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全九好》来自www.aqtxt.net 《十全九好》作者:行之 文案: 我沈好好,是村里有名的悍妇。 被休的那日提着菜刀剃了前婆母的头发,宰了我养了一年的猪。 可我被休不足半月,媒人便寻到了我家,她要给我说门亲事。 那人是邻村的鳏夫,五年前死了女人。 他是个猎户,每每进山三五日不回家是常事,他一进山,留下家中的两个孩儿不放心,便想着要寻个人帮他照看孩儿。 他家只他和两个孩儿,嫁过去就是你当家做主,五郎又是个贴心人,绝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的。 听完媒人的话我立时应下了这门亲事。 第1章 和宋全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家的堂屋里,堂上坐着我爹和我娘,他坐在我爹的下手,我站在我娘的身后。 宋全身材结实高大,蜜色皮肤微微泛着红。 他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头上,脖颈微垂,我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抬过。 我一眼看去,只一颗漆黑的后脑勺。 一年得的野物皮货可得三四十贯,大郎今年虚岁十岁,有时也会跟着我进山去,秀儿还小,但是家里的活也能帮衬着做一些的。 宋全说罢,我娘偷偷捏了捏我的手心,她使的力气极大,捏得我生疼,我知道我娘这是满意极了。 一年收入三四十贯,村里一般人家根本比不上。 传闻宋全是个极厉害的猎手,如今看来传闻不假。 宋全进门时我就偷偷看过了,他今年二十七,一张略显方正的脸,眉眼犀利,鼻梁挺直,人显得严肃端正。 看面相就不是个刻薄人,加之他家中人口简单,除了他也只有一儿一女,我对这门婚事已经十分满意了。 毕竟一个被休回娘家的女人是不大受人待见的,爹娘兄弟的脸色都不好看,过不了几日就该随意寻个人卖了。 我爹应下了亲事,还留宋全喝了顿酒。 酒是烈酒,我爹和我弟弟轮番上阵,待走时宋全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脚步虚浮。 下酒菜是我炒的,我爹特意叫我去割了二斤肥肉,宰了家里养的老母鸡。 因我爹娘舍不得,我家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这样一顿,肉一上桌,两个侄儿便藏在门外头流着口水看着。 我兄弟媳妇又骂又扯,也没将两个孩子叫回来。 宋全看见了,招手将两个孩子叫了进去,不一会儿两个侄儿便端着一碗肉眉开眼笑地回来了。 娘,我姐是个有福气的…… 我弟媳妇看着两个孩儿狼吞虎咽地吃肉,笑着对我娘说。 我娘点了点头,看着我笑了。 我亲自送宋全出的门。 我都是被休过的人了,也没那许多讲究。 我的名声不好。 宋全走在前面,我离着他半步跟在他身后。 他肩膀宽阔,步子也大,先时我跟得吃力,他似乎察觉到了,慢慢放缓了脚步。 我知道。 那你又为何来我家提亲? 那许老三不是好东西,不怪你。 他说话时并未回头,可不知为何我就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喉头一哽,自打被休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不怪我。 旁人说也就是了,最伤人的话总是从家人口中说出来。 他们总让我忍,说这世上本就是以夫为天,万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说我这样的,除了许老三谁还会要? 说等老了孩子长大了,一辈子稀里糊涂也就到头了。 那可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稀里糊涂的,怎么就到头了呢? 你挑个好日子,咱们成婚吧!我说。 第2章 村里人的日子本都过艰难,正经娶妻也不会大操大办,日子定下来,好些的一顶轿子一辆牛车就拉走,再请乡亲们吃一碗熬菜,菜里有几块肥肉已算好的了。 更何况我是宋全娶的继室,谁也没想过他会大操大办。 可宋全却三书六礼,一样也没少地将我娶进了家门。 我坐在炕沿上等着宋全来掀开我头上的盖头。 盖头是宋全在镇上最好的布店买的,锦布织成,细密厚实,烛光也穿不透。 我已是第二次成亲,第一次时年少,将将满十六,曾经也是满心的期待和紧张。 我已做过六年人妇,日子艰难,早学会了镇定自若,亦学会了不过于期待。 屋外吵吵闹闹,划拳的喝酒的。 肚子有些饿,还是一早吃了碗面,口也渴得厉害。 我想自己掀了盖头寻点吃食,又想想人人都说这事儿不吉利,如此也就罢了! 宋全这般待我,若是这个不吉利只针对我倒是无所谓,若是针对他,那我如何敢试? 门被人慢慢推开了,脚步声很轻,有些踟蹰,但那人终是到了我面前。 我垂眼看着地面,眼前是一双穿了红布鞋的小脚,鞋子有些大,不合脚。 是个女孩儿,她的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我等着她开口。 她终是什么也不曾说,伸出一只有些冰凉的小手,将一块点心塞进了我手里,然后又转身去了。 秀儿?我开口叫她。 她不答我,也不曾停留,将房门打开出去了。 我将点心递到嘴边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很甜。 我有些想笑,试了试,没能成功。 我从不曾吃过这般甜的点心。 宋全进来时身上的酒味很浓,屋外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要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儿。 二娘累了,今日就算了,待明日定然叫你们看个够。 他说罢便将房门给拴上了。 我有些无措,闹洞房本是规矩,他竟然给拒了。 男人脚步重,呼吸也粗,他坐在我身旁时,我便觉得热。 秤杆轻轻挑起了我的盖头,烛光晃眼,我不由得伸手遮了遮。 晃着眼了吗?男人问我,或是因为喝了酒,声音有些哑,但好听。 我将遮光的手放下,摇了摇头。 宋全也穿着一袭红袍,他人生得魁梧且黑,一袭红袍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 说实话红色并不衬他,显得他的脸颊愈发黑红了。 或是喝多了,他眼中湿润,泛着水光,眼尾微微发红,此时我才发现他原来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瞳仁又黑,便格外清澈明朗。 一个快而立之年的男人,竟有些清澈明朗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他不知我在笑什么,只是挠挠头也跟着我笑了。 一个明朗且老实的男人,顶好的。 饿了一整日了吧?你且等一等,我看看厨下还有什么吃食。 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后才开门出去了。 我没了束缚,站起来走了走,坐得久了,尾巴尖儿又疼,腿也麻了。 我悄悄将门开了条缝儿。 第3章 院儿不大,二三分地,一眼就能看到头儿。 檐下的红灯笼还燃着,可以清楚地瞧见厨房门口还有几个在洗碗的妇人。 她们说说笑笑,嗓门儿大,都在调侃宋全呢! 不一会儿宋全便端着个碗拿着双筷子出来了,他垂着头不说话,步子迈得大,没几步就到门口了。 我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便顺手帮他拉开了房门。 给你端了碗面。 他说着就将碗放在了桌上,拿着一双红筷子看着我。 就是一碗素面,我们这地儿娶妻嫁女都会做。 我确实饿了一日,不一时便将一碗面吃完了。 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床沿儿上看着我。 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还要吗? 吃饱了。 你先换衣裳,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来。 他又端着空碗出去了。 我五岁就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了,嫁给许老三以后除了下地,喂猪养鸡,做饭刷碗,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我甚至从没有上桌吃过一顿饭,也没安安稳稳吃过一碗热饭。 不想再嫁,宋全竟亲自端了一碗饭叫我吃,他还要给我打一盆热水来叫我洗漱。 呵! 莫不是老天爷看我过去几年过得窝囊,或是我许的愿望他听见了吗?所以实在不忍才又给了我这样好的一个人吗? 这样一个人,女人走了好几年都不曾再娶,又是为的什么? 我心里有许多事儿,可今日是洞房花烛夜,不容我再想。 我的陪嫁也只两个红漆木箱,一箱是我的衣服,一箱装着两床被子。 我打开木箱取出两套细棉里衣,将我的一套迅速换上,将宋全的抚平整了放在床上。 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舍得买细棉布去做里衣的,日子难过,有时吃饱肚子都难,谁家人睡觉还穿衣服? 被子一盖,倒头就睡,哪来那许多讲究? 我也曾是这般想。 许老三一直拿这事儿讽我,说县城花楼的姑娘都不这样赤裸地躺着,后来我便用旧衣改成里衣来穿。 或是习惯了,或虽只是一件单薄的衣服,却给了我尊严吧! 我娘这次大方,做主让我扯布,我便扯了细棉布,给宋全缝了一身里衣。 你真正是个不会过日子的,这样的细棉布不耐穿,做袄子里衬也不划算…… 我娘见我扯布,唠唠叨叨说了一堆。 后来我缝里衣也没叫她瞧。 她若是见了我用细棉布缝里衣,怕是立时会晕过去。 半两银子一匹的细棉布,我竟然敢用来做里衣? 宋全端着一盆热水回来,见我端坐在床沿上痴痴看着床上的里衣发呆便走了过来。 他伸手摸了摸炕上的里衣,又转头看看我,忽就笑了。 因离得近,我才看清他耳根子竟然是红的。 我手粗,怕弄坏了,待我洗漱完了便换上。 他又转身匆匆出去了,留下我一个,待我反应过来时,脸立时红透了。 他想什么呢? 第4章 这夜过得兵荒马乱。 我和宋全都是过来人,他该是许久没人了。 折腾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才让我闭眼。 我人乏得厉害,可脑子清醒极了。 脸颊还贴在男人坚硬火热的胸膛上,男人的呼吸还粗重。 他很温柔,一种和他的急切不大相符的温柔。 村里人粗俗,女人们聚在一起说闲话也没个忌讳。 偶说起床笫之事,有些夫妻相得,说此事是人间美事。 我总不懂,许老三碰我,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过了两年我怀不上,便再也不碰了。 直到今夜我终是懂了床笫之事为何是人间美事了。 原真正的男人真的是胸怀宽广,肌理分明的。 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让我忍不住脸红心跳,他温柔的询问让我柔情似水。 原来我也可以是个很温柔多情的女人,我竟是到了这日才知晓。 睁眼时真正是日上三竿了,虽是秋日,可日头还有些温度。 日光透过窗帘打在我脸上,温热舒适。 院里没个人声儿,只偶尔几声鸟叫。 好似没人等着我做饭打扫,没人等我喂鸡喂猪。 好似即便我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也没人骂我打我。 一切竟然都是这般好。 我坐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推开房门,日光打了我满身。 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红灯笼还挂在檐下。 院子只几间屋子,水井沿儿上放着几个大木盆,盆里放满了碗筷。墙下整整齐齐垒着劈好的木柴,后院搭了个棚屋,里面摆着许多杂物,多而不乱,厨房的檐下放着许多桌椅板凳还没来得及收拾。 好几年都没女人家,能收拾成这样,可见宋全是个勤快细心的。 院墙低矮,若是眼神好,穿过院墙便能看见远处的青山。 墙外一棵杨树,叶子落了些,挂在枝头的也已金黄。 院墙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院门开着,门槛上背身坐着个女孩儿。 她穿一件红色的夹袄,头上扎着个小鬏鬏。 小姑娘背影单薄得不像话,头发亦是稀疏发黄。 她是宋全的小闺女,叫秀儿。 昨夜她送了一枚最甜的点心给我吃。 终是我起晚了,小姑娘怕都早早起了吧?我有些不好意思,端着盆子走过去叫她。 秀儿。 她不回头,也不应我。 我又叫,她还是不应我。 莫不是小姑娘生气了?她不愿意她爹娶妻吗?还是嫌我起得太迟了呢? 总之这世上的后娘和继子继女能相处好的并没几个。 可宋全很好,我便想待他的孩儿们好些。 我又轻轻拍了拍小姑娘单薄的背,小姑娘转身,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我。 村里的姑娘很少有生得这般白净好看的,秀儿好看得紧,只是太瘦了,脸颊上连点肉都没有。 她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起晚了。 小姑娘抿了抿并不红润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 她站起身,指了指我手里的盆子,又指了指厨房,做了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我愣了一瞬。 从没人和我说过秀儿不会说话。 媒人没说,我爹娘没说,宋全也没说。 这样一个小姑娘竟不会说话? 她见我愣着不动,脸上显出仓皇害怕来。 她还小,不懂得遮掩,转身就要往外跑。 第5章 我伸手扯住她瘦弱的手腕,这般纤细吗? 没娘的孩子,莫非吃不饱饭? 我冲她笑,又指了指厨房,牵着她一道儿去。 厨房一片狼藉,锅碗瓢盆堆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只是草草收拾了一遍。 昨日应当是村里的人来帮的忙,锅碗瓢盆板凳桌椅大多也该是借来的,院角的灶台一看就是新搭的。 大锅里有热水,小锅里还有一碗剩菜并一个白面馒头。 秀儿拿了水瓢从大锅里给我舀热水,小小的人儿,还没灶台高。 我蹲在檐下洗漱了,端了锅里的剩菜和馒头。 秀儿一半,我一半。 我将馒头掰开,递了一半给秀儿,她摆着手不接,我便塞给她,又递了双筷子过去。 剩菜该是昨天的,有肉味儿,可没见着肉。 村里人一年也吃不着几回肉,好不容易有个喜事,席上还有肉,自是将肉挑拣个精光。 秀儿安安静静地将半个馒头都吃了,菜却没怎么动。 她总偷偷看我,看起来对我十分好奇。 我说话她听不见,她打手势我又看不懂。 可她聪慧,仅凭着我的瞎比画也能看懂我要干嘛。 所以我要烧水时她已经抱好了柴火,我将锅台上的碗放到木盆里时她就往盆里舀热水,我洗完时她又烧水。 我俩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起这样干过无数次了似的。 我将所有的碗筷洗净,又和秀儿将院里的桌椅板凳擦了两遍。 好容易将厨房收拾出来,日头已经照到了头顶。 宋全和大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也没法寻去,秀儿比画了一遍,我没她那样聪慧,自己也看不懂。 又将米缸面缸翻看了一遍,只有两碗白面,做碗面吃好了。 我们吃面? 我指了指面缸,做了个擀面的动作,小姑娘立时便懂了,点了点头。 我擀面,秀儿便烧火。 她撑着脸颊坐在小板凳上看我,一双眼睛亮的似装着星子。 这样的孩儿总叫人心软,更何况她日后还要同我长久地相处。 饿了? 我总忘了她听不见,便笑着问她。 她似听懂了,摇摇头。 头上的小鬏鬏便散开了。 恰面也擀好了,我便带她去屋里梳头发。 她头上的发带不知是从哪里裁下来的一根红布条,一圈儿毛边。 我从红漆箱子找出了两根红色发带,是我出嫁前我娘给我置办的。 秀儿喜欢吗? 小姑娘抿着唇摇了摇头,可眼里分明写着喜欢极了。 我将她细软发黄的头发扎起来,又给她编了个小辫子。 扎好了叫她照镜子,小姑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她笑了笑,又哭了。 不会说话的孩子哭起来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掉泪,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十分心疼。 我忍不住揽过她。 我懂。 我都懂。 那种小心翼翼想要得到爱,忽然得到时又不知所措的感受。 秀儿乖,莫哭,日后我带你上街去,你想要什么发带都给你买…… 我知道她听不到,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说啊! 二娘。 第6章 宋全和大郎回来了。 他们去镇上买米买面去了。 宋全是猎户。 猎户没有地,家里的粮食便只能靠买。 怎的哭了? 他蹲下身看着秀儿,一边问一边打着手势。 秀儿将脸上的泪抹了,迅速打了一串手势出来。 父女两个有来有往,不知说的什么。 人既回来了,便能吃饭了。 我去厨房做饭,大郎正在檐下费力地搬一袋面呢! 他的眼睛和宋全长得像,却没宋全那样健壮的身子骨儿。 少年瘦长,一身陈旧僵硬的蓝色粗布夹袄穿在身上晃晃荡荡。 我伸手将面袋子接过去提起来,少年愣了一瞬,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 我也不说什么,将面倒进缸里又去做饭。 少年垂头站在檐下,单薄又窘迫。 我想我不该搬那袋面的。 可已然这样做了,此时后悔怎么还来得及? 大概这样年纪的少年是将脸面看得极重要的吧? 宋全说大郎已经跟着他上山打猎了,此时我却一点儿都不信了,这样一个瘦弱的少年,哪里是能上山打猎的样儿呢? 大郎,叫你爹和秀儿吃饭了。 少年还在檐下站着,见我叫他,点了点头。 一家人坐在檐下吃饭。 村里就是这样,没人会为了一顿饭兴师动众地跑到上房去围坐着吃。 都是檐下或院里一蹲,几口扒完了事。 二娘,你也吃啊!今日辛苦了,我本想着早些回来收拾的,可牛车半路坏了,耽搁了些时间。 见我端着碗不动筷子,宋全喃喃低语,说着又似羞愧还是不好意思,竟然垂下头去。 我深觉好笑,一个大男人,怎动不动就害羞起来了呢?昨夜在床上他可不这样啊! 没事儿,都是做惯了的,再说还有秀儿帮我呢! 吃完饭你便歇着去,我来刷碗。 宋全几口将一碗饭吃了,端着碗进厨房舀饭去了。 洗碗吗?舀饭吗? 莫说洗碗舀饭,我见过的男人甚少有进厨房的呢! 无论春夏秋冬,忙碌闲暇,女人们除了跟着男人做活儿,家里的活儿也一点不能落下。 三更睡四更起,男人若是不痛快,要打要骂随意。 我跟着许老三时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受男人的气,受婆母的磋磨,好似都是天经地义的。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一顿饭,秀儿不会说话,大郎一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我和宋全当着孩子们的面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便是理所应当的。 吃完饭宋全真的去了厨下洗碗,他叫秀儿和大郎也去睡一觉,说过去几日他两个也跟着忙,都没睡个好觉,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睡好觉怎么成呢? 二娘你也去,待晚饭做好了我叫时你们才能起。 我总不信,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梦。 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何会有这般好的性子?为何这般细心呢? 他会疼惜孩儿,亦会疼惜妻子。 我怎么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呢?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这许多年娶不上妻? 想嫁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他怎的就瞧上我了呢? 第7章 我起得本就晚,一点瞌睡也没有,可不知为何听了宋全的话就想躺在炕上。 被子是新缝的,又松软又暖和,炕是热的,即便就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担心会有人来责难来咒骂。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心里踏实安稳。 我所求不多,只求踏实安稳的日子罢了! 怎的还没睡?不困吗? 男人就站在炕沿边垂头看我,目光温柔。 男人的轮廓深刻,眼睛明亮。 他的声音醇厚,肩膀宽阔。 今日起得晚,睡饱了。 我笑着答他,不知为何声音就很轻。 他脱了鞋上了炕,安静地躺在我身后。 我看咱家后院空着,想翻一翻种点秋菜,你说好不好? 嗯,好。 待明年天暖了我便养些鸡,到时候母鸡生蛋、公鸡吃肉可好? 嗯!好。 厨房还缺个柜子,能不能打一个来? 好。 怎么就知道说好呢? 我翻身面向他。 他笑着看我。 离得太近,我忍不住垂下了头,有些心慌意乱。 二娘…… 他低声叫我,尾音拉得很长,微微带着喘息。 他伸手来抱我,将我牢牢地镶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敢动,任由他这样抱着。 可胸口疯狂地跳动,出卖了我。 二娘别怕,我只抱一会儿。 他并不仅仅抱了一会儿。 可见不管多么端正的男人,偶尔还是会说谎。 我睁眼时他还在我身边坐着,房里燃了蜡烛,天不知什么时候黑的。 我伸手扯过被子将头蒙住。 真是毫无定力可言,男人喘两口气就叫他予取予求。 青天白日做出此等事来,好不要脸! 可心底又觉得高兴痛快。 自许老三休了我的那日,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我把自己困在那许多条条框框里,也不见许老三对我好半分。 可见女人守着所谓本分规矩就能得男人敬重喜爱,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怎么想便怎么做,就算什么也不落,至少落个痛快啊! 男人力气大得出奇,轻易地就将我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裹着被子坐着看他,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下了炕。 我趴在窗户上看他,外面天黑透了。 秀儿房里的灯灭了,大郎的还亮着。 他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了一碗热粥来坐在炕沿儿上。 晚上熬的白粥,我也不会做旁的,你将就着吃一口。 粥还散着热气,他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看我不张口,自己做了个张口的动作,将勺子又往我嘴边递了递。 看我张口吃下,嘴角咧开,笑了。 我裹着被子吃完了一整碗白粥,手都不曾动过。 他将碗收拾了,拧了帕子给我擦脸擦手。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我垂头咬着唇不敢看他。 我多怕,怕这些好都是假的,都是一场梦,来一场风,轻轻就能吹散。 这便算好了吗? 这比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还要好。 我喃喃低语。 男人对女人好,天经地义。 他伸手抬起我的头来,对着我笑得憨厚温柔。 原来男人对女人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啊! 第8章 我看着床上摆着的箱子坛子醒不过神来。 坛子不大,里面装着黄灿灿的满满当当的一坛子铜子儿。 箱子里放着五锭十两的银子,外加一根梅花头的簪子,簪头上还镶着一枚小小的红宝石。 这便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了,银钗是今日买的,还有这盒面脂,城里的妇人都拿它抹脸擦手呢! 他将装面脂的盒子塞进我手中,盒子是青瓷的,入手微凉。 我长到这般大第一次见这般多的银钱,第一次摸面脂的盒子,第一次拥有一根镶着宝石的簪子。 我说这是一场梦吧? 我做梦都没做过这般的好梦。 过个十来日我便进山去,若是运气好能猎几只好货,买了皮毛也就够咱们过个好年了。到时候再给你同孩儿们一人做一身新袄子。还是你喜欢袄裙? 他捧着我的脸颊,问得认认真真。 我还要什么呢? 只愿这场梦不要醒就成了吧! 二娘,日后你便管着咱家,咱们好好将日子过下去吧!秀儿虽不会说话,可心灵手巧,你莫要嫌弃她。大郎话少,可心地纯良,也是个好孩儿,他们定然会尊你敬你,日后我们若是有了孩儿,他们也会对孩儿好的……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眉头慢慢锁紧,声音里带着能叫人轻易就察觉的讨好。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为了自己孩儿能将自己放得很低的男人啊! 宋全,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男人,孩儿便是我的孩儿了,你不须如此的。 他呆呆看着我,许久后伸手将我抱进怀里。 我想对你好,不仅仅因为孩儿。 我也想对他好。 不知他知不知道? 过了十几日宋全要和村里的其他几个猎户进山去,我给他准备了干粮行囊,毕竟进去了不是一两日就能回来的。 他本要带大郎一起去,可我看着大郎单薄的身子,没叫宋全带他去。 这哪里是个适合进山打猎的孩儿? 我们将宋全送到了村口,纵有万般不舍,纵有千般担忧,他还是得去。 他是这家的男人,要养家糊口。 我是这家的女人,他走了,这个家便该我来担起。 趁着天还算热,我将大郎和秀儿房里的被褥拆洗了。 棉花已日久,硬邦邦的,需再弹一弹,还要在买些新的蓄上。 两个孩儿都没件合身的衣服,宋全甚至连身厚袄子都没有。 后院的地翻过了,要买菜种子。 我都不敢详细地去算,到处都得用钱。 宋全昨夜说了,叫我该花便花去,钱是赚出来的,靠省也省不出来。 只是他不需要厚棉衣,毕竟冬日又不大出门,出门他穿他的旧皮袄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这钱我更心疼得花不出去了。 可总不能老苦着两个孩儿吧? 我翻来嫁妆箱子,箱子里有两批棉布。 一匹蓝色的,一匹红底白花的。 宋全当初送过去的布有六七匹,我爹娘只挑了这两匹充做嫁妆。 若不是害怕旁人闲话,估计连这两匹都不愿给。 第9章 用蓝布给宋全和大郎做棉衣,另一匹给秀儿做身棉衣还有余。 这便省下了一笔钱来。 我在院儿里给两个孩子量身,秀儿眯眼笑着。 抱着那匹布摸了又摸。 母亲,我有棉衣,不必做也可以的。 我叫大郎伸开手臂,他如何也不愿。 你若真心疼你爹,便缝身新袄子来穿。他这般辛苦,自是希望你同秀儿能过得好。再不久天就冷了,你若连件像样的袄子也没有,你爹该多难受?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同我说,若是到时你还执意不做,那便罢了吧! 我带着秀儿进了屋,她趴在炕上看我裁衣。 我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她用手指比了个剪刀的模样,亦学着我的样子剪。 她听不见,可若是慢慢说话,她却看得懂。 秀儿,待你爹回来,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皮子,到时给你做双小皮靴。不过我还不会做,得寻张婶子教我。 点头啊! 这样一大串话秀儿自是看不懂的,可我叫她点头她却看懂了,便立时笑眯眯地使劲点起头来。 这般可爱。 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稀疏的头发。 听说柏枝能生发,这些时日我便用柏枝熬了水给秀儿洗头,这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儿,得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才配她。 我未曾生育过,不知生养孩儿的难处。 可若是孩儿们都如秀儿和大郎这般,只要养得活,多生养几个也无妨。 明日一早有进城去的牛车,我要领着秀儿同大郎进趟城去。 进城的牛车需提前交了定金,一人五个铜板,每人先交两文,明日一早便去村口坐车,待到了再交剩下的三文。 我领着秀儿去宋全的表叔家交定钱,成婚没几日,村里人也不太熟,但总有人来同你说话。 村里就是这样,一年四季就这么些人,旧人看厌烦了,旧事都拿出来翻烂了,好不容易有个新鲜人新鲜事便要换着花样打听编排。 我被休的事儿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毕竟村里的男人哪个会随便休了媳妇儿? 娶媳妇儿那是要花钱的,休了容易再娶怕就难了。 所以许老三休了我,自然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大事儿,加之我走的那日压着婆母用刚杀过猪的刀子给她剃光了头发。 那头百来斤的猪也是我亲手杀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血喷了满身。 我将那猪收拾了,分了半扇给看热闹和来找碴的许家族人,自己扛着另外半扇回了娘家。 可想而知我当日的模样有多么骇人了。 加之事情传来传去早变了样儿,宋家坳的人对我好奇便也不奇怪。 五郎媳妇今日总算舍得出门了,我说五郎自己不出门也就罢了!竟将新媳妇儿藏着掖着不叫人看呢!原来是个这般齐整的娘子啊! 说话的是宋全的三表婶儿,定钱是要给她的。 我垂着头装羞怯,毕竟我生的是齐整的,远没到需要藏着掖着的地步。 她这话头里有话,约是想说我将宋全诱得这些时日不出门了吧? 第10章 三婶儿,我明日同两个孩儿进趟城去,这是定钱。 我将钱递过去,她伸手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放在了桌上。 几个铜子儿罢了!又不是银子,还需量一量有几两重吗? 五郎命苦,父母去得早,也没个兄弟姐妹帮衬,好不容易娶了个贤妻,不想又是个病身子,每天药罐子不倒,生下的两个孩子身子也没一个好的,五郎辛辛苦苦赚的银钱就这样填了无底洞,到头来人还是没留住。我们原本想着五郎怕是不会再娶了,谁知怎的忽地又娶了新媳妇儿。 你也莫怪婶娘话多,过日子还是节省些好,你看咱宋家坳的女人,多是一年半载才进趟城,城里的东西可贵着呢!你刚才进门几日?五郎不容易,你…… 三婶儿的话是有些多了。我盯着三婶娘说道。 我原想忍一忍便罢了! 可她说起秀儿的娘和两个孩儿的语气实在叫人厌烦。 村里的妇人甚少有生得如三婶娘这般圆润魁梧的,毕竟家家都只是将将能吃饱肚子。 可三婶娘生了五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城里铺子做工,三儿子就是赶牛车的,四儿子五儿子并着家里的五个儿媳妇和孙儿们种地。 听说儿子们赚的和地里产的银钱都在她身上,她每日什么活儿也不干,只在家里吃喝睡觉数钱。 本就是个矮个儿,人又黑胖,往椅子上一坐,真正的半截水缸。 她本就脸黑,听了我说的话却更黑了三分,下巴上的肉颤了颤,又要开口,却被我先截住了。 宋全尽心尽力地给大郎他阿娘治病有什么错处?恰能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我家两个孩儿身子怎就不好了?秀儿心灵手巧,大郎聪慧孝顺,他们的爹辛辛苦苦赚的钱不给他们花要给谁去? 宋全若是不再娶了,这两个孩儿谁来照拂?我听宋全说了,这些年他只要进山去便将两个孩儿托付给本家人照看,可这照看也不是白照看的,可是每次都给了银钱的。 看看两个孩儿,一个头发枯黄,一个瘦得穿衣都晃荡。孩儿们的衣服听说也是各家的婶娘和嫂嫂们帮着缝的。不若婶娘去将本家的婶娘和嫂嫂们都请来算算账? 看看宋全给的银钱够不够你们将两个孩儿照看成这个模样?我的名声想必婶娘也听过,我今日说的话婶娘也去各处传一传,就说我说了,过去各位收了宋全多少银钱又是如何照看两个孩儿的事,我便不再提了。 日后这两个孩儿便是有娘的人了,若谁还想着要说我们家的闲话,占我们家的便宜,那是万万不能的了。 我站起身来,伸手将桌上的铜钱拿了回来。 她家的牛车不坐也罢! 你这妇人,胡说什么……三婶娘结结巴巴。 啊差点忘了,宋全说您家去岁娶小儿媳同他借过三两银子,我看三婶娘家的日子过得比我家强多了,今日就将这钱一并还我吧! 我朝她伸出手去。 第11章 我何时借过…… 宋全憨厚良善,却并不是傻子,各家写的欠条儿都在我家的小木箱里收着呢!那上面可有三婶娘按的手指头印,婶娘若是不认,我便送到官府去叫官老爷们认一认。 宋全不来要,是看在亲戚的面儿上不好开口,我同你们可没什么干系。婶娘是将银子还了,还是要我明日拿着欠条去衙门? 三婶娘站起身来,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我,可她人矮,毫无气势可言。 我将胸脯往前挺了挺。 婶娘没听说我拿杀猪刀帮人剃头的事儿吗? 她立时偃旗息鼓,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就捏着些散碎银子出来了,她不情不愿地将银子递到我手里。 五郎这是娶了个活夜叉啊……她嘀咕道。 这银子我回去称一称,若是不够,我还来。婶娘顺便帮忙散一散,叫欠了我家银钱的都来还一还。真穷的也就罢了!若是家里有钱藏着不还的,便别怪我心狠手辣。待过完年我要送大郎读书去,欠我家的,要一文不少地还来。 我牵着秀儿的手往外走。 读书?想瞎了你的心了,你以为那书是谁都能读得的?一年仅束脩就要多少银钱你可知道?一个后娘,演得像真的一样,还读书…… 我将三婶娘的叫骂声抛在了身后。 她家的一个孙子就在城里读书,怎的她家的读得?我家的就读不得? 大郎的屋子我也没进去过,毕竟是个男孩儿且已大了,我进他的屋不方便。 他内向少语,除了做些家事就总在屋里待着,先时我并不知晓他在屋里做什么。 可前日天儿好,秀儿给他开窗通风,我看他桌上放着两本书,我不认字儿,不知是什么书,可那两本书已旧得不成样子,可见他是在时常翻看的。 我就说这孩儿不是个上山打猎的料儿,不想他竟然喜欢读书吗? 那便读吧! 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呀! 不想大郎竟在三婶娘家的院墙外站着,这孩子高瘦,衣服又不合身,晃晃荡荡挂在身上。 见我和秀儿出来,他动了动嘴,似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牵着秀儿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跟着。 ​‍‍‍​‍‍‍​‍‍‍‍​​​​‍‍​‍​​‍​‍‍​​‍​​​​‍‍‍​‍​​‍‍‍​‍‍‍​‍‍‍‍​​​​‍‍​‍​​‍​‍‍​​‍​​​‍​‍‍‍‍‍​​‍‍​‍‍‍​​‍‍‍​​‍​‍‍​‍​‍​​‍‍‍‍​​​​‍‍‍​‍‍‍​​‍‍​‍‍​​‍‍​‍‍‍​​‍‍​‍‍‍‍​‍‍​​‍‍​​‍‍‍​‍​‍​‍‍‍​​​​​‍‍​​‍‍‍​​‍‍​​‍​​​‍‍​​‍​​​‍‍‍​‍‍​‍‍​​‍‍​​‍‍‍​​‍​​‍‍​‍‍‍‍​‍‍​‍‍​‍​‍​‍​‍‍‍​‍‍‍‍​​​​‍‍​‍​​‍​‍‍​​‍​​​​‍‍‍​‍​​​‍‍​​‍‍​​‍‍​‍​​​​‍‍​‍‍‍​​‍‍​‍‍​​​‍‍​‍​‍​​‍‍​‍​‍​​‍‍​​​‍​​‍‍​​​​​​‍‍​​‍​​​‍‍​​‍‍​​‍‍​​​‍​‍​​​​​​​‍‍​​​‍‍​‍‍​‍​​​​‍‍​​​​‍​‍‍‍​‍​​​‍‍‍​​‍​​‍‍​‍‍‍‍​‍‍​‍‍‍‍​‍‍​‍‍​‍​​‍‍‍​‍‍​‍‍​​‍‍​​‍‍​‍​​‍​‍‍​‍‍‍​​‍‍​​​​‍​‍‍​‍‍​​​‍​​​‍‍​​‍‍‍​​‍​​‍‍​‍‍‍‍​‍‍​‍‍​‍​‍​‍​‍‍‍​‍‍‍‍​​​​‍‍​‍​​‍​‍‍​​‍​​​​‍‍‍​‍​​‍‍‍​‍‍‍​‍‍‍‍​​​​‍‍​‍​​‍​‍‍​​‍​​​‍​‍‍‍‍‍​‍‍​‍​​​​‍‍​​‍​‍​‍‍​‍​‍‍​‍‍‍​​​‍​‍‍‍​‍​‍​​‍‍​​​​​‍‍‍‍​​‍​​‍‍‍​​​​​‍‍​‍​​​​‍‍​‍​‍​‍‍‍​​​‍​​‍‍‍​​‍​​‍‍​​‍​​​‍‍​​​‍村里院墙低矮,三婶娘嗓门这般大,邻居约都听到了,他也该是听到了吧? 母亲,我来寻你…… 你是想说你明日不同我们进城去了?叫我不用交你坐牛车的定钱了吧? 不是,我是想说要和你们一道去的…… 现在就是你想去,明日我们也去不得了,你看,我将你三奶奶给得罪了。 …… 瞬间又安静下来了。 天黑得很快。 宋全不在,我和秀儿一起睡。 她躺在炕上,我将水盆放在椅子上给她洗头发。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安静地看着我,过一会儿便用细瘦的手指来勾我的,我轻轻用手指拉住,她便无声地笑着。 她有个娃娃,白布缝的,上面用线绣了眉毛鼻子嘴巴和漆黑的头发,她每日睡觉都抱着。 秀儿不会说,可我知道这是她娘给她缝的。 那娃娃身上有她娘的味道吧? 这样一个孩儿,怎能叫人不心疼呢?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第12章 我打开房门,门外站的是大郎。 母亲真的要送我去读书吗? 他也不进屋,就站在门槛外看着我。 房里的灯光照在少年身上,他眼睛里装着星子,此时的他同往日不一样,身上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才有的勃勃生机。 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们是这般像,我想。 自是真的。 为何? 你不是喜欢读吗? 母亲可知读书要多少钱? 我不知,只是我以为这事儿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母亲…… 你也不必怀疑我的用心,亦不必感念。你若是读得好,日后有个一官半职,宋家算是改换了门厅,我日后生的男孩儿也不再是猎户的身份,他的兄长是官家人,他日后也能读书做官,生的女孩儿身份更是不一样了,她有个做官的哥哥,自能嫁个好人家。 我若是读得不好呢? 再不济日后总能做个教书先生吧?若是做官不成,你日后在乡里开个书馆,教孩儿们启蒙也是好的。你不是说读书需得许多银钱吗?到时你赚了银子养着我同你爹还有秀儿便是了。 少年还犹豫着,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似有许多心事般。 当然,你若是不想读也成,那便随着你爹进山打猎去,刚好省下了一笔银钱,我的日子也能过得宽裕些。大郎,我可是后娘,没那许多耐心,你可想好了再同我说话。 我转身要关门,少年伸手挡在了门板上。 母亲,我要读书。 少年单薄瘦削,眼神却坚定。 嗯! 第二日我们没能进城去,牛车上的人约满了。 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还钱的,皆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不易,似听了她们的话我便心软不要钱了似的。 笑话,宋全的钱似白来的一般。 仅这一日,便还来了五两并一百多个铜板。 五两银钱,够我们一家好好过一年了吧? 我叫大郎来把剩下的借条一一算了一遍,谁家的,欠了多少。 少年一算,剩下的十一张加一起,还有三两多银子呢! 母亲,剩下的人家日子都不好过。大郎道。 过几日待你爹回来了再说,大郎,你爹是如何想到让写欠条的? 毕竟村里没几个人认字,宋全勉强能认得几个数字,可是叫他写他也不会啊! 五年前我娘病重,爹要拉我娘去城里找大夫,可钱不够,恰好村东头的黄彪借过家里的五两银子,我爹去要,他不仅不给,甚至还不认账了。 后来我娘没了,再有人来借钱,我爹面皮软总要借的,又怕他们不还,便叫我写了欠条,叫他们按手指印。我那时年幼,字写得不好…… 少年说完挠了挠额角,有些害羞。 我看看借条又看看他。 我虽不认字,可你年纪那般小就能将字写得齐整,已是大不易了。大郎,你幼时读的书吗? 是我娘教的。母亲可听说过余孝廉贪腐案?我外翁原是余孝廉府上的管家,后来余孝廉贪腐事发,我外翁受了牵连被砍了头,我娘原是余府三娘子的贴身丫鬟,自幼跟着余三娘子一起认的字。 后来余府的下人皆被拉到街头发卖,我爹进城送皮货,见我娘可怜,便将她买回来了。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啊! 大郎她的阿娘,也是个可怜的人。 你爹怎的不送你去读书呢?既有这般的底子。 我娘的病掏空了家底,那些时日连吃饱肚子都难,我娘走了,我爹便病了半月,我爹说要送我去的,我说等家里攒够了钱我便去,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大郎垂着头,我这人不大会说话,更何况是这样年岁的一个少年,实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他失去了自己的亲娘,说什么才能叫他不难过呢? 说什么也无用的。 便只能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慢慢将那些难过变淡些,再淡些…… 两日后我们坐上了邻村的牛车进了城,将要买的东西一一买了下来。 我又带着两个孩儿去了文华书院,听说它是城里最好的书院。 束脩一年十两,如若需要管吃住,另外需要再加五两,若是再加上逢年过节给先生送礼、笔墨纸砚的费用,一年少说也得三四十两。 宋全给了我五十两银钱,还有这几日还回来的,七七八八加一起,除过花出去的,还有五十五两。 母亲,一年三十多两,太贵了…… 出了书院的门,大郎已耷拉着脑袋,腰都直不起了。 不怕,我同你爹供养得起。 我拍拍少年的肩头,叫他挺胸抬头。 活着就得有奔头,我和他爹尚且还有,他这样一个少年,怎能就此放弃呢? 书院不是什么人都要的,特别是大郎这样年纪的,都要考核一二才能收。 我不知人家考核的是什么,大郎倒是打听过,便照着需要的买了几本书,另外买了笔墨纸砚,一下子花出去了二两多银。 看来这读书千真万确不是谁想读就能读的,它是真费钱啊! 我肉疼得紧。 可这些钱关系到一个孩儿一生的前程,贵也是有贵的道理的。 宋全走了七日还不曾回来,也没个打听的地方。 大郎说往日出去十多日也是有的,叫我不用担心。 担心也无用。 我进城看有人往酒楼饭馆送干货,打听了一下,一斤干菌可得二十文。 二十文也是钱啊! 每日闲着无事,我便带着阿秀上山去,深处不敢进去,便在近处捡拾菌子,顺便挖些野菜,或者自己认识的药草。 捡到篮子里都是钱啊! 第13章 这日和平常无异,大朗在房里温书习字。 我在家做饭,秀儿将捡来的菌子晒下便出门玩儿去了。 不过一刻钟,门外便吵吵嚷嚷有人叫我。 我出了门去,却是村里的李寡妇,她扯着秀儿的后领就站在院门口。 身后还跟了她家的儿子柱子并另外三个小孩儿。 秀儿瘦小,被她扯着后领,脚都够不着地。 秀儿衣服上全是土,刚才还咬着唇一副倔强模样,看见我出了门,眼里包的两泡泪立时便掉了下来。 她不会说话,全部的委屈都写在那双眼里。 我心口紧得难受,胸口梗着一口气。 你先放秀儿下来,有话说来便是。 我从李寡妇手里将秀儿轻轻拉出来,蹲身给秀儿拍身上的土。 你看看你家秀儿将我家柱子打成什么样儿了? 李寡妇将她儿子扯到我面前叫我看。 柱子比秀儿高一个头,生得又敦实,秀儿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柱子娘,柱子哪里受伤了不成? 你看,额头被砸了这么大一个包出来。 李寡妇指着柱子的额头叫我看。 真有个指甲盖大的小包,若不仔细找,还真找不着。 我儿子都破了像了,以后怎么找媳妇儿? 李寡妇双手叉腰,大声地问道。 已是秋末,种田的忙着收种,天快黑了,场里地里的都赶着回家吃饭,李寡妇这样一喊,看热闹的立时围了一圈儿。 谁不爱瞧热闹呢? 你怎么不说话?不是我说,这秀儿没娘没得早,没人教养也是有的,你说你这新嫁进来的后娘也不知道教养规劝着点儿,现而今我家柱子破了相,你说该怎么办吧? 李寡妇半眯着眼,看我的眼神极不友善。 大郎,你出来。 我扬声喊道。 怎的?这是要打架不成?李寡妇见我喊大郎,斜着眼睛问我。 孩子们打架总有个缘由吧?你可问过柱子我家秀儿为何要打他?是用什么打的?若是他先动的手,这事又怎么说?难不成要我说你家柱子爹没得早,你这个亲娘教养不得当吧? 秀儿不会说话,我到现在也只能看懂一二成秀儿的手势。 幸亏秀儿听不见,若是知道李寡妇说她没娘教养该多伤心?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李寡妇一挺胸,往我面前一堵。 大家都将将吃饱肚子,哪里来的胸? 既都没有,那就比比好了。 我将秀儿往身后一护,亦伸手叉腰往她跟前挺胸一挪。 笑话,我还比她高半截呢! 跟你学着说啊! 嘿!秀儿打了我家柱子,你还要打我不成? 你让柱子说一说,秀儿为何要打他? 小孩儿见我同她娘要干架的架势,哆哆嗦嗦往后退了退。 就,就是我不小心推倒了她,她用石子扔我…… 柱子不敢看我,垂着头结结巴巴说道。 听见了没? 这是你家柱子说的,我家秀儿还没说呢! 大郎出了门来,少年高瘦,几步跨过来,看我双手叉腰一副要打架的模样,伸手将我扯到了他单薄的身后。 我心头一热,差点掉出眼泪来。 不知为何竟比刚才底气更足了,甚至觉得李寡妇绝不是我的对手。 大郎,你问秀儿是怎么回事儿。 我又将大郎扯到我身后来。 第14章 秀儿说他们几个一起玩抓石子儿,秀儿连着赢了几次,柱子不高兴,一把将她推倒,还用脚踢她骂她。 大郎已气得打战,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一副要打人的模样。 柱子听了瑟缩在他娘身后,更不敢抬头了。 你们几个和秀儿一同玩儿吧?同婶子说说秀儿说的是不是真的?柱子都骂了什么? 几个小孩儿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一个裤子短了半截的黑高男孩儿站了出来,我还不识得他。 小孩儿眼睛亮得惊人,穿的鞋也破了个大洞,脚上一根拇趾大咧咧地伸在外面,头发一团茅草般。 是他先推倒了秀儿,又踢了秀儿好几脚,说秀儿是个小哑巴!说宋五叔没眼光,看不上他娘,非要娶个被休的恶妇。还说秀儿是个累赘拖油瓶。 小孩儿声音洪亮,即便对着李寡妇的一脸凶相也毫不退缩。 好,好得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咬牙看着李寡妇。 他说的能信…… 那你家柱子的话能信?你给我听好了,若是日后再叫我从你家柱子嘴里听到什么哑巴、拖油瓶、累赘之类的,我可不是我家秀儿,绝不会只扔一颗石子儿。 哈!你想怎的? 你管教不好孩儿,我便替你教。顺便我再管管你这张碎嘴。 你这恶妇……李寡妇上手就要揪我的头发,我往后一仰躲开了,顺带就踹了她一脚。 哎呀!杀人了…… 她瞬时往地上一躺,拍着手大喊大叫地哭了起来。 我先前的婆母也这样,我看也看会了。 我伸手将头发一通拉扯,也披头散发地往地上一坐哭了起来。 真是没天理了,一个我男人没看上的寡妇怂恿儿子打我家的孩儿不说,她还找上门来撒泼,还有没有天理了…… 撒泼打滚谁不会? 你这被男人休了的毒妇,怎么勾搭上宋全的?宋老五真正是瞎了眼,如何会看上你的? 他没看上你,说明他眼一点都不瞎! 宋寡妇又来扯我,大郎和秀儿来护我,她竟然将大郎的脸给抓烂了。 看热闹的人上来拉她,她疯了一般往来扑。 你竟敢抓我儿的脸?我今日同你拼命我…… 我扑上去同她厮打在了一处,大郎怕我吃亏,总想护我,秀儿急得直掉泪。 大郎你带秀儿家去,看娘今天不撕烂她的臭嘴,叫她再说什么有娘没娘的话…… 大郎怎么肯走?又来护我。 看热闹的见事儿闹大了纷纷上前来拉,可三四个人都没将我们拉开。 最终是我比李寡妇更胜一筹,虽我的脖子被她抓烂了,也挨了几脚,但她比我惨得多。 你再敢来我家寻麻烦,我便拿刀等着你,不信你来试试。 你给我等着瞧…… 各自放完狠话,天也黑透了,肚子也饿了,拉架看热闹的都端着碗蹲在门口看呢! 打不动了,也只能回家了。 锅里的粥都熬煳了,我们三个坐在屋檐下面面相觑。 大郎的衣袖被扯掉了一支,头发也散了。 她倒是厉害,一个将我们三个打得这般狼狈。 我尴尬地笑了笑。 嗯!大郎点点头,也尴尬地笑了笑。 这事别叫你爹知道…… 嗯…… 大郎你去将馒头热热,粥糊了,只能馒头就咸菜了。 嗯! 第15章 第二日我同秀儿上山采菌子去,原本见了我便聚一起嘀嘀咕咕躲好远的人好似从不曾存在过,老远便热情地笑着打招呼,甚至要扯几句家常,还要和我一同结伴上山去。 大郎,你昨日还叫我不要打架,你看今日大家待我的态度全变了,可见打架亦有打架的好处的。 大郎放下碗,沉默地看着我。 这少年从昨日起便有些威严。 怎的了?我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 母亲,李寡妇这样的人,村里哪个妇人不怕她?你知道她男人怎么死的?喝醉了酒被她扔在院里冻死的,她心可狠着呢!你怎么是她的对手?你若是吃了亏…… 大郎眉头一皱,严苛得吓人。 咱们不惹事,可是遇见了事儿也不能缩头躲着。原先家里没个女人,她欺负你们,你爹一个男人也不好同她计较,如今有了我,我还能眼睁睁看着叫她欺负你们不成?日后若是她还敢来,我照打不误,只是到时你莫要再出头,到时村里有人又说闲话,你日后是要读书的人。 母亲,我都这般大了,若是你同秀儿挨了打我都不去护,读这书又有何用呢? 他又端起碗来垂头吃饭去了。 我心里开心,忍不住笑出了声。 秀儿见我笑了,亦跟着我笑了。 这是两个多好的孩儿啊? 宋全回来的那日下雨,我和秀儿上不了山,只能在家做点儿手工活儿。 我给鞋店做鞋底,鞋底都是从鞋店里领回来的,纳一双给七文钱。 是熟人才能领到这样的活儿。 许老三有个远房亲戚在鞋店做绣娘,我不会绣花儿,她便介绍了我纳鞋底的活儿。 因着我做得快又做得好,这活儿才能做到现在。 秀儿躺在我旁边睡着了,她近日长了点肉,脸颊睡得红扑扑的,正是睡觉不安稳的年纪,不一会儿手脚便伸到了被子外头。 我伸手给她拉上了被子。 天已很冷了,尤其是雨天。 大郎每日读书,我给他房里燃了炉子。 他什么也没说,却将炉子挪到了我们房里。 我和秀儿坐在窗前,他坐在八角桌上读书。 炉子就在炕沿儿边上。 少年脊背挺直,垂头读书的模样文雅秀气。 这是个读书的料儿。 村里谁家的孩儿会生的这个模样? 院门被人推开了,大郎从椅子上跳起来,没了一直以来的沉稳。 不说虚岁他也才八岁罢了!也还是个小孩儿呢! 我也下了炕。 宋全站在门槛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 若不是还有一口白牙,都看不出像个人。 我笑着看他,心口酸涩。 第16章 二娘,你猜我猎到什么了? 见我过去,他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 人熊,这回咱们大郎就能读书了。他垂头悄悄在我耳边说道。 又伸手摸了摸大郎的发顶,笑得憨厚又开怀。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要送大郎去读书的啊! 嗯! 我给他做了热汤面,他一口气吃了四大碗。 秀儿同大郎围着他,他同他们说是如何猎到狍子兔子的,锅里烧着热水,我坐在炕沿听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给他洗头擦身,他身上甚至没一块好肉。 撞出来的,擦伤的…… 我给他剃胡子,他已累得闭眼睡着了。 这个男人啊! 宋全睡了一天一夜,第三日人才缓过来了,精神头儿极好。 他一早就进城去了,第三日才回的家。 我给他做饭,他坐在灶前烧火。 二娘,我已将那人熊拉到城里卖了。 啊? 我还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卖了?甚至都没带回村里。 我早同收皮货的店铺说好的,若是有好货,店里派人同我从另一条路拉进城,不进村。 为何? 你可知一只人熊能卖多少钱? 我摇摇头,不知道。 皮货店给了三千两。 我惊了一跳,手里的勺子掉进了锅里。 三千两? 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你看你都这般,旁人若是知晓了会如何?我若是将那人熊拉回村里,不知有多少人要眼红生事了。 我们进了山便分开了,这些年山里猎物少了,都是些狍子兔子之类的,谁能想到会有人熊?上次进山我就摸清了人熊的窝,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才进的山。这熊是我一人在深林猎的,谁也不曾说过。 我给猎的狍子兔子撒了迷药扔在它觅食的路上,见它吃了便远远跟着它。 因从不曾用过迷药,也不知能不能迷倒它,只见它吃饱了进洞睡觉,我先在洞口挖了陷阱,又偷偷进洞去拿了刀子扎它的心窝。 一刀没中,约是药量不足,那人熊吃了痛竟然醒了,若不是我躲得快,它一掌已经拍在我背上了,我哪里还能活着回来呢? 人熊受不得痛,往洞外跑去,洞口不远处有我设好的陷阱,它掉进去,被利刃刺了个对穿。 如此才不动声色地将它杀死了,若是全靠人猎,即便是二十个人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若是真得了手,卖的钱分到手也没多少了。 我便将人熊留在陷阱,因着那片山林极深,平日也没人敢去,我是放心的。 我又猎了几只狍子才去同旁人汇合,缓了两日又带着猎的狍子进的城,也是为了不叫旁人起疑。 银子我也没敢往家拿,还在城里收皮货的柜上收着。 他说罢搓了搓手,似不好意思般。 我只觉他憨厚老实,现在看来,他是聪敏且极通人情世故的,只是在小事上不愿计较罢了! 二娘是不是觉着我太自私? 宋全,圣人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如此这般,才显得真实。我嫁的男人有勇有谋且通晓人情世故,我开心还来不及。 第17章 二娘,我有件事儿一直没敢同你说,今日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我答应过大郎要送他读书的,如今有了银子,待过完年我想送他去。 这束脩并不便宜,节下年下又要给老师送礼,若是大郎读得好,日后还得送他去更好更远的书院,他若有幸中举,又得走路子寻关系,怕是这三千两还不够…… 他先时还看着我,到了后来头却越垂越低。 不过你放心,我年纪正好,日后我多进几趟山,寻个机会再猎头人熊,绝不叫你跟着我受苦的。 他似想明白了,慢慢抬头看着我,灶膛里的火就在他的眼里,灼热明亮。 他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啊! 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现如今我过的日子已是我能梦到的最好的日子了,你这次能猎到人熊纯属侥幸,你说得轻描淡写,可真实情况定然比你说的危险千百倍不止。 宋全,我不需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你既娶了我,我同你便是一体的,我总不能日日除了吃喝便是躺着吧?我总要同你一起将这日子过得更好的。 大郎聪慧,又能吃苦,他既然愿意读书,做爹娘的哪有阻拦的道理? 我已想好了,咱们本是猎户,在村里也没田地,大郎若是读书,就要在书院借宿,吃喝也是一笔开销。 我原想的便是待年后就去城里寻个营生,然后再租个屋子,即可就近照顾大郎,你又不用再去拼命。 二娘,你允我想想可好? 嗯!好。 日子飞快,入冬前宋全又进了一趟林子,只猎回了几只兔子。 直至明年秋日,再要进林子已很是难了。 春夏禁猎,冬日雪大。 对猎户而言,最好的日子其实也只一季罢了! 很快便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虽是第一场,却是雪大如席。 我拿了更多的鞋底回家做,宋全也闲了下来,每日盯着大郎读书,虽他也不懂大朗读的什么,可他十分有耐心,大郎坐着不动,他也陪着。 我渐渐已能看懂秀儿的大半手语,便看秀儿说话。 日子平常,可最难得的就是这平常二字。 秀儿的头发不见多,我心里着急,便随着宋全进了一趟城,我们带秀儿去了医馆。 将头发剃了,再按方子吃药,吃完三副便可见效。 郎中这般说。 秀儿听不懂,待他爹同她说要剃光头时她蒙着被子躺了一天。 到了晚上才起来,自己拿了剃刀来寻我,眼眶还是红的。 没事儿,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的,待长出新头发了定然是又黑又亮,到时候便用新买的发绳给你扎头发好不好? 宋全给她比画,她一头扎进我怀里,过了许久点了点头。 秀儿剃了头便再也不愿意出门了,我给她缝的帽子她牢牢戴在头上,睡觉也不摘。 我偷摸同宋全说:谁说小孩儿没自尊不爱美的? 宋全翻身抱住我,嘟囔了一句:这点像你。 像我吗? 第18章 很快到了年下,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备年货,即便是再穷的人家,这时也会割上半斤肥猪肉来,好给孩儿们过年打牙祭。 宋全有心,不仅给家里买了,还给我娘家买了糖果瓜子儿,另又买了十斤猪肉。 我们带着两个孩儿一同去的。 好似我回娘家从没这般扬眉吐气过,人人见我们提了大包小包都要夸几句。 夸我孝顺,夸我再嫁嫁得好,有福气。 再嫁嫁得好是真,有福气也是真。 可孝顺嘛,却不那么真。 我家兄妹五个,我们姊妹四个,一个弟弟,家里的苦活累活都是我们姊妹干,逢年过节都是弟弟吃好的穿好的,我们连挑他剩下的吃都没资格,因为剩下的我爹要吃。 到了嫁人的年纪,只要拿得出聘礼,我爹娘也不问人如何,稀里糊涂就将女儿嫁过去。 我大姐嫁了个土匪,嫁去的第二年便没了音信。 我爹用那土匪给的聘礼给家里翻修了房子,却从没提过要去寻我大姐。 我二姐长得好看,便被嫁给了一个六十岁的财主做了妾。 嫁过去两年后,那财主便得病死了,我二姐在那财主家守着个儿子艰难度日,因为心中愤恨,从不同家里来往。 我爹用卖我二姐的钱给家里买了二十亩水田,但从不问我二姐过得是否艰难。 我三姐好些,嫁了同村的孤儿,家里虽穷,却有把子力气,我三姐夫老实,两口子每年除了伺候她家的几亩薄地,便是给娘家干活儿。 他们每年累死累活,只不过为了借娘家的牛耕田罢了! 如此这般,父母和弟弟弟媳待他们从没有过半分好脸色。 我嫁许老三那年才十六。 许老三他爹原是城里银铺上的账房,攒了些银钱便回了乡,将那账房的营生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不想儿子偷了东家的钱去吃喝嫖赌,还做假账,东家发现了要去告官,他爹去求了情赔了钱这事才算了结了。 他不得已跟着他爹回了乡,他爹自此一病不起,不足两月便没了。 他家原还有两个使唤丫头,他闯了祸后,他爹赔出去了好多银钱,看病又花了许多出去,家里养不起丫头了,他娘便将丫头卖了,又用卖丫头的钱给许老三娶了媳妇儿。 许家出的钱多,我爹又将我卖了出去。 许家缺的从不是媳妇儿,而是能生孩子的丫头。 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我一个人的,他们母子稍有不如意便拿我出气。 我那时年纪小脾气倔,总是顶嘴,许老三的娘便用各种名目罚我磋磨我。 她儿拿我辛苦赚的银钱去花楼,她说是我管不住男人,又不会生蛋。 我爹娘明知我过得不好,却叫我忍着。 许老三问我要钱,我说没有,他便将家里的十亩水田卖了。 我同他吵,他要打我,我窝囊了这许多年,终是寻了棍子同他打了一架,他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被我当头一棒打晕了。 他醒了便写了休书。 我拿到休书的那日才知道,花楼有个歌姬有了他的孩子,他只是寻个由头休我罢了! 第19章 我孝顺? 我实则是恨透了爹娘,同样是他们生的,儿子怎就那般值钱,女儿就这般轻贱。 难道爹娘不都是为儿女着想吗? 他们生女儿也只是为了卖钱吗? 他们只是养大了我,所有的恩情待我会干活时便都还完了。 我本不欲再回,宋全却执意要来。 总得将话说清楚,日后不想来便不来了吧! 若是日后过得好,他们必来纠缠的。 无事,有我呢! 宋全同我爹关在房里说话,我带着两个孩儿坐在堂屋烤火。 天冷得厉害,即便坐在火炉边也并不暖和。 宋女婿是个有本事的,看样子秋日没少猎好货吧?我娘问。 我弟媳妇便眼巴巴地瞅着我。 说实话,家里不算穷,可我娘舍不得拿钱出来,看起来日子过得苦哈哈。 你问她攒钱做什么,她说要给她的孙儿们盖房娶媳妇儿。 娘你想多了。 你对娘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看看这倔脾气,趁早改了才是,若是叫宋女婿生了厌,到时再将你休回来可如何是好?那我家便成了真正的笑话了,你两个侄儿娶媳妇都不好娶的。 我娘伸手要戳我的额头,却被大郎伸手挡住了。 外祖母说得不对,母亲在家辛苦劳作,教养儿女,待我同秀儿视如己出,吃喝从未短缺过半分,待我爹更是情深义重。自母亲嫁来家中,我家的炕是热的,衣服是软的,饭也是香的,她护我们爱我们,永远都是我家的人。我爹为何要休妻?如何又舍得休妻? 大郎一番话叫我娘哑口无言。 我忍着要扯起的嘴角,胸口热乎乎一团。 我娘还说了什么我已不在意。 不管她说什么都已不能再伤我半分,我已有了我的家,有爱我护我的人。 不在乎我的人,不值得我伤怀半分。 我们也不曾留下吃饭,走时我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未留。 凭什么留给他们呢? 我又去了三姐家,将东西留给了她。 二娘些许小气。 宋全笑话我。 我哪里小气?我的东西自是要送给值得送的人的。 宋全笑笑不说话了,只是捏了捏我的手心。 他的手掌大而热,即便冬日冷酷,可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爱你的人你不用说也知道你要什么,不爱的人即便你伸出手去,他也会装不懂。 这个年是我这许多年里过得最舒心的。 我第一次得到一串用红绳儿穿起来的铜钱,虽只有九枚。 宋全说是我的压岁钱。 佛祖讲九九归真,大郎说九同长久的久字,我别无所求,只愿我们能长久些,更久些。总之九是个好数字,你莫嫌少,收下吧! 宋全将钱递给我,笑得羞涩。 这约也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话了吧? 是啊! 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相伴到老,便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第20章 恍惚中我似还在娘家,又似在许家。 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厨房里,端着剩下的半碗菜,心底苦涩,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呢? 好似无路可走了。 可我眼前灯光明亮,两个孩儿跪在地上端正地给我磕头。 我递给他们压岁钱,他们高兴地说了许多祝福的话。 大郎在院里放鞭炮,秀儿躲在他身后,宋全牵着我站在屋檐下笑着看。 二娘,你看这日子多好?幸而娶了二娘,我同孩儿们才有了家。 幸而遇见了他们,我也才算有了个家。 佛说因缘际会。 我说万事总有回转。 并不是付出了真情就一定有回报。 可若是那人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他总会真心待你。 过完年我们便进城租下一个院子,前面是间铺子,后面有三间房并一个小厨房。 宋全想贩皮货,他同猎户熟悉,价格给得公道,生意还算好。 每一季他都要押着皮货去一趟京都,再从京都带回布料和新的衣服样式。 我学会了认字,他不在时便带着秀儿守着铺子。 做生意并不如想象中简单,要打点官府,与地头交好,还得应付同行排挤,有时押货遇见土匪,那便是一文也赚不到,亦有性命之忧。 一年到头能到自己口袋里的钱并不算多,可只要人平安康健,喜乐无忧,日子总是好日子。 我同宋全成婚十年也不曾生下一男半女,郎中没少看,药也没少喝。 吃了两年药,宋全便不叫我吃了。 二娘,你不要难受,大郎同秀儿爱你敬你,同你亲生无异…… 我原是怕他介怀,不想他是怕我难受。 汤药我早喝够了,你既然这样说,我听你的就是。 自此我们再没提过生孩儿的事。 大郎争气,二十二岁中了进士,又进个翰林院。 我同宋全全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立时又在京都买了个小院子。 宋全还押货,只是我们的家已在京都了。 永和二十七年,我儿大郎已是五品京官。 我们上了年纪,宋全想着有生之年能回乡祭祖。 大郎孝顺,立时告了假同秀儿带着我们一家老小出发了。 我们给秀儿招了个上门女婿。 他名银霜,没家没姓。 名字花哨,人生得也花哨。 可他待秀儿真心实意,再好不过。 他们如今还管着生意上的事儿,如今已生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大郎的媳妇儿是陈翰林的长女思乔,当年是她先瞧上了我家大郎,围追堵截,终是打动了大郎那颗石头心。 思乔爽利,同我甚是相得。 此时大郎和银霜带着一众儿郎骑马,思乔同秀儿便带着两个孙女儿陪我们坐车。 第21章 春日天暖,一路行得慢,一点也觉不出辛苦。 那时我一人押货,总觉这路长得看不到头儿,如今再走,不知不觉便要到了。 宋全早已白了头,脊背也弯了,人老了,也瘦了,留了胡须,看起来同旁人家的老头无异。 祖父,那可不是有我们陪着你吗?你不寂寞,走起来便快了。 小孙女儿靠在她娘怀里,奶声奶气地说道。 沫儿说得对,因为不寂寞,走起来便快了。 宋全慈祥,家里的孩儿们没一个怕他。 你祖父当年心里面有牵挂啊!他心里装着祖母,你爹还有你姑姑,总想着他不在家我们会不会受欺负,能不能过得好。心有牵挂,便觉路长梦多。 我亦老了,白了鬓发,弯了腰,人却胖了。 是啊!我总担忧有人来寻麻烦,你忍不住同人家吵怎么办?他们若是动手呢?你扯头发抓脸那套怎么能打得过?我走时说的话你定然不会听,他们若是为了讹钱,你肯定不会给钱。大郎在书院,秀儿又不顶事,待我回去一定要顾个伙计,我不在时他便能护着你…… 每日就想着这些,日子怎的那般长?可谁知道一转眼就老了呢? 可不是一转眼就老了吗? 可我还没同他过够。 我嫁了他才有了丈夫,有了儿女,有了个家。 这许多年他爱我护我,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曾叫我受过半分委屈。 即便活到了如今的年纪,我也想不明白他当年为何会娶了我呢? 村里认识的老人已去了大半,连当年和我撕扯打架的李寡妇都走了。 村里还是那个村子,人已不是当初的人了。 我同几个老人说话,提起许老三,那时多恨,可是嫁了宋全几年,我已全然将他忘了。 听闻他在城里赌钱,不知输了多少,因着没钱还债,那赌坊的老板卖了许家仅剩的几亩地,又将他媳妇儿并儿子一起带走卖了。 最后还打折了他的一条腿,他做了花子,在一个冬日冻死在了街头。 我不恨也不觉得解气,只是唏嘘。 许老三的一生就像笑话。 他一出生就比许许多多的人强,不愁吃穿,有人服侍。 可他不知珍惜,稀里糊涂将日子过成了那样。 第二日就要回了,宋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旧坟地,因着无人祭拜打理,荒草丛生,连坟包也寻不见了。 可我知道这是哪里。 你怎知道此处的? 我惊讶地问宋全。 我给大郎他娘烧纸,从这儿过去是近道儿。每每我路过这儿,总有人在那田埂下挖土,不一会儿便挖出个罐子,再往里面丢几个铜子儿进去。 我见过给死人烧纸钱的,却从没见过给送真铜板的,便好奇想看看啊! 宋全笑着指了指已经坍塌了的田埂。 是那个位置没错儿。 我那时帮鞋铺做鞋底儿,一月能赚百余文,可那钱到不了我的手里便叫许老三领了去。 他总是醉酒,我便趁着他醉酒偷几文出来,藏在哪里都不放心。 只这没人管的坟地离许家远还偏僻,谁没事儿也不会跑去挖人家的坟,便将钱藏在了这坟地里。 我便蹲在这田埂上面听着,那人每次都要将钱拿出来数一遍,再骂一通人,然后又对着那寻不见的坟包许愿。谁会同死人许愿呢?可那人偏对着死人说希望被夫家休回家去,我觉得有意思,每每路过都要偷听。听着听着便成习惯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要去挖我藏的铜钱。 想什么呢?我嫁你的前两日就挖出来了,一共四百二十七个铜钱。 记得倒清楚。 对那时的我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我都想好了,你若是待我不好,我便要带着那些铜板儿走的。 你傻不傻,就那点儿钱能让你撑几天? 只要活着就有路走,怕什么? 我就是瞧上了你这股劲儿…… 原他是那时瞧上我的呀! 他知我在意,便同我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