歉,想悔改,想与王雅君见上一面,只要一次就好。 电话的另一头悄无声息,王雅君久久地保持沉默。时间如同被潮汐吞没的海滩砂砾。李浩宇手里紧紧握着手机,屏气凝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49章 血缘 杨森 2023年8月17日 16:00 炎炎夏日,秦寨村的秦庆春老人正忙着平整自家的院子。他一趟趟地推着小车运土,没多久就干不动了。衣服和头发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扔下小车,坐在门口老槐树下休息。 近些年,秦庆春已很少干农活了,身体比平日里估摸得还要虚弱。仔细一想,自己早年过六旬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迎面的土路上,有一个男人顶着烈日远远地走了过来。走得比寻常人慢,靠近了才能看出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一个跛子。 走到跟前,男人一边擦汗,一边问能不能在树荫下休息会儿。秦庆春倒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还给他挪了点阴凉地。 男人也不客气,就地蹲坐下来,还自来熟地聊起了天。 “老爷子身体不错啊,这个年纪还干得动重体力活。” “乡下人,习惯了。” 男人望了一眼院门口堆放的黄沙和红砖,“这是准备盖房子?” “房子老旧啦,要拾掇拾掇。” “哦,看着是有年头了。”男子把目光转向院子里,“不过看得出当年很下成本,是栋好房子啊。” “可不是!这房子是80年代末建的,村里头第一栋砖头房子。我自个监工造的,一砖一瓦都是真材实料的好东西。” 少有地谈起旧事,秦庆春仍难以掩饰得意之情。至今他还记得乔迁那天的事情。新房的门窗上张贴了喜气洋洋的大红对联、楹联、横批和挂钱。鞭炮齐鸣,放了一挂又一挂。中午十一点多,亲朋好友带着啤酒、白酒、盖着喜字的大馒头和面鱼等礼物赶来吃席。 酒足饭饱后,大家纷纷夸赞,“看看这屋多好,铮明瓦亮的,俺们哪住上这样的屋呀,唉,一辈子住在老鼠洞里。” 新房子也确实担得起一片赞誉。里里外外都是青砖砌墙,没用半点土坯。门窗都安上玻璃,非常亮堂。大门、影壁也修得大气,全是瓷砖贴面,宽敞的能开进汽车、拖拉机。细节上更是精雕细琢,精益求精。比如在老屋外墙腰带以下,用两种不同颜色的石子粉刷成各种立体图案,在当时很时髦,也很美观。 可随着年代的推移,乡里的砖房越造越多,甚至有人造起了两层小洋楼。秦庆春家的房子早没那么鹤立鸡群了。不止如此,还显出了一副衰败的模样。西边的界墙有了裂缝。屋里檩条横斜,盖瓦滑落了不少,只得在房顶上压上两三处塑料布防漏。可雨下大了,屋檐细缝还是滴滴答答的,夜里都睡不安稳。要不是手头没钱,秦庆春早想整修了。 “80年代修的?那可不得了,这么气派的院门,当时不多见吧。” 眼见男子说话内行,秦庆春更加高兴了。两人就修缮老房子的方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男子望了一眼运土的小车,“这年头装修房子,还要老伯你亲自动手?和包工头协商好工程人工费,交给他们就行。” “自己的房子,总得上点心。再说了,有些前期准备的活,自己能干就干了,省不少钱呢。” “说的也是,沙子、土、砖这些东西,都要事先准备好。”男子紧盯着小车不放,“不过我看车里的土,不像是啥好材料啊。” 秦庆春的心里一咯噔,开始警惕起来。 “这车土不是往里运,是往外运的。”他解释道,“这次整修,打算把猪圈也顺带拆了。猪圈的旧土都是有毒害的,得全部铲出来扔了,换上新土。” “以后不养猪了?” “早就不养了,猪圈都废弃多少年了。” “连院子里的猪圈都要改造,加起来得花不少钱吧?” 秦庆春没再回答。他听出男子说话的口音不太对劲,乍一听像本地的,可发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起初以为是邻近乡镇的口音,仔细想想又不像。 男子个子不高,留着平头。多少有几根白发,肌肉线条却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分明,让人有些估摸不出他的岁数。脖子有一道长疤痕,在这个和平年代相当少见。是喜欢打架的混混?男子的气质不像,更是受伤退役回归社会的老兵。 秦庆春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 近些年来,村里的年轻人有的外出务工,有的攒钱落户在了城镇里。孩子也被带着去镇上或是县里上学,只零星剩下些老人。只有过年过节才有一些人回来热闹几天。其他时候,只有牌桌上才能见到人。一个脸生的男人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村里,难免让人起疑。 男子又聊了两句房子的事,秦庆春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哪里人,我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我不是这里的,过来找人的。” “找哪个?” “找一位叫秦庆春的老先生。” “我就是秦庆春。” “哎呀,这不是赶巧了吗?”男子作出意外的表情,“我想找您问点事。” “我不认识你。”秦庆春站了起来。 “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叫杨森,是人民警察。哎,别走那么快,容易摔着……我就问两句话,老伯该不会有什么不能说的吧?” 秦庆春停住了脚步,“我一个乡下人,这辈子就没出过几次村。有什么好问的。” “你有一个亲戚,叫秦宏图,最近去世了。有听说过消息吗?” “没有。”回答的声音很生硬。 “不会吧,我在村里打听过,论辈分,你还是他堂哥呢。这关系也不远啊。” “人家是城里做大生意的老板,哪会理睬我们这种穷亲戚。早断联系啦!” “真是这样吗?”杨森眯细了眼睛,“听说当年秦总没少回乡啊,还出钱给村里修了祠堂。关系近些的亲戚都明里暗里得了些好处。这房子是80年代末修的,挺巧,刚好和修祠堂是同一时期。” 秦庆春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杨森,“村里谁造的谣,告诉我名字,我去找他算账。” “刚才是老伯自己说的建房时间。” “造谣,都是造谣!”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害怕惹出祸事的杨森只好退让一步,“老伯你别急啊。天气热,要不要喝点水?” 秦庆春接过杨森刚开盖的矿泉水,喝了小半瓶。老人终于不再抖了,转而破口大骂,骂村里这些年来在他背后造谣的人,顺带牵扯到了半个世纪的乡村改革历程,近三辈人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老人对过去的记忆力实在太好了,杨森一口气听了五十来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何况从事情的发生年代判断,故事里的很多人早已作古。 在杨森一声又一声的“嗯”“对”“确实太可恶了”的应酬下,秦庆春终于骂累了,又抓起矿泉水瓶往嘴里猛灌。 趁老人难得沉默的机会,杨森赶忙直球出击,切入最关切的问题,“老人家受委屈啦,村里这么多人都不怀好意,你家小孩也不回来管管,帮忙出出气。” 秦庆春当即呛水了。杨森大惊失色,连忙帮他拍背。好半天老人才缓过气来,鼓着金鱼一般的白眼泡冒出一句,“我没有小孩。” “是吗?可村里人都说,你当年讨过媳妇,也有过一个儿子。那孩子长得俊秀,人也聪明。五岁的时候就识字了,上学后更是成绩优异……” 秦庆春神色木然,又重复了一句,“我没有小孩。” 杨森叹了口气,“老人家,我就实话实说吧。家族间过继孩子这种情况,法律上不承认,可也算不上伤天害理的恶行。我们也不可能为此为难你。我今天来问问情况,是因为这事牵扯到了另一起刑事案件。如果你能配合调查……” 秦庆春圆瞪双眼,喉头“嗬嗬”作响。杨森正惊疑不定,老人忽然向后翻倒,僵硬地躺在冒着热气的泥土路上,手指勾成鸡爪状,嘴角涌出白沫。 杨森连忙把他扶到树荫下,矿泉水灌不进去,按摩胸腹没见好转。他连忙一边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电话,一边拖着瘸腿往村委会赶。 电话通了,“你好,这里是秦寨村……” 背后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响,杨森愕然回头,院子的红漆大铁门关上了,树荫下的老人也不见踪影。他连忙回身去推,去敲大铁门,可里面没有半点回应。 由于没有搜查令,也没有上级指定的查案方向,杨森没有底气强行追查下去。 他知道老人为什么要逃。 根据村里的说法,秦庆春把孩子过继给富商族人后,虽然拿到了很大一笔钱,但过得很不好。老婆不满他的做法,连夜跑了。秦庆春却不在意,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新媳妇张薇,沉迷于赌博和吃喝玩乐,没几年就把那笔大收入花光了。 三年后,在师父梁平参与的解救行动中,张薇等被拐卖妇女得到了解救。很遗憾,按当时的法律法规,无法追究秦庆春的刑事责任,他得以逃过一劫。 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到头来,他除了房子,什么也没落下。 等到日头偏西,杨森终于确定是敲不开秦庆春家的大门了。他叹了一口气,沿着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原路返回。 乡里的车还在村委会门口等着。开车过来的是下乡扶贫的年轻干部,大学毕业不满一年,浑身充满干劲,就像一根掐得出水的嫩葱一般。 “杨警官,查出什么线索了吗?” 回望着年轻人期待的目光,杨森竟多少体会到了当年师父的心情。他无奈地,故作深沉地笑了笑,“这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送你回城里?” “不用,都这么晚了。送我到车站就行。” 乡里的车很老旧了,路程又远。年轻人开手动挡的技术也很成问题。一路上熄火了好几次。 直到夜里,车辆才终于开出山沟。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杨森远远地向山里的秦寨村方向望去,黑漆漆一片,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可见这里早空心化到了一定程度。等再过个十来年,地图上还有没有这个村都是一个问题。实在很难想象这里就是当年令师父梁平印象深刻,危险到连解救被拐卖妇女的警察都能被围堵的村落。 那些人口都迁徙去哪里了? 这样的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十七年来,为了调查案件线索,杨森来过秦寨村三次,亲眼见证了这里的变化过程。高速公路通了,村里的小洋楼越盖越多,人却越来越少。 不过,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来了。杨森取出笔记本,寥寥几笔简要记下了今天的调查结果。这本笔记是他专门用来整理那起始终没破的失踪案线索的,这么多年下来,纸张都微微泛黄了,也用到了最后的几页。 好在这就是最后的线索了,也是最后一片残缺的拼图。 眼前忽然一暗,是车辆驶入了隧道。群山间的隧道动辄数十公里,漫长的黑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杨森想起这十多年来艰辛摸索的经历,感慨良多。他凝目等待,终于望见了远方有那么一星若隐若现的光明。 出口就在前方了。 第50章 杨森 一个派出所民警来到了市局,说找刑警二队的队长有事。袁岳出面接待,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 还好队里的女警徐红蕾也在,一眼就认出了老同事,“这不是森哥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想找何队聊点事。” “那可不太巧。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请假去医院了。” 杨森道谢离开后,袁岳对这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有些好奇,打探了两句。 “他原来和我一个派出所的,跟何队挺熟的。”徐红蕾解释道,“说起来,我转岗来刑警队,还是因为他呢。” “啊?这有什么关系。” “当时何队很中意他,一直想把他调过来。跟所里都谈好了,结果他那出了事。在出警的时候遇到了团伙作案的恶性事件,被歹徒捅了两刀,从高处上摔了下去。事后住了两个月医院,还落下了残疾。后来不知道上面怎么合计的,商量后把我调过来充数了。” 袁岳点了点头,“可惜了。能被何队看中,他办案的手法很有一套吧?” “是这样吗……”徐红蕾有些困惑地想了想,“不过他做事确实挺认真的。” 杨森找到何耀伟的时候,后者刚从医院出来,正打算点烟。可一见到杨森,何耀伟从嘴里把烟取了下来。 “没事,烟味我闻惯了。” “谁管你小子了,我是想起你师父了。” 杨森默然。梁平是因为肺癌过世的,直到去世前几个月,他还瞒着家里人偷偷抽烟。被孙女逮住了,还打算用糖果当封口费蒙混过关。 “对了,找我什么事?” “案件的事,想听听何队的意见。” “他们没跟你说吗,还有两三个月,我就要退休了。”何耀伟一脸淡然,“这种麻烦事你去找袁岳那小子。要是他不想管,我再帮你训他。” “可这个案子得找你。还记得零六年那一起失踪案吗?” 何耀伟神色瞬时变了,脸颊的赘肉都收缩起来。神色俨然,目露精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三十岁,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年纪,“这谁忘得了啊。” “那一起案子,我已经确定了嫌疑人,也搞清具体的作案手法了。”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就有明确怀疑的嫌疑人吧。” “没错,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他。” “谁?” “秦柏伟。” 何耀伟笑了笑,“你的理由呢?” “首先,嫌疑人肯定是一个聪明人。” “不然怎么骗过大家这么多年呢。” “这么个聪明人,为什么要选在南阳路的公共厕所里收取赎金?那里是当年全市唯一设置了摄像头的路段。那一带的景区确实是全市人员流动最密集,外来人员比例最高的位置之一。可其他几个没摄像头的热门景点和商圈也不至于差到哪去。他为什么要主动给自己找麻烦?显然不是因为忘了事前踩点,没发现摄像头的存在。” “没错。” “我想,嫌疑人一定很有自信,认为就算光明正大在摄像头前犯案。也没有可能被警方识破。某种程度上,他确实做到了,做到了两次。而且这么多年了,案子都没破。” “也就是说,嫌疑人用了与东方豪庭那次相同的手法,又一次骗过了摄像头?” 杨森没有明确回答问话,“如果想第二次骗过摄像头,可比第一次难多了。东方豪庭是个进出管理严格的高档小区,住户又少,很容易摸清底细。而景区洗手间鱼龙混杂,充满了不确定性,很容易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而且那的摄像头也不像东方豪庭那台存在着时间漏洞。还有更要命的,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是有预告的犯罪。虽说我们中了圈套,没能及时布控。但嫌疑人到底不确定警方会不会上当吧?如果现场提前就被暗中管控住了,那他光瞒过摄像头也没用,还要瞒过满街的便衣。这难度可比第一次高了不知道多少倍。难道他真能想出一条绝妙的犯罪手法,几乎在所有人面前完全隐身?” 何耀伟又下意识地把烟塞回嘴里,但迟迟没有点燃。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我认为他做不到。这不是难度的问题,是彻底没有可能。没人能在这么苛刻的条件下取走赎金,还不留任何证据。” 何耀伟张大了嘴巴,烟都掉了下来。 “可你刚才不是说,这么多年了,终于搞清他的作案手法了?” “是啊,至少我觉得是搞清了。”杨森笑了笑,“取走赎金确实不可能,但如果从赎金就不存在呢?” “哎哟!”何耀伟一拍脑门,“真是老到糊涂了,连这个弯都绕不过来。如果绑架案就是秦柏伟自导自演的,他根本不用想着怎么把赎金从厕所隔间里取出来。从一开始,那两口旅行箱就没有装钱。” “没错,而且这事就绕不开秦柏伟。当年我们就分析过,五百万现金是重达一百多斤。如果箱子被人调包了,没有装那五百万现金,秦柏伟不可能注意不到。毕竟,箱子是他亲手拖进厕所隔间的。” 何耀伟兴奋地站了起来,像拉磨的驴一样,快步走了好几圈来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杨森,“你当年怎么不说?” “我也想说的啊。”杨森的表情有些惊讶,“可你当时不是说,没有证据,光是推论可不行。” “我这么说了?对哦,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你小子还说,当时怀疑的对象有不在场证明。” “是的。根据前期调查,魏秋实失踪的那一天。秦柏伟一直就没回过东方豪庭。前一天晚上,他在酒吧一条街鬼混到第二天凌晨,接着在酒店开房到中午。醒来后他在中午十二点十四分进了办公室,直到下午六点多才离开,刚好与孩子失踪的时间窗口完全错开了。他办公室门口的摄像头确实也有录像记录。” 何耀伟点了点头,“他是失踪孩子的亲生父亲,自然也是重点的调查对象。信息技术科确认过办公室门口的录像,确实没有弄虚作假。前一天晚上,他确实在酒吧和酒店都有消费记录。” “是啊,这么多年我日思夜想,始终没想明白。就算可以利用监控的时间漏洞,他也没法分身潜入小区啊。” “没考虑过雇佣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性?” “考虑了,但这人又是谁呢?利用一天一次的时间漏洞,同时通过小区大门和单元楼门厅的方法,我也没想明白。” “可你现在想明白了。” “两个月前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与十七年前得太像了。我在这一辖区当了这么多年片警,自然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涉案人员里甚至还有四张熟面孔,那时我才有点想明白了。” “哪四个?” “秦宏图父子、文琳丽,还有李浩宇。当年他还是一个快递员,案发前进过三号楼。只是早早就被排除了嫌疑,几乎没在卷宗里留下痕迹。当年我先后见过秦柏伟与李浩宇,直觉地感觉到两人很相像。可因为两人身份差异很大,背景也毫无关联,我竟没怎么往深处去思考这一问题。现在看来,两人说不定早就认识了,毕竟李浩宇的母亲文琳丽就是秦柏伟雇佣的保姆。她肯定注意到了两人的相像之处。” “这两人真长得像?” “其实相像主要是身材。从身影看相像,脸差远了。可当年李浩宇送快递时是戴口罩的,这就提供了可操作的空间。” “怎么操作,由秦柏伟假扮李浩宇送快递,再趁机上四楼对那孩子下手?那个富二代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进出办公室的视频里,也没见他戴过口罩之类的东西。” “是啊,其实李浩宇也有不在场证明。他在十一点多进了三号楼的楼梯间四十多秒,很快就离开了。” “那到底是怎么个操作法……算了,我真没有头绪,你直说吧。” “这是一个由三个人合作完成的犯罪计划,秦柏伟、文琳丽和李浩宇三人。看似画蛇添足,实则分工巧妙。两个关键节点的执行人因此获得了不在场证明,完全逃离了调查视野。这才是难以破案的症结所在。案发的前一天,6月10日晚,秦柏伟自称混迹于酒吧。可实际上酒吧里灯光昏暗,谁也记不清他的脸孔。实际上是由李浩宇拿了他的信用卡去消费的,之后又冒名顶替住了酒店。零六年前后,酒店没有全国联网的身份证验证,也没有摄像头,酒店查得比较松,只要有张没芯片的一代身份证就能入住。与此同时,真正的秦柏伟早已利用下午四点多的监控漏洞偷偷潜入三号楼,在三楼的家里耐心等待着时机到来。” “等等,他是怎么一次性通过大门口和门厅的两道监控的?” “有车啊,代驾司机也不缺。”杨森解释道,“文琳丽承认自己经常趁秦柏伟不在家,偷偷开他的车出去打麻将。那可是秦柏伟自己都舍不得开的豪车,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一点?这显然是她与秦柏伟合作演出的戏码,为了在作案时有合理的开车出入理由。秦柏伟藏在车辆的后备箱,由她把车开进私人车库,躲过大门口的摄像头。之后算准监控失效的时间从车库出来,进入单元楼。” “6月11日一早,李浩宇离开酒店,去快递点拉了货,按约定好的时间正常进入东方豪庭的三号楼。他与秦柏伟在楼梯间里汇合,李浩宇继续留在楼梯间。提前换上相同服装和口罩的秦柏伟下楼离开,留下监控记录。这样一来,李浩宇就有了不在场证明。秦柏伟直接去了公司,在监控摄像头的见证下,一直留在办公室里办公,也获得了不在场证明。”杨森顿了顿,又继续讲了下去,“等401号房的戴月伶被匿名电话支走,李浩宇潜入房间,杀害了魏秋实。带走尸体后,继续在楼梯间等待。再利用4点多的监控失效离开单元楼,这时文琳丽已经在车库等他了,然后再开车把他带出小区。” “原来如此。”何耀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确定那个叫魏秋实的孩子已经被害了呢?” “对秦柏伟这种人来说,肯定要做到彻底铲除隐患才放心吧。”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有私生女固然是一桩丑闻,但对于有钱人来说也挺常见的。不至于非要杀人才罢休吧,当真一点血缘亲情都不顾了?何况这事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绑架案一被曝光出来了,反而闹到尽人皆知了。如果是秦柏伟做的,他图什么啊?” “当年我调查过,东方豪庭三号楼的三、四、五层,其实都是同一户主。” 何耀伟思索片刻,“秦柏伟?” “不,是秦宏图。” “啊?” “是吧,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与有妇之夫偷情,还搞出了私生女,这种事秦柏伟为什么毫不掩饰,还一定要放到父亲的眼皮子底下,生怕他发现不了?他就不怕父亲一怒之下,把他总监的职位撤了?随后秦宏图的处理方式就更奇怪了。那一年,秦柏伟虽然在公司的职务实际上已经被边缘化了。可闹出私生女丑闻后,秦宏图反而力排众议,把他提到了管理层。简直就像在奖励他的作为一样。” 何耀伟紧紧锁起眉头,“难道说……他是顶包的?” 杨森沉重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鸿途集团上市在即,秦宏图是创始人,有家有业,又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是他被曝光了私生女丑闻,上市的事情十有八九就黄了。可如果换秦柏伟顶包就不一样了,他年轻,没什么形象负担,私生活糜烂的二世祖再常见不过了,没什么新闻价值。你知道秦柏伟其实是秦宏图夫妇收养的吧?” “知道。最近这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鸿途那有人还专门贴出了广告。唔,如果那个失踪的女孩魏秋实其实是秦宏图的亲生女儿,秦柏伟的继承人位置就危险了啊。” “确实是啊。秦柏伟感到了危机,这才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一石二鸟之计。先是解决了继承权的竞争对手,再去顶替秦宏图的丑闻,重新获取养父的信任。” 何耀伟抬起头,盯视空中良久,终于挪回了视线。 “厉害啊,这么复杂的局,到底被你识破了。” “只是运气好而已。”杨森谦虚道。 “那你能不能顺手把今年六月的杀人碎尸案也破了?按理说,既然没有了继承权的竞争对手,秦柏伟应该没有必要再对养父秦宏图下手了吧?” “说实话,这案子我没参与调查,不是很有把握。也许是秦宏图在继承权问题上一直没有给出确定答复,秦柏伟忍耐不住,又一次雇佣李浩宇下手了。而李浩宇正好缺钱,就这么答应下来。” 何耀伟思索了一会,问杨森最近手头有没有要忙的案子,杨森摇了摇头。 “都是些日常工作。” “那就好,我回去就打份申请,把你临时调进这次杀人碎尸案的专案组。” “这,不太好吧?” “这案子的细节,就你最清楚了。而且这查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亲手逮捕真凶吗?” 杨森感觉一腔热血涌了上来,点头答应了。 两人正准备去市局,何耀伟接了一通电话,脸色变了。 “有新证据了,弄开秦宏图办公室的隐藏保险柜找到的。看来,你并没有完全猜对真相。” 何耀伟把手机递给杨森,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这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的照片,标注为加急出具的快检。被鉴定人一个是秦宏图,另一个人的姓名则是空白,只填了出生年月:2003年6月11日。而鉴定报告的出具日期是今年6月6日。 “这是秦宏图的秘书在案发后提供的。”何耀伟解释道,“目前属于保密资料,只有专案组的人知道。” 杨森忍不住握紧拳头,在大腿上捶了一拳。太好了,那孩子没有死。 可随即他陷入了困惑,如果那个失踪的孩子尚在人世,这么多年她生活在哪?秦宏图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第51章 徐安宁 听说徐安宁来公司总部开会,朱璐立刻在走廊堵住了她,就忧心忡忡地问起近况。 “你还好吧,该不会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徐安宁苦笑一声,“我看上去有这么倒霉啊。” “你的朋友圈过于反常了,像是有妖鬼作祟。我都一个星期没看到你发工作相关的内容了。昨天刚六点,你居然发了在家做晚饭的九宫格照片,从处理原材料到菜肴摆盘的全过程一应俱全。” “唔,昨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合作企业,聊完都四点了,就没回公司打卡。”徐安宁解释道,“不过你放心,我又不傻。朋友圈早做过分组了,除了你,公司里谁也看不到那条动态。” “我不是问你这个。”朱璐瞪圆了眼睛,“贝拉那边刚上线的文创系列,不是由你力排众议,主导立项的吗?这事在总部都传开了。你现在居然是这么个准点下班的轻松状态?” “哪里轻松了,上班时该干的活我又没少干。只是懒得加班了而已。” “真的假的,”朱璐捏住她的脸颊,装出严肃表情质问,“你是谁,从哪跑来伪装成那个工作狂徐安宁的?” “其实是外星人假扮的。”徐安宁按下好友的手,“别闹啦,我只是想开了,懒得再争那么凶了。”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单纯地想开了。我本来就是一枚深入险地的孤子。吃下的地盘越大,越容易被其他势力围追堵截。要是安分守己点,他们也就消停了,说不定反过来还要拉拢我呢。就连秦总经理也拿我没办法,他手头又没有其他棋子可用。” 朱璐被她的话噎住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你不觉得很可惜?” “还好吧。” “你的项目是秦柏伟力排众议顶上去的。最近他一直有事没来公司,可次次重要会议都把你叫来总部参加。就算在公司的内斗里吃了闷亏,秦柏伟还是集团的大股东。有他这么罩着,你说不定真能跨越阶级当上高管呢。放弃这样难得的机遇都无所谓?” “是啊,你说得我明白。可做晚饭也很重要啊,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朱璐一脸无语的表情,像是根本不理解这两件事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较。 “如果你能接手贝拉总经理的位置,很快就财富自由了。家务事交给保姆做就好。” “可保姆终究不能代替家人,陪伴孩子一起吃饭啊。” “喂,现在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 “可我觉得这种小事很重要。” 朱璐盯着徐安宁的脸,沉默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你的心态变化未免太大了。” “算是吧。” “真没遇上什么麻烦?” 徐安宁想起了近期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有心思向好友倾诉,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正在想词,远远就望见了秦柏伟的秘书正对她招手。 “有点麻烦,但都解决了。回头再跟你细说吧。”她与好友匆匆告别。 年纪相近的秘书与她简单聊了几句,徐安宁这才意识到了当前的局势火药味十足,不同派别之间的斗争开始白热化起来。上个月,居然有一队人马冲入总部的七楼,企图用物理手段抢夺秦柏伟手上的公章。 为了避祸,秦柏伟已经有段时间没来公司露面了,连秘书也摸不准他的实时去向。 秘书忧心忡忡的情绪感染了徐安宁。不过,等下班的时点一到,她又很快放平心态,把工作抛之脑后。 回到家里,没见到孩子。徐安宁并没觉得奇怪,开始了洗菜做饭。李思汝已经提前发过短信了,说孩子与老人正在小区附近玩耍。 一周前,徐安宁意外发现了一桩冲击性的事实——姜佳宝的失语症竟然康复了。这本应该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她却没感到丝毫喜悦。因为姜佳宝向母亲隐瞒了这件事,却与文琳丽这个外人有说有笑。 徐安宁的情绪几乎崩溃了。见母亲这样,姜佳宝也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道歉。在孩子断断续续的解释里,徐安宁终于明白了他继续假装失语的原因。原来他很害怕,害怕一旦得知自己康复了,母亲就不会再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自己得恢复原先那样的以学习为主导的作息模式,白天写作业,晚上上辅导班。他舍不得当下自由的假期生活,想着能拖就拖,就这么拖了半个暑假。 明白了真相,徐安宁的情绪多少和缓下来,也感到了一丝愧疚。但她很快想起了图画上的红裙女孩,再度紧张起来。她压抑住话语里的颤抖,柔声向姜佳宝询问真相。 姜佳宝还没开口,徐安宁却害怕起来,抢在前面问了一句,“她现在在不在,你能看到她吗?” 姜佳宝想了想,点了点头。 “在哪里,就在这房子里?”徐安宁站起来四处张望,全然不见女孩的身影。她被吓得够呛,拉起孩子想离开201号房。 姜佳宝被母亲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他指了指身后不知所措的文琳丽,“我画的其实是她。” 在姜佳宝心中,文琳丽是他搬新家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原本就没什么朋友,自从得了失语症以后,班级里连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文琳丽看起来有些吓人,实际却很温柔。愿意什么事也不做,单纯坐在小区的草坪上陪他看湖景。她还会自言自语地讲一些故事,得知姜佳宝是刚搬过来的,文琳丽讲了一个红裙女孩的故事,并说她也住在这里。 到了第二天,两人在一起本来玩得好好的,母亲却突然找过来,把他强行拉走了。还大发脾气,斥责姜佳宝不听话,随便与坏人有来往。 姜佳宝的心里很不服气,但也不敢顶撞母亲。当晚画画时,他特意把自己与朋友一起玩的画面画了出来。只是他也不敢直接表达,用红裙女孩替换了文琳丽的形象。 母亲看起来对他交上朋友的事情很满意。姜佳宝觉得自己得到了肯定,偷偷瞒着母亲,经常去找文琳丽一起玩。也为两人的友谊画了不少画。 到了六月,小区里突然变热闹了,来了很多警察。文琳丽一家却突然消失了。姜佳宝的心里很是失落。与此同时,母亲的工作也突然变忙了,每天都回家很晚。他突然间又变成了孤单一个人了。 八月,他突然在楼里撞见了李思汝与文琳丽。李思汝很害怕,恳求他不要说出去。姜佳宝连连点头答应,见她们没有吃的,还主动分享了自己点的外卖,直到被徐安宁发现。 得知真相后,徐安宁怅然了很久。隔天上班时也失魂落魄的,搞错了好几件要交代的工作。她想起了自己要强奋斗的初心,就是要给孩子带来更好的生活。可事到如今,婚姻、房产、工作等一大堆问题混在了一起,她早就搞不清到底哪个才是重点了。 到头来,她与孩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感谢文琳丽。 两个年纪相差这么多的人,真的可以成为朋友吗?徐安宁实际看到了两人一起玩耍,才确信了这一点。与姜佳宝相处时,大脑功能退化的文琳丽表现得与小孩子没什么区别。两人在楼道里上蹿下跳,来回追逐,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据姜佳宝所说,目睹了父母争吵之后,他完全丧失了与他人沟通的欲望。文琳丽却不在乎这一点,总是给他讲各种故事,即使他不回话也无所谓。时间久了,姜佳宝突然发现,面对这个特殊的朋友,他可以发出简单的语气词了。 如果不是文琳丽,姜佳宝不知道还要保持多久漠然的状态。就冲这一点,自己也没法责怪这位失智的老人。等下班了,她想当面向祖孙两人表示感谢。 可等到下班回家,201号房已经空置了。警方堵住了门口,问她是不是知道李思汝与文琳丽两人偷偷住在2楼的事情。徐安宁直言不讳地承认了。负责询问的依旧是那个叫袁岳的警察,他没多说什么,反倒是徐安宁一直追问会怎么处理她们两个。 “已经联系了之前照顾她们的远房亲戚了。” “什么远房亲戚,你们不知道孩子和老人都在他们那受虐待吗?” 袁岳一脸无奈,“可那边到底还是临时监护人啊。”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把她们再送回那个小县城去?” “要是能这么处理就好了。那边现在明确说了,李思汝太能惹祸了,不愿意接收她们两人。” 得知了警方正为这个问题头痛,徐安宁反而有了主意。身为职场老油条,她最擅长居中斡旋,解决问题。 她先从袁岳那要到号码,给那个所谓的表姑了电话,表示愿意接手负责祖孙两人。对面正头痛于如何敷衍警察,一听徐安宁的表态,当即同意了。得到了临时监护人的委托,她又给路口那家房产中介打了电话,把201号房正式租了下来。 见棘手的问题解决了,袁岳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是提醒了徐安宁一句。 “知道你是好心,但也别太相信那个女孩了。她说得并不一定都是实话。” 徐安宁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年轻警察,“我心里有数。” “那女孩告诉过你,她是因为知道201室的地毯下有备用钥匙,这才住进去的吧。” “是啊,她确实说过。” “可我们调查过了,201室房门的锁眼有被撬过的痕迹。”袁岳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钥匙很可能是进屋后才从哪个柜子里找到的。” 徐安宁一愣,“你想说明什么?” 袁岳耸了耸肩,“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事实而已。” 徐安宁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对那个讨厌警察的说法置之不理。隔天,李思汝被警方放了,她与文琳丽就此在201室暂住下来。 对此,姜佳宝很是高兴。他与文琳丽在楼下追逐打闹,就像是与好友久别重逢一般,几乎玩疯了。见孩子这样,徐安宁多少也安心下来。 晚饭准备好了,出去散步的三人却迟迟没有回来。徐安宁打了李思汝的手机,无人接听。她有些担心,正准备出门去找。结果刚一开门,姜佳宝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 “回来啦,怎么就你一个人?” 姜佳宝表现得很焦急,却迟迟没法说出话来。是失语的后遗症发作了吗?徐安宁一边安慰他,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第52章 李思汝 说是出来散步,姜佳宝却精神十足的,像只小陀螺一样在前头转着圈飞跑。大概是与母亲和解的缘故,他的心情非常好。 文琳丽很快就跟不上他的脚步了。李思汝扶着奶奶,跟在后面缓步追赶。 “慢点,别离马路太近了。”李思汝一边管着姜佳宝,一边心事重重地思考着。 多亏了徐安宁的同情与帮助,她们暂时逃过一劫,不用去远房亲戚那寄人篱下了。同时徐安宁还向警方承诺,会管住李思汝,不让她再出门搞那些危险的调查了。 李思汝当然不愿给恩人添麻烦。这一个星期里,除了每天的出门散步,她都老老实实待在401号房里。不过她当然不会真的放弃调查。李思汝放着暑假作业不管,每天都在高强度地用手机上网,在社交媒体上搜寻。一有蛛丝马迹,就主动私信,刨根问底地追问情报。 由于私聊的次数过多,这几天她的手机一直消息来个不断,“滴滴”震动不停。有愿意回复的,也有婉言拒绝的,甚至还有见是女性账号就扯闲话骚扰的。 在网上没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李思汝对新消息的提醒已经有些麻木了。震动过后,她才意识到来新消息的不是左边口袋自己的手机,而是右边口袋父亲的旧手机。 她连忙取出旧手机,还没解锁,就看到了来消息人,是那个一直没有回复的神秘账号“果酱酱”。就是父亲失踪前一天,收到了这个账号转账的二十万元。 这是对李思汝询问信息的回复。竟然时隔了一个多星期,内容也令人费解: ——你是谁?李浩宇那家伙在哪儿? 李思汝当即回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询问对方是否认识父亲,知不知道他的下落。可对方回复的信息却越来越奇怪了。 ——别开玩笑了,如果你是李思汝。我女儿又是谁?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李思汝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意思。她正准备发信息询问,突然听见了一声惊恐的短嚎。 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姜佳宝正一脸害怕地盯着自己。 “怎么啦……”话没说完,李思汝的背后伸来了一只手,用一块湿布捂住了她的脸。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由于害怕,秦庆春迟迟不敢踏出家门半步。 那个自称杨森的警察突然找上门,无疑给了他巨大的心理压力。 夜里,秦庆春听见窗外有响动,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铲紧握在手中。他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只见一个男人正向自己走来。月光暗淡,看不清他的面孔。 “过来帮忙把大门弄开,我要把车子停进来。”男子说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秦庆春松了一口气,丢下铁铲。 “吓死个人,来之前怎么不打声招呼。” “有点脑子行不行?现在是敏感时期,我怎么可能用手机联系你。” 秦庆春立刻想起了警察上门的事情,可他刚一开口,就被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了。 “别废话了,先弄门的事。我的车正停在外面的田埂边上,万一给路过的谁看到就麻烦了。” 在男子面前,秦庆春不敢多说话。两人费了不少劲,才清除掉特意堆放,堵住大门的垃圾。男子连车灯都不开,小心翼翼地把车挪进了院子。 这是一辆五菱宏光的面包车。而两个月前,男子是开一辆红色的日本车来的。 “你换车了?” 男子从驾驶座跳下来,“当然要换,不然怎么躲高速上的监控。” 一听这话,秦庆春吓得浑身一哆嗦。他知道男子肯定又作案了。 “怎么,害怕了?”男子斜睨了他一眼。 “怎么会呢,我只是为你担心。”秦庆春用言语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这年头,外面的摄像头这么多,万一有一个没躲过怎么办。” “放心,我心里有数。”男子满不在乎地笑出声来,“一路上我换了三辆车,走的半程都是乡道。这辆面包你看得不眼熟吗?这可是我以你的名义买的。” 秦庆春走到面包车的前方,见挂的果然是当地的号牌,多少放心下来。那个男人的准备工作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明白了吧,安心做好你的事就行。交给你的女人还活着吗?” “不好说,自从上周开始发烧以后,就有时昏迷有时醒。昨天吊下去的饭,到今天还一口没动。” “你没下去看看?” 秦庆春挠了挠头,在这事上他确实偷懒了。主要是下面那块地方实在太臭了,都没地方下脚。昨天他刚想试着小推车清理一下混着屎尿的渣土,就被突然来访的警察看到了。只好就此作罢。 “你说的,死活无所谓。” “我说的是——最好留活的,只是千万不能送医院,实在不行就别管了。” “差不多意思呗。” 男子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了没发火。这些年,他因为手下的无能吃过不少亏,到底习惯了。再好的政策,交代下去总能被办歪了。 “好吧,带我去看看。” 秦庆春带男子去了贴着院墙建设的猪圈。家里早就不养猪了,这里废弃了很多年。表面上,猪圈被当作了堆放农具的窝棚,外人根本想不到这里暗藏玄机。 挪开起伪装作用农具和桔梗,秦庆春用力掀开紧贴地面的混凝土井盖,一个直径近一米的圆洞露了出来。当年修猪圈的时候,本打算在底下建一个沼气池,提前挖了很深的土。可出于某个原因,这里被挪作其他用途了。 男子打开手电往洞里照射,很快找到了躺在反光积水里的女人。即使手电的强光直射眼瞳,女人也没有动一下,连眼睑都僵死了。 恐怕是真没救了。男子关上手电,“混凝土的原料准备足量了?” 秦庆春又是一哆嗦,“今晚就埋?” “我问你,混凝土的原料呢?” 男子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问题,秦庆春不敢再问,只得实话实说。 “还差些黄沙没到。老李他家正在修边屋,说能给我匀一些。但一直没帮忙运来,我怕他起疑,也没敢催。要不我这就自己去搬……” 秦庆春一边说,一边去推猪圈里的推车。男子急忙喝止住了他的举动。 “回来!半夜里你就这么跑过去,不是更惹人起疑吗……耐下心性,明早再去吧。” 说完,男子没再管秦庆春。他来回踱步了几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要不要我先把猪圈收拾回原样?”秦庆春讨好地问道。 “等等,先不急。”男子扭头望了他一眼,“工程队都联系好了?” “早谈好了,订金都交了。” “别急,等个三五天。等灌下去的水泥都干透了,再让他们进场。” 男子说一句,秦庆春就跟着点一下头。等他叮嘱完了,秦庆春做出适度的为难表情,“其实,这里头还有个事不好办。这年头,什么都贵,雇人的工钱都是按天算的。按村里的规矩,每天来上工的还得一人一包烟。你又让我连房带院子全翻修一遍,人家工头揉开捏碎的给我算了造价,比原先预想的要高很多……” “少啰嗦,完事后一起算钱。八百万现金,够不够?” 一听这数字,秦庆春当场呆住,随即笑得脸上开花,浑身上下连骨头都酥软起来。这么大一笔钱,他都想象不出怎么样才能花完。此刻,别说埋个死人,就算男子让他动手去埋上一个连的尸体都不在话下。他甚至不敢再提那个叫杨森的警察曾来过,生怕男子不给他派这个活了。反正等水泥土一干,上面的房子就搭建起来了。这些年村里的老人散的散,死的死,早没人记得他家挖掘过猪圈下的深坑。警方不可能查出藏尸的位置,也不可能砸得开那么厚的混凝土层。 猪圈里的光很暗,男子看不清秦庆春的表情,以为他还在犹豫,冷哼了一声,“怎么,还嫌少?” “不,不,怎么会少呢,反而有点多了。” 男子这才嘿嘿一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能亏待你不成?不过你也别心急,先帮我把活干完再说。” 两人回到院子里。男子掀开面包车的后门,露出两个捆成长条形的东西。秦庆春揉搓着昏花老眼,凑上去一看,才发现是两个被束缚住的女人。这一惊让他差点叫出声,不过这次他学乖了,冷静下来后,没再多问。 “帮忙把这两人也抬进地窖。” 秦庆春忍不住了,“一起埋吗?” 男人没理睬他,自己动手搬起了瘦小些的女人。秦庆春只好跟着搬起了另外一个。下了车,借助黯淡的月光,他发现自己搬运的女人是醒着的,正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同时,他也认出了女人是谁。 秦庆春摔倒在地,把女人像麻袋一样扔在一旁,连滚带爬地退开半米的距离,“这不是那谁嘛……” “闭嘴,你想嚷得半个村都听见啊?” 男子狠踹了他一脚。秦庆春吃痛,当即叫不出声了。他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气来。止不住的疼痛让他急眼了,“小兔崽子,翻了天啦,敢对你爹动手……” 男子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秦庆春很快没了脾气,他知道眼前这个早就改名成秦柏伟的男人手段有多厉害,也知道他从没把自己当成父亲。挡了他的道,自己势必凶多吉少。 第53章 李思汝 由于呛水,李思汝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挣扎着翻过身,仰面向上露出口鼻,咳嗽连连。 恢复呼吸后,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臭味。空气潮湿而浑浊,从口鼻中呛出的水带有强烈的腥臭味,强烈到仿佛要渗入每一个毛孔之中。 发生什么了?她感觉头疼欲裂,意识有些恍惚,但还是努力睁开眼睛。 一圈圆弧形的昏黄光源在空中摇晃。四面八方都是砖墙,地面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姜黄色的积水。屋顶远在好几米外,哪里看起来都很陌生。 由于逆光,好半天她才适应看清那圈光源是手电筒,而握着手电筒的是一个穿黑色胶鞋,披着雨衣,戴橡胶手套的男人。 昏迷前的朦胧记忆终于苏醒过来。李思汝惊恐地挣扎起来,却发现双手和双脚都被反绑在身后,嘴上也被什么东西封得很牢。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男人在她身边蹲下,露出了真实面目。李思汝觉得他的脸很眼熟,随即认了出来,是那个叫秦柏伟的男人,就是他占据了自己的家。此刻他又想干什么? “真是找了好久啊,没想到就藏在眼皮底下。”秦柏伟低声自言自语。 李思汝呜呜地发不出声音。秦柏伟撕开贴在她嘴上的布,“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救命啊!”李思汝根本不理睬他,竭尽全力地喊叫求救。 秦柏伟却一脸轻松,毫不在意,“省点力吧,附近住得最近的邻居都在几百米外。” 喊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任何回应。李思汝只得向眼前的男人求饶。她猜测秦柏伟的目的是实控侵占的房屋,主动承诺绝不会在这方面找麻烦。 “看来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柏伟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他捏住李思汝的下颚,强迫她弓起身体。手电筒的光线直刺眼睛,由于生理反应,李思汝不由得直流眼泪。 “别哭丧着脸了。开心点。这可是难得的一家团聚啊。” 他主动移动手电筒的方向帮忙打光。光线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角落。墙角有根断裂的水管,一张木凳上摆着半包方便面和几只脏碗。文琳丽呆若木鸡地蹲坐在木凳旁边,一言不发,似乎被什么吓傻了。 文琳丽的脚边两三米开外,铺着一床脏腻的旧棉被,已经被脏水完全浸湿了。躺在上面的人却一动不动,散乱的黑发半数泡在水里,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白色浮肿。她的手脚勒了好几道棕色尼龙绳。双手绑在背后,与后屈的双脚捆在一起,所以连起身也不可能。身上的衣着十分熟悉,与警方发布的寻人启事里一模一样。 是母亲。 李思汝感到全身的血在汹涌奔流,她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可母亲依旧一动不动。 “真是令人感动的再会。可惜,好像迟了,就迟了那么一点。”秦柏伟露出了虚伪的笑容。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好好享受最后的夜晚吧。” 他丢下李思汝,起身去爬斜靠在墙边的木梯。后者完全没有心思理睬他,只顾着扭动身体,艰难地向母亲的方向挪动着。 距离刚缩短了三分之一,秦柏伟已经爬出了地窖。他收起梯子,关闭手电。一旁等着的秦庆春搬起混凝土井盖,“砰”的一声,地窖里再度陷入黑暗。 李思汝依旧不管不顾,盯准记住的方向继续向前爬。一路上磕磕碰碰,手脚上擦伤无数。终于一头撞在了柔软的人体上。 她用脸去蹭,用手去摸,母亲始终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她隐约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愕然停止了哭泣。 “乖,别哭了。妈是骗那些坏人的。他们走了吗?” 李思汝强忍住哽咽,“嗯”了一声。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被抓过来的。” “混账东西,唉,我早应该猜到他们想做什么的。”母亲愤愤不平,但终究很是无奈,“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认真听我说。我听到了,明天一早,他们打算填水泥,把这里埋起来。棉被下面有一块磨尖的铁片,是我用勺子磨出来的。你背身去拿,把手上的绳子磨断。再假装仍然被绑着,一有机会就跑……” “妈,你别说了,先休息啊。” “不行啦,我真的不行啦,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撑不了多久了。你要坚强些,自己跑,努力活下去,千万别管我了……” 李思汝哭着否定着,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快听不见了。 “那天,你父亲说自己要去做一件大事,关系到你的未来。随后就失踪了,我很担心。有个陌生男人找过来,说知道你爸的下落,我信了,被骗来了这里。我真是太傻了。” “不,没这回事。”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打我,不给我吃饭,想逼迫我说出一个叫魏秋实孩子的下落。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猜到他们找的可能是你。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找我?” “有个秘密,连你也不知道。” 李思汝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嘴边,这才勉强听见。 “其实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身世好像很复杂,无论我怎么问,你父亲始终不肯透露一星半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你爸担心你的感受,让我们都瞒着你。我答应了,也早后悔了。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你的什么人,从不敢严厉地管教你。对不起……” “妈,别说了。我就是你的女儿啊。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李思汝忍不住哭腔,“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孩子,不再惹你们生气了。” “当然啦,你是个好孩子,很乖很乖的好孩子。我一直期待着你考上好大学,开启下一阶段的人生。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交差啦。等你穿上了毕业的学士服,肯定特别合适。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吐出宛如蜉蝣挣命,气若游丝的最后一缕道歉,母亲再也没有了声息。李思汝听不懂她的意思,也无心去琢磨。她哭喊着想唤醒母亲,但久久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身体冷了。李思汝的心也冷了,她感觉浑身的水分都变成泪水流干了。她的膝盖被棉被下的石片割破了,却感觉不到疼痛,没有一丝力气去拿这个救命玩意。 她倚在母亲的怀里,犹如身处深夜梦魇,喊不出半点声息,连一根小拇指也抬不起来。 夜越来越深,忽然又透出一丝光亮。高处的顶棚有几道缝隙,不知道是原本的透气孔还是年久失修的裂缝。外面的月光几度变化倾斜角度,终于穿过重重阻碍照了进来。 有人轻轻唱起了儿歌。 李思汝侧过头,终于想起了奶奶就在身边不远处。她始终不发一声,一动不动。此刻见到了月光,不知为什么,她目视前方的光亮,唱起了儿歌。同时虚抱双臂,仿佛怀抱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歌声是一种李思汝听不懂的方言,很好听。可没一会儿,月光又黯淡下来,歌声也消失了。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李思汝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这是她人生最漫长的一夜。想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却更多。 毫无预兆地,顶棚的圆形井盖被人挪开了,阳光照了进来。 不知何时起,外界已然天色大亮了。 秦柏伟顺着木梯爬了下来,依旧身穿雨衣胶鞋,却没有再携带手电筒。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与寻常农人视察猪圈无异。借助着清晨恰到好处的斜射入地窖的阳光,他环视一圈,确定了文琳丽仍然蹲在原位,而李思汝母女两人保持着被束缚的姿势,侧脸埋在泥水里,身体互相依偎着。 他冷哼一声,上去踹了两脚。见母女俩都不动弹,也没心思多管。转身拉文琳丽从泥水里站了起来。 “走吧,应该还记得怎么爬上去吧?” 被拉到梯子面前,文琳丽如梦初醒。就像提前演练过不知道多少遍一样,熟练地爬上了去。由于体能问题,她爬得不快,秦柏伟颇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文琳丽出去了才自己上了梯子。 突然,他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轻微响动,没等回过头,后颈部位传来剧痛,他从梯子上一头载了下来。 见偷袭得手,李思汝不顾不上抹去脸上掩饰用的泥污,立刻跳上了梯子。刚爬上两三节,她就被人扯住衣服拽了下来。 “混账东西,居然敢装死……”秦柏伟的后颈还插着铁片,从角度看来没有命中要害部位,更像是斜着捅进了肩膀。血流了不少,但他没去管,一心想先处理掉眼前的麻烦。 两人撕扯在了一起。李思汝奋力反抗,但体能相差太过悬殊,她很快就像麻袋一样被扔了出去,前额着地,一时头晕目眩。 肾上腺素的分泌使得秦柏伟短暂忘记了疼痛,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李思汝狠狠踹了好几脚,多年来的憋屈感好像也得到了些许发泄。 “去死吧,冒牌货。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蠢得要死。偏生是那个死老头的私生女。搞什么啊,集团公司的运营非同小可,换个掌门人就要变天了。交到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手里,不就彻底完蛋了?那老头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搞不懂吗?为什么一直不肯认可我的贡献?从十九年前算起,如果没有我的幕后操盘,鸿途早该完蛋了。他怎么可能实现从实业向金融和房地产方向的转型?可到头来,他却一点不念着我的功劳,忘恩负义的玩意儿。喂,你怎么还没死啊?” “咚”的一声,秦柏伟的后脑猛然受到重击,耳膜嗡嗡作响,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李思汝身边。他勉力用双臂支撑住身体,回过头,望见了令他极度震惊的一幕——已经爬出地窖的文琳丽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块石头。 文琳丽的目光依旧呆滞,但眼神透露着决绝。她又一次举起石头,对着秦柏伟砸去。秦柏伟既震惊又迷惘,一时竟忘记了抵抗。 “妈,是我。”他喃喃低语道。 文琳丽毫不留情,把他砸倒在地。 “是我,是我啊。”秦柏伟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就像是深夜呓语一般。随着石头的起落,话语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红色的血水混入了泥水之中,流动缠绕,最终浑浊、黯淡,彻底融入了色泽不起眼的黄泥汤里。 第54章 文琳丽 出生在扬水县下面的三甲村,父母靠种田为生。她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吃苦耐劳。平日里白天上学,晚上帮着家里干活。但无论她怎样努力,父亲都不会正眼看她一眼。 父母在四十多岁才生出第一个男孩,对他格外宠溺。从小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他先用。文琳丽没有一件自己喜欢的漂亮衣服,只能穿母亲穿过的,或者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哪怕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新发卡都能让她高兴好久。 她天性聪颖,次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初中毕业后,父母就不让她继续读书了。学校的老师觉得可惜,专门劝说过她的父母。可谁也没把老师的话当回事儿。这一带很少有人愿意供家里的女儿上学,普遍觉得女孩读书多了没用。文琳丽的父母供她读完初中,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了。 休学后,文琳丽下地干起了农活。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她十七岁了。同村一户姓罗的人家来提亲,父母爽快地同意了。 文琳丽却不愿意。她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心仪的对象,只是横竖就是看不上罗家的小儿子。他们两人打小就认识,文琳丽还被他欺负过。前一阵子她远远望见过那人,依旧是与小时候没啥区别的恶心嘴脸。 可没人理会她的意见,就连父母也劝她别闹小孩子脾气了。文琳丽还未成年,结婚证是领不了的。按当地的规矩,先把宴席办了,婚事也算是成了。 婚礼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文琳丽不愿就此屈服,以绝食做抗争。父母无奈之下,对她说了实话。罗家许诺了一笔高额彩礼,是一般人家娶媳妇的两倍还多。有了这笔钱,弟弟以后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娶妻生子都有了保证。他们希望文琳丽能为家人多考虑考虑,别再任性了。父母声泪俱下的恳求让文琳丽的心软了,心也死了,打算就这么答应下来。 如果不是遇上了意外转机的话。 年初,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的表姐,文琳丽叫她二姐。二姐是去城里见过世面的,她时常谈起城里人光鲜亮丽的穿着和繁华的生活环境,文琳丽对此百听不厌。两人很快处得就像亲姐妹一样好。 文琳丽偷偷向二姐吐露了自己不愿意结婚的心事。与村里的其他人不同,二姐很赞同文琳丽的想法,还主动帮她出谋划策。 “不如跟我一起去城里打工吧。父母找不到你,也就没法逼你结婚了。” 文琳丽以为她只是在说笑而已。可隔天二姐拉她去了隔壁村,认识了一个叫陈刚的男人。陈刚有一辆面包车,以给人拉货为生。他同意去城里时顺便把文琳丽捎上。文琳丽这才明白二姐是来真的,顿时慌了神。 “要是就这么逃婚了,我怎么对得起家里人。” 可二姐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他们逼你结婚,不就是看上了彩礼钱吗?你跟我去城里做工,可比种地赚钱多了。我有个朋友做香菇生意的,600元一个月。你这么聪明勤快,保准一学就会。等赚到了钱,你每个月寄一半回来补贴家用。他们哪还敢埋怨你,恨不得把你当作一尊大佛供着呢!” 文琳丽不禁心动了。天还没亮,她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上了陈刚的车。抱着自立自强,改变人生的美梦离开了家乡。 面包车当晚就开进了城市里。文琳丽见识了灯火辉煌的繁华景象,心里却产生了疑问。本来约好在城里见面的,可二姐压根没来。 “她家里有点事,过几天再来。有我在呢,你别担心。” 陈刚是这么解释的。还给文琳丽买了一套新衣服,说是参加工作要注意形象。他带着文琳丽住进了一家旅社。住进了一个套间,文琳丽住里间,他住外间。 夜里,套间里又住进了两个男人。三个男人时而使眼色,时而小声嘀咕,搞得非常神秘而诡异。文琳丽感觉到情况不对劲,起了逃跑的念头。她悄悄地起床,跳过阳台栏杆准备逃跑时被发现,三个男人把她抓了回来。陈刚变了脸色,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气势汹汹地警告:“再跑就打死你。” 在三个男人的挟持下,文琳丽被关在面包车里,连续颠簸了好几日,到了另一个偏僻的乡村。这里叫秦寨村,住在一户姓秦的人家里。陈刚说是他亲戚家,办完事过两天就走。 姓秦的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母亲叫杨萍,儿子叫秦庆春。当晚文琳丽和杨萍一起睡里屋。她听到屋外陈刚与秦庆春讨价还价。陈刚要价4500元,对方说没那么多钱,再便宜点。陈刚妥协了,最后价格定在3800元。 一收到钱,陈刚消失得无影无踪。文琳丽见势不妙,喊着要回家。秦庆春面露狰狞之色,把她推进了里屋,企图施暴。 “3800,我花了3800!”听闻秦庆春的话语,文琳丽如同被当头棒喝,确信自己是被卖给了这个粗鄙的男人。 她苦苦哀求秦庆春放过他,甚至连连跪地磕头。额头碰触地面,鲜血涌出。 “大哥,我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我绝对不会报警。这钱我日后一定想办法还上!” 可秦庆春却没有丝毫心软。他个头不高,但手臂力量十足。文琳丽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被强行按在床上,感受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事后,文琳丽又哭又闹。秦家母子俩把她一个人关在里屋,威胁她再闹就不给饭吃。 被关的第三天,趁着秦庆春吃饭的空隙,文琳丽在厕所间找到了一袋过期的老鼠药,不管不顾地喝了下去。喝下后她感觉肚里一阵绞痛,昏迷了过去。可一小时后她又醒了过来,没人带她去医院,可她也没死成。 由生到死经历了一遭,文琳丽的心气被磨灭了,也不怎么哭闹了。一个月后,秦家母子渐渐放松警惕。一天下午,秦庆春出门玩牌。文琳丽不再假装,撬开屋门逃了出去。但是她并不知道出山的路,天都黑了也没走出去。忽然,秦庆春带着五六个人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文琳丽抓了回去。后来她才知道,村里头的人都互相认识,互相包庇。有村民见到她跑了,立刻就会向秦庆春报信。 秦庆春担心她还会再跑,特意在家里的猪圈下挖了地窖,把文琳丽关了进去。还给她的右脚上了一条铁链锁上。在如此严密的看管下,文琳丽终究没有逃离成功,第二年开春,万物复苏的季节,她的腹部渐渐鼓起。 眼睁睁看着自己怀上了仇人的孩子。文琳丽恨得咬牙切齿。她听说过受风寒会掉胎,每晚都只穿一件单衣睡觉,还往身上泼凉水。可偏偏这孩子太稳了,怎么折腾也没出事。 就这样,17岁的女孩子成了另一个孩子的母亲。 由于生下的是儿子,婆婆杨萍一提起这事就笑开了花。全家对她的看守突然松弛下来,也不再把她关地窖了。逃跑的机会很快就来了。看着手里的孩子,文琳丽将他丢在屋子里,一个人逃了出去。可是这一次她只跑到院子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屋子里孩子哭了,揪心的哭声逼得她彻底走投无路。 事后,文琳丽被婆婆教育了一通:“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她有了放不下的责任。 孩子一断奶,文琳丽就被带到地里干农活了。 干活的日子和在老家并没有多大区别,文琳丽就这么熬了七八年。杨萍去世了,再无人管教秦庆春,他开始糊弄日子,把家务和农活推给了文琳丽干,自己能偷懒就偷懒。 文琳丽对这个男人早就死心了。她唯一在意的就是儿子秦德驹。为了这孩子,她完全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儿子被人指指点点,说是没妈的孩子。 她还期待着将儿子养大,让他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和自己一样没文化,过苦日子。 秦德驹也没有辜负她的希望,从小就特别聪明。他几乎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事,文琳丽教他读书识字,从来不用教第二遍。等上了学,一年级读到一半,秦德驹已经自学完了课本,觉得老师教得太简单了。老师给他安排了考试,根据结果让他直接去读三年级了。这事在村里十分出名,村民们都说这孩子可惜了,生在了秦庆春家里。他们都知道秦庆春没钱供小孩读大学。 文琳丽也很清楚这一点,心里很是焦虑。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想要提前攒点钱出来。可有秦庆春这么个懒汉在家,攒下的那点钱就像夜里的雾气,隔天就不见了踪影。 好在秦德驹这孩子懂得心疼母亲,还常说其他都不重要,只要待在母亲身边就很开心了。文琳丽心里甜滋滋的,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慰藉。 村里还有二十多名被拐妇女,她们大多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但都勤劳能干。每逢过年过节,她们只有和命运相同的被拐妇女聚在一起才会有说有笑,仿佛当初被拐卖前的少女一样,流露出天真的模样。 文琳丽偶尔也会想念曾经的家和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她总会用曾经的乡音唱起山歌: “地瓜藤,地瓜梗…根,我是……是家婆的亲外孙……” 天有不测风云,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秦德驹八岁的时候,秦宏图夫妇回乡探亲,给村里捐了不少钱,还大摆宴席,请客吃饭。 算起亲戚关系,秦庆春是秦宏图的同辈,得叫他一声三哥。他自然也是被邀请入席的宾客。秦庆春嫌文琳丽的身份丢人,只带了儿子一起去赴宴。 席间,秦宏图的妻子冯静从村民口中听说了秦德驹的天才名声,又见这孩子长得可爱,私下逗他玩了一会。秦德驹超越年龄的谈吐和智商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也听说了孩子的家境,觉得十分可怜,竟动了收养的心思。 几天后,秦宏图夫妇单独请秦庆春吃了一顿饭。秦庆春受宠若惊,等他们提出过继一事,他更是欣喜若狂。 “知道你只有一个儿子,肯定不舍得。不过做父母的,总要为孩子的前途考虑不是。留在这,终归埋没了个聪明孩子。”秦宏图直言道,“当然了,我们也会给你补偿的。但丑话说在前面,拿了补偿,后面可不要再过来认关系。” 一听到补偿,秦庆春觉得骨头都酥软了。秦宏图出手大方,补偿肯定不会是一个小数额。自己下半辈子说不定都有着落了。反正还年轻,想要孩子再生一个就是。 他二话没说,当场答应下来。可回到家把事情一说,文琳丽气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死活不肯同意,还拿出菜刀想要拼命。秦庆春根本没拿她当回事,一个巴掌就把文琳丽扇倒在地。 文琳丽定了定神,又有了主意。她想直接去找秦宏图夫妇,阐述自己的苦衷。她从其他村人那听说,冯静这人是诚心信佛的,肯定不愿强行拆散别人的家庭。秦庆春这才慌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一笔好买卖,可不能让人搅黄了。 他把文琳丽又锁回了地窖。秦德驹被吓坏了,哇哇大哭。秦庆春生怕这事让秦宏图夫妇知道,把心一横,联系了村里与人贩子接头的中介。 文琳丽是被连夜送走的。临走时,她放声大哭,哭声惊醒了孩子,秦德驹跑出来抱住她的双腿大声哭叫:“妈妈,我要妈妈……”秦庆春连哄带吓把孩子关回了房里。文琳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使她骨肉分离,却无法反抗。 一周后,她被三轮车送进了另一处深山,转卖给另一个姓曾汉子。这个男人每天白天把她带在身边,帮助干农活,晚上则无休止地折磨她,而且几乎不跟她讲话,只是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 可由于秦庆春多年的虐待,文琳丽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几年下来,她始终没有怀孕。姓曾的男人觉得自己这笔钱白花了。为了消火,他想出了各种办法折磨文琳丽,用热水烫手,用麻绳鞭打身体,或是关进柴房一星期不给饭吃。 反复的毒打在文琳丽的心理和身上都留下了伤疤。她左耳经常嗡嗡作响,流脓,一夜醒来泪水和耳朵里的脓水将枕巾无数次地浸湿。她几度忍受不住,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独自流落他乡的孩子,她终究放心不下,就这么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2003年,公安部门成功侦破了一起拐卖妇女案件,抓获犯罪嫌疑人15名,解救被拐卖妇女32名,缴获赃款217600余元。 文琳丽也是被解救妇女的一员。警方联系了她在扬水老家的亲人,把她送了回去。 时隔十几年未见,她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弟弟、妹妹对她早是满满的生疏,根本不知道如何相处。村干部和她父亲做了好几次沟通,也张罗着吃过了团圆饭,父女的感情上却难以因此更进一步。妹妹远嫁他乡了。弟弟还住在家里,对姐姐恨之入骨。他觉得自己过不上好日子,娶不上媳妇都是文琳丽的错,因为她没给家里带回那份彩礼。 家里人的对待已经让文琳丽无法自处。她不想待在家里,可更害怕出门。多年的记录,让她见到男人就害怕。她不会买东西,买衣服都得由别人陪着,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衣服尺码。随着她的故事传遍村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村民看她的眼光也越来越异样。文琳丽也越来越害怕出门。 家里有台老电视,文琳丽不敢随意打开。只在家里人开电视时才敢缩在角落里蹭着看。有一天晚上,地方卫视播出了一期创业类的访谈节目。文琳丽觉得节目嘉宾里有一个年轻人看着特别眼熟,她忍不住走到电视前面,几乎把脸贴在了屏幕上。父亲在身后骂她碍眼、发神经,她也充耳不闻。 不会错的,尽管多年未见,容貌也变化了,但文琳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节目给嘉宾都配了身份介绍。年轻人叫秦柏伟,是鸿途集团新一任的发展策略总监。节目一共四十分钟,文琳丽就这么痴痴地守在电视前,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秦柏伟露面的镜头。直到节目结束了也不肯离开。 父亲和弟弟都骂她疯了。文琳丽哽咽地解释,电视里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她儿子。可谁也不肯信她,都说她痴心妄想,满嘴胡话。就算她真有儿子,肯定也在哪个穷山沟里种地呢。 意识到家人指望不上了,文琳丽依然没有泄气。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个年轻的身影,让她几乎死去的心又一次剧烈跳动起来。为了与儿子再见上一面,文琳丽开始强迫自己出门适应环境,与别人说话,自己买东西,研究交通路线和购票的方法。一个月后,她给自己买了去城里的车票。 文琳丽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节目是地方卫视做的,到了地方找到电视台,就能打听到儿子的下落。她转了好几趟车,在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差点被吓晕过去。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用了一个星期才找到卫视电视台的门口。 电视台的保安不肯放她进去。文琳丽只好守在门口,去询问从电视台里出来的人。可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希望就在眼前,她不肯放弃,靠拾荒和睡桥洞维持生活,守了一个多月。终于感动了一个电视台的员工,那人没参加过节目制作,也不知道秦柏伟是谁。但他会上网搜索,只用了十分钟就找到了秦柏伟的信息。 根据电视台员工给的地址,文琳丽又一路辗转,终于找到了鸿途集团的总部大楼,文琳丽又遇上了同样的问题,保安不肯放行,没人愿意搭理她。她又在门口守了一个多月,终于遇上了秦柏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门口出来。她激动地想去相认,但立刻被保安挡住了。文琳丽企图反抗,保安报了警。警察带走文琳丽以前,她看到秦柏伟回头与自己对视了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随后转身离开了。 警方大致了解文琳丽的情况后,打算把她送回户籍所在地。文琳丽自然死活不同意。不久,一个自称鸿途集团员工的男人找到派出所里,与她简单聊了几句。 “秦总说他认出你是谁了。他现在过得挺好的,请你不要再记挂了。”说完,他塞了一个装钱的信封给文琳丽。 “他真的知道我是谁?” “是啊,他说一看见你就认出来了。” 当晚,文琳丽同意了警方的遣返计划。回到老家扬水后,她被父亲和弟弟又嘲讽辱骂了一通。在心里彻底失去支撑点后,她浑浑噩噩地活了一个多月,几次想要一死了之。 可没等她真的把想法付之于行动,秦柏伟亲自开车到了扬水,偷偷把她接走了。 “我不是不想认亲,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太大。”他解释道。 在东方豪庭里住了两个月后,秦柏伟提出了一个详尽的犯罪计划,目的是要解决掉养父的亲生女儿。 “这种事我只能找你商量了,妈,一定要帮忙啊。” 文琳丽没想太多就同意了,她害怕自己再次失去被利用的价值。 第55章 杨森 多年的悬案就这么迎来了终局,倍感舒畅与欣慰的同时,杨森的心里也有点空落落的。他甚至有些埋怨自己,寻找嫌疑人秦柏伟下落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要去秦寨村。 结果,就在他们调取各路段的监控,企图锁定秦柏伟去向的那晚,事情发生了重大变故。秦寨村无人知晓的猪圈地下室里,秦柏伟企图一举解决掉那对碍事的母女。但他完全没想过要提防文琳丽,最后竟死在了她手上。 秦柏伟死后,李思汝逃到村里报了警。此时秦庆春正在运黄沙回家的路上,见事情已经闹大了,丢下装黄沙的车辆就跑。他在山里躲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没等警方组织人手进山地毯式搜索,他就主动投案自首了。 专案组立刻对他进行了审讯。只花了半小时,秦庆春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崩溃了,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交代了出来。他的供述与杨森的推论在很多地方高度一致,互相印证,让案情大体明朗了起来。 可由于秦柏伟并不怎么信任这个血缘上的父亲,秦庆春所知的案情真相终究是有限的。最有嫌疑的主犯秦柏伟已死,却遗留下了诸多难题等待着解答。 在何耀伟的全力支持下,杨森加入了专案组。袁岳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理与这位新同事的关系,一方面他只是一个民警,但另一方面他也是对案情了解最深的人。思前想后,他决定拉上所有人先开一个会,共享所有的情报。 会上,杨森发表了自己的推论,获得了全场暴风一样的掌声。会后,他又获取了不少新情报,解开了不少疑惑。 从现有的情报看来,居住在东方豪庭301室里的一家人,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距离案发都两个月了,为什么专案组迟迟没有查清这一事实呢? 问题首先出在文琳丽这个人身上。她几乎没有亲戚朋友,又老年痴呆了。一生的经历简直是一本糊涂账。专案组调查许久,只确认到了她是曾被拐卖到偏远山村的妇女,被解救后回家乡生活了短暂的时间,又出发去寻找自己在被拐卖期间所生的儿子了。她在老家的弟弟也验证了同样的说法。而李浩宇的户籍信息上,关于母亲的一项也是一片空白。调查人员只能得出他就是文琳丽寻找的亲生儿子的结论。 而据秦庆春交代,文琳丽的亲生儿子,居然是假扮她雇主的秦柏伟。 另一个问题来自王雅君这个人。从登记信息上看,她与李浩宇并没结过婚,可她却是李思汝的亲生母亲。专案组对她的背景进行了深入调查。她的亲戚朋友都口径一致,声称自从十三年前王雅君的父亲过世后,王雅君和母亲就不再联系他们,失去了踪影。 一个多月以来,专案组一直并行寻找王雅君与李浩宇的下落,可始终一无所获。王雅君甚至比李浩宇更难找。李浩宇的身份信息至少是可以确定的,而王雅君这个人却像幽灵一样。在这个信息全面网络化的时代,十多年来,她没有社保记录、没有银行账户、没有手机号码,甚至连高铁飞机都没坐过。调查人员甚至一度怀疑她已经过世了,只是没有做死亡登记。 可就在前天下午,警方收到了王雅君的主动联系。电话是从加拿大打过来的。得知案件概况后,她在第一时间买机票回国了。 8月23日上午,袁岳拉上杨森,在所里共同参与了对王雅君的询问工作。 “从哪里说起呢?” 王雅君一开口就抛出问题。从外表看,她很年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左右,明显化了妆,欧式双眼皮晕染着棕色眼影,身穿一件暗纹logo的lv大衣。左手无名指戴了没镶钻石的铂金婚戒,除此之外身上再没有一件饰品,显得简约又洋气。 “你与李浩宇到底是什么关系?”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做过一件特别蠢的事情,居然看上了那个男人,还想着和他过一辈子。” 王雅君皱起眉头,回忆起了十六年前的往事。与这一沉重的开场白相比,后续的剧情多少有些平淡,完全在警方原本猜测的范围之内。刚刚留学回国,不谙世事的富家女子,看上了帅气的穷小子,没考虑两人的身份不同,就这么在一起了。可没过多久,两人相差甚远的价值观引发了矛盾,女子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毅然决然地分手了。 不过,与一般分手后情侣不同,两人之间还存在着孩子的问题有待解决。 “我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当时没考虑打胎呢?” 王雅君喝了口茶水。喘了口气后,又把一杯水都喝空了, “我是有信仰的。留学那段时间就受了洗礼。在教义里,打胎是一项重罪。” 当年两人分手后,李浩宇很快后悔了,几度纠缠求复合。王雅君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一次也没与他见过面,直到孩子出生。按当年的政策,单亲妈妈为孩子登记户口相当麻烦。王雅君不得已私下联系了李浩宇,一起为孩子办理了户口,并起了“李思汝”这么个早就中意的名字。 “可我根本没想到,那个混蛋有了孩子父亲的合法身份,居然就把我家思汝在国内的身份挪给黑户口的小孩使用了。”王雅君气得有些发抖。 孩子出生后,王雅君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可除了母亲以外,其他亲属都觉得她未婚先孕,丢人现眼。与父亲争吵了不知道多少次以后,王雅君索性眼不见为净,走了专项人才申请,带着女儿去了加拿大。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稳定了工作与生活,并与一个当地的二代华裔结了婚。对方并不在意李思汝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至少从来没在言语中表现出来过。 一年后,父亲去世。王雅君把母亲也接到了国外,往后这些年再也没回过国。李浩宇擅自盗用了李思汝的名字,私下找关系办齐了学籍等各种身份信息,抚养了另一个孩子——这些事情王雅君统统一无所知。 听完王雅君的话,杨森提出了疑问,“你的女儿李思汝在国外生活读书了这么多年,难道一直没有入籍吗?” “她很早就是加拿大国籍了。” “可我国是不承认双国籍的,为什么她在国内还有户口?” 王雅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事与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别来问我。” 袁岳的心里很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他有一个在澳洲的亲戚,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子女虽然入籍了,但还想着两头占便宜。未来要是中国有机会,就让子女回国发展。可中国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如果被证实加入了其他国籍,国内的身份就会被注销掉。也许正因为顾虑这一点,王雅君才主动和国内的亲戚朋友们彻底断了联系,以防有人看不顺眼偷偷举报。 不过,他并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只是感叹了一句,“你挺为子女考虑啊。” 王雅君装作没有听见。 “不过,按你的说法,这些年你与李浩宇已经切断联系了。可今年五月份,你却转了一笔大额转账给他,这又怎么解释呢?” “是他来找我要的。而且不是我给他钱,只是把他的钱还给他。” “哦?” “我早就说过孩子的事跟他无关了。不用他出钱抚养,也不要想着孩子还会认他这个父亲。可他还是不知道从哪问来了我的银行账号,年年定时打钱过来。几个月前,他突然在国内社交软件上找过来,问能不能借点钱给他。我算了下,这些年他加起来都转了一百来万过来了,我手头一下子没那么多现金。就先转了几十万回去。” “他有说借钱的理由吗?” “就说是手头不宽裕了,需要资金周转。” 袁岳又问了其他一些与案情有关的问题,王雅君一条也回答不上来。从她困惑的表情看来,这些年来她确实和李浩宇彻底断了联系。 问题问多了,王雅君反而明白了什么。回国前,她也看过相关的新闻报道。 “所以那些小道消息都是真的?这些年来,那个男人不但稳定运营着公司生意,还照顾好了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 “在他的生意破产前,确实是的。” 王雅君冷哼了一声,“你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那个男人自私得很,心里只有他自己,根本没有家庭的概念。怎么可能真去担任丈夫、父亲的角色?何况还是陪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就算是一时心血来潮,玩起了过家家游戏,怎么可能坚持这么多年?” 根据警方调查,事实就是如此。凶杀案案发前,李浩宇在外的口碑很不错。所有被调查的对象都众口一词,说他是一个很注重家庭的男人。 王雅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算了,都无所谓了。就算这些年他伪装得再好,最后还不是重操旧业,为钱杀人了?这种人终究是没救的,从骨子里就烂掉了。” 送走了王雅君,袁岳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还是你厉害啊。调查得越深,支持你最初推断的证据就越多。”他对杨森说道。 杨森没有立刻回话。听完王雅君讲述的往事,他脑中的李浩宇的形象多少有些重塑了,变成了一个具有多面性的复杂形象。他觉得有哪里像是不对劲。 从询问室出来,他忍不住与袁岳探讨起来,“谋杀秦宏图的主谋,真的是秦柏伟吗?” “这话问的,不是他还能是谁。” “可他都忍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把养父熬死了,为什么突然忍耐不住动手了?” “是因为亲子鉴定的事吧。秦宏图的一举一动早被他监控了,这事瞒不过他。如果再不出手,继承权就没了。” 杨森摇了摇头,“如果秦柏伟知道了亲子鉴定报告的存在,肯定也知道了当年他一直想除掉的小女孩终究还活着。也就是说,当年雇佣的李浩宇显然没完成任务。为什么他还敢再相信李浩宇,把解决秦宏图的任务也交给了他?” “这个嘛……” “李浩宇的表现也相当奇怪。他好像完全不担心秦柏伟认出自己的女儿是谁。甚至还带全家人一起住进了秦柏伟名下的房子里。在作案逃亡前,他甚至没有提醒过一句妻女远离危险,直接导致了妻子的惨死。而秦柏伟最终搞清了李思汝的真实身份,差点成功杀人灭口。” 袁岳被问住了,思考了片刻,这才重新组织好了思路和语言。 “首先,我要纠正你的说法。李浩宇与那个同居多年的女人并没有领过结婚证。不然我们早就知道要怎么查那个女人的信息了。其次,也许就像王雅君所说,这人装得好像很注重情感,最终还是露出了马脚。即使一起相处了十七年,他始终没把其他人当作自己的家人。这种惯犯都是很善于伪装的。听说过白银连环杀人案吗?凶手连续实施强奸杀人案十一起,因为某个契机不敢犯案了,立刻就成了注重家人的好父亲。” 真的是这样吗?杨森再度陷入了沉默。 “你想再多也没用,这次的案件可是全程有新款监控设备覆盖的。科技日新月异地发展了十几年,早就没有漏洞可以钻了。”袁岳拍了拍杨森的肩膀,“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李浩宇那家伙能躲去哪?等抓到他,按住头狠狠审一遍,所有疑点不都水落石出了?” 杨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脸震惊地望向袁岳,“等等,你刚才是不是提到了一句,有什么监控漏洞?” “是啊,当年的失踪案,凶手不就是利用了老旧监控的卡顿吗?可现在的设备支持轮换存储7*24小时的录像,轮换存储的时间也短暂到人眼难以把握,早就没有漏洞可钻了。” 没错,就是这个。杨森明白过来,原来还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啊。 第56章 谎言 徐安宁 2024年1月13日 11:00 香树湾养老院是全市条件最好的养老院之一。养老院楼内光亮优雅,干净的地砖如同镜面。楼前楼后建有凉亭,长廊和楼房相连。草坪常年有人维护保养,冬季里也不见衰败之色。相应地,收费也是一般家庭负担不起的。住这里的老人多是退休下来的干部,养老金比大部分年轻人的工资都高。 今天是近期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下来,为凛冽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暖意。养老院的草坪上,一个小男孩正操控他的玩具车,不时地向身边的老人炫耀自己的技术。老人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动,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不远处,徐安宁与魏秋实正默默注视着他们。 “什么时候开始的?”魏秋实突然问道。 “大概就在警方营救你们之后的一个多星期吧,她的病症恶化突然加快了。意识障碍,对外界刺激也缺乏反应。住进来两个月后,四肢也开始不能动了。这里的医护人员分析,应该与血管的毛病有关系。” 魏秋实的表情变得伤感起来,“我应该早点来看她的。” “不是你的错。”徐安宁安慰道,“你母亲怕你再受刺激,一直不同意,谁也没办法。” “如果我真想的话,早就可以拜托你偷偷带我过来了。” “你也是受害者啊。别太自责了,思汝……”话语脱口而出,徐安宁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顺从习惯叫错名字了,连忙改口致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好久都没人这么叫我了,听着挺亲切的。”魏秋实勉强笑了笑,“母亲最近还计划着给我改名呢,说是要认祖归宗改姓秦。只是派出所那边要的证明材料太多,她一时半会凑不齐。秦秋实这个名字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怪啊?我都快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面对这一沉重的话题,徐安宁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同样勉强笑了笑。 零六年,女儿失踪后的戴月伶听从秦宏图的指示,没在媒体面前透露女儿身世的真相。事后她也拿到了相应的报酬,秦宏图把东方豪庭的房子过户给了她,还转了一笔大额分手补偿费用。 一口气财富自由的戴月伶很快转变了心情。她开始出入各种高档消费场所,还认识了一个香港籍的新男友。在男友的怂恿下,她卖掉了名下的房产,两人一起去了香港发展。 戴月伶本打算以香港为跳板,继而移民到欧美发达国家生活。没想到在那一待就是十几年,男朋友换了好几茬。秦宏图给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她手头依然只有可怜且有时限的旅游签证,签证限制了她的权利范围,就连在茶餐厅打零工都不合法。 一筹莫展之际,她突然收到大陆警方的通知——女儿尚在人世,还有巨额的遗产等着继承。戴月伶大喜过望,当即买了飞机票回来认亲。据说认亲的现场很感人,母女两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徐安宁没有亲眼见到,也没见过现场照片,对此持怀疑的态度。 认亲过后,戴月伶迅速带着女儿跳入了遗产争夺战的漩涡中。秦柏伟死后,秦宏图留下的最后遗嘱被找到并曝光了。遗嘱是2023年6月10日立下的,也就是他遇害的前一天。遗嘱写得很复杂。大体内容是把他的遗产分成两份,可变现的财物部分都交由女儿魏秋实继承,而公司的控制权则交给养子秦柏伟。可眼下秦柏伟已死,警方又证实他参与了谋杀案。根据民法典的规定,继承人故意杀害被继承人的,无论动机是否为争夺遗产,该继承人都会绝对丧失继承权。魏秋实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全部遗产。 可事情没有戴月伶想象得那么简单。这么多年下来,她在鸿途内部认识的人早就一个不剩了。就连前夫魏小杰也跳槽去了其他公司。她的处境比之前的继承人秦柏伟还糟糕,女儿空有股权,在集团内部却完全说不上话。等到理顺人脉,摸清集团内部架构,那都不知道是几年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其他大股东早把秦宏图留下的股权蛋糕腾笼换鸟,吃干抹净了。 徐安宁正巧因此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焦头烂额的戴月伶突然发现,此前好心收留女儿的好心人正是鸿途的员工。她当即联系了徐安宁,就此建立了鸿途内部业务相关的第一条纽带。 由于大股东魏秋实对徐安宁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任,徐安宁与好友朱璐在鸿途的工作立刻顺风顺水起来。尤其是徐安宁,贝拉的总经理现在见到她都点头哈腰的。小道消息一直在传,她很快就要调回总部了。 一时心软,收留了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自己的人生竟因此逆转,踏上了原本怎么努力也够不上的阶梯,这是徐安宁从未想到过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有种不真实的空虚感。 虽说得了实质性的好处,徐安宁却对戴月伶没什么好感。作为一个母亲,她觉得戴月伶做得有些过分了。 为了最大程度地从遗产中获益,戴月伶多线下注,用上了不少极端手段。著名企业家秦宏图之死的真相一经披露,迅速成为全网聚焦的热点。到了年底,相关的讨论仍未止息。戴月伶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有段时间,徐安宁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魏秋实出现在新闻报道里。戴月伶带着女儿,来者不拒地接受了大量的媒体采访。她在镜头面前痛哭流涕,痛斥造成母女分离多年的凶手。目的是树立起凶案受害者的悲惨形象,持续吸引关注,给予鸿途其他大股东压力。他们要对秦宏图的遗产下手,就难免要背上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头。‌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相关的采访看多了,徐安宁总觉得他们都在表演。就连魏秋实也越演越熟练了,一开始面对镜头时,她的表情还有些木然。现在却越来越生动,悲伤的背景音乐一响起,她也能追随母亲的情绪立刻哭出眼泪了。 想到这里,徐安宁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她望着身边的魏秋实,问出了一直想问又觉得没资格问的问题。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魏秋实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困惑,“今后,是指哪方面啊?” “我是说……哎,我也说不好。只是看到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总觉得就应该去上学才对。” “按实际年龄来算,需要继续读高中的是真正的李思汝,不是我。我都二十多岁了。说起来也有趣,小时候我确实比同龄人发育得的都早,却没有人觉得奇怪过。” “可你到底还没读大学吧?” “没办法啊。我一直用的都是李思汝的身份和学籍。从理论上来说,魏秋实这个人连张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是没办法继续读高中参加高考的。” “这也太可惜了。现在有这么多人关注、关心你,完全可以去申请看看,说不定能作为特例办理呢。” “有可能吧,不过学历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徐安宁欲言又止。换做是姜佳宝,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努力争取。可自家的情况不能简单套用在别人那里。 “当下正是关键时刻。”魏秋实望向天空,“所有事情都搅成一团了,母亲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我必须得争气,得帮忙。但凡少争个一分半厘的,最后分到手的钱说不定要少上几千万。” 徐安宁知道她说的确实是实话,不禁哑口无言。前段时间由于舆论的巨大压力,鸿途的董事会被迫取消了部分公司债务重组的计划。魏秋实母女两人在这一变化中的预期获益相当惊人,保守估值也得好几亿元。这可是普通人辛辛苦苦读完大学,再工作几辈子也赚不出的钱。 “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过徐阿姨你呢。”魏秋实自己转变了话题,“多亏了你愿意帮忙,前前后后跑了那么多趟,奶奶……文奶奶才顺利住进养老院。” “这有什么。她是孤寡老人,又有身体问题,本来就是国家政策重点照顾的对象。我只是去把相应的文件办齐而已。今后你要是想来探望,随时跟我说一声。” 魏秋实摇了摇头,“我恐怕不会再来了。” 徐安宁有些错愕地望着她。 “万一被发现了,会给你添麻烦的。而且母亲也会很伤心。她觉得他们都是诈骗犯,杀人犯,非常不愿意我与他们再牵扯上关系,连名字都不想听到。” “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再让母亲为我难过了。这些年她一直想方设法地寻找我的下落,吃了太多苦了。” 徐安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阳光转移了落脚点,风也变凉了。在草地上玩耍的姜佳宝打了一个喷嚏。 徐安宁看了一眼手机,快到时间了。她喊了一声提醒自家的孩子,“你不是有东西要送给奶奶吗?” 姜佳宝一愣,慌忙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画纸,塞入文琳丽手里。 “他画了什么啊?”魏秋实好奇地询问。 “不知道。说是秘密,不给我看。” 魏秋实推着轮椅,穿过草坪,穿过庭院,直到养老楼里的工作人员接过轮椅的把手。她盯着文琳丽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都没法移开目光。 “走吧。”徐安宁搂住她的肩膀。 魏秋实依旧一动不动。 “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依旧没有答案。”她喃喃说道。 “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一点。” “如果不是文奶奶救下了我,我早就在那个肮脏的地窖里丧命了。按理说我应该心怀感激才对。可我还是忍不住想探究前因后果,想知道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是谁。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徐安宁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会,“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就没必要再去多想了。” 魏秋实终于转过身。从眼神对视的成果看来,她确实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也对啊,是我想多了。” 魏秋实勉强微笑起来。 徐安宁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在她的眼里,魏秋实终究是一个孩子,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才能听懂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呢。 第57章 徐安宁 从养老院出来,徐安宁再次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应该还很充足。 但她还是不放心,又向魏秋实确认了一遍,“你母亲今晚几点回家?” “她有应酬,不会太早的。” 徐安宁点了点头,“那时间还挺充裕的。其实呢,有一个人想见你,但你母亲不同意。他绕了好几圈,找到我这里了。要不要抽空见一面?” “是记者吗?” “不,是警察。” “不想见。”魏秋实闹起了别扭,“反正又是来搞审讯那一套的吧。” “不是的,他有事想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搭理他,可听他说明了情况,又由衷觉得不转告你不行。” “我都说了,不想见。” 魏秋实赌气埋头向前走了几步,在巷口险些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穿着警服,伸出手想扶她。魏秋实吓得躲开了,连续后退了两三步,直到撞在徐安宁身上。 徐安宁拉住魏秋实的手,冲穿警服的男人埋怨道,“你怎么从车上下来了。我不是说了,得事先征得她的同意才行吗?” “抱歉,我以为你们在里面早谈好了呢。”杨森愧疚地直挠头。 魏秋实甩开徐安宁的手,躲过杨森向另一个方向的街道走去。杨森眼见事态不妙,想要追上去,腿脚却不听使唤。只得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是有关李浩宇的最新消息。” 魏秋实的身体一颤,没回头,但到底停住了脚步。 “你们抓到他了?”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而且我怀疑,按现有的方式去搜索,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 “他逃去国外了?” “不,恐怕是比那还远的地方。” 在秦庆春和王雅君提供了各自角度的证词后,案情已经相当明了。警方安排魏秋实做了dna鉴定,证实了她就是当年失踪的女孩。而暗中替她改名换姓,收养了十多年的李浩宇,显然是当年绑架案的主谋之一。只要将他缉拿归案,多年的悬案就可以宣告结案了。 可杨森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问题出在李浩宇这人身上。他与李浩宇只在多年前见过一面。见面时是在询问室,作为潜在嫌疑人的李浩宇显然没说真话。但随着多年的深入调查,详细了解这个人的人生经历后,他觉得自己和李浩宇已经相当熟稔了,就像曾当面交谈过很多次一般。 可越是企图深入了解这个人,他在杨森脑子的形象就越发怪异。简直就像一个人格分裂症的患者,拥有对立且不可调和的两重人格。 可袁岳却不理会杨森的考量,执意把侦查的方向转向抓捕逃亡的李浩宇。 年末,多年失踪悬案告破的消息开始广为流传。署名破获重案的袁岳自然成为媒体的焦点。身为幕后功臣的杨森只得到了内部荣誉,不过他已经相当满足了。 元旦假期里,为了照顾一位新婚宴尔的同僚,杨森与他换了班。跨年夜,他闲来无事,翻阅起了23年发生的那起杀人碎尸案的卷宗。 由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介入调查,早期的很多线索,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见。 一开始,三楼的徐安宁既是3号楼的住户,又是尸体的发现者,受到了相当大的关注。她的卷宗留下了相当详实的口供记录。 杨森认真地翻阅着,一段文字记录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徐安宁表示,6月3日,发现秦宏图尸体的十二天前,曾听到楼下的301号房爆发过激烈的争吵,听声音辨识,争吵的双方应该是“李思汝”与她的父亲,争吵的主题涉及“家里的经济困难”。 怎么回事? 这里与魏秋实的口供不一致。据她所说,那次争吵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公共平台上发布校服照片,触怒了校方,被通知了家长。 第二天晚上,杨森听了一遍对“李思汝”好友朱欣怡的询问录音。乍一听全是毫无价值的信息,偏偏那女孩说起话来又十分啰唆。杨森耐着性子听完,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录音是不会骗人的,详实记录着一切: ——思汝说,她父亲的事业遇上了困难,连家里的奔驰车都卖了。她想着做点什么赚钱,我就推荐了当网红这条路子。 ——你说什么呢,当然不是什么诈骗啦。人家有名片的,是日系偶像团体在国内的代理经纪人,每次活动,我都真的拿到钱了。 原来如此。 杨森在心里盘算出精准时间。“李思汝”与父亲吵架,秦宏图找专业机构进行了亲子鉴定,这两起事件的时间间隔只有三天。 没错,这才是安稳了十六年后,却又再起波澜,导致一切悲剧的起源。 魏秋实到底没法置身事外,对李浩宇的信息不闻不问。她与杨森一起上了徐安宁停在路边的车。徐安宁则避开了,带着孩子在路边的甜品店里吃蛋糕。 “接下来我要说的,现阶段还只是假设。”坐在驾驶座的杨森声明道,“所有推论都是建立在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上——去年六月的杀人碎尸案案发前,李浩宇很有可能根本不认识秦柏伟。” “这不可能。当年的绑架案不就是他们联手作案的?”坐在后排座位的魏秋实当即反驳道。 “是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其实多人协作的作案手法还是我最早推断出来的。”杨森望向车窗外,“可仔细一想,两人的犯罪合作其实是不需要见面的。李浩宇是被雇佣的一方,只顾收钱办事。他只要服从指示,在指定的时间完成指定的行动就行。至于秦柏伟,他一向小心谨慎,不愿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在李浩宇面前现身,留下事后会被钳制的把柄。我猜,多半是由文琳丽出面,与李浩宇建立了买凶关系,居中策应。而秦柏伟全程隐身幕后。” “他们在三号楼里互换过一次身份,那时也不需要见面?” “不需要啊。秦柏伟一直藏身在301号房里,从窗户就可以看到李浩宇什么时候进了单元楼。他只要算好时间,避开去四楼的李浩宇,正常下楼离开就行。” 魏秋实摇了摇头,“就算你的猜测是事实,又有什么意义呢?秦柏伟已经死了,没法给他定罪了。” “有意义的。至少可以解释一个说不通的问题。李浩宇收养了你,留存了秦宏图的财产继承人。他显然没完成秦柏伟交代的任务。可他为什么还敢带你一起,举家搬进301号房居住呢?他不怕暴露吗?” 李思汝思索片刻,终于连连摇头,“我不知道那混蛋是怎么想的。” “按我的猜想,他显然是不怕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秦柏伟才是当年绑架案的幕后黑手,也不知道他才是301号房的真正户主。” “你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我搬进了301号房,被秦柏伟注意到了。导致他策划了后续的凶案?” “不会的。如果真注意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对他来说的最优解显然是按原计划来,除掉你一个人就行。” 魏秋实又摇了摇头,“既然横竖说不通,我也懒得跟着你瞎琢磨了。” “好吧,那我也不绕弯子了。这半年来,我想了一次又一次,恐怕只有一种假设可以解释案件里所有不合理的问题。去年6月3日,因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照片的事,你和父亲在家吵了一架,还说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赚钱,结果被打了对吧?” “应该是吧。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这件事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当时李浩宇经营多年公司已倒闭,留下一堆债务没法偿还。恐怕多少有些自暴自弃了吧。正在这时候,你突然惹出了照片的风波,还坚持说是为了赚钱。他这才下定决心,为了不让你受到连累,要把你送回原来的人生轨道上去。” “等等,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有证据吗?” “就在你们吵架后的第三天,秦宏图就找专业机构做了亲子鉴定报告。不觉得这时间点也太巧了?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又怎么拿到你的dna样本的?” 魏秋实陷入了沉默。 “是李浩宇私下见了秦宏图或是邮寄了快件,主动挑明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并附带了dna样本。秦宏图最初肯定半信半疑,但鉴定报告一出来想不信也不行了。李浩宇恐怕也做好了罪行曝光,锒铛入狱的准备了。在他看来,唯一麻烦的就是同伙文琳丽。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就算被判刑了也不可能有监狱愿意执行。得预先留点钱让她不至于无人照管。于是他找赖立生和王雅君借了钱,确保了存款金额。这才约了秦宏图见面,准备坦白真相。” “他把见面的时间定在了6月11日,你知道这日期的意义吧?” 魏秋实别开目光,“是我真正的生日。那男人还把这数字设置成了手机密码。” “他还把地点定在3号楼的501号房。多少有些追求仪式感了。但更深一层的思考,恐怕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作为三楼的住户,李浩宇可以从窗户实际观察到秦宏图有没有带人来,会不会准备对他下手甚至除掉他。上楼见面的时间也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上。可惜两人的接触还是被秦柏伟发现了。6月6日,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结果的秦宏图大发雷霆,意识到身边有人暗算自己,着手开始了清洗。秦柏伟一直很担心自己的继承权旁落,如今最大的危机来临,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根据我们对秦柏伟办公室的搜查,找了不少窃听设备。想必他一直想方设法监控着养父的行动。” 杨森一口气说完了推断,长叹一声,又补充了一句,“其实,秦柏伟本来早该发现李浩宇的异常举动的。如果他能稍微关心下自己的母亲文琳丽,而不是整天盯着养父秦宏图的话。毕竟,李浩宇带着全家搬进自己母亲家里居住这一点,实在是太惹人生疑了。” 魏秋实紧锁着眉头,盯着后视镜里的杨森,“所以秦柏伟去找了李浩宇?那男人害怕了,收了钱,改变了计划。转头又接下了杀人的勾当?” “恐怕不是这样。对秦柏伟来说,光解决掉养父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李浩宇有了自首的念头,成了更大的麻烦。只有把两个人一起除掉,才能永绝后患。” “可他做不到吧,3号楼是有监控的。” “十六年前他就做到了。虽说现在的监控系统升级了,没有了每24小时就失效几秒的漏洞,可终究不是万能的。系统运行更方便快捷了,视频录制得更清晰了。可相应地,占用的存储空间也变大了。为此不得不设置定期删除视频的系统机制,为新视频腾出存储空间。针对这一机制,秦柏伟把当年利用替身的犯罪手法加以改良,又复刻了一遍。” 魏秋实意识到了杨森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方豪庭的监控系统设置统一,保留最近七天的监控记录。秦柏伟提前两天或以上潜入3号楼。据我猜测,他先是躲在了201号房里。因为你和文琳丽偷偷在201号房住过以后,警方在门锁上找到了被撬过的痕迹。袁岳以为是你撬了锁,实际上应该是秦柏伟干的。201号房空置的消息很容易调查到,可除了知情者,没人想得到门口的地毯下面就藏有钥匙。” “11号当晚,秦柏伟闯入501号房,杀了人。又在房间里待了四天,处理尸体。等到第五天下午尸体的碎片在小区里被发现,记录下他进入的监控视频已经被覆盖掉了。他与李浩宇本来就身形相似。在雨衣遮盖的情况下更难分辨出不一样的地方。而秦柏伟是没有进入三号楼的视频记录的。调查人员很容易陷入思维定式,落入圈套,把他与没有走出三号楼记录的李浩宇当成了一个人。” “那我爸……那个李浩宇,他去哪里了?那个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很遗憾,你的养父可能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们才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 “不可能的。活要见人,死了总得见尸吧?” “尸体恐怕早被处理掉了。原先谁也想不到,那几天里,被处理掉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原本被推测为死者和凶手的两个人,都惨遭秦柏伟杀害并分尸了。他用大量的水清洗掉了碎肉和血液,只留下微量的残余。秦宏图的分尸现场被认定在浴室的浴缸里。而客厅里同时检测到了两人的dna与打斗的痕迹,被认为是杀人的现场。其实,那里是李浩宇的被分尸的现场。打斗痕迹是秦柏伟人为制造出来的,为了解释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少量李浩宇的血迹和细胞组织。毕竟,他也无法确保能清洗到毫无痕迹。” “至于无法冲入下水道的大尺寸带骨尸块,秦柏伟选择带出3号楼丢弃掉。他在三号楼的门口就近埋藏了秦宏图的断手,刻意埋得相当浅。以至于15号当日就被流浪狗嗅到,刨了出来。这么做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害怕凶案现场迟迟没被发现,特意录下的监控记录就要被循环覆盖了。毕竟,随着清晰度越来越高,视频存储空间也越来越紧张。监控循环记录的最长时间也就是七天。就算没有人发现,恐怕他也会想其他方法主动暴露现场。秦宏图尸身的其他部分,他统统丢弃在了小区附近一带,便于我们找到,制造假象。他真正想藏匿的,一定是李浩宇的尸身。考虑到他有换车躲过道路监控的技术,目前很难确定他把李浩宇的尸身分散或是集中埋在了哪里。” 魏秋实的表情惊愕至极。她几次想开口反驳,但都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她意识到了自己不用反驳。 “一开始你就说过,这些只是你的推测吧。” “是的。但我们警方是不会放弃的。后续还会坚持调查下去,寻找证据。如果找到了李浩宇的尸体,就能判断真实的死亡时间。到时候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查案是你们警察的事情。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魏秋实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是想把责任都推给我吗?都是因为我嫌弃家里穷,还把这话说出来了,这才导致死了这么多人。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就是你想说的,对不对?” 杨森盯着眼前的女孩。他寻找这孩子十七年了,早就无数遍设想过两人相见的场景。在想象中,她还是那个穿红裙,牙都没长齐的小女孩。 他摇了摇头,决定实话实说,“怎么可能,你是受害者啊。” 杨森说得很诚恳,魏秋实愣住了。 “我只是觉得,必须把案件的另一种可能性告诉你。” 杨森一个人下车,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徐安宁回到车里,柔声安慰了几句。可魏秋实始终难以接受。 “如果警方说的是实情,那我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 “别想太多了,你还是个孩子,不可能搞清楚所有事情的。” “你不知道的,不知道一年来我到底做了什么。母亲让我在镜头面前多说些那个虚伪家庭的坏话,把自己与他们一起生活的经历说得尽量凄惨一些,这样才能博得大众的同情。我不忍心说其他人的坏话,就把那个男人说成了虐待我的人,编出了他做过的许多坏事。打我、骂我、侮辱我的人格等等。那时我知道他是坏人,编得心安理得。可如果那个警察说的都是真的……” 徐安宁揽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别想太多了。” 魏秋实抬起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家人呢?” 第58章 邱晗 2006年12月23日 养母的葬礼上,邱晗与弟弟之间再度发生了争执。亲戚们不由分说,都站在了弟弟那一边,合伙把她从殡仪馆的礼堂赶了出去。 她的心情落到了谷底。此时恰巧有自称是警方的电话打来,邱晗误认为是诈骗电话,没听几句就气呼呼地挂断了。 其后,同一个警察又锲而不舍地打给了她好几次,邱晗这才将信将疑地去了一趟电话里指定的派出所。 “我们接到了群众举报,联合工商依法查封了那家“康佳品”的保健品公司。”负责接待她的经侦警察解释道,“目前在安排第一批退款工作,按比例一次性退还给所有受害人。那家公司账上的款项还没完全核实清楚,后续可能还会安排第二,第三次退款。” 邱晗被他的话弄蒙了,“可我早已拿到退款了啊,全额的。” “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吧。” “谁退给你的?” “就他们“康佳品”公司的,一个叫李浩宇的男的。” 警察把卷宗从头查到尾,又从尾查到头,也是一脸困惑,“涉案公司就没一个叫这名字的员工,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也搞不清楚啊。” “先缓缓啊,别的后续再说,登记身份优先。有调查进展我们都会通知的。” 邱晗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登记了姓名和银行卡号。隔天,她在单位的闲聊里一说,顿时炸开了锅。同事们众口一词,都说她又上当了。 邱晗被吓到了,按同事的说法,每天都检查银行账户。可一周后,卡上的钱一分未少,反而真的收到了几万元的退款。她按着计算器算了半天,金额却始终对不上。 没来由地多拿了一笔钱,邱晗的心里惴惴不安,一刻也静不下来。她给李浩宇连打了几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无奈之下,她联系了康佳品的另一个员工孙立明,她只有这两人的联系方式。 孙立明接电话的态度很差劲,让她有事去找警察协商。但一听到李浩宇这个名字,他的态度为之一变,言语也客气了。 邱晗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孙立明似乎多少明白过来。 “你在一个月前收到的退款,会不会是李浩宇自己出钱的?如果走了公司的账目表,警方那肯定有记录。” 原来如此,邱晗暗骂自己脑子不灵光。自己想了一个礼拜都不明白的事情,人家一瞬间就搞懂了。可随即她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李浩宇为什么要垫钱退款给自己? 这个问题孙立明也搞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问问他?” “我打了,一直没人接。” “不会吧……”孙立明的语气又变了,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听说他前段时间受了点小伤,但不至于啊……” 虽然没想明白原委,但邱晗不愿无缘无故占人便宜。她决心把多出的钱退给李浩宇,孙立明很支持她的决定,主动提供了李浩宇家的地址。 “你尽快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第一时间告诉我。”孙立明在电话里叮嘱道。 对邱晗来说,李浩宇的居住环境十分眼熟,一看就是六七十年代流行修建的赫鲁晓夫楼,分配给国企员工家属的。现今看起来已经衰败了,但在同样环境成长起来的邱晗看来难免有种亲切感。 走进没有电梯的楼梯间,不用说,每层都被堵了不少杂物。李浩宇的家在三楼,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肯德基外卖员,正焦躁地敲着门。 见邱晗的目标也是这户的房门,外卖员顺手把拎着的纸包装袋塞给了她,硬要她支付餐费。 “打电话点了餐,人却不在家,害我敲了半天门。” 邱晗解释不是自己点的餐,外卖员却根本不相信,一心催讨着账单。等她一付钱,立刻“噔噔”地跑下楼了。邱晗只好继承未竟的外卖事业,抱着食品纸袋继续敲门。 又敲了两轮后,房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他穿着白色背心,一脸胡楂子,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邱晗仔细盯着看了看,才确定他就是李浩宇。 李浩宇顺理成章地接过外卖,“多少钱?” “不是的,我不是来送外卖的。”邱晗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眼下的局面。 李浩宇揉搓眼眶,勉强挤出泪腺里的润滑液。他转动着充血发红的眼珠子,识别出了邱晗的面容,“哦,是你啊。怎么找来的?” “你的同事孙立明,他告诉我的。” “有事?” “嗯,最近警察来找过我,关于退钱的事情。具体情况我有些不明白。” 李浩宇揉搓着太阳穴,像是企图唤醒自我意识。见邱晗一直站在门口,这才让出房门,“哦,你进来吧。” 一进屋,邱晗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窗帘是半拉上的,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一个小孩子高喊着“好饿啊!”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差点撞在邱晗身上,吓了她一跳。 见是陌生人,小孩子也吓了一跳,小碎步跑回房间,从邱晗的视线里消失了。 李浩宇也像是吓了一跳,面部表情完全清醒了,转变成了社会人的表情,“小孩子,有点怕生。” “是你的孩子?” “唔,嗯,是的。” “你结婚了?” 李浩宇连连挠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事怎么说呢……你先坐吧。” 他反手拨动吊灯开关,从餐桌下抽出椅子。脚下不小心踹倒了堆放在墙角的酒瓶,房间里顿时“哐当哐当”响个不停。李浩宇很是尴尬,他阻止了邱晗帮忙收拾的意图,执意自己干活。 邱晗只得坐在椅子上等待。里面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他的额头很大,一头微微发黄的短发,像是一个蔬菜娃娃。 “你好啊?”邱晗试着打招呼。孩子立刻又躲了进去。 “关于我女儿的事情……”李浩宇终于把酒瓶都收纳好了。 “哎,是女孩子吗?” “嗯,对。最近她的头发上有虱子,所以剃了平头。”李浩宇支支吾吾地说道,“还记得上次在医院,我聊过的一个朋友的事情?他的女友意外怀孕了。” “你那个在事业与家庭之间抉择不定的朋友?”对于八卦新闻,邱晗一向有着超常的记忆力。 “对,其实那个朋友就是我。” “这样啊。”邱晗没太惊讶,上次听的时候就多少意识到了。 “事后我和女友之间闹了矛盾,最终分手了。现在由我带孩子。这事说起来有些尴尬,你可千万别对其他人提起啊,尤其是康佳品那边的人,包括孙立明。” “什么时候的事啊?” “唔,很久以前的。”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保密的,邱晗还是答应下来。最让她在意的是另一件当务之急。 “那孩子好像很饿哎,你不先帮她弄些吃的?” “对对。你一来我都忘了。” 李浩宇把外卖纸袋里的东西都倒在餐桌上,从里面挑出薯条、土豆泥和汉堡,一把抱住准备往屋里送。邱晗惊讶地拉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孩子的晚饭吃这些?” “确实奢侈了些,这么一包吃得要一百多块。不过没关系,我又不是没钱。” “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邱晗不自觉地喝止道,“怎么能给孩子吃这么不健康的东西?难怪她看起来那么瘦小,不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吗?” “唔,她的口味我还是有数的。汉堡里夹的炸鸡她不吃,我都会提前挑出来。” “那有什么用。连肉都省略掉了,不是更没有营养了吗?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可口可乐,没百事那么甜。” “怎么可以给这么小的孩子喝可乐!你的脑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垃圾玩意?自己不要命地酗酒就算了,孩子是无辜的啊!” 邱晗彻底发火了,抓住李浩宇的衣领,狠狠训了一通。李浩宇被训得瑟瑟发抖,面如死灰。直到他承诺一定做出改变,邱晗才多少消气,重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骂得越界了。 糟了,老毛病又犯了。朋友们都说她平时唯唯诺诺,木愣愣的,像是一个泥娃娃。可一旦当真生气了,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令人无所适从。 她取回理智,收敛情绪,轻声细语地总结了一句,“总之,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不是一个人,要为孩子多考虑,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 话说出口,邱晗还是觉得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意味。李浩宇低垂着脸,没有回话。她觉得有些坐不住了,就此告辞离开。 等到了楼下,邱晗这才想起忘记提退钱的事情了。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一个星期以后,邱晗终于鼓足勇气,再度造访李浩宇的家。她暗自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把不该拿的钱退还过去。 这次刚一敲门,门立刻开了。李浩宇又恢复了原本注重细节的帅气形象,居家服装简约却又不失体面,头发明显烫过了,蜷曲有度,伸展有如韩剧的男二号。只是一见来者是邱晗,李浩宇笑得分外不好意思。 房间里也完全变了样。酒瓶消失了,餐桌上摆出了花瓶。窗明几净,房间里阳光透亮。厨房里正咕咚咕咚炖着什么,香气四溢。 “你来得巧了,刚好有事求教。鸡肉南瓜奶香炖菜,你会做的吧?” “鸡肉炖什么,居然能有奶香?” “鸡肉南瓜奶香炖菜。”李浩宇声色清朗地重复了一遍,“上次被你训过以后,我买了一本《宝宝营养餐大全》的书作参考。可书上大多数食谱都太难了,我只能从头学起。今天打算按第一章 的教程做炖菜、盐灼虾和板栗饭的复合营养套餐。但刚开工就遇到了麻烦,买来的南瓜和书上不一样,切开表皮的前后颜色都不一致。” 邱晗陪他去了厨房观摩,见识到南瓜的真面目后很是无语。 “这是冬瓜吧?” “我说怎么形状都与菜谱匹配不上……有你帮忙指点真是太好了。还有一个问题求教,这几天我学做时始终捉摸不透,菜谱里的‘适量’到底是多少啊,为什么盐、糖、醋、酱油这些完全不同的调味料,添加的剂量却一概都是‘适量’啊?” 其实,邱晗也很少做菜,比李浩宇强得有限。一来是不感兴趣,二来是在做菜方面毫无天赋,邱晗自作的饮食都是敷衍了事,不是熬粥就是煮白饭吃咸菜。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愿说实话,不想承认自己不懂厨艺。两人一起盯着文字教程,咬文嚼字地研究菜谱撰写者的原意,半天都达不成统一意见。 一股煳味渐渐浓郁起来,李浩宇一拍脑门,跳了起来。 “是锅里的炖菜!” 一番抢救操作后,一锅炖菜还是难逃表层碳化的命运。好在挫折让两人放弃料理初学者的无谓自尊,达成了一致意见。在其后的通力合作之下,盐焗虾和板栗饭的料理勉强算是成功。 “多亏有你帮忙,要不晚饭又得全军覆没,只能点外卖了。那孩子可挑食了,比起我做的菜,更愿意接纳肯德基炸鸡。” 李浩宇擦了擦头上的汗,想把女儿叫出来吃饭。但她始终不肯出房间。最后只能把饭送进去,让她在房间里吃。 “好像是上次看到你训人的样子后,有些吓到了。”李浩宇小声解密道。 邱晗连忙道歉,李浩宇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多亏了你,我才有些清醒过来了。感谢还来不及呢。” 鸡肉南瓜奶香炖菜只糊掉了表面一层,里侧还有色泽翠绿的蔬菜。两人各挖了一勺试吃,味道有些微妙。 “是用冬瓜替换南瓜导致的问题吗?” “不太像。冬瓜做的菜我也吃过不少。再怎么料理也不至于只有苦味啊?”李浩宇侧过头,苦思冥想般地寻求答案。 周五的深夜,邱晗终于在家里成功做了鸡肉南瓜奶香炖菜。这已经是她第十四次尝试了,好在这次相当成功,多少还原了菜谱里描述的奶香味。 她欢呼雀跃地扔下试味的汤勺,在橱柜里翻找饭盒,打算带去李浩宇家里一起试吃。刚找到饭盒,却又停止了动作。 这样做是不是太突兀了?上周已经谈过了退款的事情。李浩宇执意不肯收,她在离开前偷偷把装钱的信封留在了座位上。自己应该没有理由再去叨扰了才对。 如果带着做好的菜肴过去,李浩宇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邱晗盯着鸡肉南瓜奶香炖菜汤冒出的一个个奶泡,陷入了长久的犹豫和思索中。 第59章 文琳丽 2007年2月21日 大年初四,街上的浓重年味丝毫没变淡。走在街边巷口,不时能听到违规燃放的爆竹声。 这个春节,文琳丽又是一个人度过的。自从警方开始调查,秦柏伟再没有回过东方豪庭的住处。 “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俩要尽量减少接触。”他是这么说的,也是如此贯彻行动的。留给文琳丽一张七位数存款的银行卡后,秦柏伟一个人去郊区的别墅生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界对案件的关注度呈现断崖式下降。年三十那天,文琳丽抱着乐观的希望,置办了不少年货和食材,准备在301号房里做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可时间相近无几了,秦柏伟却在电话说自己来不了。 “演戏演到底。我得陪老头子吃年夜饭,不然他肯定起疑。别看他头都秃干净了,和谁说话都笑嘻嘻的,暗地里依旧精明得很。天天怀疑这怀疑那的。” “这样啊。” “但他再怎么精明,也想不到自己出的那五百万赎金,其实是由我转付给绑匪的佣金吧。”像是宣泄憋屈已久的恶气一般,秦柏伟得意地嗤笑了几声。 他又嘱咐文琳丽盯紧李浩宇的动向。按照原本的付款约定,完成绑架后,需要先观望一段时间警方的动向。如果确定安全了,就由李浩宇负责把那个麻烦的女孩彻底解决掉。可他收了钱,嘴上说是解决了,却迟迟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确实下手杀人。李浩宇还为此狡辩,说人已经没了,但不能把证据提供给文琳丽,不然定然会被反咬一口,陷入必须反证清白的麻烦。 秦柏伟害怕暴露身份,只敢使唤文琳丽做替身去查证真伪。大过年的,李浩宇难免会放松警惕,说不定就会露出破绽。 文琳丽答应下来。对面挂断电话后,她望着空荡荡的301号房,努力安慰自己。孩子现在出息了,成人上人了。作为母亲自然不能给他添乱。好在还有机会能为他帮衬帮衬,也不错了。 与秦柏伟的料想相同,李浩宇果然放松了警惕。打开自家房门时,他只是一愣,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文琳丽抓住这一空隙,硬从房门缝隙挤进了屋里,一眼就瞥见了那个叫魏秋实的孩子。 魏秋实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正想往屋里躲,又停下了脚步。她认出了文琳丽。案发后为了躲避警方的视线,文琳丽在一间出租屋里偷偷照顾了她一段时间。 “奶奶!”她怯生生地喊道,露出了微笑。时隔半年多,她似乎忘却了原生家庭的遭遇,早已适应了当下的生活。 文琳丽被叫得心头酥软,想起儿子的嘱托,赶忙让板正勾起的嘴角。 “给个解释吧。”她冷冷扫视了一眼李浩宇。 门口被撞开的一刻,李浩宇颇为慌乱,此刻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他取下柜子上的积木玩具盒,塞入魏秋实的手里。随后示意她去一边自己玩,自己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满不在乎地接下文琳丽的瞪视。 “解释什么?” “你以为我们在玩过家家?”文琳丽压低声音,似乎唯恐受到了监听,“如果你最近有看新闻报道,应该知道有多少人在找这孩子的下落吧?” “新闻倒是看了。不过,报道内容与现实有明显的区别。”李浩宇仔细观察着文琳丽的表情,“这孩子其实是鸿途集团董事长秦宏图的女儿吧?” “你说什么……说什么胡话呢?”文琳丽难掩震惊的神色。 “你再怎么假装也没用。打勒索电话的时候,戴月伶已经坦白了这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她说赎金再高秦宏图都付得起,关键要确保孩子的安全。这事你早就心知肚明对吧,只是瞒着我。” 文琳丽吓了一跳,她从没想到李浩宇会得知部分的真相。好在秦柏伟事先考虑得周到,没在李浩宇的面前暴露过身份。不然此时自己母子俩就要被他反过来威胁了。 确定了儿子没有暴露的风险,文琳丽多少恢复了镇定,决定继续用谎言威胁李浩宇,“既然你知道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她确实是鸿途董事长秦宏图的私生女。你也听说了吧,鸿途公司快那个什么了……” “上市。” “对,就快上市了。很多利益相关者都担心董事长在这个关键时刻闹出绯闻,导致没法拿到变现的钱,想除掉这孩子的人可不少。你把她护下来,就好比把一颗拔了栓的手榴弹揣在怀里。不要命了吗?” “居然会担心我的安危?别装了,你就是怕受牵连。” “事情弄到这一步,你我早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文琳丽加重了语气,“公安也不傻,无论是谁露出了破绽,我们都得一块死。” “死倒不至于,不就是进去蹲几年吗?我早想开了。何况说起来,你真的把我当成自己人吗?打一开始,你就在各种事情上瞒着我。发了块电子表,让我严格按照时间行动,却不说楼里安了监控。说起来,我还真挺好奇的,你到底是怎么在摄像头上做手脚的?甚至连警方都被骗过了。” 文琳丽沉默不语。在李浩宇面前尽量隐瞒作案手法,是秦柏伟定下的行动方针。目的有两个,一是不暴露秦柏伟的身份,二是让李浩宇不明就里,更好把控。作案的全过程里,她要求李浩宇严格按照精准到秒的时刻表行事,自己在暗中操纵全局。在201号房的门口放上提前准备好的快递等补漏的工作都是她做的。 可李浩宇这家伙却节外生枝,自己跑回作案地点,发现了监控的事情。其后的一天里换下了手机卡,切断了与文琳丽的联络,想要偷偷跑路。好在被警察传唤前,他总算给文琳丽打了电话询问对策,这才没暴露真相。 事到如今,他又搞出了新的幺蛾子,简直是作死的行家里手。 想到这里,文琳丽强忍住怒气,企图继续讲讲道理,“这不是你该管的。只要乖乖听话,做好你该做的事,我保证你没有暴露的风险。” “如果我说不呢?” “你可是收了钱的!” “可我也做了前一半的工作啊。剩下的尾款,我也不打算要了。干一半的事,收一半钱,很合理不是?” 眼见这流氓开始耍赖,文琳丽又气又急,“我看你就是想多讹些钱吧。你以为这么一要挟,我就会乖乖服软吗?我没有其他底牌把你这不识相的玩意送进去吗?别忘了,监控的真相你一无所知,我却了如指掌。” “随你怎么想。要是愿意,把我送进去也行,把这孩子带走也行。但话说回来,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文琳丽刻意放松眉头,随即一拧到了极限,“呵,你想唬我?” “一进门,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你舍不得伤害一个孩子。” 文琳丽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她狠下心,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一旁的魏秋实,想直接把她抱走。不管怎么样,这也就掌握主动权了。 见文琳丽在身边弯下腰,魏秋实丢下积木,突然凑上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细小的胳膊环住她的脖子,脸也埋进她的肩头。这是几年以来文琳丽最为亲密的一次身体接触。她感觉受到了重重一击,眩晕到有些恍惚。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站稳,门再次被人推开了。文琳丽与李浩宇都吓了一跳。 走进门的邱晗也有些发愣,她拎着好几大袋的蔬菜、冻肉和熟食,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放下来。 “这位是?”邱晗望着又笑又闹的魏秋实,以及把她抱在怀里的文琳丽,困惑地问道。 李浩宇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我妈,从乡下过来看看孩子。” “哎,你怎么都没提前说一声?” “她住得远,又没买到火车票,本来说今年不来了。可这两天临时有多余车票放出来,给她抢到了,也没打声招呼,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过来。”李浩宇信口胡编起来,“妈,是这样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文琳丽也只好跟着圆谎。李浩宇又反过来介绍起邱晗,“妈,这位是邱晗,我的好朋友。” 邱晗的脸颊烧炭般红了起来,“阿姨好,初次见面……有点太突然了,我都没做好心理准备。啊,瞧我,都在说些什么。” 邱晗慌慌张张地捂脸。塑料袋落在地上,她又赶忙捡起。 “我带了不少菜过来,不介意的话,晚上一起尝尝看味道吧。” 好不容易蒙混过关后,文琳丽一直想找个借口溜走。可邱晗太过热情了,又没有啥眼力见,非要她留下来一起吃晚饭。 “一家人团聚,才有过年的气氛啊。正好我带了包饺子的馅料,今晚一起吃吧。” “这主意不错。”李浩宇冲文琳丽使了一个眼色,安排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重播的春晚。接着又把邱晗拉进厨房包饺子。魏秋实想缠着文琳丽一起玩积木,也被李浩宇弄进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了文琳丽一个人。她调大电视的音量,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路过厨房时,她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怔住了。揉了揉眼睛,文琳丽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认错了。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街头上。李浩宇想拉文琳丽去听保健品的宣讲会,文琳丽拒绝了。可李浩宇刚一转身,她就意识到了什么。从背影看来,这个男人和自己的儿子简直一模一样。但长相有明显差别,若要追究原因,恐怕只能解释为两人眼睛以下的半张脸差别太大了,气质也完全不同。 她像着了魔一样,就这么跟着进去听完了整场宣讲会。 等秦柏伟提出了绑架计划,文琳丽担心儿子的安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花钱雇替身的主意。 由于在厨房门口驻足太久,邱晗注意到了她,有些惊讶。 “我来看看你们包得怎么样了。”文琳丽随便找了个理由。 案板上摆了不少白色的面点,三角形的、椭圆形的、梯形的、心形的、多边形的,什么形状都有。厚的、薄的,一边厚一边薄的,肉馅都露出来了。 “你们包的这玩意,真的是饺子?”她惊讶地问道。 结果,文琳丽不得不出手帮忙。边包边示范,好不容易才教会了两个年轻人包饺子的诀窍。 等饺子下锅,天也黑了,留下来吃饭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她自己也很惊讶,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被气氛裹挟着,和其他三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了同一张餐桌上。 这对于她还是第一次。 在老家,过年吃饭的时候,小孩是不能上桌的。等到了年龄,文琳丽又被告知女人没资格上桌。 被拐卖的那些年就更不用说了。她甚至不能和别人同一时间吃饭。过春节,男人一家子热热闹闹吃团年饭时也把她晾在一边。待他们一家人团年饭吃完了,又命令她收拾碗筷后再吃残菜剩饭。 饺子端到桌上,李浩宇抢先拿起筷子,把一开始包的破损饺子拣出来,放在自己碗里。魏秋实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他把破饺子放进嘴里,随即也去抢夹破了的饺子。 “破掉的饺子没有味道哦。”邱晗劝道。 魏秋实却不愿意相信。她把破损的饺子皮夹入嘴里,咂巴了几下,又“喔”一声吐了出来。李浩宇大笑起来。邱晗一边笑,一边把魏秋实咬过的饺子拨入自己碗里,另换了一个完好的。 文琳丽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三个人。她比谁都清楚,他们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可为什么能处得那么亲密,那么自然呢?她感到内心泛起一阵酸楚,甚至有些嫉妒。 “阿姨,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邱晗有些担心地问道,捅了捅身边的李浩宇,“帮忙夹菜啊。” “妈,尝尝红烧肉。”经过一下午的磨合练习,李浩宇喊出的这一声“妈”竟没有半分生涩。 一滴眼泪滑出眼角。文琳丽赶忙低下头,端起碗扒饭。 饭后自然要洗碗。正在文琳丽与邱晗对谁来干这一家务活争执不休时,手机响了。文琳丽一愣,她知道是谁打来的。会打这个号码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就坐在她面前。 她偃旗息鼓,偷偷溜出门,在昏暗的胡同里接了电话。 电话果然是秦柏伟打来的,目的明确,只为核实李浩宇到底有没有下手。 “你见到他了?” “嗯。” “那他老实交代了吗?” 文琳丽抬起头,望着居民楼的三楼里亮起辉煌灯火,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线路那头冷哼一声,“那个小混混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剩下的酬金尾款还没付,再找个人继续完成任务也不难。无非是多付一份杀人灭口的钱。” “我看到了。”文琳丽抢着发出声音。 “看到什么了?” “他确实下手了,我也看到证据了。那个叫魏秋实的小孩子,已经不在了,谁也找不到她了。” “这样啊……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秦柏伟久违地笑了起来。 2024年1月13日 16:00 今天是周末,来探望的家属比平日里更多。香树湾养老院的护工们对老人的照看自然比平日更加亲和,更加耐心,甚至有点表演性质。相应地,也更累了。 临近傍晚,探望的人都回去了。护工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手头积压的日常工作。 负责文琳丽的护工是新来的,路过时,她特意往文琳丽的房间里多看了一眼。老人竟还坐在阳台的躺椅上。 “她怎么一个人在那坐了一下午。” 护工想推门进去看看,却被同事拦住了。 “别去,难得她今天这么安静。你贸然进去,别惹出个什么祸端来。” “她不是老年痴呆了吗,能惹出什么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老太是惹过人命案子的,可吓人了。靠着家里有钱,搞出了精神重症的诊断书,到底是脱罪了。你看着她好像一副动不了的模样,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护工被吓得捂住了嘴,与同事一起屏气凝息地离开了房间门口。 阳台上,文琳丽一动也不动。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太阳已经偏西,最后一缕阳光停留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她的手里捏着一张画纸。被展开的画纸,正中的对折痕迹被反复抚平过,变得模糊了。 这是一幅蜡笔画,画中人明显是一家四口。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背景被涂成绿色,像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画的水准谈不上好坏,一看就知道是孩子的涂鸦。可是,画中每个人都在笑,四个人手牵着手,嘴唇一致弯成了新月般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