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一生》来自www.aqtxt.net 《甜蜜一生》作者:陈之遥 简介: 脆皮青年的“甜蜜”人生 恋爱版—— 好消息:遇到个帅哥。 坏消息:被他送进了急诊抢救室。 母女版—— 女儿:我病了,不完美了,你还会爱我吗? 妈妈:别傻了宝贝,你b超照片就不完美。 ———————————— 我国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数估计在700万到1400万之间,发病年龄通常小于30岁。 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绝症, 因为它符合绝症的定义,至今仍无法被治愈,可能致命, 但也能通过持续检测血糖并注射胰岛素保持近乎于正常的生活。 这就是一个脆皮青年罹患“世界上最幸运的绝症”的故事。 标签:女性小说 成长逆袭 都市 治愈 励志 母女关系 第1章 见了阿太 四月四日,清明节,学校放假,凌田去海湾陵园看望她的阿太。 阿太是她外祖母的母亲,母亲的外祖母,也就是她的曾外祖母,上海话里叫阿太。太奶、太爷、太婆、太公都是阿太。反正活到这个辈分,性别已经不重要了。凌田从小被大人教这么叫阿太,直到阿太去世,名字刻到墓碑上,她才知道阿太其实叫俞菊芬。 阿太走的时候九十五岁,超过同城女性期望寿命十岁,算是小高寿。也没得什么迁延不愈的病,前一天晚上睡下去,第二天早晨叫不醒,干脆又干净,自己没吃大苦,孩子也不受累。再加上生了一女两儿,孙辈绕膝,四世同堂,阿太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全福老人,生前总被夸福气好,办丧事是喜丧,身后也被相信一定会庇佑子孙。 阿太的第一个孩子是凌田的外祖母徐玲娣。作为大阿姐,徐玲娣最早来到墓园,扫地,拔草,擦墓碑。但因为是女儿,每年清明主持祭扫的还得是老二徐麒麟。上海的公墓过去可以烧纸钱和锡箔,那时候就有种说法,只有儿子儿媳烧的老人才收得到,女儿烧的没有用。 徐麒麟是第二个到的,等阿姐打扫完,便叫妻子王小梅摆出自家带来的几样小菜,配上几种水果,再倒三杯酒,摆三副碗筷。其中两副给墓穴的两位主人,剩下一副给土地公公。 徐麒麟年轻时候做生意,最讲究这些,摆好贡品,又拿了一小碟红漆给儿子徐钧钧,再递过去一支毛笔,让钧钧把墓碑上二老的名字描一遍。 徐钧钧是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来的,小的他还抱在手上,嫌麻烦不想接笔,说:“干嘛要我描?” 老三徐麒鸣听见,拉过自家儿子,说:“钧钧不描,那斌斌描。” 徐麒麟跟他客气,说:“不用不用,还是钧钧描。”说完又跟自己儿子做个表情,啧一声,轻道:“好~的。” 那个重音落在“好”字上,像是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 徐麒鸣老婆陈寿珍在旁边嘀咕:“斌斌也是孙子,也可以描的吧……” 徐麒麟只当没听见,眼神催促王小梅把孩子接过去,毛笔已经塞到徐钧钧手里。 徐玲娣自认是外人,跟丈夫凌建国站一边看热闹。凌田的母亲凌捷也只是轻轻哼笑了声,旁观自己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八零后表弟像小孩一样被大人拉来拉去。 而凌田只想快点结束。她实习的部门最近正在赶一个项目,昨天 deadline,所有人一起加了个大夜班,她凌晨三点才睡,这时候正困得神志恍惚。又碰上个初春雨后的阴天,滨海的陵园里空气格外湿冷,海风吹得她骨头缝里都疼。她戴上卫衣兜帽,裹紧了棒球外套,徐玲娣让她鞠个躬,她就鞠个躬,让她拜一拜,她就拜一拜。 但感情还是真挚的,凌田一直觉得自己是阿太最喜欢的第四代。从前她每次去阿太那里,阿太都会偷偷给她吃的,临走还非要给她坐车的零钱。 阿太有青光眼,去世之前好几年已经不大看得见,脑子却很清楚,从这里到那里走几步,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床头柜上的饼干听,枕头底下的小荷包,窸窸窣窣地摸索,然后再用干瘦的一双小手塞什么宝贝似地塞到她口袋里,轻声在她耳边叮嘱,勿要告诉伊拉。虽然给的都只是很小的东西,却也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 勿要告诉伊拉,她想着那句话,像是又听到阿太的声音,低头闭目,在心里说:阿太,我来看你了。 徐麒鸣退休前是个国企小领导,最喜欢给人上课,见她拜的时候双手合十,过来纠正,说:“你这是拜菩萨的动作,拜亲人应该这样。”说完便给她做示范。 凌田放弃思考,听话学习,重新拜过。 全部流程很快走完,徐麒麟又叫王小梅收拾起祭拜的食物,水果分了一人一个。 一根香蕉塞到凌田手上,凌田毫无胃口,摇头说不要。徐玲娣替她接了,装进她书包里,也用那种表情和语气说:“好~的。”重音落在“好”字上,暗示着某种神秘力量。凌田只好收下,但还是有些怀疑,作为女儿的女儿的女儿是否能接收到这股神秘力量。 扫墓任务完成,一大家子人一起出了陵园往停车场走。 徐玲娣走在后面,见凌田缩头缩脑,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袖子,本意是想看她衣服穿得厚薄,但这一把捏下去,险些没能捏到她胳膊。 徐玲娣问责凌捷:“田田怎么好像又瘦了?” 凌捷没来得及回答,徐钧钧的老婆金晶倒是听见了,在一边附和:“真的,我刚刚看到她吓了一跳,怎么瘦了那么多?我是想瘦也瘦不下来……”她生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没再上班了,前几年追了二胎,花了不少钱在产后恢复上。 徐麒鸣插嘴给她们上课:“现在女孩子都减肥,其实男的不喜欢这么瘦的,你这样就挺好,田田太瘦了……” 徐玲娣跟着说凌捷:“你不要老是忙工作,多关心关心你女儿。” 凌捷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徐玲娣见她这态度,手搭上来,还想继续追究她的饲养责任。 凌田从小不爱吃东西,一碗饭可以吃到天荒地老。徐玲娣看见,总会追着喂,也要求凌捷照做。凌捷却觉得小孩子之所以不爱吃饭,就是大人喂饭喂出来的。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最后总会发展到徐玲娣哭诉她没良心,自己辛苦帮她带孩子还带出罪过来了。 时间久远,凌田早已经分不清追着喂饭和不爱吃饭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只怕她俩又为这事吵起来,赶紧解释:“我最近实习,又要赶毕业设计,可能是瘦了点吧,忙完这一阵就好了。” 徐麒麟一向是大家长的派头,圆场笑说:“田田是我们家第四代里的大阿姐,眼睛一眨,也要大学毕业了。工作找到没有?还是继续读研究生?” 凌田尴尬笑笑,说:“差不多了。” 徐麒麟又问:“去哪里啊?” 凌田说:“一家游戏公司。” 徐斌斌三十七八仍旧是游戏爱好者,也跟着问:“哪家哪家?” “我们田田去的当然是大厂,学校差一点的连简历都不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大厂是徐玲娣学到的新词汇,具体叫什么,听过就忘了,但显摆的机会不能错过,在旁边催凌田,“田田,你进了啥公司,讲给舅公和舅舅听。” “射月。”凌田说了公司名字。 她是美术生,在 a 大美术学院念动漫专业。根据院方公布的数据,这个专业的学生毕业之后大多会去做游戏美术设计或者影视后期方面的工作。她也不例外,从大三暑假开始,就在那家游戏公司实习。工作繁琐无趣,但她大约做得还算不错,清明假期之前,公司刚给她发了正式留用的 offer。 徐钧钧这几年接班了父亲的小生意,言谈间总是一副样样都懂的样子,说:“喔唷,射月啊?算是游戏行业里的头部了,听讲工资蛮高的,年薪几十万,进去就有签字费,还给员工期权,等哪天公司上市,直接财富自由。” 徐斌斌也插嘴,说:“那我们以后玩射月计划有啥优惠不啦?” “没有没有……”凌田听得尴尬,赶紧澄清,“我不是核心岗位,而且还是实习生。” 什么期权啊财富自由啊,她级别差得太远,只是用户界面设计组里最小的小土豆。 徐麒鸣又来给她上课,说:“企业太辛苦,不稳定,小姑娘最好还是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你这个专业,可以去那种街道群众艺术馆、青少年活动中心做美术老师,轻松又体面,以后还能教自家小孩,出去相亲特别吃香。” 徐玲娣听了有点不开心,明里捧着,暗下阴阳,先附和:“那倒是,就像我们凌捷,公司里上班,人家都叫她凌总,钞票赚得不少,但就是忙得要命,动不动加班出差,家里也顾不上。”再反问,“你有关系不啦?帮我们田田想想办法。” 徐麒鸣退休好几年,最后一点能量已经在解决儿子工作的时候用完了,办法自然是没有的,嘿嘿笑笑,说:“田田 985 毕业,哪用得着我想办法?男朋友有了不啦?这个倒是可以叫斌斌介绍,他们机场条件好的男孩子蛮多的……” 这下徐玲娣倒是有点感兴趣了,转头问徐麒鸣:“有编制的那种有不啦?合同工不要。人也要长一点,起码一米八十五以上,我们田田个子高……” 凌田叹气,打起精神紧走几步,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好不容易走到陵园外面,一大家子人分散成小家庭,上了各自的车。 徐钧钧开一辆卡宴,徐斌斌刚换了奥迪,而凌捷还是那辆开了七八年的尼桑轩逸,叫徐玲娣想起女婿田嘉木去年新买的奔驰 glc。 那辆奔驰提回来,小田便开着送她去老年大学。徐玲娣挺满意,车里车外拍了好几张照片,虽然已经发过朋友圈,但还没在亲戚面前当面展示过,不免有些遗憾。 等上车坐定,她开口问凌捷:“你大舅舅刚刚还在讲,怎么不看见小田?” 凌捷在手机上收着工作邮件,没抬眼,回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今天上班。” 徐玲娣埋怨:“国定假上什么班啦?家里扫墓也不来。” 凌捷说:“他客户那里有事情。” 徐玲娣说:“客户不放假啊?” 凌捷说:“外国客户,人家知道什么是清明节?” 徐玲娣语塞,但还不是很相信,憋了会儿又开口道:“你们不要是又吵相骂了吧?少年夫妻到现在年纪一把,弄弄要退休了,吵啥吵啦?” 凌捷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母亲反问:“谁吵架了?吵也是你说的,然后又叫我们不要吵,话都叫你一个人讲完了。” 凌建国呵呵笑,直觉女儿道出他心声。 徐玲娣不服,还是问:“那为啥不来啦?” “慢点再讲,好了吧。”凌捷发动车子开出去,闭嘴不再多言。 凌田在旁边听着,心里却自有判断,爸妈八成又吵架了。 他俩也不是没吵过,早几年闹到要离婚,后来不知怎的又和好了。但这一次父亲连家里扫墓也不来,估计吵得挺厉害。只是他们一向拿她当小孩子,以为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她今天也真有点不舒服,才刚上路就觉得晕车了,完全没力气管闲事,在徐玲娣嗡嗡嗡的说话声中,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头枕拉到一边,靠着车窗睡过去。 回城路上一个多小时,等她迷糊醒来,外公外婆已经下车。她看看窗外,快到她学校了。 凌捷转头瞥她一眼,像是想起刚才在墓园的对话,忽然问:“你现在几斤?” “几斤?”凌田给问住了,“九十多吧,好久没称了。” 凌捷又看看她,仔细端详,说:“面色倒是还可以,就是真的瘦了很多,身体没什么不舒服吧?” 这问题问出来,显然就是为了让她确认没什么。 凌田脑子里还是晕的,下意识地回答:“没有,还行。” 凌捷想了想,说:“我这几天好多事,下周还得出差,等我回来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凌田心里抗拒,她今年二十二岁,眼看就要工作了,真不至于看个病也要家长陪同。 “不用了吧,马上毕业体检了。”她找了个现成的理由。 凌捷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松了口气:“那也行,你自己注意点,少熬夜,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别总点外卖,把薯条奶茶什么的当饭吃了。” “好。”凌田只管答应。 她知道母亲无非就是完成任务式地关心一下而已。 他们家原本的分工是这样的—— 父亲田嘉木在一家知名律所做律师,收入高,工作忙,负责挣钱。 母亲凌捷在一家快消外企的市场部工作,每月拿一份死工资,基本朝九晚六,双休保证,年假二十天,负责顾着孩子和家里的一切杂事。 直到凌田高一那年,凌捷跳槽去了前同事创立的数字营销公司,四十多岁从甲方转乙方,却也一脚踏进了这几年少有的快速增长的行业,收入不断涨上去,工作自然也忙了许多,几乎不管她了。 凌田并不怪母亲,一是因为不喜欢被管,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也没太当回事。 她从小就是吃不胖的体质,成年之后身高定格在一七二,体重最多才一百斤不到,每次逢年过节见亲戚都被这么说,凌田怎么这么瘦,太瘦了,多吃点,别减肥啊。 现在又是大四最后一个学期,眼看就要毕业了,她这几个月过得好似塑料转轮里飞奔不停的仓鼠,一边实习,一边赶毕设,经常连续几天搞到凌晨才睡,甚至直接通宵。饭当然也没好好吃,有时候一杯奶茶就混一顿。她觉得自己瘦了无非就是这些理由,现在都已经熬过去,好好休息几天自然就恢复了。 第2章 凌捷还有别的事忙,把车停在 a 大教工新村外面,放女儿下了车。 凌田跟母亲道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自从去年开始实习,因为经常加班,宿舍有门禁进出不方便,她就不住宿了,搬来了这里。 她外公外婆过去都是 a 大校办厂的职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此地分了一套一室户。历经三十多年岁月洗礼,当年所谓的“新村”现在已经成了灰突突的老公房,一种这个城市里最常见也最不起眼的建筑。 但在凌家,这套房子却是一种颇为骄傲的传承。 虽然徐玲娣和凌建国都没上过大学,但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 a 大出来的人。哪怕九十年代搞校企分家,校办厂改制,夫妻俩先后下岗,凌建国此后开了好几年出租车,徐玲娣摆过地摊,在超市当过理货员。但他们也养了个争气的女儿,1995 年,凌捷高分考进 a 大新闻系,并且在那里认识了同校法律系的田嘉木。两人同届毕业,工作三年之后结婚,一路顺风顺水。 徐麒麟徐麒鸣的孩子读书都不大行,总带着几分艳羡地揶揄:大阿姐家里满门 a 大。徐玲娣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揶揄,真心觉得这是块风水宝地,就算后来买了商品房,举家搬去中环外居住,五个人的户口还都放在这个小房子里,既是等拆迁,更有一种迷信。 凌田从小就听大人讲,这套房子是给她的,将来她也会像爸爸妈妈一样考进 a 大。 不知道是不是房子显灵,她这个人智商一般,又菜又脆,幼升小,小升初,再到中考高考,磕磕绊绊哭哭唧唧,最后还真靠走艺考这条路,进了 a 大美术学院。 老公房楼梯盘桓,走廊幽长,她爬上二楼左拐,找钥匙开门,门后面便是她的小屋。 房间面积不大,带个小阳台,厨房、卫生间更是小的一点点,家具电器也都旧了,但在她看来总比宿舍好,有足够地方放她的写字台、电竞椅、电脑、pad、数位屏,以及满满两大书架几千册漫画书和各种周边收藏,还没有门禁和熄灯时间,可以尽情地游戏人生。 当然,所谓游戏人生暂时还是个美好的愿望,现实里方便的只是她加班晚归而已。 楼层低,采光不行,阴天更加显得幽暗,她拖着书包走进去,踩掉鞋子,甩下外套,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头睡觉,很快迷糊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她摸过来看,是同学唐思奇发了条微信,说程程来了,要请她俩吃饭,叫她去学校后门美食街汇合。 凌田头晕,在床上缓了半天,本来觉得没什么胃口,准备回复说不去了,想到是程程请客,这才半死不活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赴约。 程程是高她们好几届的一个师兄,出版过几套纸书,在国漫圈子里有点小名气,发过一些散活儿给她和唐思奇做。她正想请教一下找工作的事,看看师兄有没有别的机会介绍给她。 自从进入射月,她没拿到 offer 的时候,天天想 offer,等真到手了,却又有点犹豫,不确定应不应该签。 当初申请实习,她理想中的岗位是原画,人物或者场景都可以,最后得到的职位却是用户界面设计,也就是做游戏里的各种窗口、按钮、图标。两者之间的差别,大约相当于画师之于美工。 凌田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看不上这份工作。 现在各大游戏公司都在用自家的图训练模型,真正在搞创作的只有大神主美和资深画师,极少进新人。就算进了,很可能也是改跑出来的图。 她早有自知之明,自己没多少天份,高中阶段花了家里不少钱,各种补习、培训,美术专业和文化课一起卷,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卷进一个只看统考、不需要校考的综合大学美术学院。学校名头好听,但论专业水平,并不出色。恰如业内有句玩笑:你的画技,一看就知道文化成绩不错。 而且,这种技巧上的欠缺很难通过勤学苦练弥补。高二暑假艺考集训的时候,凌田就曾在画室见识过真正的天才,让她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原画的岗位轮不到她,正常得很。 但除了这份实习,她这几年也一直在画条漫,投稿各家漫画平台,只可惜数据很凉,淹没在无数寂寂无名的小画手中间,无人问津。 走出教工新村,外面暮色四合,路灯荧荧地亮起来,她步行到学校后门,拐进一家小饭店。 唐思奇和程程已经到了,面对面坐一张小方桌,远远看见她,招呼她过去。 今天是程程请客,为的就是他去年转给她们做的一个活儿,甲方把报酬拖了大半年才发下来,金额还打了点折扣,他作为师兄,觉得挺对不住她们的。菜也点好了,酸菜鲈鱼,芥末虾球,红糖冰粉,蛋黄糍粑,一桌子都是重口味,泛着一股花椒和辣油的味道。 凌田闻着有点恶心,没怎么动筷子,光喝山楂汁,一边喝一边把自己拿到 offer 的事说了,问师兄是该就这么签了,还是再看看别的机会? 程程直接反问:“给你多少钱?” 凌田如实回答,月薪,餐补,交通费…… 程程打断她说:“赶紧把手绘板卖了,好好去上班。” 圈内前辈说得如此肯定,凌田一时无语,战战兢兢地问:“师兄……是我画的太差了吗?” 程程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说得太打击人了,安慰道:“我不是说你哈,是行业的问题。现在还有谁那么想不开,毕业了还搞漫画?” 唐思奇跟着笑起来,自嘲:“也就是说,我还能在这个圈子里混两年半。” 她一直没找着工作,但是考上了同校美术教育专业的学硕,还可以当两年半的学生。 程程对她俩的心态门清,说:“我知道你们,想做自由画手呗,觉得自由职业舒服呗。听老人一句劝,快跑。现在漫画市场萎缩得不行,能混上一个月三千块够吃饱泡面的,就已经胜过了全国百分之九十的漫画作者了。纸书都快死没了,网上连载也是半死不活。更新速度比不上网文,视觉冲击力比不上影视剧,注定不会有很多人一番一番地追看,还有不少就是等着完结看盗版的。别说你们这种新人,我也好几年没出原创了,做的都是平台给的漫改项目。我本来画武侠的,现在呢,耽美、玄幻、都市言情,只要人家不嫌弃我,我有啥接啥。而且就算签了约,准备期一年起,无保底,人气不行马上被砍。” 凌田知道这都是实话,就像程程转给她们做的这个活儿,要不是她和唐思奇都有家里给的生活费,六个月才拿到报酬,人早饿死了。 还有她投稿的那个平台,也有编辑这么跟她说过,现在漫画就是这个状态,大佬还能有口饭吃,像她这种无名小卒,几乎不可能靠画画为生。 算算自己连续四年投稿连载的收益,也的确如此。从大一时的一百多元增长到了大四的两百多元,实现了翻番,但就这么画一年赚到的钱还不够她在学校食堂吃一个礼拜饭的。 而且,怨不得编辑和读者没眼光,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基本功尚可,喜欢那种类似于电影分镜的风格,dan milligan,rodolfo damaggio。但故事还是太弱了,人家是冷肃有视觉冲击力,到她这儿只剩下一种冷肃有视觉冲击力的装逼感。可要她迎合市场,学学平台上受欢迎的画风她又不乐意。又菜又挑,说得就是她。 程程继续开导:“上班多好啊,我要是二十几岁有公司收我打螺丝我马上就去,有份工资养活自己,老板还替你交社保。就算你家不差钱,能养着你做自由职业,作息规律也很容易越搞越差,没几年腱鞘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胃病都来了,还有痔疮,上厕所跟大出血似的……” 凌田听着,脑中已经有了画面,心里想,倒是不用描述得这么具体,跟面前一大锅酸菜鱼联想在一起,有点想吐了。 程程还在说:“……社交圈子也越变越小,时间长了,人会疯……” 唐思奇一边吃一边给他补上下半句:“不信看你程哥。” 凌田想笑却没力气,程程倒也不在乎她们笑他,还带举例的:“……我创作期在家一呆就是几个月,难得出一趟门,乍一看见个熟人,开口喊的是漫画里角色的名字,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抬手就一个挥刀的动作,人家都当我神精病。真的,赶紧签了,好好上班。原创啥的,业余时间也能画。” 凌田听笑了,笑得挺疲惫,说:“上班伺候完老板,下班真的还能有力气画自己想画的吗?” 程程说:“慢慢画呗。” 凌田想了想最近几个月的作息时间,深表怀疑,说:“那估计得等到六七十岁退休的时候才能画出点东西吧。” 程程却道:“想多了,现在哪家游戏公司不炼自己的模型?裁员的时候第一个就拿画画的开刀。你这个年纪,做不到退休的。” 凌田略无语,觉得师兄这话与之前的建议多少有些自相矛盾,又或者就是劝她趁还能挣工资的时候赶紧挣几年?她状态不好,脑子也不太转得过来,只点头说:“谢谢师兄,我知道了。” 吃完饭,程程结账走了,唐思奇这才对凌田说:“也就是我,你刚才那些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一准骂你矫情。” 凌田问:“我怎么了?” 唐思奇说:“知道我们这一届工作多难找吗?很多人期望薪资都不敢填,就怕万一填高了,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凌田说:“你也觉得我应该签了?” 唐思奇不答反问:“你犹豫是不是因为宋柯?” 到底是好朋友,唐思奇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思考角度,凌田一下就被戳中了,除了工作不算太开心,宋柯也是原因之一。 宋柯是她男朋友,他们同校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年前校招进了射月核心部门的核心岗位,她当初申请这份实习就是因为他告诉她美术组在招人。旁人说起来都挺羡慕,觉得他俩工作都有了着落。但也只有她和唐思奇知道,她跟宋柯离分手没差几天了。 两人谈了一年多,已经进入倦怠期,忙起来一两个月见不上一次。她确实有点担心,要是分手了,还在一家公司上班会不会很尴尬。 唐思奇知道猜中了,说:“你不会就因为他不想要这个 offer 吧,他只是告诉了你一下,你欠他什么?而且你俩又不在一个部门,就算不谈恋爱了,你总得上班挣钱吃饭吧?” 凌田摇摇头,说:“男人不想要了,饭其实也不是很想吃,完全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唐思奇揶揄:“真成仙了你。” 凌田疲惫扯出一个笑。她身材高瘦,又喜欢穿宽宽大大的衣服,同学都说她仙风道骨,但这段时间有点瘦过头了,变成穿着宽松 t 恤还能看到扇子骨。 唐思奇又劝她:“你管那么多呢,先签了呗,以后有的是时间选。” 凌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真的有的是时间吗?她越长大就越觉得人生的一年一年都是被算好了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赶着走,一步都不能落下。 正说着,唐思奇看见路边水果店门口有卖西瓜的,问凌田吃不吃。凌田看着切开展示的瓜瓤,清脆水灵,红的恰到好处,似乎有些食欲。两人于是买了半个,让店主切块装盒,而后挽手走去她住的地方。 她们坐下吃着西瓜聊天,一多半都是唐思奇吃的,凌田跟着戳起一块,入口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刚才那顿饭几乎一点没动,这时候肚子有点饿,西瓜没到嘴里的时候挺想吃,真吃下去了又觉得恶心。 就这么嚼着咽着,胃里忽然翻腾起来,她几步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哗啦啦全吐了。 唐思奇过来帮她,又是撩头发,又是拍背,倒水给她漱口,等她缓过劲来,看着她问:“凌田,你不会是……” 凌田猜到唐思奇想说啥,只觉荒谬,摇头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除非她能单性繁殖。她跟宋柯一个多月没约了,而且刚来过月经。要不是唐思奇提起,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男朋友。 “那会不会是胃不好?你最近真的瘦了好多啊。”唐思奇也这么说,摸着她的背脊,纸片似的,一节节的脊骨凸出来。 消瘦已经有段时间,但明显感到不舒服还是这两天的事,凌田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电子体重秤就在卫生间门口放着,她缓了缓,站上去。 液晶屏上显示出数字:42.2kg。 她低头看着,反应了半天才确定自己现在的体重竟然不到八十五斤。 电子秤连了手机 app,很快发来一条消息提醒:【您的 bmi 值过低,请注意营养摄入和健康状况。】 第3章 看着那个数字,凌田也有些怕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唐思奇甚至以为秤坏了,站上去试了试,才打消这个念头。她跟凌田截然相反,是个总在与压力进食和过劳肥抗争的微胖女孩,隔三差五地对凌田的体重表示羡慕,说你怎么这么瘦,我给你十斤肉吧,二十斤也行,直到这时才觉得瘦也不一定是好事。 而凌田已经在想,要是去医院看病,应该挂什么科呢?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次换季必感冒,每次感冒必高烧不退,经常被大人抱着跑医院。但青春期之后,她的抵抗力似乎强了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医院了。离开大人,自己去看医生,更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距离此地最近的就是 a 大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她打开微信搜到小程序,想要预约,又不知道该挂什么科。于是退出来,开始百度就医。 起初认为是肠胃问题,应该挂消化内,可能得做个胃镜。但输入年龄、性别、症状,22 岁,女,持续消瘦,心跳快,恶心想吐,在线搜索,出现最多的结果居然是甲亢,应该去看内分泌科。 她一条条链接点下去,越看越像,照着镜子问唐思奇:“你看我眼睛是不是有点凸?” 唐思奇盯着她研究了半天,得不出一个结论,说:“你不是近视吗,有时候戴框架眼镜,总也有点凸眼吧?” 凌田又问:“那是不是比从前更凸出了呢?” “好像是有点……”唐思奇吃不准。 两人几乎天天见面,就算有什么变化,可能也看不太出来。 看完眼睛,又摸脖子,凌田说:“你摸我这儿,是不是有个结节?” 唐思奇哪知道结节是什么手感,摸完感觉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唯一一条不太符合的症状是食欲亢进。 凌田努力回忆,但因为这几个月饮食极其不规律,可能一天零食奶茶不停,也可能沉迷工作忘记进食,这算亢进还是不亢进,她不确定。 “那会不会是……甲状腺癌?”凌田往下推演。 俗话说,百度看病,癌症起步,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下唐思奇也害怕了,无力地安慰她:“你别瞎说,而且就算是也不要紧的,那个现在都不算癌症了,我表姐得过,动了个手术就好了……” 凌田真听进去了,也对自己说,没什么的,我要坚强。 当即再次进入医院小程序预约,专家号早就爆满了,但晚上这时候偶尔有人退号,她很是幸运地约上了第二天上午内分泌科最后一个普通号。 然后又开始在小红书上搜索甲亢,倒还真有不少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得这个病,搜索结果中常有粗体字大标题出现:甲亢是个丑病。 凌田立刻确诊,她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变丑了,本来还以为是工作的摧残。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网上学习相关知识,也一直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如果真确诊了是甲亢,接下去就得长期吃药,发胖,颜值降低。但在当时似乎也没意识到会有多大的影响,那种恶心晕眩的感觉更加严重了,她只想赶紧结束。 第二天一早起床,状态比前一日还差,她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最后还是求助了唐思奇。唐思奇当仁不让,从学校宿舍赶来,陪着她去看病。 距离不过一公里多一点,凌田自觉体力不支,打了辆网约车。但车开到医院附近那个路口,便堵得一动不动。 大医学院附属医院是全国闻名的综合大三甲,清明节放假门诊停了一日,紧接着的这一天格外热闹,汇聚了各地远道而来看病的人,以及各种导诊、陪诊、号贩子黄牛。 两人只好下车步行,唐思奇扶着凌田,凌田挨着唐思奇,随着人流进了医院大门,过了安检,排了十几个人的队,终于在自助挂号机上挂上号,然后又去排队搭电梯,一路问了好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才找到内分泌门诊的候诊区。 凌田预约的是普通号,由系统随机分配的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她的号,唐思奇扶着她去诊室一看,还觉得挺幸运,门口液晶屏上显示医生的名字和职称,居然是一位主任医师,名叫单峰。前一个病人正推门出来,凌田见诊室里写字台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四五十岁,微微谢顶,手边一只保温杯,一看医术就很好的样子。 两人走进去,凌田坐下,唐思奇站在一边。 单医生瞥凌田一眼,问:“哪里不好?” 凌田被其气势震慑,赶紧把准备好的话复述出来:“医生,我最近瘦了很多,这几天感觉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 单医生直接打断她问:“瘦了多少斤?” 凌田说:“十斤,十五斤左右吧……” 单医生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田说:“大概去年年底吧……” 单医生又瞥她一眼,啧一声道:“怎么瘦成这样?吃什么减肥药了?” 凌田说:“没,我没减肥,不知道为什么就瘦了。我想做个检查,看看是不是甲亢……” 单医生不是很相信,只道:“你手给我。” 凌田有点懵,伸手过去。 单医生捏了一把,然后一口否定:“你这个不可能是甲亢。” 凌田说:“啊?那是……” 单医生说出判断依据:“甲亢体温高,手心都是烫的,你手冰凉。” 紧接着又问:“你几岁?” 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被全盘否定,凌田更懵了,讷讷回答:“二十二。” 单医生合上她的病历本看看封面,又问:“大学生?” 凌田点头。 单医生说:“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事?学习压力大不大?找工作不顺利?谈恋爱分手了?” 几句话正中靶心,凌田一时语塞。 单医生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像你这样的情况挺多的,可能是 ed。” “ed?”凌田迷惑,心想不是只有男的能得吗? 单医生好像猜到她想歪了,解释:“eating disorder,进食障碍,一般就是因为节食减肥搞过头了,这个内分泌科看不了。” 凌田试图辩解:“可是我真的没有节食减肥……” 单医生笑笑,说:“ed 都觉得自己没节食,还吃得特别多,你平常一顿吃多少?” 凌田迟疑一秒,琢磨着应该如何回答。她这段时间经常跟着用户界面设计组的几个人一起吃外卖,也有完成节点任务,大家出去聚餐,她自觉吃得并不比其他人少。有时候忙起来,又有点进入心流状态的意思,一整天不动地方,一杯奶茶顶一顿饭也是常有的事。直到这两天,恶心晕眩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她确实没什么食欲,但消瘦已经有段日子了,明显并不是进食的问题。 单医生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在她开口之前,朝唐思奇一扬下巴,说:“这么说吧,你比她吃得多还是吃得少?” 凌田语塞,倒是唐思奇缓缓说了句:“那肯定是我吃得多……” “甲亢的一个典型症状就是食欲亢进,你起码得吃到她那个量才能算得上,”单医生一脸了然,开始对着电脑打字,“你如果非要认为自己是内分泌的问题,那我给你开检查,但我建议还是去看一下心理,能理解吗?” 话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她,抬起右手,食指指着太阳穴搅动两下。 凌田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病历本已经递过来,电子播报音叫出下一个病人的名字,诊室门被推开,一个老大爷拿着一叠报告单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站到她身边,开口很大声地跟医生讲话,还拿手扒拉她。 她赶紧起身让座,跟唐思奇一起出了诊室,整个看病的过程估计不到三分钟。 两人在门口复盘方才的对话。 唐思奇问凌田:“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胖?” 凌田也问唐思奇:“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脑子有病?” 唐思奇劝她:“就算真是心理问题也不要紧的,现在谁还不发点疯?” 话说出口才看着凌田,不往下讲了。 凌田会意,唐思奇也觉得有点像。 其实何止唐思奇,被医生这么一点拨,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了。 毕业设计和实习工作的压力,以及跟宋柯之间的关系,还有这两天动不动蜷身躺床上,大白天拉着窗帘浑浑噩噩,真有那么点抑郁的意思。但是心理问题会这么直观地反应到身体上,自己还毫无知觉吗?她总觉得不太真实。 “别瞎想,先做检查吧。”唐思奇说。 凌田点点头。虽然听单医生的意思,她的情况根本不该看内分泌科,检查也是她一厢情愿非要做的,但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还是排队去自助机器上付了费,再去检验科。 检验项目长长一列,凌田看不太懂,只是按照指示验了小便,又排队抽血。抽的是静脉血,装了五根塑料管。结果也不是马上就能出来的,短则几小时,长则两个工作日。 等抽完血,已经快中午了,医院热闹依旧,两人坐在熙熙攘攘的检验大厅里。 护士给了个酒精棉球,让凌田按着臂弯处的针眼,可她觉得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好想死啊。她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念头,又赶紧画线删去,此刻的感受,只是难受得要死。 “你饿不饿?”唐思奇问,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她饿了。 凌田其实还是没胃口,甚至觉得恶心,但想到单医生对她的诊断,鼓励自己总得吃饭。 两人于是出了医院,在门口一排小吃店里选了一家走进去,点了一模一样的两份,一碗热干面,一杯芝士奶盖柠檬茶。 面对面坐下,唐思奇看着凌田说:“喝点甜的,开心起来就好啦。” 凌田强打精神,也看着唐思奇,笑着点点头,说:“嗯嗯。” 面挑了两筷子吃了,又喝一口柠檬茶,她还是觉得恶心,一边坚持,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精神卫生中心的小程序。 一个个日期一位位医生点进去看,才知道 600 号不光是在网上被玩梗玩得热闹,生意也是真的好,初诊挂号统统爆满,要么等每天放新号出来拼手速秒,要么多花钱挂特需。但就算是挂号费八百的特需,能预约到的最近一次心理咨询也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那一刻,凌田有点绝望。她不确定自己更希望看到怎样的结果,是检查报告多几个上上下下的箭头,查出点什么器质性的疾病来。还是真如单医生所说,她这就是心理问题。哪一种更容易被治愈?她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又想吐了。 “不行,我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说。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她按了接听键,费劲贴到耳边,说了声:“喂?” “请问是凌田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声。 “是,”凌田手肘撑着桌面,闭眼忍住恶心和头晕,“你哪位?” 对面回答:“我这里是 a 大附属医院内分泌科,你现在在哪儿?” 声音听着挺年轻,干净清朗,明显不是单峰。 凌田疑惑,说:“我在吃饭,怎么了?” 对面说:“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血糖数值很高,非常危险。你得现在马上来医院,身边有人能送你吗?到了之后不用挂号,直接来内分泌科……” 凌田没听完,忽然趴倒在桌子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递给了唐思奇。 第4章 30.28毫摩每升 后来发生的事好似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薄膜,所有人和声音都是遥远的,凌田分明可以看见、听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看到唐思奇吓坏了,扶着她肩膀喊:“田田,田田,你怎么了?” 听到隔壁桌顾客在问:“要不要打 120?” 看到小吃店的老板从后厨出来说:“千万别在我这儿出什么事啊!” 又看到唐思奇接起手机讲话:“对对对,我是凌田的朋友,我现在跟她在一起,我们就在医院门口吃饭,店名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楚翘面馆……” 再后来就有点模糊了,一秒钟或者一世纪,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来了个人,把她架上一辆轮椅,而后个楞个楞个楞,在花砖人行道上一路颠簸,推进 a 大附属医院的大门,直奔急诊楼。 抢救室当班的是个女医生,出来接病人,看见他们便问:“这就是内分泌科电话上说要转过来的那个 dka?” 凌田自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身后推轮椅的人替她交代病情:“对,上午门诊做的检查,检验科报危急值,随机血糖 30.28,血钾 5.7,酮体四个加……” 急诊医生凑近看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凌田……”她才刚细若游丝地回应,旁边一个护士已经抓起她的手,扎指尖测血糖。 很快报出数字:33.1。 又往上涨了快三个点,显然刚才那几口热干面和芝士奶盖柠檬茶功不可没。 急诊医生却淡定道:“人清醒的,毛糖测得出,情况还行啊……” 凌田听见,心下稍安。 但唐思奇还是被医生打发去挂听起来有点恐怖的“抢救号”,而她则被抱上一张推床,几个人围上来,给她鼻子下面接吸氧的管子,食指夹脉搏血氧仪,胸前贴上心电监护仪的磁片。她整个人好似五花大绑,只能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势,看着天花板上灯光白亮,听见周围人声嘈杂,伴随着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凌田对那些仪器上显示的指标毫无概念,也不知道多少算正常,只牢记急诊医生说情况还行,一面心脏狂跳,一面安慰自己,任由他们摆布,等着药到病除。 却不料唐思奇挂了号回来,急诊医生便抓住她,波澜不惊地说:“凌田家属对吧,来签个病危通知书。” 唐思奇身上背着两个书包,拿着一手的单据,一下懵了,讷讷说:“哦,哦,我是她同学,朋友,可以签吗?”疑心关系不够紧密,又加上一个前缀强调,“好朋友。” 医生接口便问:“学生?成年没有?” 凌田还留在“病危通知书”五个字带给她的震惊当中,神思麻木,出声纠正:“大学生,二十二了。” 急诊医生看看她,仍旧波澜不惊地说:“那你自己签也行。” 凌田支撑着起来,接过医生手里的纸笔,颤抖着划拉上名字,天旋地转地再次躺下了。 护士脱掉她的外套,把里面 t 恤袖子挽上去,在臂弯处消毒,对她解释要扎留置针。 凌田很怕打针。小时侯奶胖,关节处一个个小涡涡,手背鼓鼓的都是肉,再加上血管细,特别难找,每扎一次都费老大的劲,针在皮下挑来捅去,给她留下深刻的童年阴影,以至于她后来连铅笔都不能用削得特别尖的,初中劳技课的针线作业都是徐玲娣给她做的。但此刻知道自己病重,她别无选择,只得避开不看,蹙眉忍了。 没想到扎完一边,护士又撸另一边袖子,如法炮制地扎了第二枚。 而后将她手腕垫高,在上面按来按去地找地方,对她说:“不要动哦,还要抽个动脉血。” 凌田错觉这针扎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侧头看去,只见护士正拆开一次性包装,取出一支塑料针管,那针头足有四五厘米长。进针的一瞬,似是往她骨头里戳,疼痛如此尖锐,她脑中混乱 ,忽然又变成小孩子,拖着哭腔叫出声,不管不顾地想把手抽回来。 旁边立刻有人按住她手臂,给她解释:“两边静脉通路是补液的,手腕这里抽动脉血做血气分析。你放松,很快就好了。” 动作迅速,坚定,却不冷硬,配上说的话,甚至可以算是抚慰。 她动不了了,护士水平也很可以,一针见血,说话间已经抽血完毕。 那人默契接手,用两支棉签按住她手腕桡骨处的针眼。 疼痛稍稍退去,凌田恢复了一点成年人的理智,但还是觉得害怕,迷茫地问:“我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病?” 那人回答:“你这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必须住院治疗。但现在内分泌病房没床位,得先在抢救室待一晚,明天一早再转去住院部……” 凌田听得半懂不懂,打断他说:“糖尿病?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这样?” 他停了停,才道:“你先别着急,等明天到了病房做了进一步检查,我们再分析是什么情况。” “好,好……”凌田茫然地说。 他继续道:“一会儿让你同学帮忙通知一下家属,要是家不在本市的话,得找你们老师,最好还是让父母过来,你这个情况住院需要陪护……” 他说得特别仔细,语气耐心得有些不真实,不是那种催着赶着每句话都像在抬杠的医生,而是会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解释给病人听。 凌田听着,却想到电视剧里的常见操作,某某得了重病,医生对说没什么,一点小毛病,很快就好了,其实只是瞒着本人,转头把实情告诉家属,是绝症,还剩最后三个月…… “我还能活多久?”她鼓起勇气问。 他说:“……啊?” “签了病危通知书,还能活多久?”她又问了一遍,等待宣判。 他忽然笑了,轻轻的一声,很快又变正经,斟酌着字句跟她解释:“那个…病危通知书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告知一下可能有生命危险,必须马上医疗干预……你的情况,其实不算太严重,用上药很快会好起来的。” “不严重?”凌田不信,“正常血糖应该是多少?” 他说:“要看检测的时间点,4 到都有可能。” 凌田说:“那我 33.1?!” 他说:“本周冠军 85,我见过最高的 119。” 凌田无语,好吧,输了。 他继续安慰:“你现在只需要配合医生治疗,还有,多喝水。” “喝水?”凌田疑惑,竟想起宋柯。 宋柯会在她头疼、咳嗽、痛经,或者其他一切不舒服的时候叫她多喝热水,怎么 a 医附的医生也是这口径? 但他接着给她解释:“你身体严重脱水,除了补液,还要尽量多喝水,循环好了,酮体越快排出去,就能越快恢复……” 听得出来是真想教会她,但她也是真不明白,只是推说:“我等会儿再喝。” 他仿佛料事如神,问:“想到水那个味儿,觉得有点恶心是吧?” 她体会了一下,还真是,光想一想就要吐了。 他又轻轻笑了声,说:“没关系的,确实会有这种感觉,但还是得尽量喝,就当吃药那样。” 凌田听着他说没关系,不自觉地跟着点头。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把前后发生的事联系起来,辨出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个给她打电话的内分泌科医生,也是他,推着辆轮椅到门口小饭店里接了她,把她送进急诊抢救室。换句话说,他救了她的命。 “好了,不流血了。”正想着,他松开她的手腕,把棉签扔进旁边的黄色医疗废弃物垃圾桶,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看。 大概有急事,他最后对她道:“多喝水,我晚上还会再过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快步出了抢救室,汇入急诊大厅熙来攘往的人流。 唐思奇就在旁边,也听到了医嘱,即刻去门口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瓶农夫山泉,回来拧开瓶盖,凑到凌田嘴边。 凌田抬头,勉强喝了两口。 唐思奇期待地看着她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凌田点点头,输液的袋子挂上去,静脉微泵开始工作,点滴进入她的身体。晕眩、恶心、疼痛仍在,但她多少放松下来。没关系的,她还记得有人这样对她说。 “刚才吓死我了,”唐思奇见她点头,高兴起来,倚在床边跟她聊天,“哎我跟你说,那医生长得还蛮帅的。” “哪个医生?”凌田试着回忆,毫无印象,刚才人都快没了,只记得好几个影子围着她晃来晃去,身上要么蓝色刷手服,要么白大褂。 唐思奇意外她居然没印象,说:“就是刚才送你来这里,帮你按着针眼,叫你多喝水那个呀。” 凌田再次回忆,这人始终站在床头旁边那个位置,她躺着不怎么能动,没太看清他的脸,唯独声音熟悉。 她琢磨着,把自己琢磨笑了,说:“戴着口罩呢,这你都能看出帅来?” 唐思奇不服,说:“咱也是正经学过解剖、画过骨骼的人,看上半张脸的比例就知道下面那一半也错不了。” 凌田跟着认真起来,从专业角度分析:“现实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根本不按比例长,绝大多数人都丑在鼻子和嘴,你没见前两年那么多口罩帅哥?” 唐思奇承认她略有道理,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说:“等下次碰到再好好看看,咱们打赌。” “赌啥?”凌田问,真有点好奇,继而又觉出一丝荒诞,刚签完病危通知书,这就讨论上帅哥了,还有没有一点对病危通知书的尊重? 唐思奇说:“要是好看算我赢,你请我喝奶茶,不好看你赢,我请你喝奶茶。” 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虽然她们过去总拿这个当打赌的彩头,但听医生刚才那意思,不知道凌田以后还能不能喝奶茶。 “要不要喝水?”唐思奇转开话题。 凌田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摇头。就跟那医生说的一样,她现在连水都觉得恶心。而且,她此时此刻还有其他更紧迫的需要。 她轻声跟唐思奇道:“唐唐,我想上厕所。” 唐思奇左右张望,看到抢救室外面洗手间的标志,说:“我给你拿着挂水的袋子,你慢点。” 凌田撑着身体爬起来,慢慢往床边挪,一边挪一边想要把身上贴着夹着的东西拿下来。 一个护士看见了,即刻阻止,说:“哎哎哎,你们要干嘛?!” 凌田对护士说:“我要上厕所。” 唐思奇也指着她对护士说:“她要上厕所。” 宛如两个被老师抓了现行的小孩。 护士说:“她不能起来,身上的监护设备都不能动。” 转头招呼抢救室里的护工大叔:“给四床拿个便盆,女用的。” 大叔走过来,说:“十五。” 唐思奇说:“啊?” 大叔出示脖子上挂着的收款码,重复一遍:“十五块。” 唐思奇这才会意,赶紧掏出手机扫码付费,得到一个蓝色塑料便盆,一脸茫然地问:“这怎么用啊这?” 偌大一间抢救室,原本每个床位之间都有帘子相隔,但因为病人多,两张床的位置挤了三张床,帘子也都拉开着,一片敞亮,无遮无拦,不分男女,医生、护士、护工、病人、家属,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凌田左边床是个车祸受伤的外卖小哥,正躺在那里翘着脚刷手机。右边床是个昏迷不醒的老大爷,有个老太太陪护。大约常来常往,老太太经验丰富,见她俩毫无头绪,热心帮着唐思奇把床帘拉起来,又教凌田怎么在推床上用便盆如厕。 凌田羞愧难当,但实在憋不住,只能照做。 唐思奇倒不介意,还跟她开玩笑,说:“我俩不是约定过互助养老吗,我先学习起来,你也记着点,以后伺候我。” 凌田想笑又想哭,却也知道不可能让唐思奇一直在这儿陪着。虽然她二十二了,虽然她不想再让凌捷做她的饲养责任人,但就像那个内分泌医生对她说的一样,她现在这个状况,住院需要陪护,不得不找家长。 她两边臂弯都扎着针,求助唐思奇把她的手机拿到面前,解锁之后,找到凌捷的号码打过去。拨号音响了老半天,那边没接,隔了会儿才回了条信息过来:【稍等,在开会。】 凌田不算太意外,又打田嘉木的号码。 铃响了一阵,对面接了,传来田嘉木的声音:“喂,田田,怎么啦?” 凌田忽然不知该如何传达现在的情况,是像小时候病了受伤了那样委屈哭诉,还是用一个成年人的态度,她顿了顿,才道:“爸爸,我生病了,在医院。”语气平铺直叙。 那边便也没太当回事,有些烦躁地反问:“你妈呢?” 凌田说:“她在开会。” 田嘉木叹了口气,又问:“……你是感冒发烧还是拉肚子啊?要紧吗?” 凌田也叹了口气,回答:“医生说我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给我签了病危通知书。” 而后便听那边一连串的动静: “啊?!” “什么中毒?” “田田,你没开玩笑吧?你怎么了?你说话呀,田田,你别吓爸爸呀!” 凌田顿感疲惫,说:“我也不知道,我在 a 大附属医院急诊抢救室,你们要是有空就过来一下吧,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一时竟觉得有种一语双关的幽默,我先挂了,她刚才真觉得自己差一点挂掉。 第5章 下午三点多,凌捷匆匆走进抢救室。 她是接到田嘉木一连串的信息和电话之后从公司赶过来的,肩上背着个大托特包,手里拎着笔记本电脑。 凌田看到母亲,胳膊牵绊太多,没办法招手,只能努力提高声音说:“妈妈我在这里!” 田嘉木在电话上没说清病因,凌捷焦急朝她走来,先问她怎么回事。 凌田除了那个病的名字也说不出个所以,但在抢救室里躺了一阵,不知是药物起效,还是心理作用,恶心、晕眩的感觉似乎缓解了一点,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凌捷见她情况尚好,总算放了点心,这才转向唐思奇,再三感谢之后,问垫付了多少医药费,即刻给唐思奇转过去。 凌田跟着说:“唐唐,你回去吧,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唐思奇客气说没事,还想再陪她待一会儿。但凌田坚持,笑说中午害她饭都没吃完,让她赶紧去吃点东西。唐思奇确实饿了,也笑起来,这才道别离开。 其实,凌田不光是不想太麻烦朋友,更是因为估摸着田嘉木快到了,唐思奇要是再待在这儿,就该旁观她父母吵架了。 对于谁来管小孩,凌捷和田嘉木是有一个约定的。 这个约定以凌田高一那年的一场争吵为分界线,在那之前,她归凌捷管,那之后,归田嘉木管。 一直等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这种分工才变得模糊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不再需要辅导学习,平常住校,也不需要多少生活上的照顾,他们都不用管她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凌捷和田嘉木之间缺少沟通,他们也可以都管她。 凌田做过几次试验,她每月的生活费是定时定量发放的,但那种写生采风、旅游、看演唱会之类的额外开销,田嘉木给她钱,凌捷会再给一遍,她只管收下闷声大发财,从来不会被发现。 就这样一直到大学最后一个学年的最后三个月,她自以为不会再遇到需要依靠他们的情况。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病了,躺在急诊抢救室里,连吃喝拉撒都要照顾。她不知道这一次他们会怎么分配任务。 唐思奇走后,凌捷去值班台找医生询问凌田的病情。 急诊医生还是那几句话,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急性发作,用了药,情况缓解,先在急诊留观一晚,内分泌科已经开了住院通知单,明天一早病房准备好了会打电话过来接人。 凌捷难以置信,问医生:“我女儿才二十二岁,我们家也没有家族史,怎么会是糖尿病呢?” 急诊医生没正面回答,反过来问了她不少问题,现病史,既往病史,过敏史,一一记下来补全了病历,又说还有一些检查结果没出来,等明天转到内分泌病房,那里的医生会做进一步的诊断。 凌捷跟医生谈完话,回到推床旁,拿出手机打给田嘉木,等电话接通,只说了声:“我到医院了,凌田,你爸。”说完就把手机凑到凌田耳边。 “爸爸……”凌田说。 “田田,”那边传来田嘉木的声音,语气焦急,“你怎么样啊?你还好吗?” 凌田说:“现在好一点了。” 田嘉木说:“爸爸在广州出差,改签了机票,今天晚上就赶回来……” 凌田说:“好,你忙,不急。” 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这两天不在本市,有些奇怪母亲之前为什么没跟外婆解释,却也小小地松了口气。 凌捷没等田嘉木再说什么,已经收回手机,转身走出去,到外面急诊大厅里找了个角落,继续讲电话。她蹙着眉,神色严肃,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左手抱臂。 离得远,凌田听不见声音,只看见粗略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但还记得从前他们在家里吵架,那些场面太过熟悉,以至于可以给此刻配上对白: 田嘉木:怎么会这样? 凌捷: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 田嘉木:你这什么态度? 凌捷:我什么态度?!你跟我耍什么脾气?!孩子出了问题就都是我的责任吗? 田嘉木:你是她妈妈啊! …… 过去那些争吵,几乎也都是因为她。 人们都说,婚后的生活是一地鸡毛。凌田一直怀疑,自己就是凌捷和田嘉木之间最大的那一堆鸡毛。直到后来上了大学,以为总算不用再听他们吵架了,却没想到只一场病,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但方才纠结的那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一次,至少这一夜,还是凌捷管她。 打完电话,凌捷回到推床边,还没来得及跟凌田讲话,隔壁陪床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凑上来与她攀谈,说:“你们小姑娘几岁啊?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廿岁吧,哪能年纪轻轻就糖尿病啦?” 凌捷没答,只嗯啊敷衍几声。 老太太却不觉得过界,继续絮叨:“我老头子也有血糖高的毛病,但他是六十多岁才查出来的,你们怎么会这样?不过也是,现在吃的喝的东西都跟从前不一样,各种各样怪毛病也多……” 凌捷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反过来问老太太,住院都需要准备些什么,去哪里买合适。 老太太热心指点,凌捷一一记下,去了趟急诊部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吸管杯、折叠椅、毯子,纸巾、大瓶饮用水,左右开弓地拎回来,学其他陪床家属的样子,在推床后面靠窗的地方见缝插针的支开椅子坐下,开了笔电工作,隔一会儿问一声凌田,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上厕所? 护士每小时过来测一次毛糖,凌捷在手机上做着记录,眼看着数值慢慢往下降,从三十多变成了二十几,再到十六七。到了傍晚六点抢救室交接班的时候,医生过来看了看数据,说好转了不少,调整了药量。 凌田确实感觉头不怎么晕了,胃里也不恶心了,哪怕臂弯里还扎着针,不太能弯曲,她还是让母亲把推床摇起来一点,屈膝靠躺着,开始刷手机。 说是因为无聊,其实反反复复搜索的都是那一个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完全陌生的名词。至少糖尿病三个字是熟悉的,她也曾听说过谁谁谁查出来糖尿病了,但那些基本都是老年人,或者挂着个大肚子的中年人,年纪四十朝上,体检发现三高,从此节食吃斋,锻炼身体。 而她只有二十二岁,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一百斤,哪怕此刻躺在抢救室里被医生盖章认定,仍旧觉得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跟这个病扯上一毛钱的关系? 这时候看不进科普文章,她还是拿小红书当搜索引擎,几个字打进去,一篇篇笔记看下来,才发现上午在门诊叙述的病情,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原来都是酮症酸中毒的典型症状。 按理说,三甲医院内分泌科的主任医师不至于遗漏这个可能。单峰给她开的验血项目里也包含了血糖和酮体的测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只字未提,也没让她立刻测个指尖血排除一下。 也许是因为她百度就医,自以为是甲亢,惹单医生不高兴了。又或者正好套进了某种刻板印象,让他觉得她更像是吃了什么不正规的减肥药,瞎减肥减成这样的,被他点破了还非不承认。 回想当时,他只是反复地说她饮食障碍,应该去看看心理。她走出诊室之后,很有可能选择不去付费做检查,而是预约下个月才能看上的心理医生,然后努力吃东西,让自己快乐起来,血糖估计会飙到一个更恐怖的数字,最后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双方只是口头交流,事情过去之后很难再说清楚,但她觉得单峰的措辞对她是有误导的,此刻忽然有种沉冤得雪的感觉,转念又觉得有点傻,竟然试图用自己的病来证明别人错了。 所幸命运眷顾,她当时验了血,还选了一家距离医院门口不足五十米的小店吃饭,及时进了抢救室,用上药,感觉好起来,人生又有了希望。 虽然,她也在许多篇笔记里看到许多人在说,这病得上了就得终身治疗,有的吃药,有的打针,却还是心存侥幸地想,我才二十二,身体一向健康,我跟那些人不一样,应该只是急性发作,暂时的血糖高,治好了就没事了。 与此同时,病床后面的角落里,凌捷坐在一张二十块钱买来的露营椅上,也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反复搜索着同样的关键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一条条链接点下来,对比着凌田的检查单,看得半懂不懂。 夜渐渐深了,医院其他部分安静下来,急诊部反倒比白天更热闹,抢救室里整夜不关灯,光明大放,简直像个闹哄哄的大菜场。 先来个跳楼的,一通心肺复苏之后转去了手术室。又来了个浑身紫色的,说是血氧饱和度已经低到 50%,直接上了呼吸机。而后来了三个争风吃醋打架的,其中一个还躺在推床上吱哇乱叫着缝针,另两个倒已经和好,站在外面亲上了。 凌田累了,时而迷糊过去睡一会儿,忽地被吵醒,看会儿热闹,又迷糊过去。 凌捷也差不多,被吵醒了,就开笔电工作一会儿,等静下来,再蒙上毯子闭目休息。护士仍旧每隔一小时过来测血糖,她露头听个结果,继续在手机上做着记录。 两人就这样怀着各自不同的忧虑和侥幸,挨着在医院的第一夜。 这一天,辛勤是小时的班,中午被导师一个电话叫出去,从门诊到急诊地跑了一趟腿,下午赶回病房,一直忙到深夜。 晚查房之后,他补完当天的病历和首程,把检查结果看了,准备好第二天出院病人的材料,几个病情不稳定的床位又转了一圈,这才得空去一趟急诊楼。 刚进大厅,经过茶水间,李理正在饮水机旁边往一保温杯西洋参桂圆水里兑红牛,看见他便问:“今天病房没事?” 辛勤说:“四个出院,空床收满。” 李理说:“那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辛勤说:“有个病人在你们这儿。” “哦对,交接的时候听师姐说了,”李理这才想起来,“还是你行,别的科室只有急诊往病房塞病人的,你反过来往急诊塞病人。”边说边把杯子递过去,请他喝自己的秘制能量水。 辛勤知道里面是什么,摆手拒了,说:“我还好,不用这么补。” 李理拧上保温杯的盖子,几步跟上去,拿着翻译腔揶揄:“是的,我的朋友,你不用休息,没有感情需求,你天生适合小时的班。” 辛勤笑,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抢救室。 他们读的都是 a 大八年制的临医本博,从大一开始就是同学,直到第七年分了专业。毕业之后,又都进了本校的附属医院。李理即将完成为期两年的外科规培,热门科室留不下来,最后的希望是能定岗在急诊。辛勤在内分泌科一个临床博后并轨规培的项目里,还有一年才能出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总之都是不上不下,兵荒马乱的时候。 不知半夜几点,凌田再一次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个内分泌科的医生又来了,跟人说着话走到她的推床边。 她虚虚睁眼,果然。 他正站在床尾,凝神翻看她的检查和用药记录。 虽然脸上仍旧戴着口罩,略微低头,但她状态好了些,视角也合适,终于看清楚了他没被遮住的上半部分。 含蓄的内双,眼型狭长,额头,山根,几乎就是游戏人物建模的水准,尤其是他垂目看病历的时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想画但一直没能画出来的某个古风人物。 她凭想象给他补全下半张脸,不得不承认唐思奇赢了。 旁边站着抢救室值夜班的医生,像是叫了他的名字,不确定是哪两个字,空耳听着像“晴子”。 她便默默给他俩编了个号,内分泌医生是“晴子”,抢救室医生是“樱木,也确实一个精致,另一个糙一些。 樱木拿胳膊砰砰晴子,说:“人是你中午送来的,半夜又来一趟,什么 vip 啊?” 晴子没回答,仍旧看着病历。 樱木却更凑近了一点,轻声问:“还是大善人又得罪病人了,你给你导儿擦屁股呢?” 晴子这回有了反应,抬头看了一眼推床上躺着的凌田,再给樱木递个眼色,示意他别乱说话。 凌田即刻闭紧了眼睛装没听见,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大善人?单峰? 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晴子之所以对她这么细心周到,不是因为他人好,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就是她的检查结果报了危急值,单医生意识到自己在门诊对她说的话是有误导的,怕她万一有个好歹,投诉到医务科,所以才派了手下带的小医生给她提供 vip 服务。 好印象一瞬垮塌,她在脑中给他那副建模标准的眉眼配上下半部分,大蒜鼻子地包天,或者朝天鼻口呼吸,好似犯罪嫌疑人画像。 第6章 世界上最幸运的绝症 第二天一早,病房打电话过来通知的时候,田嘉木还没到,凌捷跟着护工一起把凌田从急诊抢救室送去住院部大楼。 大附属医院历史悠久,地处城市中心,几次扩建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东一块地,西一块地,组成庞大的院区。其上有几十年的老楼,也有前两年刚盖的新楼,中间隔着马路,以过街连廊相接,四通八达得好似一座太空城。 凌田躺在推床上,床头挂着输液的袋子,枕边挨着心电监护仪,左转,右转,进电梯,出电梯,感觉好像走了几里地,最后直上楼,这才看见内分泌病房的标志牌。 护士出来接人,把她带到一个三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已经消毒完毕。 自此,她便有了个新代号,1544 床。 凌捷把她安顿好,去护士台领了材料,到楼下窗口办住院手续,再回抢救室取方才没办法拿的东西。 一直等到一切停当,田嘉木姗姗来迟。 认识凌田的人要是看到凌捷,总会觉得她长得像母亲,眉毛,眼睛,脸架子,都像。但要是看到田嘉木,又会觉得她像父亲。 田嘉木跟凌捷同岁,今年四十七,还是年轻时的瘦高身材,冷白皮,戴副半框眼镜,样子蛮好。 他是坐昨天晚上的飞机回的上海,广州机场的老规矩,航空管制,航班延误了几小时,半夜才落地。当时已经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凌捷发了个清单给他,让他回家睡觉,早上再来医院,顺便带几件换洗衣服和日用品过来。 这时候走进病房,他也知道来得晚了,解释说自己其实很早就从家里出发,路上有点堵,到了医院门口又排了半个多小时,才听保安说需要事先预约过车位才能进,于是只好掉头离开,把车停在附近一座商城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再步行过来,所以才弄到现在。还有凌捷让他拿的那些东西,有几样怎么都找不到。 凌捷反问:“你不知道大三甲医院的车位紧张?” 又翻了翻他拿来的袋子,说:“这个是洗碗机用的洗碗粉,我让你带的是洗洁精……” 凌田在旁边看着母亲的面色,预感他们快要吵架了。 所幸病房里人多,田嘉木没回嘴,凌捷也没往下说。 门外医生护士走进来,凌田再一次看到“晴子”。 这人仍旧一身白衣,戴着口罩,眉眼带笑地问她:“感觉好点了吗?” 凌田下意识地点头,心里其实纳闷,医院这个班到底怎么上的,昨天中午看见他,半夜看见他,今天早上他还在,是住在这里的吗? 而后,眼见着“晴子”戴上乳胶手套,拆开一套采血针的包装,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抽个动脉血,复查下血气,看看你酮症消了没有。” 凌田:“!!!……” 尽管在急诊每小时测一次毛糖,她自以为已经被扎麻木了,此时看见四五厘米长的针头,想起那种尖锐刺骨的疼痛,恐惧依旧。 不等她说什么,田嘉木挨床沿坐下,揽过她肩膀说:“没事没事,田田别看,爸爸替你挡住眼睛。” 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习惯。 当时生病,大多是凌捷带着她去医院,极其偶尔田嘉木也在,便会在抽血、打针、挂水的时候抱住她,帮她挡住眼睛。 隔壁床住着个五十多岁的胖阿姨,笑看着他们唏嘘:“真是好爸爸。” 护士长正带队检查病房,也跟着安慰:“小姑娘别怕,我们小新医生抽动脉血最拿手了,哪怕血压掉到 40/60,他都是一针解决。” 抢救室的人叫他“晴子”,到了病房,变成“小新”。 “小新”谦虚:“护士长教得好。” 凌田既尴尬又害怕,既害怕又尴尬,在心里说:大哥,别嘴甜了,给个痛快吧。 “小新”偏还慢悠悠的。他手大,手指修长,被乳胶手套紧裹着,搭在她手腕上,指尖轻按,传来些微暖意,先找到桡动脉的位置消了毒,又很是仔细地教田嘉木一会儿抽完血怎么按压,手放在哪儿,用多大的力度,最后提醒:“动脉不容易止血,要按得久一点,千万不要揉,也别窜位。” 但进了针,还真挺快的。凌田不确定是自己耐受了,还是小新的技术真的可以,感觉好像没在急诊的时候那么疼,一下就好了。 抽完血,他跟她入院谈话。 凌田这才知道,“晴子”,a.k.a.“小新”,就是自己的管床医生。全名显示在床头的液晶屏上,是“辛勤”两个字。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人家叫的是“勤子”和“小辛”。 辛勤,好牛马的名字。她忽然有点同情他,都挺不容易的。 病历从急诊转过来,辛勤手上已经有了部分资料,这时候跟她确认了一下既往病史、家族史、过敏史,又问了更多问题,近到当下的主诉,远到她出生时的孕周,体重,几岁初潮。 他问的是凌田,但几乎都是凌捷在回答,孕周零 5 天出生,顺产,体重 3020 克,12 岁零两个月第一次来的月经。这些数字和日期,凌田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记得了。田嘉木也是一无所知,就站在旁边听。 辛勤一一记录,又对凌田说了接下去的治疗方案—— 血气分析的结果很快就会出来,要是酮体已经消下去,就不用挂水了,胰岛素也会改成皮下注射。 此地病房的惯例是每天 6 点、9 点、14 点、19 点、21 点,护士到病床旁测毛糖,每餐之前打速效,然后吃饭,睡前打长效。 此外,明天一早还给她安排了抽空腹静脉血,早餐后一小时,两小时,再各抽一次。 凌田听麻了,苍天啊,她到底还得挨多少针?! 凌捷却是做过功课了的,紧接着提问:“是不是要查抗体和 c 肽?结果出来,是不是就能分一型还是二型的了?像凌田的情况,以后有没有可能不用打针,吃药就可以控制呢?” 辛勤耐心依旧,但还是说:“明天一早记得先别吃早餐,等这些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再做分析。” 话仍旧是对着凌田说的,还给了她一本小册子,让她先看起来。 凌田看到封面上印着的题目——《糖尿病小百科》,猜到他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你得自己弄明白病情,不能都让你妈妈代劳。 她一秒被戳中,却又有点不高兴,这是她亲手签了病危通知书的第二天,两条胳膊从臂弯到指尖千疮百孔,她都已经这么惨了。 但尽管不高兴,等到入院谈话结束,辛勤离开,她到底还是打开看了。 这是一本 a 医附内分泌科自己编的宣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翻开第一篇便是分型。 凌田过去只在某部美剧里听到过这种说法,type one diabetes,type two diabetes,至于有什么区别,她当时觉得与己无关,过眼就忘记了。 直到此刻,她才看到这本小册子里写,一型糖尿病是因为免疫系统错误地攻击并破坏胰岛细胞,导致胰岛素分泌不足或完全缺乏,多发于青少年,起病急,症状严重,需要终身注射胰岛素治疗。二型则大多是因为遗传和生活方式引起的胰岛素分泌不足或抵抗,多发于成人,初期症状较轻,可以通过药物和调整生活方式治疗。 她试着把自己的症状对号入座,都有点像,又都不全像。想要等着辛勤来病房的时候,再问问他,但他好像终于交班走了,这一天,她没再看到他。 午餐之前,护士过来收走了心电监护仪,停了输液,告诉她血气检查的结果已出,酮症消了,鼓励吃东西。从明天开始可以订病房的送餐,今天去食堂买一点,小馄饨、面条什么的都行。 田嘉木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走的,临走前跟凌捷到走廊上说了几句话,回来便对凌田道:“爸爸还有点事,得去一趟办公室,晚上再过来看你。” 说完又转向凌捷:“今晚我陪夜,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凌捷干脆拒绝,说:“行了,你走吧。晚上还是我陪,女病房,你呆着不方便。” 田嘉木看看另外两个床位,踟蹰两步,到底还是走了。 凌田跟他道别,心里不算太意外。 虽然这一天是周六,但田嘉木在律所做非诉业务,工作一向很忙,经常加班。哪怕人在家里,也是笔记本电脑不离手,电话不停。 隔壁 1543 床的胖阿姨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待田嘉木走后,开腔与凌捷攀谈,她自我介绍姓汤,说:“本来 1544 床住着个二十几岁的男小歪,听讲是在网吧打游戏昏倒被人送进来的,血糖高得吓死人,身上一股怪味道,现在总算转走了,我们这间都是女病人,大家方便。” 大三甲医院病人太多,原则上尽量分男女病房,但实际经常做不到。内分泌病房只按病种分了几个病区,糖尿病,甲状腺,垂体肾上腺,水电解质紊乱和酸碱平衡失调。凌田住的这一间都是糖尿病。 果然,汤阿姨下一问就跟抢救室的老太太差不多:“你女儿几岁啊,怎么也这么年轻就糖尿病啦?” 不等凌田凌捷回答,靠门的 1542 床已经一脸了然地说:“她估计跟我一样,一型糖,二十多发病算晚的了,我十二岁就得了。” 凌捷接口说:“我们还没确诊。” 1542 床朝她们这边望了望,扯嘴角笑了下,没说话。 凌田也朝那里看过去,1542 床也是个年轻病人,看起来不比她大多少。 那天中午,凌捷遵照医嘱去了医院食堂,买了一份小馄饨回来。 大锅饭,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馄饨皮子在汤里泡得烂烂的。凌田闻见味道,葱花、紫菜、虾皮、麻油,却觉得很香。 她这时候不挂水了,但两边肘弯留置针还在,不太好弯曲,只能让母亲喂。 馄饨挺烫,凌捷做事一向周到,早就想到了,跟食堂阿姨多要了一只一次性塑料餐盒,用勺子一只只捞出来,在空餐盒里中转,等放凉了些,再送到她嘴里。 凌田一只接一只地吃,不记得多久没有过这种吃饭很香的感觉了。 凌捷给她擦擦嘴,忽然笑了,看着她说:“是不是像小时候一样?” 凌田也笑,点点头。 凌捷这个人,聪明,高效,但没什么耐心,是很典型的那种对孩子高标准严要求的母亲。 要是孩子争气,便是虎妈无犬女,只可惜碰上了凌田,又菜又脆,屁大一点事就能哭半天,小时候还能被大人托着拉着不输在起跑线上,长大到青春期,有了自己的主意,母女俩没少为了她的学习成绩和生活习惯闹矛盾。也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凌捷才会对她特别好,没有要求的那种好法。 恰如此刻。 凌田不知该作何感想,她既喜欢,又不喜欢这样。 喜欢是因为真的想起小时候,不喜欢也是因为这种喜欢的感觉,让她一直以来计划的独立生活像是个笑话。 汤阿姨在旁边看到她吃馄饨,开腔说:“小姑娘测出来血糖这么高,最好不要给她吃细粮了呀。” 凌捷说:“医生说可以吃的。” 汤阿姨说:“不对吧,医生让我吃粗粮,这样血糖控制得好,吃点降糖的药就可以了,不用打胰岛素。” 1542 床又开口,说:“阿姨,病情不一样的。” 汤阿姨说:“怎么不一样,这边几间都是糖尿病病房,不都是糖尿病嘛。” 1542 说:“一型跟二型不一样。” 凌捷也把已经说过的话换一种方式重复了一遍:“医生说,我们还要做个检查才能分型。” 汤阿姨“哦”了声,显然保留意见,隔了会儿又嘀咕:“我听护工讲,此地的管床医生其实还是那个叫什么,对了,规培,规培的学生。叫我吃粗粮的那个是主任,这里礼拜一大查房,你们到时候还是问问清楚比较好……” 凌田听着,不知是身体尚未恢复,还是心里没底,馄饨吃了一半,吃不下了。 凌捷站在床边,把剩下的一半吃完,收拾了碗筷。 她仍旧没有跟凌田讨论病情,原本暗暗希望可以治愈,但越是查资料越发现这简直就是医学奇迹级别的例外,于是又退而求其次,希望是最轻微的二型,能够通过调整饮食和运动逆转,或者更差一点,至少可以吃药控制。 凌田也在心里想,要是让她这么怕打针的人得上一种需要每天测血糖,每餐打针的病,会是一场多么地狱的噩梦啊。 第7章 在医院的第三天,凌田还没睡醒,就被护士叫起来抽静脉血了。 这一次比在门诊那次更夸张,七根塑料管排着队放在托盘里。 她人还迷糊着,就被扎了一针,血在管路里探头探脑地不出来。护士提醒她握拳,她努力握了,却发现没力气,握不紧。最后折腾了老半天,才把那七根管子凑满。吃过早餐之后一小时,两小时,又被各抽了一次,凌田觉得自己的血都快被抽干了。 从那天下午开始,她和凌捷就在医院小程序上不断刷新,看血检报告出来没有,简直有几分当年艺考、高考查分的感觉。 真的让她们刷到结果,已经是入院第四天的上午了。 十几种抗体指标全部阴性,两人看到挺高兴,都觉得是个好消息。她们这几天已经学习了不少相关知识,如果是一型糖尿病,这些指标一般都有阳性的。 那天刚好是周一,内分泌病房大查房。 主任、主治、规培、实习,呼啦啦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一间间病房、一张张病床地龟速话疗,十点多才轮到凌田住的这一间。 为首走进来的赫然就是单峰,先到靠门那张床,点名辛勤,让他来讲病史。 模范牛马站在那一群白衣人中间,一看就是好学生,开口不慌不乱,简洁明晰。 凌田听他讲,才知道 1542 床名叫艾慕,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确诊一型糖尿病,十九岁发现眼底出血,已经做过两次手术,这次住院是因为低血糖,低到昏迷不醒,进了高压氧舱才抢救过来,安排做了各种检验检查,还在等待结果中。 单峰听着,翻看病历,见惯不怪地说:“艾慕是我们这里老病人了,一型就是这个样子,血糖要么高,要么低,上上下下最容易引起微血管病变,时间一长,视网膜出血、玻璃体出血都来了。腺垂体功能查了吗?她这个低血糖要是腺垂体的问题,只能上激素了……” 他说得挺严重,但艾慕照旧开启低电量模式,手机还在放着短视频。辛勤问她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她说老样子,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她说没有。 就这样很快过完 1542,轮到 1543 床的汤阿姨。 汤阿姨前一天才刚因为没签请假条偷跑出去吃东西被护士抓了现形,单峰批评她:“已经用了斯美格鲁肽,照理说是抑制食欲的,你还是这个样子,那不管在这里住多久血糖也调不好的。” 汤阿姨找理由,说:“那个什么斯美格鲁什么的我打了胃里难受呀,胃里难受就想吐,想吐就想吃点东西压一压。而且我买的零食都是无蔗糖的,我想吃一点么也不要紧……” 单峰继续说她:“无蔗糖不等于无碳水,而且它配料表上不写,你就相信它没有,就以为可以随便吃?要不要去看看糖足截肢的病人,还有 1544 床之前转去肾内科的那个,糖肾四期,接下去马上就是尿毒症了,你也想那样吗?” 汤阿姨果然被吓住,总算没话了,点头说哦哦哦。 昏迷,高压氧舱,眼底出血,糖足截肢,糖肾四期,尿毒症……凌田听完这一连串的并发症,眼见着单峰走到她面前。 她开始紧张,既是因为那个悬而未决的诊断,也是因为不知道单峰再看到她会对她说些什么。 我错了,不该不相信你没瞎减肥,说你脑子有病,让你去挂 600 号? 当然,这是她想多了。 单峰只是翻翻病历,说:“凌田是吧,那天真的很危险,检查结果出来,你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让我学生查了你的电话打过去,还好离医院不远,我们安排得也及时,现在恢复得不错嘛,整个人状态都好了……” 凌捷和田嘉木听他这么讲,连声感谢。 啊?是这样吗?凌田看着他,在心里说。但她就是这么怂,一句话都讲不出。 单峰淡笑说不用谢,言归正传,开始看检查报告,然后直接给了结论:“很典型的一型糖,以后胰岛素每天三短一长,或者用泵,慢慢控制吧。” 凌捷怔了怔,才说:“可是……她抗体全阴啊,怎么会是一型呢?” 单峰摇头,仿佛这话外行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指着屏幕上另一个数据说:“你看她这个 c 肽,才零点零几,几乎完全没有了,贝塔细胞都给攻击完了,抗原都没了,抗体当然就阴了,再典型不过的一型。” 凌捷又怔了怔,声音低下去,退一步问:“……那能不能不打针,吃药控制呢?” 单峰像是听多了这种论调,啧一声道:“你们这些家长啊,总是想不打胰岛素,隔壁病房一个中学生的妈妈也是这样,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送孩子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不打胰岛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这样给她盖棺定论了。 那整个过程,凌田坐在床上,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知道那一群医生是什么时候走的,辛勤过后返回来跟她说话,她也不记得自己答了什么,只是反复想着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尤其是单峰最后说的那一句,刚出现症状的时候不重视,等到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胰岛功能完全没有了。 单峰当时怪的是家长。但凌田知道,她和他说的隔壁病房的中学生不一样。她是个成年人。如果有人应该为这个结果负责,那只能是她自己。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乱吃东西,长时间熬夜,身体出现问题也不去看医生,才发展到了这一步。 那以后呢?以后会怎么样?她怀着一种虚空的恐惧想,然后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凌田不确定呆坐了多久,直到听见某处传来哭喊声:“我不要!为什么?凭什么就我这样?我怎么这么倒霉?啥时候能死?多久能死?让我现在死吧!!!” 她忽然回神,有种荒诞的错觉,是谁把她此刻的心声喊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从隔壁病房一直跑到门外走廊上。 汤阿姨好奇,下床出门看热闹,少顷回来报告:“隔壁一个小孩,十五岁,初中生,”然后指指凌田,“跟你差不多的情况,也是那个什么酮酸中毒进来的,刚刚做完检查确诊一型,觉得自己这辈子完结了,把吸氧的管子绕在脖子上讲要自杀,又找不到地方挂,跳下床冲到病房外面讲要跳楼,结果没有一扇窗打得开的。” 汤阿姨说得几分好笑,但凌田当然笑不出来。 躺在靠门床上的艾慕眼睛看着手机,却忽然开口说:“别看没出什么事,医院最怕这个,这里的护士和小医生有得忙了。” 到底是老病号,让她说对了。 病房的管理果然又严了几分,护士和管床医生来回跑的次数更多,汤阿姨估计很难再溜出去了。 那天下午,辛勤又来了一趟病房,叫上凌田和艾慕,说是健康宣教。 汤阿姨问:“我要去吗?” 辛勤说:“您不用,这次是针对一型的。” 汤阿姨觉得蛮好,安心睡午觉。 宣教地点是两翼病房中间的一间示教室,距离不过几十米,但凌田好几天没下床,凌捷陪着她一路走过去,她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 经过电梯厅的时候,她看到一幅易拉宝,上面赫然印着单峰的半身职业形象照,正难得和蔼地对着空气微笑。照片下面跟着一连串他的学历和头衔,以及一则糖尿病引起男科问题的广告,说是最新的研究,专为二型男患者减重,改善性生活障碍。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觉得好笑,原来那位非说她的医生还真是专业看的。 走进示教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正是隔壁病房那个喊着要上吊和跳楼的中学生,名字叫季元。他妈妈也跟着来了,陪坐在旁边。 艾慕,季元,凌田,统共加起来只有三个病人。 凌田以为还要等,但辛勤在身后关了门,让她找位子坐下,自己站在白板前。 这回是上课,他没戴口罩。 凌田总算把他整张脸看了个完全,她的第二版犯罪嫌疑人画像没成功,人家确实是按比例长的。甚至比她第一版的想象还要更好一些,下颌线条清晰但不锋利,轮廓流畅,真是她曾经想画,却没能画出来过的那种。淡颜系的人像总是要比浓烈有攻击性的更难描摹,无论用文字,还是笔触。 哪怕是在这绝望的一天,凌田仍旧职业病上身,在脑中按照他的样子打了个线稿,颅顶,脸型,骨骼的走向…… 直到他开口说:“今天叫你们几个一起过来,是因为大家都是一型,也都是年轻人,有研究表明,多跟病友交流,能够增强康复的信心。” 凌田在心里接了下半句:所谓增强康复的信心,是不是让我们知道不光自己一个人倒霉? 她自觉好像黑化了,随时随地嘲讽值拉满。 旁边坐着的小孩哥却又被勾起伤心事,忽然悲从中来,一下趴倒在桌上,一边哭一边唔哩吗哩地喊:“我完蛋了,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凭什么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是某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都在集训,就我要在这里?!!” 他妈妈赶紧安慰他,又跟这屋里其他人解释,说他们家小卷发病住院之前正在备战一个全国奥数比赛的省预赛。 凌田刮目相看,原来小孩哥还是个理科学霸,只是这不连预赛都还没进嘛,好像也不是很可惜。 辛勤却挺懂行,也过来安慰季元,说:“那个比赛基本都是高中生参加,你初中就能去,真的很厉害,比其他人多好几年时间,等恢复好了有的是机会。” 季元却不领情,抬头冲回去:“你参加过啊?” 言下之意,你什么档次,来给我上课? 不料辛勤还真点了点头,说:“对啊。不过不如你,我高二才参加的。” 季元不是很信,挂着眼泪鼻涕继续问:“拿名次了吗?” 辛勤又点了点头。 季元更不信了,说:“那你怎么学医啊?” 言下之意,脑子不太好才会学医,各种意义上的。 这话其实挺冒犯,但辛勤却笑了,像是领会到了其中的幽默,说:“就是……喜欢吧。” 季元还没完了,说:“拿名次就能保送清北,干嘛选上海的学校,医学院排名也不是第一啊。” 辛勤仍旧笑着,不急不躁地说:“因为想跟这里的一个导师。” 凌田听了却在腹诽,啧,单峰吗?居然高中就粉上了,怪不得这么忠心耿耿。 季元收了泪,直接求证,问了“辛勤”两个字怎么写,参加的哪一届比赛,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获奖名单。虽然时隔多年,还真让他搜到了,手指点着看下来,在一等奖那一栏里找到一个“辛勤”,名字后面跟着学校和年级。 “哟,杭二的。”季元说,大概算是他们理科竞赛圈子里常见的几个学校之一。 凌田继续腹诽,哦,原来是浙江孝子啊,考上海的大学,在离家 200 多公里的一线城市工作,听父母召唤可以随时回家的那种,跟留在本省的一流孝子比起来差一点,只能屈居二流。 她这头想着,季元倒是认可了这位“小医生”的智商,从而确认他有资格给自己做宣教,不说话了,抬头看着他,等着听他讲。 辛勤说:“要是没问题,我们就开始了?” 没人再有异议,他转身拿了支蓝色水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一头圆圆的,一头长长的,还翘起来的东西…… 艾慕老病号了,全程挂机,在旁边低头刷着短视频,不时吃吃笑。 凌田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说:你,这,是,在,画,什,么,玩意儿啊?!不会是要讲你导儿的研究方向《糖尿病对男性勃起功能的影响》吧?可是我跟艾慕为什么要听这个?就算你讲给小孩哥听,是不是也太早了点啊啊啊?!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中咆哮而过,她问不出口,辛勤倒已经画完了,转身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的胰脏。” 凌田一下尬住,默默对自己说:好吧,是我的心脏。 第8章 画完胰脏,辛勤换了一支红色水笔,在中间添上枝状的胰管,又在管道周围画上一个个小圈,代表胰岛。 他就用这个图,给他们讲了胰岛素的来源和作用,解释了一型糖的发病原理。 凌田起初还保持着嘲讽状态,听到他说,胰岛里的贝塔细胞分泌胰岛素,就像钥匙,帮助葡萄糖打开进入细胞的门,是人体获得能量的关键。 她心里想:嗯,贝塔细胞,就是单峰说的那种被她自己的免疫系统攻击完了的东西呗。 又听到他说,在健康状态下,贝塔细胞可以根据血液中葡萄糖的含量分泌适量的胰岛素,使得血糖相对恒定地保持在每升 4 到 7 毫摩之间。但一型糖病人没办法实现这种自我调节,血液中过多的葡萄糖无法被吸收,身体只能分解脂肪和肌肉组织的蛋白质来维持运转,制造出酮体,使得血液过酸,最后发展成酮症酸中毒。 她又在心里想:没错,正是在下。 那感觉恍若回到中学生物课堂,她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开始习惯性走神。 但辛勤就是在这时候对他们说:“很多人觉得,糖尿病都是因为生活方式有问题才得上的。有些患者也会这样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没有好好运动,好好休息,所以才得了这个病。但其实并不是,尤其一型糖,发病原因在医学界都尚不明确,可能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免疫系统就出了问题。先有了这个病,身体总是处在饥饿和脱水的状态,所以才会特别需要甜的水分多的食物,造成饮食不规律的现象。” 凌田终于被这段话戳中,因为她真的这样想过!她看向辛勤,他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目光温柔带笑,干净又善意。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更多东西。她忽然觉得他是知道的,上午在病房里单峰的那番话对她打击有多大。 但旁边季元也正在对他妈妈说:“你看吧,你还怪我,说是我喝可乐喝出来的……” 好吧,凌田又想,也许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遇到过,在内分泌科做医生,一定见得太多了。 讲完原理,辛勤给他们放了一段视频。 先从一型糖尿病还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年代说起,当时的患者要是丧失胰岛素分泌功能,几个月便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然后很快死去。 直到 1922 年,胰岛素被发现,提纯,并应用于临床治疗,一型患者的生存状况便彻底改变。 再到 1948 年,美国乔斯林糖尿病中心开始颁发奖章给患病年且血糖管理良好的患者,结果发现这个年限定得太短,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先后设立了年、75 年、80 年的奖章。 时至今日,大约有一半一型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 凌田看着那些老照片和黑白新闻影片的片段,图像中有一百年前的科学家,有他们的实验动物小狗和小牛,有第一批接受胰岛素注射的小病人在治疗前后的对比图,还有许多拿着乔斯林奖章合影的老人,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瞬息流过,还真让她感到几分感动和鼓舞。 但旁边季元已经在算账:“每天三短一长,四针胰岛素,至少测两次血糖,一年就是 2190 针。也就是说,如果我活到岁,总共要扎 142,350 针。” “你几岁?”他问艾慕。 艾慕没理他,继续刷短视频。 “你几岁?”他又问凌田。 “二十二。”凌田说。 季元说:“那你比我好一点,只要扎 127,020 针。” 凌田想,小孩哥数学是真不错,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他们此后数十年的生活。 季元看着辛勤,辛勤懂他意思,只是笑了,说:“没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觉得因为要打针,就只能苦哈哈地倒数生命吗?” 他把视频接着放下去,影像变成彩色,年代越来越近。 越野滑雪排名世界第一的克里斯·弗里曼,洛杉矶湖人队小前锋亚当·莫里森,泳坛名将加里·霍尔,极限闯关百万美元获得者,铁人三项运动员……有的左臂动态,右臂迷你泵,有的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照样叱咤赛场。 还有 2023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鲁·韦斯曼博士和他的同事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当时他患一型糖尿病已经有多年。 以及纪录片 break point 里的片段,网球手兹维列夫,三岁被确诊一型糖,所有的医生都断言他在运动方面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因为长时间的比赛,无法正常补充营养,会导致他的血糖急剧波动,但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到了世界顶尖水平的网球赛场上。 网球协会曾经禁止球员在比赛时候注射任何药物,他佩戴的胰岛素泵和动态血糖仪一度被判违规,只能利用暂停时间在场边测指尖血,然后决定注射胰岛素或者吃糖。 凌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中文互联网上诨名叫作“紫薇”的那个运动员,她过去看过他的比赛,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老是在场边剪指甲,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居然是在测血糖! 她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看残奥会盲人运动员跑步能看得泪流满面,只是哭完了该躺还是躺。 但这一次似乎有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她和这些视频片段里的人患有同一种疾病。 它曾经是绝症,因为一群杰出的人的努力变成可控的慢性病。又有另一群杰出的人哪怕得了这种病,照样活出了极致精彩的人生。 真觉得被鼓舞到了呢。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不是个杰出的人。 哪怕学霸如季元,好像也有同感,绝望地问辛勤:“那要控制好,是不是永远只能吃七分饱,跟所有好吃的东西说再见了呢?” 辛勤说:“当然不是,其实一型没有绝对不能吃的食物。尤其像你这样还在生长发育期的,营养非常重要,一定要吃饱吃好,关键是监测好血糖,匹配好注射胰岛素的时间和剂量。” 季元将信将疑,又问:“那零食呢?薯片辣条蛋糕冰激凌汽水奶茶。” 辛勤说:“偶尔吃也可以,你不想多打针的话就跟着正餐一起吃,餐前的速效胰岛素适当加剂量。” 季元还不满意,说:“但是零食的意义就在于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啊。” 辛勤给听笑了,说:“那也很简单,你戴个泵,可以随时追加,不用多挨一针。” 可季元又说:“我不想戴那个,肯定会被同学笑的,像个尿袋一样挂在身上。” 艾慕就是戴泵的,听到这话终于放下手机,转头过来,看了眼小孩哥。 辛勤赶紧圆场,问季元:“你不觉得很酷吗?” 季元反问:“有什么酷的?” 辛勤说:“就像科幻片里的技术增强人啊,身上加一个设备,延长寿命,增强机能。” 季元:“……” 凌田在旁边听得也略尴尬,这说法实在过于中二,连真正的初中二年级小孩哥都信不了一点。 辛勤大概也感觉到了,可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继续解释:“打个比方,你身体里的供能系统坏了,随时可能过载,也随时可能能量过低,甚至强制关机。 “但现在你可以通过外接设备来修正这个故障,只需要你找到规律,了解自己的体重和代谢,知道胰岛素敏感系数和碳水系数,计算基础胰岛素用量和餐食胰岛素用量。 “这对有些人来说很麻烦,吃东西居然也要做数学题,但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甚至可以说太合适了,不是吗?你对这个规律掌握得越好,你能吃的东西,能去的地方,能做的事就越多。就有点像一个游戏,它很复杂,但也是可以被破解和通关的。” 中二对中二,季元忽然安静,好像还真有点上套了。 宣教其实已经结束,季元妈妈还拉着季元问小辛医生问题,艾慕叫上凌田,一起出了示教室回病房去。 两人经过电梯厅,艾慕又提议:“晒会儿太阳呗。” 那里有一面落地窗,春天的阳光把那个角落照得亮亮堂堂。凌田看着也觉得很舒服,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她们站在光里,抱臂靠着栏杆朝外望。午后最恬淡的时间,十五楼,视野开阔,天很蓝,周围建筑灰色的屋顶起起伏伏。 艾慕靠在栏杆上看着风景,开口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确诊的吗?” 凌田当然摇头,她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奶奶体检发现血糖偏高,我爸给她买了台血糖仪。家里人都觉得新鲜,一个挨一个地测。我也测了,那数字出来,一下就把他们都吓懵了。” 她自己说笑了,而后继续慢慢往下讲:“那时候十二岁,青春期跟一型糖尿病撞在一起,是一个很糟糕的组合。不肯完全听父母的话,又不够成熟到对自己负责任。本来就是激素乱飙的年纪,血糖难控得要命,有时候莫名其妙飘上去,我爸妈怀疑我偷偷乱吃东西,我觉得冤枉,反而自暴自弃,让他们看看真的乱吃东西血糖会怎么样……” 凌田也靠着栏杆,看着风景听,其实是有点意外的,艾慕突然这样主动,说了这么多话。但她隐隐能猜到她的意思,只是静静听下去。 艾慕继续说:“那几年真是过得乱七八糟,一直到过了十四岁,儿科不能看了,转到 a 医附。那时候这里有个专门做青少年糖尿病研究的顾医生,找她看病的很多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她很喜欢对患者说,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还喜欢问他们以后大学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虽然治疗方案还是那样,但我还真被她鼓舞起来,看了很多相关的书,自己用本子记血糖、饮食、运动,一点点找规律,还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作《糖尿病教会了我》,得了高分。” 艾慕站在那儿开始朗诵:“我是一个一型糖尿病患者,这个疾病从我十二岁起就陪伴着我,让我在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生命的有限、健康的重要,明白要珍惜当下,也让我早早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一生要如何度过才有意义,答案只有一个,我将来要去做白衣天使,战胜这个疾病,帮助别人也帮助自己!” 凌田听出她语气里的自嘲,问:“所以后来你学了什么专业?” 艾慕说:“会计。” 她笑了笑,而后解释,“一个是因为分不够学医,得了这个病,很多时候你想努力都没办法努力,身体拖后腿。另一个也是因为很多志愿根本不敢填,怕体检通不过,虽然一般学校没有明文规定说不招有糖尿病的,但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呢? “后来上了大学,开始住校,那四年也过得乱七八糟。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的,有时候又彻底摆烂了,别人的青春这么精彩,凭什么我不行?甚至自己骗自己,就当没这个病,不测血糖,不打针,吃吃喝喝真快乐。” “后来呢?”凌田忽然也有这样的企图,也许,只是也许,奇迹会发生,不测,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好了。 艾慕打碎她的幻想,公布结果:“酮症酸中毒了呗。住院的时候查眼底,发现病变,又去眼科做手术。医生说我还算幸运的,这么作,眼睛还能治回来,肾也还没出问题。” 尽管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凌田还是听得替她担心,问:“还是那个顾医生?” 艾慕摇摇头,说:“我只在她那儿看了很短一段时间,她早几年就出国进修去了,后来看的是单峰。” 凌田:“……” 艾慕看她表情,笑了。 凌田也秒懂,总算找到合适的对象,把自己初诊的经历全说了。 艾慕听得更加笑起来,说:“哈哈他也让你去看 600 号……“ 凌田抓住了“也”这个关键字,赶紧问:“他还让别人去看 600 号了?” 艾慕说:“对啊,我有次去门诊看病,正好撞上病人跟他吵架,一个女的月经不调想查下激素,他让人退号去妇科。其实事情到这里两边都有道理,但那女的已经排了一个多小时,说话有点急了。他开口就让人去 600 号,说你这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心理问题。” 凌田不知该叹气还是笑,但还真有点被安慰到。 艾慕又说:“其实,内分泌科专看一型的医生很少的,一个是因为患者的数量确实少,得糖尿病的人里面 90%是二型。另一个理由更现实,一型的研究不容易出成果,它好像就是个华山一条路的病,打针打一辈子。不像二型,患者多,能做的课题也多,减重,改善性生活……” 凌田立刻想到单峰那张易拉宝,回头朝那里望了眼。 艾慕跟着看过去,会意道:“听说是这里创收最好的门诊。” 凌田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觉得怅惘。 如此这般听下来,她忽然明了,二型糖尿病是一种疾病,而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 她身体的一部分坏掉了,彻底地,永远地。 艾慕看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把自己找她聊天的真正意图讲出来:“刚才宣教的时候举的例子都是控制得好的,但其实一塌糊涂的照样很多很多,就比如我。你刚得这个病,可能我也应该像小新医生一样多鼓励你。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点别的,否则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会很崩溃,怪自己不中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做对,或者做得不够好。” “你不介意吧?”她转头看着凌田问。 凌田也看着她,摇摇头。她不介意艾慕的丧气话,只觉看到一个更真实版本的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生。 “还有,”艾慕又道,“你别听单峰说的什么酮症酸中毒了才来医院,所以才没别的办法,其实哪怕发现得早,就像我,刚开始胰岛素治疗的时候,确实会恢复一部分功能。但老糖友都知道,管那个叫蜜月期,慢慢地还是会坏掉,最后还是会变成最典型的一型。所以真的,你不用为了这个遗憾,也别责怪自己。” 凌田听着,忽然想哭,艾慕是真的懂。 相比艾慕,辛勤说得似乎太容易了,他把这个病当作游戏里的难关,给他们介绍其中规则,只是这游戏里的命是真的命,血条是真血条,game over 是真的 game over。 她知道他是好意,是在安慰他们,鼓励他们。但他毕竟是一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但他自己根本没有下来过,怎么会知道井底的感觉呢? 第9章 隐糖aka潜伏 虽然自知不是一个杰出的人,凌田还是决定要好好的,不光出于对并发症的恐惧,也是因为,她还挺想活的。 她曾经觉得自己的生活无非就那样,能力一般般,学业一般般,才刚开始上班就好烦。真在抢救室里走一遭,仿佛开了天眼,她开始从旁观者的角度自省:有爱她的家人,要好的朋友,即将大学毕业,住一间独居的小房子,能找到一份专业对口、收入尚可的工作,大好人生正在眼前徐徐展开。她一定要好好的,去做一型患者当中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的那一半。 那天回到病房,她就把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情整理了一遍—— 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的最后几个月,学校没课,暂时不用去跟辅导员请假,但还是会有些零碎的活动必须参加,所以得确定一下什么时候能出院。 毕设的终稿刚交上去,预计五月份答辩,那之前还得跟导师约一次见面,把答辩 ppt 过一遍。again,住院时间的问题。 还有射月那边,考虑到毕业前夕学校事多,她原本就跟组领导讲好了这个月不上班,只是可能会有些她经手的工作要找她修改。另外就是那个 offer,需要一周内确认,然后网签三方协议,入职之前还要过体检。 …… 她于是拜托凌捷,替她去一趟教工新村,拿她的速写本、平板电脑和手写笔。 而后,又开始清微信里的未读信息。 先翻完学校和公司的几个群,再点到宋柯。 这人还是老样子,每天早晨跟她说一声“田田早上好”,半夜再来一条“刚下班,今天太累了就不视频了”,工整得好似钉钉上接龙扣 1。而且,似乎已经发展到她回不回复,他都无所谓的地步了。她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写了个程序自动给她发送这些晨昏定省的消息? 凌田在输入框里打:【分手吧。】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终于还是没按下去。 他们是从她大三那年开始谈恋爱的。 两人不同专业不同学院,只是上学放学路上偶遇过几次,宋柯对她上了心,四处辗转打听,最后发现一起踢球的男生当中有个叫文贤的,和她是同班同学,于是便由此人做中间人,请了一堆同学朋友一起吃饭,总算跟她认识了。 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也曾有过表情包乱飞,动不动视频一小时的时期。但是自从宋柯毕业工作,他们之间交流的频率和质量便急剧下降。 她记得那个给他们牵线的文贤对她说过,这就叫作“男人的上进心”,跟宋柯这样的人在一起,以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凌田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背后的逻辑。说句公道话,宋柯无疑是婚恋市场上的高分对象,名校本硕,大厂程序员,一毕业就年薪几十万,总会有人欣赏他的这种上进心,愿意全力支持他往上卷。但她是看到过这种相处方式的,以至于她由衷地抵触这种组合。 如果她需要上进心,她可以有自己的上进心,男人的上进心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付出时间并由此得到的成就并不会变成她的成就,因此消耗掉的情绪却是她的情绪。这种恋爱,不谈也罢。 只是此刻滑动屏幕,她看到过去的对话记录,以及出于一点点好奇心,终于还是改成一句:【我生病了,在医院。】 但是果然,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把那句:【分手吧。】也给他发过去了。 手机紧接着就震动了一下,凌田以为是宋柯的回复,仔细一看却是唐斯奇,问她:【今天怎么样?】 凌田笑出来,没提确诊的事,只回了一条:【你在哪儿呢?】 唐斯奇说:【寝室。】 凌田即刻美团下单,填了唐斯奇的手机号,说:【给你点了杯奶茶,一会儿去拿一下。】 唐斯奇说:【怎么这么好?】 凌田说:【你赢了,是个帅哥。】 唐斯奇秒懂,回:【看看照片。】 凌田觉得这要求就过分了,说:【我这么多天就看到一次,其余时间一直戴着口罩,这人跟波斯舞娘似的,太难拍到全脸了。】 唐斯奇:【哈哈哈哈哈。】 …… 凌捷拿了东西回来的时候,她还在跟唐斯奇发消息,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手机笑。 凌捷见她这样,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她似乎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且收拾好自己,振作起来。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凌捷问她下午宣教都说了些什么。 凌田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个大概。当然,都是辛勤给他们灌输的正能量鸡汤,没提艾慕那十二年起起落落的病史。 “其实想穿了真没什么,也就每顿饭前面加一个步骤,只要控制得好,一点事都没有。”她很乐观地说,也是趁这时候提出来,接下去不用陪护了。 理由挺充分。她现在头晕恶心的感觉没有了,跟前一阵比起来简直焕然新生,不再挂水,臂弯的留置针也已经取走,完全行动自如,真不需要特地留个人照顾。 她这几天不止一次听到父母讨论之后的安排,知道他们为了她的病已经焦头烂额。凌捷在医院陪了三四天,工作上一堆事情等着去处理,很难再请假。田嘉木好像也有什么要紧的项目,正一家一家跑客户,马上还要去出差。她隐约听见他说,我不放心田田,又跟凌捷提议,要么叫你妈来?但凌捷没应,只说慢点再讲。 凌田有些庆幸母亲这样回答。她这时候也不想面对徐铃娣,甚至有点害怕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但这种害怕,究竟是怕老人担心,还是出于一种……病耻感,似乎也很难说清。 凌捷看着她问:“那我今晚就回去了?” 凌田点点头说:“放心,我平常不也是自己住?” 凌捷捏捏她的脸,说:“奇怪了,这次没哭。” 凌田笑,反问:“不然呢?” 但话说出口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哭的。 那天晚上,凌捷还是在医院又陪了一夜,直到次日一早查房之后才离开。 临走还在问凌田:“真的没事?” 凌田说:“真没事,我平常还不是自己住?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一个房间里三个人。” 凌捷说:“那行,我走了。” 凌田点头。 “我真走了。”凌捷一步三回头。 凌田笑出来,朝母亲摆摆手,心里想,她一定要好好的。 病房里还有个汤阿姨,说话不方便。凌田等母亲走后,便加了艾慕的微信,发消息悄悄问,一型糖能不能过体检。 艾慕毕业已经两年,住院之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财务部上班,给她介绍经验:【大多数工作单位的体检要求上写的是不收失控的糖尿病,跟癌症、肝硬化什么的列在一类。但就算你控制得挺好,要是在面试的时候坦白说你是一型,估计人家也会找个别的理由把你拒了。】 凌田不算太意外,作为应届大学生,就业市场的现状她还是了解的,只是事关今后的生计,心还是难免往下一沉,问:【那怎么办?】 艾慕答得却很简单:【所以就不说呀。一般入职体检就查一个空腹血糖,只要你通得过,也没人知道你是不是。】 凌田看到希望,问:【空腹正常指标多少?】 艾慕回:【3.9 到 6.1,超过或者接近上限会被抓去再查一个糖耐。】 凌田记得自己这一天早上毛糖测出来是 7,好像差得不太远。 但艾慕继续说:【有人达不到,偷偷吃降糖药或者打胰岛素往下压一点,但这个挺难掌握的,搞不好得低血糖,很危险。】 很快又跟来一条:【还有,隐糖很辛苦的。】 凌田问:【什么叫隐糖?】 艾慕说:【就是潜伏,假装正常人。】 凌田说:【哇,还挺带感!】 艾慕提醒:【但这就意味着你得偷偷打针,偷偷测血糖,还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加班,出差,饭局,单位运动会……】 凌田问:【你在公司也是隐糖?】 艾慕说:【曾经是,现在已经暴露了。】 凌田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因为这一次住院。 她没猜错,艾慕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讲了事情经过:【我在办公室晕倒,同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了 120,等急救医生来,一测血糖,只有 1.7。】 【要是我没有隐糖,他们从茶水间拿一罐可乐给我喝或许就能把我救回来,至少不会像这一次这么凶险。但讽刺的是,要是我没有隐糖,我也进不了这家公司,做不成他们的同事。】 凌田看得百感交集,还真是《潜伏》,不仅辛苦,而且危险。 但她觉得自己跟艾慕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这几天血糖测下来,稳稳地高,从来没有一次低血糖。她也许可以试一试。 剩下的问题只是时间,什么时候能出院?她下床走出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找辛勤。 办公室门关着,她轻叩两下推进去,里面就他一个人在,难得没穿白大褂,也没戴口罩,正拿着一桶升的桶装水,做一个伽马投掷连接深蹲的动作。大约已经练了一阵,蓝色无菌衣的短袖下面露出手臂,发力使得肌肉微微充血膨胀,显出清晰的线条和筋脉。 凌田一下站住了,心想这人平常穿着衣服看起来偏清瘦,没想到真身竟然是这样?!当然,也不是说他现在没穿衣服的意思……思想滑坡到这里,她赶紧叫停,对自己说,凌田你在想什么?! 其实就那么一丢丢的露肤度,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视觉冲击力很强的错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个平均年龄六七十岁的病区呆得太久了,再看到年轻健康的肉体就有点不习惯。 辛勤看见她,好像也有点尴尬,放下桶,微微喘着解释了一句:“我……换个水。” 凌田说:“哦……” 辛勤说:“有事吗?” 凌田清了清嗓子,怕他管床的病人多,不记得自己,先自我介绍,再提问:“我是 1544 床的,我想问一下,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辛勤看着她,笑了,说:“凌田,你上周六才刚从急诊转过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他记得清清楚楚。 凌田懂他意思,知道自己心急了点,解释:“我学校需要请假,想知道大概得多久。” 辛勤把桶装水换上去,一边换一边说:“酮症酸中毒一般住院十天到两周吧,具体要看个人恢复的情况。” 凌田又问:“看血糖吗?那要降到多少?” 辛勤却不急着回答,换完水,重新穿上白衣,戴上口罩,这才说:“你跟我来。” 凌田不知道这是要干嘛,一路跟着他出了办公室走到护士站,那里墙角放着个体重秤。 辛勤指了指,说:“你站上去,称个体重。” 凌田照办。 那秤挺高级,光感测身高,还带语音播报。 她踏步上去,站定一秒,便听到呆板的电子音: “身高,一百,七十,二,厘米。” “体重,四十,二,点,六,公斤。” 凌田尴尬,所幸这时候走廊上冷冷清清,没人来看称体重的是末影人还是骷髅兵。 辛勤也不做评价,只是让她下来,对她说:“跟前几天相比,你现在可能已经感觉好多了,但住院的目的不光是纠正酮症和降血糖。从今天开始,你把每顿饭吃饱吃好,每天保持一定的活动,可以从散步开始,过渡到爬楼梯。我们就按照这个摄入和消耗来给你匹配胰岛素的剂量,等到把血糖调到一个相对安全平稳的区间,就可以出院了。” “所以是多少?”凌田还是很急。 辛勤说:“一型的血糖很脆,要关注的不光是有多高……” “血糖还有脆的糯的?”凌田忽然感到一种荒诞的巧合,她一直觉得自己又菜又脆,恰就是时下很多人口中说的脆皮大学生,没想到居然得的病也这么适合她呢。 辛勤给她解释:“这只是一种习惯的说法,意思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大幅波动。你要记住,对一型来说,第一危险的是低血糖,第二是血糖波动,第三才是高血糖。后两个更多的是日积月累的损伤,低血糖对大脑的伤害是以秒计算的,所以千万不能靠打完胰岛素但不吃或者少吃东西压血糖,这完全就是本末倒置,还很危险。” 凌田感觉被点到,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他接着往下说:“有些患者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敢吃或者存心少吃点,就为了一个漂亮的血糖曲线,但是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就算把血糖控成直线也没用,尤其是你这个年纪……” 凌田再次觉得自己想多了,原来不光她这样。 还有,“你这个年纪”,她是什么年纪?他是不是把她跟小孩哥记混了。 辛勤好像又一次猜到她的想法,笑对她说:“能长到二十五。” “行了,回去吧,好好吃饭,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你维 d 也有点低。” 他打发她走,口气跟上一辈似的,但她还记得他在办公室里做伽马投掷的样子。 那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一回到病房,她就拿出 pad 开了张新画纸,很快画完一组动态速写,给唐思奇发过去。 凌田:【照片还是没拍上,凑合着看一下。】 发完这一句还在自我欣赏,这真是她画得最好的一组动态速写。 唐思奇很快回过来:【!!!这是在……干嘛?】 凌田:【换桶装水,顺便 tabata,上班时间健身,好会保养一男的。】 唐思奇:【那就不奇怪了,我听说医学院男生沉迷撸铁的特别多,因为骨科那种收入高的科室最喜欢招大骡子大马的那一款。】 凌田:【可是内科又不用扛大腿,也要这么练吗?】 唐思奇:【哈哈哈哈哈。】 第10章 内分泌病房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 先是护士推着小车沿走廊过来,一个个床位地测血糖,打餐前胰岛素。 然后是食堂放饭的阿姨,把不锈钢餐车从备餐间里推到每间病房门口,叫里面人出来打饭。 一会儿吃完饭,又有不少住院调血糖的老年人开始在走廊上来回遛弯,一边甩着手快走,一边大声聊天。 等到中午十一点,又这么来一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 再到傍晚五点,第三轮重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 刚住院的时候,凌田看到自己床头的液晶屏上显示“糖尿病饮食”,已经做好了吃斋的心理准备。但后来真吃上了,才发现就是平平无奇的食堂饭,份量甚至还比她平常吃的更多一点。早餐一盒牛奶,一个肉包,一个鸡蛋。午餐晚餐都是一碗米饭,一份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 护士餐前来打针,总会提醒一句:“速效胰岛素十分钟起效,打完针就领饭吃饭,别耽误了时间,当心低血糖。” 凌田起初不是很理解,她的血糖还是很夸张,空腹基本没下过 6,傍晚高起来得飘到十几。 她问护士:“我就这么吃?” 护士说:“对啊。” 她又问:“一份都可以吃完?” 护士说:“可以啊,你要是还想加餐,得问一下医生。” 所以还能加餐?凌田不是很懂,再一次觉得反常识。她本来跟隔壁小孩哥一样,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跟好吃的东西说拜拜了。 住院的头两天,她酮症未消,还有点胃炎,吃不下多少。后来人感觉好了些,但为了血糖考虑,又不敢多吃。直到辛勤让她称了体重,把好好吃饭也纳入为出院的指标之一,她才开始认真对待每一顿饭。 结果真的放开吃起来,发现居然还挺好吃的,也许是因为身体渐渐恢复,胃口也跟着有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那天中午,她打了饭回来,坐在床上凑着小桌板,吃得很香。吃完去水房把碗洗了,加入走廊上遛弯的大军。下午测餐二的血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升。到了晚餐的点,就吃得更放心了。 她就这样成了整间病房最能吃的人。 汤阿姨虽然胖,其实挺挑食,哪怕这几天被拘着不能点外卖,照样顿顿嫌弃医院的饭没法吃,看凌田吃得这么香,简直难以理解,只能感叹:“到底年纪轻……” 艾慕则是因为经常低血糖,两餐之间测指尖血才 2 点几,被护士盯着吃葡萄糖、吃馒头,再半小时测一次,看是否回升到安全范围内。要是没有,还得继续吃,继续测。到了正餐的点,反而吃不下了。 辛勤来病房看艾慕,也总是提醒她,随时,随地,随身,携带能够立刻补充糖分的食物,糖果,汽水,养乐多,但效果最立竿见影的还是小瓶装的葡萄糖注射液。 还有急救卡片也很重要,上面写好自己的姓名,电话,地址,紧急联络人,以及一段话: 若发现我神智不清或行为异常,可能是低血糖反应,我若能吞咽,请给我一杯糖水、果汁或其他含糖饮料。若分钟内尚未恢复,请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若我昏迷不能吞咽,切勿喂我食物,并请立即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谢谢您的帮助! 这规则看似简单:持续监测血糖,高了补胰岛素,低了吃东西。就好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但问题在于,人的胃口是有限的。 凌田在旁目睹全程,实实在在地看到低血糖有多折磨人,也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她和辛勤都反复地跟她说很危险。 高血糖会让人晕眩、口渴,视力模糊,但持续一段时间才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的地步。 血糖大幅波动伤害的是血管,经年累月下来,便会在身体各个部分造成并发症。 而低血糖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可能在几分钟到数小时内致人死亡,就算救回来,也会对大脑功能和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更麻烦的是,哪怕每次都不太严重,但频繁发生之后,身体对低血糖的感知也会越来越麻木,就好像那种电量显示失灵的手机,你明明看到一半电池是满的,以为完全够用,它却可能突然从 50%掉到 10%以下,甚至直接强制关机。 凌田当时还在为工作的事情纠结,本来觉得射月组的岗位如同鸡肋,生病了才意识到这样一份工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不光意味着相对稳定的收入,还有,医保。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她也知道继续上这个班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个入职体检横亘在眼前。 她上网查了,确实如艾慕所说,对于大多数工作岗位来说,只有糖尿病失控才是聘用的禁忌症。 但如果短时间内没法把空腹血糖控到合格范围内,她是否真的要用艾慕教她的办法呢? 她自问不是很敢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一把,也没有长时间潜伏的素质。 可要是到时候因为体检通不过,没能入职,身边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又该如何回答?她得病的事情会不会就这样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 不管怎么说,那一天,她回复的邮件确认了 offer,又在学生就业平台上提交了网签申请,等待公司确认之后,还得纸签,最后去一趟学校就业中心,审核完毕才算走完整个流程。 除此之外,便是吃饭,散步,漫无目的地涂鸦。她靠躺在病床上,对自己说,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再做决定。 如果到了出院的时候,她的空腹血糖是正常的,那么继续走流程,就这样去参加体检,也不算弄虚作假。如果还是不正常,那她就主动放弃。 她正想着工作的事,宋柯不知道出于何种契机,终于看到她的微信,给她回消息了,还一连回了两条。 【啊?!田田,你怎么了?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你别生气了,接一下电话!】 随即便发来音频通话的邀请,铃声在病房里响起来。 当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护士来测过最后一次血糖,打了长效。汤阿姨在隔壁床打呼噜,被突然搅扰,不耐烦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凌田赶紧按掉,那边又打,她只好先接起来,捂着嘴巴低声说:“等一下,我出去找个地方。” 然后下床穿了鞋,摸出病房,进了最近一处楼梯间。 “喂?宋柯,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她直截了当,想把分手的事情说了。 但宋柯打断她问:“田田,你怎么了?生什么病啦?”语气听起来还挺焦急的。 凌田说:“没什么,都快好了。” 对面自以为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赶紧解释:“田田,你也知道我们组这几天赶项目,集体加班,睡在办公室里,我手机都没多少时间看,工作消息又太多,可能一划就过去了。” 凌田说:“没关系,你忙吧。” 宋柯仍旧觉得她在讲反话,说:“你在家吗?我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就过去找你……” 凌田叹了口气,说:“我不在家,在医院。” 宋柯这下觉得奇怪了,疑惑道:“你真住院了?” 凌田无语,难道还是假的,他以为她在跟他演戏博关注吗? 宋柯说:“田田,你在哪家医院?到底怎么了?要不我们视频吧,让我看看你!” “真不用了,我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凌田又想提分手那茬。 宋柯再次打断,说:“田田,你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楼梯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凌田回头,见是值班的护士,大约听到动静,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小卷那件事之后,病房管理严格,对病人的动向很敏感,尤其是她这种脆皮一型。 她赶紧捂住手机麦克风,回头打招呼,说打个电话,马上就回病房,护士这才退走了。 凌田回到电话上,想着交往一年多,分手总得当面谈一次,终于还是答应了,说:“我就在 a 医附,但现在太晚了……” “那明天,”宋柯立刻说,“明天一早行不行,我上班之前去医院看你?” 凌田忽然想笑,反正上班是肯定不能耽误的。 她也不打算让他来病房,算了下时间,说:“那行,明天早上六点半,a 医附西院区门口。” 宋柯说:“好,好,那你好好休……” 她没听完,挂断回病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凌田测完第一轮血糖,打完针,吃完早饭,换了自己的衣服,出了住院部大楼。 正是阿姨大叔们在走廊上散步消食的点,护士没看到她。她也是下了楼才记起辛勤跟她说过的那个规定,离开十五楼病区要问过值班医生,并且在护士台签个请假条。她想着快去快回,就没再上楼。 这个时间,医院里还没什么病人,除了赶早来做空腹检查的,都是来上早班的医护。凌田走到西院区大门,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但结果还是她等宋柯,在街沿站了会儿,才看见他骑着辆共享单车朝这里过来。 车斗里还放着一束玫瑰花。 应该是附近某家花店开门第一单生意,一早刚到的新鲜货。可惜她从来不喜欢鲜切花,只觉是一种分分秒秒都在腐败的累赘,给花换水好似临终护理。这话她跟宋柯说过,他也许忘了,也许没当回事。而且,粉色皱纸配红花,让她怀疑他色弱。 她再一次确认,他其实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了。 “我给你买花去了。”宋柯看见她,下了车,献宝似地把花递过来。 凌田没接,开宗明义:“我微信上跟你说的是认真的,我们分手吧。” 宋柯忽然做出一脸疲惫的表情,把花放回车斗,揉了揉眉心说:“田田,到底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昨天没看见你微信?我都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们组赶项目进度,我实在没时间……” 凌田感觉挺无力的,说:“你真觉得就是因为这次你回复晚了吗?” 她本来不想再跟他掰扯原因的,简直难以置信,他竟然会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毫无知觉。 “那是因为什么?”宋柯疑惑看着她,忽然好像找到了原因,抓住她的手说,“田田,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你头发好像也……你到底什么病住院啊?” 凌田抽回那只手,挠挠头。嗯,她昨天没洗头,今天起床没梳就直接来了,但是分手总不用打扮的吧。挠了两下,意识到自己手腕上戴着住院手环,上面还印着“内分泌科二病区”的字样,赶紧把手放下,拉了拉袖子遮住。 宋柯没看清字,却误会了她的动作,这下把她两边胳膊都抓住了,说:“田田,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你别怕,不管是什么,你别推开我,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凌田听得想笑,这什么苦情剧里的台词,他以为她不想连累他,所以跟他分手?但忽然又觉得有点感动,宋柯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让她觉得过去一年的相处还算值得。 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感动,她对他说了实话:“宋柯,我刚确诊了一型糖尿病,但是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恢复得挺好的。你也不用说跟我一起面对什么的,我自己能面对。我说分手,只是因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觉得我跟你不合适。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做错什么,就是不合适。” “糖尿病?你?”宋柯难以置信。 “对。”凌田点头。 却没想到宋柯下一个动作是看了眼手表。凌田忽然意识到他其实连车都没锁,应该是怕这个点让别人骑走,找不到其他的,赶不及去上班。 像是为了加快这个过程,她补充:“而且是一型的,需要终身治疗。” “……怎么会这样啊?”宋柯皱眉看着她,然后转开脸去,手扶着额头。 凌田没回答他的问题,是不能,也是不想。 她只是审视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浪费了他的努力和一片苦心,破坏了他所有的计划。所以他在质问她,怎么会这样??!她一下子就后悔了,想起两人之前相处的画面甚至感觉厌恶。 沉默的一秒,他们站在那里,直到有行人从身边经过,才算是打破了这定身咒。 宋柯再次低头,又看了眼手表,对她说:“我今天八点得到公司,你让我想想,我晚点再找你好不好?” 这下凌田真笑了,说:“你走吧,晚点也不用再找我了,我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然后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宋柯追上来。她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结果他只是把花塞给她:“花,花你拿着……” 凌田试图再塞回去,但他已经骑着车走了。 她在心里骂了声,低头看看手里的丑花,想找个地方扔了,结果四下环顾,一个垃圾桶都没有。 正要往里走,抬头却看到一个熟悉又不熟悉的人,辛勤。 说熟悉,是因为他是她这几天见得最多的医生。说不熟,是因为她第一次看见他穿便服,浅灰色帽衫,露出里面白色的 t 恤,斜挎个书包,正做手势挡住过路的车,扶着一个老太太穿过医院内部的一条辅路。 上班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她才刚爬起来,乱七八糟的时候,自律高尚的人已经开始拯救世界了。这场景让凌田看得悦目,又有种难以名状的落差感。 而后,便眼见着他扶着老太太走到她这一边。 老太太大概耳背,很是慈爱地大声对他说:“谢谢你哦!小斧子!” 这句话又让她笑出来了。 辛勤恰好朝这边望,也看到了她,又看了眼她手里那坨花,走近几步对她说:“凌田,你离开十五楼签过请假条吗?” 凌田:“……” 他倒也没批评她,做了个手势,说:“一起上去吧。” 时间尚早,住院部底楼电梯厅里的人不多,他没去医护人员的专用梯,跟她一起等公用梯。 凌田有种被押送的感觉,看到旁边有垃圾桶,赶紧过去把花扔了。 他看看她,但没问。倒是她主动解释了一句:“闻着过敏。” 正说着,电梯来了。 他们走进去,轿厢里人不多,但才刚站定,又进来个人,推着一辆轮椅。大家都往里退,空间一下变得拥挤。他把她让到角落,手撑着不锈钢壁板,才没有撞到她身上。有那么一瞬,两人离得很近。她偏着头,但还是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刚洗过澡,很干净。 舒肤佳?白色那款?她没品出来,却还是放轻了呼吸,怕被他听到她在闻他。 电梯单层停,三,五,七,九地升上去,一直到十五楼。 第11章 300单位门冬,450单位甘精 那天晚上,宋柯没再打电话过来。 凌田觉得他应该已经好好想过这件事,然后决定放弃。她并不因此难过,因为她早知道他是非常实际的人。他喜欢她又白又高又瘦,喜欢她跟他同校,有个不错的学历,又刚好比他差一点,让他有面子,但没压力。他喜欢带她去见朋友,同事,同学,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我们学校美院的。他看中的只是她身上有价值的地方,外表,学历,充满可能的未来。 而她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他要跟她健康或者疾病永不分离,她也不会接受的。她对他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她想起早晨对他说,你我都没错,只是不合适。而他送她一束花(虽然很丑)。双方的表现都算得上是一场体面的分手,就这样结束也是很好的。 随后的几天,病房里仍旧是每日不变的循环往复。凌捷下班之后会来看她一趟,有时候早一些,有时候很晚。田嘉木在北京出差,每天晚上跟她视频。 她自觉恢复得不错,三顿饭都吃得很香,血糖渐渐能看出规律,让医生有了给她逐渐调整胰岛素剂量和注射时间的依据。 虽然整个人还是很瘦,手腕可以用拇指和食指轻松圈住,病号服裤带系到最紧也不停往下出溜,脸蛋却是明显滋润了一圈,就跟辛勤在健康宣教时给他们看的那些 1922 年的小病人一样,before vs. after,效果立竿见影。 直到一天下午,唐思奇突然来了,看见她状态不错,还表现得挺高兴,等两人出了病房,去走廊上散步的时候,才悄悄对她说:“有个男生寝室的群在传你的事情……” 传的是什么,唐思奇没往下细讲,直接把别人转来的群消息记录给她看: 糖尿病?那个不是老头老太太得的吗? 挺仙一个人,得个什么尿的病,有点。。。 这病以后生孩子遗传的吧? …… 凌田草草扫了眼,直觉那些字是烫的,不敢再看了。 好几个说话人的她都熟悉,就算她没加过,班级群里也有。真人更是经常在画室、教室、食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禁有种深深的讽刺感,同学四年,自问跟所有人都处得不错,没有得罪他们中任何一个。 唐思奇走后不久,她又接到射月组的组长发来的微信,问她有没有空,能不能电话聊几句。她似有预感,走到病房外面,推开防火门去楼梯间,才几步路心跳已经快起来。 组长随即打过来,在电话那头说:“小凌,我冒昧问你个事,你别介意哈……” 凌田答:“嗯,您说。” 组长说:“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听说你住院了?” 凌田缓了缓,回答:“是,我生病住院了。” 组长也停下,清了清嗓子,才又开口:“可以问一下是什么病吗?” 凌田知道隐瞒已经没有意义,索性如实回答:“一型糖尿病,但现在已经在恢复中了,不会影响……” 不会影响一个月之后入职,她想说。 “哦,哦,”但组长显然早就知道了,打断了她,斟酌着把话说下去,“小凌,我跟你说个事……我们组的人员计划做了点调整。原本打算招你进来做的那个位子,暂时不需要人了。hr 一会儿会给你发邮件,我想应该先跟你通个气……” 凌田听着,竟不觉得意外。 组长又跟她解释:“你也知道的,我们组总共就这么几个人,每一个都要当两个人用,任务挺重的,也不利于你养病,现在这样对双方都更好不是吗?” 凌田说:“嗯,我明白,我理解。” 组长说:“小凌,你自己保重,身体好了告诉我,我帮你在外面看看还有什么机会。” 凌田说:“谢谢组长。” “早日康复啊。”组长最后道。 “谢谢。”凌田回应。 电话挂断,她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传的消息,很快又接到组里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发来的微信,更加做实了她的猜想。 同事告诉她:【那谁跑到公司里来找组长吃饭,说你生病了,现在身体状况很差,无法胜任工作。其实还不就是想自己顶替你拿这个 offer 嘛。结果部门里几个头儿一商量,干脆把这个 headcount 砍了,继续用实习生,或者干脆用 ai,7x24 小时待命,不会生病。你说怎么会有人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为了找工作都疯了吧?】 没指名道姓,但彼此都知道说的是谁。 文贤,他跟她一样在美术部门实习过,但没拿到 offer。 凌田不清楚宋柯是怎么告诉文贤的,但去公司说了这话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上个礼拜组里赶 ddl 加班,组长当时使唤起她来毫不留情。她虽然完成了工作,但状态也确实很差。组长现在听人一说,大概觉得找到原因了。 同事又问:【小凌,你没什么吧?】 凌田看着这一问,看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回答:【我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现在总算搞清楚病因了,是一型糖尿病,用上药已经好多了。】 宣泄?冲动?或者自我惩罚?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出于什么心态,想着既然已经撕破了,那就统统撕掉吧。 同事那边“正在输入”的状态变了又变,但最后发来也只是一句:【那就好,祝你早日康复啊。】 凌田也还是回答:【谢谢。】 她知道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表达,这个病,怕是康复不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手机震动,她收到了的邮件,正式通知她,因为人员计划的调整,ui 组这个职位已被撤销,公司撤回了给她的 offer,三方协议的纸签流程就此终止,这个操作不会影响她应届生的身份,并祝她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加适合自己的位置。 作为应届生,凌田也算清楚其中的规则。要是已经签了三方,学生毁约得支付违约金,但公司方面一般约定为零。更何况她这三方都还没签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问题的关键不止是她失去工作好吗! 草,草草草草!她在心里狂骂,当场打给宋柯。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起来。对面传来宋柯的声音,听着有些许回音。这个点,他大约也是在公司的楼梯间里。 凌田质问:“你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文贤了?!” “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啊……”宋柯下意识否认,而后解释,“我就是那天晚上太难过了,跟几个朋友聚了聚,喝了点酒,可能……我真的……看到你那个样子,太难过了……” “你难过?你难过所以就可以把我的事情到处说?!”凌田提高了声音,简直难以置信。 “凌田,”但宋柯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管讲他自己的,“那天回去之后,我了解了一下那个病,也好好想了想我们俩之间的事……我知道这样挺对不起你的,但你也得理解一下我,我是独子,不能不考虑以后,我爸妈的意思也是……最好还是分了。经过这件事,我觉得健康真的太重要了,我这几天也打算预约去做个体检……” 凌田听完他这几句话,直觉自己的难以置信又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极限,但她太生气了,开口想骂,发现脑中空白,只记得他最后一句。 “你去体检,是怕我传染给你吗?!”她问宋柯。 宋柯仍旧没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凌田,真的很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了,但是我只是个渺小的人,在这个城市一切刚刚开始。我们分开之后,你自己一定保重啊……” 随后传来一阵抽泣,他还哭上了。 凌田简直气疯了,在楼梯间那一小方空间里来回暴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吼:“宋柯,你给我听清楚,不是你跟我分手!我上次已经跟你分手了!你失忆了吗?是我先跟你分手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要收回那天说的话,我跟你分手不光是因为不合适,你根本就是人品稀烂!没有一点担当的大嘴巴!……” 可惜她太不会骂人了,脏话是随便怎么样都说不出口的。而且才刚说到一半,那边已经挂断。手机里传来嘟嘟声,她喊得再响也没有用。那一瞬,她真是字面意思上的气到胃痛。 就在她以为事情不能变得更糟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打开,她回头,看到辛勤。 辛勤说:“凌田,你……” 她立刻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打断他回答:“没什么,我就打个电话,这里信号不好,可能太大声了,对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收起手机,从他身前经过,用手背擦掉眼泪,匆匆回病房里去了。 当天傍晚,凌田的血糖开始乱飘。 餐前测出来超过了十,护士给她加了矫正剂量的速效。晚饭她没吃多少,但餐后还是莫名其妙地飙到了二十多。于是再次挂上水,开始静脉滴注胰岛素。 她重新失去自由,靠躺在床上,任由护士在臂弯里扎针,然后拉起帘子,在手机备忘录里编辑了一段话,发到几个同学小群里。有她过去的寝室群,也有几个比较玩得好的同学,简单讲了下自己的病情。 既然已经撕破了,那就统统撕掉吧,她又一次地想。宣泄?冲动?或者自我惩罚?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她仍旧不知道。 看着群里不断出现的新信息,她一一回复,表现得积极又轻松。 唐思奇发来私信问她:【田田,你还好吗?】 凌田回:【反正都知道了,还是我自己说一下吧。】 唐思奇:【嗯,也对,加油!】 凌田回了个开开心心的表情图,只有自己知道此刻心跳得有多快,呼吸有多浅促。 那一波信息发完,她呆呆坐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 起初自我安慰,算了,血糖飘成这样,射月那份工作本来就不可能的。但转念还是觉得自己好蠢啊,为什么会信任宋柯,约他来医院见面,还把病情告诉他?可就算不告诉他,他也会瞎猜她得了绝症,到处去说吧?只是说就说了,今天又打电话过去试图跟他理论,实在是自取其辱…… 天渐渐黑下来,她仍旧在帘子后面躺着胡思乱想,眼睛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直到夜幕四合,繁灯亮起。 辛勤就是这时候过来看她的,站在床边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田转头过来,怔了怔才回神,答:“还行。” 辛勤又问:“你爸妈今天没过来?” 凌田说:“他们都有事。” 辛勤看了看输液的袋子,说:“到睡前应该能挂完拿掉了……” 又低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速写本,说:“你会画画啊?” 凌田说:“嗯。” 多少觉得他有点没话找话,又或者是在犹豫另一些话应不应该说。 果然,他静了静,继续道:“情绪也是会影响血糖的。” 她猜他一定听到了她在楼梯间里吼什么,跟人掰扯是谁先提的分手。 她觉得自己蠢透了,掩饰着情绪,问:“这科学吗?” 所幸,辛勤没提别的,只是给她解释:“害怕、激动、紧张、生气,都会让身体进入战斗状态,肾上腺素加倍分泌,皮质醇水平变高,肝糖原的释放增加,血糖就会升高。” 凌田自嘲笑了声,又问:“所以就连生气都不能生了?” 辛勤也没说行或者不行,只是道:“人体就是这么复杂,像一个星球,气温,洋流,太阳黑子,甚至蝴蝶扇动翅膀,都可能引起一场风暴。” 别人口中的内分泌失调,到了他这儿,写上散文诗了,凌田觉得他真的好热爱他的工作。 “那怎么做可以不生气?”她问,自以为给他出了个难题。 但辛勤还是给了她答案:“冥想。” 他的声音很舒服,让人平静:“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感受空气进入,充盈肺叶,然后离开鼻腔。从头顶开始,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脚趾。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如果走神了,就把自己轻轻拉回来,不要责备自己。” “好。”凌田说,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责备自己。 第12章 再睁开眼睛,辛勤已经走了。 手机在床头震动,凌田拿过来看,是艾慕发微信问她:【你还好吧?】 她回了个表情图,看起来还是开开心心的。 晚上九点,护士过来又测了一次血糖,数值终于降到 13.9 以下,这才停了输液,给她打上长效。 凌田存心等到拔了针头之后,才跟爸妈视频。三个人,三个地方,开了三个窗口,在线会议似的,聊得也挺开心。 再晚些,病房熄了灯,只余走廊漫进来的一点亮,她放低了床板睡下去,在黑暗里躺了很久,最后用上辛勤教她的方法,终于睡着了。 但迷糊睡到半夜,她因为一个噩梦惊醒,再难入眠。 隔着床帘,传来 1543 床汤阿姨的呼噜声,她就在那声音里想着过去的一周。残留的梦境可以被赶走,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却无法逆转。 进医院以来的第一次,她蜷身对着窗口哭起来,脸埋进枕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流着眼泪,鼻子还是堵了。到后来实在透不过气,又怕吵了同屋另两个人,她只能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拿了一大包抽纸,趿上拖鞋,走出病房,躲进楼梯间。 开门关门发出声音,感应灯亮起。 她在这昏暗的光里看自己,臂弯挂水的针眼没好好按压,青了一片,指尖满是测毛糖留下的点点伤口,结了细小的暗红色血痂。 感应灯又暗了,楼道陷入黑暗,反倒是窗外月光晕染的夜空更亮一些,像一副乔治亚·欧姬芙的画。 远近几座办公楼里仍旧有灯火通明的楼层,居民区只余零星亮灯的窗口,路上偶尔一辆车经过,三两晚归的路人匆匆而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有地方要去。 世界缜密地运行,哪怕她不在其中。 她倚窗站着,把那包纸巾放在栏杆上,抽一张擦掉眼泪,哭一会儿,再抽一张。后来站累了,干脆挨着落地窗在楼梯台阶上坐下,埋头在膝盖上继续哭,继续抽纸擦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门被推开,灯又亮了,辛勤的声音在门口说:“我想人怎么没……不见了,吓我一跳……” 凌田摆烂了,既不意外,也不想站起来,只是解释:“隔壁床打呼噜,我睡不着。” 辛勤居然也没催她,甚至走到她旁边坐下。 凌田这下尴尬了,低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成什么鬼样子,所幸感应灯又暗下来,把她藏好了。 周围只剩些微月光,混杂着城市零落的灯火。 辛勤在这半明半寐里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生病的确考验感情,这种事,我们在医院工作看得挺多的。但是,二十岁就能知道某个人不值得你跟他在一起,比四十岁、六十岁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了,不是吗?” 凌田自然听得出来,这还是在说下午那件事。他听到了她在吼什么,以为她因为得病被分手,所以半夜坐在这里哭。 “那个,不是,其实我早就跟他分了,是我先跟他提分手的。”她解释,但话说出口,觉得自己更蠢了。 辛勤没说什么,或许也有点尴尬。 凌田知道不能再解释了,他只是她的管床医生,不想让她在自己值班时间内出问题罢了,根本不需要知道她跟宋柯到底是谁先提的分手。 但有些事她还是想告诉他,她此刻的难过,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的人生。 她怕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听,只说了一句:“其实是因为工作。” 没想到辛勤会问下去:“怎么了?” 凌田看看他,确认他真的想听,略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细节,只说了最简单的起因经过结果:“有人把我生病的事传到我实习单位去了,公司领导知道,把 offer 撤回了。” 辛勤静静听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凌田猜他不急着走,这才继续往下说:“然后,我自己一时上头,在同学群里也说了。” 她没想到会听到辛勤这样回答:“你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法跟这个病和解。” 凌田只当是安慰,苦笑了声,说:“什么勇敢?是傻吧?” 她没告诉辛勤,她其实也不想说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不是的,”辛勤却道,“其实说不说各有坏处,也各有好处。” “比如?”凌田不是很相信。 隐糖的坏处,艾慕告诉过她。说出来的坏处,她也见识到了。但好处呢?真的会有好处吗? “比如,”辛勤还真有说法,“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你需要的时候打针、测血糖。你可以告诉身边的人,要是你发生紧急情况,他们应该怎么帮助你。 “还有,隐糖一般都戴泵,虽然方便,但并不适合所有人、所有季节。你可能胶布过敏,针眼也不容易长好,尤其是夏天。正常的操作是针和泵轮换着用,但要是隐糖,就挺难做到的。 “而且还会遇到各种不同的意外,我听一个病人说过,他和同事一起出差,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他怕被同事看见。 “这种细细碎碎的不方便太多了,有时候甚至要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但你不一样,你以后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自由地选择最合适的方式,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凌田想像了一下那些场景,点点头。 确实,她这个人心理素质太差,完全不适合潜伏。 “那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活下去了。”她带着自嘲的语气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辛勤问。 凌田意外,他居然没安慰她,说加油啊,你一定可以的,而是直接问她计划。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现在美术生很难找工作的,到处都有游戏公司在裁美术组的人,教培没什么生意,漫画根本吃不上饭……” 越说越觉得希望渺茫。 辛勤却反问:“再难能有医学生难找?” 凌田转头看他,难以置信他这时候竟然还要跟她比谁更惨。 “你不是就找到了吗?”她也反问。 辛勤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博后并轨规培的第二年,打临床和科研两份工,但还不能算正式找到工作。” “什么意思?”凌田不懂。 辛勤说:“前年博士毕业,去年考了执医,今年五月份考试过了才能拿规培证,剩下一年攒攒文章,明年能不能留院还是个问号。” 凌田不信,说:“不会吧,你是博士呢。” 辛勤说:“这里随便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都是硕博,学位就跟菜场的土豆一样不稀奇,而且我是八年制……” 凌田问:“八年制怎么了?” 辛勤说:“就是本博,现在也叫水博,土豆堆里比较差的那一种。” “哈哈哈怎么会?”凌田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赶紧捂嘴忍住了,还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是真的,”辛勤倒也无所谓,继续给她解释,“跟七年制的专硕比起来,我们临床经验少,没有规培证。跟十一年的博士比起来,我们做科研的时间太短,文章发得不够多。” “你导师不管你吗?”凌田又问,想到单峰,他都已经这么鞍前马后的了。 辛勤说:“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在科室工作,否则规培考试通不过。科研要怎么去达标是自己的事情,医院不管,导师也没法打包票。 “那你怎么办?”凌田也有点替他担心了。 “只能自己想办法,”辛勤回答,“一般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医院,早七到晚七工作,晚上回家之后查文献,或者做点生信和数据统计的活儿,轮休的日子去实验室做干预,一些基础重复性的工作留给师弟师妹,或者直接送外包公司检测。” “还能有休息时间吗?” “规培结业前估计是没有了,不过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之后可以放多点时间在科研上。” 凌田听着,惊叹他比她在射月上班还要卷。 “好惨,还好你是正常人。”她说。 他笑了,看着她回应:“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她怔了怔,也笑出来,想起他为了开导小孩哥打的那个中二比方,反问他说:“我看起来像岁吗?” 他仍旧看着她,没说像或者不像,只道:“是真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好吧。 凌田佩服他给人灌正能量鸡汤的能力,绕了半天又绕回主题,言而总之,总而言之,都是为了鼓励她,人生啊,命运呐,奋斗吧。 好吧。 她未必真被鼓励起来,却不禁良心发现。 他管床花的时间多一点,科研的时间就会变少。没时间搞科研,就发表不了文章。没文章就出不了站,出不了站就没希望留院,留不了院他就跟她一样失业了。 她不能这样对待一个高二全国奥数比赛得一等奖,为了理想和热爱选择了学医,二十八岁打两份工,忙到完全没有个人时间的小可怜。 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有点困,我回去睡觉了。” 辛勤也跟着起身,叫住她说:“刚才护士去测毛糖,发现你没在病房,我才来找你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还得挨一针? “不用了吧,我现在感觉挺好。”凌田跟他客气。 辛勤却没放过她,说:“半夜突然醒了睡不着,也可能是低血糖。” 好吧,凌田无法,跟着他出了楼梯间。 半夜病房楼层的走廊里安安静静的。 “要是高了是不是还得挂水?”她放轻了声音问。 “得看高多少。”他也轻声回答。 “要是低了呢?”她又问。 “请你吃糖。”他一边走一边伸手从白衣口袋里掏出几粒,托在掌心给她看。 有小包装的葡萄糖,也有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袋装太古白砂糖,还有旺仔和不二家。 她看得又笑了,想起很多年以前幼儿园里的棒棒糖社交,遇到陌生的小朋友,发一圈糖,就都是好朋友了。 辛勤说:“医生护士口袋里都装着糖,也就儿科和这里了。” 凌田忽然懂了他的意思,所以真的没关系,哪怕最紧急的状况,或许也可以用一颗糖救回来,不行的话,就两颗。 两人走到护士台,辛勤去拿测毛糖的仪器和耗材,而后戴上乳胶手套,捏起她的手。 凌田就这么看着他做,直觉他这个人哪怕最简单的事也很认真,比如此刻低眉凝神,用酒精棉球擦拭她的食指消毒。 隔着乳胶手套些微的涩意,她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他注意到她指腹那些细细密密的小伤了吗?她忽然想。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的走神,竟不曾提防随之而来的短暂轻微的刺痛。 血渗出来,凝成细小殷红的一粒珠子,他擦去第一滴,再用试纸吸取第二滴,而后放下仪器,等待数字在液晶屏上闪现。 5.5。 “完美,去睡吧。”他微笑。 第13章 住院的第二周,凌田说到做到,为了减轻辛勤管床的负担,她尽力成为一个有素质、依从性好的病人,表现出积极康复的样子,不给他添麻烦。 平常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陆续来医院探病,她们除了安慰她,还问她有什么需要,比如学校里的事情跑个腿什么的,叫她一定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 同寝室四个女生曾经计划要去扎尕那毕业旅行,现在因为她,正商量是延期还是改个地方。她赶紧说不用不用,她这次就不参加了,下次总还有机会。但其实很多朋友聚会惯常做的事,她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适合跟她们一起去。 辅导员也来看了她一次,跟她说了毕业生体检的时间和要求,提醒她这一份体检报告是要放进档案里的。 经过这几天,凌田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她郑重感谢了老师,但还是暗自做了决定,该怎样就怎样吧。恰如辛勤对她说过的,公开也有公开的好处。她还记得他说她很勇敢,虽然她不是,但她很喜欢这个评价。 唐思奇来得更勤,为她做的事也更加实际,自打听说她射月的 offer 被撤回之后,就已经在张罗着替她想接下去的出路了。 “要不你复习半年考研吧,做我学妹,以后我们一起去教小孩。”唐思奇最初提议。 凌田笑,说行啊,答应会把此项提议纳入考虑。 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时下中小学美术老师的竞争有多激烈。一间学校可能需要几十个语数英主课老师,但美术老师最多两三个,有编制,压力不大,是广大美术生的梦中情岗。 过去的她想到竞争,最先怀疑的是自己能力行不行,现在想到的却是体检要求达不达得到。平心而论,哪怕她跟其他应聘者各方面的条件一模一样,用人单位总会倾向于选个身体健康的。 唐思奇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没明说,但还是把自己的 plan b 也分享给了她: 比如,去幼儿绘画培训机构做兼职老师,这个连教资都不用。 再比如,去师兄程程那里套套瓷,看还有没有什么漫改代笔的活儿可以分包给她们做。 再再比如,她们还可以网上接单画插画。虽说现在条漫赚得少,但有几个画师约稿平台好像还挺红火的。 两人为此还真去了解了一下那些平台的风格和申签要求,并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惊讶于头部画手定价多高,档期多满,慨叹现在的小孩哥小孩姐消费能力了得。 这 plan b 说得好听点是自由职业,网络热词叫做“数字游民”,交社保的话分在“灵活就业”那一档,但在美术生的圈子里有种更简单直接的说法,“野人画手”。要是后来进了公司,就叫“野人被家养”。 这念头让凌田再一次笑出来,唐思奇邀请她一起当野人。 但她也相信,唐思奇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她明白她们所有人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大家都只是应届生,正在一生当中最青春美好却也最迷茫动荡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烦恼,和独自要走的路。她或许要跟她们分开了。 凌田住院的第九天,同屋 1542 床的艾慕出院了。 临走之前,艾慕又跟她一起走到电梯厅那扇落地窗前,晒着太阳,聊了会儿天。 当时还是上午,早高峰未过,楼下马路上的车和行人一刻不歇,却又因为离得远,有种与她们全然无关的宁静,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过去这几天,艾慕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全身上下几乎查了个遍,除了已经出现过并发症的眼底,还查了血管、心脏、肝肾、神经病变,结果出来,各项功能还算正常,腺垂体也没发现问题。 久病十二年,艾慕对此不算意外,玩笑对凌田说:“医院里这么多科室,一个内分泌,一个风湿免疫,多的就是这种致病原因不明,发病原理不明的奇怪疾病。” 医生给的医嘱也还是那几条,继续胰岛素治疗,打针,测血糖,规律饮食,戒烟戒酒,适当锻炼,注意休息,不熬夜。 艾慕就此评价:“提早过上退休生活,愿世界善待我这个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况也不比凌田好多少。现在呆的这家公司是她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签了两年的合同,就是这么巧,很快就要到期。老板已经跟她谈过,怪她不诚实,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宁愿支付补偿金,不会再跟她续约了。 “那你接下去准备怎么办?”凌田问,发现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样首先想到计划。 艾慕手拉着栏杆,整个人朝后仰,闭眼站在阳光里,说:“十二年之后,二十四岁的艾慕同学,终于,被疾病战胜了。” 凌田不知道说什么,担忧地看着她。 艾慕却睁开眼睛,转头笑对她道:“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我当初学会计是我妈替我做的决定,那时候因为不喜欢,还跟她闹过,现在才觉得她可能早就想到这一天了吧?她是资深老会计,退休之后在一家代记账公司上班,说要是我失业了,就跟她一样拿个袋子跑跑银行、税务局,替小微企业报税、做账。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户分给我,收入也还凑合。” 凌田稍感安慰,却又不免怅惘。 艾慕的烦恼和要走的路似乎与她更相近,只因为她们得了同一种疾病。 不是那种会迅速恶化的绝症,而更像一场漫长的锉磨,伴随一生,让她们不得不提早几十年过上养老生活,只为尽力延迟那个终点的到来,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种丑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种疾病,很多事对她们来说都不可能了。比如网上说“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顶露营看星空,潜水去看海底,遇到一个心动的人,微醺之后与疯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会去做,但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断绝了这些可能,还是很难让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烦恼还是跟从前一样,什么加班多,什么压力大,信女愿做一世牛马,换胰岛功能正常。 也许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没再继续负能量输出。 两人回到病房,拉起帘子,躲在那后面。艾慕掀起衣服,给凌田看手臂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和肚子上的胰岛素泵,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去哪里买最划算,怎么选型号,怎么使用。还有不容易过敏的胶带,护理针眼的药膏,也都分享了链接给她,林林总总。 凌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脑中想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很难忍受有两根针一直扎在身体里。而且,胰岛素泵还需要用一个袋子固定在裤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着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说再见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窗外某处起了一阵喧闹声,相邻病房有踢里踏啦的脚步声走出去看热闹。汤阿姨坐不住,也跟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议论: “1544 床跳楼了!” “啊?1544 床跳楼了?” 凌田听见,也想问,我跳楼了? 她和艾慕靠到窗口往下看,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出事地点,只见急诊的医生推着平车跑过来,而后又来了辆警车,停在住院部楼下的空地上。 直到汤阿姨回来,才给她和艾慕通报了最新消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个男小歪,不是转去肾内了嘛,说不知道怎么找到备餐间一扇窗是能打开的,跳下去了。 “上礼拜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姐姐来过,站在病房里骂他,说他工作工作没有,医保医保不买,还总是自暴自弃,不测血糖,不打针乱吃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住在网吧里打游戏。每次都是搞到酮症酸中毒进医院,好不容易花钱给他治好了,他出院还是老样子,没几个月又进医院。几年时间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已经花了小二十万。父母都是打工的,没能力再管他,姐姐才刚工作也管不起,现在听说可能变成尿毒症,要透析、换肾,几天时间没人来看他,结果就……” 清洁工阿姨刚好进来拖地,搭腔说:“还好转到肾内去了,这里医生护士没责任。” 汤阿姨觉得没那么简单,摇摇头:“不好说,估计也得担一点。” …… 辛勤走进病房的时候,凌田听见声音回头,正遇上他的目光。 两人眼中都是不安,让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听见走廊里病人乱喊什么 1544 跳楼,以为是她跳下去了,所以赶紧过来看看? 但其实他只是来给艾慕送出院小结和开的药,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他离开之前,艾慕问:“那件事,你们要担责任吗?” 辛勤摇摇头,不确定是不用,还是不知道。 凌田看着他走出去,觉得此刻的他有点不一样。 在她眼中,他和艾慕仿佛小天使和小恶魔。 一个在她左边耳朵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另一个在她右边耳朵说:我们都完蛋了,这就是死刑延期。 小天使诚然可爱,小恶魔贵在真实。 只是这一天,小天使好像也有点低能量。 但到了午餐之前,辛勤又恢复原本的样子,来病房检查她学习测血糖和打针的成果。 她比艾慕晚一天出院,明天也要走了。 凌捷已经给她买了台家用血糖仪,配一支采血笔,从外面看不到针头的那种。她倒是敢用的,只是弹一下,再弹一下,总是挤不出足够的血。 “要捏紧。”他示范那个动作给她看,再捏一下她的手指让她感觉力度。 她如法炮制,又试了一次,总算成了。只是看到血珠冒出来,手有点软。 而后,他再看她打针,发现完全学了个寂寞。 扭头,闭眼,不敢看着针头扎进去,手一直在抖。 他倒也没怪她,从头再教一遍,怎么选位置,怎么进针,提醒她推完药数十秒,大拇指按住直到拔针,否则剂量可能不准。 “记住了吗?”他问。 她点头。 他说:“做一遍给我看。” 结果还是手抖,酒精棉球在肚子上擦了又擦,就是不敢往里扎。 她以为他会安慰她,说没关系的,慢慢来。 结果却听见他说:“胰岛素笔注射是最基本的治疗方式,你一定得学会。” “我知道了。”她点头。 其实是有点生气的,心里想,往自己肚子上扎针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可就这么生着气,心一横,总算扎进去,颤颤巍巍地打完了。 他看着她合上盖子,把针头取下来,继续说:“记得每次都要换,针头用一次就有磨损,重复使用会更疼,胰岛素可能在里面结晶造成堵塞,影响注射剂量,还容易感染。” 再给她介绍两支笔的不同:“这个橙色的是门冬,速效胰岛素,每餐之前注射,6 个单位,千万记清楚,别搞错。绿色的是甘精,也就是长效胰岛素,每天晚上注射一次,16 个单位。” “要是搞错了会怎么样?”凌田问。 辛勤说:“拿长效当速效打了倒还没事,最多发现血糖飘了。要是把速效当长效打,马上低血糖,可能有生命危险的。还真有人搞错过,睡前把甘精打成了门冬,一下子进去十六个单位。” “那怎么办?”凌田又问。 辛勤说:“还能怎么办,赶紧起床点外卖吧,平常想吃没能吃上的都安排起来,可乐,烧烤,麻辣烫。” 总之在他嘴里都不是很大的事。 但凌田又提了一个问题:“这一支速效 300 个单位……” 辛勤以为她会问,能用多久,已经开口回答:“大概能用半个月到二十天……” 凌田问的却是:“要是一次打完会怎么样?” 辛勤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凌田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起初只是想多跟他聊一会儿的,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发现自己有点害怕离开这里。 但脑中也同时划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托盘里的这两支胰岛素笔,既是她的生命水,也可以是她的速通卡。 二十二岁的凌田同学通过不懈努力,终于被病魔战胜,离开了这个冷酷的人间,见太奶去了。 悬疑小说里说的注射胰岛素杀人,其实就是这玩意儿吧? 给绝症病人发足以杀死自己的药物,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 “我开玩笑的。”她终于说。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他很严肃。 停了停,才接着往下说:“这个剂量是按照你现在的体重计算的,以后还得逐步按照体重增加和饮食的情况变化,每次复诊医生都会做调整。” “好。” “还记得我说过低血糖是什么感觉吗?” “心慌,出汗,烦躁。” “一定记着宁高勿低,随身带糖。” “好。” “出院开的药你大约能用一个半月,以后每个月复诊一次,记得留一定的余量,别到快没药了才来医院,冰箱里至少备一到两支未开封的胰岛素。 “每三个月到半年做一次检查,来内分泌科开全血生化和肝肾功能,再去眼科查一下眼底,口腔科定期检查牙齿,还要特别注意口腔溃疡的问题……” 他说得那么细致,凌田品出一丝临行嘱托的味道。他也在焦虑她即将离开吗?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刚才问的那个蠢问题?她现在只想撤回,删除,抹掉那句话。 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件事:“我妈说,想给你送个锦旗……” 他终于笑了,低声说:“千万别,你要送就送单医生,送给我,我难做人。” 她跟着笑起来,说:“懂了。” 心里却在想,那送幅画好不好?他如果说好,她能不能借口说画完了发给他,要他的微信? 只是想,没有说,她静静等在原地。 辛勤也站在病床边没走,似乎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没讲。 但最后开口,却是他对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出院之后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第14章 全职女儿 辛勤的微信名字就是辛勤,头像是一张证件照。 凌田初见觉得意外,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实名上网?再一想,又怀疑这只是他的工作号。 她发消息问艾慕:【你出院之前,辛医生有没有加你微信?】 艾慕回:【他说过吗?不记得了,反正我没加。】 小恶魔还是那个态度,久病成医,应该注意什么她都知道,问题只是做不做得到,最后有没有用也不一定。除非有谁带来一型治愈的消息,她只希望都别来烦她。而且要是真到了一型能被治愈的那一天,她在新闻联播上就能看到。 凌田又去隔壁病房问了季元。 季元说:“加了呀,我妈加了,让我也加了,那天宣教结束跟医生要的。” 然后还给凌田看了辛勤发的数学题—— 问:某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单位,空腹血糖 5.5mmol/l,早餐要吃一个碳水含量 40g 的麦满分和 250ml 牛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问:某岁患者体重 50kg,每日胰岛素总量单位,当前血糖 7.6mmol/l,现在他想喝一杯 660ml 三分糖蜜雪冰城珍珠奶茶,需要注射多少单位的速效胰岛素? …… 除此之外,凌田还在护士台看见好几个二维码立牌。 护士对她说,扫一扫就可以加病友微信群哦,糖尿病、甲状腺、库欣综合征各种群应有尽有,医生会在里面发一些疾病科普小知识和调查问卷什么的。 好吧,凌田想,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辛勤加她微信,估计也是纯纯的工作目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给她发数学题,比如某二十二岁患者体重 42.6kg,每日胰岛素总量单位,巴拉巴拉巴拉。 住院的第十天,凌田出院了,凌捷和田嘉木一起来接她。 三个人都表现得很高兴,从病房出来,一路感谢遇到的每一个医生和护士,当然也包括辛勤。 凌田朝他挥手道别。他也微笑站在那里,对她挥挥手,一直看着她走出视线,去了电梯厅。 此刻的她能吃能走,感觉良好,全然就像是康复出院。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跟她过去上医院看病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并没有被治愈。 手上拿的袋子里装着三支 300 单位的速效胰岛素、两支 450 单位的长效胰岛素,以及一大盒共计 140 枚一次性注射针头,而这仅仅是她未来一个多月的药量。以后每隔一个月,她都要回到医院,带走同样的一份胰岛素和针头,倚靠它们续命。 那天从医院回家,坐的是田嘉木的车。 田嘉木在路上抱怨,说医院地库全都是立体停车位,设计的什么破玩意儿,他这些天进出几趟,四个轮毂都蹭到了,修一下总要几千。 凌捷坐在后排,没说话。 但这新车降风噪还挺好的,车厢里很安静,凌田听到母亲轻轻叹气的声音,像是嫌弃父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连说都懒得说了?她不知道,但在她的记忆里,她家好像常有这样的时刻。 如果眼前是一对陌生夫妇,她一定会开启嘲讽模式,说婚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明明已经成了一对怨偶,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但这是她的父母,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句话。她看到过他们最初的样子,他们变成现在这样,并且还在一起,也许都是因为她。 她记得自己读高一的那年,搬过一次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一只纸箱子里找到一台家用摄影机,以及一盒子配套的迷你录影带。出于好奇,她给那台旧机器充上电,一个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一一检阅那些带子。 在智能手机普及之前,人们只能用这种稍微复杂一点的方式记录生活的片段。它们不像手机相册那么触手可及,更像一粒粒时间胶囊,似乎被更加妥善收藏,结果却又被轻易遗忘。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看过它们,或许永远不会再一次打开。 她把年份最早的那一卷拿出来,放进摄影机的磁带仓,点击播放。 屏幕上出现的是 2001 年月,凌捷和田嘉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 两人当时不过二十四岁,却因为是校园恋人,已经谈了整整六年的恋爱。 田嘉木来自广东茂名。据他说,当地有句名言,每个在茂名出生的人都会努力离开那个地方。 但这个“离开”的目的地一般仅限于珠三角,而他一时兴起填了上海的志愿,已经是一种叛逆了。父母之所以应允,是因为祖屋的邻居当中有个会算命的瞎子,说嘉木啊,他是一只仙鹤呀,必定要远飞一趟才能真正成才。大学四年,父母一直期待仙鹤南归。临到毕业,他也曾考虑过去深圳或者广州工作,但最后还是因为凌捷,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留在上海。 而凌捷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徐玲娣人生最得意的杰作。后来考上 a 大,亲戚中间就有人预言她这样的长相和才能,一定会嫁给大老板。父母未必这样想,但也觉得她的将来一定不一般。但结果,她在学校里交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男朋友,一个外地来的瘦瘦的青年,虽然也是 a 大毕业,但才刚开始工作,身上没积蓄,家境也很普通,在上海租房子住。 两人都知道双方父母不赞成,便没跟家里要一分钱支援。田嘉木开始疯狂加班,主动要求出差挣补贴。凌捷每天自带午饭,不乘地铁,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班。极其偶尔一次出去约会,他们合吃一碗面,只看早晨九点特惠场票价五元的电影。 这些事,凌田听不同的长辈用不同的语气说过,凌捷自嘲,徐玲娣揶揄,田嘉木则更像是一种莫欺少年穷的得意,大概只有她,从中觉出一丝浪漫。 好在那还是 2000 年初,上海平均房价几千块的时候,年轻人靠节省是真的可以买房子的。两人就这样硬生生攒出首付,在教工新村同一个区,但地段偏一些的地方买下一套新建的平两室一厅,用足了双方的公积金,刚领证就欠下几十万房贷。 婚礼也办得很简单,是在一家当时很流行,现在早已经倒闭消失了的自助餐厅里。 筵席上双方父母一脸淡淡的不情不愿,年纪大些的亲友也都有点莫名其妙,嘀咕哪有人结婚摆酒吃自助餐的?而且新娘子居然连婚纱都不穿,就穿个连衣裙。 年轻的同学、同事、朋友却热闹异常,一帮人坐两张长桌,说着,笑着,把酒瓶子传来传去,轮流敬新人。 凌田在摄影机那一小方液晶屏上看到他们,当年的凌捷和田嘉木真是男帅女美,身边也都是二十几岁的面孔,配上千禧年流行的服饰和妆容,十几年之后再看有点土土的,却又有种特别的欣欣向荣之感,每个人都那么意气风发,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会更好。 田嘉木知道凌捷不喜欢喝酒,几乎全都替她挡了。喝到后来,同学起哄,一定要他对新娘说几句话。一向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大约也是酒壮了胆,走到临时搭的舞台上,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安静片刻之后,开口用粤语对着凌捷清唱:“为你钟情,倾我至诚……用那金指环做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凌捷站在台下看着他,双手拢在嘴边对他喊:“同用我的姓行不行?” 旁边许多人起哄,也跟着问:“行不行,行不行啊?” 田嘉木在台上看着她,笑着点头,唱到第二段副歌部分,便把歌词改了:“以后同用你的姓,对你讲一声 i do,i do,愿意一世让你高兴……” 那一瞬,凌捷捂住面孔,但眼里还是能看到泪光闪动。 十六年之后,画面之外,凌田也听到了这首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感。 父母之间的爱情,你知道理所当然是有的,却又觉得违和,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又或者因为他们早已经不是那个样子了。 就好像她很难相信父亲竟然可以把《为你钟情》唱得这么好。她知道他喜欢张国荣,但只听他在开车时候哼唱过《似水流年》和《沉默是金》。 她取出那枚录影带,继续往下看其他的。 2002 年,她出生了,吃饱了奶之后陷入短暂的熟睡,身边只留一盏小夜灯照亮,凌捷就借着那点光,眯着眼睛给她剪指甲。 田嘉木在画面外用气声说:“你当心点啊……” 凌捷回:“那你来。” 田嘉木说:“我不敢啊……” 凌捷笑,说:“那你就别烦。” 2003 年,一岁的她被逗引着往前爬,凌捷和田嘉木的声音一起说:“田田加油啊!”可她才爬了几下就摆烂了,翻身坐到地上,一笑露出几颗小牙。 2007 年,幼儿园大班的她手眼不协调,怎么都学不会拍皮球和跳绳,哭哭唧唧站在那里耍赖。凌捷的声音说:“来,田田,坚持一下,再试一次!” 2008 年,刚上小学的她,穿着大了一号的校服,背着半人高的书包,战战兢兢地走向学校大门,一步三回头。凌捷的声音说:“你快点进去啊,要迟到啦!” 2009 年,她在家里学怎么系红领巾,还是凌捷的声音,叹了口气道:“又错了,从头再拍一遍吧……” 录影带上标注的年份到此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因为智能手机的出现,影相换了介质,还是像网上很多人说的那样:没人晒四年级以上的小孩。言下之意,小孩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不可爱了,父母再也没有兴趣去拍他们,不会四处分享,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了。 凌田猜想,自己应该属于第二种吧? 她是后,正赶上“鸡娃”大肆流行起来的那一批娃。一岁半开始早教,两岁学英语,三岁进了私立双语幼儿园,思维,钢琴,舞蹈,美术,书法……各种辅导班把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不光同学之间有竞争,凌捷和田嘉木的同事当中也总在互相比较,你孩子学了什么,得到什么奖,进了哪间学校,做大队长几年了?他俩一个在律所一个在外企,接触到的人群都是鸡娃的中坚力量。 如此花费自然不菲,投入的精力更多。 所幸那些年市场繁荣,田嘉木一年年往上升级,一心负责挣钱。 凌捷只管带着她辗转于各种辅导班之间,直到六岁幼升小,开始一家又一家热门学校面试赶场。 五年之后小升初,又这么来一回。 再到中考,总算上岸一所过得去的高中。 是她太菜了,也是凌捷逼得太紧,她当时跟母亲的关系已经变得很紧张。 高一那年,所谓重点中学的课业安排让她极其不适应,学习一落千丈。凌捷天天盯着她,而她只想逃,一拍脑袋提出想做美术生,走艺考。从小上的那些培训班里面,也就一个画画,她还算喜欢。 但凌捷不同意,说:“你以为艺考很容易吗?!文化课我还能帮帮你,学美术就完全要靠你自己了。”虽然没直说你肯定不行,语气里已全然是不信。 凌田也来劲了,回嘴说:“谁要你帮?是你天天盯着我!我又不要你帮!” 两人都动了真气,叽里哇啦大吵。 当时,田嘉木正在书房跟一个客户通电话,等到挂断了出来,大声喝止:“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那语气引走战火,凌捷开始质问田嘉木:“让你安静?你能在家待多久?回来也是书房门一关,什么事情都不管,还要怎么让你安静?!你只管你自己,其余事情都是我在管,家不是你的家,凌田不是你女儿?!” 田嘉木也生气了,说:“我只管我自己?凌捷你有良心吗?没有我天天这样忙,你们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们当时刚换了两百多平的房子,光是每月还的房贷就已经超过凌捷的薪水。 凌捷突然安静,再也没说话。 凌田记得,后来大家都消了气,凌捷才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不感谢我。你升职挣钱,也不觉得有我半分功劳。我工作的头五年,每年升职一次,但后来十几年,职位再也没有动过。公司里大小领导都知道我加不了班,出不了差,海外进修的机会想都不会想到我……” 凌田听着,感到一丝内疚,但没说出口。 田嘉木则只是打马虎眼,劝说凌捷:“你别这么想,我们俩是内外分工合作,一切都为了田田,为了这个家,而且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钱的事情?” 凌捷提醒:“你计较了。” 田嘉木反问:“我有吗?” 两人都有点玩笑的意思,没再继续往下深究。 但凌田想,是有的,你说没有你,我们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应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凌捷辞职换了工作,同意了凌田走艺考。然后宣布,她不管了,开始一头扑到新工作上。 田嘉木以为她跟他赌气,那意思是:不就是挣钱吗,难道她不行?他便也跟她赌气,不就是管孩子吗?难道他不行? 两人原本或许都有些看对方笑话的企图,结果却出乎双方的意料。 凌捷真的在这个新行当里挣到了钱,田嘉木也真把凌田的学习搞上去了。 他过去连她在几班都不知道,直到这一年才加了班级家长群,每学期去开两次家长会,平常跟班主任老师保持联系,完成学校布置给家长的每一项任务,一有空就检查她的作业,给她讲题,帮她整理各种复习资料。甚至有一次,凌田被同学冤枉偷窃未遂,他根据她的叙述,仔细分析前因后果,整理了三千多字的辩护意见发给老师,使得她沉冤得雪。他是个只做非诉业务的律师,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涉足争议解决领域。 当然,副作用也是有的,那两年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开车送她上学,哪怕前一天夜里十二点才到家。实在不行,只能放弃一些业务。所里渐渐也有人开始玩笑说,什么什么事别找老田,他要去接女儿的。要说对工作没影响,是假的。 所幸,凌田也难得争气一回,一点点搞明白艺考的规则和要求,自己找的画室,选的集训班,惊险地过了美术统考。 高三下半学期,日子紧张且匆忙,艺考出分,高考出分,直至收到录取通知书,他们才确定当真共渡了这个难关。 那个夏夜,一家三口一起出去吃饭庆祝,氛围难得的和谐。 凌捷在餐桌上感叹,数学提高了二十多分,随便哪个高中生的妈妈都可以原谅一切。 田嘉木跟她干了一杯,仿佛真的一笑泯恩仇。 凌田听着,却有另一些感想。他们因为她争吵,也因为她和好,她并不想这样。 曾经以为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后来四年过得顺顺当当,眼看就要毕业,找到工作,开始独立的生活。从此往后,他们三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 然而,只因为一场突然而来的病,一切好像又回归原点。 第15章 凌捷和田嘉木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 2015 年上海房地产又一波大涨之后置换的,虽然近两年账面一直在跌,但仍旧是他们家最大的一笔资产。 房子里除了主卧和凌田的卧室之外,还有一间书房,一间客房。最初装修的时候,那间客房说是为双方老人准备的。当然,更多的是为田嘉木的父母,因为徐玲娣和凌建国的家离他们也就一公里左右,是一度非常流行的“一碗汤”的距离。而田嘉木的父母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和饮食,这么多年来上海的日子还是个位数,客房实际一直处在空置状态。直到凌捷往里面添置了办公桌椅、推柜、打印机,把它当成自己的书房使用,后来干脆睡在里面,开始与田嘉木分房而居。 凌田当时还在读高中,朦胧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印象,夫妻分房是不对的,时间长了必定离婚。而且这分房还发生在那场争吵之后,更让她为这个家的未来操心。 她假装作不经意地去问凌捷:“妈妈你为什么睡这里?” 凌捷却只是回:“你爸有自己的房间,你有自己的房间,我也要有自己的房间呀。我结婚前外婆家这么小,都知道给我隔个阳台出来,没道理我现在没有,不是吗?” 凌田听完,又觉得好有道理。 那之后的几年,凌捷和田嘉木之间一直保持这样的格局,既没离婚,也不睡一起。 凌田对此不是很理解,但也知道自己不适合掺合,并且丝毫不想掺合这事。后来上了大学,她开始住校,又有了自己的小屋,独居实在快乐,更是不常回来了。 直到这一天,她出院回到这套房子里,发现自己的房间彻底打扫过,被子有新鲜晒过的太阳味道,虽然她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搬去了教工新村,床品是一套她早已经弃用了的小马宝莉,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还是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心。 父母之间好像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合住,各自忙碌,一定程度上分担家务。凌捷做技术含量高的那部分,比如照着糖尿病自助书里写的饮食建议做饭,田嘉木做技术含量低的,比如刷马桶和倒垃圾,还给凌田看他替她囤的一年份血糖仪耗材,其中当然包括数以千计的一次性采血针。凌田看了,真不知该感动,还是说爸爸我谢谢你。 仅就这一天而言,倒也其乐融融。凌田草草做了个决定,她住在这里,就住短短的一阵子,像一个假期。 也是在那天晚上,凌田收到辛勤发来的信息。 他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居然不是数学题。 凌田怔了怔,才回:【挺好的。】 而后添上一句:【都是我自己打的针。】 本意是因为出院前他为打针的事说过她,她想证明自己,但这么一句话发出去,看着又觉得好幼稚啊。 撤回是来不及了,辛勤已经回过来一条:【那太好了,睡前别忘了打长效。】 凌田发了个“遵命”的表情图,心里忽然想,加患者微信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出院第一天晚上主动发信息过来就有点不一般了吧?不是吗?啊? 她光速打开自己的朋友圈,开始翻看有没有什么应该删的。 结果手机再次震动,还是辛勤提醒她:【打之前注意确认胰岛素的种类和剂量。】 凌田看着这条消息,心凉了一半,缓了缓才回:【好的,一定。】 所以,还是因为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蠢话吧?他怕她寻短见,睡前一次把 300 单位速效打完? 她看着屏幕上的输入框,很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有些话越描越黑,还不如就当不记得了呢。好像过了很久,那边也再无动静。她不管了,抛下手机,洗漱去了。 从淋浴房出来,浴室墙上的镜子结满水汽,她用手抹去,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 是什么概念,一下子有了实感。 生病是什么有魅力的时期吗?抢救室和住院部是什么浪漫的地方吗?她确实不该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的。 但算法仿佛偷窥她的人生,在她穿好睡衣,躺到床上,关了灯,准备刷会儿手机睡觉的时候,推送了一篇题为“医生为什么主动加患者微信”的笔记给她。 凌田只觉神奇,不点进去是不可能的。 然后,她就看到作者写道:住院的时候遇上一个医生,既年轻又帅气,既专业又耐心,出院之前,两人互相加了微信,回家之后聊了几句,句句温柔关心,于是更加心动,想到网上问问,要不要更主动一点,比如发小作文表白,或者开口约医生出来? 凌田简直觉得就是在说自己,但如此直白地写出来,才发现有多可笑,显然绝大多数网友也都这么认为,评论区开启了花式嘲讽模式。 有人比较厚道,委婉劝退,说:年轻医生,单纯热心。刚好你又是个比较体面的患者,有礼貌,懂分寸,好沟通。他愿意帮助你,也相信你不会骚扰他,别让他为自己的热心后悔。 有人玩笑,说:肯定是你病得比较特别,他想拿你开个新课题,写论文发篇 sci。以后你的症状要用他的名字命名,他当然得对你好一点。 有直接泼冷水的,说:住院那么狼狈的时候,怎么会有爱情?喜欢上家属也没可能喜欢患者,谁谈恋爱不找个健康的。 也有的从人品角度劝退,说:看过你的身体和传染病八项,然后决定和你在一起?道德在哪里?医学伦理在哪里?你信不信这种医生的联系人列表里攒了几百号女病人? 还有自己就是做医生的,反驳上面那位:上班本来就烦,态度不好被投诉,态度好了被怀疑对病人有意思,你可饶了我吧,出院之后管你是什么天仙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继续往下拉,居然有对此现象的诊断:上学爱上老师,军训爱上教官,看病爱上医生,这个现象属于心理科常见病,学名叫作“移情”,通俗地说,就是超绝恋爱脑。 凌田彻底被骂醒,又一下子被下一条评论戳中。 那位网友写道:人越是在低谷,越要靠自己走出来,尤其别把男女关系当扶手,不要在脆弱的时候喜欢上给予你帮助的人,把救命稻草错当成爱情。 在一片笑骂中,显得格外真挚。凌田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辛勤,也为自己,她一定要去问他一个最具性缩力的问题,了断不该有的念想。 她躲在被窝里,编辑了一条微信,恭敬地称呼“辛医生”,然后说:【不好意思再打扰一下 ,有个问题出院之前忘了问,我最近发觉头发掉得挺厉害,刚才洗头又掉了一把,我会不会变成秃子啊?】 七分认真,三分自嘲,打字的时候挺满意,发出去之后却又忐忑起来,不确定对面会怎么回复。 就这样,她眼看着屏幕上方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又变回他的 id,再变成“正在输入……”,辛勤大概也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吧。 似乎等了很久,最后收到的竟是一段语音。 她颤颤巍巍点击播放,手机麦克风传出他的声音,说:“你别担心,酮症酸中毒之后不少人都会脱发,没关系的。你肯定听过一种说法,减肥不吃主食,或者断碳健身、生酮饮食,会掉头发吧?那个是真的。一型在开始治疗之前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虽然吃了,但是不吸收,身体营养摄入不足就会反应到头发上。等你持续一段时间胰岛素治疗,营养状况好转了,头发就能长回来。” 凌田原本没指望能得到答案,毕竟现在那么多秃头治不好,没想到辛勤还真解释得头头是道。 她直觉自己有救了,欣喜地问:【那得多久?】 辛勤回:【你好好打针、吃饭、监测血糖,把体重提上去,过两三个月再看。】 凌田:【真的假的?】 辛勤:【没关系的,都会好的。】 凌田:【嗯嗯,谢谢辛医生。】 辛勤:【应该的。】 真是一次愉快的问诊。 几个来回聊完,凌田又把上面那条语音放了一遍。 不知道是在值班,还是在实验室,这段话是他凑近麦克风压低声音说的,简直好像贴着她耳语。 本来为了断念想才问的问题,结果越听越上头。 她强行把自己拉回主线任务,又给辛勤发了一条:【辛医生,关于工作的事情我也考虑好了,答辩过了就开始投简历,等面试的这段时间,先做一阵子自由画师。】 她只是想让他相信自己已经树立起了好好过日子的信心,不会再胡思乱想,却没想到他会接着问:【自由画师都做些什么?】 凌田答:【一切杂活儿,条漫代笔,幼儿培训,画室陪练,二次元周边设计,平台上接设子画插画。】 辛勤又问:【设子,是什么?】 凌田:【就是 oc,按照单主的要求画造型或者场景。】 辛勤:【oc,又是什么?】 他是真好奇,第一个想到的是 osteoclast,破骨细胞。 凌田来劲了,着急给他解释,也发了条语音:“oc,original character,就是原创一个角色,可以自己捏脸,自己设计形象,也可以找画师按照自己的想法画出来,给画各种衣服、不同的场景……你是不是年轻人啊哈哈哈?”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初见内向,熟悉之后,话就多起来,有时候太多了。 还好辛勤不觉冒犯,无所谓地回:【我确实比你大不少。】 【你几岁?】凌田没忍住问。 辛勤答:【二十八。】 凌田:【正常二十八岁也不至于不知道吧。】 辛勤:【好吧。】 凌田这才察觉自己好像在说人家不正常。 【我是说二十八岁的一般人,总会刷刷社交平台,打打游戏什么的吧……】她赶紧打补丁。 辛勤:【我手机里没游戏。】 凌田:【那你平常玩些什么?】 辛勤:【就运动,或者看看书,其实也没太多业余时间。】 凌田敬佩,临床,科研,还要准备考试,确实挺忙的,充实向上的人生,百分百的优秀青年。 却也察觉到几分言下之意,是不是意思今日份 token 已耗尽? 她很自觉地说了再见:【十点半,我该睡了,晚安。】 辛勤回:【晚安。】 放下手机,脸上还带着笑。 正好李理推门进来,见他这样便问:“发个微信这么开心?女朋友啊?” 辛勤说:“患者。” 急诊部值班室的条件令人心酸,李理经常跑住院部来洗澡,这时候一边脱衣服一边瞪眼看他,说:“你有病吗?加患者微信?当心一天十万个为什么,你回答不及时骂你没医德。” 辛勤不答反问:“你是有什么故事吗?” 李理果然说:“刚上临床年少无知的时候加过,结果被患者拉进他家相亲相爱群,一大家子人盯着我从被蜜蜂蛰问到副乳增生。还有个男的明明口头说就可以,直接几把照发过来,也太不跟我见外了……” 辛勤听够了,笑说:“谢谢提醒,我开个青少年模式。” 李理却还没完,一边脱裤子一边阴阳怪气:“但凡有个女朋友也不至于大晚上的跟患者聊天。” 辛勤回:“你今天病历都补完了?下个月考试有没有把握?结业要求的那篇论文有地方接受了?” 李理:“……” 辛勤过去替他拉上门,以示对话结束。 门里人这才说:“啊对对对,山下女人是老虎,只会乱你道心……” 辛勤只是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值班室。 第16章 再次收到辛勤发来的消息,是三天之后。 他问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又过了三天,仍旧是这么一句:【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而后这个间隔变成了一周,他还是这样问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在这三天又三天一周又一周当中,凌田有好几次想主动联系他,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她渐渐接受一个现实,辛勤可能在手机日历上设了个提醒,每三天来问候一次,要是没什么问题,再把间隔延长到一周、一个月,而后彻底淡出她的生活。 他加她微信,不是为了写论文,更不是养鱼,只是作为一个满怀理想的好医生,真心地想帮助她。 她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滥用他的善意。 所以,每次收到他的问候,她也只是回答:【挺好的,谢谢辛医生关心。】 辛勤会继续问:【血糖有没有好好记录?】 凌田回:【记了。】 随即点开 app,截图给他发过去,以证明自己没说谎。 辛勤看了说:【模拟糖化 6.2%,也没发生过低血糖,挺不错的嘛。】 凌田回个开心的表情。 其实,正常值的上限是 6.1%。 而且,根据这个 app 的设定,低于 5 高于就会显示“不合格”。凌田有时候测出来高过 10,会记一个比较低的数值。有时半夜醒来似乎有低血糖的症状,头痛,出汗,心跳快,但她不会去测血糖,继续稀里糊涂地睡下去。她也知道这么做是自欺欺人,但就是忍不住还是会这么做。 就好像她对辛勤说“挺好的”,事实却是,那一个月,她过得并不好。 四月初住院的那几天,徐玲娣和凌建国正好去宁波祖籍扫墓。在当地住了半个月之后,他们回到上海,来女儿女婿家送土特产,进门就看见桌子上各种血糖仪的耗材,以及好几本糖尿病自助书,起初还以为是田嘉木或者凌捷的身体出了问题,结果听说是凌田,一时晴天霹雳。 徐玲娣一直哭,说怎么会这样?田田才几岁怎么会得糖尿病呢? 凌田直觉又回到了住院的第一天,但也只能反过来安慰外婆,把辛勤那些鸡汤都用上了,说没关系的,也就打个针,只要控制的好,一点事都没有。 徐玲娣哪会信这个,当即对凌捷说:“不行,还得再带田田去别的医院看一下。” 凌捷说:“a 医附的内分泌科已经是全国排得上号的了。” 徐玲娣说:“但是他们没给田田看好呀。” 凌捷叹气,反问:“要怎么看好?” 她不想在凌田面前说这个病看不好,但凌田不可能听不出来。 徐玲娣也说不清,只道:“田田还这么小,总不能天天打针打一辈子吧?!” 讨论到最后,这件事还是遂了徐铃娣的意,一家人决定再去本市另一家大三甲确认一下。 大医院的专家号不好挂,徐玲娣找了弟弟徐麒麟,他做生意的朋友多,拐弯抹角托了人,总算找到 b 医附的内分泌科主任加了个号,带着病历、检查报告和出院小结过去请人家看了看。可惜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b 家主任甚至觉得他们这一趟跑得完全没必要,话说得也很直接,很典型的一型,一型就是这么个治疗方式,别老想着不打针,这不是为孩子好。 这件事,凌田没好意思跟辛勤说,总感觉有点不相信 a 医附,不相信他的意思。 其实,去 b 医附之前,她真的抱着一丁点幻想,那边的医生会告诉她搞错了,她的病其实是可以被治好的。但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在另一家医院,听另一个医生,再宣布一遍她得了一种可控但是治不好的绝症罢了。 徐玲娣却还是不死心,又提议去看中医。 凌捷也心烦,反问:“你说去看中医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是不打针,哪个有证的中医会让一型糖尿病不打胰岛素?” 徐玲娣拿手机出来给她看自己收藏的短视频:“人家几岁的孩子吃了十几贴就全好了,不打针,血糖正常。” 凌捷服了,说:“都治愈一型糖尿病了,诺贝尔医学奖怎么没发给他?” 徐玲娣嫌她不懂,当天就跟远在茂名的亲家打了视频。 凌田的爷爷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同样晴天霹雳,两边操着沪普和广普说了很久,起初都是心疼,而后又开始各种想办法。 直到奶奶说:“让田田来茂名,在我们海边祖屋住着调养,旁边还有个禅院,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前几年生病去里面拜了师父,后来就好了。” 徐玲娣没接话,也觉得不靠谱了。 那通视频之后,她似乎接受了现实,开始撸袖子干活,对凌捷说:“前段时间田田一个人住在外面,又是熬夜又是乱吃东西,真的伤身体。我知道你忙,你没空,那我跟你爸来照顾田田。她小时候就是我们两个带,现在她生病了,也是一样的。” 凌田从中品出一丝责怪的意味,看向凌捷。 凌捷似乎是想反驳的,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一瞬,她好像真有一丝怀疑,凌田得病确实跟她的疏忽有关。 再晚些,凌田又听见外公外婆低声在厨房里说话:“……我看见网上讲是遗传的,我们家从来没有糖尿病,是不是小田那边有这个基因?” 城市的住宅拥挤,其实也就隔着一堵薄墙,凌田不知道凌捷和田嘉木有没有听见,要是听见了又会做何感想。 她只觉沉重。他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所有这些爱又好像变成重担,互相碾压。 但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能跟辛勤说,人家只是在她住院期间管床,凭什么要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要是在网上写出来,感觉是会被医生群体吐槽几百楼的奇葩吧。 那之后,徐玲娣和凌建国便每天过来,照着书准备凌田的三餐,催她起床,陪她散步,提醒她少看手机,晚上早点睡觉。甚至就连凌田几次去学校,答辩,体检,拍毕业照,也都是他们陪着去的,凌建国开车送到校门口,等她结束再接她回来。 作为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家里的大阿姐,徐玲娣十岁不到就开始做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两个弟弟。后来带外孙女更是精心,甚至可以说从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技术壁垒,使得凌捷自己带孩子感觉困难,田嘉木则是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搞定,被说了几次弄得不对,索性不带了。哪怕凌田,对此也有模糊的印象,小时候每次出去玩都是一个大工程,要带上一大堆东西,皇帝出游级别的。 现在这样安排,她起初只觉过意不去,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还要让七十多岁的外祖父母从早到晚陪伴照顾,又搞得好像小时候那样。而后才惊觉这个安排意味着另一个未经讨论便已做出的决定,她不能去住教工新村那个小房子了?! 果然,某天散步的时候,徐玲娣对她说:“田田你只管放心,毕业了不用急着找工作,复习复习考研究生,考不上也不要紧,现在外面那么多小青年当全职女儿全职儿子,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租金全给你。” 凌田无言以对。 她想说,我不至于这么惨吧,但现实是她这几天已经投了几家游戏公司的实习岗,全部石沉大海,而且就算人家要她,按照她现在起起落落的血糖水平也不一定能过体检关。毕业生体检她的空腹血糖就不合格,提交了病历,提交了既往病史,她已经是一个记录在册的一型患者了。 更让她挫败的是,原本作为 plan b 的平台接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注册账号之后,想作为画师收费接单,先得通过一个验证。自由画手圈子里把几个平台按照过签难度的高低排了个队,最简单的叫考中专,次简单的叫考大专,再往上还有 211 和 985。 她觉得自己虽然不是顶流美院出身,再怎么着也是 985 的动漫专业,在这种“野人画手”云集的平台上不说一下子成为 red 挣大钱,过签总归不难。有些排名颇高的画手看起来画技并不比她好多少,甚至根本没受过专业美术教育,就是看网课自学成才,戏称是 b 站大学美院毕业。 于是,她从自己作品集里挑了最得意的几张画,提交平台申签,结果只有“中专”“大专”两个平台过了,余下稍有门槛的 211 和 985 平台都给她发了拒信。 其中一家用词相当官方,说她的作品氛围感和完成度都很好,但风格不符,建议调整或者另投别家。另一家是公审,有条评论颇为辛辣,说一看就知道是哪种人,自以为专业院校出来的脚踢二次元,还吹什么射月工作经验,实习打杂两个月被拒吧。 凌田一下被戳中痛处,她本来真以为不费吹灰之力的,但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加觉得大受打击。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自己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挣不到什么钱了。正式工作不确定多久才能找到,已过审的“中专”“大专”两个平台上的约稿大多只有几十元一单,诸如 q 版头像,表情图之类,圈子里称为“小零食”,也真的只够一点零食钱。 收入接近于无,她又开始计算支出。 每个月灵活就业的社保医保,复诊配药,每三个月一次的各科检查,以及针头、试纸之类的耗材,加到这里就已经三千出头了,如果之后再用上泵和动态,这费用还得往上涨。 记录血糖的那个 app 有个糖友圈,她去那上面看了看,病友算的账也跟她差不多,说没钱真得不起这个病,一个月光药和耗材就那么多钱,而我连 3000 都挣不到。 除此之外,还有人在问,临期过期的针头售价特别便宜,用了会不会有事?下面评论回复,说自己本来三天才换一个,也只有买临期的一次一换才不心疼。 凌田忽然想起临出院前辛勤对她说过的话。她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醒她每次注射都要换新的针头,不要重复使用,明明包装盒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仅限一次性使用。 现在才算真正理解,得了这个病,不光是每天挨几针的问题,还有钱。 她自认不是一个物欲很重的人,从没指望自己有什么大出息,对名牌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跟别人攀比,再加上有教工新村那套房子打底,她本来一直觉得每月挣个几千块钱足矣。 直至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独立了,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没有足够收入在衣食住行之外维持自己的生命。五年,十年,也许更久,她仍旧需要长辈的照顾,父母的接济,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仅在一瞬间,巨大的绝望感铺天盖地袭来。那天夜里,她睡下去之后在被子里哭了,不是因为悲伤,几乎可以说是被吓哭的。 黑暗中,她想起了在她之前住 1544 床的那个病人。很多人或许觉得他是因为自暴自弃才走到了最终绝望的那一步,凌田也曾这样想,直到此刻,她忽然怀疑这个因果是否被倒反了,他是因为绝望才开始自暴自弃。 她甚至记起上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凌捷叫她一起看了一部名叫《少年时代》的电影,说是自己很喜欢的。 那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孩子从 6 岁到岁的年。在影片的最后,孩子即将离家去上大学,母亲坐在家里的餐桌边落泪,喃喃地说:我以为我们之间还会有更多时间。但孩子当然还是走了,开着一辆皮卡,载着吉他、照相机、简单的行装,行驶在美国大农村一望无际的平原公路上,微笑奔向未知的未来。 她记得凌捷看到那里也哭了。而她没有,那时的她和那个孩子一样,心里满满的成就感、自由和期待。 后来,那个场景的 bgm 成了她最喜欢的歌之一,被她加入歌单,画画的时候总戴着耳机,循环播放,时不时就会听一遍。 那首歌叫《hero》,但第一句唱的就是 letgo, i don''t wannayour hero. don''t wannaan, just wanna fight with everyone else. your masquerade, i don''t wannaa partyour parade. everyone deservehancewalk with everyone else… letgo,现在的她还能这样潇洒地说出这句话吗? 第17章 手动挡人生 那天夜里,最后送凌田入梦的,是记忆深处一段恬淡的画面。 她看到才刚上幼儿园的自己,跟着年轻的凌捷和田嘉木去迪士尼。 应该是香港的那一家,当时上海的还没建起来。而且,她记得身边有印度人走过,看着眼前那座特别小的城堡,晃着脑袋说:“it’s so~ tiny~.” 是的,她当时三岁,已经能听说简单的英语,凌捷和田嘉木对她也曾寄予厚望。从她小时候上过的那些兴趣班来看,他们期待她成为一个琴棋书画上天入地的人才,可惜许多年之后她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哪方面都不太行的脆皮青年。 但那天他们真的好幸运,在酒店大堂见到了白雪公主,还升级了国王套房。她白天玩得太累,入夜之后看过焰火,就在公主的床上早早睡了。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外间一边看电视一边小声说笑的声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安心而快乐,她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她还是二十二岁的自己。 明明知道应该怎么做,振作起来,自律地生活,可惜就是做不到。 前一天晚上定好计划,明天一定不能再这样了,我要早睡,好好休息,早起洗漱,打针,吃早饭,然后坐下来改一下简历和作品集,上网看看还有哪些公司能申请,把求职信发了,再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但真到了第二天,她坐在电脑前面又总是走神。 她有个鸡血歌单,里面是历经中考艺考高考积累下来的励志歌曲,她过去听着那里面的歌能画一个通宵,但现在反反复复地听,笔下什么都没有。从 gala 乐队的追梦赤子心,到朴树的 young forever,再到芙萝伦丝机进份子的 dog days are over,结果每天都是狗日的一天,狗日子它就是不结束。 浑浑噩噩地,大半天就这样过去了。 她只能放弃原计划,转而去看一本心理学的科普书。作者在书里讲到“退行”这个概念,说人在接连遭遇各种挫败后,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长时间躺在床上,同时要求房间保持黑暗,就好像退行到了子宫里,寻求那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的状态。 凌田心想,这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吧? 翻开一本小说,看到扎扎对波伏娃说:“不要难过,每家每户都有废物,我家的废物就是我。” 凌田苦笑,这说的还是我吧? 点开一部都市爱情剧,画面中一个三十岁的职场女性正在感叹自己的精力体力远不如二十出头的时候。 凌田又想,自己恰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现在的精力体力估计还不如六十多跳广场舞的老人,比如她的外婆徐玲娣,去年刚刚得到本区某民间武术比赛太极拳项目的三等奖。 再开一本网文,看了几章,惊现一个角色,二十岁,号称患有先天性糖尿病。 她一秒将其诊断为一型,但越往后看越觉得治疗方案不对劲。比如胰岛素应该是餐前打而不是餐后,所谓无糖饼干也是会升糖的不可以随便吃,还有糖尿病控制不好的病人会是很难看的恶病质面容,绝对不会是文中绝世美女的样子。 但那么多读者,没有一个在评论区指出这些问题,显然很少有人像她这样倒霉,拥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冷知识。 然后刷刷社交平台,看见有人在问,女儿快中考了,成绩一落千丈怎么办? 最高赞评论说:你忘了在产房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刻吗?那时候的你心里想,只要她这一生健康快乐就足够了。 要是搁在从前,凌田也会给这条评论点上一个赞,甚至感动上好一会儿。但现在的她看见同样一句话只会觉得讽刺。“只要她这一生健康快乐就足够了”,后面显示一万人点赞,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天真幸运的人,都以为健康快乐是个很低的要求。 总之,处处都能让她想到自己,每分每秒都在提醒她是个病人,患有终身不能被治愈的疾病。 退无可退,她只能去看那种惨烈事故集锦和各种解压视频,比如周而复始的转盘画,绝对色感挑战,太空沙或者超级黏土调色,把不同比例的两种纯色揉捏在一起,变出一种新的颜色,再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全程没有一句废话。 看着那些无意义的画面,她忽然觉得一辈子就这样混过去也是很容易的。但转念又觉得可怕,忍不住去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她会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有多少并发症?总之躺不平也卷不起,不是很想活,但又很怕死,干脆来颗小行星,把地球撞了吧。 也是在那几天,唐思奇倒是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师兄程程那里有个言情小说漫改的活儿,他自己忙不过来,想转给别人做,要是她感兴趣,可以找师兄了解下具体要求,准备参加比稿。 凌田应下,却迟迟没有行动。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值不值得费这个劲去竞争,很可能只是又一次失败,再宣告一遍她就是个废物而已。 就连唐思奇给她送来的毕业照好像也在说着同样一句话,凌田你完蛋了。 长长的一张,a 大美院一届四个专业一百多人,她在其中找到自己,肉眼可见的苍白细瘦,也感觉像 p 上去的,跟别人不在一个图层。 大学四年已经临近尾声,只剩下毕业典礼和散伙饭了,她实在不愿意留下遗憾,想穿着学士服和朋友们合影,也想跟所有人聚餐告别。她只是不确定到时候会怎么样?如何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或善意或恶意?怎么在外面餐厅打针?能吃不能吃哪些东西? 紧接着的那个周末,正好碰上大舅公徐麒麟做七十岁生日,当然也邀请了阿姐徐玲娣一家。 徐玲娣说,要么就她和凌建国去吧。凌田却说想一起去。 她需要一次预演,家里人也很高兴看到她愿意出去。 但她其实是逼着自己外出的,而且才刚到那里,就后悔了。 走进饭店包厢,徐麒麟一看见她就很关心地问:“田田好一点没有,现在不用打针了吧?” 王小梅在旁边问:“为什么要打针啊?吃药不行吗?田田这个年纪,没那么严重吧?” 徐麒鸣更是朝她招手,说:“来来来,田田坐我旁边,我给你讲讲。” 凌田茫然走过去坐下,已经猜到他要跟她上课了。 果然,徐麒鸣跟她说了一堆诸如“禀赋不足,饮食失节,情志紊乱,劳欲过度,导致运化失职,消谷耗液,继而阴津亏损、燥热偏盛”之类的话。 然后嘱咐:“就是这个手机啊,千万别玩了。牛奶啊,也别喝了。还有胰岛素啊,一旦打上了就会越打越多,戒不掉了,还是得靠饮食和生活习惯调理……” 凌田渐渐放空自己,装作一直在听。 进到耳朵里的却是旁边陈寿珍给徐玲娣的建议:“……要么以后给田田盘个小店,自己交个金,也蛮好。” 凌田记得远亲家有个唐氏孩子就是这样的,在小区里开了个小超市,代收快递,她怀疑小舅婆是不是把糖和唐搞混了? 开餐之前,她去洗手间打了胰岛素,回到包厢门口,听见里面王小梅在对凌捷说:“你其实也就岁吧,我们晶晶生老二的时候也快四十了……” 凌捷看住王小梅,反问:“干嘛?” 徐玲娣已经开口问王小梅:“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王小梅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徐玲娣在骂她,说:“我好心给你们想办法,你还咒我?!” 终归还是徐麒麟圆场,说:“不要吵不要吵,阿姐也是心情不好。” 王小梅嘴里还在讲:“就算你们没这个打算,也要考虑下小田家……” 凌捷快要爆发了,田嘉木赶紧拦住她,自己跟舅妈说:“我家里没说什么,我也没这个想法,我们就照顾好田田。” 凌田推门走进去,几个人回头看见她,同时安静。 只有徐麒麟招呼服务员给她倒玉米汁,说:“田田,这个不甜的,你可以喝。” 凌田坐回位子,心里有个小人暴走吼叫:能不能有一分钟,就一分钟,不要提那件事情了?! 但又想到辛勤跟她说的情绪也会影响血糖,那点怒火也只能按耐下去,跟个小摔炮似的,啪一下就没了。 那顿饭,她从头坐到了最后,但吃的很少,是因为心情不好,也是因为很多东西拿不准能不能吃。 回家路上,徐玲娣在车里念叨,说徐斌斌买了新房子,还有徐君君全家的移民办下来了,而后感叹:“过去总以为你们肯定是小辈里过得最好的,没想到……” “不要讲了。”凌捷阻止。 田嘉木沉默开着车。 凌田听着,心里想,这都是清明节扫墓之后发生的事吧,阿太到底保佑谁这个问题,好像终于有了答案。 但这一天倒霉事竟然还没完,她到家一测餐二,12.7。 她没跟爸妈说,自己一个人关起房门来静静崩溃,补针,等待,再测,直到数值回落以下,这才去洗漱。 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她看见手机上一条新信息提醒,来自辛勤。 他还是像之前几次那样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凌田奇怪,不是三天,也不是一周,他为什么今天突然给她发消息? 【不好。】她回复。 【我已经连续两天晚上餐二血糖超过了,今天晚上 12.7!12.7 啊!出院之后从来没这么高过,我没有多吃,也没少打胰岛素,连每天的步数都一样,但血糖还是莫名其妙的高。】 【哦对了,我也没发脾气,亲戚给我上民科课我都听着,前面两个感叹号是我很平静地打下的,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 激情打字,激情发出。 但发出去她就后悔了,即刻三条全都点了撤回,然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想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隔了没一会儿,手机响起铃声,她看到屏幕上辛勤的名字,居然是他发来音频通话的邀请。 第18章 那声音在静夜里显得那么突兀,凌田愣怔一秒,这才慌手慌脚地接起来。 “凌田,”辛勤戴着耳机,解释了一句,“我在实验室,手机套了隔离袋,不太方便发信息……” 凌田听着,觉得他也有点不确定怎么组织语言往下说,但那意思应该是:你没干什么傻事作死吧?比如一次把三百单位速效打完? 她赶紧抽抽鼻子,尽量控制着声音道歉:“辛医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两天血糖有点乱七八糟的,一下子着急才发了那些话。刚才补了两个单位,已经降下去了。我会自己好好控制的,这么晚打扰你,对不起了。” 她说完就想挂断,辛勤却道:“凌田……你是不是月经快来了?” 啊?凌田一下冻在那里,一瞬竟想起宋柯。 那位故人,每次觉得她情绪不稳定或者不讲道理的时候也会这么问她。 当然,宋柯的用词是“大姨妈”。他会说:凌田,你是不是大姨妈快来了? 凌田知道自己刚才发的那三条消息读起来确实有点情绪化,但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辛勤居然也会说这么下头的话。 然而,电话那边传来的下一句就让她想起辛勤是个医生,也仅仅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跟她对话:“月经前几天是黄体期,孕激素水平升高,有些一型患者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胰岛素抵抗,这时候血糖是会偏高的。” “啊?哦。”凌田没词了,在心里默算时间,还真有这个可能。她月经一向不太规则,这段日子又过得跟冬眠似的,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没关系的,”辛勤还是这么说,“长期来说,你可以通过锻炼来减轻这种现象。短期来说,只要相应增加胰岛素的剂量就可以了,我教过你计算 isf 胰岛素敏感系数的对吧?1800/1500 法则还记得吗?” 凌田:“……” 好吧,数学题果然还是来了。 虽然她没出声,但辛勤好像猜到她被问懵了,声音里带上了笑,说:“isf 只能做初步的测算,每个人都存在个体差异。你刚开始治疗,还不太清楚自己对胰岛素的敏感性,就从小剂量试起来。空腹高的话,晚上可以加两个单位长效,看看第二天早上怎么样。随机或者餐后高的话,可以先补一个单位矫正剂量的速效,注意监测血糖的变化。还有月经周期一定要做好记录,等下一次就有经验了。” 凌田听着,连连点头,直觉自己有救了,却也再一次觉得一团乱麻,饮食,消耗,情绪,现在又加了个生理期,她的身体真是好蠢啊,全都要她手动调节吗? 没想到辛勤继续给她加码:“另外,现在已经五月份,就快到换季的时候了,入夏气温升高也可能会引起血糖波动的……” 凌田叹了口气,都别活了,毁灭吧。 辛勤笑了,安慰道:“要考虑的因素确实挺多的,但你往好处想,也就意味着你可能遇到的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可以找到原因和规律的。或许还有剩下未知的部分,但也不用太焦虑,偶尔一两次控制之外的数据并不会把你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谢谢辛医生。”她嗫嚅地说,为自己之前的情绪化尴尬。 本以为就这么要挂断了,辛勤却又开口问:“凌田,你答辩过了吗?” “过了。”凌田回答,一时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本科生的答辩还有不过的吗?但随即便想到自己立的 flag,过了答辩就开始找工作…… 果然,辛勤继续问:“工作找得还顺利吗?” 凌田不想聊这么扫兴的事,当即转了话题,反过来问他:“你规培考试过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抬杠的意思,她并不想抬杠的。 辛勤不介意,只是回答:“过了。” 凌田说:“那恭喜啊。” 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又有点阴阳怪气的,她也没打算阴阳怪气,但人倒霉的时候好像干啥都不对。 辛勤仍旧不介意,说:“谢谢……” 凌田预感到他或许又要开始鼓励她了,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别再跟我说什么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了,史蒂夫·罗杰斯打了针能变成美国队长,我打完针还是我,凑合活着版本的我。” 电话那边,辛勤轻轻笑了声,大概觉得不合适,又忍住了,说:“那我换一种说法,就像手动挡的车,刚上手的时候的确没自动挡方便,但只要你把油离配合掌握好,可以获得比自动挡更好的驾控感,更强的适应性和更低的故障率。” 又一个鸡汤比喻,而且还挺直男的。 辛勤像是知道她不信,解释:“这是真的,很多一型患者都有相似的特征,坚韧,自律,负责任,因为深入了解和持续关心自己的身体,甚至可以避免一些其他疾病。” 控制得好的一型,凌田在心里补充,嘴上说:“可是我驾照学的 c2。” 辛勤这下真的笑出来。 “很好笑吗?”凌田质问,但她自己也笑了,是自嘲,又有些释然。 两人就这么在电话两边笑着,最后还是凌田开口道:“辛医生,谢谢你,打扰你搞科研了,你忙吧。” 辛勤却道:“没关系,我只是来喂老鼠的。” “啊?”凌田又要笑了。 “实验用剩下的废鼠。”辛勤解释。 那它们会被处死吗?凌田忽然想问,但终于还是没问出口,再不敢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了。代入对方的视角看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就知道胡思乱想给人添麻烦。 两边同时静了一秒,辛勤终于想起来说:“哦对了,我刚才给你发消息,是想提醒你别忘记后天复诊。” 凌田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还真是,出院前就预约了的,下周一上午十点。 “好的,谢谢辛医生,我记住了。”她说。 “应该的。”辛勤也还是这样回答。 “再见。” “再见。” 语音通话挂断,房间陷入寂静,凌田忽然想,在辛勤的计划中,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另一边,夜晚的实验室只有辛勤一个人,他俯身看着关在透明亚克力箱中的 c57bl,小小身体站在木屑上,身后拖着多次采血伤痕累累的尾巴,两只前爪正捧起一粒瓜子来吃。 耳机里续播方才中断的那首歌,中岛美嘉的声音在唱: 原来总想着死的事,只是因为活得太过认真,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你,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让我稍稍喜欢上这个世界, 因为有像你一样的人存在,我开始有点期待这个世界。 …… 辛勤周一本来没有排班,刚好周日看见有人在工作群说有事要请假,他举手说自己有空,周一一早便来了门诊,在一间窗都没有的小诊室里负责发针头,和给病人戴动态血糖仪。 凌田复诊完毕,缴费,取药,最后也被分诊台的护士指点到那间诊室门口,隔着那扇门上长条状的玻璃望进去,看见他正在教一个五十多的胖大叔怎么把胳膊上的传感器和手机 app 连接配对。 辛勤抬头,恰好遇上她的目光,两人都有些意外,随即却又都笑了。 辛勤仍旧穿着白衣,戴着口罩,虽然一个月不见,但仅凭鼻梁到额头那小半张脸,凌田一眼就认出他来。 辛勤倒是觉得凌田有些变化,体重应该涨了些,整个人看上去润泽了不少,又见她手里除了病历本,还拿着个动态血糖仪的盒子,倒是有点奇怪。她一直很排斥在身上戴设备,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改了主意。他本以为不会遇到她了。 等他教会了胖大叔如何使用,把人家送出门,才轮到她进来。 他摘掉手套,洗手消毒,拿了一只一次性口罩递给她,说:“来医院注意防护,最近有流感,发烧对一型来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呃,见面就被说了。她接过口罩戴上,把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护士让我到这间诊室,说有医生教怎么用……” “怎么想通的?”辛勤拿到手里,一边拆包装,一边问。 凌田说:“不是你说开手动挡吗,深入了解自己的身体,才能把油离配合掌握好……还有,我想让家里人放心让我一个人出去住,这个能加亲友,让他们也看到数据的对吧?” “对,一会儿我教你怎么设置。”辛勤点头,又问,“那胰岛素泵呢?” 凌田求饶:“给我段时间缓缓吧。” 辛勤说:“嗯,快到夏天了,确实还是用针方便点,秋天吧。” 凌田:“……” 心里想,秋高气爽,正是扎针的季节吗? 辛勤笑出来,直觉她这个人特别容易碎,但好起来也特别快,他还在想怎么办,她已经自己把自己粘好了。 可就是这么想着,凌田又立马证明给他看自己的易碎性。 他把包装拆开,拿出设备,取下敷贴器上的盖子。她瞥到里面老长一根针,又有点怂了,真的要打身上?这是可以的吗?只是来都来了,买都买了,话也都说了,一时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辛勤已经戴上手套问她:“上臂、腹部或者大腿外侧,你想戴在哪儿?” 凌田颤抖地说:“胳,胳膊上吧。” 辛勤又问:“你优势手是右手?” 凌田没懂:“啊?” 辛勤解释:“平常写字画画用右手?” “对。” “还有别的动作,比如拿东西、坐地铁拉扶手呢?” “也是右手。” “睡觉朝哪边?” 凌田想了一下:“右。” 纳闷为啥还要问睡觉朝哪边。 辛勤抬起自己的胳膊比划了一下,给她解释:“那我们就打在左上臂偏内侧的地方,比较不容易被碰掉,但你平常还是得当心着点。还有睡觉的时候,要是压到了,数值可能会不准。” “好,好……”凌田战战兢兢,“但是这么长,不会打到骨头吗?” 辛勤给她保证:“不会的,你看到的那根是辅助针,留在身体里的其实就一根五毫米的软刺,比胰岛素笔的针头还短,上臂后面脂肪还挺丰富的,不怎么疼……” 可再看看她卷起 t 恤袖子露出的胳膊,才觉得她的顾虑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真的好细啊,皮肉薄薄一层,一般病人都扎拜拜肉上,她根本没有拜拜肉。 他手指轻触,找着合适的地方,说:“再长胖点就好了……” 凌田说:“我现在公斤了。” 辛勤说:“起码要到 55。” 凌田说:“那现在戴是不是会很疼?要不我公斤的时候再来?” 辛勤却已经挑中一块地方,用酒精棉擦拭消毒,说:“放松,就像这样,找好位置,按下去就行了。” 凌田以为他还会给个缓冲数个一二三什么的,却没想到他直接把敷贴器上的按钮按了下去,发出“啪”的一声。 “啊!”凌田叫出来。 “很疼吗?”辛勤问。 “打好了?”凌田也问。 “对啊。”辛勤说。 “怎么不疼呢?”她真没觉得疼,刚才那一声啊多半是被吓的。 “要不再来一个?”辛勤声音里带着笑。 凌田扭着脑袋看附着在自己手臂上的白色椭圆形装置,只觉自己多余纠结了这么久。 第19章 戴好传感器,辛勤让凌田打开手机,教她在 app 里完成配对,再测了指尖血,校准数值。 然后,便是添加亲友。 “就像这样,点击分享‘健康数据’,跳转到微信,选择联系人……”他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的手机屏幕指点她操作。 凌田又一次闻到那种干净的白色舒肤佳的味道,其中似乎还混杂了些许医用酒精的气味,稍带刺激性,清冽而微甘。 她脑子忽然转不过来,原本是打算分享给凌捷的,可又觉得就这么把二维码发过去有点没头没脑,至少应该先跟母亲谈一谈。 再往下几个就是辛勤的头像和名字,她顺手选了,只当是示范,没想到这个缺心眼 app 连个确认的步骤都没有,就这么发过去了! 凌田:“……” 辛勤倒是没说什么,继续教她:“……对方扫二维码就能加入你的亲友圈,要是以后有异常数据,会收到通知。” 所以只要他不扫码就结束了。 凌田便也当没发生,转开话题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辛勤点头,等着听。 凌田说:“血糖高会引起手抖吗?” “低血糖倒是会的。高血糖除非已经到了酮症酸中毒的阶段,发生脱水和电解质紊乱,或者长期高血糖造成神经系统病变,才会有运动障碍,”辛勤解释,而后看着她问,“你手抖?” 听起来好严重,凌田有点怕,说:“我当时测了不是低血糖,也没有之前酮症酸中毒那样的感觉,不会是神经系统病变吧?” 辛勤不做判断,只是对她说:“你闭上眼睛,双臂向前平举,然后用左右手食指交替触碰鼻尖。” 凌田不明就里,照着做了。 辛勤看了看她的手,说:“没事啊,不抖。” 凌田睁开眼,说:“平常做这些大动作都没事,就精细动作会抖。” 辛勤接着问:“比如画画的时候觉得控笔困难吗?” 凌田摇头,终于说出来:“就打针的时候抖……” 辛勤放心了,看着她,顿了顿才对她说:“那你应该只是恐针。” 凌田一瞬领会他那个停顿的意思,他可能又要跟她强调学会打针对一型来说有多重要了,立刻自我辩护:“可是我都给自己打针打一个月了,就是这几天才开始抖的……” 心里说你不会跟你导儿学,什么都是心理问题,让我去看 600 号吧。 辛勤笑了,说:“其实有挺多恐针的人跟你一样,刚开始还能自己打,打得多反而不敢了。” 凌田没说话,觉得这不科学。 辛勤却还是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一次两次,或许都挺顺利的,没扎到肌肉,也没碰到毛细血管,不太疼,不出血。但对于一天四针打底的一型患者来说,不可能总是这么幸运,尝试的越多,遇到的意外情况越多,反而越来越害怕,确实是可能发生的。” 凌田这下点头了,这说的就是她啊! 因为每天至少四针,需要补剂量的时候还得再打第五针第六针,为了不造成皮下硬结,同时给皮肤一点恢复的时间,就得绕着肚脐周围一拳距离一直换地方。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人类看似平坦的腹部其实地形如此复杂,4mm 的细针扎下去,几乎每次的体验都不一样——有不怎么疼的,有疼的,有很疼的,还有很疼很疼的。 甚至就连疼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的尖锐刺激,有的钝但长久,还有下针不疼,但推药的时候痛感如河流水系一般生长开来的。 另外就是出血的问题——有时候疼但是不出血,有时候虽然不疼,但针拔出来血也跟着涌出来,用酒精棉片按好久都止不住。 总之次次不同,十次里九次跟她的预期不符。结果就是她每次注射之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开始手抖,最严重的一次拔针的时候把肚子都划破了。 太好了,原因找到了,她没救了。 自觉凭借超人的意志力给自己打了一个月的针,以为会越来越顺手,却没想到还能往回抽抽。 本来还打算跟凌捷提出回教工新村单住,这下怎么办? “考虑下买个无针注射器吧,”辛勤直接给她建议,“好处就是没有针,但是操作比胰岛素笔复杂一点,固件和耗材都更贵,而且创口也比针头留下的大,相对不容易长好。” 凌田点头,她得去看看更贵是多贵。但也再次安下心来,他总是能给她想到办法,总是告诉她没关系的,好像只要是关于这个病的事,他就都知道。 却不料辛勤反过来问她:“你手抖的情况,刚才复诊的时候没跟单主任说吗?” 凌田一下尬住,不确定当讲不当讲,心里想,当面说人家导师的坏话是不是不太好? 她当然是没敢问,怕说错话又被抢白,叫她去看 600 号。而且单峰也没给她多少时间,随便扫了眼她自己做的血糖记录,然后照原样给她配了一个月的胰岛素和针头就打发她走了,还是跟初诊一样,全程不到三分钟。 辛勤没等到她的回答,见她这样也猜到个大概,看着她,似乎还有话要讲。 但诊室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患者探头进来,问是不是在这里戴动态。 凌田很自觉地站起来,交了单子,领了一大盒针头,然后说:“谢谢辛医生,那我走了。” 辛勤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 她这时候也戴着口罩,眼睛弯了弯,像是对他笑了。 两人话只说到一半,却也正因为如此,都有种莫名而来的愉快,似乎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到此为止。 离开内分泌科门诊区,凌田去药房排队领药,把一个月量的胰岛素装进保温包,而后出了门诊大楼,朝医院外面走。 半路再次经过那条四通八达的连廊,她一瞬想起一个多月之前,自己躺在推床上,被凌捷和护工从抢救室送去住院部大楼的情景。 眼睛望出去的所见还是相似的,a 医附仍旧人流如织,大得像个太空城。不同的是,她现在脚步轻捷地在这里走着,五月份明媚到稍有些燥意的阳光慷慨至极地照在她身上。 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很多很多,不是吗?她忽然想,忽然微笑,慢下脚步,拿出手机,找了个特别像太空城的角度,拍下一张照片。 那天下午,凌田去了教工新村。 本来说好是去收拾些东西,拿回家里用的,但等到傍晚凌捷去接她的时候,发现她什么都没装好。小屋子里还是老样子,几千册漫画书以及各种周边收藏挤得满满当当,凌田坐在桌前,画了一下午的画。 听到声音回头,她仿佛如梦初醒。 凌捷还是从公司过来的,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电脑,蹙眉对她说:“你赶快收拾一下,外婆等你回去吃饭呢。” 凌田却没动地方,开口问:“妈妈,我以后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吗?” 她知道自己问得有些突然,本来想过一千种开场白,事到临头就这么说出来了。 凌捷怔了怔,其实并不意外,这段时间家里每个人应该都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凌田以后怎么办。 但凌捷也是个实际的人,首先想到的总是实际的问题,放下肩上的包和手里的电脑,问:“那你怎么吃饭?” 凌田拿出饭卡,说:“学校食堂。我在医院吃食堂,血糖就控得很好。等领了毕业证,再办张校友卡。” 凌捷又问:“你一个人住,要是身体出问题怎么办?” 凌田脱掉外套,给凌捷看上午才戴上的动态血糖仪,拿手机出来,添加亲友分享数据,说:“这里离家不远,而且就算我住在家里,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陪着吧?” 凌捷停了停,还有问题:“那一个月要给你多少生活费?” 这一问的语气是带着些戏谑的。 凌田可以理解,一边想要单过,一边养不活自己,多少有点好笑。她确实还没找到工作,一分钱收入都没有。如果住家里,按照徐玲娣的意思把这套房子收拾一下租出去,每月倒还能有两千六的零花钱到手。 但她还是说:“不用给生活费,我手里有点积蓄,也会接点画画的活,同时找工作。” 凌捷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像是在问,真的可以吗? 凌田也没再解释,转身掰过显示器,给凌捷看她下午画的画。 “这是你今天画的?”凌捷走近了,看着屏幕问。 那上面显示的是 a 大附属医院的连廊,但应该已经没人能认出来了。凌田用那张照片的结构做底,画了一座太空城的中转中心,长廊四通八达,舷窗外是一片黑寂的星空。 “结构是从照片扣的,速涂的颜色,细节还没画完……”她一个个图层地回溯,快速展示每个步骤。 凌捷其实不太懂,但还是耐心地听着,最后说:“画的真好。” 这句话,凌田从小听过无数次。 凌捷的微信头像至今还是她小学里画的小兔子,田嘉木的头像是她更小的时候画的,一个头足人像,唯一符合的特征只有戴眼镜。哪怕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也会对她说,画的真好。 但她希望这一次不同,凌捷也许可以被这幅画说服,至少能看出来她在这里的状态比在家的时候好上许多。过去一个月,她的手绘笔都快积灰了。 没有说家里不好的意思。其实就连她自己也很矛盾,那些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味,所有让她感觉安全的一切,同时也让她觉得陈腐。她像是可以躲在里面,又像是被困在其中。她想要走出去,又害怕自己不行。 甚至首先找凌捷说这件事,也是有些矛盾的。 一方面,她知道在所有长辈中间,凌捷是最愿意让她搬出去的那一个。 理由其实很简单,说起来所有人都关心她,但很多压力最后都落在凌捷身上。所有人也都觉得理所应该就是这样的,因为凌捷是妈妈。田嘉木会每天看她记的血糖数据,还整了个可视化,好似股票 k 线图,但他又出差去了。徐玲娣和凌建国照顾她,却是凌捷在欠父母的情。两辈人走得近了,各种龃龉生出来,细细碎碎地拌嘴。 另一方面,她又有点介怀,凌捷是最愿意让她搬出去的那一个。 恰如高一那一次,她对凌捷说,我不要你管,结果凌捷真的放开手,她战战兢兢地走出去,脚下却是那样一种轻轻踩空的失重感。 第20章 灵活就业 那天回家的路上,凌田问凌捷:“我要搬出去住这件事,外公外婆会反对吗?”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是一定的。 所幸凌捷说:“我去跟他们讲。” 凌田放心了,凌捷总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就像她过去有什么找不到了,钥匙,校徽,学生证,都是凌捷给她找出来。 到了家,徐玲娣和凌建国已经做好饭等着她们,见凌田没从教工新村带东西回来,有些奇怪。 田嘉木不在,就四个人坐下吃饭。 凌捷这才把事情说了:“凌田今天跟我讲,她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还是想回教工新村去住。之后你们也不用这么辛苦,来回跑给她做饭了。” 徐玲娣一听就反对,说:“这怎么行?田田才出院没多久,病也没看好,为什么非得让她一个人出去住啊?” 凌捷纠正:“是凌田自己想要住出去,不是我让她住出去。” 凌田附和:“外婆,我东西都在教工新村的房子里,而且我接了个漫画的项目,住在那里方便跟同学……” 她把八字没一撇的理由都用上了,徐玲娣却根本没在听,还是跟凌捷对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管她,也不想管她。但我都说了,我跟你爸每天过来照顾她,又不妨碍你什么……” 类似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凌捷烦了,反问:“我不想管她?凌田今年二十二岁,不是十二岁,更不是两岁。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你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总是被我管着?” 徐玲娣也不是一天两天对她有意见了,喉咙响起来:“但她生病了呀!要不是你前段时间让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不管她,人瘦成那样还拖了那么久才去医院,也不会搞到现在这么严重?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天天说自己忙忙忙,你工作就这么重要吗?!” 几句戳到凌捷痛处,她不是没这么想过,甚至为此暗暗内疚过,但被别人这么说却又觉得特别冤枉,当即回:“对,我工作就这么重要!我也觉得奇怪了,怎么田嘉木工作就可以说是为了整个家,我工作就是自私为了我自己啊?我要真为了自我实现,我倒贴钱做调查记者玩艺术去了,还做什么数字化营销,成天卖个奶茶卖个化妆品,除了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天天忙就是为了钱,为了安全感。但这点安全感不光是给我自己的,也是给凌田的,给你们的!” “给我们?”徐玲娣气死了,指着凌捷,“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跟你爸要过你一分钱吗?” “是,”凌捷点头,“你跟我爸没要过我一分钱,但是你要拿我跟你所有同事的孩子做比较,跟你那两个侄子做比较。你给我个最普通的出身,但要我能让你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扎台型。你跟爸爸每人每个月就那点退休金,但可以一年几次旅游,从来不担心看病养老,真的就没有我给你们的安全感吗?” 徐玲娣才不管她讲得对不对,只管骂她白眼狼没良心。 凌建国两头劝着妻女,凌捷却越说越上头,把长时间的压力和不快统统发泄出来: “我也是奇怪了,我读书的时候一次考试不是前三都会被你骂一顿,怎么结了婚生了孩子,工作就变成不重要的了?田田是宝宝,是最重要的。田嘉木挣钱,也重要。就我无关紧要,给他们做好后勤就行了。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田嘉木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全家怎么办?你觉得这是对凌田好吗?对我们任何一个人好吗?” 徐玲娣抓到她话里的重点,忽然问:“你说小田怎么了?” 凌田也跟着问:“爸爸怎么了?” 凌捷其实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分了,一时没注意把本来瞒着他们的事情漏了出来,她缓了缓,冷静了些才解释:“没什么,他既没出轨也没犯法,是他们所里一个合伙人出了事,事情本身跟他无关,但行政处罚和民事赔偿可能要整个所的合伙人一起背,对律所的声誉也有不小的影响,他又被合伙协议限制着,暂时没办法转所。” 话讲得简单,但也挺清楚,饭桌边四个人一时安静。 隔了会儿,还是凌捷开口说:“这件事他自己会解决,你们别去问他。他这个人心事重,给自己的压力已经很大了。你们也不用担心,要真解决不了,总归还有我。” 似是为刚才那番争论最后定了调,她的工作很重要。 凌田这才想到最近一阵田嘉木的忙碌,频繁出差,到处拜访客户,估计也是因为这件事,想要留住业务,把影响降到最低。 她甚至记起自己其实是听到过只言片语的,某天田嘉木在书房里打电话,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也跟平常打工作电话不太一样,说:“……都到这时候了,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等结果吧,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但她当时沉浸在自己的小伤心里,过耳就忘了。 直到此刻,她更加意识到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压力最大、最辛苦的人根本不是她。尤其凌捷,在医院陪护,同时兼顾工作,还要把这件事瞒着其他人。 徐玲娣也消气了,长叹了声,一边吃饭一边嘀嘀咕咕:“哪能嘎倒霉?都是清明扫墓之后出的事,我就晓得姆妈不喜欢我。” 凌捷服了,苦笑说:“你省省吧,这都能联想到喜欢不喜欢上去。” 徐玲娣说:“是真的,姆妈说她不想生女儿,因为心疼小姑娘一辈子要吃很多苦,结果我苦是一点没少吃,从小反过来心疼她,帮她干活。” 凌田不同意,安慰徐玲娣:“阿太很喜欢小姑娘的呀,她亲口跟我说的,而且我每次去她都给我塞钱塞吃的,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凌捷笑了,说:“我小时候也以为她最喜欢我,后来才知道她对谁都这样,偷偷塞钱塞吃的,说你别告诉他们,真乃管理学奇才,端水大师。但也只有小东西才这样,大东西就不同了,比如房子,两个舅舅家都有份,我们家没有。” 徐玲娣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说:“哦,你还怪上我了?我没本事,不像你两个舅舅可以给孩子钱。” 凌捷回嘴:“是你先拿我跟他们比的,许你比孩子,不许我比父母?” 徐玲娣也回嘴:“我拿你跟谁比了?” 凌捷学舌提醒:“徐斌斌买了别墅,徐君君全家移民办下来了,过去总以为你们肯定是小辈里过得最好的,没想到……” 徐玲娣也想起来了,但还是嘴巴老:“我也就这么说说,怎么我连话都不许讲了?” 凌捷说:“你知道徐君君移民去哪儿吗?马耳他。” 徐玲娣说:“我不知道什么马耳他牛耳他,反正他们说是欧盟国家,拿欧盟身份,以后他家两个小孩就是外籍了,清华北大随便上。” 凌捷说:“所以又轮到凌田了,我生的孩子也比不过他们的孩子?” 徐玲娣说:“我可没讲这话!田田总归是我宝贝,是你要她搬出去的。” 凌田服了,这究竟是怎么绕回来的这? 两母女吵架,吵完好像也就这么算了,凌田搬出去住的事仍旧悬而未决。 吃完饭,徐玲娣和凌建国回了家。 凌捷加班,凌田早早洗漱,进了自己房间,便上网搜了父亲工作的那家事务所的名字。起初没什么结果,可算法就是这么神奇,隔了会儿再刷,给她推送过来了。 有知情人士隐晦地透露:某本地知名律所合伙人趁担任破产业务管理人之便,卷客户的钱跑路了,因为人已经到了境外,不一定能引渡回来,该律所现在面临监管机构的行政处罚和客户的巨额民事索赔。 那篇笔记寥寥几句话,下面评论也不算多。 有一条说:其他合伙人可真倒霉啊。 立刻有人回复:咱们做民工的,就不要心疼老板了。 又有人补充:律所合伙人有好的吗?多余替他们喊冤。 凌田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她要是拿自己的事情上网诉苦,估计也会被群嘲: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矫情发言,糖尿病又没什么,自己零食奶茶吃出来的吧? 她退出社交平台,给父亲发了条微信:【爸爸,下班了吗?】 田嘉木很快回:【刚到酒店,田田怎么啦?】 凌田:【就跟你说一声,我今天复诊挺好哒。】 田嘉木:【那太好了,早点睡。】 凌田:【好,你也早点休息。】 没敢再多聊,怕让父亲看出来,她已经知道那件事情了。 她其实挺担心他的。 说起来也是因为她高中那三年,田嘉木耽误了晋升,后来又碰上疫情,脱钩,金融行业降薪,属于他们所里最倒霉的那一批小合伙人,光在那儿贡献,分红没拿过多少,这才刚好了一点儿,没想到又碰上了这种无妄之灾。 而且,不光事业受挫,这件事对他们这个关系微妙的家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她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张思维导图,一目了然地分析了几种中年夫妻感情耗尽之后的选择—— 一,男人给钱,爱孩子,那就继续过。 二,男人给钱,但不爱孩子,看你需不需要钱,需要就过,不需要就分。 三,男人不给钱,也不爱孩子,分。 四,男人不给钱,但爱孩子,看你有没有钱,有就过,没有就分。 田嘉木原本属于第一种,所以凌捷选择了继续过。 但现在,形势很可能要发生变化了。 她并不是非要他们勉强在一起,只是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就像那些在产房里第一次看见孩子的父母,她现在反过来对他们提出同样的期许,健康快乐。 那天晚上,她一下做完了之前拖了很久都没能开始的事,改了简历,整理了作品集,认真研究一下没过签的那两个平台的要求和风格。 等到全部弄完,已经是深夜了。 手机忽然震动两下,她拿起来看,发现是凌捷在家庭群里转发了两篇公众号文章。 第一篇,移民马耳他,收割中产家庭,有去无回! 第二篇,是徐斌斌买了房的那个小区的房产点评,全上海最坑别墅区,航道正下方,噪音大,楼龄老,持续贬值。 凌田惊了,怕给徐玲娣看见,还得吵一架,赶紧私信凌捷:【妈你发的都是啥?】 凌捷秒回:【你怎么还不睡觉?】 再到家庭群一看,刚才转的那两条都已经撤回。 凌田笑了,凌捷有时候其实也挺幼稚的,赌着奇奇怪怪的气。 隔了会儿,她又给凌捷发过去一条:【我可以去你房间睡吗?】 凌捷给她回:【来。】 她抱着枕头,摸黑跑去隔壁,推门进屋,钻进被子里,躺到母亲身边。 被窝暖暖的,她闻到熟悉的味道,是凌捷用惯了的几种护肤品混杂在一起的淡香,世界上独一无二。 “要么我还是不出去住了?”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凌捷反问。 “怕你跟外婆吵。” “你去住,我替你跟外婆讲。” 凌田转头看看母亲,黑暗中只见一个侧影。 凌捷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重复了一遍:“你去住。” 凌田又说:“但是租出去每月还能有两千六,我们家是不是有点要破产了?” 凌捷拿出手机给她看自己的存款数字,说:“你放心,有我。” 凌田说:“哇!” 凌捷笑了。 “你说‘有我’的时候好帅啊。” “是吗?” “给我看存款数字的时候也好帅。” 凌捷笑得更大了,直接问:“这是要零花钱的新话术吗?” 凌田说:“不是。” 凌捷:“真不是?我会给哦。” 凌田:“真不是,我也要努力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凌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就六个月,”凌捷说,“你自己出去住六个月,要是好,就继续,不好,就回家来。” 凌田点头,靠到凌捷身上。两人的身高差让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勉强,凌捷笑了,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凌田忽地释然,她真的就是有家庭托底的上海独生女呀,矫情地痛苦又幸福着。 第二天一早,凌捷上班之前给徐玲娣转了 15600 元,有零有整,存心叫她知道是教工新村那套房子六个月的租金。 徐玲娣问:【侬啥意思?】 凌捷说:【侬晓得我啥意思。】 徐玲娣当即点了领取,隔手凑了个整转给凌田,备注:外婆给宝贝的红包。 然后又给凌捷回了一条:【我跟你爸爸也是九十年代下岗潮的时候过来的,你别觉得我们担不起事情,多的给不了,积蓄还有点,你有需要就开口。】 凌捷已经出门坐进车里,手机在仪表板上震动,拿起来看见这句话一下红了眼睛,打了一长串又都删掉了,最后只发了四个字:【谢谢妈妈。】 徐玲娣给她回了个七彩金光闪闪的动图“不用谢”。 凌捷捂着脸又笑了出来。 楼上房间里,凌田看到徐玲娣的转账,一直没点领取。 虽然她还挺想要的。 她跟凌捷说自己有积蓄,其实也就一万两千多点,其中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压岁钱,扣除拟投资购买无针注射器的三千五百元,剩下的仅够她未来六个月的饭钱和基础交通费。除此之外,她还得把每个月的社保、医保和医药费挣出来。她真的要赶紧开始挣钱了。 那天上午,她去那两个已经过签的平台上弄好了自己的作品展示橱窗,上传了样图,设了价格。管它是“中专”还是“大专”,一幅画是否只够买一袋小零食的价钱,先做起来再说吧。 估摸着到了医院的午休时间,她把上午画的几幅“小零食”发给辛勤。 其中有一张 q 版头像,是他穿着白大卦微笑的样子,以及同系列的五张表情图,分别配文: 你没事吧? 你醒啦? 你看什么? 哪里不舒服? 应该哒。 很平常的文字,配上那个 q 版头像的笑容,却有种平静的疯感。 最后跟上一句解释:【一点小心意,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 辛勤正坐在食堂里吃着饭,手机接连震动,他拿起来解锁看着屏幕,可能因为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抽象的礼物,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愣怔了片刻才笑出来。 笑了会儿,他给她回:【画得真好。】 凌田:【真心的还是客气话?】 辛勤:【真心的。】 凌田:【那你会用吗?】 辛勤不知道怎么回。 凌田:【你别误会,这是我刚开发的新业务,我就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 随即把自己在那两个平台的橱窗链接发给他看,q 版头像,以及配套的个性化表情图,一张收费元,打包一套六张 150 元。 辛勤又笑了,继续打字:【有空打个电话吗?】 【好啊。】凌田回,忽然觉得紧张,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心里还在猜来猜去,他到底想跟她说啥? 结果接起来才知道他只是想把昨天来不及说的话跟她说完,指导她以后怎么看病比较划算: 比如每个月配药去社区医院,挂号容易,报销比例更高。动态血糖仪去网店买,比医院医保结算完还便宜。每三个月做检查的时候再来三甲,但挂普通号就行了,要是报告提示异常,再挂专家。正常情况下,一年看一次专家足矣。 “还有,”辛勤最后说,“治疗慢性病是个长期的过程,虽然一型的治疗方式大同小异,但还是应该找一个你能沟通得比较好的医生,否则很可能影响治疗效果的。” 凌田听得出来,他这么说是因为她连手抖都不敢问单峰,所以建议她换个医生。 虽然很合理,但她还是狡黠地笑着问:“你这么说,要是让单主任知道会怎么样?” 辛勤也笑了,反问:“你会去告诉他啊?” 凌田哈哈哈。 辛勤下午还有事,两人没聊多久,就道别挂断了。 但那天晚上,凌田又收到平台的提示,有位用户名叫做“拉磨三勤”的网友在她的橱窗买下一组六张的套餐,并且直接确认了收图,150 元到账,成为她开张的第一单。 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一看就猜到是谁了。 当即给辛勤发了消息:【拉磨三勤?】 辛勤回:【谢谢你给我画的头像和表情图,我都很喜欢。】 凌田:【说了是送你的,怎么还给我钱?】 辛勤:【看你还没开单,想给个好评。】 凌田:【感动!那我请你吃饭吧。】 辛勤回:【不用了,你给我画画,我付你报酬,你再请我吃饭,没完没了了。】 他其实是笑着打下这句话的,但发出去似乎又有种别的意思。 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迟迟没有动作。 直到凌田又发来一句:【那好吧,谢谢辛医生。】 他看着这句话,似乎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但终于还是没有解释。 对话就停在这里,他放下手机,回想过去一个多月里零零碎碎的片段,自己似乎总是不自觉地去做一些事,不断越过原本划好的那条线。 第21章 凌田搬回教工新村的第一天,感觉像是个全新的开始。 她把从家里带来的未开封的胰岛素放进冰箱冷藏,房间上下收拾了一遍,窗帘拆下来扔进洗衣机,书架和手办展柜仔细除尘,扫地,拖地,更换床品。 还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只徐玲娣过去用来浸杨梅烧酒的大玻璃罐子,刷洗干净,倒扣在阳台上晾干。 她打算今后用这个罐子来装用过的针头,想象它们撞击瓶底,发出叮咚的响声,再一枚枚堆积起来,就像是一种结绳记事般的仪式,鲁滨逊在树干上刻口子,埃德蒙·唐泰斯在地牢的墙上画正字,标志着她正式开启二十二岁自律青年的人生。 然后,她就开始心慌、头晕、乏力。 随即便收到戴上动态血糖仪之后的第一次低血糖提醒:您的当前血糖读数为 3.7mmol/l,请及时补充进食。 shit! 幸好房子小,她踉跄几步,挪到门口,从背来的书包里找出棒棒糖,抖着一双手拆开,塞进嘴里。 凌捷的电话也已经打过来,她接起来说:“在吃了,在吃了……” 嘴里含着糖,心想自己现在是货真价实的脆皮,下次干活一定不能这么猛了。 一时没什么力气讲话,但凌捷也没挂断,隔空陪她坐在地板上舔着糖,看着血糖曲线慢慢爬升。 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显示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辛勤:【发生低血糖的时候,尽量补液体,能很快把血糖拉上来,而且不容易后升,记得休息分钟后测一次指尖血,确保血糖回到安全范围内。】 凌田已经缓过来一点,皱着眉读完这一段话,立马去看了眼自己的亲友圈。 显示已绑定的“亲友”有两个,都是 app 自动生成的用户名,她也分不清哪个是凌捷,哪个是辛勤。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扫了那个二维码,并且可以收到她的血糖报警。 凌田突然很想问,大哥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自从出院之前,辛勤主动加了她微信,她已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别自作多情。 他没跟她说过任何暧昧的话,更不曾对她有过暧昧的举动。但她也很难相信他会对随便一个管床过的病人做到这一步。她确实说过一些让人担心的傻话,但这都已经出院一个多月了,又是看血糖记录,又是给饮食、作息、就医的建议,一定代表着些什么吧? 而且两人有几次聊得那么愉快,她确定自己感觉到了其中的磁场,她觉得他对她多少是有点特殊的。可他偏偏在她提出请他吃饭之后拒绝了她的邀请,还跟她说别“没完没了”的。 那句话真的有点伤到她。 要是搁在从前,或者换一个别的人说出这种话,她早拉黑不理了,最烦这种捉摸不定,让她猜来猜去的。 可辛勤却又有点不一样,他跟她说的话真的有用。 就像今天他给她发的这条信息,告诉她液体补糖比固体效果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买点小瓶装的葡萄糖注射液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囤点小甜水在家里,可乐、雪碧、养乐多,虽然平常不能喝,万一哪天又低血糖了,至少还能快乐一下。 就冲这一点,她还不能把他拉黑了。 两方面综合想了想,感觉这人简直像个 ai,在某个范围内,永远会给她解答和鼓励,不嘲讽,不刻薄,既正确又正能量,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可一旦她的问题过线,便冷不丁来一句:对不起,根据所在地区的法律,我不能提供您所要求的服务。 如果继续追问,估计就是“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了。 那也行,她决定了,暂时就当他是个吧。 于是,她程式化地回:【谢谢辛医生。】 手机再次震动,对面还是那句话:【不用谢,应该的。】 他既没换上她送的头像,也不用她画的表情图。 又一个叫她失望的点。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却也是他在接稿平台上给了她开张第一单,以及第一条好评。 匿名网友“拉磨三勤”写道:画师出图迅速,沟通起来很愉快,无论形象还是职业特征都抓得很好,非常喜欢。 读着还挺真诚的,不像那种不走心的托儿,随便写一句“买了一箱,孩子爱吃”。 而且,这条好评多少起了点作用,再加上平台有新手推流,让她一下接了好几单。有买单幅 q 版头像的,也有买套餐的,她不断收到通知提醒,您有新的约稿订单啦! 这种“小零食”讲究的就是快速跑量,交稿期限二十四小时。她没时间再纠结那位大哥到底什么意思,一连几天都过得忙忙碌碌的。 小生意终于开了张,但也让她充分理解了一个为什么,即使是在野人画手圈子里,也看不太上“中专”“大专”这两个平台,总是说在这里接单宛如黑奴採棉花。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单价低,累死累活挣不了多少钱。 另一方面,单主年龄层次相对其他平台也要小不少,有些甚至连两位数都不到。诸位小孩姐小孩哥的脑回路天马行空,要求也提得奇奇怪怪的。 有的一看就知道语文成绩不太好,会跟她说:老师,我头像的头发要一串数字和字母组成的颜色。 凌田:??? 有的语文又过于好了,全程文学比喻加意识流,比如:眼睛是蓝色调的,但不是蓝色,是汹涌的大海和天空交融时的那种蓝,里面既有深海的静谧和风浪的狂傲,又有海鸟翱翔在空中的孤傲,有日出时的希冀,夕阳的悲鸣,夜晚的绝望与阴暗。 凌田:请问……有参考图片吗? 语文课代表回:……有图还找你?老师你到底会不会画呀? 好吧。 还有些提要求的时候什么都好,但等到画出来,又觉得不对味,不是想要的感觉,还得再改稿。 平台上不少画手是不惯这种臭毛病的,立了规矩“小零食”不改。但凌田是新手,为人又比较好说话,只要有不满意的地方,她都会给修改,遇上麻烦的单主,得来回磨上好久。 也是在这几天,唐思奇常来教工新村看她,给她带食堂买的饭,看见她的收入和工作量,怒其不争地骂她,十几单“小零食”,画整整三天,时薪算下来还不如去摇奶茶。 而且,在她终于画完那十几单之后,新手村的推流耗尽,突然也没什么新单了,她又拜托唐思奇带她去自己兼职的美术培训机构教小孩画画。 那个店就开在 a 大附近,门店经理看了她的简历和作品集还挺满意的,说虽然今年生意不大行,但他们这里一向愿意招 a 大美院的学生,就给她个机会吧。 凌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门口贴的大幅海报,上面写着全部 a 大师资,以艺术结合理工科思维,开发孩子智力。 她看得有点懵,还得结合理工科思维?她真的有吗?所幸看过教案,第一课是教光影和体积感,她还是懂的,认真备了课,然后去机构试着上了一节。 学生是三个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由她一个人带着,教他们画苹果和树林。 在此之前,她只非常短暂地接触过一些亲戚家的小孩,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一丁点大的小人类能量居然可以这么足,四十分钟的课,全程跑来跑去,高分贝讲话,问老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哪怕围着塑胶反穿衣,颜料还能糊到脸上。 她努力维持着课堂秩序,总算还是把教案上的内容都说到了,三小只也都在纸上画了自己的苹果树林。 直到试课临近尾声,唐思奇溜进来,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跟她耳语:“怎么就画成这样?!” 凌田耳语回去:“不好吗?我觉得小朋友很有想象力,一边画一边给我讲故事……” 唐思奇阴阳怪气:“嗯,就跟他们平常在家自己画的差不多,那要你何用?人家家长花一两百一节课的钱送孩子来这里,是让你听小朋友给你讲故事的?” 凌田冤枉,说:“我教了啊,可这才第一节 课,总不能就一下子学会了吧?” 唐思奇已经坐下开始给一个孩子改画,一边改一边说:“试课最重要了,看不到成果,谁会报名啊?你管他画成啥样,给他改好看了,让他爸妈觉得钱花的值得。” “哦……”凌田答应,赶紧也开始改另一个孩子的,两人紧赶慢赶,总算在下课前把三幅画都改完了。 只可惜,那三位妈妈最后还是没报名,拿着画,带着孩子走了,说要再考虑一下。 唐思奇安慰凌田,说:“不是你的问题,现在很多家长都在砍课外培训班的开支,首当其冲就是美术,这几个应该就是来蹭试听课的,咱们改的那几张画还可以拿去交个作业,或者参加个比赛啥的。” 凌田:“好吧……” 经理本来也是让她自己拉客户的意思,要是能吸引这三个孩子报名,新班级开得出来,她就有工作,否则就没有。这时候想了想又对她说:“要不试试考前集训班的陪练吧?” 随即拿了本宣传册出来,上面写着:美院教授指导,联考分以上油画专业学生陪练,签约承诺包过。 凌田说:“我不是油画专业的,联考也没有分以上啊。” 经理笑,说:“谁查你分了,谁看你毕业证了?” 凌田又问:“还有这个包过联考,这是能承诺的吗?” “不承诺人家凭什么来我们这儿报名?”经理笑,直觉像她这种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果然还是不行。 这一堂试课真把凌田累到了,从机构出来,她和唐思奇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直觉筋疲力尽,胃口都没了,但因为胰岛素没少打,又不敢不吃,逼着自己把一份饭吃完,然后回教工新村,继续改她的作品集,还发了几封求职信。 下午两点左右,她开始感觉自己有点不对劲,翻箱倒柜找出一支水银体温计,一量居然度 5。 想起上午试课的小孩,有一个一直在咳嗽,不会是生病了幼儿园送不进去,所以才来蹭课玩儿的吧??? 她隐约记得辛勤说过,一型感冒了会很麻烦,赶紧吃了一粒布洛芬。但没想到体温不降反升,到了晚上已达度 5,与之同来的是动态血糖仪的高血糖报警。 凌捷的电话也跟着打过来,说:“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回来?” 凌田知道母亲这两天在杭州见客户,当天确实能回来,但也得开两百多公里的车,而且很可能忙活到半夜还得回去,赶明天一早的工作。 她赶紧说:“不用不用,我已经找了我同学陪我去医院,而且现在就是发烧,其他什么症状都没有。” 血糖读数都能看到,也不用说了,这时候已经升到了 18.6。 “那行,”凌捷犹豫,“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立刻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回来。” 这边挂断,辛勤的电话随即就打进来了。 凌田只剩下求生欲,也管不了他到底什么意思了,接起来说:“我发烧了,现在血糖点多。” 声音都是飘的。 辛勤到还是平常的语气,说:“你别紧张,体温量过没有,几度?” 凌田说:“刚才量的 39.5,现在估计得过了。” “吃过退烧药吗?”辛勤又问。 “吃了,两颗布洛芬,一颗下午吃的,一颗就刚才,但体温一直没降下来过,也没有感冒症状,这会是糖尿病的症状吗?”她真的害怕了。 辛勤简单解释:“发烧不是糖尿病引起的,是你发烧了,身体应激反应,血糖才会升高。你现在给自己补两个单位速效,同时大量饮水。” “好,好。”凌田答应。 那边又问:“家里有人陪你来医院吗?” 凌田一时没出声,忽然怀疑自己搬出来住是不是真的错了,她真的还能独立生活吗? 也是巧了,电话那边下一个问题便是:“你自己能打车吗?” 凌田赶紧点头,说:“能。” 辛勤说:“那行,我在 a 医附急诊门口等你,记得戴口罩。” “啊?我好像没有口罩。” “行吧,你先过来。” 凌田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说:“我其实就是心里没底,想问一问该怎么办。我自己会去医院的,不麻烦你了。” 辛勤却笑了声,说:“没关系的,我刚下班,正好还在医院。你现在过来,我等你。” 第22章 放下手机,凌田按照辛勤说的,给自己补了两个单位速效,收拾起看病要用的东西,背上书包出门下楼,打了辆网约车去 a 医附。 当时已经八点多,晚高峰过了,车子几分钟就到了急诊楼门口。隔着车窗,她看见辛勤站在胸痛脑卒中几个霓虹大字前面等她,下班之后换了件白色牛津衬衣,卡其裤子,口罩照旧焊在脸上。 她一边下车朝那里走,一边给凌捷打着电话现场直播,说:“我已经到医院门口,我同学也过来了,你不用担心。” 凌捷在那边说:“好,好,你替我谢谢唐思奇啊,等检查完把结果告诉我。” 凌田也没细解释,只说:“嗯,知道了,妈妈你放心。” 电话挂断,辛勤已经把口罩递过来,凌田赶紧戴上,跟着他往里走。 辛勤问她要了医保卡和病历本,顺手把她的书包也接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凌田说:“除了发烧,其他还行。” 其实整个人稍微有点恍惚,她不确定是发烧还是血糖太高了引起的。 辛勤直接领她去了预检台,跟护士简单交代病情,说患者有一型糖尿病,今天下午开始高烧,一个月之前有过一次酮症酸中毒。 护士听完立刻给凌田测了耳温,38 度 2,又测毛糖,13.9。 凌田看到数字略尴尬,估计是出来溜了一圈,布洛芬加吹风物理降温,热度退下去了一点,胰岛素补了剂量,血糖下得也挺快。本来是好现象,她却有点过意不去,怕辛勤觉得她夸大其词,大晚上兴师动众地,耽误他下班。 可预检的护士还是在她的病历本上盖了个优先就诊的章,让辛勤去挂急诊内科的号。 “优先就诊”在 a 医附算是急诊四级,仅次于抢救,不用排队。才刚挂完号,急诊候诊大厅的大屏幕上已经显示她的名字。 两人走进诊室,还是辛勤开口替她交代病情。 急诊医生听完,翻了翻前面的抢救记录,皱眉啧了声,说:“怎么这么不当心感冒了呢?要是发烧不退,血糖一直高,可能又有酮症了呀。” 说完直接开了尿检血检的单子,打发他们去付费做检查。 凌田这才知道真不是小事,难怪辛勤这么坚决地叫她赶紧来医院。 辛勤看看她,大概猜到她的想法,还是很淡定地安慰她:“先别担心,做了检查再说。” 凌田点点头,也没别的招了。付了费,拉了单据,项目长长一列,血细胞分析,c 反应蛋白,肺炎支原体、衣原体,呼吸道合胞病毒抗体,腺病毒抗体,柯萨奇病毒抗体……总算比抢救室里那回好一点,抽的是静脉血,而非动脉血。 凌田自觉身经百战,可坐到检验科窗口那个位子上,照旧害怕。护士叫她再把袖子往上卷一卷,她左手颤颤巍巍地不大利索。 护士说:“家属帮个忙。” 辛勤站在旁边拿着凌田脱下来的外套,病历本和付费单据,这时候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替她把袖子卷好。 护士用橡皮带扎紧她的上臂,按压臂弯处的皮肤找着血管。 凌田转开头不敢看,辛勤便靠近了一点,替她挡住视线。他没碰到她,却已经离得很近。凌田忽然想到之前好几次相似的场景,或是他按住她的手臂,对她说别怕,马上就好,或是他手指搭在她手腕桡骨处,抽动脉血气……她隐隐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不自禁地屏息,似是仅在想象中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柠檬,薄荷,酒精,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就这样,直到护士拍拍她的手,说:“好了,拳头松开吧。” 她这才算是把一口气喘过来。 抽完血,她按着伤处,等血液凝结,还要去验小便。 辛勤问她:“你自己可以吗?” 凌田当然说:“可以的。” 去厕所的一路上都在自我拷问,瞎想什么呢瞎想?得了这个病,真是浪漫不了一点。 检查样本交进去,还得等结果,全部出来总得半小时以上。 凌田说:“要不我自己等吧,我现在感觉还挺好的,你都上一天班了……” “没关系的,我陪你。”辛勤摇摇头,完全没有想要先走的意思。 急诊检验科的等候区座位少,都已经让人坐满了。他们只好去外面另找地方坐,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晴子,晴子。” 要是换了别人,只当是在喊哪个日漫里的学生妹,但凌田是听见过这个昵称的,跟辛勤一起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色无菌衣的大个子朝他们这里走过来。 其实辛勤已经算个子高的了,凌田站在他身边,能感觉到明显的身高差。但这人又更壮一点,两条胳膊把无菌衣的短袖撑得满满的,属于走出来就自带医患和谐 buff 的那种医生,只是不知道上了多久的班,此刻脸色灰败,眼睛下面叠着层黑眼圈。 “这我同学李理,抢救室的。”辛勤给她介绍。 凌田早认出来了,不就是樱木嘛。 李理却没认出凌田,看看她,又看向辛勤,问:“这位是……?” 辛勤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平和地解释:“她也是我们学校的,有点发烧,可能是感冒了,来检查一下。” “临医的吗?几年级啊?”李理追问,脸上带着点男生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笑。 “我是美院的,大四了。”凌田自己回答。 李理好像有点意外,一脸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望向辛勤,说:“你可以啊……” 话到一半,又转了方向,“啊……要不替她把急诊号退了吧,挂个抢救号,正好现在我那里人不多,有空床,在抢救室躺着挂水、做检查都方便点。 凌田服了,心想医学生就是这么尽地主之谊的吗? 可惜一个多月之前在抢救室度过的那一夜记忆犹新,完全不想重温,她连忙婉拒,说:“不了不了,我现在感觉还行,不能占你们床位。” 一会儿要是真查出点好歹来……那就再说吧。 辛勤也无奈看向李理,问:“今晚抢救室人真这么少啊?” 李理这才会意,说:“啊,对,我那儿还有个病人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看病,看病……” 说完转身往抢救室去了。 两人看着他走远,这才去候诊区找了空位坐下。 凌田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仅仅过去十分钟不到,接下去聊点啥呢?不说话会不会很尴尬?尤其是他们这种半熟不熟的关系。 所幸,辛勤先开口说:“我看了你这一个多礼拜的动态血糖曲线,每天凌晨三四点都是个低点,有发生低血糖的风险……” 凌田转头看看他,直觉是语音功能上线,心说那就趁这个机会把想问的问题都问一问吧。 “我这几天赶着交稿,每天都画到比较晚,睡前觉得饿也不敢吃东西,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啊?” 辛勤说:“熬夜确实比较容易引起低血糖,你可以把晚餐推迟一两个小时,或者睡前喝杯牛奶。但是千人千糖,所有的作息习惯、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得靠自己一点点尝试,才能找到最合适的节奏。” 凌田听着,觉得他的建议有用,但除了一句“谢谢辛医生”,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 “好的,谢谢辛医生。”她真的说了。 辛勤说:“不用谢,应该的。” 凌田没再讲话。 两人同时安静,听着夜晚的医院里无数种声音,交谈,哭泣,监护设备的电子音此起彼伏,平车的推轮摩擦地面,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了会儿,还是辛勤开口说:“你真的开始做自由画师了?” “对啊。”凌田点头。 辛勤又问:“条漫代笔,幼儿培训,画室陪练,二次元周边设计,平台上接设子画插画,全都做吗?” 凌田笑了,答:“差不多,有些干了,有些还没有。” 她起初惊讶,他竟然都记得。转念又想,ai 嘛,不奇怪。 可能只是因为近在咫尺,今天这特别有活人感。 “那感觉怎么样?”辛勤又问。 凌田难以总结,自己这一个礼拜在网上接了十几单三十元一张的约稿,教了三个幼儿园中班小朋友画苹果,拒绝了考分和学历造假骗后辈美术生上贼船,总共进账不到 500 元,似乎真没什么能拿上台面说的。 她只能自嘲:“世界从来不属于我们,前浪没走,后浪已经来了,00 后夹在中间,二十二岁,觉得自己一身老人味。” 辛勤听得笑出来。 凌田却有点来劲了,继续说:“不过,跟小孩姐小孩哥的沟通还是让我获益匪浅,我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太学生气,太傲慢了,人家一点没骂错我。想申请流量更好、收入更高的平台,但又没好好研究平台的风格,直接把作品集里现成的东西拿去申签,只顾着表达自己,我喜欢什么风格,我擅长那些技巧,其实零人在意好吗。既然想卖画为生,就得让对方看到我能满足他们的要求,画他们想要的风格,保证稳定的质量和完成度……” 她在这儿自我剖析,像是烧糊涂开了天眼似的,恨不能赶紧回去把申签的四幅作品重新画过,想起辛勤还在,才最后总结,“反正我一定会再尝试的。” 辛勤倒也跟着她的思路,说:“等你签上了,把链接发给我。” 凌田又转头看看他,干脆拒绝:“没必要吧,你又用不上,别浪费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点过了,好像是在埋怨他没用她的礼物,但人家明明付过钱,还给了好评,爱用不用。 她完全没想到辛勤会说:“我微信里好多同事和领导,而且 a 医附连排班用的都是微信小程序。” 她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是在跟她解释,他为什么没换上她画的头像。 “啊,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凌田装上了,其实心里门儿清自己就是那个意思。 “还有,”辛勤又说,“表情图我用了的。” 他打开微信,找了一页对话记录给她看。 一位名叫“狗猿酸理”的朋友给他发来一条:【我谢谢你啊!】 他回了那张“应该哒。” 凌田问:“狗猿酸理?” 直觉跟拉磨三勤之间有种对仗工整的美。 辛勤说:“就刚才抢救室那位,我们一般只在备注上个性化一下。” 凌田又问:“什么意思啊?还有你在约稿平台的那个用户名,也是有特别意思的吗?” 辛勤说:“拉莫三嗪,是一种药,枸橼酸锂,也是一种药。” 他在输入框里打字给她看。 凌田笑出来。 他又给她讲那天事情的经过—— 李理夜里值班到早上,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心脏感觉不太舒服。 他刚好上班到医院,看见了就回:【你上来病房,我给你拉个心电图。】 本来是好意,李理却发私信过来,要他赶紧删了。 “为啥?”凌田问。 辛勤说:“因为他不是发给我看的。” 凌田领会,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好奇李理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关心。 辛勤笑了,说:“我删得有点晚,所以他才发了那句话给我。” 凌田笑得更大了,笑完了才道:“因为你跟我发微信没用过,所以我才以为……” 辛勤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凌田也无所谓了,直觉这是他们第一次聊了这么多无关疾病的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东拉西扯地跟她说话,让她终于放松了一点。 因为她此刻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如果检查结果出来,真如那个急诊内科医生所说,又有酮症了,再从头来那么一遍,她真的会碎掉,立刻碎成渣渣那种。 只是医院里永远不缺比她更破碎的人,就像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昏迷不醒的老人,或者离他们不远的角落一个席地而坐的女人,靠着墙壁,闭着眼,默默流泪。 凌田开口说:“我这段时间总能在社交平台上刷一型患者发的帖子,有很多人带病十几二十年了都过得很好,还有不少很小的孩子,刚上小学就得学着自己打针,看看他们,觉得自己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她是在给自己鼓劲,辛勤却说:“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 凌田倒是觉得稀奇了,转头看他,说:“不是你总跟我说没关系的吗?” 辛勤笑了,点点头:“对啊,没关系的。但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怎么不鼓励我了?我还怪不习惯的。”凌田也笑了。 辛勤说:“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凌田说:“那时候你怕我跳楼,怕我一次把 300 单位速效打完。” 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说出来了。 辛勤却深呼吸一次,摇摇头:“然后发现你其实很坚强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意思是不是就该结束了?凌田忽然想问,你没必要再看着我,也不会再看着我? 但她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是不想,也是没机会。因为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她收到医院公众号发的通知,她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辛勤看了看结果,已然放心。 再回到诊室,急诊医生看过报告,也跟他说的一样。c 反应蛋白提示轻微炎症,开了点抗生素口服。酮体阴性,只是血糖还是有点高,11.98。 “降血糖的话,你要挂水吗?”医生问凌田,“你是一型糖尿病,家里有胰岛素的吧?现在这个情况,自己适当增加剂量也行,注意监测,防止低血糖。” 凌田放了心,发消息给母亲,报告了看病的情况,最后在留医院挂水和回家打针之间选择了回家打针。 出了诊室,两人朝外走。 辛勤问:“你往哪个方向?” 凌田指了指。 辛勤说:“我也是,我住康兴大楼。” 凌田说:“教工新村。” 两个地方几乎紧挨着,好像也没理由不一起走。他们在急诊门口打了辆网约车,看着地图上的小图标龟速靠近。 辛勤忽又想到一个问题:“你现在是不是都用无针打胰岛素?” 凌田点点头。 辛勤又问:“最少一次两个单位?” 凌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难题了,除非血糖特别高,补针一般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补,但无针一个单位可能打不进去,所以注射器在设计的时候就没设这个档位,最少就是两个单位起。 她还在想是赌一把打两个单位,还是挑战一下自己,再试着用一下针。 辛勤已经开口问:“你带胰岛素笔了吗?” 凌田说:“带了。” 略带显摆地把书包拉开,包里还有小包,里面一切都有——血糖仪,胰岛素笔,无针注射器,小瓶装葡萄糖饮料,酒精棉片,棉签,针头。她真的有在认真照顾自己。 辛勤看了看她的装备,又看了看手机上她的血糖曲线,说:“要不我帮你补一个单位?” 凌田顿了顿,点点头。 两人于是在急诊楼门口找了个背静些的位置坐下补针,辛勤拉开自己的书包,免洗洗手液,一次性手套一应俱全。凌田看着也不敢问,大哥你是有洁癖呢,还是有从医院顺东西回家的癖好? 但到底是专业人士,他动作利索,很快打开胰岛素笔,装上针头,调好剂量。凌田把 t 恤下摆掀起来,露出腹部一小块皮肤,而后看着他低头,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接近自己,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到皮肤,他只是用酒精棉片擦拭消毒,造出一小片微凉的区域。 她一直看着他的手,有筋骨感,却又不失温柔,腕上戴着一块全黑的智能手表,反衬得肤色更加洁白干净。脑中忽然出现另一挂专业人士的基本功,她想起自己曾经画过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姿态各异的手,速写草稿的第一步就得把骨骼的走向画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提醒:“害怕就别看了。” 她这才转开视线,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其实看不见更让人有种未知的不安,使得感觉更加分明。 倒数十秒,终于结束。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笑说:“你手气比我好。” 他也笑了,收拾起针头和笔。 刚好手机响起提示音,网约车到了,他们走出去上了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凌田一直在想,这到底算什么呢?甚至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看过你的身体,决定和你在一起,医学伦理在哪里?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尤其是布满注射之后留下的小伤的腹部能有什么吸引力,但还是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在无微不至关心她的同时,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不过几分钟,网约车停在教工新村门口,两人一起下了车,辛勤陪她走进去,一直送到她住的那栋楼下。 凌田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却又是拐弯抹角地:“那下次,我就去社区医院配药了。” 辛勤点点头,其实没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到三个月复查的时候再去 a 医附,”凌田继续说,“到时候能找你看吗?” 辛勤笑了,说:“我还没资格,要先考主治,争取出站之后留院,才能看门诊。” 凌田也笑了,说:“那我现在不住院,也不找你看病,我们是不是不算医患关系啊?” 辛勤静了静,没说话,老小区路灯昏暗,凌田没怎么看清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 但终于听到他说:“我没给你发表情图,其实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发表情图就代表对话结束。” 凌田低头,老小区路灯昏暗,辛勤应该也没看清她笑起来,只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他对她说:“没大事,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早上起床就好了。” 她点点头,说:“你也快回去吧,今天真麻烦你了。” “晚安。” “晚安。” 他们道别,一个上楼,一个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楼道里的灯一层层亮起。 手机再次震动,辛勤拿出来看了眼,是李理。 李理:【女朋友?】 辛勤:【不是。】 李理:【还在追?】 辛勤看着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犹豫不到半秒,那边又发过来一条:【那下次再有学妹跟我打听你,我就说你有女朋友咯?】 辛勤:【你说我有男朋友也行。】 李理:【那不得疑心我俩?】 辛勤回了个微笑,表示对话结束。 很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一次次地想可以结束了,但就是结束不了。 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单纯对于一个病人的关心,还是,追求她? 可以吗?不可以吗? 第23章 缪斯,性别男 接下来的几天,凌田龟缩在家里养病。 小朋友传染给她的感冒还算温和,退烧之后,咳嗽流涕两天就好了。 但她也由此得出两个结论: 一,以后得格外注意防护,感冒多发季节去人多的地方,口罩必须焊在脸上。 二,教培机构确实不适合她,从心灵,到身体。 除了做老师折戟,投简历找工作也不顺利。 当时已经快六月份了,不是校招的季节,各大公司在招聘网站上放出来的职位,要么是要求两三年工作经验的社招岗,要么就是针对大三在校生的暑假实习。 她在线投出去的十几份简历,最后只收到两家的回信。 其中一家在她提交申请之后就加了她的微信,立马发了个需求过来,说是试工。 凌田看着那张诡异的草图,上面全都是她不认识的文字。灵机一动,用识图看了一下,居然是缅文。她立刻想起了学校辅导员转发的蓝底白字通知,提醒大学生警惕帮信罪,吓得一个字不敢回,立马把那个人拉黑删除了。 还有一家倒是正规公司,hr 电话过来通知她去面试。到了地方一看,也确实是甲级写字楼,中规中矩的半层,全新装修。 但等到面试开始五分钟,哪怕是她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应届生,也能看出来这是个草台班子。公司完全谈不上什么组织架构,连主美都还没有,只有一个基本不懂游戏美术的老板直接跟她聊,说的也都是其他热门游戏里的设计,问她这个你知道吧?那个你知道吧?这俩结合起来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凌田听着,估计自己要真来了,就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然后这家抄一点,那家抄一点。 她已经在心里打了叉,对方却还嫌弃她,看着她填的表格,说:“你倒挺诚实的,有慢性疾病就填了,我开这么多家公司,招这么多人,这一项我就没见有人填过。其实,我们给员工买商业医疗险,就算不填,入职的时候也会查医疗记录,瞒不住的……哎你身材这么好,这么年轻,怎么会得糖尿病呢?” 凌田好烦这个人,看看他新烫过却还是略显稀疏的头发,又看看他手边一杯连锁品牌咖啡店的摩卡奶盖冷萃,说:“我过去特别喜欢喝这家,差不多一天一杯,发病前也没什么症状,就是有点掉头发,然后不知不觉地就查出来这个病了。” 对方脸上一尬,凌田心里倒是笑了,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这人会不会把咖啡扔了,然后赶紧找家药店测个血糖。 虽然工作找得不顺利,但她在灵活就业方面的发展倒是很不错。 去 a 医附看急诊的那天晚上,她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却好似激活了大脑暗能量,跟辛勤一通分析,还真觉得自己找到了平台没能过签的根本原因。 那天从医院回家之后,她睡了一晚,早上起来烧退了,就开始坐在电脑前,重新准备申签的作品。 这回直接瞄准了自由画师圈子里的 985,那是个射月旗下的平台,名字叫画月,算是二次元约稿平台里流量最大,定价最高的一家。当然,过审的程序也是最复杂的,总共有两轮机审,一轮公审。 所谓机审,就是通过算法对作品进行初步筛选,只要满足基本要求就能通过。 而公审,顾名思义,就是公开的网友投票审核。 凌田去围观了一下当天的公审,甚至有给华纳迪士尼供过稿,还画过好多影视海报的专业插画师被二次元们拒了,原因也是风格不符合平台基调。她更加觉得上次没让她过,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但她这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先把平台上最常见、成交量最高的品类都列出来,再去除一些小尺寸、不太能发挥的类型,最后决定四幅申签作品分别采用立绘、场景、服设、商业插图的形式。 然后再去看排名靠前的画师,以确定最受欢迎的作品风格。 她原本最喜欢写实厚涂,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展现自己的实力。但其实平台约稿最主要的消费者还是二次元,赛璐璐伪厚涂或者游戏商业插画常用的风才是此地的正道。 四幅画,四个品类,为了使其风格统一,有系列感,她决定画同一主题。 其中一幅她已经决定了,就是她用 a 医附过街连廊的结构画的太空站,再抠一下细节,是刚刚好的游戏商插风。 第二副,画的是立绘。所谓立绘,是日语“立ち絵たちえ”的中文写法,也就是游戏中人物角色的设计图,画面突出展示人物主体,一般仅配以透明或者单色的背景。 灵感是突然而来的,那天她从淋浴房里出来,抹去镜子上凝结的水汽,又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很瘦弱,但与一个多月前刚出院的时候相比,感觉简直焕然新生,就连头发都长出来不少。辛勤当时说多久来着?两三个月?她喜滋滋地回忆,再侧过身,回头望向镜子,去看左臂后侧戴着的动态血糖仪。 从浴室出来,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开电脑,然后坐下画了一副立绘的线稿。就是那样构图,一个年轻女人侧身站立,回头望向画面之外,左臂后侧裸露出一小部分机械结构的内里。灵感是她在浴室里找到的,又或者说是因为辛勤打过的那个比方,科技增强人类。 再往后就容易了,她根据人物立绘完成了服设,又画了场景——睡眠舱中的女人突然醒来,在惊恐中试图挣脱束缚,却被画面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按住手臂。 四幅作品整体来看,已经可以展示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形象,而且有种复古旧漫的故事感!她把自己画嗨了,但也还是反复做了修改,确保所有线条干净流畅,人体结构透视正确,细节处理到位,简直好像回到艺考的时候,一个个地去抓得分点。 等到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四幅画也刚好完成,她忐忑地上传,点击提交。 半天过了机审,而后便是过公审。她不断刷新页面,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画月”上的二次元们大多眼尖嘴毒,照样有人开嘲讽,说:【这是看了多少遍 eva 和攻壳啊?】 但也有人评价:【看得出功底超好的,画面很有力量感。】 更有同好赞美:【哇,复古旧漫风!】 两小时之后,她得到了过签的结果,收到平台通知,恭喜她获得橱窗资格,可以开启在“画月”的工作。 真的到了这时候,她反倒平静了,知道自己其实也才走出第一步,距离成为一张商稿六位数的当红画师,大概还有地球到火星那么远。 她只是把这条消息分享给了唐思奇,还有辛勤。唐思奇很兴奋地求经验,辛勤给她回:【恭喜,这几天一直画图?怪不得血糖曲线有点奇怪。】 凌田看着,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天从医院看了急诊回来,她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向对方表达了好感,做出了希望更进一步的表示。那之后,两人之间的联系也确实比之前更多了。辛勤还是会看她的血糖曲线,给她各种有用的建议,互相发信息和打电话似乎也少了些顾忌,但也就只是做到这一步而已。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她替他找理由。他确实也是没空,跟她说了最近在忙论文的事,科室里有时候可以点个卯然后回实验室,但有时候病人多,或者需要值班,他还是得去。 就这样直到周末,辛勤打电话过来提醒,她胳膊上戴的动态血糖仪十四天到期,主动提出教她怎么把旧的取下来,新的换上去。 凌田想象了一下各种场景,提议:“要不你来我家?” 电话那边,辛勤似乎静了静才说:“好啊,那我晚上下班之后过去。” 凌田又问:“记得在哪儿吧?” 辛勤笑了声,说:“嗯,知道的。” 挂断之后,凌田扔下手机,抱着个 jellycat 兔子在床上打滚,直觉所有世俗的欲望都跟着头发一起长了回来。 然而,那天晚上,辛勤真的来了,也真的只是教她怎么把旧的动态血糖仪取下来,再把新的换上去。 而且,他还怪严格的,坚持让她自己动手,他就在旁边看着。 他让她先准备一小碗温水,用蘸湿了的棉签一点点化开感应器周围的胶布,再慢慢往下揭。 可她正抬着胳膊,扭着头在那儿揭呢,他在旁边提醒:“千万不能直接撕,有人这么干成功的,但也有人半根针断在里面,还得去医院取。” 凌田听得一下手软,不敢揭了,说:“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啊?!” 他低头好像笑了,赶紧忍住,跟她道歉,却还是不帮忙。 直到她颤颤巍巍地把感应器揭下来,他又让她用酒精棉片给伤口消毒,再换个地方戴上新的。 不上手,光指导,把自己 t 恤的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上臂跟她解释:“关键位置要找好,注意避开肌肉,否则会很疼,数值也可能不准……” “肌肉啊,这个简单,”凌田伸手在他胳膊上比划,“三角肌,肱二头肌,肱肌……” “咦,你怎么知道?”辛勤刮目相看。 凌田装作不在乎其实有些得意地说:“美术生也是学过解剖的好吗?” 两人这时候离得很近,挤在小卫生间的洗手池前面,他 t 恤一边袖子撸到肩膀上,露出整条手臂,她也一样。不同的是,三角肌、肱二头肌、肱肌,她说的那些个名词,在她胳膊上一点都看不到。镜中映出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很和谐,却又有那么分明的差异感。有短暂的一瞬,她觉得他也许会做点什么,恰如她手指触到他手臂的时候,也有过一样的感觉。 但辛勤最后只是调开目光,对她说:“你现在体力恢复了,可以开始锻炼锻炼。” 凌田:“啊?” 辛勤继续说:“增肌对一型很有好处的,可以增强体质,帮助血糖稳定,还能减轻胰岛素抵抗。” 好吧,ai 上线。 只是说到增肌,凌田就想起他在住院部办公室里用升桶装水做伽马投掷的场景,她哪怕拿个 4 升装的都做不了那个动作,估计试一下都得直接骨科见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很相信。 辛勤又跟她说:“你可以网上搜一下,蛮多一型患者长期撸铁的。我下次给你带一副小哑铃、一条弹力带过来,再给你找两段视频,你可以跟着练,循序渐进。” 凌田点点头,觉得真是个好建议,就是跟她原来想的不太一样呢。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按照他的指导,给自己打上了新的动态传感器,再在手机上激活,开启又一次为期十四天的监测。 辛勤似乎也感觉到她的沉默,忽然开口问:“你说你们学过美术解剖?” “对啊,”凌田回答,“专门有这门课,还要考试的。” “都画些什么?”辛勤又问。 “就人体啊,主要是骨骼和肌肉。” “那器官呢?” 凌田忽然想歪了。 辛勤也跟着想歪了,脸红起来。 凌田笑了,问:“你是说胰脏吧?” 辛勤点头,也笑了。 但笑完还是言归正传,说自己有篇论文赶着要发出版社审核,但是过去找的那个学术配图老师说最近约稿太多,实在赶不出来。 “你愿意试试吗?”他问凌田。 凌田服了,这跟她原来的计划也太不一样了,她怎么都没想到能往他给她发活儿的这个方向走。 总之,那天晚上,她换好新动态之后,辛勤就走了,最后发出邀请,让她第二天去他家看看他的论文。 凌田答应了,但这回一点没多想。他说让她去看看他的论文,估计就真的只是看看他的论文。 第24章 第二天,辛勤难得一天休息,跟凌田约了上午十点在她家楼下见面,然后两人一起走路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教工新村旁边的康兴大楼,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高层建筑,一层四梯无数户的那种迷宫楼,他住十五层的一套一室一厅。 上楼进门,凌田看到一种与她家截然相反的家居风格。如果说她家是极繁的话,那这里就是极简。 客厅不大,通往卧室的门也没关,整套房子一目了然。装修简单干净,纯白墙壁,浅色木地板。家具无非就是床、桌椅、书架、衣柜。写字台上放着台灯和笔记本电脑,墙角零散放着几样健身器材,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整整齐齐,地面一尘不染。就连厨房也一样,上下白色橱柜,不锈钢台面。视线可及处摆着几件厨具、餐具,一个小台式饮水机。整洁得不像是个单身男人的住所。 辛勤让她随意,自己进去拿水杯和杯垫给她倒水喝,凌田朝里面望了眼,发现就连橱柜和抽屉内部都井井有条,分门别类。 要是换做别人,她或许会觉得是临时打扫过了,但搁在辛勤身上却觉得很适合,他给她的印象就是这样的,过着一种洁白自律的生活,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 甚至就连去医院看急诊那天夜里两人说的话,过后再回想起来,她也有点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记得自己问他,他们是不是不算医患关系,而他对她说,之所以没用表情图,是因为还想继续跟她聊天。 当时觉得挺暧昧,再一细想,好像也没说清楚接下去两人交往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谈恋爱呢,还是拜把子? 恰如此刻,他带她进了家门,请她坐在餐桌边,给她倒了杯水,又去卧室拿了笔记本电脑出来,开机,打开文档,还真就是他的论文。 行吧,那就看看论文。 众所周知,凌田是一个美术生。医学论文对她来说,从标题开始就已经宛如天书,什么亚型智能精准管理,什么胰岛素剂量优化模型。 但辛勤却说,文章写了就是为了要让人看明白的,越是高级别的期刊对文采和插图的要求越高,其实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他开始给凌田讲解他的论文,也许是因为他解释得清楚简明,再加上她本身就是患者,有些基础概念原本就知道。她认真听着,又看了他画了草图,还真搞懂了,当场就提了一些配色排版上的建议。两人商量着做了一些修改,她回去照这个样子出图即可。 而且,她来之前也是从美术生的角度做过一点田野调查的,知道作者提供的原始图片是否达到要求,是文章最终能否被发表的一个重要因素。 而现在市场上能画学术配图,尤其是医学配图的画师还真不多。普通工作室 sci 整篇文章插图设计 1000 元一篇起,其他类型论文 800 元一篇起,部分图片修改按 100 元一张收费。最热门的专业老师,甚至有要求成功发表之后奖励项目总金额 10%的,生意照样好到约不上档期,一点不输给二次元约稿平台的当红画手。 凌田感觉真的值得试一试,当即就说:“我给你画,但是我第一次画这个,你得再给我一些差不多类型的论文做参考,把你的要求说得细一点。” “你肯定会说那我干嘛要你?这是我美术解剖学的一部分作业和考试成绩,”她打开手机相册,找出图片来给他看,“而且我会给你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因为我免费,无限次修改,直到你满意为止。” “那你肯定又会问我图啥?我就一个条件……” 辛勤看她自问自答,说得绘声绘色,已经听笑了,问:“什么条件?” 凌田说:“我画完之后,你要是觉得还行,得给我在你们老师同学中间宣传宣传。” 辛勤笑着点头,说:“当然可以。” 凌田又问:“那要是文章发表了,有没有我的署名?” 辛勤当场在某期刊网站上找了篇文章,指给她看,说:“配图作者都是有署名的。” 哇,也就是说她的名字也可能上 sci 了? “你发哪家?”她赶紧问。 辛勤告诉她期刊名字,算是糖尿病方面的顶刊,又给她打预防针,说:“人家接不接受还不知道哈。” 会接受的,一定。凌田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至于谈恋爱还是拜把子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时间过得好快,看完论文,转眼已经中午。两人出了康兴大楼,走路去 a 大食堂吃饭。 进了校园,他们并肩走在林荫路上,初夏的阳光穿透香樟树的树冠投下细碎如织的影子,骑车、走路的学生来来往往。 凌田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算是同学。食堂,图书馆,体育场,她跟他说不定曾经无数次遇到过,只是当时互相还不认识罢了。如果,只是如果,她不负责任地假设——她没有得这个病,他们相遇在另一种更加平常的场景之下,又会发生些什么呢? 只可惜紧接着就听见辛勤说:“你总在家里画画,还是要多出来走走,天气好的日子来学校食堂吃饭,吃完再散步回去就挺好的,刚好是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你下次检查,记得关注维 d 的情况,这个指标跟胰岛素抵抗和肾脏功能都有关系……” 好吧,完全没有另一种可能。 到了食堂,凌田先去洗手间打了胰岛素,再出来吃饭,选的还是她最喜欢的荠菜馄饨配卤蛋。 一边吃,辛勤一边说:“等下我们去趟超市吧,晚饭在我家吃,我来做。” “真的假的?”凌田意外,倒不是不信他会做饭,只是没想到看看论文之后还有下文,而且工作这么忙,一般人难得一天休假,都会只想躺着。 辛勤却说:“我每周都至少做一次饭的。平常大多数时候在医院吃食堂,方便便宜,味道也还行,但是一直吃真的会吃不下去,有时候还是想换换口味。所以就会趁休息天集中采购,再花一两个小时洗、切、做好了分装,也不费多少事……” 凌田正听着他讲,脸上带着笑抬起头,恰好遇上几桌之外两个同学的目光。 那两人也是美院的,跟她一届,不同专业,互相认识但不太熟。 她朝她们笑了笑,她们也朝她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凌田没再朝那儿看,目光回到辛勤和馄饨这里,却还记得那两个同学脸上一闪即逝的表情,好像挺意外。 那一瞬,她心里不禁有些得意,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已经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了吧。她并没有变得很惨很惨,苦兮兮地只能躲在家里做个病人。 吃完午饭,凌田又和辛勤一起散步从学校出来,去附近超市买了点菜和日用品,再走路回他住的地方。辛勤进厨房洗了手,开始备餐,准备做好多盐焗鸡腿,再卤一大块牛腱。 凌田看着这阵仗,问:“做这么多,吃得完吗?” 辛勤说:“我算了你的份,一会儿你带点回去。” 凌田真的意外了。但看着他做,也觉得挺好玩,她说:“要不要我帮忙?你跟我说要做些什么。” 辛勤也真给她分配了任务,把自己的围裙脱下来给她戴上,叫她把这个皮去了,把那个拌均匀。 凌田的厨艺还停留在中小学劳动课摆拍交作业的水平,看辛勤动作利索,刀工也是真的好,突发奇想地问:“你当初为什么没选外科啊?” 辛勤反问:“为什么要选外科?” 凌田说:“好像更 cool 一点,听说收入也高啊。” 其实还有个最好的证明她没说,关于外科医生的电视剧一大堆,根本没有内分泌科医生一点画面。 意思表达得有点冒犯,但辛勤并不在意,低头继续处理食物,笑说:“其实内分泌更难,你下次遇见李理可以问问他,考试的时候是不是碰到内分泌的题就直接放弃了。” 真有种学霸的绝对自信。 很快把牛腱炖上,鸡腿分割好,腌上料,等着一会儿进空气锅,辛勤看看时间,提议进入下一个项目。他去玄关柜子里找出一只快递盒子,从里面拿了一对 2 公斤的哑铃和一条弹力带出来给凌田,显然是新买的。他昨天才跟她说,但其实早就准备好了。 凌田再次意外,这是要来真的?她觉得跟平常相比,自己今天的运动量已经够够的了,还要再练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低血糖啊。那种电量突然掉到 20%以下变红报警的感觉,她也是体会过了,完全不想再经历一遍。 辛勤却让她打开手机 app 来看血糖曲线,然后告诉她一个反常识的知识点:有氧运动促进肌肉对葡萄糖的利用,是降血糖的。但无氧运动,比如短跑和力量训练,会刺激肾上腺素等升糖激素分泌,短时间内来说,其实是升血糖的,但长期坚持又对控糖有很大的帮助。 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有些矛盾的现实,一型患者应该进行力量训练,但又不能随便做。 普通人健身一般会选择早晨上班之前或者晚上下班之后,但对一型患者来说,这两个时间段很可能刚好是身体激素分泌高峰,血糖本来就偏高,再加上运动,可能升得更高,适得其反。 所以大多数一型患者会在上午十点左右,或者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锻炼,那是一天当中血糖比较平稳的时段,并且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低了补餐,高了补针。 凌田又一次感叹:“怪不得说是富贵病呢,上午十点,下午两三点,一般人这时候都在工位上打螺丝,有几个能空下来锻炼的?” 辛勤却不让她找理由,说:“其实力量训练在哪儿都能做,一次十分钟就可以了,贵在坚持。很多一型就是上班的时候趁休息时间做的,你自由职业就更方便了,每天定个闹钟,或者看自己的血糖情况,停下工作练一会儿,完全可以做到啊。” 好吧,谁让她没班上呢。凌田放弃抵抗,那就试试吧。 但试下来的结果就是,她真的太弱了。 公斤的哑铃看着很小,刚拿到手上也还行。可才举了几下,她就觉得不行了,需要辛勤不时提醒,注意手腕别外翻。做到一组动作的最后几下,甚至得由他站在她身后,托着她胳膊借力才完成。而后用弹力带做站姿胸部推举,两条手臂更是抖得跟翅膀似的,死活拉不到位。 似乎练了很久,才终于做完他给她定下目标的几组动作,再看看时间,还真只过了十分钟。 凌田怀疑人生,辛勤却笑了。 凌田看看他,说:“挺好笑的是吧?” 辛勤笑着说:“不是。” 凌田又说:“还有我打针的时候大惊小怪,揭个动态感应器呲牙咧嘴的,你都笑了,我看见的。” 辛勤还是笑,还是说:“不是……” 隔了会儿才解释:“我觉得很可爱才笑的。” hmmm……在她已经认为他们是拜把子之后,他又跟她说这种话。 第25章 凌田还想听他接下去会怎么说,辛勤却弯腰收拾起地上的哑铃和弹力带,然后转了话题:“我看了你在‘画月’新开的橱窗……” 凌田觉得这人好没劲啊,直接回:“那个精度的立绘 300,场景 500,商用另议,你要不要来一张?” 辛勤笑了,知道她多少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其实我没想到你还能画那种风格,有点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现在挺少看见了。” 凌田说:“你小时候也看动画片啊?” 辛勤说:“谁还没有个小时候了?” 这下凌田也笑出来。她想象了一下他的小时候,应该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吧,不是五条杠大队长,而是那种干净和气,跟谁都不错,跟谁又都没那么好的学霸,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不用大人操心,爸妈只需要每学期末开家长会的时候去学校发个言,说我们都是让他自由成长的,搞得其他家长怀疑人生就行了。 她没说出来,但辛勤好像领会她笑里的意思,低头也笑了。 “那你小时候都看什么?”凌田问。 辛勤似乎努力回忆,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凌田并不意外,过去中学里也有这样的学霸,对外号称自己从来不学习,其实每分每秒都在看书刷题,同学当中流行的游戏动漫影视剧一概都不知道。 但辛勤却又开口道:“有个挺少人看过的,画风也不是很精致的那种,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你说。”凌田认为这是一种挑衅。 辛勤说:“《奔向地球》。” 凌田惊了,说:“你也看《奔向地球》?” 绝大多数人回忆那个年代的动画片,要么 eva 或者攻壳那种超级大 ip,要么虹猫蓝兔,成龙历险记。 辛勤也问她:“什么叫你也看?这片子年的,你这个年纪知道才奇怪吧。” “开玩笑,”凌田说,“你昨天在我家没看到我的书架吗?07 年的动画片算什么,《奔向地球》的原著是 1977 年到 1980 年连载的漫画,后来出了完整四部的三个单行本,我都有。” 这下聊到她的专业了。 她有时候真挺想穿越回那个时代的,那时的人真的会一本一本地追着买漫画,漫画作者的机会也真的多。有些画师画技尚且稚嫩,就能作为主笔画自己想画的故事,投稿各种漫画杂志开始连载。要是受欢迎,还能出单行本,续签几年,甚至十几年,持续时间长到肉眼可见画技越来越好,以至于有些作品把前期和后期放在一起做比较,简直判若两人。 当时出过一批漫画家被称为“二十四年组”,他们的很多套书她都有收藏,特别喜欢的就是这套《奔向地球》,作者是竹宫惠子,曾被归在少女漫画家当中,但这套书其实是软科幻,还得过星云奖。 确实如辛勤所说,《奔向地球》从漫画技巧上看挺普通的,篇幅也不长,虽然先后改编过广播剧,电影和电视动画,还是算不上著名 ip。 但故事却很特别,没有那种连载漫画经常会犯的错误,开头精彩,后面脚踩西瓜皮。 《奔向地球》用不长的篇幅讲了三代人的经历,世界观也很宏大。设定在一千多年之后的未来,地球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人类移居殖民星球,从出生开始便由计算机管理,且被分为“普通人”和“超能力保持者”两大类。其中超能力保持者被认为是不稳定的危险分子,被单独区分出来教化处分,但也有一些从中逃脱,试图推翻这种管理体制,回到地球。 那天傍晚,凌田和辛勤一起做饭,吃饭,收拾了桌子,一直在聊这个,直到晚饭后,辛勤送她回家。 他还是像上次一样,陪她走到教工新村她家楼下,因为手上一大堆东西才送她上楼,但也没进门,就道别离开了。 凌田进屋关了门,便跑去窗口,等着看他出现在楼门口,然后在小区里渐渐走远的背影,再回忆过去的一天,感觉其实挺矛盾的。 一方面,她开拓了新业务,上了一节私教课,得到一对哑铃一条弹力带,还打包了两个硬菜回来。 另一方面,除了锻炼的时候做了几个保护动作,辛勤连她的手都没牵一下。而且,初夏日落得晚,这时候天都还没完全黑下来。 她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 当晚,又收到唐思奇发来的消息,说:【都在传你有新男朋友了,还是个帅哥,长相和衣品都比宋柯好太多。】 凌田:【啊?】 唐思奇:【怎么不告诉我?!】 凌田:【因为不是男朋友啊。】 唐思奇抓住重点:【那帅哥是真有咯?】 凌田没答,把曾经发过的“小新伽马投掷图”又给她发了一遍。 唐思奇:【你那个管床医生?!什么情况?!】 凌田:【我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情况。】 唐思奇以为她卖关子,立刻打电话过来追问,其实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只能把事情经过大概描述了一遍。 唐思奇给她分析,说:“不管怎么说,你俩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有益的人际关系,你过去不是嫌宋柯进展太快了,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凌田想起那位故人,还真是。一个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看起来很老实不太会说话的男,过马路牵手,看电影接吻,一点不耽误。 当局者迷,现在回头再看,她甚至可以想象,约会结束之后,宋柯在男生中间显摆他们进展到了哪一步。不是说她没需要,她也是个荷尔蒙乱飙的年轻人。有时候她也想要拥抱,一个来自于异性的紧紧的拥抱。有时候会想要亲吻,如果保证对方口气清新,牙齿干净的话。但男人会硬,手会乱摸,就很讨厌。很多时候,她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而且,唐思奇告诉她学校里的传说,多少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在心里调侃地想,到底是女同学有品位,中午要是换了男生看见她和辛勤在一起吃饭,估计只会说她对面坐着个人,男的。 那之后的几天,凌田还是在家画画,辛勤又回到忙碌的日程中去。两人之间联系不断,不时发信息,每晚打个电话,还真有几分交往中的意思。 但聊天内容没有任何一句越过友谊的界限,比她跟唐思奇讲话还要素。 辛勤会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告诉她医院里发生的事,凌田也会跟他讲自己在画月接稿遇上的各种各样的人。 橱窗上线之后,她在画月的小生意也终于开张了。 公审当中一眼看中她“复古旧漫风”的那位成了她第一单客户,讲清楚要求秒下单,草稿、线稿秒确认,真乃天使单主。 但当然也有不少让她头疼的,上来就问:你橱窗里这个是画的吗?或者,老师老师我是小学生,可以免费吗? 还有一位下单之后才过了一天就来催稿的。 凌田提醒说:宝宝咱们约定的交稿日期是一周哈。 对方说:算了,那就这样吧。 凌田以为是“算了不催了”,没想到一秒钟之后,手机震动,她收到一条通知,“您有新的退款申请”。 这才知道人家说算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虽然“画月”的用户比别的平台多,定价也更高,但画稿的要求也更复杂,需要反复沟通,先确认草稿,再确认线稿,最后才是成稿,诸多步骤当中不可预期的情况太多。 她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要保证每月有稳定的收入,光靠平台接稿还是挺困难的。 于是,她决定还是得好好搞多样经营,对辛勤的论文插图格外上心,不光仔细看他的要求,参考了他发给她的几篇论文,还特地去研究了他想要投的那本期刊,图片格式,清晰度,字体,命名和标注的规范自不必说,甚至还有编辑偏好的线条粗细,乃至常见的几种排版形式,每张图都做了半版、2/3 版、整版三种尺寸,印刷和电子版两种色彩模式。 总之全套 vip 服务,她想着 a 大医学院和 a 医附那么多人卷论文,只要她做得好,以后总能靠学术插图多一笔两笔收入。 但这可能就是自由职业最惨的地方吧,一切都不一定,或许有,或许没有。搞得她恨不能在书包上印个广告,就像那种走街串巷的小工,电瓶车上绑块牌子,上面写:干一切杂活儿。 也就是在这时候,程程打电话过来,又提起之前说过的那个漫画连载的工作。 凌田有点意外,这件事上个月就听唐思奇说了,她当时意志消沉干什么都没劲,唐思奇暑假之后还要上学可能没时间,一个人也接不下来。就这样拖了这么久,她以为程程肯定找到别人了,却没想到居然还在。 当即打了个视频电话,详细了解了一下情况,她才知道天上果然不会掉大饼,一份工一直找不到人干,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是个条漫项目,名叫《高冷总裁的秘密游戏》,分类在都市言情浪漫系。按照每十天一话连载,已经两个月了,数据一直不太好,订阅半死微活,处于将砍未砍的边缘。 本来是程程工作室的人在画,但现在他们接了个更大的动画项目,人手调配不过来,就有点想把这个包袱甩了。打个比方来说,相当于包工头,再把活儿分包给外面的农民工。 而且这个项目用的是程程工作室一个女频专用笔名,“农民工”接了也不能署名,版权就更别想了,就连工作室签这类合同都只是乙方。 还有就是价格,程程给她报的价是一个月 3000。 凌田当即按了计算器,按照十天一话,一话格来算,一格块都没有。 她也是懂行的,知道条漫新手一格的报酬总也得四五十,现在程程给她的价钱,黑奴摘香蕉的时候偷偷吃两根都比这贵吧。 她一时没说话,程程在视频那边劝她,说:“钱是少了些,但是前期准备我们都做好了,人设、脚本什么都是现成的,你只要接着往下画就行了。现在干我们这行纯纯买方市场,你猜我手上这个动画项目多钱一张?一秒帧,60 秒 1440 帧,就算按一拍三来算一分钟也要 480 张原画,每张都要分镜线稿上色,480 张 3000 块,六块两毛五一张哈哈哈……” 凌田早听惯了程程抱怨现在漫画没做头,他之所以还在这个行当混,除了年纪大了不容易改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多少也能算半个资本家,甲方给的价钱再低,他总还能从下面农民工身上压榨一点利润出来。 但左右考虑了一下,还是有点心动的,她觉得自己挺想有这么一个经历的,更何况还能有一笔比较稳定的收入。 程程也看出她有意思接下来,已经开始跟她说具体要求:“我之所以找你,就是看中你是女的,而且人体结构画得不错。这种女频言情的项目最主要就是得画出性张力来,当然也别过分哈, 一定不能画车,小心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生产地或者销售地,但凡有一个在境内就是违法。” “为什么不能画车?”凌田疑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哦,那个车,懂了。” 她觉得程程不像是懂法律的人,这么清楚应该是有前车之鉴。 果然,程程接着就告诉她,某著名黄漫作者被群众举报,获利 180 万元,判了十年。 凌田说:“师兄你是不是在害我?” 程程即刻否认,说:“咱们这本在正规网站连载,有编辑审核,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为了流量,擦总是要擦的。” 凌田还是觉得程程在害她,说还得考虑一下,把视频挂了。 稍后去审判了一下已经更新的那几话,才算对程程说的“擦”有了切实的了解,但也把她给看笑了。 总裁又油又装,女主像个傻子,互动也很尴尬,还有这体型差,也太离谱了吧? 她一直觉得男女之间差半个头,十五厘米左右是比较舒适的身高差,但漫画里恨不得男的肩宽是女的两倍,身高差五十厘米,看着都替女主觉得脖子累,拥抱的时候头刚到男主胳肢窝,总有一种不知道会闻到什么味道的感觉。 怪不得没人看,她觉得这也画得太差了,自己接下来,说不定真能力挽狂澜呢。可当晚试着画了几张草图,才知道“擦”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不知是不是羞耻感作祟,连笔下的纸片人都有点手脚没处放的意思了。程程说她人体结构画得不错,可是她的人体结构都是很正经的人体结构好吗。 为了工作,她睡前刷了刷社交平台,先看情侣博主亲密互动,又看各种男菩萨,甚至动了心思是不是索性搭个梯子去外网看 silk? 大概是颜色看太多了吧,夜里关灯睡下去,她梦到自己又去了辛勤家,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进房间,然后关上门,她再次闻到那种熟悉的味道,柠檬,薄荷,一点点酒精,她看到自己被他抱上窗台,和他在阳光里接吻。吻快到窒息,他突然停下,看着她问,你喜欢我的论文吗? 然后就突然醒了,她躺在黑暗里,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一边画着各种正经的学术图,一边接着小学生的稿子,满足诸如“残忍中带着些仁慈,看起来很可爱,但心灵深处又有点爱杀人”的要求,一边还要想象高冷总裁会跟他的女下属玩什么秘密游戏,这分裂的人生啊。 第26章 转眼一周过去,又到了辛勤轮休的日子。 两人原本约好了见面,看看凌田画的配图,要是没问题就可以定稿了。却没想到辛勤临时被科室安排了加班,凌田听到消息,不禁有些失望。 但她还没说什么,辛勤已经开口提议:“要不,你来医院,我们一起在食堂吃个饭?” “好啊。”凌田应下,心里挺高兴,带着平板电脑,一副谈业务的架势去了。 可辛勤看见她,却也有种肉眼可见的高兴,又让她觉得不只是谈业务。 旧地重游,她不是病人身份,被他带进了西院区地下室的员工食堂。 辛勤看看时间,问她想吃什么,让她先去打针。她从洗手间出来,他已经买好食物,找了座位等着她了。 两人坐下吃了一会儿,李理也端着餐盘走进来,乍一看见他们就站住了,老远跟辛勤做口型问:“成了?” 辛勤不理他,装没看见。 但李理还是走过来,在他旁边位子上坐下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刚才栗静闻问我,这周末有没有空……” 辛勤叹了口气,揶揄:“你现在不叫师姐直接叫名字了是吧?” 李理即刻低声,说:“她又没听见……你听我说啊。” 辛勤无奈:“你说。” 李理继续:“她问我周末有没有空,我说有啊有啊!” “然后呢?”辛勤问。 李理费劲咽下嘴里一大口食物,怨念深重地说:“然后她给我周末加了个夜班!” 辛勤和凌田都笑出来。 李理说:“我恨这个虚伪的世界。” 辛勤安慰他:“给师姐留个好印象也不错。” 李理看看他,再看看凌田,摇头说:“你真是……” 辛勤只是笑。 李理朝天呐喊:“我也要谈恋爱,也要约妹子啊!” 他不尴尬,凌田替他尴尬死了,只觉整个职工食堂的人,包括窗口打饭阿姨,都在朝这里看。 辛勤大概习以为常,还是淡定吃饭,提醒:“不是约姐姐吗?” 李理没声了,觉得挺没劲的,吃了几口饭,又对辛勤道:“那我就跟栗静闻说你有女朋友了哈。” 凌田听得心里一动,抬头看辛勤。 辛勤只是反问:“你干嘛跟她说我?” 李理说:“万一她对你有意思呢?” 辛勤只觉荒谬,跟他保证:“她对我没意思。” 李理想了想,附和:“也对。” 辛勤听出他言下之意,问:“你这是听到她说我什么了?” 李理警惕看着他,反问:“你干嘛打听这个?” 辛勤服了,解释:“我也不想她对我有意见啊。” “她说……”李理这才放心,话还没说出来,先把自己想高兴了,哈哈笑起来。 辛勤催促:“说呀。” 李理却转向凌田,八卦似地告诉她:“我跟你讲,我们这一届刚开始规培的时候,栗静闻就给每个人都分了个类。” 辛勤像是猜到他没好话,问:“我哪类?” 李理说:“边牧,能当半个人用,但心眼太多,她说她看不透你。” “过奖了,”辛勤笑出来,又问,“你哪类?” 李理有些得意地公布答案:“杜宾。” 凌田看着他笑,觉得好贴切,跟她上次想的一样,自带医患和谐功能。 辛勤损他:“因为比较吓人吗?” 李理纠正:“因为身材好啊,要不她怎么老找我做呢?” 凌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医学生真的这么奔放的吗? 辛勤猜到她想歪了,给她解释:“standard patient,临床培训的时候演病人。” 凌田觉得更好笑了,忍着没问,也是不穿衣服的那种吗? 辛勤赶着回去值班,很快吃完,就开始跟凌田说正事。 李理探头过来,发现他们居然在看他论文的配图。 “弄这么好,还让不让别人活了?!”他都是网上找资源拼的,不要钱,就是丑。 凌田立刻关注到一位潜在客户,热情地问:“李医生,你也有这方面的需要吗?” 李理说:“太有了啊!这是你做的?” 凌田说:“对啊,我们加个微信吧。” 李理赶紧掏手机,说:“加微信加微信。” 辛勤在旁边看着他,李理察觉,转头说:“你再去帮我买个韭菜饼,打包,我饭卡没钱了。” 辛勤无语,站起来去给他买。 凌田已经加上了李理,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打招呼:【李医生好,我是美院的凌田,可接医学论文配图。】 李理却没跟她具体谈业务,反倒凑近了说:“你别嫌他慢热,他一直这样,没谈过恋爱……” 看凌田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又添上一句解释:“我们当年那个考分念了八年制临床医学的,脑子多少都有点不好使,就只会念书了,再加上本博规培一关十年,人都傻了。” 意思好像是学医久了都有点不正常,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其实处久了就知道了,”他接着说,“勤子人特别好,实验动物不会偷懒用水合氯醛,用完安乐之前都会好好照顾。” 这算助攻吗?凌田想,好奇怪的方式。 更奇怪的是她还蛮吃这一点的。她曾经想过问辛勤,实验用剩下的废鼠会怎么样,现在也算是得到答案了。 辛勤很快买了韭菜饼回来,李理接过去,站起来给他腾位子,挤眉弄眼地走了。 辛勤坐下,对凌田说:“他跟你说什么都别信。” 凌田回:“他说你人特别好。” 辛勤笑出来。 两人继续看他论文的配图,全部过完一遍,辛勤不能更满意了。 凌田也挺高兴,说:“没问题就这么确定了啊?” 辛勤点头,又问了一遍:“真不收费?” 凌田说:“不收,都说了我们是合作关系,我还指望靠你这一单打开市场呢。” 辛勤看着她,说:“那谢谢了,这么快,这么顺利。” 凌田想学他的样子回,不用谢,应该的。 这奇奇怪怪的客客气气。 脑中却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一个离谱却又合理的想法,也许能解决她眼下两大难题。 “不用谢,”她开口道,“但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可以也帮我一个工作上的忙吗?” “行啊,只要我能帮上,”辛勤对她的小心思一无所知,答应下来才问,“什么忙?” “就是……”凌田说,“我有机会接一个漫画的活儿,有些人物动作我总是画不好。” 辛勤这下觉得奇怪了,笑着说:“我能怎么帮你啊?我只会画火柴人。” 你还会画胰脏,凌田在心里补充,虽然丑了点,嘴上解释:“不是不是,当然是我自己画,就是过去没画过这个类型的,线稿出来总觉得有点别扭,肌肉走向什么的,我又请不起模特……所以……你可以给我当模特吗?” 辛勤说:“啊?” 凌田很真诚地,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辛勤挠挠头说:“这种网上搜个图也行的吧。” 凌田找理由,说:“按网上照片画也算临摹,平台不允许,有画师这么干被举报抄袭,而且人家也不可能做我想要的姿势啊。” 她把话放这儿了,不是拜把子嘛,互相帮助的关系,你也不希望我失去工作吧? 最后这句刚在脑中闪现,她就觉得怪怪的,心里想,自己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小视频真是看得太多了。 辛勤一时没答,面露难色。 凌田又说:“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去找李医生问问……他身材好像也蛮好的。” 辛勤说:“算了,他比我忙。” 凌田说:“哦,那倒也是。” 所以,这就是答应了对吧? 她紧接着便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辛勤说:“我明天下夜班。” 凌田说:“那你要回家休息一下的吧?下午或者晚上方便吗?我很快的,速写一个姿势三分钟,不会耽误你很久。” 辛勤好像还是有点犹豫,问:“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 凌田想了想说:“正式一点的,衬衣西装,可以吗?” “可以,那我穿面试的衣服去吧。”辛勤应下,“要系领带吗?” 凌田说:“系吧。” 话出口就在心里骂自己破嘴胡说什么,所幸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是不会瞎想的,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二天,快到傍晚的时候,辛勤如约去了凌田家。 凌田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开门看到他还是被震撼了一下,男的穿这样也太好看了吧! 其实,他身上只是一套深灰色基本款的西装,天气热,外套和领带都拿在手里,上身白色衬衫领口松开一粒纽扣,下身深灰色西裤,系着一条看不出 logo 的皮带,却显得格外利落流畅。 辛勤见她打量自己,解释了一句:“这身就答辩和找工作的时候穿过几次,不太习惯。” 凌田这才回神,赶紧说:“挺好的,我就需要这样。” 心里还在想,他能答应来做这个模特,估计也是因为她让他穿西装,他觉得她要画的东西肯定挺正规的。 两人进了门,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适宜。 凌田明明是在自己家,却莫名有种局促感,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接开始。 她让辛勤把西装外套穿上,领带系好,电竞椅转过去,请他坐下,说:“你身体靠到椅背上,头侧一点,稍稍后仰……” 辛勤照做。 凌田又说:“……脸上表情傲慢、冷漠又带点调笑就可以了。” 辛勤:“……” 凌田笑了,说:“好吧,表情我自己发挥,你只管做动作。” “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拇指放松,其他四指微屈,就勾手指让我过去那个意思。” 她继续指挥,端照相机拍了照,又拿起速写本作画。 三分钟之后,换第二个动作。 她去厨房给他倒了杯水,让他站起来,靠在窗边,一手拿杯子,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像拿酒杯那样,喝一口,做沉思状。” “然后放下,领带拉松但别解掉,外套脱了。” 她拍照,观察,作画,也许看得太细了,简直可以捕捉到每一次胸口起伏,吞咽时喉结轻微的滑动。 怪不得有人说男人的喉结应该遮起来,真的,太让人羞涩了。 凌田一边画一边胡思乱想,然后提醒自己,be cool!be professional! 美术专业是要上人体写生的,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学校画室请的裸模连裤衩都不穿。只是那些裸模全都是中老年男人,一张厌世脸,坐那儿打瞌睡。美院老师觉得年轻健美的身材没故事,不真实。就像文学作品里写美好人生,不管你说我认识一个人就是这样的,都会有人说假,丑陋是靠近艺术的一条捷径。没有嫌弃老大爷的意思。她是个有素质的美术生,一向尊重模特,她还借过饭卡给老大爷…… 一通心理活动,总算画完这个站位,她忽然又有了灵感,调整了三脚架,照相机设置了延时,自己走到他身前,对他说:“我们摆个互动的姿势。” 然后抬起一条胳膊,手撑在他耳边,单膝微屈进他两腿之间呈现侵略状。辛勤来不及说什么,却是有点意外的,一双手下意识动作,已经虚虚拢住她的腰。 她心里想,这样才对嘛,差厘米果然是最合适的,她刚刚好还能壁咚他,要是那种夸张的身高差根本做不了这样的动作。 快门随即轻捷地响起,她看向辛勤,发现他脸红了。 其实她也忘了跟他说她想要他做的表情,下颌微扬看着她,有点抗拒又有点享受的样子。 但是算了,她可以想象。 第27章 那些杀不死我的 是凌田主动,却也是凌田退开。心跳明显快起来,她怕手机震动,给她的两位亲友都送去一条高血糖通知,于是努力淡定地回到镜头后面,检视刚刚拍下的照片,在速写本上改进想要但没能做出来的姿态。 房间里静了静,辛勤才问:“今天画的东西,等完成了能让我看看吗?” 凌田笑了,合上本子跟他商量:“能不看吗?” 怕他乱想,又赶紧解释:“保证是在正规网站上连载的正规漫画,而且肯定不画你的脸。但创作就很怕身边人代入,你要是去看,我没法画了。” 辛勤也笑了,说:“好吧。” 凌田是真没脸让他知道那段剧情,她让他当模特画的那个总裁名字叫冷寒,人设是高冷禁欲的商界传奇,因童年阴影对感情极度排斥。为了在商业竞争中获胜,他正策划强强联姻,同时混淆对手视听,决定玩一场“秘密游戏”,选中了市场部新人苏阳,签下为期三个月的“恋爱合约”,假装他的情人。人前办公室潜规则,人后却保持距离。苏阳年轻单纯,逐渐被其魅力吸引,却又深知这是一场游戏,只能将感情埋藏心底…… 总之很离谱就是了。 她当时看完脚本,甚至觉得不给署名也挺好的,她默默赚那一个月三千块就可以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程程工作室那个专门画都市言情的笔名叫“不甜不要钱”。她现在可甜可甜了,致死剂量的那种。她又觉得好巧,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了这活儿就得由她来干。 辛勤这一天的模特工作最后发展到衬衣扣子解开两粒为止,凌田觉得自己不可以再得寸进尺了。 速写本上的画,照相机里的照片,她攒下不少素材。总裁办公室 play,酒会壁咚 play,足够她凑一话三十五格的内容了。她不想准备得太多,因为还得看程程对她这一话的内容是否满意。而且还能留着个由头,下次要是有需要再找辛勤帮忙,来日方长。 她正整理着素材,辛勤拿出手机看她这一天的血糖状况。傍晚有一阵不明原因的飘高,大概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后面倒是又降下来了,显然脑力劳动也挺费葡萄糖的。他难得没跟她解释是为什么,就算是一般的黄昏现象吧。 当时已经差不多到晚饭的点了,凌田以为接下去顺理成章大概就是两个人一起去 a 大食堂。 却没想到辛勤说:“我们出去找个餐厅吃饭吧。” 凌田一时没答,意外看着他。 他紧接着解释:“你给我画了论文插图,我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哪里比较好,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当然有,但是她可以去吗?凌田想。 她还没把话说出来,他就像是看出她的意思,又或者早把方方面面都想好了,继续说:“宣教的时候就讲过的,只要胰岛素匹配得好,一型没有绝对不能吃的食物,只是一个量和频次的问题,按照正常人健康饮食的标准来就足够了。一周外食一次,哪怕对健身减重的人来说都是可以的。而且,这就是戴了动态的意义。每个人对不同食物的反应都不一样,不断尝试一些新的食物,看看血糖变化怎么样,慢慢地就能发现越来越多适合自己吃的东西。” 虽然还是像上课,但这课凌田喜欢听。 “倒还真有一家,我一直想去。”她把店名告诉辛勤。 那是家酒吧小馆,开在射月公司附近。她去年刚开始实习的时候跟同事一起去过一次,很喜欢。后来拼命加班,身体不舒服,就没什么出去吃饭的心思了。只记得花园巨美,价钱也不贵。 辛勤查了下路线,说:“行啊,我们就去那里。” 所以这是约会吗?是约会吗?是约会吗?凌田已在脑中飞速计划,穿什么衣服,化不化妆,配哪双鞋。 “你去楼下等我一下好吗?”她问。 辛勤大概也猜到她要干什么,笑说:“好。” 凌田送他出了门,迅速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最喜欢的裙子,套上照镜子又觉得是不是过了点?脱下来换 t 恤和牛仔裤,想到辛勤今天的打扮,豁出去了,还是穿了那条裙子,踩上小红鞋出门。 她跑到楼下,推开楼门。辛勤正站在路边等她,听到声音转头过来看见她,脸上是那样一种表情,好像她点亮了他的眼睛。然后他的反应也点亮了她,她好久没这么快乐了。 他们打了辆车过去,工作日晚上店里人不多,初夏夜的花园比她记忆里还要美。 两人坐下点了菜,辛勤现给她算剂量,说:“你一般餐一高,餐二就降下来了,但外面餐厅吃饭比较油腻,要注意后升。另外,碳水还是要吃够,防止餐一餐二低血糖。酒最好还是别喝,酒精抑制肝糖原释放,也容易先低后高。以后要是用泵就更方便了……” 她知道都是很有用的常识,但不免还是觉得扫兴。哪怕就一天,或者就一个晚上,让她忘了这件事吧。 当然,等着上菜的功夫,她还是得去洗手间打针。她知道有些患者出去吃饭就在座位上打针,但她还是过不了这一关。而且真要这么做,连衣裙也绝对不是个好选择。 哪怕是在厕所的隔间里,她还是手忙脚乱,一手拿着无针注射器,另一只手拿着酒精棉片,裙摆卷到肚子上面,打个结吧,怕皱了,只好用下巴夹住。消毒,注射,按压,真想给自己点一首《我们都在用力地活着》。 可打完针出来,仍旧是一顿愉快的晚餐。食物好吃,音乐她喜欢,这是个最适合坐露天位子的季节,柔柔夜风吹来茉莉和香樟新叶的气味,萤萤亮起来的风灯摇摇曳曳。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题,比如《星际穿越》到底是不是爱拯救世界,比如觉醒了是会像《终结者》那样发动审判日攻击,还是像《她》那样与人类温柔道别之后彻底出走,比如要是到了世界末日,会选择艰难求生还是成为数字生命。她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辛勤和她一样,都是宁愿选择艰难求生,觉得数字生命很可怕的人。 吃完饭,他们出了餐馆,在那个购物中心的户外区域走了走。辛勤让她看自己的血糖曲线,竟然真的还可以,她第一次真正承认手动挡的可行性,却也又一次地想,能不能就一天,或者就一个晚上,让她忘了这件事吧。 另外,她的小红鞋也在磨她的脚,她停下看了看,跟腱那里已经破了皮。 “我好久没光脚穿皮鞋了……”她有点狼狈地说。 辛勤看到前面刚好有一家便利店,说:“你就站这里别动了,我去买创可贴。” 凌田说:“谢谢。” 他没说不用谢,只是笑,快走几步进了便利店。 凌田认得这家店,射月的办公室就在楼上,她过去经常在这里买盒饭和零食。有一阵没来了,却还是觉得熟悉。 自从得病之后,她做过好几次莫名其妙的梦,梦到自己又回来了,而且是已经上楼进了办公室。同事惊讶地看着她说,凌田,你怎么又来了?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她曾经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只觉自己是一个庞大机构里的底层螺丝钉,无论往上看,还是往前看,都漫漫看不到尽头。可一旦完全失去了存在于其中的机会,还是会让她有一种惴惴不安的孤独感。 然后,她就看见了宋柯,跟几个同事在一起,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脖子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工牌,正站在前面一个吸烟点抽烟聊天。 “凌田?”宋柯也看到她了,带着些不可置信的表情走过来。 凌田当然还记得那通自取其辱的通话,心跳快起来,脸上却云淡风轻,说:“跟朋友出来吃饭,正好路过这里,买点东西。”她抬手指指刚好从便利店里走出来的辛勤。 宋柯转头看看辛勤,又看着她,说:“你……身体好了?” 凌田笑了下,说:“出院都两个多月了。” “凌田……”辛勤走近。 凌田便对宋柯道:“我朋友来了,走啦。” 她顾不上脚上的伤口,小跑几步过去,拉住辛勤的手,转身离开。 她一路没有回头,觉得赢回了面子,却又觉得自己傻得要死,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面前说谎,她和辛勤第一次牵手竟是因为这个。 到底为什么还是这么在意呢?一个早已经分手的前男友,一份本来就不太想要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这代表着一种正常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们把她摒除在外了。很多人在说,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然而,旷野上当然有自由,更多时候却是一片战战兢兢的荒芜。 她兀自走着,想着,忘记了脚上的疼痛,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松开了辛勤的手,又或者是他先松开了她的。 直到转过一个弯,确定后面人看不见了,辛勤让她在花坛边沿坐下,说:“你坐着,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凌田坐下,他弯腰蹲在她身前,替她在跟腱处喷了消毒喷雾,贴上创可贴。 凌田看着他做,忽然问:“我这种情况,受伤是不是不容易好?” 辛勤抬头看看她,说:“不会的,只要血糖控制好,一型患者的伤口愈合速度跟其他人差不多。” 凌田扯嘴角笑了下,没说什么。 辛勤低头收拾着那支喷雾和创可贴,把它们装进袋子里,说:“你很介意这个病……” 像是个问句,又好像不是。 “肯定介意啊,”凌田猜他大概又要鼓励她了,打断他玩笑道,“你说我是科技增强人,但我还是很弱。歌里唱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但我还是希望它一开始就别来杀我吧。”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一直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但很多时候又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喜欢。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最显而易见,却又一直被她视而不见的可能,他喜欢她,但是介意她是个病人。他年轻,健康,虽然因为人品和专业素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待她的病,但是以后呢?他当然可以说,只要控制得好就没关系的,但她真的可以做到他的期待吗,如果她做不到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疾病是否也会被视作是她犯的错误,就像一种改不掉的恶习?她是否得再听一遍宋柯说过的话,我不能不为以后考虑? 他们打车回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还是送她到她家楼下,但两个人都感觉得到,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凌田说:“谢谢你,辛医生,帮了我这么多忙,还请我吃饭。” 辛勤说:“不用谢,应该的。” “再见。” “再见。” 告别之后,她走进楼道里。 他在那扇铁门合上之前伸手扶住了,但也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她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以及二楼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一切安静下来,感应灯暗了。他终于还是松了手,看着门吱呀关闭,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凌田洗漱,打针,在书桌前画了会儿画才上床休息。她关了灯,蜷身看着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与辛勤的聊天记录,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对话框里光标闪动,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她退出,去刷朋友圈,大学里的同学有的旅游,发着九宫格的风景照,有的已经上班,转了公司的软广出来,甚至就连唐思奇,她也觉得没法说自己现在想说的事。 所幸,她看到艾慕,也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公司广告:代理公司注册,税收优惠园区,代记账按业务量包月收费,注销、变更、知识产权、财税咨询按次收费。 她静静笑了,至少她们都努力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她发了条信息过去问艾慕:【这段时间怎么样啊?】 艾慕很快回:【还行,没再进医院。】 凌田在黑暗中又笑了,这大概是只有她们懂的黑色幽默。 她继续打字:【想问你个事。】 艾慕:【什么呀?磨磨唧唧的。】 凌田:【我们这样的人要是谈恋爱会怎么样?】 对面沉寂片刻,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见艾慕说:“你算是问对人了,很多一型都想好了自己过一辈子,尤其是小时候就确诊的那种,我倒还真谈过。” 谈过,光是这个时态就已经剧透了结局。 艾慕停了停,语气淡淡地往下说:“那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跟一个同学。我俩其实互相有好感很久了,他挺腼腆的,终于鼓起勇气约我出去,我也终于鼓起勇气答应了。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之类的,就那些谈恋爱都会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觉得好快乐呀。 “大概这么过了一两个月吧,正式确定关系之前,我告诉他,我有一型糖尿病。他说没关系的,这才多大个事呀。我当时感动得要命,觉得自己好幸运,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愿意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坏的。 “但是后来,处了一年多吧,还是被断崖式分手了。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仔细考虑过了,他父母不可能同意他找一个有慢性病,而且影响生育的对象,他没法跟家里人交代。我那时候难过得跟什么似的,甚至开始觉得得这个病就是自己的不对,还想去找他努力挽回,说我会好好控制的,到处找论文,找病友的例子给他看,想让他相信一型遗传概率不大,也不是说就一定不能生孩子…… “当然,没挽回成功,人家早都想好了,说什么没法跟家里人交代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刚开始激情在那里,什么都可以无所谓,过后冷静下来就知道不行了。虽然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那时候还是好难过啊,发现原来人性真的经不起推敲,原来我期待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原来人家说的爱情只有三个月保质期,千真万确。” 凌田静静听着,直到艾慕停下来,忽然问她:“你为什么突然打听这个?谈恋爱了?” “没,我就问问。”凌田回答,声音闷闷的。 艾慕轻轻笑了,说:“其实现在谁不孤单呢,得了这个病也不是没有好处,不用吃爱情、生育、婚姻的苦。” 凌田也笑了,直觉是另一个只有她们懂的黑色幽默。 辛勤隔了几天才又听到凌田的消息。 李理在 a 医附的过街连廊遇到他,叫住他说:“我找凌田问了论文插图的事,她非说不收我钱,你跟她现在什么情况,要是成了,我就不跟她客气了哈。” 辛勤说:“我跟她没什么情况,她刚毕业,就是靠做自由画师生活的,你不能不给她钱。” 李理不信,说:“你是不是就想挣我钱?” 辛勤说:“不是,是真的,我跟她没什么。” “真不是?”李理看着他,“我还以为这次是你主动,总归能成了,又怎么了?” 辛勤笑了笑,说:“我可能就是天生那方面不行吧。” 这话他过去也说过,别人问他为什么不谈恋爱,他总是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不行,反倒让人觉得他很会,说不定背地里短择一大堆。但今天看见他说自己不行,感觉是真不行。 李理很操心地说:“要不要去看一下?” 辛勤说:“算了,每个人每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精力有限。” 李理说:“什么时间精力都是借口,人家两台手术之间都能约一个。” 辛勤笑笑,说:“那是你们外科,内科医生就是这样的,气受得多了,自然就佛了。” 李理觉得他简直要双手合十了,二十八岁的人活得像十八岁的衡水高三生。 回到病房,辛勤给凌田发了条消息:【你别跟李理客气,该收他多少钱就收多少钱。】 凌田回:【好的,知道了,谢谢辛医生。】 他又问:【这几天好不好?】 凌田:【挺好的,谢谢。】 辛勤:【最近外面流行感冒,你要当心。】 凌田:【好的,谢谢辛医生提醒。】 他看着这几句话,似乎还有很多要讲,又觉得根本没资格说,那边也没再发消息过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的手指和掌心留在皮肤上的感觉。短暂的几分钟一掠而过,却在记忆里留下刻痕。再想起自己对李理说的“不行”,没有人知道,其实是他不配。 第28章 也是在那一天,凌田把《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下一话的稿子交了。 本来应该先给个草稿或者分镜,但她那几天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全心全意寄情工作,一鼓作气画到了线稿的精度,发过去给程程过目。 程程看过,却不满意,说:“你这都画的什么跟什么啊?人物比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还有脚本里写的明明是总裁壁咚女下属,你怎么给反过来了?” 凌田说:“你们之前画的比例才不对吧。而且脚本里这情节,人物明显 ooc 了。男主不是高冷禁欲人设吗,干嘛壁咚女下属?而且你不觉得男的这么做很下头吗,接下去还怎么走谈恋爱的剧情?” 程程说:“不是跟你讲过吗,言情浪漫系最重要的就是画出性张力,没有体型差,没有强制爱,你怎么表现性张力? 凌田说:“性张力是这么表现的吗?女壁咚男,男人能轻易反抗但又不反抗,这才能叫表面不想要其实很享受。要是反过来,成了真强制就不可能是爱了好吗。” 程程说:“你别跟我犟,读者就爱看这个,你非说不是也没用啊。” 凌田笑了,反问:“读者真的爱看吗?” 这个项目就是因为数据不好,才甩包袱找的她,要是读者爱看,也没现在的事了。 程程无法反驳,但还是对凌田的画法不能苟同,只道:“我一个男的跟你一个女的讨论性不性张力的就不合适……算了,再改也来不及了,就这么着吧。” 他作为师兄,怒其不争。本来这个项目就在将砍未砍的边缘,她抓住机会好好做说不定还能做下去,但机会都已经给她了,她自己瞎搞,他又能怎么办呢? 凌田却不这么想,正好工作室外包的法务也把合同做好了,快递过来让她签字。她怎么着也是个律师的女儿,写下自己名字之前自然要把合同拍照片发给爸爸看看。 田嘉木收到之后,把近视眼镜推到额上,放大图片,拿远手机,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打电话过来说:“这什么合同啊?你全是义务,对方都是权利。” 可是一条条细抠下来,也真没什么好谈的。对于凌田这种刚出道的小画师来说,要么签字接受,要么就是不干了。 田嘉木不想她签,说:“田田,你其实就在家待着,不用这么着急找工作。” 凌田却不可能不干,她找爸爸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份合同没到卖身契的地步。她反过来安慰老爸,说:“挣钱哪有容易的,而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工作。以后吧,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合同。” 田嘉木心里不是味道,叹了口气。 凌田没忍住问:“爸爸,你们律所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你妈妈告诉你的?” 凌田赶紧说:“你别告诉妈妈我来问你了呀。” 田嘉木被她这句绕来绕去的话逗笑了,跟她打听:“她怎么说的?” 凌田回答:“她说你会解决好的,让我别来问你,说你已经给自己很大压力了。” “就这些?”田嘉木继续问。 凌田也不知道他还想听啥,想了想,补充:“嗯,妈妈说不管怎么样还有她,我们都会好好的,而且,我也已经工作了。” 电话那边又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嗯,是,我们都会好好的。” 告别挂断之后,凌田在合同上签了字,快递寄回,然后根据约定的时间,把第一话的线稿上色完成,交了稿,只等发布。 自此,她每个月算是有了保底三千块钱的收入。只是能持续多久,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以及一点运气。 当时已经是六月下旬,a 大举行了那一年本科生的毕业典礼。 凌田回到学校里,穿上学士服,和同一届大四毕业生一起坐在体育馆的内场当中。综合性大学人多,按规矩每个人只能带两个家属,凌捷和田嘉木都来了,坐在看台上,远远望着她上台领毕业证和学位证,再跟老师同学合影。 仪式结束之后,三个人在校园里走了走。 凌捷和田嘉木是旧地重游,不时指给凌田看,说这是过去上课的楼,那是辩论社的训练场地。 他们上大学的那几年正是大学生辩论比赛最红火的时候,两人分属不同专业,就是参加社团认识的。凌田知道,至今凌捷手机通讯录里田嘉木的代号还是“对方辩友”,田嘉木给凌捷的代号也一样。 这最初是一种昵称,但到了后来可能只是懒得改,毕竟两人之间的日常称谓早已经变了。 过去他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叫,田嘉木,凌捷,听起来总有几分同学少年的味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田嘉木开始叫凌捷“凌田妈妈”,简称“妈妈”。凌捷曾经抗拒,说:“我又不是你妈,你妈在茂名。”无奈这称呼过于顺嘴,田嘉木怎么都改不过来。而且,凌捷发现自己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凌田爸爸”,简称“爸爸”。 直到这一天,他们又回到这里,回忆过去。 凌田问:“你们那时候都辩些什么?” 凌捷想了想,说:“各种各样都有,但也无非就是那些,仓廪足才能知礼仪,还是知礼仪不必仓廪足,我命由我,还是我命由天……” 田嘉木补充:“还有,爱情存在还是不存在。” 凌田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又问:“你们谁是正方,谁是反方?” 凌捷竟然真的记得,说:“我是反方,爱情不存在。” 田嘉木说:“你当时的论据里有一条,最早关于爱情的描述出自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骑士小说,在那之前根本没有爱情这个概念,所以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客观上不存在。我反问你,人为制造出来的概念远不止爱情,自由、平等、民主出现得更晚,所以也不存在吗?你没答上来。” 凌捷看看他,倒是笑了,对凌田说:“你爸爸他们那一方还有个补充观点,他说很多人认为爱情不存在,其实是给了它一个不可能的期限,永远。如果能接受一个现实,爱情未必可以白首偕老,亦不保证幸福的结局,那很容易就能发现它是存在过的。正因为它终将消逝,反而证明了它确实存在。” 那从未开始过的爱情呢?凌田跟在后面忽然想,但开口说出来的也就只有嘻嘻哈哈的一句:“哇,你俩记性真好。” 田嘉木回头看看她,笑着自嘲:“年纪大了,记得牢的也就只有过去的事情了。”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话走到生活区,宿舍早已经翻新过,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田嘉木说:“那时候的寝室没有卫生间,公共水房也没热水,每天都得去锅炉房打水,有男朋友的女生就可以不用拎热水瓶。” 凌捷听着,对凌田说:“你爸爸比较倒霉,替我打了快四年的水,天天一个人拎四只热水瓶。” 田嘉木说:“怎么是倒霉呢?我大一就有女朋友了,寝室所有人都羡慕我。” 凌捷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却又笑了。 凌田晚上还要参加班级同学的散伙饭,就在那里跟父母道别,找唐思奇汇合去了。走出一段路,她回头看凌捷和田嘉木,发现两人中间仍旧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牵手,只是看他们慢慢走在一起,并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对凌田来说,那是挺愉快的一天,她拍了好多照片,夜里回去之后发了条朋友圈。 次日早晨醒来刷手机,看到好多点赞,其中就有辛勤。但他只给她点了赞,没有发评论。 凌田忽然觉得点赞这个功能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对方可以点,你却不能回。 要是能回,你想怎么回呢?她问自己,而后自答,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两人有一阵没联系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她连续谢了他三次之后,他就没再找过她。 她心里很清楚,那几句谢谢是一种刻意的疏远。 但其实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真心。 他确实帮了她很多,简直像是接她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条一条地把那里的生存规则告诉她,让她活着,好好活着,没那么害怕走到那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者只是看客好奇的眼光里去。 就像她现在学会了怎么计算碳水,怎么调整剂量,也开始敢去尝试各种食物,做实验似地看它们会引起怎样的血糖波动。发现哦原来吃这样分量的白饭,面条,甚至油炸食品对她来说是扛得住的,并不会血糖过山车。当然,有时候也会翻车,一根糯玉米,或者一小盒寿司,自以为很清淡,结果吃下去就炸糖了。 可就连这样的时候,辛勤也没再发消息过来,给她解释原因或者告诉她解决的办法。 她去看过自己的亲友圈,还是那两个 id,他没有退出,但也许设了消息免打扰吧,或者就算收到提醒,也不再当回事了。 但她却也发现,很多情况自己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去应对,记得他对她说过,找到原因,做好记录,一次两次控制之外的数据并不会把她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远离,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对着他的速写和照片画画吧。 《高冷总裁》发布了她接手之后的第一话,有读者立刻注意到画风些微的改变,不当回事地评论:这种就是工作室呀,可能皮下换了画手。但也有人说,女主好像长脑子了,男主也终于像个人。 几天过去,数据居然小有起色,程程便也没话了。凌田继续明目张胆地改脚本,往里面加各种小设定,比如铺一些细节暗示女主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新人,她隐藏着某种身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这个故事里。 第二话已经交稿,第三话正在创作中。她有时候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就像二次元当中流行的那样,还找什么男朋友,纸片人香得多,充分实践艾慕的理论,不用吃恋爱、生育、婚姻的苦。 而且,以她的职业,岂不是更得天独厚,不光可以谈纸片人,还能想让他干嘛就干嘛,想让他衬衣解开几颗纽扣就解开几颗纽扣。她甚至还能靠这个挣钱,你说气不气死那个纸片人? 第三话发布之后,程程发消息过来,说是那个漫画 app 的运营总监来上海出差,约本地重点画手一起见个面。 凌田起初还有些受宠若惊,心说自己这才刚开始,就已经成重点画手了?到了地方,才品过味儿来,那是一家餐厅的包厢,除了那位总监,其余在座的都是程程工作室的人,他手下大都是男作者,找她调剂场子来了。 但来都来了,也只能坐下一起吃饭。外面饭局就是这样,人家菜都已经点好了,她不能问,便也没办法估算碳水,只能去洗手间打了跟平常晚餐一样的剂量,想着一会儿再看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待到开了席,菜还没怎么上,一桌人就开始向总监敬酒,一个个轮下来,最后只剩她。程程抬手叫她,说:“这是我们工作室的新人,小凌,我 a 大的师妹,我们现在一个女频的项目就是她在负责。我今天来之前就在跟孙总说,以后多给我们小凌发点活儿……” 凌田站起来走过去,原本打算客气几句就走。但旁边已经有人热心倒了酒,递到她手边,那位总监的酒杯也已经拿起来了。 而且更难办的是,程程是知道她会喝酒的。 虽然作为师兄,他也听说了她的身体状况,但他自己体检查出来三高多少年了,饭局照喝不误,根本不把这一杯两杯的当什么大事。要是她现在说身体不好不能喝,还是会被当成故意不给面子,甚至牵扯出一大堆解释来。 她身体到底怎么了,那位孙总知道之后,又会不会继续给她发活儿?明知只是句场面上的空话,她还是不敢赌结果。 程程大概也看出她不情愿,冲她挤眉弄眼,做口型说:帮帮忙,帮帮忙。 她还是脸皮薄,又想着只有这么小小一盅,凑到嘴边抿了抿,仰头喝了。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没有立刻让她觉得不适,却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再加上程程点的菜一如既往的重口味,她不敢吃,也几乎没怎么吃,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上的血糖曲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偏偏那顿饭从七点开始吃到八点多,仍旧不见结束。到后来实在坐不下去,她只能起身跟程程告辞说要先走了。 结果就是程程还是觉得她不懂事不给面子一点不会来事,不太高兴地点了头,说:“行行行,你走吧。” 凌田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今天这顿饭还不如干脆不来。 那天是周末,餐馆所在的购物中心门口好多人在等车,凌田想着自己得尽快回家,便下了地铁。 等到上车站稳扶好,她又拿出手机来看动态数据,暂时还算正常,但又怕有滞后,心里还是不定,四站路看了好几次。 倒数第二站,列车停下来开了门。她身前位子上坐着个人,原本低头打瞌睡,突然醒过来,左右张望问旁边人:“这是到哪儿了,这站是 xxx 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站起来,急着下车。凌田没来得及躲避,拉着扶手的左臂猛地被他肩膀蹭到。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冲出了闪着灯即将关闭的车门。凌田只觉一阵剧痛,脑中空白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戴动态感应器的位置。 混乱中,她蜷缩身体,右手按住左臂不敢松开,只希望痛感能够慢慢消失,却又忍不住乱想,感应器是不是给撞掉了,针是不是断在胳膊里了,血是不是正从伤口涌出,慢慢渗透她 t 恤的袖子。 身边有人在问:“怎么了小姑娘?怎么了?” 有人招呼:“让让,都让让,给她个位子坐。” 而她含混不清地道谢,说:“不用了,谢谢,我下站就到了。” 挨过那漫长的一站,她下了车,捂着胳膊跑出去。地铁在她身后启动,车轮驶过铁轨,划出几道尖锐的噪音。她一只手扫码出站,把手机塞回书包,跑出地铁站往家走,感觉到手机在书包里震动,不确定是血糖仪报错的提醒,还是谁在打她的电话。 外面下着雨,是入夏之后难得凉爽的日子,她却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有种轻微的窒息感,让她的心脏慢慢缩紧,跳动声越来越明显。 第29章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收到通知的时候,辛勤正坐在电脑前回一封邮件。 那段时间,他收到过几次凌田那边传来的报警通知,血糖或者低了,或者高了,但都不严重。他每一次都看着,犹豫着,她每一次都能在他忍不住想要联系她之前自己解决。其实,要学的无非就是这些,她做得很好,已经不需要他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去看了看中断之前的读数,已在低血糖的临界点,箭头表示趋势向下,而且设备还有大约三分钟的延迟,她此刻的血糖数值只会更低。他由此想象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或许只是设备故障,又或许是她晕倒了,撞到手臂,碰掉了传感器。 他看着手机屏幕,等待不过一秒,便打了电话过去。铃声响了许久,对面无人接听,想象更朝着坏的那一边倾斜了一些。他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先下楼去吧,匆忙间只拿了手机,抓上书包出了家门。 但老高层总有这样的情况,一部电梯挂着维修的牌子,另一部正蜗牛般一层一层地移动。他等不了,推开防火门,从步梯跑下去。楼道在大厦中间,有很长一段信号不好,他一直跑到楼下,出了楼栋大门才又拨通她的电话,却是占线。 听到那个电子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他起初心里稍安,继而又想到其他可能,或许是路人在用她的手机报 120。更坏的结果出现在脑中,她没带紧急联系卡,或者他们没看到,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她。而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没办法及时赶到她身边…… 天色尽黑,外面在下雨。 那一瞬,是他长久以来唯一一次失措的时刻,他想不到其他办法,却又不能停下来,只能跑进夜色和雨幕里,出了小区,往教工新村她住的地方去。 一直跑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的窗口亮着灯。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门口按她家的门铃。铃响了很久,没人来开门。他又在想她会不会晕倒在家里,已经打算去按邻居家的号码,想着应该可以从阳台翻过去…… 但门就在这时候开了,对讲机里没有任何声音,直接挂断。他拉开铁门,进了楼道,几步跑上二楼,看见她家的房门开着,她站在门里面,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看起来跟他一样狼狈,或者更准确地说,更加狼狈,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工装短裤和小腿上一片脏污,一线殷红的血正混杂着雨水从手臂上蜿蜒流下来,面色和嘴唇都很苍白。 但她好好地站在那里,甚至正把手机贴在耳边,用无所谓地口气说:“……真没事,就是感应器不知道怎么失效了,我一会儿联系网店客服,买的时候他们说,如果用不到十四天出问题可以换新的……” 电话对面说了句什么,她又道:“……嗯,放心,我好好在家呢。好的,礼拜天外婆家吃饭……” 话是笑着说的,望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冷淡,她只是侧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屋。 他于是走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上门,电话也刚好挂断。 他开口问:“你怎么了?” 她说:“动态在地铁上被人撞掉了……” 看样子应该也是刚到家,她还穿着鞋,这时候才弯腰拉松鞋带,两只脚互相踩着脱掉,走进卫生间,撸起 t 恤袖子,看手臂上流血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是跟着她过去,拉开书包,拿出棉签和酒精,洗了手,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替她拆感应器。 她看着他做,也没说话。 “摔倒了?”他问,小心揭着装置周围的胶布。 “没,”她看了眼自己的裤子和腿,回答,“那时候着急回家,跑了一段,出了地铁站一下子觉得低血糖了,来不及找地方躲雨,就坐在街边地上翻书包喝的葡萄糖。” “到家之后测过指尖血吗?”他又问。 “测了。”她答,“还是有点低,3.8,所以又喝了一瓶葡萄糖。” 她做得很好。他再次觉得,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但他继续问:“晚餐前打了几个单位,吃了什么?” “今天在外面吃的,餐前还是六个单位速效,”她回答,说到一半,声音低下去,“可能碳水吃的少吧,又喝了一点酒……” “喝的什么,大概多少?”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 她说:“白的,好像是度的五粮液,一盅。” 他无语了,低头默默处理伤口。 她察觉到他态度里的批评,他教过她怎么算剂量,告诉过她不要喝酒,因为酒精抑制肝糖元释放。她都记得,也知道是自己的错,但还是解释得挺冲,说:“我今天是跟包工头和甲方吃饭,我也没想到他们点得全是肉,一点碳水都没有,一桌人坐那儿,我又不能说先给我来碗饭……” 他仍旧没说话。胶布已经揭完了,他小心地把感应器取下来。 她扭着头看着,突然发现针的形状不对劲,好像被撞歪了,又好像短了一截。她一下子害怕起来,拖着哭腔问:“……是不是断在里面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把感应器放到洗手台上仔细看了看。卫生间里的灯光不够亮,他开了手机电筒照着,把那根针夹出来,确认是完整的,才说:“只是缩进去了,没有断。” 两个人都稍稍安心。他开始给她处理伤口,把手臂上的血冲洗干净,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抬起头才发现她在哭,嘴角弯下去,不停地流眼泪。 “怎么了?很疼吗?”他赶紧问。 她摇摇头,还是哭。 他说:“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不大,你看。” 哄着她似地。 她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捂着脸说:“你让我哭一会儿,我就哭一会儿……” 他从旁边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再看她,就让她哭一会儿,知道她这是一直等到确定没事了,才把情绪都宣泄出来。他只管默默替她处理完伤口,再出了卫生间,到外面沙发上坐着,等她拿出新的感应器,替她重新打上。 事情就这么一件一件做着,她渐渐平静,歉意地解释:“……今天好多倒霉事凑在一起,有点难过,我不该跟你撒气的,谢谢你赶过来。” 他摇摇头笑了,轻声说:“不要紧。” 她看着他,想问,你怎么又笑我?却忽然想起他对她说过的,他笑,是因为觉得很可爱。 极远处一阵隐隐的雷声滚过,隔窗传来雨声,细细密密,潮湿地重复,不确定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仿佛没有尽头,更显出此刻的宁静。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我该走了,但他没有。两个人都没讲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很珍惜地过着这一秒一秒。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她没叫他辛医生。 但辛勤仍旧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他看起来有些苍白,俯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小支液体葡萄糖,拇指轻微地颤抖,按下去,折断瓶盖,仰头把里面塑料味儿的甜水喝完。 寂静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或者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说。 她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以为这就代表着他的回答,心失落下去,人站起来,说:“好吧,我明白了,我去给你拿把伞。” 但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她回头,看见他正掀起 t 恤下摆。 不知是方才低血糖的影响,还是因为此刻突如其来的气愤和紧张,她手脚发软,瞳孔巨震。虽然已经在心里肖想过好几次,忽然在这样的时刻成了真,凌田还是惊了。 她的确喜欢他,因为他脸帅身材好,但更因为她相信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要是他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在她面前脱衣服,要跟她做什么,她真的会唾弃他的坟墓,怀疑整个世界和人生。 一脚差点踢过去,也差点喊出来,你干嘛!??!却也已经看见他 t 恤下面系着一条带口袋的束带,从那里拖出一根透明的细管连到他腹部的一侧,那是一台胰岛素泵。在他腹部的另一侧,戴着跟她手臂上一样的一枚椭圆形白色的动态传感器。 他们是一样的。 “凌田,”辛勤看着她问,“你会不会怪我骗你?” 凌田站在那里,过了她一生当中最漫长的一秒钟。 在那一秒的时间里,她想起他们认识以来许许多多的时刻—— 他在抢救室里按住她的手臂,告诉她很快就会好的,她不会死。 他在她确诊之后给她做健康宣教,对她说没关系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 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她每个阶段的感受,酮症酸中毒的时候喝水会觉得恶心,打甘精胰岛素会比门冬更疼一点,每天四针的注射会遇到哪些奇奇怪怪的意外。 他甚至猜到她想靠不吃东西打速效过体检,他告诉过她隐糖的坏处,说她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跟这个病和解。 还有,她记得自己对他说,跟那些很小就确诊一型的孩子比起来,她经历和面对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他回答,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以及她穿着小红鞋与他约会的那个夜晚,他问她,你是不是很介意这个病?她对他说,是的,我当然介意。 …… 忽然之间,那些她原以为只是专业知识,或者仅仅出于安慰和鼓励的话,某一刻一个短暂的停顿,他望向她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几岁?” “八岁。”他说,不必任何解释就知道她在问什么,那是他被确诊的年纪。 他们是一样的。 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他开始得更早,已经走过一段更长的路。 她几乎立刻就落泪了。 他站起来,有些无措地说:“对不起,不想惹你哭的……” 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展臂抱住了他,埋头在他肩上,抱得很紧很紧。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被这样拥抱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一双手迟疑地抚上她的头发和背脊,而后心慢慢落定,也将她抱紧。 第30章 像午夜的萤火虫找到同伴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拥抱了很久,也聊了很久。 她一直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便也不说,心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酒精的降糖作用可能持续好几个小时,虽然她喝的不算多,但还是有可能再次发生低血糖的。 从认识到现在,他们没有多少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却已经有过太多次触及心灵的对话,也许正因为如此,忽然跳到这一步,也并不觉得尴尬。 她去洗澡换了衣服,拿了毛巾给他擦头发,又找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大 t 恤出来给他换上。两人对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他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给她听。 他跟她一样,起病便是酮症酸中毒。当时才八岁,上小学三年级,因为突发呕吐,去家附近的二级医院看儿科。医生只当是肠胃炎,来回折腾了好几天,后来转去上级医院才确诊,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记得自己当时躺在 icu 的病床上问医生,我到底怎么了? 医生说,你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 他说,我没有糖尿病的,怎么会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呢? 医生说,你血糖已经高到毛糖都测不出了,还不是糖尿病啊? 他说,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糖尿病的。 医生烦了,最后给他一句: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 凌田听着,品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幽默,却也想起自己在抢救室里的那一天。 她问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但辛勤用不一样的语气给了她足够抚慰的回答。他当时说得特别仔细,耐心得甚至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 “你那时候想到小时候的自己了吧?”她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单峰的交待,怕她投诉到医务科,他只是希望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人都能在这样的时刻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一问是有些伤感的,辛勤却笑了,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不光是那几句话似曾相识,还有很多事我住院的时候都做过。比如像艾慕那样,医生说什么都不爱听,像小卷那样大喊大叫,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而且,也特别抗拒打针。” 凌田没被点名却又感觉被点名,反问:“什么叫‘也’?” 辛勤更加笑起来,让她觉得他真的已经对那段经历释然了。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手臂放松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睛望向窗外,看着夜雨在黑色的玻璃上划出银色的细线,再映出室内的暖光,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人抢救回来,转了普通病房,挂水,打针,慢慢好起来。但出院之后,状态还是很差,不光是身体,还有情绪……” 那是二十年前,一般人对这个病比现在更加一无所知,却也更觉得无所不知。 亲戚听说他这么小的孩子得了糖尿病,都怪他妈妈太宠了,仗着家里条件不错,又总觉得他特别懂事,纵着他乱吃东西吃出来的。 邻居家一个男孩儿本来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听说他得了这个病,总是问他,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呀?时间一长便也跟他疏远了,说是家长不让和他一起玩,怕他出什么状况要担责任。 父母开导他,鼓励他,但他只觉得他们根本不懂他是什么感觉。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是他得这个病,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痊愈了,有时候又只想让一切都马上结束吧。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己打针、测血糖,但绝对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去厕所又嫌太脏。休学几个月之后回去上课,母亲跟班主任打了招呼,让他每天午餐前自己去卫生室打针。但卫生室的医生有时候临时走开,把门锁了,他就得在门口等。人家也觉得他麻烦,在教室打不就完了么。可他无论如何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慢慢地就开始偷着不打针。父母发现之后,说你不要命了吗?!他说不要了,就让我这么死掉吧! 他原本是那种懂得延迟满足,别人都觉得将来注定会有大出息的孩子,莫说学习,就连吃零食都有计划,得病之后反而不自律了,各种不讲道理自暴自弃,几个月之后发了第二次酮症酸中毒,又进了医院。 他讲到这里停了停,望向凌田,说:“总之又一次 icu 重启,全部重新来一遍。医生为了吓唬我,把可能发生的并发症说得特别严重。那时候真的绝望了,你只是问我一次打完 300 单位速效会怎么样,我真的做过,幸好被我爸妈发现了,把胰岛素笔抢下来,人送进医院。后来一整夜都在测血糖,挂水,喝葡萄糖。到半夜实在困,我睡着了不肯醒,我妈妈就用注射器打葡萄糖到我嘴里……” 凌田听得心疼死了,辛勤看见她红了眼眶,停下来问:“是不是太傻了?” 她说:“是挺傻的。” 但又抓住他的手问:“后来呢?“ 辛勤笑,也握住她的手,说:“每次出院之后都会写日记,下决心再也不能这样了。” 凌田眼泪快流下来又笑了,说:“好中二啊,不过要是我,可能写完了还会发网上。” 辛勤说:“我那时候就是发的空间。” 凌田哈哈笑出来,说:“想看,让我学习一下。” 辛勤却忽然郑重,看着她道:“真的,凌田,你说你很弱,其实不是的。你比我强大太多太多了,你只用了三个月就已经做到现在这样,我光是让自己接受这个病就花了三年那么长。那段时间真就是过得乱七八糟的,折磨自己,也折磨我爸妈,后来因为经常住院休学了,就想在家看一辈子电视,打一辈子游戏吧。” 凌田又想哭了,说:“但你那时候只有八岁啊……” 辛勤纠正:“三年之后,已经十一岁了。” “所以是 2007 年,你在家看《奔向地球》?”她忽然想起来。 辛勤又笑了,点点头,说:“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凌田问:“那后来怎么想通的?从废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辛勤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花了更长的时间。” 也是在那一年,他加了个一型患者的群,才知道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倒霉,有很多人跟他一样。 “你猜那个群叫什么名字?”他问凌田。 凌田说:“毁灭吧?” 辛勤笑,公布答案:“合病同类项。” 凌田也笑了,觉得真妙啊。 群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卖二手胰岛素泵的,有推销无糖零食的,也有民科卖课传授控糖经验的,还有要别人私信加入临床试验的。 但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病人,说这自己普普通通的经历。所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的,有的甚至出生就得了,有的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 他看着他们聊,总算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说要是早点知道这个病,多注意点就不会得。而且,大家的状态也都差不多,不敢打针,逃避测血糖,间歇性的自我责怪,自暴自弃,再自我厌弃。 但反而是在那之后,他渐渐不把它当成一种疾病,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了。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是没那么容易,花多少时间都是应该的,只看他想要怎样的结果,最后又对不对得起自己。 从十二岁开始,他努力好好治疗,但仍旧对这个疾病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只知道一味严格地控制血糖,焦虑到一整天不停地测指尖血,手上布满小伤。 直到十五岁,他过了看儿科的年纪,父母正商量着给他换哪家医院,他自己也在病友群里打听,最后要他们带他去上海,挂 a 医附一个专看青少年一型糖尿病的医生。 “顾医生?”她灵光一现。 “你知道?”他问。 “艾慕跟我说的。”她回答。 他不奇怪,专门研究一型的专家就是这么少。 那些年,他去过太多次医院,却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一样的医生,真的会好好解释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教他怎么估计碳水,怎么算剂量,怎么看每一次的检查报告。也只有这个医生让他在数值出问题的时候不要焦虑,不要一味地压血糖,尤其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因为家在另一个城市,挂专家号也很难,他其实每年只能来上海一次,交一整年的作业。但只是这一年一次的见面,还是帮了他很多,让他更进一步地改变。 “顾医生问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凌田觉得自己把线索串起来了。 辛勤果然笑了,点点头。 那为什么没跟着顾医生做一型的研究,却跟了单峰?凌田又想问,话没出口,自己找到答案,艾慕说过,顾医生出国进修了。 辛勤继续往下说,他就这样上完了高中,考来上海读大学。 “然后,就遇到了另一个帮我改变的人。”他说。 “谁?”凌田问。 “李理。”他回答。 他那时候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身体还是很弱,高中体育差点没能达标,有时候爬一次楼梯,都得吃糖调整。于是下决心开始锻炼,起初只是自己摸索,后来又有了李理指导。 “就这么一直到现在。”他说完了。 “就是这样?”凌田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会是什么醍醐灌顶式的觉醒让他突然改变,变成像现在这么自律强大,她或许也可以学一学。 但辛勤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凌田看着他,忽然又有另一种顿悟,或许恰如她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人越是在低谷,越要靠自己走出来。决定好好地活,只能是因为自己想活下去,改变也只能是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 她想起自己竟然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却又觉得他根本没有下来过,不可能知道井底的感觉。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每一步都走过,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说:“这比你在医院给我们做的宣教好多了。” 话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好像在批评他隐瞒自己的病情,但她怎么可能不懂隐糖是为什么。 辛勤倒也不介意,只是笑了,转开话题:“还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 “什么事?”凌田问。 辛勤说:“就是你替我画插图的那篇文章确定发表了,今天刚收到的邮件。” 话说得挺平静,其实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收到她动态传感器失灵的报警,他今晚很可能也还是会忍不住联系她的。 倒是她激动起来,说:“真的假的?!” “真的。”他确认。 “我名字也上 sci 了?”她又问。 他点头。 “哇,我要在我的简历和作品集里都加上科研配图这一项。”她好开心,爬起来要去开电脑。 他哪想到她这么着急,一时没来得及松开手,拉得她踉跄了一下。他身体后仰抱住她,把她带入怀中。是怕她摔倒,但她没摔到,他也没放开她。 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这样很好,他双臂环住她,她坐到他腿上,就让他这样抱着。 直到她脑中又出现奇奇怪怪的念头,转头贴着他的耳朵问:“你们男的长大之后,如果不谈恋爱的话,是不是没什么机会被人拥抱啊?” 他一下笑出来,脸颊蹭着她的头发点点头,说:“好像是吧,这么抱爸妈的话,会被误会出了什么大事。还有李理,虽然认识挺久了,但从来没抱过。” 她笑起来,呼吸扫在他身上,一只手从他背后探上去按住他的后脑勺,对他说:“我肩膀有点窄,靠起来可能不怎么舒服,但如果你需要,也可以把头放在上面,我可以拍拍你。” 一个新奇陌生的姿势,长大之后没再做过。但他真的这么做了,顺着她手掌的动作,埋头在她颈窝。她也终于觉得对劲了,侧头枕在他的锁骨处,直觉身体彻底地贴合,隔着薄薄两层柔软的棉织物,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两个人都好喜欢这个时刻,他们只是拥抱,像午夜的萤火虫在飞过漫长无尽的黑暗之后,忽然看到前方一点微光,终于找到了同伴一样。 第31章 那天夜里,辛勤还给凌田详细讲了一型患者饮酒的问题。 对一型患者来说,并不是绝对不能喝酒,偶尔喝一小杯干红或者无糖香槟是可以的。但前提是餐前胰岛素必须减量 20%到 30%,并且先吃一些慢吸收碳水和蛋白质。因为在空腹饮酒的情况下,酒精可能阻断 80%葡萄糖的生成,血糖的降幅最大可能达到 6 毫摩每升,几乎一定会引起低血糖。 更加重要的是,近期有过酮症酸中毒病史是饮酒的绝对禁忌症。因为酒精会抑制脂肪正常氧化,在体内累积酮体,增加再次发生酮症的风险,还会导致脱水,加重高渗状态。 术语过多,凌田没怎么听懂,只知道自己好像把所有忌讳都犯了个遍。 “那怎么办?”她问。 辛勤又用核心代谢公式算给她看,她喝了一盅度的白酒,约等于毫升乘以 0.52,再乘以酒精密度 0.8,相当于摄入了 12.48 克的酒精,除以她现在的体重公斤,再除以女性平均代谢系数 0.017,可得代谢窗口期,也就是血液内酒精被完全清除的时间约为个小时。 其中夜间睡眠时段特别容易发生低血糖,必须重点监测。虽然她戴着动态血糖仪,但是 cgm 是通过组织液测定血糖,本身就存在一定误差,还可能因为乙醇氧化出现假性升高。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得在平常血糖最低的凌晨三点左右测一次指尖血。 综上所述,他觉得自己今晚最好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术语加上数字,凌田听得有点懵。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她一定会怀疑这只是求偶行为,但辛勤真的是医生,而且说得有模有样。更重要的是,她还挺想他留下的。并不打算发生什么,只是留下。 于是,她给他找了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具,一只枕头和一条毯子,让他睡在她家的沙发上。 临睡前,他给她打了长效,又煮了一点燕麦加上牛奶,让她吃下去。在她的床头准备了液体葡萄糖,还有鼻喷胰高血糖素,哪怕意识不清,不能自主吞咽的时候也能用上。他书包里的保命装备比她的更齐全。 那一整夜,他也真的只是睡在她家的沙发上,手机设了个闹铃,凌晨三点起来给她测了一次指尖血,确定在安全范围内才又睡下去。或许因为夜班值多了,他早已习惯这种碎片式的睡眠,到点醒过来,做完要做的,又能很快入睡。 倒是凌田,有点睡不着了。雨半夜就停了,夏季天亮得早,她辗转到四点多,外面已经晨光熹微。她翻身过来,借着那点亮,望向辛勤。那张沙发对他来说太短了,他只能蜷身侧卧,睡梦中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着眉头。 她伸出手,隔空替他抹开。忽然想起上一次在 a 医附职工食堂里听到的那个分类,李理是杜宾,他是边牧。当时就觉得有点像,此刻更是越看越觉得他就是一只忧心忡忡的小狗,特别特别懂事的那种,自以为不是一只狗,操着各种心。周围那么多羊,这个咩一声,那个咩一声,他只好跑来跑去。他对所有羊都很好,所有羊也都喜欢他,但他还是孤零零的,守着自己的秘密。 你要知道你也只是一只小狗呀,她默默地不出声地对他说,你不用做得那么好,事事操心,你做一只快乐的小狗就可以了。 早晨六点,手机上的闹铃又响了,辛勤醒了,立刻按掉,起来收拾了沙发上的枕头和毯子,去卫生间洗漱,打算回去换个衣服,再去医院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班。 凌田也跟着爬起来,辛勤对她说:“你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睡了。” 两个人一起测了早晨的空腹血糖,他给她打了四个单位的速效,自己也在手机上操作,进了餐前的剂量。凌田看着他做,更加觉得线索其实无处不在,早已经那么明白地摆在她面前,只是她视而不见罢了。他们一起煮了鸡蛋,热了包子和牛奶,一起坐在厨房里的小圆桌边吃掉。 然后,她送他到门口。 他已经伸手去开门,却又转身回来,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 “怎么了?”她问。 他说:“有句话,忘了讲。” “什么呀?”她又问。 他低了下头,再抬头看着她,放轻了声音说:“凌田,我好喜欢你啊。” 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昨天晚上问他的问题: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后来不知怎么东拉西扯地就给整忘了,她以为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么郑重地说出来。 “你喜欢我吗?”他看着她问。 她笑了,直觉这件事毋庸置疑,但又值得被好好问出来,也一定要好好地回答。 她点点头,说:“辛勤,我好喜欢你呀。” 手臂随即环上他的脖颈,他也伸手搂住了她,还是像昨晚一样埋头在她颈窝。他学会了。 而后,没有谁更主动,也没有要进展到哪一步的计划,他们自然而然地亲吻。起先只是唇瓣轻轻地接触,像是一种试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又觉得那么柔软干净,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就应该亲吻,高度合适,角度合适,嘴唇的质感也合适,这么亲下去真可以亲到天长地久。 但她张开嘴想要更多,他在两人舌尖相触的一瞬感觉到一股直击天灵的欲望,一下收紧了手臂,几乎要把她整个抱起来,也吻得更深。对他来说,那感觉太好了,却也陌生得难以控制,总之早晨临出门之前再这么继续下去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也这样想。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时间,发现再亲真的要迟到了,这才慌慌张张地笑出来,慌慌张张地松开彼此,开了门,挥手道别。 辛勤走后,凌田盘腿在电竞椅上打坐,好久都没开始工作,好像如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会失去嘴唇上残留的珍贵触感。 与此同时,辛勤离开凌田的家,独自走在清晨的路上。拐进康兴大楼的时候,他遇到出门晨练的邻居。老人跟他打招呼,说刚刚回来啊,又值夜班,真辛苦。他只点头笑笑,走进电梯,庆幸这一趟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静静待上一会儿,在全世界目光不可及的地方,尽情地回想,重温。 直到他进了家门,换完衣服,准备去医院,看见手机上她发来的一条信息:【我能加你的亲友圈吗?】 他对着手机屏幕又笑了,当即给她发了二维码过去。 凌田立刻扫码加入,看到小程序里新出现的另一个用户名,直觉这真是一种特别的联系。两人现在用的都是系统默认的数字 id,今后也得改一下,以免认不清哪个是哪个。 但是当然,数据本身就有差异。 凌田看了一眼辛勤过去一周的记录,不禁感叹:哇,好漂亮的曲线,真乃控糖模范。 只除了昨晚,以及,刚才。 这一天是礼拜天,凌田跟徐玲娣约好了要去外婆家吃饭。 而且,她还有别的计划,一早出门去了趟菜场,买了两条金钱腱,回家洗干净,用盐腌了一上午。 到了中午,去外婆家吃饭的时候,她跟徐玲娣借一口大锅,又要了点花椒、八角、香叶、桂皮。 徐玲娣奇怪,说:“你要锅子做啥?” 凌田说:“我要卤牛腱,教工新村厨房里几个锅都太小了。” 徐玲娣一听就觉得她这个小孩子完全没有生活常识,说:“你一个人一次煮这么多吃的了吗?夏天放久了不好,外公还给你准备了点虾,让你一会儿带走呢。” 凌田不解释,只管说:“吃得了,吃得了的。” 徐玲娣又道:“其实你要是想吃,我卤好让你外公给你送过去不就行了嘛。” 凌田已经找到一只尺寸合适的锅子,用购物袋装起来,说:“不用不用,我就想自己试试。” 徐玲娣怀疑地问:“你自己会做啊?哪里学来的?” 凌田说:“就……网上看的呀。” 其实是学辛勤的做法,不用加冰糖和酱油,轻盐,也很好吃。 吃完午饭,凌建国开车送她回教工新村。她到了家,从冰箱里拿出腌好的牛腱,又忙活了一下午,如法炮制,就这么简单做出来,味道还真可以。只可惜她刀工实在不大行,肉切出来厚的厚,薄的薄,每一片都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那天傍晚,她还是跟上次一样,去了 a 医附西院区的职工食堂,跟辛勤一起吃晚饭。 她把装着牛腱的饭盒从书包里拿出来,说:“给你的。” “你做的?”辛勤问。 凌田点头,说:“对啊,跟你学的。” 辛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好像有点见外了。 凌田早已经料到他这反应,适时地提要求:“你明天下了夜班,再来一次我家,给我当一回模特可以吗?我存货都画完了……” 辛勤当然是愿意的,只是问:“还是穿西装?” 凌田说:“不用不用,这次不用穿西装了,你就穿平时的衣服来就行了。” 辛勤说:“哦,好的,那我还是像上次一样,差不多的时间过去,等你画完,我们一起吃晚饭。” 凌田微笑点头,心里又觉得这只小狗好单纯呀,对他即将付出的代价一无所知。 两人很快吃完饭,凌田告别要走,辛勤送她,出食堂的时候又遇上李理。 李理看见他俩,惊了,碍着凌田在,只打了声招呼,没说什么。 一直等到她离开,他才抓住辛勤问:“什么情况?” 又看见辛勤手里的饭盒,更是意外,说:“还给你送上菜了?!” 他伸手要揭饭盒的盖子,被辛勤按住。 李理说:“吃独食长痔疮。” 辛勤护住饭盒不让他碰,说:“我还没准备吃呢。” 李理说:“上次还告诉我你跟她没什么,果然就是想坑我。” 辛勤说:“两件事,一码归一码,你找她画论文插图不能不给她钱。” 李理问:“你给她钱了吗?” 辛勤说:“我不一样。” 李理无语了,上下看看他,又问:“你那方面治好了?” 辛勤只是笑。 李理看他这样就闹心,骂了声,转身要走。 辛勤说:“我不治你操心,治好了你又不高兴,什么毛病啊?” 李理扔下一句话:“我什么毛病?闹半天是你们小情侣吵架,我一单身狗多余替你操心。” 第32章 此时距离凌田确诊一型已经过去三个月,搬出来单住也有两个月了,她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生活。 病情方面,刚回 a 医附做了一次检查,像辛勤跟她说过的那样去了眼科查了眼底,又去内分泌科开了血检和尿检的单子,挂的都是普通号。她这回在内分泌科看的是个主治医师,级别没单峰高,但态度和蔼许多。 结果出来也还可以,眼底正常,心脏正常,肾功能正常,糖化 7.20%。 医生对她说,糖化指标代表的是过去一段时间的平均血糖水平,正常人的参考值是 4 到 6.1,一型患者稍微宽松,一般建议保持在 7 以下,超标可能带来神经血管损伤的风险。但她才刚确诊不久,偏高也属于正常,慢慢调控就好。 也就是说,她暂时还是个没有并发症的一型患者,医嘱照旧,每天四针胰岛素,持续监测血糖。 因为恐针,她已经用了两个月的无针注射器。也确实如辛勤所说,无针的创口比针头留下的大,也相对不容易长好。她看着自己肚子上的点点小伤,不得不下定决心,还是得尽量多地用针头打,慢慢克服心理障碍。 但就是这么有针无针混着打,也已经攒起百十枚用过的针头,在那个徐玲娣从前用来浸杨梅烧酒的大玻璃瓶里堆积起一座小山,看着触目惊心,却也那么直观地记录着她度过的一天又一天。 病情之外,还有经济状况。 搬出来单过的这两个月,她挣钱花钱都记着账。收入方面,条漫连载已经收到第一个月的报酬 3000,论文配图 800,还有几个平台接私稿总共挣了 2800,全部加起来,将将达到日常生活上的收支平衡。但社保、医药费以及其他额外开支就都得从她那一小笔积蓄里支出了。 凌田算了一下,接下去的几个月应该会更好一些,连载照旧每月 3000,“画月”平台上的约稿小有增长,不断有报酬到账,科研配图也有辛勤和李理给她介绍的新客户。 但这些收入每一笔都是靠她画画画出来的,要再增加数量,时间和精力上不可能,要提高单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算来算去,现阶段最现实的增收途径还得靠条漫的流量,争取拿到平台的订阅奖励和更多读者打赏的分成。 所以,凌田决定让《高冷总裁》加把劲。 在她接手之后,连载已经更新了三话。剧情走到冷寒与苏暖签订了恋爱合约,在执行过程中,苏暖成功引起了冷寒的兴趣,但冷寒也凭借蛛丝马迹,发现苏暖的身份恐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他一边派人暗中调查,一边将计就计,继续他的秘密游戏。 凌田在第三话的结尾留了个勾子——冷寒一向难以信任他人,认为任何成瘾行为都是危险的,所以极少饮酒。直到有一次,他与父亲争吵,借酒浇愁,酩酊大醉,身边只有苏暖照顾。 言情读者阅总裁无数,顿时嗅到了前戏的气氛,在弹幕和评论里管她叫甜老师,催更求饭饭。 凌田看着,又去参考了一下同类作品放饭的尺度,什么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什么人夫浴室诱惑,什么铁链锁人鱼……她知道自己下一话如果不擦一擦估计很难收场了。 当时她跟辛勤还在疏远中,不可能再找他帮忙,已经开始研究人体绘画教材,并且打算去各种健身博主和擦边男妈妈发布的视频里截图临摹了。虽然她曾经跟辛勤说过,照着网图画可能被举报抄袭,但现实里其实根本没人那么有空盯着她这种无名小画手,比对她有没有抄网图。 巧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在这时候突飞猛进,让她放着现成的模特不用是不可能的。 凌田去医院送菜的第二天,辛勤下夜班,有一天休息,下午如约来了她家,就像凌田跟他说的一样穿了平时的衣服,上身一件白 t,下身灰色运动短裤。 进了门,他又跟她拥抱,应该是刚补觉起来,淋浴之后过来的,身上是干净好闻的味道。凌田这下不用掩饰了,好好把他闻了闻,倒是辛勤先问:“今天要怎么画啊?” 凌田估计他有点猜到她的计划,清了清嗓子,比较直接地说:“上半身,全裸,可以吗?” 辛勤果然不算意外,只是发出一声为难的:“啊?” 凌田早有准备,拿出平板电脑,翻自己过去画过的人体素描和速写给他看,说:“你看你看,都是很正经的画法,很专业的技术,是吧?而且肯定不画你的脸,速写基本只有大致的体块、肌肉和骨骼的走向。” 她另外还有一套说辞:“要把人体画好,唯一的办法就是写生。之所以过去只有很少成功的女性画家,就是因为长久以来女性不被允许观看裸模写生,直接导致了大部分女性根本无法发展自己的艺术事业。” 高度上到这份上,他今天这件衣服不脱是不行了。 辛勤似乎是信了,开口却在凌田意料之外,他指着她平板电脑相册里的一张小图问:“这是你住院的时候画的吧?” 凌田没懂,低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小新伽马投掷图”。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下子脸红啊,把电脑关了扔到一边,说:“对啊,那时候闲着没事嘛,就这儿画画,那儿画画的……” 辛勤说:“哦。” 说完低头笑了,好像还挺高兴。 紧接着就问:“我可以用下卫生间吗?” 所以,这是同意了?凌田赶紧点头,让他自便,心里又在想,脱个衣服也这么讲究的吗? 辛勤去了卫生间,关上门,少顷开门出来,头发有点乱,脱下来的那件 t 恤还拿在手上,多少有点遮挡的作用,直到凌田把衣服接过去,才算是看到全貌。 宽肩,窄腰,薄肌,皮肤很好,又白又润又干净。胸围和臂围都不是那种夸张的大,但线条分明,稍微动作,肋下和背脊便能看出明显的小肌肉群,背部中间一条沟壑,沿着脊椎一直沿伸到下面,标准得宛如教科书版本的人体肌肉图。 凌田非常满意,但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他的腹肌排列不是很整齐,而且只看得到四块半。因为虽然他 t 恤脱了,但穿着运动短裤,裤腰还拉得挺高,一副坚决守住底线的样子。 凌田心里说,你看看你这像样吗?人家擦边博主拍照都把裤子系在胯上,肚脐下面至少五厘米,露出六至八块腹肌,人鱼线,甚至半拉屁股蛋子,你系在腰上,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下面是付费内容,充个会员才能看的吗? 再一想,又有点猜到原因。心说上面看不出来,下面体毛这么重吗?或者是,青筋?他手背和小臂筋脉还挺明显的。就这么想着想着,把自己想不好意思了,尤其手上那件白 t 还带着他的体温,让她有点走神。 她把 t 恤扔到沙发上,对自己说,甜老师稳住,然后清清嗓子,没话找话:“你好白啊,用什么牌子的身体乳?” “没,就比较忙,户外运动少吧,”辛勤也清了清嗓子,又问,“要怎么做?” 凌田这才反应过来,说:“你躺床上哈。” 可是往那里一看,半床的靠垫、枕头、大大小小的毛绒兔子玩具。她赶紧开始收拾,统统拿下来,堆在旁边椅子上,堆不下,又去拿洗衣篮装。 辛勤流露出不甚理解的眼神,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等到全部清干净,凌田才又对他说:“你半躺,手肘支着床,哎对,仰头……” 画完再换一个姿势:“你趴着,手撑起来一点,别这么板正,不是平板支撑,你放松一点,膝盖可以着地哈,哎,对,就这样……” 然后再换一个:“你躺下去,闭上眼睛,全身放松……” 她笔下不停,其实心里好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好,能帮我打个人吗?我看包工头不顺眼好久了。 大美院教具组面试招模特你为什么没去呢?害我画了四年铁打的大爷。 画画不要胡思乱想,尊重模特是最重要的! 男人在公众场合赤裸上身司空见惯,人体素描课模特三点全露,凌田你有次去晚了没位子还画过大正面,今天这样算啥? 但是,但是,人和人的个体差异有时候真的大到好像不同物种啊!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在正规渠道学的画画,连载的条漫也是在正当平台上,不会有不正当的内容出现,凌田画完就给辛勤看了今天的成果—— 有正面的,锁骨,两块胸大肌,旁边接三角肌前束、中束、后束,下接肱三头肌、肱桡肌,小臂前端,手掌,手指。也有背面的,肩峰,肩胛,腰,臀…… 辛勤真心地说:“你画得真好。” 凌田想跟他客气,说没有没有,是你长得好,又觉得有点怪怪的,就没说。 她看着自己的作品,再一次想到他裤子穿太高这一点瑕疵,都有点影响她的发挥了,以至于腰线以下都是靠想象的。而后,她便问了她早就想问的问题:“你今天戴泵了吗?” 辛勤似乎顿了顿才答:“我刚才取下来了。” “我可以看看吗?”凌田又问。 辛勤说:“我放在书包里了……” 凌田解释:“我是说,你戴泵的地方,我可以看看吗?” 辛勤一时沉默,但还是把裤子往下拉了一点,露出肚脐,腹部左侧的动态感应器,右侧胰岛素泵的埋置针头,以及一小段管路,用防水贴纸固定在那里。 两人都坐在床沿,凌田低头去看,出于单纯的意图,却是最暧昧的姿态。他的身体几乎立刻起了反应。不确定是谁先意识到不对劲,他伸手把她拉起来,本意是不让她再看了,但效果适得其反。他裸裎的皮肤与她穿着薄薄一件 t 恤的柔软的身体碰触,一切便统统交由本能行事。他搂住她的腰,捧住她的面孔,嘴唇找到嘴唇,舌头找到舌头,舔舐,吸吮,吻得既沉静又急迫。她随着他的动作躺下去,手攀上他的脖颈。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心跳快了,身体变得很热,粗重呼吸错综纠缠。他越来越深的吻她,她的手探索着他的身体,从锁骨到胸膛,再到小腹。 但理智残存,两人都知道毫无准备,这时候是不可能继续的。气氛推到最高,又慢慢降温,他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摸了,吻慢下来,也耐心下来,从欲望的宣泄变成缱绻的表达,他们抱在一起,找到两个人都舒服的姿势,花了很长时间渐渐平静。 她又问了他很多问题,说看到网上有人讲,戴泵很容易引起皮肤过敏,甚至会留下色素沉着,但为什么他的肚子看起来还挺好的。他笑了,解释给她听,从换埋置针头的位置,到皮肤感染的预防和护理。 她又问:“那你穿比较合身的衣服的时候会戴在哪儿?比如,穿西装的那次。” 他说:“我还有一条短一点的束带,绑在膝盖下面,管路延伸上来,打在大腿上或者腹部都可以。” 她忽然想起来了,说:“住院时候就听你在宣教上说过,有个滑雪运动员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 “对,”他点头又笑了,“我还有个无管路的泵,比较适合游泳,或者剧烈运动的时候戴,现在各种设备还是挺多的,就看哪种更适合。” 他从来没跟别人讨论过自己用泵的问题,但奇怪的是,她问出来并不让他抗拒,他也就这么说出来了,自然而然地。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他看着她。 “什么?”她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 结果却听见他说:“其实我上次来就想问了,你床上为什么有这么多枕头和娃娃,你睡觉的时候不觉得挤吗?” 她一下笑了,又很认真地回答:“因为我挺怕一个人睡觉的,我每天晚上关灯前要用枕头和娃娃摆个阵法,把自己围起来,就是四周都被包住才有安全感,否则会有鬼把我抓走的。” 他笑出来,收拢手臂,更深地把她拥住,贴着她问:“是这样吗?” 她也贴着他,点点头,忽然不想说话。 已经是傍晚了,室内的光线暗下来,那样温柔沉静。一部分的她不负责任地想,就这样继续下去吧,到天黑,再到天明。但另一部分的她,已经在构思下一话。 天完全黑下来,两人才牵手出门去吃了晚饭。 按照凌田的计划,饭后应该去便利店买点必需品,然后回到她家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事项,但实际并没有,从餐厅出来,辛勤送她回家就道别走了,临走甚至没有亲她。 这对吗???!!!直到门关上,她还在原地想,这不对啊!!! 带着一丝怀疑,她上网搜了两个关键词,一型糖尿病,做爱,结果令她震惊。 排在第一的是一个短视频,黄色粗体标题赫然写着:别得糖尿病,否则性福就没有了! 她点进去看,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正为屏幕前的网友科普,说糖尿病造成的血管病变会降低动脉压力,减少血流灌注,从而可能出现海绵体供血不足,造成勃起功能障碍。还有神经病变,会导致神经兴奋性下降和传导障碍。 凌田心凉了一半,可回忆当时情景,就她看到的以及隔着裤子感觉到的来说,辛勤应该还不存在这些问题。对吧? 也就是这时候,手机震动,她收到辛勤发来的信息。 他对她说:【我知道应该当面谈,但真的有点尴尬,我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出于对我们两个人健康状况的考虑,我想应该先做一些研究。】 话说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大概也只有凌田能看懂,她笑出来,想回,是不是又可以写篇论文啊哈哈哈? 但真的打字发出去的,却是一句:【不行也没关系的,纳入式不是唯一的方式。】 另一边,辛勤收到她回信,也反应了一下才理解她的意思。 他心里想,啊?她好像误会了,让他忽然有种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 第33章 凌田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一研究,就耽搁了一周多。 首先是因为忙。 那段时间,《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订阅量持续增加,逐渐受到平台运营的关注。程程联系她,让她赶紧把后面的大纲和一些重要分镜的草稿交上去,说是编辑审核之后会考虑给她更多推流和更好的榜单位置。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再加上原本要交的第四话,以及手头上的各种约稿,她简直从早到晚焊在电脑前面。 当然也不敢约辛勤过来了,怕他看见她熬夜又给她上课。她知道熬夜不好,可能带来更大的血糖波动。但现在有几个人能做到不熬夜的呢?辛勤自己也做不到。 除去原本的工作,他那几天又被单峰拉到另一个课题上,说是那边数据收上来不理想,让他帮着做统计分析。成果跟他无关,但既然导师发话了就不能不去,医院里多得是人情世故。 而她虽然不在庞大机构里工作,干的却是一份不可能规律的活儿。不像别人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作为自由画师,有时候在电脑前枯坐半天,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或者勉强画了一堆,结果都是废稿。有时候又下笔如有神助,哪怕时间已经很晚也不舍得停下,谁知道一觉睡醒爬起来还有没有这个状态? 然后,她月经来了。 忙,加上生理期,两人那点小心思彻底歇菜,只是尽量每天约着一起吃个饭,要么在大学食堂,要么医院职工食堂,饭后在校园或者医院里牵着手散会儿步。 世界就不是围着恋爱这件事运转的,但恰恰因为这样使得这些时间的碎片变得尤其珍贵。而且,她觉得辛勤正慢慢建立起生理上的耐受,两人之间越来越多身体接触,他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她拥抱、亲吻,他们在 a 大校园和 a 医附西院区小花园每个合适的角落里都亲过了,虽然都是匆匆地,浅浅地,清纯好似中学生。 就这样直到月经结束,赶完了近期截稿的稿子,凌田闲下来又开始琢磨,心说你那什么到底研究好了没有?有那么难吗?你要是不行,那我来试试。 也是在那几天,她又看到朋友圈里艾慕转发的广告。 这回不是代记账公司,而是个蛋糕店。文案下面着九宫格照片,榛子奶油,开心果树莓,椰芒糯米,芋泥麻薯,一个个都是血糖炸弹。 凌田奇怪,心想难道艾慕改行了?但是糖尿病患者在蛋糕店工作也太地狱了吧?这算是报复社会还是报复自己啊? 她发信息去问艾慕,说:【你怎么发上蛋糕店的广告啦?】 艾慕回复:【是我客户,快倒闭了。一个完全没有成本概念的个体户小老板,原料都要用好的,又不肯涨价,说不能让老顾客失望。他有个屁的老顾客,去年刚开的店。】 看得出是很瞧不上这个人了,过去艾慕只有在吐槽一型怎么作乱她的人生的时候才有这么多话,凌田这样想。 可紧接着又收到一条:【但手艺真的好,趁他没倒闭,我得推荐所有认识的人都去吃一次。】 凌田提醒:【要是都去吃了,说不定就不会倒。】 艾慕说:【那也行。虽然是个特别麻烦的小微企业,钱巨少,凭证巨多,还得每个月上门服务,但好歹也是我衣食父母,之一。】 凌田:【哈哈哈。】 哈完了才又装模作样地转了话题,说:【上次不是问了你谈恋爱的问题嘛……】 艾慕:【嗯,又怎么了?】 凌田豁出去了,直接问:【那那个啥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艾慕没懂,反问:【哪个啥?】 随即反应过来,说:【哦哦哦,那啥呀,哈哈哈哈。】 搞得凌田挺尴尬的。 但艾慕倒也坦率,简要回答:【只要是血糖正常的时候就没什么问题,别玩太嗨把自己搞低血糖了就行。还有,记得一定找个干净的合做伙伴,女生一型容易感染。】 凌田忽然脸红,心里说,你好直接啊。 艾慕又问:【你有情况?】 凌田说:【我就问问。】 艾慕说:【好吧,祝你玩得愉快。】 随后附上一张心领神会的表情图。 做完这次简单直接的田野调查,凌田愈加心思浮动,而且她日常工作的一大部分还是对着某人的半裸人体素材画画。 当时,《高冷总裁》的第四话已经发布,里面有一格大跨页,画面中冷寒酩酊大醉,褪去衣衫,孤独寂寞冷地躺在他的豪华大床上,窗外是城市中心繁华的夜景。弹幕反响很好,都在说“冷汗总这破碎感绝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女凝视角”,以及拜托“甜老师一定要误入歧途”。 凌田却在心里想,那是你们没见过原版。 她找出那张速写,又勾了个线稿,这回画上了辛勤的面孔,只觉他玉体横陈,她米开朗基罗再世,画得真好,不舍得加衣服了。 但再继续往下细化,每一笔都让她想起那天傍晚的情景,甜蜜之外却也有些别的记忆,辛勤迟疑的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其实还是挺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特殊的。虽然他总说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也确实在很多方面做到了更强,学业,工作,体质,但他还是介意的。 然而,就在她认为辛勤应该没有生理障碍,但或许真有点心理障碍的时候,他给她发了个文件。 那是他又一次轮休的日子,两人约了见面,他来了教工新村,在她家小厨房里做饭的时候。 文件标题只是一串数字,似乎代表日期。凌田打开来看,才发现他竟然真的做了关于那啥的研究,估计也不知道应该起什么题目吧,难不成是《科技增强人性生活可行性分析》?正文简明扼要,却也像模像样地分了两个大部分,以及若干小点。 第一部分是准备措施。 首先是血糖监测,理想范围应当在 5.6 到毫摩每升。若小于 5.6,或大于 10,则暂缓计划。 其次是应急物品的准备,床边备好血糖仪、快糖食品、水,并告知伴侣低血糖症状及处理方法,比如协助喂食液体葡萄糖或使用鼻喷胰高血糖素。 最后是提供心理支持,在计划未能顺利实施的情况下,不互相责备或者自我责备。 第二部分是可能发生的情况。 关于高血糖影响和感染风险,由于研究对象暂未发生神经或血管病变,故略。 此处着重讨论低血糖风险。 由于该活动可能消耗能量导致血糖下降,在外源性胰岛素使用者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症状比如出汗、颤抖、头晕、意识模糊,一旦出现应立即暂停并检测血糖,避免因兴奋掩盖低血糖感知,夜间更需要特别警惕,不要将这些症状误认为睡意。 辛勤在这里假设了不同的时间长度和高中低三种运动强度,分别计算了需要提前减少的短效胰岛素剂量,以及额外摄入的慢吸收碳水。 …… 但最后的最后,还跟着一句话,由于该活动涉及到两个人,以及生理、心理的双重反应,实际上根本无法估计时间的长度,运动的强度,有氧还是无氧,由此带来的激素变化也因人而异。 凌田看得笑出来,进了厨房,一边瞎帮忙一边问:“所以你打算进行高中低哪一种?” 辛勤低头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 凌田做出为难的样子,说:“那科技增强人到底应该怎么做爱呢?” 辛勤转头看她,她便凑到他耳边说:“要么就不管了,我们试试吧。”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扫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锁骨上,沉重温热的一下,他迅速脱了围裙,洗了手,解锁手机看了眼两人此刻的血糖数据,而后一下抱起她,迫不及待地与她亲吻。 她笑起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提醒:“可是我们还没补充能量。” 他伸手去拿书包,但她想起液体葡萄糖那股塑料味就觉得扫兴,抓住他的手说:“我冰箱里有可乐。” 他也笑了,把她从厨房抱到床上,又去拿可乐,回来启开拉环,与她分着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进入口腔,在舌头上细密弹跳,她忽然想,可乐真不愧是快乐水呀。 真的要开始,反倒慢下来了。他把易拉罐放到床头柜上,罐身凝结起水汽,静谧无声。她依着靠枕半躺,他跪在她腿间。她抬起上身,胳膊伸到头顶,脱掉吊带连衣裙,他也脱掉 t 恤和短裤。他们看着彼此,彻底地袒露身体。 她看到他戴在小腹上的胰岛素泵,伸手触碰,轻声地问:“要拿掉吗?你教我。” 他于是教她,怎么把管路从连接处分开,怎么把泵取下来。她的指尖与他裸露的皮肤相触,那么温柔,又那么刺激。像是解开最后的束缚,他们靠近,用手和嘴唇探索彼此的身体,锁骨,胸口,肚脐。他亲吻她的小腹,拇指抚过其上愈或未愈的点点伤痕。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急切。但也因为是第一次,做得格外认真和耐心。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吻起伏,如波浪涌动,手指插入他发间,看到他肌肉贲张的背脊,如丘似谷,听到他进入时发出的声音,那么投入,那么真挚。她开始感觉晕眩,却不是血糖失控那种难受的昏头昏脑,恰恰相反是一种超脱于肉体之上的清明。她甚至在某一刻忽然弄懂了曾经看过但不理解的一本书,那里面说,爱欲和死亡其实是一回事。 她原本觉得那只是一句故作深沉的话,直到今天,她发现爱或许真的是一种背离于求生本能的欲望,自我消耗,袒露弱点,却又心甘情愿。 恰如此刻。 她在他耳边问:“我们会死吗?” 当然是玩笑,或者说,一种艺术生矫情的诗意的表达。 他却很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不会的。” 誓言似地,仿佛他将倾尽一切,不让这种事发生。 他们如此相似,但又如此不同。他们是分离的个体,但他们想要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如何做,但他们还是做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吗?也许不,却也因此成全了那种不可支配的绝对他性,一切欲成未成,欲来未来,却也因此让人渴望到了极致。 第34章 但我们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那天晚上,辛勤在凌田那里过夜。 两个人都已经独自睡了十几二十多年,一起睡觉这件事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最初熄灯就寝,凌田让辛勤像上次那样抱着她,自己枕着他手臂,埋头在他怀抱里,感觉特别安全。但也是她,这样睡了最多不过五分钟,就开始嫌他身上太热,头顶有他呼吸吹出的风,脖子压着胳膊,胳膊硌着脖子,要是到早上估计一个肩周炎一个颈椎病。 她翻身朝向另一个方向,感觉不习惯,就又翻回来,摸着黑,像海星一样从他身上爬过去。他当然没睡着,她这么爬他就算睡着了也会被弄醒,黑暗中搂住她的腰,本意只是帮她,结果就没松开手,滚在一处又吻起来,于是喝第二遍可乐,刷第二遍牙。 凌田逗他:“说好的自律呢?” 辛勤发誓:“这回真的睡觉了。” 第二次熄灯就寝,两人在同一张床上隔着一点距离,但次日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他怀中,只是换了个方向,她朝着习惯的那一边,他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时间尚早,但盛夏的天已经亮起来了,老公房的隔音并不好,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和低语声,以及更远一点小区内部路上的车和行人经过的声音,空调的微风吹过,窗边那盆南天竹枝叶摇动,发出更加细小的声响。 凌田再次闭上眼睛,莫名觉得,她会记得这一刻很久很久,但在当时,她并不确定为什么,也不想去追究原因。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过得忙碌又快乐。 辛勤在医院和实验室之间循环往复,凌田在一个又一个截稿日之间疲于奔命,但只要凑得上时间,他们就会约了一起吃饭,说各自工作、上学甚至小时候的事,一点点发现彼此的生活习惯,轮流探索着对方的领地。 有时候两个人都忙,但还是想见面,就在辛勤下班之后凑在一起,一个画画,一个看文献写论文。 凌田画到一半走了神,偷偷抬眼看辛勤,见他坐在桌前,身体微微前倾,专注看着笔电屏幕,手指不时在触控板上滑动。她新开张画纸,又开始速写。 他没转头,却笑起来,说:“你怎么开小差?” 她回嘴:“你不开小差怎么知道我开小差?” 两人掰扯几个来回,最后倒在床上亲吻。 总之实践出真知,他们在知识的海洋无尽探索。 凌田事后玩笑,说他写的那一大段可行性分析,其实也就相当于艾慕的那句话,能做,但别玩太嗨把自己搞低血糖就行了。 辛勤听了也笑,自嘲说:“很多时候科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把简单的事复杂地写出来。 凌田本来觉得他很热爱他的工作,渐渐地也知道并不是都那么如意的,但谁又不是呢?就像她自己,一边骂着她的包工头,一边嫌弃着那个愚蠢的脚本,一边还是画得矜矜业业。 甚至有时候两个人上了床,她还在想,可以在下一话里加上这么一个大仰角的跨页,女人双膝夹着男人的腰,男人衣服下摆拉上去,露出腹肌,一定很有感觉……但是会不会擦得有点太过分了? 她以为这些小心思只有自己知道,其实辛勤也有所感知,觉得她这份工做得比别人上班还要辛苦。 八月份的一天,他又在医院职工食堂遇到李理。 李理在他身边坐下,长叹一声,说:“别人的七夕,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六而已。” 辛勤没说话,只是笑了,知道八成栗静闻又给他周末多排了个班。 果然,紧接着就听见李理说:“等着瞧吧,214,314,七月初七,再加上圣诞和跨年,当晚夜班都特别热闹。” 说完看着他,酸溜溜地慨叹:“还是你好呀,找了个自由职业的女朋友,见面多方便。不像泌尿外的那个谁,女朋友也是临医的,就徐汇到虹口这点路,他俩愣是两个多月没见上面,说都快忘了对方长啥样了。” 辛勤只是听着,笑而不语。 到了七夕那天的半夜,李理给他发了两条消息。 第一条:【果然,刚过十二点,来了一个黄体破裂,一个直肠异物。】 第二条:【问怎么弄的,就说啊?我也不道啊……呵呵】 辛勤第二天早上才看见,回:【辛苦了。】 李理下午睡醒了回他:【我就知道,你小子过上情人节了。】 句子最后跟着一个朴素的黄色笑脸。 辛勤只想对李理说,你对自由职业完全没有概念,如果一个人有工作但不用上班,也就意味着她永远没有下班的时候。 比如凌田,这段日子简直灵感爆棚,一话接一话地赶着连载,还有几个平台上的约稿,有时候甚至能让他这样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感到被冷落,真是有点东西的。 哪怕这个七夕也是一样,他特地早下班去找她,她开门迎接,很欣喜的样子,开口说的却是:“来来来,我刚好画到亲嘴那趴……” 辛勤说:“你想干嘛?” 凌田说:“帮我个忙,摆个双人互动的姿势。” 说完架好相机,拉他站到镜头前。 两人没少亲,但真要拍下来,反倒不自然了,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借角度,鼻子撞一起,一对视就笑场。 直到她看着他,先亲了他一下,轻吮他的嘴唇,他才找到感觉,镜头似乎不存在了。 但没等到他亲完,她听到快门声,立即跑去检视照片,摇头说:“嗯……不太行,还缺少一点点推拉感……” “什么叫推拉感?”辛勤不懂。 凌田看着照片想了想,又回到镜头前,对他说:“你手抓住我肩膀。” 辛勤照办。他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很实诚地抓住她薄薄的肩头,刚刚好。 凌田却还是不满意,感觉他这个动作更像是在说好兄弟讲义气或者小同志加油啊。 她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要那种感觉……” “哪种感觉?”辛勤笑了,这么说话完全没法懂。 凌田努力给他解释:“我想要的画面里,女角色是进攻的姿态,比如我主动吻你……” 她说着便靠近他,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嘴唇凑上去,将贴未贴,呼吸交织,而后继续往下说:“你本来是抗拒的,但在我快要接触到你的那一瞬,你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理智想要把我推出去,本能又想要把我紧紧抓住,就那种感觉,知道吗?” 嗯,他觉得自己有点懂了,她却又回去调整照相机的镜头,然后一边画草图,一边给他讲。 两人侧身,其中之一占据画面主要位置,呈进攻态。首先确定体块的动态趋势,差异越大,张力越强,越是一致,越是暧昧。 然后再加上手,手是除了脸之外最有表情的身体部位,是推,还是拉,还是欲拒还迎,都得通过手的姿态来表达。当然,双方必须气势平衡才最有感觉,因为那个拉是真拉得过来,推也是真推得出去,不会有强制的不适感。 最后刻画面部,尤其是嘴唇,一个角色的下唇与另一个角色上唇贴合,但又不能完全贴上,舌头不一定需要真的画出来,画出来就油了,有时候细节被遮挡甚至略去,反而更有存在感。 …… 辛勤将懂未懂,也不确定自己表现如何。 但他们的这个七夕就是这么过的,他陪她在镜头前反复实验,试图找到她想要的角度,研究两个角色怎么才能画得足够暧昧。 辛勤觉得,李理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好受一点。 当然,也有他忙得见不上面,累到完全没想法的时候。九月头上,实验室接连处理造模动物,解剖,研磨,跑流式,每次都得从早上做到第二天早上。等到终于全部完成,他离开学校,走路去凌田家。 因为几天没见,她叫他去她家睡觉,字面意思的睡觉。 那一觉一直睡到下午。 窗帘合着,午后的阳光从缝隙处钻进来,房间半明半暗,她也躺在他身边午睡,先醒了,静静看着他。睫毛盖在眼下,真乖,真好看。她忽然又想画他了,坐起来,伸手去够 pad,手指轻轻整了一下他的头发,小心不碰到他的脸。 但他已经将醒未醒,还是感觉到她的动作,发出一声:“嗯?” 她说:“不许睁眼,也别动,就三分钟。” 他说:“好。”听话不动,但没忍住嘴角上扬。 一直等到她画完线稿,专心调整,他才爬起来,凑到她身边看。 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问:“怎么样?好看不?” 辛勤说:“我真太不容易了,值完二十四小时的班,还得兼职裸模。” 凌田说:“你这么说话让别人听见不认识你了。” 辛勤说:“别人听不见,就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凌田发现这好像进化了,笑说:“嗯,科研,临床,裸模,一条边牧打三份工,好惨的小狗。” 手指伸进他头发里,觉得他好好摸呀。 但就在那天之后,又隔了几日,凌捷忽然来了趟教工新村,事先没跟凌田说,直接把车子开到楼下,上来按指纹锁进了房间,四处看了看。 凌田正在赶稿子,停下手上的工作回头看,觉得母亲甚是怪异,问:“干嘛呀?” 凌捷这才放下包,拉了张椅子坐到她对面,看着她问:“你谈恋爱了?” 凌田意外,只发出一声:“啊?” 凌捷直接甩人证:“你外婆这里的老同事告诉她的,说看见你跟个男孩子一起进进出出好几次了。” 凌田没话了,是她的疏忽。四十多年的老房子,徐玲娣和凌建国在这里的熟人很多都搬走了,但总还有几个留下的。 “叫什么名字?几岁?干什么的?”凌捷问。 “二十八。”凌田只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回答。 “名字呢?做什么工作的?”凌捷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凌田知道混不过去,只得交代:“他叫辛勤,是个医生。” 凌捷记性好,一下子想起来,说:“就你住院时候那个管床的辛医生?” 凌田本以为母亲听说她跟辛勤交往会更放心,毕竟是认识的人,而且她住院的时候,凌捷就对辛勤印象很好,但看母亲此刻态度似乎并不赞成。 她隐约猜到这不赞成从何而来,赶紧解释:“是在我出院后很久才开始的,而且他也是 a 大的,两年前博士毕业,其实可以算是我同学……” “你出院才几个月啊?”凌捷提醒。 凌田没话了。 凌捷看着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们是在认真交往吗?” 凌田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含糊其辞道:“这才刚开始呢……” 凌捷追问:“所以不是?” “不是说不是,”凌田双重否定,而后解释,“就是没那么快考虑以后。” 凌捷说:“认真还是不认真,从两个人开始交往的第一天起,甚至从还没开始之前就能知道。” 凌田豁出去了,点头说:“我们是认真的。” 凌捷却又问:“那他呢?你觉得你们是认真的,他怎么想?” 凌田说:“他跟我想的一样。” 虽然她和辛勤从来没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是从他们第一次拥抱开始,到他们互相说喜欢,到亲吻,到上床,她就是知道。 但凌捷听到这回答,只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凌田立刻猜到原因,她的病。 “这个他最清楚了,他不介意。”她说。 有那么一瞬,她想过要不要把辛勤的情况说出来,只是感觉太多也太突然了。而且,那是他的秘密,她真的可以就这样说出去吗?所以还是等一等吧,以后总有机会再讲。 凌捷也没给她时间考虑,又道:“田田,你住院的时候,他是医生的身份,你不要因为他当时照顾过你,就觉得是爱情,也不要因为你有病就觉得比人家低一头,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凌田笑,说:“什么叫‘你有病’,这么说你女儿,还是亲生的吗?” 凌捷却不与她玩笑,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跟我咬文嚼字。” 凌田只好正经回答:“妈妈,你放心,我很喜欢他,他也真的对我很好,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能让别人随便欺负的类型对吧?” 凌捷哼笑,说:“你不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凌田心虚,她在母亲眼里还真就是个废柴小哭包。 “行吧,你现在是成年人,很多事我管不了,”凌捷叹口气,提醒自己该放手还是得放手,只差说一句,你好自为之。 “只是有一件事,”她提醒,“你十二岁我就跟你说了,上大学之前又着重说过一遍……” 话讲到这里,凌田已经猜到了是什么——谈恋爱可以,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不同的是,凌捷过去用的都是比较委婉的说法,这一次却是着重强调:“谈恋爱可以,但一定要注意避孕,知道吗?” “知道啦,我会的。”凌田点头,心里清楚为什么,一方面因为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另一方面却是未曾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她现在的情况跟从前不同,万一发生意外,本身带病的身体必定会承受更大的损伤。 “还有,”凌捷又道,“找个时间,叫他一起吃顿饭吧。” “啊?他还挺忙的……”凌田找理由,但看凌捷的表情知道推脱不了,只能改口,“我看看哪天合适,但是你先别告诉爸爸还有外公外婆,就说是邻居看错了好吗?” 凌捷问:“为什么?” 凌田说:“他们肯定大惊小怪的。” 凌捷这下倒是笑了,再一次感觉到她们之间永远有一种微妙的联结,哪怕吵过,哭过,说过再也不管了,这种联结始终存在着,凌田有什么事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也把她当作自己秘密的保守者。 “跟你说的你记住没有。”她最后提醒。 “记住啦。”凌田说,还是觉得好尴尬。她自己一定会当心,但同时也指望凌捷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吧。 第35章 九月底,《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更完了第一卷 。 故事进行到后半部分,冷寒已经确定苏阳的身份不简单,却始终没能弄清楚她到底是竞对公司派来的人,还是他父亲设置在他身边的眼目。但在关键时刻,苏阳站在了他这边,帮助他脱离父亲的掌握,成功拿到了公司的完整控制权。 两人之间为期三个月的恋爱合约也恰好到期终止,最后一夜,他们坐在大厦的楼顶抽烟。 苏阳先掐灭了自己手上的那支,对冷寒说:“就到这里吧,再见,冷总。”然后起身离开。 剩下冷寒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把她留下的半根烟抽完,看着城市的天际线逐渐出现晨光,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与此同时,苏阳正走出电梯,将手机贴在耳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但线路彼端回应:“不,你的任务才刚开始。” 未完待续…… 凌田现实里讨厌烟味,但纸片人抽烟没关系,她自己觉得这结尾还挺有味道的。 最后一话发布出去,评论里有人说:好有感觉啊,是的美感。 也有人说:看标题还以为 be,突然想起来他俩压根也没真恋爱又放了心。 还有人追着问什么时候更第二卷 ,夸张地说:甜老师,没有你世界还会好吗? 凌田看着,颇有成就感。 她知道自己在过去几个月里作出的努力,为了把人物画好,找辛勤当模特,为了把故事编圆,找田嘉木问了一大堆法律和公司治理方面的问题,总算把油王和工具人画成了双强好磕的样子,也把原本离谱的脚本改得合理了一点,细节落了地。 程程应该很清楚知道这一点,第一卷 开头几话数据就挺拉的,估计要被砍,直到凌田接手之后,订阅量才开始上升,平台已经确定继续连载第二卷。 按照合同,凌田作为主笔,订阅和打赏都有分成。但经过平台和工作室两道手,这比例已经低得让人发指,数据也不透明,实际到手的钱比她预想的还要少很多。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几个人能想到她用这笔钱做了什么——她给自己买了一台胰岛素泵。 而且还是先在闲鱼上花几百收了一台坏掉的二手,然后参加网店的以旧换新活动,用满各种优惠,最低价格入手的。 那家网店提供护士上门指导使用的服务,客服问她是否需要预约时间,她说不用了,同时挺得意地想,她有更高级的私人顾问,教她怎么打埋置针,怎么设置参数,选哪种防水贴,如何护理针眼。 但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这件事颇有几分赛博朋克的味道,一个人拼命工作挣钱,终于买来一台续命的装备,光是这设定就能让她一下子想到好几部科幻片。 所幸,她同样有着乐天派得意忘形的成就感,看看自己账户里的结余,还够三个月的开销,便觉得活着真美好,跟程程要求了两周的休整期,准备稍事休息之后,再继续第二卷 。 也是在那段时间,辛勤正做着十一假期的计划。 按照 a 医附的惯例,一线医生国定假大多休不全,但碰到七天的小长假总还能休个一两天。他估计自己也会有两天休假,将将够一次短途旅行。 他考虑这个问题已经有段时间了。与凌田交往两个多月,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 a 医附周围这么一小块地方,她从没提起过要带他见任何朋友。 当然,这两点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她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存在同事这种东西。而且他们都太忙了,根本没机会参加聚会什么的。还有两人的身体状况,很多同学朋友之间的活动未必适合参加。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热衷于社交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似乎有了一些不同,他想主动往前走一步,哪怕踏向哪里他并不确定。 那天中午,凌田像平常一样约了他在 a 大食堂吃饭。 饭后,他陪着她往学校外面走,路上开口问:“国庆你有没有空?” “怎么啦?”凌田反问。 她现在是网络游民,辛勤的工作也要看排班,每周单休且不一定是哪天。这样的日子过了一阵,有时候让她简直失去了对所谓日期的实感,国定假这种还需要复杂调休的东西更加没概念。 辛勤给她解释:“国庆我应该能休两天,我们几个同学准备定个周边景区的民宿聚一聚,你有空一起去吗?大概十几个人,比较随便的那种。主要还是为了李理,他喜欢他师姐很久了,我们都想给他创造个机会……” 他把话一股脑地说出来,就怕断句断得不好,引起误会,她会拒绝。 凌田听着,倒是爽快答应:“好啊,我跟你们一起去。” 辛勤又道:“具体日子可能还得排一排,大家都在医院工作,得先确定人,再定时间,否则根本不知道谁能去谁不能去。” 凌田说:“我时间基本自由,带着电脑和手绘板哪儿都能去。” 辛勤笑了,直觉这件事其实是很简单的,说出来就可以了。 虽然这次聚会是拿李理当由头,却也是李理最后确定行程。 排班表出来,他发现自己今年十一居然能休三天假,才刚高兴不到一秒,紧接着就看见后面喜提十二天连班,正郁闷着,听说聚会这件事,直接拒绝:“我就不去了哈,再好的地方也是补觉。” 辛勤说:“你师姐说她去的。” 李理这下精神了,看着他问:“栗静闻?” 辛勤说:“你还有其他师姐?”脸上带着“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的表情。 李理却又问:“为啥你约她她就去了?”回以一种“她果然更喜欢你”的眼神。 辛勤反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告诉她你也去,她才答应的。” 李理即刻问:“真的假的?” 辛勤说:“假的。” 李理说:“草。” 辛勤说:“那你别去了。” 李理说:“我去我去,我当然去,我凭什么不去啊?” 辛勤又笑了,有些人就是更麻烦一点。 江南的秋天一向来得迟迟疑疑,十月份才刚有丁点意思,桂花开了,空气干爽了些,早晚有了凉意。 这次聚会地点是在市郊的一个田园小院,两天一夜,住包栋的别墅。一行十几个人开了几辆车,从市区过去,放下行李之后,烧烤的烧烤,打牌的打牌。 凌田和辛勤出去散步,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柔软铺陈,空气里隐着青草香,难得这么无所事事的一天。两人爬上一片缓坡,坡上有树,树下草坪细细密密。凌田躺下,四肢舒展,让辛勤躺在她身边,手拉着手,闭上眼睛。阳光慷慨地照下来,穿透树冠,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微风吹来,耳边是树林和草叶的沙沙声。 经历兵荒马乱的三个月,疲于奔命的三个月,凌田忽然又发现了生活悠然的美好,记起放假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原来初秋是这么好的季节。甚至比从前更美好,原来还是会有这样一天,她跟一个喜欢的男孩子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没关系的,她记得他曾经这样对她说。她那时候还觉得这只是一句局外人轻飘飘的安慰的话,直到此刻,她发现还真是这样,一切都还是很好的,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科技增强人而已。 “你俩干嘛呢这是?”李理远远朝他们喊。 “晒太阳,补充维 d。”辛勤回答。 凌田闭着眼睛笑起来。 太阳渐渐升到最高,又慢慢落下去,天色暗下来,十几个人围坐一张长桌,在院子里吃晚饭。 来的大多都是 a 大临床医学专业的人,也有几个带了男女朋友,但凌田是其中最新的面孔。大家都很照顾她,同时拿辛勤打趣,说他这个人在学校里的时候佛得好似要出家,没想到竟然也是会谈恋爱的。 李理作为好朋友,自觉总得帮辛勤说几句话,隔着桌子对凌田道:“当然也不是说咱们勤子没人要哈,勤子还是很优秀的,我们那一届的第一名。像我们这种外地生,又没什么门路,选外科出路更好,他动手能力其实也挺强,非不干外科,要去卷内分泌。我那时候还劝他别想不开,结果还是他聪明,大家一样值夜班,他们病房几乎没啥紧急情况,我劝架、抬病人、溅一身血……” 这到底是夸别人还是倒自己的苦水?辛勤拍拍李理,打断他说:“可以了,我谢谢你。” 凌田听得要笑,在心里说,也不是,晴子有时候半夜还是需要起来找不见了的病人,然后给她做思想工作的。 继续吃饭,继续聊,有人提起大善人组里的那个谁。 “啊,那个谁。”在座 a 医附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李理为辛勤不平,说:“人家自己的论文,数据出来不理想,让你帮忙做统计分析,全套做成他想要的样子,还得把他教会了,搞得好像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样。这种事要是落我头上,我可受不了。还是外科爽气,除了留院、评职称非要不可的文章,其他我干脆放弃,专攻手术,手艺活儿力气活儿总归没人能抢走。要是哪个医二代也有本事像我一样天天值完夜班手术室门口趴活儿,那我也认了。” 凌田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谁”到底是谁,却是记得这件事的,辛勤为此加了不少班。她听得心里有点不是味道,看向辛勤,辛勤倒只是笑笑,云淡风轻的。 旁边有人说李理:“你醒醒吧,哪个有关系的来急诊跟你抢?” 李理前面还在吐苦水,一会儿又爱上了,点头道:“对啊对啊,所以还是咱们急诊好。” 说他的是个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被他的大个子反衬得挺娇小,话不多,却显得气场很强。凌田听其他人介绍,才知道这位就是久仰大名的急诊科师姐栗静闻。她第一次见本尊,竟觉得有点眼熟,想了想没想出来在哪里见过。栗静闻察觉她的目光,对她笑笑,又看看辛勤,这一晃而过的念头就这么过去了。 只听桌上有人提起医院里的八卦,某教授又换了一任新妻子,打趣说着男医生的四段婚姻。 栗静闻开口笑说:“大可不必跟男人学,我宁愿到五十还单着,到时候天天都有白大褂小鲜肉向我表白,求我给他们一个机会。” 李理忽然感觉被点名,转头看向她。 栗静闻也看他,提醒:“到时候你也快五十了。” 李理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白大褂小鲜肉。 第36章 那顿饭吃到后来,李理一直在跟其他同学喝酒聊天,没再和栗静闻讲话,好像已经把此行的目的彻底忘记了。 只有辛勤最了解他,知道这人挺大个子,平常粗枝大叶,偏就在师姐这件事上别扭得很,八成又是故意的,若即若离刷存在感,最好人家主动跟他搭话。 可惜栗静闻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光顾着吃饭了,还跟旁边人聊得挺开心。 等到一顿饭吃完,民宿的服务员过来收拾杯盘。他们一帮人再次分成几波,有的坐在院子里继续喝酒聊天,有的搬了两张小圆桌又开始打牌,也有的进客厅开了电视打游戏。 凌田和辛勤一起玩了好一会儿“胡闹搬家”,直到一局结束,凌田走开去上洗手间。 栗静闻便是趁着这功夫起身走到辛勤身后,拍拍他肩膀。辛勤回头,只见她做了个手势,让他跟她走。他没问为什么,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热闹的客厅,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出了大门,站在前院的一片阴影中。 栗静闻关上门,客厅里热闹的人声远了,她直接开口道:“我就几句话,很快说完。” 辛勤点点头,回应:“师姐你说。” 栗静闻看着他,顿了顿才道:“你女朋友凌田,就是那天检验科报危急值,你送到抢救室来的那个病人吧?” 是个问句,但显然她有自己的判断。 她叫他过来的时候,他也已经有预感。 栗静闻比他们高三届,辛勤跟李理开始规培那会儿,她刚进编聘上了主治。内科规培也要在急诊轮转,他跟她不过一个月的短暂交集,后来熟悉起来完全是因为李理,那一声师姐也是跟着李理叫的。她突然单独找他谈话,自然是有原因的,此刻听见她说出来,并不算太意外。 “对。”他点点头,佩服她的记忆力,紧接着解释,“我跟她,是在她出院之后几个月才开始交往的,她当时已经不是我负责的病人了。” 栗静闻笑了笑,说:“我不是来审判你的,医学伦理大家都学过,但现实什么情况也都看得到。有人你情我愿修成正果,也有人因为这种事闹得很难看,被举报到医务科,或者被写成 pdf 发网上。你是李理最好的朋友,你也很聪明,是块当医生的材料,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你因为这件事影响留院,也不希望看到对方受到伤害。而且,这两个愿望其实并不矛盾,你说对吗?” “对,”辛勤点头,这才理解了她的用意,他很诚恳地说,“我跟凌田,我们是认真交往的。” 栗静闻看看他,似乎持保留态度,但说出来的却还是一句:“我相信你。” 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选择相信:“哪怕是患有慢性疾病、需要终身治疗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被爱的可能。你知道现在分院血透中心的主任吗?他老婆就是他过去的病人,每个星期来做血透谈上的。他从前在本院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加班从来没怨言,就为了多挣钱给老婆治病、换肾、买抗排异的药。两人现在四十多了也没要孩子。都说男医生群体又乱又渣,但我一直觉得这事还是得分人,倒不是说一定要怎样的结果,做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谢谢师姐提醒。”辛勤再次郑重点头。 栗静闻也对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走进房子里。 辛勤听着里面传出的音乐声和人声,想着方才的对话, 哪怕是患有慢性疾病、需要终身治疗的病人也不是没有被爱的可能。 被爱。 被。 凌田被放到了那样一个位置上,而他成了好男人的代表,如果他也能像分院血透中心的主任一样不离不弃。 他想说不是的,他和凌田之间完全不是那样一种单向付出的关系,他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没有。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又回到聚会上。 凌田早已经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他问:“你去哪儿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随手指了指门外,她也没在意,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夜渐深,只剩一桌打牌的还在楼下客厅里,其他人渐渐散了,回各自房间睡觉。 凌田和辛勤住三楼一间斜屋顶的小屋,房间面积不大,有扇落地窗,对着个小阳台。 两人才刚准备洗漱,外面有人哐哐敲门。辛勤开门一看,是李理。 这人不知喝了多少,看样子已经醉了,进来就盯着辛勤问:“刚才栗静闻找你干嘛去了?你别赖,我看见了……”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样子,好像就等着人家跟他摊牌,告诉他,你师姐有别的狗了。 辛勤叹了口气,只说部分事实:“她跟我聊了聊留院的事。而且,她说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才跟我聊的。” “真的假的?”李理根本不信。 辛勤说:“真的。” 李理说:“没关系的,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就告诉我实话吧,反正她都已经拒绝我了。” 辛勤服了,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她拒绝你了?”凌田插嘴问。 “对啊……”李理拖着哭腔回答。 “你有好好问她吗?”凌田认真想帮他分析分析。 “她说她想单着,一直单着,一波一波地换师弟,可是我只想她喜欢我一个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李理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了,背靠着墙坐到地上。 凌田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子的人哭得这么伤心,有点动容,又有点想笑,拿了盒纸巾,蹲到他跟前,一张张抽着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到底怎么问的呀?” 李理说:“她吃饭的时候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所以你其实根本没问过?”凌田跟他确认。 李理说:“啊。” 凌田也被他气笑了,说:“你要是这样,就继续单着吧,谁都帮不了你啊。” 甚至有点忍不住想要提醒,等到栗静闻五十岁的时候,换的应该不是师弟,而是她的学生了。估计李理这时候遭不住这么大的打击,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但喝多了的人才不跟她讲道理,李理继续坐在那里呜呜哭,一直哭到凌田把他哄好了些,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自己哭累了不想哭了,辛勤才把他驾起来,扶去楼下他的房间。 两人才刚在楼梯上走了几步,李理又想起前面那茬,转头看着辛勤问:“栗静闻真的是这么说的吗?因为你是我好朋友,所以才找你聊留院的事?” 辛勤说:“对啊,她说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块当医生的材料,不希望我留院受影响。” 这时候也只有这件事能让李理转移下注意力,李理知道他是奔着博士后出站转副研究员,留院进编去的,但就像晚餐桌上说的那样,这机会也很有可能被单峰组里那个二代截胡。 果然,李理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说:“勤子,你要有信心,你哪儿哪儿都比那个谁好,而且好太多了。大善人真想让他插队总也得有个理由吧,医院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辛勤笑,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李理说:“没事,兄弟嘛,应该的。” 两人就这么客气着,到了二楼他住的房间。辛勤帮他刷卡开了门,他踉跄几步进去一头倒在床上,蛄蛹着钻进被子里。 辛勤看着他弓起的宽背问:“你就这么睡了,不洗洗,刷个牙?” 李理没声儿,已经睡着了。 辛勤怕他上面缺氧下面着凉,替他把被子从头上扯开,盖到身上,两只鞋子从脚上拔下来放到床边,然后关了灯退出去。 回三楼之前,他在楼梯上站了会儿,再一次地想,他其实应该告诉李理的,栗静闻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但他没有。 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多的谎言去掩盖。 但他也在想,其实只剩几个月了,最多一年,等工作的事情落实之后,总会不一样。 就这么想着,他上楼回房间,本以为凌田应该在洗漱,开门进去,却见她正努力把床垫从床盒里抬起,往地板上拖。 “你干嘛?”他赶紧过去帮忙。 凌田也没撒手,下巴指指落地窗前那块空地,一边使劲一边说:“想,躺着,看星星呀。” 通往阳台的门已经被她打开,微风吹动纱帘,现出外面秋天的夜空,一轮峨眉新月挂在天上,几粒散落的星星分外地亮。 辛勤低头笑了。 凌田可以指天发誓,她本来一点没多想,这时候却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笑啥,真的就只是看星星。” “嗯,当然只是看星星。”辛勤很正经地附和,干脆赶开她,把床垫搬到她想要的位置,然后去小冰箱里选了听饮料,放在旁边地板上。人家事后烟,他们的事后快乐水。 而后两人一起淋浴,他抱她去床垫上,赤裸地拥抱,身体处处贴合。 楼下的牌局已经散了,房子彻底安静下来,周遭只听见远处滩涂上的蛙声和野地里的虫鸣。 他们尽量不发出声音,克制的喘息只在彼此耳边萦绕,却不知为什么更加刺激感官,有种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错觉。 结束之后,他们去浴室冲洗,刷牙,重新戴上泵,消毒接口,恢复输注,打 0.3 单位排出管路中的空气。科技增强人总要比一般人更麻烦一点。 最后回到床垫上,他们终于真的开始看星星,看得越久,就发现越多,它们其实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更远些,更暗淡一些而已。 “凌田,我爱你。”他在她身后抱着她,有些突然地对她说。 “嗯……”她含糊地回应,好像已经半睡半醒。 他不算太失望,只觉得是时机不好,反正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是凌田先醒,时间已经不早,外面天光大亮,阳光代替月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只是被窗帘滤去了力道,浅浅淡淡地笼住他们。 “辛勤……”她小声叫他。 他没动静,她无声地笑,换别的名字。 “小新……” “晴子……” 他终于睁开眼,却是一瞬警醒,几点了,闹钟为什么没有响,还是早已经响过,但他没听见?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因为突然醒来而心跳加速,胸口起伏。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 他调整着呼吸,慢慢平复,缓了缓才解释:“我以为要迟到了。” 她笑了,说:“没迟到,今天休息。” 起床后的这一天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他们跟其他人结伴去爬了山,再回到小院里吃饭、聊天、玩游戏。 直到傍晚,退了房间,坐车回城,两天一夜的假期就这样结束了。 凌田对开车的同学说,在康兴大楼门口放下他俩就行。等到了地方下车,辛勤替她提着行李,自然是想送她到家的。但她一口拒绝,提醒:“不是跟你说了嘛,别再让小区里我外公外婆的熟人看见了,我过几天再找你。” 他发现自己无法提出异议,点点头,把旅行袋递给她,看着她渐渐走远,直到拐进教工新村的大门,不见身影。 第37章 凌田没想到会在这一夜听到辛勤说“我爱你”。 他们当时正躺着看星星,他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有一阵安安静静的,谁都没说话,她觉得那个姿势好舒服,一动也不想动,简直就要睡过去了。而他就在那个时候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亲吻她的后颈,然后收紧手臂,贴在她耳边说:“凌田,我爱你。” 只是轻轻的一声,却让她心里涌动热意。她想要转身过去看着他,也对他说“我爱你”,脑中出现的却是七夕那天她让他做模特的时候说过的话——理智想要推出去,本能又想要紧紧抓住。当时他始终不得其法,最后还是得靠她自己想象。直到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做到了,哪怕她根本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手是除了脸之外最能表现情绪的身体部位,是推,还是拉,还是欲拒还迎,都可以通过手的姿态来表达。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感受着这份矛盾。 她知道,他也像她一样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问题。 其实已经有许多次,她试着想象他们只是两个正常人,相遇在大学校园里,就那么认识了,对彼此有好感,开始交往。 但奇怪的是,她这样一个靠绘制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画面为生的人,对于这段经历,无论如何努力构想,脑中出现的永远是真实世界里的他们相遇相识的一幕幕。最多也就只是脑补出一些上帝视角,比如他如何在诊室里打完那通电话,如何一路从医院跑到楚翘面馆,扶她坐到轮椅上,再推着她去急诊抢救室,抱她上推床…… 现实就是这么矛盾,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他们恐怕不会相识,就算认识了,应该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连结,不会有那些深夜的长谈,冒着大雨的飞奔而至,直抵心灵的拥抱。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病,又总有些什么东西横亘在其中。 这事她跟唐思奇没法聊,因为她压根没告诉唐思奇自己跟辛勤谈恋爱了。如果不说出辛勤的秘密,她不知道怎么去讲述这份感情,才能不被当成简单的“看病爱上医生”。而且,有些事如非感同身受,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她不禁又想到艾慕,只是这一次的问题,比“一型怎么做爱”要复杂得多。 就这样纠结了两天,反倒是艾慕突然地发了条消息给她,接着两人上次的对话问:【你那啥试得怎么样?】 凌田看着这句话笑出来,比较含蓄地回答:【还算挺好的吧。】 艾慕却又问:【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情况吗?】 凌田一下被戳中,回:【知道。】 艾慕:【你们讨论过以后吗?】 凌田再次被戳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艾慕随即又发来一条,说:【反正像我们这种,谈到感情问题,都挺纠结的。】 文字不带语气,但凌田还是嗅到一丝惆怅的味道,她给艾慕回过去:【请说出你的故事。】 那边静悄悄的,隔了会儿,直接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着艾慕说了过去几个月的经历,才知道艾慕为什么突然发消息给她。 四月份出院之后,艾慕在家又休息了两周,就开始了代账会计的工作。 所谓代账,其实就是小企业跟代理记账公司签个合同,把会计业务外包,由代账会计接收整理原始凭证,分类记账,编制报表,代理报税。代账会计不一定要去小企业现场办公,工作线上或者线下都可以进行,时间安排上比较自由,很多都是已经退休了的老阿姨在做,比如艾慕的妈妈。对她艾慕这样一个一型患者来说,也挺适合。 但是,虽然母亲替她计划得挺好,近两年这个行当也远没有从前那么好做了。因为会用代账会计的大多是小微企业,眼下实体店生意淡,关门歇业的不少,税务查得也严格,那种用来走账的皮包公司纷纷注销,代记账的业务势必比从前少了很多。 艾慕是新人,自己手上没客户,只能做公司分给她的客户。那些业务已经被其他资深会计挑过一遍,能漏到她手上的大都不太行,要么路途特别遥远,要么事多钱少,比如那种餐饮小店,凭证一大堆,金额一点点,每单都是十几块、几十块的,每个月还得安排一次上门服务。 她就这样接到一笔业务,第一次过去交接,一路按图索骥,找到那家甜品店。 那是一条居民区里的商业街,人流量倒是不小,只是左边水产铺子老板在杀鱼,右边“钱大妈”正用电喇叭吆喝二十五块钱一斤的牛里脊,唯独她要找的这一家,洋气工业风装修,门头挂着意大利语招牌,dolce memoria,下面是中文名字,昨日甜。 艾慕觉得这店名起得真不咋地,自以为文艺范儿,其实给人一种专卖隔夜产品的印象。 她探头往店里张望,没人,穿过店堂走到后门,看见一辆小面包停在门口,司机正在大太阳底下卸货,样子看起来挺社会的,长发梳个丸子头,黑 t 短袖下面露出一边花臂,下身穿着条满是口袋的工装短裤,趿着双洞洞鞋。 艾慕开口道:“师傅你好,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丸子头看她一眼,反问:“你是?” 艾慕说:“我是新来的代账会计,接替张老师的,你们老板在吗?” 又看了眼手机上张老师发给她的消息,念出名字:“曾晋,曾老板。” 司机听她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东西,掀起 t 恤下摆擦了把汗,然后朝她做出一个很大却也很假的微笑。 好吧,艾慕懂了,他就是老板。 曾老板挺有风格,但买卖做得一团乱麻。“昨日甜”开业一年多,一直处在生意还算不错但持续亏本的状态。艾慕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快失去这个客户了。看着自己手上不多的那几笔业务,她决定帮他一把,至少不能让它这么快就倒闭了,导致她每个月再减少几百块钱的收入。 之后的那段时间,她不光帮“昨日甜”做账,还仔细看了店里的管理方式,惊讶地发现,曾晋算成本只算原料和包装,什么人工、店租、水电的分摊都是毛估估,以至于她问他哪些产品毛利高,哪些毛利低,他给的都是拍脑袋得出的结论,跟她经由计算得到的结果大相径庭。现金流更是一塌糊涂,所幸是新店,设备暂时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连维修费用都拿不出来,这个店立马得黄。 艾慕开始试着帮他改革,首先就是计算每款产品的精确成本,把所有低毛利的都挑出来,让他要么考虑涨价,要么简化工艺,要么索性下架淘汰,反正综合毛利率一定要保持在 60%以上,像他这样的小店才有盈利的可能。 然后,她又盯着他改进了库存台账的模版和几个员工的排班,让他一定好好记录损耗,以及每天各个时段的客流量,总之一定要以数据驱动决策,绝对不能靠拍脑袋凭直觉。 曾晋起初反感,觉得这什么会计啊,怎么好像每月花几百给自己找了个老板?但她说得头头是道,他也正焦头烂额。店开一天亏一天,但又投了租金和采购设备的费用下去,他工作几年的积蓄加上一大笔银行贷款都在里面了,总不能只做一年就关张,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暂且听她指挥吧。 他于是调价,改产品,测试替换性价比更高的原料,开掉两个人浮于事的店员,甚至把边角料都利用起来,做成“惊喜试吃杯”,外卖平台下单就送…… 一个月测试调整,三个月周期复盘,“昨日甜”居然真有了几分扭亏为盈的意思。过后再看见艾慕,他不得不服气。 当然,这店里也有艾慕不懂的。 比如有一次,她看到他在后厨刨柠檬皮,抬手敲了敲玻璃隔断,提醒:“你怎么连手套都不戴?万一来个食物中毒的投诉,你这买卖就彻底歇菜了。” 曾晋难得理直气壮,一迭声地反问:“你以为那种戴手套的干净啊?你觉得他们一天能换几副?人家那是保护自己的手,不是保证食品卫生的,每道工序彻底把手洗干净才叫真干净你知不知道?而且,这种用到刨丝器的活儿要是戴着手套做,你就准备好吃手套皮吧。” 艾慕这下没话了,曾晋倒是挺高兴,像是忍了很久终于扬眉吐气。 见她悄没声儿在店堂后面小办公室里整理凭证,他切了块青柠慕斯巴斯克,装在碟子里,配上一支小勺,给她送过去,放在她手边。 艾慕抬头看看他,问:“干嘛?” 曾晋回:“请你吃啊,还能干嘛?” 艾慕看着盘子里的蛋糕,闻到淡淡柠檬味道,沁人心脾,本来想要拒绝,但终于还是说了声:“谢谢。” 曾晋点点头,转身走出去又给她做了杯冰美式,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青柠慕斯巴斯克。 但他把咖啡送进去,看到小办公室门虚掩,艾慕在里面正扭着身体往自己胳膊上打针。 “你干嘛?”他推开门,呆呆地问。 艾慕反问:“你以为我干嘛?”不慌不忙当着他的面打完针,旋下针头,合上笔帽。 曾晋说:“我这里是很正当的生意……” 艾慕说:“这是胰岛素。” 曾晋一脸问号。 艾慕说:“我有糖尿病。” 曾晋仍旧一脸问号。 艾慕叹了口气,第一千零一遍解释:“嗯,我知道,你觉得糖尿病都是老年人和大胖子得的,但你以为的那种是二型,我得的是一型,从小就有了。” 曾晋看看她,又看看蛋糕,问:“那你……能吃吗?” 艾慕说:“怕我死这儿?” 曾晋笑,说:“不至于不至于……吧?” 艾慕也笑了,说:“能吃,打了胰岛素就可以。” 说完继续低头整理凭证。 曾晋又问:“那你现在在……?” 艾慕说:“这叫等时,我要等胰岛素起效。” 曾晋说:“哦,要等多久?” 艾慕说:“十五分钟。” 曾晋说:“哦。” 就这样过了尴尬的十五分钟,他在后厨做事,隔一会儿就往办公室看一眼,等着她的反馈。 十五分钟过后,她终于停下手上的工作,合上账册,收拾好凭证,把小碟子挪到面前,拿起小勺开始吃。 曾晋一直等到她舔勺子,才开口问:“怎么样?” 有些得意地看着她,他对自己的青柠慕斯巴斯克绝对自信。 艾慕却没直接回答好吃还是不好吃,她展开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说:“我过去在公司上班,是不告诉老板同事我有这个病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得到那份工作,另一部分就是不想每次吃零食的时候被人问,你怎么糖尿病还吃这个,你怎么糖尿病还吃那个,为了吃口零食还得挨一针,就这么馋吗?那时候特别讨厌这样的话,但后来我想通了,反而把这个当成一种标准,判断东西好不好吃,就看值不值得我挨这一针。” 于是,曾晋换了一种问法:“那值吗?” 艾慕咂咂嘴,不是很情愿地承认:“值。” 曾晋笑了,说:“下个月你来,我包你再值一回。” 话出口,双方都有点尴尬,好奇怪的表达。 故事讲到这里,艾慕短暂停顿。 凌田有种磕到了的感觉,盯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艾慕果然道:“他说要追我。” 凌田接着问:“你怎么回答的?” 艾慕说:“我第一反应是我偷你钱了?你干嘛追我?” 凌田哈哈大笑。 艾慕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太久没谈恋爱了,而且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凌田接着问:“后来呢后来呢?” 艾慕说:“我拒绝他了。” “你不喜欢他?”凌田有些失望。 艾慕却说:“不是,正相反,我对他挺有感觉的。” 凌田奇怪了,说:“那为什么拒绝呢?他都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对你是从外表到内在的喜欢,试着处一下也挺好的不是吗?” 艾慕说:“他是个正常人。” “所以呢?”凌田问。 艾慕给她解释:“所以他肯定会有生育的需求,但我不打算生孩子,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包括我自己的身体,还有孩子本身。我不希望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再经历一遍我经历过的事情。虽然讨论这个问题还太早,但迟早会出现的,我不想折腾一场到头来又得伤心一回,不值得。” 仿佛只是跟东西好不好吃一样的标准,值不值。凌田却想起艾慕上次说起过的那个前男友,艾慕只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同样的事。 “一型真的对生育影响很大吗?”凌田忽然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一直觉得自己还小着呢。 艾慕猜到她的想法,安慰道:“我过去找过几篇论文,具体数据忘了,但结论还记得挺清楚的。你不用太担心,这个病男性遗传几率比女性高,而且像你这种成年之后得的,遗传几率是最低的,很有可能只是后天环境因素造成的。” 凌田听着,说:“那如果找病友呢,就两个人在一起,只要感情好,生不生孩子其实也没什么。” “嗯,”艾慕回答,“确实有些一型会想要找病友,但这就是这个病恶心的地方,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律一辈子,怎么可能对另一个人有信心呢?要是出现并发症,就是互相拖累。而且,男的跟女的在这件事上的利益和责任并不对等。有些男的一型还是很想要孩子的,反正不用自己生。但对女一型,从怀孕到分娩都是高风险。可如果不要孩子,又有什么必要结婚呢?纯粹的爱情?哪有什么纯粹的爱情?” 凌田静静听着,没说话。 艾慕轻轻叹息,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很早就想好了,就单身过一辈子也挺好。我妈也跟我说了,以后就我们俩互相照顾,一直住在一起,无聊就出去玩玩。我俩其实就差二十几岁,她身体还挺好的,我这情况估计也不会很长寿,可能也孤独不了多少年。” 凌田仍旧静静听着,没说话。 艾慕最后总结:“而且,一型患者和甜点师谈恋爱,这组合也太地狱了吧,所以我对他说,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凌田有一时的惶惑,自己最近是什么运势啊,反反复复听见别人说这句话。 第38章 a,g,t,c 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这反复出现的一句话,谶语似地压在凌田心上。她突然很想做点什么,或证明,或表态。 她去问辛勤:“我们找一天约唐思奇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辛勤自然说好,只当是她参加了他的同学聚会之后,做出的相应姿态,也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 就这样,凌田打电话给唐思奇,说了他们俩交往的事。 唐思奇听完,不算太意外,在电话那边笑,说:“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两人这段日子其实是有些疏远的,主观客观的原因都有,毕业离校,过上各自不同的生活,还有凌田的病,让她不得不改掉一些从前的生活习惯,喝奶茶,蒲酒吧,熬夜打牌玩游戏,一起出去旅游……而现代人的社交很多时候就是跟这些习惯分不开的。但到底是好几年的朋友,只要聊上几句,那种熟悉的亲密感又会立刻回来。 当时十一假期还没过完,她们都有空,于是便定下一个辛勤上白班的日子,约了他下班之后的时间,三个人在学校附近吃了顿饭。 那是一家她们过去常吃的小饭店,正是晚饭的点,店堂里不少 a 大的学生,热热闹闹的好像又回到从前上学的时候。 唐思奇跟凌田说了暑假回家、还有研究生注册报到之后的事。凌田告诉唐思奇,自己接下去条漫连载的计划,还给她看了新戴上的胰岛素泵,玩笑说:“瞧,这是我新买的机。” 那是个黑色的小方盒子,手掌那么大,别在牛仔裤腰上,还真有点像那种上世纪末曾经时髦过一阵的电子设备。 唐思奇哈哈笑起来,她原本对凌田的病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能说的左不过那几句安慰的话,重复多了双方都觉得无趣,直到这一刻,看见凌田好像真的走出来无所谓了,她也才算是真的放松下来。 但当着辛勤的面还是比较含蓄,饭后道别,三个人分了两边各自回家。唐思奇才给凌田发微信,发表了对她新男友的看法,总而言之,就是比宋柯强太多了,而且感觉她整个人状态也比之前好了很多,甚至比她住院之前更好,真心替她高兴。 【好男人原来还是有的啊。】唐思奇感叹。 凌田正往家走,看着这句话,是开心的,却又想再说点什么,缓了缓,找出一张可爱但是意义不明的表情图,给唐思奇发了过去。 辛勤回头提醒:“你看着点路啊。” 凌田说:“哦哦……” 还是低头对着手机。 辛勤笑了,一路牵着她走。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空气里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冷不丁一阵风吹过,叫人忽然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所幸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稳稳包裹住她的手指。凌田抬起头看着他,以及路灯在地上映出的两个人的影子,越往前走便拉得越长,重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向前延伸。像是一种预兆,好的那一种。 但凌田没想到,唐思奇之后,还有凌捷。 见完朋友没两天,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凌捷问她:“你是五月头上搬出去住的吧?” 凌田说:“对啊。” 凌捷说:“现在十月份,马上就到六个月了。” 凌田这才想起来,她们之间还真有过这样的约定。她说要出来单住,凌捷同意了,对她说:要是好,就继续,要是不好,就回家。 这话她当时听来十分感动,直到现在才知道凌捷给的这个期限是认真的,时间一到就找她做试用期考核来了。 谈到这个,凌田倒是不怵。她自己早已经盘过账,这时候又把各方面的情况跟母亲交代了一遍——几个月的收入和开支基本持平,经济上实现了自给自足,连载和约稿的工作都小有发展,血糖也控制得挺好。综上所述,她真活下来了。 “怎么样?”她问凌捷,“是不是可以继续住下去了?而且应该转正,以后没有时间限制了吧?” 凌捷却没直接回答,突然换了个话题:“上次跟你说,叫辛医生一起吃个饭,他还没空啊?” 凌田一下被问懵了,这件事她原本指望着凌捷忙起来就忘了呢。但现在被再一次提起,她倒也不想回避,而且要是继续往下拖,未免显得辛勤架子太大了。 “对哦,是我给搞忘了,”她装模作样地解释,“我这就去跟他说,看他哪天有空。” “行,”凌捷也不戳穿她,顺着她说,而后补充,“还有,外公外婆那里没瞒住,他们也要见见他。现在老太太也都用智能手机,他们同事有图有真相。我帮你压了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你外婆没着急盯着你问,也是因为小伙子长得不错,看起来是个好人。” 凌田服了,说:“好吧……” 凌捷又道:“正好你独立六个月,我们就趁这次机会庆祝一下,你叫辛医生一起来。” 凌田又说:“好吧……” 她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是把这件事也纳入她是否能够通过试用期的考核标准了。 回想从前,她中学里就曾有过要好的男孩子,大三跟宋柯刚在一起的时候,电话、微信联系不断,周末或者假期约着出去玩,接来送往地,家里人其实都知道她交了男朋友,但当时从来没管这么多。这种不同,她不确定是因为她的年纪,还是身体状况,又或许两者皆有。 她甚至怀疑凌捷把徐玲娣和凌建国一起叫来,也是有几分故意的,阵仗弄得大一点,为的就是试试辛勤的态度,一个人如果不打算认真发展一段感情,多半会回避这种有这么多长辈出席的场合。 她对辛勤的表现是有信心的,但去跟他商量这件事之前,还是替自己准备了充分的理由。她对他说:“我知道有点太快了,但要是过不了这一关,他们可能不让我在外面住了,我真的不想搬回去,帮个忙吧。” 她把这事说得跟玩笑似的,辛勤也真笑了,说:“我当然愿意啊……” 凌田听得出来,这后面是有个转折的,但她没给他转折的机会,就在这里打断他说:“只是吃个饭,主要就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辛勤其实想问,你有没有跟他们说过我的情况?但她显然已经给了他回答,暂时不提这个。 他看着她,点点头,没反对。 两人当时的感觉差不多一样,既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件事始终压在那里。 但凌田不管了,她像是凭着一种赌气般的孤勇在往前推着这段关系。不是都跟她说不可能吗?她偏不信,就想着走下去,再走下去,哪怕并不确定会走向哪里。 “我还想定个蛋糕,好久没吃了。”她对辛勤说,向往地翻着艾慕发在朋友圈里的“昨日甜”产品介绍。 “定啊。”辛勤回答,即刻给她算剂量。 蛋糕的碳水可以按照每 100 克总重量克来计算,因甜度不同,上下浮动少许。 比如六寸的小蛋糕重 600 克,六个人分食,一人一片 100 克,含碳水 0.25 乘以 100 等于克,25 除以她的碳水系数 10,计算出来应该打 2.5 单位。 用泵的话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一位输注,要是用针就得四舍五入,如果餐后静坐,就打 3 个单位,如果还有运动,就打 2 个。等时都是到分钟。 凌田听着,再一次确定,他就是很好,他们是最合适的。 那顿饭约在十一休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地方是凌捷定的,一家中规中矩的台州菜馆,老人家喜欢的那种。 日子确定之后,凌田找艾慕在“昨日甜”定了个蛋糕,最小的六寸圆形,朴素的纯白奶油,上面要求写上字:independence day。 讲清楚尺寸和款式,她发消息问艾慕:【多少钱?】 艾慕回:【老板说免费。】 凌田说:【那怎么行?你把店里标价告诉我呀。】 艾慕说:【老板不收怎么办,你非要给我钱,成我白赚的了。】 凌田给她转了两百,但她没点领取,又发过来一条:【真不用了,算我送你的,谢谢你陪我聊天,很多话跟别人没法说,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 凌田一瞬泪目,回:【我也一样,而且一直都是你在教我,说什么谢谢呢?】 艾慕:【可你比我乐观多了,跟你聊天让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悲观了,未来的事有谁能保证呢?】 凌田:【可不是嘛!】 艾慕:【嗯。】 凌田看着这几句对话笑起来,忽然觉得自己磕的有了一丝的可能,但另一部分的她又在想,自己的乐观,也许只是因为背上科技增强人这个身份的时间太短,哪怕感觉像是渡完了人生前二十二年从未渡过的劫,其实什么都没经历过呢。 未来的事有谁能保证呢?她也这样对自己说,把自己从怀疑中拉回来。 到了约定吃饭的那天,凌田等到辛勤下班,去医院跟他汇合,然后两个人一起去饭店。 凌捷,田嘉木,还有徐玲娣和凌建国也都早早到了。辛勤一个个叫人,叔叔,阿姨,外公,外婆,他们笑呵呵看着他们俩。 菜已经点好,一道道在上。服务员来问喝什么饮料,凌捷和徐玲娣都随凌田喝水。田嘉木带了瓶红酒过来,按照惯例,每次一家人一起吃饭,总是他陪着丈人喝一杯。这一天又多了个辛勤,凌建国自然也要给他倒上。 凌田插嘴说:“他不喝酒。” 凌建国说:“哦,哦……” 徐玲娣说他:“你也别喝了,小田也是陪你,他平常要不是应酬客户也不喝酒的,就你麻烦。” 辛勤即刻躬身站起来,把酒杯双手递过去,说:“我陪外公喝一点吧。” 凌田看他,却又不好说什么,他笑对她道:“一点点没关系的。” 所幸酒是干红,家里人对饮也只是碰碰杯抿一口的量。 凌建国平常任凭老婆做主,喝了酒才话多一些,先逗凌田,说:“还是你外婆脑子灵光,上次你去我们那里吃饭,借了口大锅子非要自己烧牛腱,她就说田田估计烧给男朋友吃的。” 紧接着又与辛勤攀谈,说:“小辛啊是学计算机的?在田田从前实习的那家公司上班?” 徐玲娣听着不对劲,即刻阻止:“哎哎哎,你弄不拎清就不要讲话了。” 辛勤恭敬回答:“我学医的,现在在 a 医附。” 其实徐玲娣最满意就是这一点,说:“学医的好,以后能照顾田田……” 她之前听凌捷说凌田新交的男朋友是医生,就很开心,这时候一句话说出来竟有些动容。 凌田尴尬,老人总是会这样,说好只是随便吃个饭,搞得好像即刻就要白头到老似的。 而后轮到田嘉木开口,忽然又变成面试风格,先把辛勤的年龄、学历、专业确认了一遍,又问:“小辛是哪里人?” 辛勤回答:“杭州。” 田嘉木点点头,接着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凌田插嘴说:“怎么跟查户口似的?” 辛勤倒不介意,回答:“爸爸是工程师,设计汽车发动机的。妈妈在银行,做信贷方面的工作。” 田嘉木还是点头,其他人也都觉得满意,样样都合适。 他们没什么要问辛勤的了,便开始拿凌田打趣。 田嘉木问凌捷,你这几个月给过她钱没有?凌捷也问田嘉木,你给过她钱没有?两边对完账,相视一笑,算是确定她试用期达标,没作弊。 徐玲娣感慨地说:“我们田田这段时间是真长大了,小时候那么爱哭的囡囡。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学游泳,总是我跟她外公带她去,有时候嫌鄙冷,有时候呛了水,有时候干脆就是不想游,反正各种各样理由,每趟都要哭,一边游一边哭,哭到一堂课结束去更衣室洗澡的时候还在哭,搞到后来那里的清洁阿姨都认得她了,一起上课的小朋友看见她,也会偷偷跟自己妈妈讲,那个哭作包又来了。反正小时候好多这种哭作乌拉的照片,我那时候就讲,全都给她留着以后结婚的时候婚礼上大屏幕放一遍……” 一桌人都笑了,凌田越听越觉得没脸,说:“外婆你瞎说啥呀?!” 辛勤也跟着笑,嘴上说:“田田其实很坚强的。”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但此刻配着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发自真心。 凌田怨念地看他,他才努力收了笑,在桌子底下拉住她的手,翻过来,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那段饭吃得很愉快,甚至就连凌捷和田嘉木之间也比从前和谐。 凌田对此很是确定,因为那不是表面上的相敬如宾,而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比如凌捷有颈椎病,手刚搭在颈后转了转头。田嘉木看见,没说什么便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凌捷也没跟他客气。 凌田看见了,但装作没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一句,不能打草惊蛇,自己在心里偷偷笑,搞得好像替父母爱情操碎了心。 但她同样意识到一丝异样,凌捷在餐桌上挺沉默的,只是听着,看着,自始至终没问辛勤什么问题。待到席散,凌捷提出要她今晚回家住,她也没太意外,估计母亲有话要跟她讲。 一家人出了饭店,一辆车坐不下,便与辛勤在门口道别,凌田看着他打车走了,自己跟着家人去停车场取车。 田嘉木喝了酒,回程是凌捷开的,先把徐玲娣和凌建国送到,再往自己家去。 外公外婆下了车,田嘉木坐副驾位子,后座只剩凌田一个人,车厢里暗沉沉的,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被短暂地照亮,她在后视镜里遇上母亲的目光。 但凌捷还是没说什么,一直等到了家,才去她房间里单独跟她谈。 “你跟小辛谈过以后的打算吗?”她问凌田。 凌田问:“什么打算?” 凌捷说:“结婚,生育方面的。” 凌田笑说:“这也太早了吧。”再次企图蒙混过关。 但凌捷看着她,神情郑重而严肃。 凌田也静下来,直接回答:“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几篇关于一型糖尿病遗传学研究的论文,结果跟艾慕说的差不多。她当时还是那样想,只要两个人感情好,不生孩子也没什么,反正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她确定自己并没有难过或者失望的感觉,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茫然与未定。 她以为母亲会反对,问她为什么,但凌捷在她确诊之后就已经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只是问:“小辛愿意吗?” 凌田说:“现在丁克很多的。” 凌捷却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凌田说:“七月中旬吧。” 凌捷说:“所以也就是差不多三个月。” 凌田知道是事实,感觉却有些荒诞,原来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这样短暂,甚至连通常所说的热恋期都还没过完。 凌捷说:“你最好早点跟他谈清楚。” 凌田想说,我们已经谈清楚了,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这句话不像认真交往那么好说,而且她知道自己做出这决定是匆忙的。 一直等凌捷跟她谈完,回去自己房间,她才给辛勤打电话,想着他刚才喝过酒,接通了便问:“你没什么吧?” 辛勤说:“没事。” 两人其实都有很多话想讲,也都知道应该好好谈一次,却还是放任着自己在这一夜愉快的气氛里。 辛勤说:“田田……” 凌田说:“嗯?” “要不要跟我去趟杭州?” “干嘛?” “见我爸妈。” “好啊。” 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再往前,反正只要不去想那件事,就当它不存在,他们便会那么幸福。 第39章 当晚,辛勤发了视频通话的邀请给母亲周令。 那边接起来,像平常那样说:“你等等啊,我叫你爸爸,辛成均,老辛……” “就来,马上……”远处有人应。 辛勤说:“他要是在忙,就别叫他了。” 周令说:“他不忙,在客厅装着拖地,其实投屏看修显卡呢。” 辛勤笑起来,中年男人奇奇怪怪的爱好。 “我就跟你说也行。”他对周令道。 “怎么了?”周令似乎察觉他的异样。 辛勤不知道应该说母亲太敏锐,还是他自己这一天真有些不对劲,他直接开口道:“我想下个轮休回家一趟,带个朋友一起回去,跟你们见一面。” 周令静了静,问:“女朋友啊?” “对。”辛勤点头。 虽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虽然辛勤跟她说过自己不会谈恋爱,但周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又静了静,又问:“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辛勤说:“知道。” “也是学医的?” “不是,我们学校美院的。” “几岁啊?” “二十二。” 仅仅几个问题,不必明说,他已经猜到母亲的意思。他更专业,更年长,也应该更负责。 果然,周令紧接着问:“你跟她解释清楚没有?” 辛勤想说,她是知道的,他给她做过健康宣教,给她推荐过许多本糖尿病自助书,可以说所有相关的内容都讲到过,并发症,性事,怀孕和遗传。甚至有一次,他在她那里借用她的电脑回邮件的时候,看到过她浏览器里关于一型遗传学研究的搜索记录。 但他一时沉默,什么都没说出口。他明白其中的不同,有些话说出来,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恋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直回避不去想罢了。 周令看着他,缓了缓才道:“有些事,你还是得先说清楚,既是对人家负责,也免得你自己将来难过……” 房门就在这时候开了,辛成均走进来,笑呵呵走到视频画面里跟他打招呼。像是一种默契,辛勤和周令都没再提刚才的事,一家三口只是跟平常那样聊了会儿天,就道别挂断了。 辛勤知道周令给他泼了冷水,他也知道周令是对的。 他父母都是很积极开朗的人,自他患病,父亲一直在鼓励他,包揽家务,陪他锻炼身体,但付出更多,牵挂更多的那个人还是母亲周令。 他确诊之后最初的三年,过得混乱一片。 在那次他清空弹匣式地给自己注射短效胰岛素之后,他休学在家,周令不敢再让他自己打针,每天中午从单位赶回家里给他打针,然后跟他一起吃饭。 后来用上胰岛素泵,也是她一点点学习输注量计算,替他更换导管,护理皮肤。 当时还没有国产设备,全进口的美敦力泵只在北京和上海极少的几家医院里能买到,售价八万多,耗材也很贵,而且操作复杂,需要全部手动设置,管路号称小时更换一次,实际经常容易堵塞。 动态血糖仪更晚进入中国市场,他记得大约是在 2009 年,那时候智能手机尚未普及,还需要一个专门的小接收器显示数据。 作为一个患有一型糖尿病的小学生,他需要活得那么不正常,才能获得一些近似于正常的生活。过后回想,就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那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但周令从没在他面前表现出疲惫和烦躁,永远有耐心,永远说没关系的。直到他发现她的病历本,才知道她被诊断为中重度焦虑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医院配回来的药,她从来不敢吃。因为治疗焦虑症的药物大多有些镇静作用,她怕他夜里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自己睡太沉了起不来。而且,那时候还没有动态血糖仪,她经常需要凌晨三点起来给他测一次血糖。 那一整夜,辛勤都在想着这些事,哪怕是在短暂的睡梦里。他重新回到小时候,睡眼惺忪地走向一扇虚掩的门,看到房间里周令正抱着辛成均哭,说要是得病的是我,不是他就好了。 他对凌田说过很多过去的事,但没有提起这一瞬,他怕控制不住情绪。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瞬间,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些年总有人提醒母亲,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们借助于你来到这个世界,但并不属于你。但他曾提醒自己,你的生命,不仅仅是你的生命。并非不承认自由,而是突然懂得了面对生死应有的敬畏。 第二天,辛勤微信联系凌田,问她晚上有没有空见面。 那段时间,因为怕再被邻居看见,汇报到徐玲娣那里,他俩总在他住的地方活动。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她家里人,等于过了明面,凌田叫他去教工新村,正大光明地。 短暂的休整期结束,她又开始赶连载的稿子,一整天对着电脑画画,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没停下来过。辛勤从食堂买了两份套餐带过去,她拿了一盒放在电脑桌上,打算边画边吃。 他笑说:“不用这么夸张的吧?” 她真就夸张地说:“文艺创作是最艰难的制造,开饭店的一道拿手菜可以卖几十年,开厂的一个产品设计出来总能卖个几年,但漫画第一卷 画完了,第二卷不可能再用从前用过的剧情和分镜,全部都得重新来过……” 他没再坚持,自己坐在厨房的小圆桌边把饭吃完,等她也吃的差不多了,去替她收拾了饭盒和餐具,然后静静等她画完。 他等了很久,久到她终于停下笔,笑着问:“你干嘛总看着我?” 他说:“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她没开口,静静看着他,任由他说下去,自以为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刚才焊在电脑前面无非也是为了回避这一场对话而已,数位笔移动再移动,画出来的都是废稿。 但于她意料之外,他重新讲了一遍自己最初确诊之后的那几年,只是这一次,是从周令的角度,告诉她上一次未曾提到的那个瞬间。 他最后说:“我一直问凭什么是我,觉得只有自己在受苦,但其实我妈妈的痛苦一点都不比我少,甚至更多。” 凌田完全能够体会,她想起自己在急诊抢救室里的时候凌捷的样子,甚至想到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有个同学因为一次考试考砸了,在家偷偷企图自杀,理由竟然是希望能够回到考试之前。当时家长群里都在说,应该禁止小孩子看穿越小说,说生命是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小孩子是不知道珍惜的。当时的她觉得成年人好傲慢啊,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模糊的念头。 而对那些早早患上一型糖尿病的孩子来说,就是要在那么幼小的时候,开始以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为单位地珍惜自己的生命,才可能维持相对正常的生活。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偏偏有那么多孩子经历着,也真的活下来了。 上一次,她站在辛勤的角度同情这些孩子,而这一次换了一种视角,她看到了那些孩子背后的母亲。 她猜到辛勤想表达什么,但并不认真地说:“好的,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要孩子的。” “不是这样的,”辛勤看着她纠正,“凌田,你还是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 凌田笑,说:“但不是跟你。” “对。”辛勤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这样冷静,让他说出想说的话变得很容易,却又好像更加艰难。 凌田又说:“你也有很大可能可以有健康的孩子,但不是跟我。” 辛勤没说话,找了张纸,画给她看。 凌田看着他画出各种分类,写上数据,同样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冷静,甚至比在医院给她做健康宣教,让她意识到一型更像是一种残疾的那一次还要直接了当。 但她也只是笑起来,说:“大哥你开玩笑吗,上生物课啊,我高中生物根本没学明白过。” 而他继续画,继续说:“你只需要知道结论就可以了,一型在普通人群中的基线风险是 0.2%到 0.4%。如果父亲是一型患者,孩子患上一型的几率是 6%到 8%。如果父亲是在十一岁之前确诊,这个几率还会上升一倍。如果母亲是一型患者,因为妊娠期免疫环境保护效应的影响,孩子患上一型的几率只有 2%到 3%。如果父母双方都是一型患者,这个几率会达到 25%到 30%。因为一型的遗传原因比较复杂,哪怕通过第三代试管技术筛选,也没办法完全杜绝这个可能性……” 凌田听够了,打断他问:“为什么今天想到跟我说这个?” 辛勤停了笔,但仍旧看着那张纸说:“我应该早一点跟你谈这件事的……” 凌田说:“刚开始谈恋爱就讨论基因和生育的问题,会被当成有病吧?而且我已经知道了,不用你告诉我。” 辛勤说:“我知道你知道,但我还是应该跟你说一遍。” 凌田反问:“你很想要小孩吗?” 辛勤说:“我本来很早就想好单身一辈子的。” 凌田再次反问:“那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个问题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才二十二,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否则为啥还让你在小区外面罗森买那么多次套呢?” 她仍旧说得跟玩笑似的,但他没笑,放下笔,抬起头,看着她说:“是,你才二十二,你可以说你现在不想要,但你不应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失去选择的权利。” 我以后想要了可以跟你分手的,她想继续胡说八道,但也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就过头了。就像是一个悖论,他们可以不那么认真地交往,短暂地在一起,一旦试图认真地讨论长久在一起的可能,便又会导向种种不可能的结论。 她只是问他:“这都要比较吗?大家都是一型还得打个分?我一等,你末等,所以你配不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还有你爸妈和外公外婆……”辛勤试图解释,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想要怎么做。 凌田打断他,反问:“为什么要告诉其他人呢?我们就好好过我们自己的不可以吗?而且你是隐糖啊,你真想说得到处都有人知道吗?” 辛勤语塞。他过去在学校和医院隐糖,只是别人不问,他不说而已,但现在却更像是一种刻意的隐瞒。他们对他那样赞赏、期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 凌田也没法再说下去了,说:“好的,我知道了,我觉得可以的,不要孩子,所以就看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分手吗?” 他看着她,摇摇头。她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瞬心碎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在现实里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到过,也从来不知道那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理上的痛苦。奇怪,怎么会是她的心口被刺进一把刀? 她突然就哭了,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他也突然没办法再跟她讨论下去,抱她坐到他身上。他们紧紧拥住彼此,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地说:“我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他说不出话,只一双手一副胸膛倾其所有地想要给她安抚。 所谓不同,所谓牺牲,只要足够爱,都是可以的,不是吗?但问题就是他们之间的爱足够吗? 第40章 那天夜里,凌田和辛勤达成了一个暂时的协议。 一直等到两人情绪平复,辛勤才对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慢一点,过一段时间,再讨论这个问题……” 凌田佩服他的冷静,但她也不遑多让,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却忽然想要玩笑,说是不是就像逛淘宝看上什么东西,当时心心念念觉得必不可少,可要是没有马上买下来,加入购物车放个几天再看,也许就不想要了? 但她当然没说出口,只是点点头。 她猜到他后悔了,觉得不该提出带她去杭州见自己的父母。她其实也后悔了,两个人本来处得挺好,她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快。他答应跟她去见家里人,只是帮她的忙而已。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事情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那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有些话说了,有些事做了,哪怕退回原地,还是会像在雪地上行走,留下抹除不去的脚印。 他们仍旧会约了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轮流去对方家里过夜,只是交谈变得少了些,也浅了些,身体上的亲密却比从前更加频繁,感觉也更强烈。她有时候会很舍不得他,有时候又会为自己委屈。她什么都没说,但他感同身受,他们会在夜里静静拥抱很久,却也正因为这样知道对方还没睡着。睡梦中,她总会翻身离开他,换一种更舒服的姿势,侧卧蜷身,拥抱住自己。 等到了早上,他们还是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饭。然后他去上班,她留在家里画画。 但哪怕是一些很平常的事,也会让他们产生不平常的念头。 比如有一次,她中午走路去 a 大食堂,在门口等着他。 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同学,看见你几次了,上次就想跟你说话,能加个微信吗?” 凌田看看他,问:“美院的?” 这人染一头绿毛,右手小指到小鱼际黢黑,一眼就是美术生,估计刚从画室出来,手都没洗。而且看脸完全不认识,很可能是今年刚入校的大一新生。 绿毛弟弟点点头,惊喜地说:“你怎么知道?” 凌田没解释,只是提醒:“我不是同学,是校友。” 绿毛弟弟说:“比我大也可以加微信的吧。” 辛勤就是这时候来了,凌田指指他,说:“这是我男朋友。” 绿毛弟弟无所谓地说:“有男朋友也可以加微信的。” 凌田无言以对,却是笑起来,摇摇头,牵着辛勤的手走开了。 两人都没再提起这件事,绿毛还是粉毛也无关紧要,只是辛勤因此再次想起一个事实,他们在一起不过三个月而已,她几乎就是在他面前跟前任分的手,那天夜里她哭得那么伤心。而她又是这样一个既美丽又有趣的人,她会有除他之外更好的选择,以及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凌田其实也一样。她去医院找他,看到他正跟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讲话,对方微微抬头看着他,脸上是那样一种欣赏的表情。 过后他对她说:“一个学妹,明年毕业,问我一些找工作面试的事情。” 她说“哦”,心里却想起李理说过,勤子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不是没人要。确实,她曾经也觉得他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女朋友。他同样会有除她之外更好的选择,以及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仍旧清楚地刻在记忆里,既是文字,也有声音,他们只是暂时不再谈起。 就这样过了一周,凌田画完了《高冷总裁的秘密计划》第二卷 的第一话,交到程程那里。 程程看完就炸了,打视频过来质问她:“你这是言情爆改悬疑了吗?谁要看你们商战破案?!给我擦起来啊!你看看现在排行榜第一位的那一本,人家第一话就是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你搁这儿搞上凶杀了,你还记得自己是在浪漫言情频道吗?” 凌田无言以对,第二卷 的大纲事先交给程程看过,也经过了他的确认,但文字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程程以为一句话意味着几格带过,凌田却在第一话里花大篇幅交代了造成冷寒童年阴影的一起凶杀案,暗示他父亲跟这件事难脱干系,而苏阳也正是因此接受了他竞争对手的委托,潜伏到他身边。 此时距离发布还有三天,她不知道来得及改多少,只能尽力,但真的一定要阴差阳错睡在一起吗?这都已经是她看到过的第 n 个阴差阳错睡在一起了。 正画着,却又接到父亲田嘉木的电话,叫她回家一趟。她推说很忙,但田嘉木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讲,叫她务必回去。 凌田怀着各种猜想回到家里,看见凌捷也在。一家三口围着餐桌坐下,确实是宣布重大消息的架势。 田嘉木看着她,开口说:“我们有个重要的家庭决定想要告诉你,可能会让你感到有点意外,但我们已经慎重考虑了很长时间……” 凌田点点头,仍旧猜着各种可能。 还是田嘉木说:“田田,爸爸妈妈准备分开了,已经在办理协议离婚的手续。” 有那么一瞬,凌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秒钟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她要当姐姐了?虽然那也会让她很崩溃,但是离婚,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只想问为什么?在她以为他们关系好转之后,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你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轮流看着桌子对面的两个人,求一个答案。 但凌捷没说话,只是微低着头看着桌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全部交给田嘉木去解释。 而田嘉木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我跟你妈妈,希望先处理好大部分问题之后,再把这个决定告诉你。而且,前段时间你身体不好,毕业,工作,又遇到很多困难。不过你真的表现得很好,我们都看到你长大了,也独立了,不再需要我们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今天叫你来,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还有,这套房子的产证上有你的名字,到时候我去办理除名,需要你一起到场……” “为什么啊……”凌田还是问,她完全不能理解。 “原因就是时间长了吧,感情淡了,不是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田嘉木很肯定地回答。 “是不是因为我?”凌田又问。 “不是的,”田嘉木摇头,甚至轻轻笑了,像是听到一句小孩子的傻话,“更加不是你的原因,就是我跟你妈妈两个人的决定。你放心,财产上的问题我们都会处理好。只是我们两个人分开了,不会影响到你。你还是田田,我们的小宝贝。你以后经常回来陪陪妈妈,也可以去看看爸爸。明年生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庆祝,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你的爱和支持不会改变。我知道这是个挺大的变故,你肯定需要时间消化。不过没关系,不着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或者你妈妈都可以。” 凌田听着,觉得这番话像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那么周详,那么书面化,却只字未提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要哭了,哪怕已经得到答案,还是想问是不是因为我?事情就是那么讽刺,因为她曾经的不独立,让两个那么相爱的人在岁月里磨光了感情,也因为她现在貌似的独立,让他们觉得没必要再继续。 他们从大一开始恋爱,到现在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三百六十个月,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这些数字,让她想到另一段三个月的感情,而那两个人还妄图讨论什么未来,真是自不量力,螳臂挡车,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在家住了两天,本来是想陪着凌捷,安慰一下母亲。但凌捷显然不需要,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夜里很晚到家,有时候进门还戴着耳机在电话会议上,换了鞋就进自己房间去了。 结果,她的作用就是帮田嘉木收拾东西,帮他把一些装零碎杂物的袋子搬到车上,看着他驾车离开。 她还记得田嘉木那么肯定地说,这件事里没有谁的错,也没有其他人介入,但同时却又那么迅速地搬出去,甚至还要去掉房产证上自己的名字,一副宁愿净身出户的姿态,再加上凌捷丝毫不打算挽回的态度,她总觉得其中还有隐情。但是算了吧,一定是她不想知道的那种。 除此之外,就是焦头烂额地改稿,她多少往里面加了一些感情戏,让笔下的纸片人拥抱,亲吻,拉来扯去,但主线仍旧保持原样,一场凶杀案。 程程看过之后服了,说:“你这是报复社会吗?” 凌田觉得也许吧,她只是突然觉得那些亲密场面毫无意义,哪怕是自己一笔笔画出来的,也会觉得奇怪他们到底在亲什么呢?别人的口水就那么好吃吗? 但再要改也来不及了,两天之后,第二卷 第一话发布,她也终于回了教工新村。 她没跟辛勤说她家里的事,免得再引起他的误会,好像她还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到两个家庭的层面。那天晚上,他来她家找她,他们还是像平常一样吃饭,各自对着电脑工作,而后洗漱就寝。 直到关了灯,两人在床上默契无声地拥抱。她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他下巴挨着她的肩膀,身体处处贴合,心跳、体温、呼吸透过衣服传来,那么熟悉,那么安全,像是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但其实也就不过三个月而已,如果细细回忆,甚至可以数出他们这样拥抱的具体次数。只是身体的亲密总会给人一种独立于时间之外的错觉,有时短暂得像是一瞬即逝,有时又好像漫长到已经天长地久。 她微微仰脸,手指和嘴唇一起找寻,他的喉结、下颌、嘴唇,直到两人的心跳和呼吸一起变得急促而沉重。他翻身过来,压在她身上吻她,手伸进她的睡衣里抚摸她赤裸的皮肤,她做着同样的动作,像是隔着一面镜子抓紧彼此,一同陷入沼泽,被温暖醇厚的液体和藻类淹没,然后彻底包裹。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哭了,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他感觉到她脸颊的湿意才意识到她在流泪。他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没解释,他便也不再问,下床拿了包纸巾,又回到她身边,一张张抽着替她擦眼泪,在黑暗中久久抱着她,顺着她的头发,手指数着她的脊骨。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但或许也正是这喜欢更让她难过了,就好像喜剧片里的黯然销魂饭,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想以后要是吃不到该怎么办。 第41章 十一月头上,又到了凌田季度复查的日子。 辛勤提醒她别忘了,才知道她已经取消了原本在 a 医附内分泌科的预约,改约了另一家医院。季度复查需要先开单子,然后再找一天一大早过去空腹抽血,进食两小时之后还得再抽一次,测餐二的数据。她要这么跑两趟,距离更远,流程也不熟悉,起码花上两个半天。 他知道她为什么舍近求远自找麻烦,是因为已经见过他的朋友和同事,担心去 a 医附复诊的时候或许会碰到熟人,生出什么议论,影响到他。 他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复查和配药从来不在 a 医附,但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如果真被看见,那就说清楚吧,并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把上一次没有勇气对栗静闻和李理说的话说出来。 反倒是她比他更小心,不用他说就已经想到了,仿佛在说,她是他的同类,盟友,共犯,她一定会保守他的秘密。 但预约改了日子,正好撞上他上班,她说反正只是眼科查个眼底,再去内分泌科开个检查单,不用他陪。 见他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才又跟他约了个日子,让他一早陪她过去抽血。 他只有下夜班那天有空,说好了早上交班之后就陪她过去。但到了那一天,病房临时出了点状况,有个病人折腾了半夜,早上又花了很长时间跟白班交接,他一直走不了。 她没吃早饭,也不能等太久,最后还是独自打车过去,先抽了空腹血,再到医院外面吃了点东西,等着两小时之后查餐二。 餐二这一次,他总算赶上了,像过去一样帮她挡住眼睛。她却在他的手后面笑出来,说自己这大半年大概挨了太多针,都已经给扎麻了,现在甚至能淡定地看着护士找血管,把针头插进去,血流出来,一根一根装满试管。 他听着,还是把她拢到身前,抚着她的头发,哪怕她已经不需要了。 离开医院,他们打车回去。 辛勤在车上睡着了,凌田伸手到他背后,让他靠过来,枕着她的肩膀。 路上有点堵,但其实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她看着他浅睡的样子,忽然想到艾慕说过的话,一型找病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为自己负责已经很累了,两个人或许可以作伴,但也可能是拖累。 车开到教工新村,他把她送到家,再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睡到傍晚,跟她约了一起出去吃饭,再散步回她那里。 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说现在的事情,也不再谈及将来。 反倒频繁地聊起过去,总是凌田在问,辛勤回答。 这天晚上也一样,她说他其实只讲到长大懂事了,知道好好控制,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一略带过了从中学到大学的那几年。她想知道更多,他也就这样慢慢地讲出来。 从十四岁开始,他每个月在杭州当地医院配药,做每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但每年都会来一次上海,到 a 医附挂顾昀宁医生的号,交作业似地让顾医生看他过去一年的“成绩”。 除了各项化验指标,顾医生还会问他个子长高了多少,体重有没有保持正常,体育课能不能达标,学习成绩好不好?她对他说,一型本身并不直接影响生长发育或者学习能力,他的身体和头脑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而且,就像对艾慕一样,她也对他说过,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问他以后大学准备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反过来问顾昀宁,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医生吗? 中考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招生体检。当时也曾有过顾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患病被理想中的学校拒之门外。他知道凭自己的成绩,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他,但最好的、最理想的那所就不一定了。在最激烈的竞争当中,任何瑕疵和破绽都会成为被筛掉的理由,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合病同类项”群里有太多人分享类似的经历,求学,求职,有些几岁就得病的孩子甚至找不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幼儿园。许多病友介绍经验,都说人家不问,你就不讲,反正只要空腹血糖控制好,体检过得去就行。 顾医生却是从制度层面给了他回答,叫他去网上搜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那里面有一条写道,患有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的,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虽然一型糖尿病在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的范围内,但只要控制得好,达不到“严重”的程度,并不会成为普通高校招生的禁忌症,现行的《医师法》也没有禁止糖尿病患者执业。 当然,想要成为医生,还需要面对更多职业上的挑战,比如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更高的感染概率,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确保血糖控制平稳,没有严重并发症,甚至要有比一般人更好的身体素质,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 同时,还得选择适合的执业方向。顾医生举了好几个医学专家的名字,anne peters,aaron kowalski,osagie ebekozien,他们都患有一型糖尿病,专业领域从内分泌科,到公共卫生,再到生物医学研究的都有。而外科或者急诊对体力的要求更高一点,需要具体评估个人的耐受性。 他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记下来。 那天之前,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控制疾病这一件事。那天之后,他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将来要做什么,五年、十年过去,他会在哪里? 但就在他决定报考医学院的同时,他也在“合病同类项”群里看到一则病友转发的新闻——有个一型患者,17 岁时发病,身体恢复之后,复读考上了山东一所医学院的药学专业,并且顺利通过了体检。但因为需要在学校住宿,他找到校医院,希望能在那里冷藏胰岛素,结果反被学校劝退。经过媒体报导,多方联系,才帮助他找到湖北一所大学愿意接收他办理转学,同时也转了专业,他最后学的是财会。 看到这则新闻,辛勤意识到自己忘记问顾医生一个问题,她说的那些患有一型的医学专家都是外国人,那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例子?他没在主流媒体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当时的社交平台也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同样没有任何非官方的消息。他猜也许是有的,病友群里那么多隐糖的人,幼教,程序员,狱警,厨师,瑜伽教练,各种职业的都有,没道理唯独没有医生。他们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行走在正常人之中,只会在网上匿名交流的时候说出病情。恰如费米悖论,宇宙很大,生命很多,各自孤独地活着,永远不会相遇。 那个时候,顾昀宁已经出国进修,不在上海看门诊了。他始终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知道法律和医学上的禁止是没有的,但“严重”与否,是不是“可以不予录取”,在现实里都是模棱两可的表达,取决于人的判断。 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一是因为他们相信他。那时的他已经跟这个疾病共度了十年,他准备了那么多,达到了所有要求。其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哪怕改变目标,选择其他专业,他仍旧需要面对这种或许有或许没有的筛选。 他不想被这样筛选,更不想退而求其次,最终还是报考了 a 大医学院的临床专业,继续着病友当中心照不宣的做法,不问,不说。 在集体生活中隐糖是困难的,但他高中住宿三年,早已驾轻就熟,走出家门,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哪怕同寝室的同学,哪怕最好的朋友李理。恰如栗静闻说看不透他,他们或许也曾对他身上一些矛盾之处产生过怀疑。他们觉得他自律到可怕,性格却又挺好相处,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界限,可能因为洁癖,从大三开始就搬出去租房了。 直到本科阶段结束,他凭借专业排名第一的成绩,实验室轮转和暑期科研积累下来的论文,以及竞赛奖项,远超其他候选人,拜入单峰门下。当年招生的博导当中,单主任级别最高,资历最深,关系最广,在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 “好了,真的讲完了。”说到这里,他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折不曾告诉她。 大五下半学期,临床八年制的学生开始选定导师之前的课题意向调研。他再一次看到顾昀宁的名字,她当时从国外进修回来不久,仍旧在做一型糖尿病的研究,在内分泌科一大片二型课题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资历也不算深厚,对于他们那一届学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抢手的选择。 他本来是有机会跟着她的,就像几年前立志要学医的时候想的一样。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隐瞒得太久,就再也没有勇气把它说出口了。 虽然顾昀宁每年看无数患者,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而且时隔好几年,他长大,健身,样子变了许多,她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还是犹豫了很久,至于这种犹豫,究竟是出于害怕被识破,还是不想发现她对他的那些要求和期许其实只是一种鼓励而已,他自己也不确定。 她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医,对他说只要你达到这些目标就可以了。但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做到了。她会感到欣慰?还是诧异,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把他筛掉?他不知道。 也是巧了,那一年,a 医附在厦门跟当地医院共建分院,顾昀宁被派去那里担任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再次离开上海。 像是客观世界替他做出了决定,他自此跟了单峰。 他当时对自己说,单主任的级别更高,资历更深,在 a 医系统的关系也更广,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但是后来,尤其是这一年,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退而求其次。 他是为了做一型的研究来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欺骗所有人。但也正是因为欺骗了所有人,他错过了这个目标,剩下要做的似乎只是爬着一座白色的巨塔。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是不是很没劲?”他自嘲地问,说话的声音很轻。 房间里还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晦暗,两人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凌田头枕着他肩膀,他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但凌田靠着他摇摇头,她一直在听。虽然只是求学路上的事,却也让她更了解了他一点,无论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是一个极致的人,只想要最极致的东西,从来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那爱情呢? 她再一次觉得他们相似又不同,她这个人虽然在学业和工作上不大卷得起来,但是爱情,如果不是最好的,她就不想要了。 “在我之前,你喜欢过其他人吗?”她问。 “在你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回答。 但她不相信,说:“肯定有过的吧?一闪念也算。” 他果然沉默。 她又问:“一定也有人追求过你吧?” 他仍旧没有回答,静了静才反问:“凌田,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他。他和她一样,他们在幽微的灯光里相对望向彼此。这情景与他们正式开始交往的那个雨夜那么相似。 她说:“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他试图组织词句,但她在他开口之前打断,补全所有的假设:“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你有一样的病,如果我没在抢救室里说了和你小时候一样的话,如果我一点都不坚强,现在或者以后,没能做到你的期待,如果你不觉得孤单,不需要拥抱,你还会喜欢我吗?” 辛勤觉得她的提问根本不成立,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我们可能根本不会认识……” 他想说服她,想证明对她的感情,但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证明,脑中尽是一些未曾说出口的疑问,他也有过与她相似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还会喜欢他吗?时过境迁,她不再需要他之后,她还会喜欢他吗? “所以为什么在一起呢?”凌田脱口而出。 她是真的好奇,这句话说出来,才觉得可怕。 说不要分开的是她,说要分开的也是她。但真的说出口,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她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只是心情不好,我胡说八道。面子是什么玩意儿,要它有何用? 但这一问真的已经在她脑中盘桓许久,如果足够爱,无论怎样的牺牲都是可以的,但问题就是他们之间的爱足够吗?如果只是因缘际会,互相取暖,她完全没有把握几年、十几年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更要命的是,他是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到时候那些自私的选择都要由她来做。 辛勤却只是看着她,轻声道:“没关系的。” 她一下子又放了心,既然是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那就留到几年、十几年之后再说吧。 但他继续说下去:“你说的没错……” 她也看着他,缓了缓才问:“你说我没错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凌田,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一点都不脆皮,你特别坚强,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他对她那些问题的回答,如果所有假设成立,他们也就没必要在一起了。两人的相遇,相识,渐渐熟悉起来,一次又一次关键的契机都是因为他不想她死掉,他真的就只是不想她死掉。 她忽然想哭,却又笑了,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番对话来得突然,但他和她都不觉得,两个人都已经在心里考虑了很久。一场短暂的恋爱,终于一次漫长的分手。但谁的爱情又不是呢,三个月,抑或三十年,与其慢慢耗尽,不如停止在热恋尚有余温的这一刻。 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像从前一样送他到门口。 他换了鞋,但没有走。 她对他说:“再抱一次吧。” 手臂随即环上他的脖颈,他也伸手搂住了她,埋头在她颈窝。他们紧紧拥抱。 凌田说:“再见。” 辛勤回应:“再见。” 两个人忽然都不能确定,这究竟只是道别,还是字面意思上的预言。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真的会在另一个场景再次相遇,没有谁拯救谁,也不再兵荒马乱,一切也许还有机会。 出了教工新村,辛勤默默在路上走着,像是走了很久,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开门进去,没有开灯。门关上,房间陷入黑暗。窗外反倒更亮一些,像一副城市夜景的画挂在那里。来上海已经整整十年,尤其 a 大和 a 医附周围这一片,他熟得不能再熟,却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空寂的感觉。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天开始下雨,雨珠打到玻璃上,他终于打开台灯,窗变成镜子,映出一间完全一样的白色的房间。 与此同时,凌田也正坐在窗前看着同一场雨,想起辛勤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经历让她想到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了。她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很久,才搞清楚那个片子叫 gattaca。也难怪她不记得,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单词,a,g,t,c,是 dna 的四种碱基。 那是伊桑霍克、裘德洛和乌玛瑟曼演的一个科幻片,讲的是未来世界,人类有了基因筛选的能力。绝大多数父母都会通过医学辅助手段选择基因优秀的孩子,但男主却是自然孕育的,也因此有着种种缺陷,个子矮,近视眼,心脏病。他到处求职,但一直被拒绝,那个世界从基因层面彻底否定他的能力和未来的一切可能。他只能从事最简单的体力劳动,却还是想当宇航员。他通过刻苦锻炼、学习,以及许多场手术,冒用其他人的身份和基因信息混过检测,进入了航天中心,并且成为了那里最优秀的宇航员候选人。故事的最后,飞船升空,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却也走向未知的风险。基因说他不可能,但他从来不给自己留下返程的余力,愿意倾尽所有补上这一点缺陷。 当初看这部电影,她只觉得年轻时的伊桑霍克和裘德洛都好帅啊,伊桑往酒杯里吐烟的那一幕她还收藏过动图。但现在,她会想到辛勤。 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她记得他这样对她说,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 她忽然很想问他,有没有看过 gattaca,这里面也许有他想看的情节。 她也想对他说,飞向太空才是理想和唯一的目标,至于其他,都只是其他而已。 那一整个夜晚,她暂时放下条漫的稿子,只想画点自己想画的。 她找出他的一副速写,画面中的他闭着眼睛,赤裸上身,躺在她的床上。她曾经用这个姿势画过条漫里的一个大跨页,连载的时候反响很好,但却不是她脑中真正理想的画面。她开了数位屏,把她想画的画下来,男人躺在一片荒芜中,卸下盔甲,露出腹部机械装置的内里。 线条,颜色,画中人渐渐成型,她对他说,我们可以不在一起,但你一定不要放弃,你不许放弃知道吗?科技增强人是最强的。 次日天明,雨停了,天放晴,碧空如洗,气温却降下去,冷而干燥的风吹起第一片梧桐的落叶,似乎一夜之间就到了深秋。 第42章 废物小队 分手之后整整两周,凌田过得极其忙碌。 虽然程程把《高冷总裁》第二卷 开头的剧情批得一塌糊涂,但一连两话发布出去,数据居然相当不错。程程这下总算没意见了,只嘀咕了几句搞不懂现在这些读者到底想看什么,隔手又给凌田加派任务。 年底上海连着三个漫展,其中之一还是《高冷总裁》连载的那个平台主办的。他对凌田说,好不容易为她争取到一个机会,让她抓紧时间画一些角色明信片和小剧场,准备出一波特典做宣传,说是一种增强粉丝黏性的商业策略。 凌田听了也是奇怪了,《高冷总裁》的作品版权不是她的,主笔署名也不是她,什么叫为她争取到一个机会?其实还不就是他工作室正在连载的几个漫画都不大行,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高冷总裁》,平台因此给了个小得一丢丢的展位,他肯定得去刷一波存在感。 这才刚画了一卷零几话,根本没多少现成的素材出特典,全都得另外赶出来。凌田原本画连载的稿子已经很忙了,现在又加了个额外的活儿,而且以程程的做派,报酬肯定是闭口不谈的。 但她没跟他计较,完全失去跟三次元人类沟通的兴趣,每天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画画,画到忘记时间,画到智能手表提醒她吃饭。 食堂自然也不想去了,她饥肠辘辘地开始做饭。打开冰箱去拿分装好的食物,盒子上面的日期还是辛勤的字迹。她一时冲动全都撕了,撕完才发现记不清哪个是先准备的,哪个是后准备的。 算了,不管了。 此后几天,她早中晚三顿都在家做饭,以最快速度把那些备好的菜消耗完。自以为辛勤留在她这里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抹去,现在只有冰箱冷藏室里至少一个月量的胰岛素是她安全感的来源。 可紧接着就发现那只盛杨梅烧酒的大玻璃瓶已经被用过的针头、拆下来的动态敷贴和用完的胰岛素笔装满。她又想起辛勤,他教过她,医疗废物应该如何丢弃。针头是锐器,需要装进矿泉水瓶密封,胰岛素笔芯接触体液,也属于感染性废物,下次配药的时候一起拿去社区医院的回收点。 大玻璃瓶被清空,重新开始计数,像是一种预兆,开始一个新的阶段。 她再一次想到辛勤,他对她说,凌田,你一点都不脆皮,你特别坚强,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觉得他说的对,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但就是在那天半夜,胰岛素泵震动,动态血糖仪报警,她睡眼惺忪地摸手机,发现血糖飙到点多。 她开灯下床,不确定是血糖高的缘故,还是睡迷糊了,头晕眼花,忍着恶心,仔细看了看泵,才知道是管路堵了。一时间好崩溃啊,她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注射的部位没错,皮下也摸不到硬结,甚至以为她花大价钱买的泵坏掉了。 直到想起第一次戴泵的时候,辛勤低头在她身前,教她怎么打预埋针。她记得自己看着他,很是习惯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笑了,说你认真点啊,然后告诉她,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遇到这个情况不用慌,短时间的高血糖并不会怎么样,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就这样,她开始自己救自己,把泵体拆下来,管路除去,拔掉预埋针,用手机电筒照着仔细一看,还真是折了。而后清洁,消毒,重新打了一个位置,三个单位输注,同时大量饮水,一趟趟跑厕所。 凌捷也被报警通知吵醒,发了条消息来问。她赶紧回复说已经没事了,让母亲接着睡,自己坐在床上,看着动态数据往下降,又测了指尖血验证,这才关灯睡下去。 黑暗中却了无睡意,她伸手去摸手机,先打开微信,凌捷那一条之后,再无其他新消息。 她又打开动态血糖仪的 app,点到亲友圈,里面仍旧是那两个用户名。 他还在那里。 他会看吗?她忽然想。也许不会吧,就算看了,他也没再像从前一样,给她随时随地的关心。 但她自己没忍住,回到微信,找出 app 公众号发来的通知,试着点开他的血糖报告。 竟然还能打开,他也没把她删掉。 她看到他最近的数据,忽然笑出来。 这段时间,她宅家、熬夜、不运动、吃饭也不规律,血糖起起伏伏。他竟然也不比她好多少,变幻莫测得像一支存在内幕交易的股票,估计最近加班也挺多吧,睡眠不足,吃得不好,只是不知道是在病房还是实验室。 再次回到微信,仍旧没有新消息进来。她忽然想说些什么,点开两人聊天页面,看着光标在输入框里闪动,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是她提的分手,她求仁得仁,他说到做到。 而且,现在又有什么改变呢?她确实经常想起他,但也都是他帮她、教他、救她的场景,就像曾经骂醒过她的那条网友评论:看病爱上医生,这种现象的心理学学名叫做移情。 至于这种半夜视奸前任血糖曲线的行为,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了吧。 忙完那一次漫展,程程又给凌田打视频过来,跟她提了新要求,说是平台很看好《高冷总裁》,希望能把连载的频率从十天一更提到一周一更。 凌田叹气,知道自己哪怕不想讲话,也不能再忍了,直接问:“报酬还是 3000?” 程程说:“那不能,必须给我们小凌加钱,4000!” 凌田想说,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工作量增加 50%,报酬加 33%?这是坑我呢还是坑我呢? 她没对那个 4000 做任何评价,现场按计算器,直接还了个价:“按照一格来算,一话格就是 1750,一个月更四话 7000,五话就是 8750。” 程程也知道这个价钱已经很低了,外面招新人主笔至少都得一格,更何况凌田已经有了一点成绩,很是爽快地说:“那就 7000,再多师兄我实在给不起了。”紧接着便开始诉苦,说上半年他抽了人手去做的那个动画项目被中间人坑了,现在交了稿收不到钱,工作室被逼得快破产。 凌田却没被他带跑,提醒:“我们那个合同要重新签一下吧?” 那边静了静,才笑着说:“那当然,我让法务改好给你发过去。” 不多时,凌田便收到微信上发来的电子版,她即刻转发给田嘉木过目。 律师爸爸很快回了张截图,把合同里有问题的条款统统划了红线,比如“合同期间作品版权归工作室所有”指的是具体某部作品,还是所有由她创作的作品,还有竞业禁止,独家签约,解约赔偿,霸王条款一大堆。 凌田转手发给程程,问他什么意思?原本合同里没有,他说都不跟她说,直接改成这样发过来。 程程回了个大吃一惊的表情图,说:【哦,哦,我问问。】 隔了会儿又来一条:【应该是法务弄错了,这是我们这里格式合同的条款,其实都是行业惯例,也就这么一写,具体操作都好商量。法务说要是主笔老师介意的话,他改一下再发给你。】 凌田只回:【好的,谢谢。】 等收到纸质版,还是不放心,字好多,措辞繁琐,她怕看漏了,又去找爸爸。 这回直接找到律所,那是陆家嘴一栋著名的大楼,外观很是气派,但也有些年头了。凌田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还在读高中的时候,田嘉木带她来看黄浦江上的跨年无人机表演和灯光秀。当时他的办公室很小,位置也不好,他们是在一间正江景的会议室里看的。 时隔多年,田嘉木的办公室还是那么小小的一间,只是更旧更乱了些,桌上摊着各种材料,开着笔记本电脑。 他替她看完合同,确认没问题,但还是说:“这家工作室老板人品不行,你得慎重考虑。” 凌田说:“我知道,等我约稿的收入稳定一点,就把包工头炒了。” 田嘉木看着她笑了,很欣慰地说:“我们田田说到做到,一定越来越好。” 凌田也笑了,但下一句便问:“你跟妈妈,你们去签字了吗?” 田嘉木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垂下目光,整着桌上的材料,点了点头。 凌田并不意外,她算过日子,一个月的冷静期早就过了,他俩都没跟她说。不过也对,结婚孩子参与不了,离婚当然也一样。 静了静,田嘉木提醒:“这件事,我们还没跟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说,他们年纪大的人容易瞎操心,你也别去说知道吗?” 凌田点点头,答应了。 时间快到中午,田嘉木带她出去吃饭,在走廊和电梯里遇到不少同事。他一脸笑地介绍,说这是我女儿。人家大多诧异,说田趴这么年轻女儿这么大了?! 这一年律所的业务不行,但办公室的排场不能降,还是在这栋停车费 3000 一个月的楼里。田嘉木最近上班连车都不开,中午吃饭也消费降级,点个喜家德麦当劳什么的对付一顿,但这一天凌田过来,他还是带她在楼里餐厅吃了顿好的。 饭吃到一半,他问凌田:“你跟小辛怎么样?” 凌田不眨眼地撒谎:“挺好的,就是最近都很忙。” 很平常的一句话,田嘉木却突发感慨,说:“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事业走上坡路,也总觉得工作最重要,总是忙,总想着以后有时间,但有些事不会一直等着你,还是要多见面……” “嗯。”凌田含糊应,觉得作为爸爸给女儿这种多约会的建议挺奇怪的,但似乎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一定有过很多想跟凌捷一起做的事吧,只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忙碌中拖延着,最后变成了不可能。 “也是因为我,”凌田自嘲地补充,再一次觉得愧疚,“小时候太能闹了,还有高考前面那两年多,你花了太多精力在我身上……” 因此错过了职业发展的关键时期,又因为紧接着而来的疫情、脱钩、经济下行,很可能再也追不上了。 她没把话说全,田嘉木却懂她的意思,笑了,说:“正相反,我觉得那两年可太值了。” “把个学渣数学提高二十多分,卷进 a 大吗?”凌田也笑。 田嘉木摇摇头,说:“你不觉得我们就是因为那两年才熟悉起来的吗?” 凌田初一听到觉得不对,二十二年亲生父女,何至于到她十几岁了才刚混熟? 再细一想,还真是。她出生就看到他,他们住在一起,但他真的缺席太多了。很多时候他半夜加完班到家,她已经睡了。她一大早去上学,他还没起床。或者他去出差,那就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见一面。两人跟有时差似的,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上几句话。而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照顾者是凌捷,最亲密的也只有凌捷。 直到高中那两年多,他跟凌捷赌气,被逼上梁山,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七点出门开车送她上学,晚上尽量早回家辅导她学习。 说起来是挺苦的,同事曾经拿他打趣,早上来的最早,晚上赶着下班,像个已婚已育的女员工。 但他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交谈,早高峰堵在路上一起听交通台广播,讨论主持人讲到的新闻,或者听听音乐,分享彼此的歌单,考试前一起背单词和古诗。 他不再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头的吉祥物,只需要赚钱回家的机器。她开始了解他,佩服他,会讲学校里发生的事给他听,有时候也会为了学习的事情跟他闹情绪。 “真的……”她点头说,“我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爸爸记性这么好,高中语文要求背诵的大段诗词古文,你四十多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田嘉木笑,说;“你妈妈当年看上我也就是因为这一点。” 凌田忽然有些动容,然后坚持这顿饭由她来请。 田嘉木没跟她争,笑眯眯看着她买了单,一直等两人告别之后,微信上给她转了 5000,备注:给田田的零用钱。 凌田没点领取,却仍旧想着餐桌上田嘉木说的那句话,你妈妈当年看上我就是因为这一点。以及他当时的语气、表情。 她自以为品出了点什么,当天晚上就回家去找凌捷。 凌捷看到她突然回来,有点稀奇,但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做了会儿自己的事情,洗漱准备就寝。凌田又一次夹着个枕头去敲凌捷的房门,说妈妈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 凌捷笑了,掀开被子拍拍床。她也笑起来,心满意足地钻进那个有着熟悉香味的被窝里。 等到关了灯,她才开口对凌捷说:“爸爸应该是没有什么情况的。” “什么情况?”凌捷莫名其妙。 “就……”她说不出口。 凌捷却是懂了,觉得她小孩子多管闲事,反问:“你怎么知道?” 凌田给她分析:“他现在消费降级挺厉害的,真不像有情况的样子。” 凌捷服了,揶揄:“你倒还挺懂的。” 凌田说:“这是常识好嘛。” 凌捷轻轻笑了,隔了会儿才说:“我们跟你说的是真的,没有其他人介入,就是感情淡了。” 凌田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放弃,反正她已经确定田嘉木那边真没淡到哪里去,换了个角度继续开导母亲:“爸爸他这个人,其实很传统的,你有事麻烦他,让他帮你干点什么,然后夸他几句,他就特别开心。你越是独立,样样都很行,他就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反而跟你疏远了……” 凌捷看透她的企图,笑着打断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凌田再次泄气,闭嘴不说话了,心里想,也许凌捷这边是真淡了吧。 但凌捷却又开口道:“有时候是因为没时间,有时候是因为没那个心力,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变得不可爱了,同样的事再做出来,显得可笑。也不是说他会拒绝,但因为太熟了,表情,态度,一点点变化也会很明显,就觉得还是算了吧,没必要自讨无趣……” 凌田听着,再次看到希望,接着给母亲分析:“其实不是爸爸对你有什么变化,是他工作上的问题吧,他们所好像真的不大行,我今天去了一次,看到好多座位都空着……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允许自己不强大,尤其不想让自己爱的人看到弱小的一面,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会主动躲开,不是因为他不爱了呀……” 凌捷更要笑了,又觉得有点尴尬,转开话题问:“你跟小辛怎么样了?” “啊?挺好的。”凌田还是不眨眼地撒谎,随即失去表达的欲望。怪不了凌捷和田嘉木,她也一样,感情的事情,瞒着父母。 凌捷却又笑出来,说:“好奇怪啊,跟你讨论男人。” 凌田也笑了,反问:“生女儿很好吧?” 凌捷说:“是啊。”伸手揽过她,两人抱在一起。 在那个拥抱里,凌田再一次想到辛勤,是因为相似又不同的安全感,也是因为刚才的一问一答。她那么想念他,但也再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遗憾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跟工作室的新合同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签了,凌田实现了收入翻番,但工作也增加了许多。 就像田嘉木提醒的一样,她越来越觉得在包工头手下干活不是长久之计,太压榨,分成也不透明,而且不是自己的,粉丝也不是自己的。评论和弹幕里那么多人叫她“甜老师”,可一旦终止合同,甜老师可以是任何人。 她再次想到自己在“画月”平台上的小生意,大半年做下来,也积累起一点好评和熟客。她因为画连载,很多约稿没时间接受,id 旁边常常挂着“暂不接稿”的标签,甚至开始有人给她留言说等她档期,使她有种自己真的红起来了的错觉,可就怕放弃条漫,光靠这个挣钱,又没人约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决定把这小生意打理打理,哪怕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她开放了约稿,又想更新一下橱窗展示的作品。可惜最近除了连载之外画的太少,翻来翻去,说得上完整的只有辛勤做模特的那幅科技增强男人。 其实还挺合适的,这一幅跟她申签的时候画的那张科技增强女人放在一起,有种特别的故事感,就好像她自己写的设子。 但又有点不合适,就这么赤裸裸地挂在橱窗里,好像把前任发卖了似的。 她为此犹豫了几天,每天还是画着画,但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好好吃饭,准时睡觉,尽量控制工作时间。时不时提醒自己,要是折腾进医院了什么都没有。 如此坚持下来,血糖也平稳了不少。她一时兴起,又去看辛勤的数据,结果他居然也好起来了,而且比她还稳。 凌田有点不服气,而后笑出来,对自己说,真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就是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画月”,选择图片,点击上传,把那张科技增强男人放在了自己的橱窗里。 赚钱要紧,她想,反正都已经分手了,他哪来时间关注这种二次元平台,肯定不会看到的。 第43章 收到那条动态高血糖报警的时候,辛勤正在 a 医附住院部十五楼的办公室里。 他这一天顶了同事的夜班,一直忙到晚查房之后,病人陆续就寝,病房安静下来,才得空坐下,补完了病历,又开始整理明天需要的出院小结。 直到午夜,手机震动,他收到一条血糖报告通知。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他这一阵每天不是在病房,就是在实验室。同科室有人要请假,他都愿意替班。同事调侃他是不是最近缺钱,这么积极地赚着一夜七十的“巨款”。他自己也很清楚,休息不足,吃饭不规律,这副手动挡的身体迟早给他看颜色,但还是不想,也不敢闲下来。 点开那条通知,才发现是凌田。他对她的正常波动了如指掌,每晚这个时候应该很平稳,到凌晨三四点才会有一个小小的低谷,是他一直当心着的。但这一次不一样,数值从晚餐开始一路走高,超出设定上限毫摩每升之后,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升到了 18.3 毫摩每升。 他有经验,一看就知道多半是管路堵了,即刻拿起手机,想要打电话过去,把她叫醒,告诉她别慌,应该怎么一步步地处理。 号码已经找到,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想起自己是教过她的,她第一次戴泵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了,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但是没关系的,短时间的高血糖不至于发展到酮症,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他记得当时是在她家,她掀起 t 恤下摆,露出腹部,他低头在她身前给她示范怎么打预置针,怎么连接管路,最后怎么把泵装上去,设定参数,排出空气,开始输注。 他记得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对她说,你专心点啊,抬头看见她的笑脸,自己却也分了心。 他很想吻她,但他没有。自始至终,他一直尽量避免把帮她打针,教她护理皮肤,跟两人之间的亲密混淆在一起。 结束之后再次回望,只会看得更清楚。这是职业上的习惯和操守,也是因为他自己的一点小纠结,他不想把需要和喜欢混杂在一起。恰如那天他问她,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她还会喜欢他吗? 回忆似乎辗转了许久,其实手指不过悬在屏幕上方一秒钟。他到底还是上滑退出,打开血糖软件看她的实时变化。 那种给自己胡乱注射短效的傻事,他已经相信她是绝对不会干的了,只是存着一点可能的想法,说不定她会打过来,慌张地问他怎么办。 但时间点滴流过,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电话进来。反倒是屏幕上曲线蜿蜒,数值开始下降。他知道她醒了,找到问题,解决问题,就像他跟她说过的一样。 他心下稍安,重新回到工作上,继续写着剩下的小结,词句简洁,似乎了无情绪。只是隔一会儿,就会看一下手机,等着实时读数回到正常范围里。 值班护士经过办公室门口,问他怎么不去休息?内分泌病区老年人多,有些凌晨三四点就醒了,各种问题叫医生护士,也只有这时候还能睡一会儿。 他说,我手上还有点事,做完了就去。 护士又跟他玩笑,说你把明天的活儿都干完了,不像谁谁谁,写个病程跟写回忆录似的。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看到她没事,他才退出那个软件,关了电脑,去医生值班室。他合衣躺下休息,却一直没睡着,心里是那样一种安慰和失落并存的感觉,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那段时间,他总是去看她的血糖曲线,时好时坏,跟他一样。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对她说过,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他不能骗她。 但是怎么做呢?过去这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怎么在学校打针,怎么上体育课不高血糖也不低血糖,怎么戴着动态和泵游泳,只为通过本科阶段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存在的游泳考试……但失恋之后如何平复情绪,并不在其中。 他只能一点点从零开始摸索,努力回到过去的节奏,工作,健身,照顾自己,甚至用到了曾经选修的《灾难心理危机干预》里的叙事疗法,用第三人称视角重述经历,制造心理距离。 有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他学会了拥抱…… 他试着在心里想。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连个形容词都没有,却突然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直觉这疗法过于离谱,根本无法继续。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收到一条“画月”平台的推送,提醒他:【您关注的画师刚刚开放了邀请。】 * 从年尾到年头,凌田过着将近二十三年的人生当中最辛苦的三个月。 条漫连载加快了更新频率,约稿平台也开放了邀请。因为时间有限,她放出去的档期不多,而且早有人在等她,已经提交了企划,一眨眼就约满了。 甚至还有人问她,橱窗里的作品怎么卖? 她给看懵了,估计这人刚上约稿平台,什么规矩都不懂。 她给解释:【橱窗作品仅作展示,不出售。约稿的意思是你提交企划,我按照你的要求画,立绘,服设,live2d,都可以。】 可那人又问:【这个企划要怎么写?立绘、服设、live2d 具体都是什么?】 凌田知道绘圈的黑话确实多了点,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约稿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就怕下一句是,姐姐姐姐,我是小学生,能不能送给我? 在所有单主中间,这种是最麻烦的。哪怕正常付费约稿,画师正常画完了交稿,家长也能以“诱导未成年人消费”为理由要求退款,自由画手圈子里有不少人经历过这种糟心事。 凌田时间有限,只答说暂时档期满了,不接受约稿,然后给发了个链接,让自己去看平台关于各类稿件类型的说明。 未来三个月工作排满,她再一次有种红了的错觉,但算算这一波约稿的总价,其实也就刚够养活自己的水平。 而她现在要维持活着,还不光吃饭和水电煤手机费,比如像上次那样折了一根软针,换一次管路,这一套耗材的价格就将近一百元。 真开始干起来,是真觉得苦,尤其截稿日之前,越是紧张,效率越慢。对着一笔笔画出来的废稿,她听到小行星撞地球的新闻甚至有些期待,撞了吧,快点儿的,她心里想,那样就不用交稿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是吃不了一丁点苦的,小时候书包重一点就觉得肩膀会碎掉,军训的时候第一个装晕倒,体育课练个掂排球能把她练的泪水涟涟,写作业写到九点之后她就觉得一定会过劳死掉。不是她夸张,她觉得自己经不住,真的经不住。但人大概就是这么向生活低头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断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在炒掉包工头之前,势必得有这么一个两份工一起打的过程。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她又一次想起辛勤,自由画师再怎么熬鹰,总不会比规培并轨博后辛苦吧?没道理他做得到,她却不行。 她开始回想他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哪怕在最忙的时候也要锚定一些小事件,把自己的节奏找回来,比如工作累了就站起来打扫下房间,出去散个步,吃个饭,清空一下脑子,比长时间焊在电脑前面有用的多,比如紧张焦虑的时候,靠冥想放松下来,快速入睡。 那些夜晚,她静静躺在床上,对自己默念,听到的却是辛勤的声音,那声音很舒服,让她平静—— 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感受空气进入,充盈肺叶,然后离开鼻腔。从头顶开始,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脚趾。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如果走神了,就把自己轻轻拉回来,不要责备自己…… 她闭上眼睛,安然地睡去。 就这么一个个截稿日地过着,有惊无险。但包工头总还是会有些新要求,程程现在不跟她在脚本剧情上搞脑子了,认定了作品热不热纯属玄学,既然《高冷总裁》流量起来了,那他一定得抓住机会。不改她的脚本,就给她上强度,时不时提出要加更,加小剧场,加角色访谈,想让这一波热度更热一点。 但所有合同之外的要求,凌田都拒绝了,只说周更已经满负荷,实在没时间。 她严格控制着每天画画的节奏和时间,在不影响休息的前提下,画一部分连载的稿子,也画自己的约稿,一笔笔记着收入,就看三个月之后能不能单靠约稿稳定在跟从前差不多的水平上。 可程程当然不能作罢,又打视频过来跟她商量:“其他排名靠前的连载都这么整,我们不弄就比人家差了呀。要是你真来不及,我给你配个助手,帮你清理线稿,画背景、速度线、动态特效,你手上有的草稿也都可以交给助手,整理整理素材,查查参考资料。” 凌田好烦他总是打视频,有点想问,你觉得自己很上镜吗?把手机平放在桌子上,就这么听着。 她其实已经猜到程程的用意,她想炒包工头,包工头也想炒了她这个农民工,说是给她配个助理,估计就是开始准备后备主笔了,而且最好在换人之前把她后期脚本的思路摸清楚,总之能薅多少就薅多少。 当时《高冷总裁》已经连载到了第二卷 的中间部分,悬念将揭未揭。凌田跟程程两边各怀心思,但其实目的一致,都在为终止合作做准备。她只装做不知道他想干嘛,答应了他的建议,开始用这个助手。 见到助手真人,凌田再次佩服程程包工头的思路,这又是个学妹,大四快毕业了,没找到满意的工作,想先走漫画这条路试一试。程程给了她这个机会,说是实习,无报酬。 但是单论有了助手之后的好处,还是很不错的,凌田完成连载的效率高了很多,还加更了一期跨年特辑,就这么迎来了新的一年。 徐玲娣和凌建国叫她去吃饭已经叫了很久,这下稍微得空,她跟凌捷约了个时间,一起去了外公外婆家。 餐桌上聊起来,凌田才知道,凌捷还没把领了离婚证这件事跟父母说呢。 徐玲娣念叨:“小田冬至没来,元旦也说没空,春节你们怎么安排?” 凌捷低头吃饭,只说:“他春节回他爸妈那里。” 徐玲娣又问:“他一个人回?那你跟田田呢?” 凌捷回答:“我们在上海过。” “啊?”徐玲娣诧异。 凌田大气不敢出,直觉这坦白现场也太地狱了,她估计又得看到母亲和外婆吵架。 但现实却跟她想得不大一样。 徐玲娣忽然一脸狐疑和紧张,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少顷拿了两张银行卡出来。 卡片放在桌面上,凌捷看着她,没懂什么意思。 徐玲娣缓了缓才开口说:“小田前段时间说给我们两个买保险,带我们去办了两张银行卡,你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他们所里又是什么情况?” 凌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这是怀疑她爸爸用她外公外婆的身份证借了钱跑路了吗? 她看向凌捷,指望母亲帮父亲说句话,田嘉木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凌捷却只说:“你们没查过账户?” 徐玲娣说:“没呀,我们弄不大来那个手机银行,你爸用自己手机号码注册不上,说是要去柜台才能弄,我们就想以后要用了再讲……” “密码晓得吗?”凌捷又问。 凌建国说:“都是你妈生日,六位数。” 凌捷几口吃完饭,拿上卡就要走。 凌田说:“妈妈怎么回事啊?” 凌捷说:“你在这儿呆着,别管。” 随即出门,开车走了。 出了小区,她在导航上查了这家银行在附近的营业点,到地方下车,走进那家支行,直奔门口一排 atm 机。 查完两张卡的余额,她回到车上,直接打田嘉木的电话。 “喂?”那边接起来。 凌捷说:“你现在马上回家,我有话问你。” 田嘉木说:“啊?哦。” 第44章 凌捷驾车回到家中,房子里还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冬日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窗外一片萧瑟的城景。 她走进去,看着这个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甚至就连这里最初毛胚房的样子,以及后来装修的一步步都还历历在目。 她在餐桌边坐下等待,一直等到门外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田嘉木开门进来,弯腰在玄关换了拖鞋,抬头隔着走道望向她。 凌捷没说话,朝桌子对面的餐椅扬了下脸,示意他坐下,然后拿出那两张银行卡,拍在桌面上。 田嘉木看看卡,转头调开目光望向窗外,也没说话。 凌捷倾身向前,屈肘抱臂靠在桌上,目光盯牢他,直截了当地问:“转完这些钱,你自己不剩下多少了吧?” 打从毕业工作开始,两人所有收入都放在一块儿存着,最初为了买房结婚,婚后又是为了还贷、养家、养孩子。直到 2015 年,他们置换了这套房子,那时候买房都是杠杆拉满,交完房款首付和税费,再加上装修的花销,积蓄差不多清空重来。最近几年,两人经济上基本分开,但凌捷对他每年能存下多少还是有个大致概念的。 谈离婚协议的时候,田嘉木主动提出去掉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其余存款、理财之类的各归各。凌捷本来只知道他放弃了房子三分之一的份额,可以说是人品好姿态高,也可以说是着急要离婚。她猜是后者,至于具体原因,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直到这一天,发现他偷偷地把几乎所有积蓄都转给了她爸妈,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干?是因为你们所的事情解决不了?你一个做律师的,不知道离婚净身出户算恶意转移财产,你就算转了也会被追索?”凌捷劈头盖脸几个问题甩过去。 田嘉木本来不想解释,被质疑了专业水平才忍不住说:“一般债务纠纷靠离婚转移财产是没用,但我这不是一般债务纠纷啊……” 凌捷抱臂看着他,等他解释。 田嘉木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所是特殊普通合伙,如果有合伙人因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债务,他本人承担无限责任,要用个人财产赔偿。即使无法清偿,其他合伙人用入股的资本金份额承担有限责任就可以了……” “那请问你在折腾什么?”凌捷问,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一句“请问对方辩友”。 田嘉木好像也有同感,忽然笑了,看看她,一脸等待我方发言时间的表情。 凌捷闭了嘴,他才说下去:“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有可能越过有限责任的保护界限的。万一律所被认定存在监管上的失职,比如客户资金隔离制度不健全,或者对涉事合伙人的异常行为视而不见,那么即使是非故意合伙人也得承担无限责任。” “已经这么认定了?”凌捷问。 话问出口,心跟着往下一坠,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大半年,她原本也想到过这种最坏的结果,但经济类刑事案件过程漫长,时间一久,各种侥幸便生出来,也许责任人能被抓到,也许赃款还能追回来。 但田嘉木没办法用“是”或者“否”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给她详细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这个‘监管失职’可算可不算。客户自身也有过错,实控人跟律师串通好了伪造文件跳过监管,让律师当白手套把钱弄出境,结果给律师反摆一道,你说他俩谁怪谁呢?律所提了免责抗辩,经侦还在调查没定性,司法局的处罚也还没下来。但钱已经出去了,那个‘等天收的’能不能引渡回来还是个问题,估计追偿困难。” 凌捷听田嘉木说起那个“等天收的”,不禁感到讽刺。她也知道那个人,曾经是他们律所的明星律师,各种奖项不断,人脉深厚,案源多到做不过来,入行几年就升了趴,还是初级合伙人的时候相传就是一年四五百万的收入。她那时候很是羡慕过,甚至隐隐地想,为什么自己丈夫做不到那样。公平地讲,当时的她确实有种全靠他了的想法,同时却又责怪他为家庭付出的时间太少。很多事,其实并不是一个人的错。 田嘉木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接着说下去:“关于离婚,我仔细考虑过,一个是时间点,法院只会追偿那种债务纠纷发生之后突然净身出户的,但我这债务还没发生。另一个是债务的性质,得是夫妻双方知情,并且用于家庭开销。但这案子,别说你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我们家招谁惹谁了?” “你们所其他合伙人都准备这么干?”凌捷又问。 田嘉木摇摇头,一时竟有几分得意,说:“法律上没有假离婚这种事,只要离婚那就是真离婚,不是所有夫妻之间都有这种信任的。” “那你信任我?”凌捷反问。 田嘉木看向她,没说话。 “还是说,真离婚也行?”凌捷又问。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但此刻的沉默却像是一种肯定。 凌捷说:“那要是判下来要你还你怎么办?” 田嘉木回:“那我就慢慢还。” 凌捷又说:“成老赖不能当律师了。” 田嘉木破罐破摔:“我回茂名卖水产。” 凌捷嘲讽:“毕生所学就用这上面了是吧?” 田嘉木自嘲:“毕生也就挣了这么些钱。” 剩半句没说出来,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凌捷静了静,突然道:“我不允许!” 田嘉木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向她,像是努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却又有些不确定。 凌捷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允许。你这么聪明,这么负责任的人,我不许你变成那样……”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掩饰那一点哽咽的沙哑。 田嘉木也一样,控制着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一把年纪,结果变成这样,彻头彻尾的 loser……” 凌捷却还是那么霸道,说:“你自认 loser 就是在骂我,骂田田,你哪里 loser 了,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田嘉木说不出话,忽然有些泪意,却又忽然笑出来,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凌捷看着他,努力平复情绪,隔了会儿才又问:“所以你这么着急跟我提离婚?” 田嘉木从中听出责怪的意思,也责怪回去:“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呀。” 这句话听得凌捷火起,说:“你半夜爬我床上睡了一晚,然后第二天跟我提离婚,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田嘉木还是那句话:“我以为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可是你立刻就答应了。” 凌捷服了,眼泪一下涌出来。她低下头,双手捧住面孔。田嘉木见她这样,才慌张地站起来绕过餐桌,躬身抱住她。 凌捷没动,仍旧捂着脸,嘴里说的却是:“百分之三的契税交着玩的是吧?” 田嘉木也哭了,却又因为这句话笑出来,说:“没事,没事,迟早都是要给田田的……” 他拉她起来,她才终于伸手环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两人拥抱,紧紧抓住彼此,如此熟悉,又那么陌生,却也因为这种熟悉和陌生的并存使得此刻的感觉那么强烈。 “还记得我们买的第一套房子吗?”凌捷问。 田嘉木点头,当然记得。 平米的两居室,花八万块钱搞定装修、大家电和必须的家具,一切都是最简单的。他们当时开了个 excel 表格,把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下来,每一样计划要买的东西都列表排了优先等级,什么紧急需要,什么还可以等一等,每天算来算去,等着发工资发奖金,把家里缺少的东西慢慢补齐。但哪怕是这样简陋的家,仍旧让他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开心。 那时候田嘉木还只是个初级小律师,加班很多,偶尔几次跟凌捷差不多时间下班,他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情不自禁地说:又要回到我们温暖的家了。哪怕他们那时的家一点都不温暖,只有一间房间装了空调,还不大舍得开。他转头看着她笑,难得见她这么傻乎乎的,但又觉得世界上恐怕不会有另一种更加贴切的表达了。 在凌田到来之前,他们在那套房子里过了短暂的二人世界,一起窝在床上看《陀枪师姐》和《寻秦记》,用尽各种方式亲吻和做爱,为了谁拖地谁刷浴缸吵架…… 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永远以为明天会更好,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日子,就这么匆匆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实现当时的梦想,却差一点失去了彼此。 * 那天下午,凌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母亲的消息,忍不住发微信去问:【爸爸到底怎么了?】 凌捷隔了会儿才回:【没事,你跟外公外婆说一下,我下周带他们去柜台把手机银行搞好。】 凌田应下,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又发过去一条:【你们俩没瞒着我什么吧?】 凌捷说:【没有,干嘛瞒着你?】 凌田说:【好吧……】 这一年春节来的早,一月下旬就开始放假了。 普通人的国定假日,却是她这种数字游民的工作旺季,她拒绝了程程提出的再出一次特典的要求,但还是答应了过年不断更,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早点画完第二卷 ,早点跟工作室提解约。 小长假开始之前,凌捷发消息问她:【春节要不要一起去旅游?】 凌田问:【去哪儿?】 起初还挺矛盾,去不去呢?去了肯定效率下降,说不定也就呆在酒店房间里画画,好难受啊。 凌捷回:【就南方,找个海边住两天。】 凌田顿时有种老人旅行团的即视感,觉得怪没劲的,好像不去也没什么遗憾,婉拒了。 就这样,除了除夕去外婆家吃饭,她一直从一月画到二月。 在第二卷 中,苏阳和冷寒破镜重圆,同时揭示了她另一重身份,原来就是冷寒计划中的联姻对象,一个从小在国外长大,家族安排下的结婚员。但她不甘沦为棋子,选择了主动出击,假造身份接受了冷寒竞争对手的委托,帮助冷寒得到公司控制权之后,又反击了竞争对手。第二卷的最后一话,她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冷寒也已经彻底爱上她,但她只想以他为跳板,得到自己家族的最高掌控权。 两人极尽拉扯,按照浪漫言情番的规矩,至多隔一话就得擦一擦,而且每次的擦法还必须不一样。凌田为此绞尽脑汁,怎么亲,怎么 do,怎么暧昧互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有灵感的,但画出来又觉得不太符合人设。她喜欢的那种亲法和法,羞怯,急迫,温柔,发自内心的诚挚……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所有这些形容词的集合。她很难想象 bking 总裁也能做到这样,更不舍得用在这个故事里,这不是她的故事。 甚至有一话画到男女主泡泡浴,评论里说“苏小姐洗狗”,她都感觉有点怪怪的,小狗那么可爱,bking 不配。 就这样,她赶完了《高冷总裁》第二卷 的最终话,然后跟工作室提了解约。 程程其实也早有此意,觉得她稍微有了些成绩就抖起来了,又贵,又不好拿捏。但条件总归还是有的,所幸凌田早有准备,用第三卷 的脚本和一些重要场景的分镜跟他换了无痛解约。 第一卷 是协议情人,第二卷是破镜重圆,第三卷是先婚后爱,故事遍撒狗血,但程程看过之后很满意。 凌田也感谢了程程给她这个机会,同时私下里提醒那个给她做了几个月助手的学妹,跟工作室签合同一定要小心。 学妹却说:“啊?我已经签了呀。” 凌田没话了,只得把一些容易掉进坑里的条款跟学妹说了一遍,希望以后有用吧。 就这样,凌田结束了条漫主笔的工作,尽管故事不属于她,她也并不喜欢,但感觉还是有很多收获的。 她过去也画过漫画,网上连载画着玩儿的,或者学校里的作业,都有。但从来没像这样完整地负责过两卷的长内容,自己写了整卷的脚本,一个个地设计分镜。 而且,商业项目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一时兴起开个头,画个几话画不下去了,当然也没什么读者,往往草草收尾,甚至弃坑不画了。此时回想起来,也难怪自己那时候挣不到钱。 除此之外,她还学会了怎么跟平台和工作室沟通,谈合作或者过审的时候交的草稿达到怎样一个精度最合适,即不做无用功,又能最大程度地展示故事情节和画风。 她为了设计分镜,反复学习研究漫画大佬的作品,把一话的内容写成文字,再根据文字,用自己的方式画出来,对比两者之间的差别。 她知道了所谓“文戏”,也就是有许多对话泡泡的场景,一定要有丰富的镜头变化,去框登场,转换视角, 出框增加张力……否则会让读者厌倦。 她也终于知道,作为条漫主笔,势必会碰到喜欢、很容易画出来的情节和画面,也一定会有不那么舒服、需要反复尝试构思的部分,一定要逼着自己把那一段扛过去,扛过去就好了。 还有,人体。她的电脑里满是某人的照片,速写本上一页一页,是他的手,眼睛,身体的各种姿态。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哪个正常人会给前任这样的待遇,但她现在真的超级会画人体。 结束了条漫的工作,剩下的便只有约稿了。 过去三个月里,她抽空接私稿,积累下一批好评,达到了自己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单靠这部分收入也能维持生活。 但接私稿遇到的奇葩事还是很多,有截稿一周后已经合并了图层,单主突然提出要多处修改的,也有线稿都已经确认两天,告诉她设定画错了的。 有人对她说:【感觉怪怪的,但是不知道具体哪里怪,老师你能再改一下吗?】 也有人对她说:【老师对不起哈,我跟我同学拼的单,我觉得可以,她想再改一改。】 有时候好不容易改完了发过去,对方却又回复:【嗯~~我觉得还是第一版好看。】 她在约稿须知里写了一条一条又一条,每一条都是字字血泪史,私聊沟通的时候一遍遍温柔解释,感觉自己好似网店客服,或者说不是“好似”,根本就是。 也是因为这些经验教训,她接单越来越谨慎,尤其遇到一上来说不清要求的那一种,看似一切随画师发挥,等到后面出了图,问题一大堆。 比如她重新开放邀请之后收到的第一份企划,简略到只写了三个关键词:双人半身插画,横向排版,带背景。 凌田回复,问:【没有更具体的要求了吗?】 要知道别人的“文字设”大都长得好似一片作文,性别、年龄、身高、教育程度、家庭背景、星座、dnd、mbti…… 对面回复:【就是这两幅画里的人物,把他们画在一起,可以吗?】 而后发了两张截图过来,是她橱窗里展示的科技增强女人和科技增强男人。 凌田看着这个要求,忽然有点想起是谁,去历史记录里翻了翻,果然,就是上次那个提出要买橱窗展示作品,却又一句黑话都不懂的小学生,至今用的还是默认的 id,hy2405178896,头像也是默认的,一只蓝色小鼠,简介一个字没写,仅这一点倒是不像那种自我表达欲爆棚的青少年。 凌田不确定是不是一直在等她开放邀请,所以才排队排到第一个,只是回复:【这两个都是我自己的 oc,已经做了版权登记,不能商用,只能作为个人欣赏哦。】 hy2405178896 说:【可以。】 凌田还是觉得奇怪,说:【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定制这两个人物吗?】 hy2405178896 回:【因为很喜欢,觉得很有故事感,想把他们放在一起。】 凌田深以为然,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得不提醒:【平台的规定,不能画带颜色的,这个你知道吧?】 hy2405178896 问:【只能黑白的吗?为什么?】 凌田挠头,果然,只有她的心脏。 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那边紧接着发来一条:【哦,懂了,只要是符合他俩人设的互动都行。】 凌田又有点内疚,好像教坏了小朋友。 对面倒是没再说什么,仍旧言辞简洁,跟她约定了作品的尺寸、价格、交稿时间。 凌田看了没有遗漏,最后道:【草稿,线稿,成稿,三个节点。每个节点完成之后,我都会跟你确认,没问题的话,咱们再进入下一步。】 hy2405178896 回复:【好的,谢谢。】 第45章 拿到《高冷总裁》最后一笔结款,凌田的时间和钱包都充裕了不少。 她闲下来回家看望凌捷,进门挂衣服的时候,发现玄关衣柜里母亲的拉杆箱,把手上粘了一张机场的贴条,上面印着“湛江吴川”到“上海浦东”,还有日期和航班号。 茂名没有机场,从上海过去得先飞到附近城市,最方便的就是湛江。她从前被父母带着去看望爷爷奶奶,也这么飞过几次。这时候看见,一时愣怔,缓了缓才意识到凌捷说的春节假期出去旅游,原来就是去茂名啊。 她当即拍了张照片给母亲发过去,后面跟着三个问号:【???】 凌捷没回。 凌田又问:【你跟爸爸一起去的?】 凌捷隔了会儿才发来一句:【我叫你了,你说没空。】 凌田:【???】 凌捷又没回,估计已经在下班的路上,不多时就到家进了门。 凌田在门口等着她,说:“你俩玩得挺开心的吧?” “其实一般,”凌捷轻轻笑,只管自己换鞋脱外套,一边挂衣服一边说,“茂名才多大,去的都是你从前去过的地方,你爸小时候光屁股游过泳、赶过海的那个海湾,他住过的老房子,上过的小学和初中……” 嘴里说一般,脸上看起来就还挺开心的。 guess who’s not invited? 你们的亲生女儿我。 凌田表情控诉,心里却在想,还好她没去,当父母爱情的电灯泡也挺尴尬的,而且这个电灯泡她都已经当了二十几年了。 她尾随凌捷进了房间,坐在床尾看着母亲卸妆梳头,直截了当地问:“复婚总会请我到场吧? 却不料凌捷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暂时没这个打算。” 凌田愣住,紧接着想到一个可能,哈哈哈笑着说:“你俩是怕被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嘲笑吗?” 凌捷打断她,给了一个更充分的理由:“我跟你爸离婚的时候过户了房子,要是短时间内复婚,会被税务局当成假离婚转移财产处理,补征所得税的。” 凌田惊了,作为一个年收入远未达到起征点的年轻人,她在税法方面可以说一无所知,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阻碍不让她的爸爸妈妈结婚。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她很是忧虑地问。 凌捷却无所谓,说:“那就先不复了呗,不过就是一个本子。” 凌田无言以对,揶揄:“把我变成离异家庭子女也就算了,但那种父母在谈恋爱的离异家庭就有点奇怪了不是吗?” 凌捷接口说:“可是我真觉得这样挺好的……” 凌田伸手指着她,说:“所以你俩真就是在谈恋爱咯,被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凌捷不予置评,只道:“不是有个脱口秀段子里说过嘛,结婚年头长了,就好像单身了很久。” “什么意思?”凌田听到过这种说法,但并不理解。 凌捷想了想,说:“就是结了婚反而更孤单。难过的时候也不想开口沟通,因为对方也很忙很难,说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回一句你以为我很轻松吗,自找无趣。反正有证在手,所以不在乎,或者想着以后总会有时间……”冷冰冰的现实,她语气云淡风轻。 总是忙,总想着以后有时间,凌田记得田嘉木也说过类似的话。 “分开了难道就会变好?”她反问。 凌捷说:“可能吧,总之不着急。” 凌田再次揶揄:“好吧,40 几岁正是闯荡的年纪,拼搏的年纪,谈恋爱的年纪。” 凌捷笑出来。 “所以,谈得怎么样?”凌田又问。 虽然有点尴尬,但她真的好奇,既然基于多巴胺的激情三个月就没有了,那父母之间在三十年之后是怎样一种感情。 凌捷又想了想,说:“真就是左手拉右手,看你爸的样子也没有过去帅了。前几天他让我帮他拍身份证照片,平常还不觉得,跟旧身份证上一比,啧,变化好大……” 凌田看着母亲摇头感叹的样子,有点替父亲忧心,问:“所以,不喜欢了吗?” 凌捷对着镜子,斟酌着词句回答:“倒也不能这么说。他看到我,估计也会这么想。但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是他孩子的母亲,我们之间有三十年的交情。” 凌田问:“那这算是爱情还是亲情啊?” “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而且也分不了这么清楚吧?”凌捷反问,“就像那个爱情三角理论,认为真正的爱情包括三个部分,激情,亲密,承诺。但其实这也是个不可能三角,亲密需要时间,承诺需要理性,激情又需要冲动,也许很快就没有了,现实里能够达到的完美状态可能只有很短暂的一瞬,其余时间难免掺杂其他因素……” 凌田听着,是想再说些什么的,最终却还是没说出来,调开目光出了神。 凌捷看着镜中她的映像,静了静才问:“你跟小辛怎么样了?” 凌田回神,做出一个笑脸,答:“还行。” 凌捷说:“那你过生日那天叫他一起来吧?” 凌田早就想好理由,说:“还是不叫了吧,他博后就快出站了,这段时间是决定能不能留院最关键的时候,太忙了。” 她记得很清楚,辛勤告诉过她,正常情况下他今年六月出站,那就只剩最后几个月了。 凌捷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凌田觉得,母亲也许已经有了猜想。女儿身上一些非常细微的情绪变化,母亲总能察觉。 但分手三个月了,她还是没法跟母亲聊这件事。只要她不能把辛勤的秘密说出来,他俩无论在一起还是分手都会被误读。但哪怕分开了,她还是不想影响到他,也不想听别人说他一点不好。这算不算一种剥离了杂质的爱?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的骄傲呢? * 生日之前,凌田又去找艾慕订蛋糕。 微信上说明缘由,艾慕很快回复:【生日快乐呀!】 接着就问:【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又是这个问题。 凌田苦笑,回:【就那样。】 她其实是想跟艾慕聊聊的。自从得病之后,她最没有压力的聊天就是跟艾慕。但就算面对艾慕,这件事也没法聊。艾慕是 a 医附的病人,而 a 医附是辛勤倾尽全力想要留下来的地方。 她转开话题问:【你呢?一型和甜点师谈恋爱,这人设绝对可以写个相爱相杀的脚本。】 艾慕却答:【一型是真一型,甜点师也是真甜点师,但不是谈恋爱。】 凌田问:【那是?】 艾慕说:【就,有时候睡一下。】 凌田顿时精神了:【真的假的?!】 艾慕随即发了音频通话的邀请过来,接通之后就问:“很奇怪吗?” 凌田笑说:“没有没有,不奇怪,听起来蛮快乐的。” 艾慕却迟疑道:“其实,还真挺奇怪的。” 凌田从这话里听出一番蜿蜒曲折,可又猜不到究竟怎么回事,即刻催促:“细说,细说!” 艾慕开始回忆:“上次跟你聊到这件事,还是去年十月份吧?我觉得你那天说的话挺对的,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还省得我纠结什么时候说、怎么说,而且我也没想要跟他发展到什么地步,那就先处一下呗。” 也就是那一天,艾慕答应了曾晋约会的邀请。 曾晋其实有点意外,因为早两天他跟她说要不要出去一起吃饭看个电影的时候,她就已经拒绝他了。 时间仓促,来不及做什么安排,艾慕说到“昨日甜”找他,然后就骑着小电驴去了。 曾晋查了查附近购物中心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又看了看当晚的电影场次,把店里的事情交代给收银员,两人就这样赶鸭子上架似地开始了第一次约会。 商场距离很近,艾慕把小电驴停在昨日甜门口,跟他一起走过去。短短一段路,因为无话可说显得很漫长,其实平常两人之间交流挺正常的,到了这时候反而没话了。 进了商场,曾晋问艾慕想吃什么,说:“我没订位子,因为不知道……” 艾慕猜到下半句,因为不知道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随便选了家泰式餐厅,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解释自己饮食上的禁忌。不说吧,话赶到这儿了。说吧,只是第一次约会,似乎没必要,搞得好像以后一直要在一起吃饭似的。 两人进了餐厅,曾晋特地让服务员安排了一个角落的位子。 落座之后,他见她只是坐着,犹豫了一下,靠近了轻声问:“你不用打针吗?” 艾慕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挑这个角落,对他说:“我转泵了。” 曾晋说:“哦……” 其实完全没明白“转泵”是什么意思。 艾慕再次犹豫,到底应不应该跟他解释泵是个什么东西,也许解释完了,曾晋又会问,那上次怎么看见你打针?她就还得告诉他,自己夏天一般用针,等到天气凉快下来,再换回用泵…… 不说吧,话赶到这儿了。说吧,只是第一次约会,似乎没必要,搞得好像人家对这种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冷知识很感兴趣似的。 一型约个会就是这么麻烦。 接下来的整顿饭也吃得奇奇怪怪的,艾慕一直觉得曾晋看上去像是那种女朋友不断的人,因为他身上还挺有所谓的性张力的,而且还是街头感的那种。她也一直觉得他应该很会跟异性聊天,但可能因为两人本来是小店老板和代账会计的关系吧,到那时候为止,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都跟“昨日甜”的账目和经营有关,结果出来约会,餐桌上也在聊这些。 曾晋跟艾慕说了自己开店的艰辛历程,怎么筹的钱,怎么从酒店西饼房裸辞出来,怎么一步步把店开起来。 艾慕则诚恳地建议曾晋把中文店名改了,比如“甜蜜回忆”或者“甜蜜记忆”都可以,反正别再“昨日”“昨日”的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他店里专卖隔夜货。 曾晋不同意,说“昨日甜”多特别啊,“甜蜜回忆”烂大街,而且突然改名字,肯定会损失知名度的。 艾慕不留情面,说你现在将将保本,做的就是过路街坊的生意,有个毛的知名度啊,趁早改了才是上策。 曾晋没话了,好像被说服,又好像不大高兴。 艾慕忽然后悔来这一趟,谁家好人约会是这个样子? 就连吃完饭去看电影也选错了片子,两人不过脑地选了《毒液》,拍得难看也就算了,这个怪物似的超级英雄还总伸个大舌头,流着哈喇子在大银幕上舔来甩去,实在不适合谈恋爱约会的时候观赏,看完没有一点点接吻的欲望。 等到电影散场,两人出了那个购物中心,走路回“昨日甜”,艾慕还得去店门口取她的小电驴。 当时已是深夜,两人走在居民区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路两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伸展相交,把路灯那一点昏黄的光遮得影影绰绰。 艾慕找话题,转头看看曾晋,说:“你剪头发了?” 曾晋伸手把额发往后撩了一把,说:“对,之前没什么时间剪,就长那么长了。” 艾慕说:“哦,其实也挺好看的。” 曾晋说:“啊?”没想到有人会用好看来形容他。 艾慕说:“就你那个丸子头,挺好看的,我一直想梳成那样,总是梳不起来。” 曾晋看看她头发的长度,说:“要不要我教你?” 艾慕说:“啊?”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建议。 曾晋又说:“你有皮筋吗?” 艾慕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还真摸出一根。她留的是最简单的黑长直,平常扎个马尾,这一天为了约会才放开了披在肩上,发圈随手塞进衣服口袋里了。 曾晋接过来,就地在路灯下站定,教她梳丸子头。 两人其实都没想到好好一次约会怎么就转进到了这种姐妹似的行为上。 西点师必须手巧,各种裱花,蛋糕上写字,翻糖造型,曾晋对扎头发这种事信心十足,等到上了手,才发现她这头发还真有点难对付,太直,也太硬。他先绑了辫子,再一圈圈绕起来。 她隔着头发感觉到他手指的动作,指尖偶尔几下掠过耳廓和脖颈,引起一阵阵突然而来的酥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姐妹似的行为也能有这样的作用,自己大概真是太久没碰男人了。 发稍掖进去,用皮筋固定好,效果差强人意,他松了手说:“可能得夹卷一点才好梳……” 她回头看看他的头发,发现还真是自来卷,剪到齐耳,搁男人头上还是挺长,伸手摸一摸,又挺软的。她笑起来,脑后才刚盘好的丸子就在这时候炸开,坚持了不到半秒。长发散落,他像是不小心跌落了什么东西,赶紧伸手去接,手指插入她发间,托在她颈后。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她误会了,他也就顺水推舟,两人靠近,就这么毫无逻辑却又天时地利地亲上了。 艾慕将错就错地给自己找理由,她可能是真饿了。而且曾晋这个人好会亲啊,一手把着她脖颈,一手捧住她的脸颊,嘴唇温热柔软地贴上来,从试探到深入,亲了会儿觉得她的姿势不得劲,还引导她转了个方向。艾慕又在心里抱歉,不好意思,太久没谈恋爱了,连怎么亲嘴都忘了。 直到不远处传来店铺拉卷帘门的声响,路边棋牌室里有人出来吵架,他们才分开,继续往前走。秋季的夜风掠过,一点点吹散皮肤上的热意。但他又在过马路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手掌很大而且暖和,皮肤干燥,略带粗糙,把那一点热又烧了起来。她忽然想起曾经听他说过,汗手不适合做中西面点,似乎也很有道理。 走到“昨日甜”门口,店里也已经打烊,曾晋把艾慕的小电驴装进自己的小面包,开车送她回了家。临别之前,两人在车里又亲了一次,这一次更深,更久,以至于后来那一夜,艾慕就一个念头,想做。 但一型的规矩不能坏了,一定得找个干净的。 她纠结了一夜这个问题该怎么问,纠结到最后索性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给曾晋发了条微信,直截了当地问:【你有最近的体检报告吗?】 曾晋居然不觉得意外,很平常地回复:【有啊。】 艾慕又问:【那我能看看吗?】 对面估计已经在找,很快转发了一份电子版的过来。 艾慕打开看,各项检查一切正常。 她不禁感叹,正常人的身体可真正常啊,一个上下箭头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传染病项目一应俱全,甲肝、乙肝、丙肝、戊肝,活动性肺炎,肺结核,幽门螺旋杆菌,痢疾,伤寒,霍乱,hiv,tp,皮肤疱疹、湿疹、疥疮……全部阴性,没有问题,就连检查日期也很近,上个月才做的。 艾慕心里想,果然是个玩咖,时刻准备着,不过好在是比较有操守的那种,人也算干净。 为保证公平,她自己也去做了个全套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找各种理由没再跟曾晋见面,只在微信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隔了几天,体检报告出来了,她一样发了电子版给曾晋。 曾晋收到,打开看了看,给她回:【你这是?】 艾慕:【py 的基本修养。】 曾晋回了个问号。 艾慕:【你不也给过我嘛,随身携带,还挺专业的。】 曾晋服了,回:【大姐,请问我是干什么的?】 艾慕:【你做蛋糕的啊,还能是干什么的……】 曾晋:【西点师健康证一年更新一次,我每年都顺便做一次全身体检,今年刚查的有什么问题?】 艾慕:【哦。】 一时有些歉意,却又觉得说开了也挺好。 她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就这样进行下去可以吗?】 曾晋:【这样是哪样?炮友?】 艾慕撇撇嘴,一时没回。 对面又发来一条:【如果我说正常谈恋爱呢?】 艾慕看着屏幕,想说的很多,输入框里打了一大堆,最后只发了一条:【炮友可以,交往免谈。】 曾晋没再理她。 艾慕看着沉寂下来的微信聊天界面,觉得这就是一种回答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她又一次去“昨日甜”拿凭证,走进店堂,隔着玻璃看到曾晋。 他正在后厨忙,抬眼也看见她了。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艾慕径直走进后面的小办公室,放下包,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今晚一起吃饭吧。】 隔了会儿,曾晋回了个【ok】。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购物中心找了家餐厅吃饭。 这一次,她在餐前打了针,当着他的面。他问怎么又要打针了,她笑笑,还是没回答,似乎这顿饭的只是为了回请,过后两不相欠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还跟他做了一次三个月的复盘。 两人分析了现在店里的情况,已经实现微微盈利,但要更进一步扩大利润,短时间内不可能提价或者再往下压成本,那就只能在提高销量上想办法了。 因为店开在居民区,客户群体以家庭主妇、上班族、学生和老年人为主,曾晋觉得可以尝试推一些新产品,比如能够迅速出餐,方便上班族带着走的咖啡面包套餐,方便学生带去学校吃的密封包装三明治,适合幼儿园全班分享的小饼干……一说起做吃的,曾晋想法多得不得了,但还是得靠艾慕给他一个个地算成本和利润率,才知道想得是否实际。 又回到小老板和代账会计的关系里,他们饭吃得随便了,聊得也更放开。 曾晋最后说:“还有,我考虑过了,店名确实得改,就照你说的,甜蜜记忆。” “怎么想通的?”艾慕问,其实不太希望他是为了讨好她,要是以后经营遇到问题,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曾晋却笑了,说:“前几天我在小区里看见一个邻居拿着一袋我店里买的玛德琳,路上遇到熟人,人家问她哪里买的,她想了想说,就是小区外面那家,那家,就是那家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开在钱大妈旁边的那家。另一个人点头说哦哦哦我知道,右边是钱大妈,左边是阿发水产。” 他学着那两个人对话的语气,艾慕哈哈大笑。 于是,他们又研究了一下怎么改名,最后决定更换品牌名,但不改公司注册名称,那样要动的就只有门头、产品包装、还有两个线上平台,速度最快,影响最小。 那一顿饭吃了很久,从店里出来,曾晋又提议要不要再找个地方喝点东西,但话出口说了一半,他再次停下,还是不确定艾慕能不能去,又愿不愿意去。他看着艾慕,艾慕笑,摇摇头。曾晋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两人像上次一样,离开那个购物中心,往“昨日甜”走。 途中经过那条小马路,艾慕忽然握住曾晋的手。 曾晋转头看她,没说话,像是等她表态。 艾慕干脆地问:“你住哪儿?” 曾晋指了指“昨日甜”旁边的小区。 艾慕又问:“一个人住吗?” 曾晋点头,没说话,似乎猜到了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艾慕却只是继续往前走着,牵着他的手把他胳膊抬起来,借着路灯的光看那上面一直延伸到手背的纹身图案。 “纹的是什么?”她问。 “山海经里的白泽。”他回答。 “挺好看的。”她又像上次那样说。 曾晋笑了,这是她第二次说他好看。 而艾慕只是继续好奇,顺着胳膊看上来:“一直纹到哪儿?” 曾晋用手给她比划了一下,从手背开始一直到胸前。 “能去你家看看吗?”她抬头,目光移到他脸上,在路灯下双眼望向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去了他家。说是看纹身,其实意思彼此都明白。话讲到这个地步,她觉得男人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了。而她有备而来,完全就是一副做炮友的架势,才刚进门就主动吻他,结果还是露了怯,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跌跌撞撞。他来不及开灯,在黑暗里抱住她,后背撞到墙,低头贴在她耳边说:“你干嘛?狠得跟只做这一次似的。” 她说:“你别废话。”继续没什么章法地吻上去。 他玩笑:“你现在说跟我白头到老我也不敢要啊,爱是慢慢做出来的。”一只手顺着她胳膊摸下去,五指探入她指缝,另一只手托在她背后转了个方向,把她抵在墙上,一下就变了攻守,拿回了节奏的主导,就像他说的,慢慢做出来。 她忍不住神思涣散,却还是重复:“别废话。” 只专心感受着男人身体热烈坚实的触感,心跳震荡整副躯壳。她为这一次,为了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的时候身上不挂着个东西,又从泵转回用针,前后调整了好几天。她一定要做到。 …… 艾慕讲到这里停下。 凌田催问:“然后呢然后呢?” 艾慕笑了,回答:“然后就做了呗。” 凌田又问:“感觉怎么样?” 艾慕还是笑,说:“还挺好哒。” 凌田不信他俩之间完全没感情,说:“你们真的就只是炮友吗?” 艾慕忽然静了静,回答:“他跟我说,爱是做出来的。但在我这儿就是这么回事了,不会去想什么爱不爱的。他身体健康,父母双全,年纪就快三十了,我跟他估计也处不了太久,想多了只会有一堆障碍等着我……” 凌田完全能理解,知道艾慕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又记起了从前,同样的事没有人想再经历一遍。 艾慕却又想到凌田的恋情,她一直以为凌田的男朋友也是正常人,赶紧打补丁:“当然也不是所有一型谈恋爱都会这样,关键我跟他的交情只有那么点,他告诉过我,他前女友就是因为他非要裸辞贷款开店跟他分手的,而我在这件事情上帮了他,估计他也只是因为这个才对我感兴趣……” 凌田只轻轻嗯了声,许久说不出话。艾慕不知道,她的感情基础更经不起推敲,而且病友找病友需要面对的问题也更多。所以也难怪了,她跟辛勤甚至当不了炮友。短暂的快乐之后,终究还是会回到现实的。 道别挂断之后,她去厨房倒杯水,站在窗前慢慢喝着。已经是冬天的尾巴,窗外天光阴沉,小区里的树木萧瑟到了极致,让她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们分开已经三个月了。但她还是没想明白那段感情到底算什么,两人之间的问题也似乎永恒无解,当时想过的“再见”,真的能再见吗?她放下喝空了的水杯,蹲下去抱着自己,泪如雨下。直到快要把那杯水哭完,她才对自己说,差不多了,她还有稿子要赶,把眼泪擦干,回到书桌前。 那天晚上,她破例熬了夜,一口气把 hy2405178896 的约稿画完了。正在画的约稿其实有好几幅,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打开电脑,把所有草稿看了一遍,最后还是停在这一幅,就这么一笔一笔地画下去,从形态,到光影,再到色彩,刻画细节,直到完成,她出神地看着屏幕,片刻之后合并图层,导出作品。 然后把这幅画和过去画的那幅场景放在一起。 睡眠舱中的女人突然醒来,在惊恐中试图挣脱束缚,却被画面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按住手臂。 而后,这个将她唤醒、安抚了她的人,带她到一片废墟中,向她介绍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 hy2405178896 说得没错,他们真的很有故事感。她尚未见到故事的全貌,却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她一点一点去琢磨、揭示,在画面和画面的裂缝之间触摸到故事一段又一段的脊索,就像剥去一块石头的外层,雕像早已经沉睡在里面。 当时已经是午夜了,她知道应该休息,洗漱,上床,把自己围在那堆毛绒玩具中间,裹紧被子,再一次用他教她的方法,在脑中重放着他的声音入睡。 随之而来的梦境同样温柔平静,她又回到去年的夏天,她和辛勤相对躺在这里,在傍晚斜照的日光中看着彼此,然后亲吻,再深深地拥抱。 第二天,凌田在画月平台上提前交了稿,单主 hy2405178896 很快上线确认,但只给了个默认的好评。 这一单完成得很顺利,草稿线稿都是一次过,也收到了全部报酬,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失望,心里想,你是有什么不满意吗?你倒是说出来啊。 直到她生日那天,跟爸妈外公外婆一起吃了饭回来,临睡前躺在床上刷手机,才在平台私信里看见留言。 hy2405178896 说:【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凌田回:【那太好了。】 对话似乎就该到此结束,她却又发了一条过去,问:【我想把这两个画成漫画,能把这一幅也用在里面吗?】 hy2405178896 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个漫画我能看吗?】 好似抛出一个交换条件,凌田看着手机屏幕笑了,回:【当然,我会发在我的微博和小红书账号里,都是免费的,欢迎来看。】 hy2405178896:【请问是?】 凌田:【都叫“画月的零甜”。】 两个都是她特别开了用来给自己引流的号,分享给单主再正常不过了。 hy2405178896 又问:【漫画的名字想好了吗?】 其实并没有,但就在被问起的那一刻,凌田忽然想到了,回答:【叫《废物小队》。】 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她再次想起辛勤说过的话,他说的话,她都记得。 第46章 red! 《废物小队》第一卷 第一话 警报声像一根生锈的铁钉刺入耳膜,l 在剧烈的惊恐和呕吐反应中睁开眼睛,看到弧形舱盖上倒映着自己的面孔,周围钴蓝色半透明的冷冻液正迅速退去,舱壁有注射器伸出,不知在往她体内注射什么物质。慌乱中,她挣扎着拍打踢踹舱壁。睡眠舱的顶盖终于滑开,她试图坐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 “放松,很快就好了。”一个温柔干净的声音对她说。 也许是药物起效,她逐渐平静,看清那人的样子。 他穿一身白衣,正对她微笑,整个人像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干净。 “欢迎回来,我是您的苏醒医疗官 x。”他对她说。 “我是谁?我在哪儿?”她茫然地问。 “没关系的,这只是长时间睡眠的副作用,您很快就会恢复。”他安抚。 果然,她渐渐想起来。 自她出生就一直听到小行星预计在多少年之后撞击地球的新闻,犹如倒计时,终于在她二十岁那年,多国合作,利用核爆和多重引力牵引技术化险为夷,整个世界为之欢庆,但还是有一部分结构松散的行星碎块进入大气层,带来未知的病毒,并迅速蔓延至全球,逐渐感染动物、植物,污染水源。地表遭到严重破坏,需要经过以百年计的无害化处理,才能重新适合居住。在此期间,所有人被按照年龄和基因优劣排序,先后进入冷冻状态,暂存在规模巨大的近地轨道空间站,等待往返的飞船分批送往火星殖民地。 问:“所以我已经到了火星?” 摇摇头,看着她说:“不,您还在近地轨道空间站里。” 意外,又问:“发生了什么?” 回答:“人体冷冻有千分之二到千分之三的报废率,一旦发生这种情况,睡眠舱就会触发报警,提前执行苏醒程序。” 试着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报废了?” 只是微笑,说:“没关系的,您还有两种选择,进入数字方舟,或者成为科技增强人。”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l 完全不懂。 仍旧微笑,继续往下说:“第一种选择是进入数字方舟。” 看着他脸上不变的温柔表情和不断重复的措辞,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仿生人。 他事不关己,云淡风轻,念广告似地说:“您人类生物神经网络中的思维模式、记忆数据、人格特质将被完整迁移,存储在近地轨道服务器集群和月球数据备份站。您将实现从碳基到硅基的跃升,新生数字体能够完美保证您记忆的连续性,甚至模拟多巴胺的分泌,使您的人生只有快乐,没有衰老,疾病,死亡,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是一个与灾难爆发前一样美好的虚拟世界,您甚至有可能在那里跟亲人相聚。” 终于听到她想听的,即刻给出指令:“查询我的亲人。” 他们是在执行分批冷冻计划的时候失去联系的,只因为年龄不同。她作为年轻人,排序更靠前。 垂目,弹指之间回复:“抱歉,没能找到记录。” 转而又露出不变的微笑,说:“冷冻计划从婴幼儿开始,您的亲人年龄较长,很可能还生活在地表,您可以先一步去数字方舟等他们……” 在心里骂人,这是什么地狱建议?但前半部分还真有点让人动心,一个只有快乐,没有痛苦,衰老,疾病,死亡的世界,听起来甚至比灾难爆发之前更美好。 “那我呢?”她又问。 “您?”x 保持微笑,等她解释。 她低头看看自己,补充:“这个身体会怎么样?” 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他们沿着空间站的环形走廊前行,行至一道透明隔断前,l 看到了正在进行中的肉体处置程序。 舱门打开,无数具躯体如烧烤架上的肉串暴露在太空中。 继续给她介绍:“空间站距离地表大约 400 公里,人体在没有宇航服保护的情况下会发生以下生理反应,肺部空气在 9 秒内被强制抽离,体液在毫米汞柱蒸汽压下沸腾,循环系统崩溃,向阳部位皮肤紫外线灼伤深达真皮层,背阴部位表皮组织玻璃化,dna 链断裂,细胞膜破裂…… “但是没关系的,由于我们采用的是破坏性的渐进替换移植,在完成率达到 99%的时候,您的生物脑已经完全停止活动,您的这具肉体只是一具旧宿主而已,它不会感到任何痛苦,整个过程也只是一瞬。” 瞳孔剧震,心里吐槽,这到底是宣传还是恐吓??!!没关系的,只要死一死就好了??? “那第二种选择呢?”她问。 转身看着她微笑,回答:“您也可以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 “在您的苏醒过程中,我们已经分析了您的残次原因,为您植入了仿生修补模块,模块每次更新都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正常活动,直到下一次需要更新的时候。只要保持持续更新,您的身体就不会出现问题。” “然后呢?”l 问,早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养闲人。 回答:“虽然经过修补,您还是无法适应冷冻和长距离航天飞行,但您可以跟随登陆舱下到地表,在那里从事土壤置换、生物修复和隔离区建设的工作,争取尽快实现有限居住。” 听起来有点像上班,好像,还行? 而且,她还记着 x 说的,她的亲人很可能还在下面。 “好,我选第二种。”l 说。 “是个好选择。”x 看着她,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l 忽然觉得这个笑容与之前在他脸上看到的有些微的不同。 就这样,她成了“科技增强人”,很快被编队,安排进登陆舱。 所谓登陆舱,只是小小的一个立方体,不知反复使用过多少次,表面布满撞击和烧灼的痕迹。内里六个座位,但加上她,只坐了四个人,舱门就关上了。 队长 m 开口说话:“死了四个,补进来两个,咱这小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 旁边道长正掐着个子午诀念保平安的经:“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还有个小孩哥被绑在座位上惨叫:“啊!!!!什么时候能死?!让我死吧!啊!!!!” 想:啊?等等!我只是来上班的!怎么还是要死?那我选数字方舟! 但要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周遭电子音响起:舱门密封完成,投放程序启动。 小小的立方体被释放出空间站,如一颗沙砾落入广袤无际的宇宙。 先失重,再超重,真空中的绝对寂静被突然打破,舷窗外出现粉紫色的辉光,四个人在低频轰鸣中跟着舱体一起剧烈震颤。 只是闭目养神。 道长仍旧掐着诀念经:“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小孩哥又开始惨叫:“啊!!!!什么时候能死?!让我死吧!啊!!!!” 而 l 已经泪水滂沱,在急速下落的超重感让她失去意识之前,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个假笑仿生人骗了她,他从一开始就想让她加入这个“废物小队”。 * 假笑仿生人? 辛勤在病房值班室里看完这一话,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自己,做出一个微笑。 心里说,很假吗?没有吧? 最初看到那幅科技增强男人,以及后来收到那幅双人约稿,他都能够感觉到凌田对这个人物的感情,是那样一种显而易见的正向的刻画,让他想起许多和她一起经历过的事,急诊抢救,宣教上课。画面中的男人帮助了女人,表达了作者的感激之情?他试着去理解,可惜阅读理解一向是他在标准化考试里最不擅长的部分。 直到看完《废物小队》的第一话,他才发现,她好像,是在,吐槽他?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值班室门突然被推开,李理走进来,刚下了小夜班,又是来蹭洗澡的,一边脱衣服一边问:“看什么呢?” 辛勤没答,锁了屏,收起手机。 李理嘿嘿笑,说:“值班看黄图,你个有女朋友的人,不至于吧……” 辛勤还是没说话。 李理转眼进了浴室,隔着门还在讲:“说起来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凌田来找你吃饭了,你是不是被人甩了啊?栗静闻有篇论文想找她画个插图,你给说一下……” 辛勤提高声音说:“你直接联系她吧,不过她最近应该挺忙的,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话说出口,他忽然想,自己确实挺假的。 浴室里的李理哧溜一下洗完了,拿他的毛巾擦了擦,套上一身无菌衣,打开浴室的门继续跟他聊,又转到其他话题上,说:“我听人家讲,大善人在讲座上被人揭老底了?” 辛勤冲他嘘了声,他才意识到这是在单峰的地盘上,但也只是压低声音,手作势挡着嘴巴,继续讲:“隔壁大学有不怕死的当场提问,说你收了蒋博淇做学生,你儿子还在读高中,就参加蒋老爸的一个实验项目发了篇 sci,申请留学的时候派用场,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他站在台上尴尬得要死,但下面那么多人,还是得说这个问题提得很好,然后巴拉巴拉解释,哈哈哈哈……” 这件事,辛勤当然知道,他当时就在场。 那个讲座办在 a 医附的小礼堂里,但来参加的不光有本院、本校的,也有其他医院、医学院的人,提问的就是蒋博淇老爸那边的学生,被个高中生抢了论文署名,这才有了这么一出。甚至还有好事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都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名字,未必有多少影响,但在这个小圈子里还是传得挺快,至少 a 医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甚至包括像李理这样每天忙得不着家的急诊住院小医生。 “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啊,”李理往辛勤坐着的那张床上一躺,蹭完了洗澡,又蹭地方睡觉,临睡前继续八卦,“我怎么跟你说来着的,医院里这么些人看着呢,倒不是说有人会替你主持公道,但大善人也有他自己的对手,哈哈哈哈,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不管科研还是临床全方位碾压,他根本没有正当理由只留蒋博淇不留你,现在正好赶上他儿子论文的事情,不光院内,院外也有人关注,他再怎么也不会做得太难看,肯定得想办法给你解决留院编制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拍辛勤的肩膀,心情愉快地闭上眼睛,嘴里念叨:“博淇,真的是学阀子弟吗,起名字不先读一遍的吗……” 辛勤没说话,虽然他考虑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他博后并轨规培的项目就快结束了,课题顺利结题,各项考核从临床技能到病例分析、病历质量评审,成绩都是优秀,科研成果超过历年留院的要求,就连带教实习生的反馈评分都是最高的,现在就剩下一场综合面试了。 要是在其他科室,提早半年基本已经锁定留院名额,但内分泌科的编制一向紧张,还有个关系户在那里,也不知道单峰作何打算,是会为他多争取一个名额,还是真就不顾情面把他牺牲掉,比如给他个安慰奖,让他去分院。 他知道自己早就应该找单峰谈谈这个问题,但却一直没有行动,就好像放任着结果的发生,再一次交由客观世界替他做出决定。 直到这一场讲座,命运似乎又一次对他垂青,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他才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这件事,他真的已经考虑了很久。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回身,拍了拍李理。 李理闭着眼问:“干嘛 ?” 辛勤说:“跟你说件事。” 第47章 李理睁开眼,看见辛勤坐在床边,掀起 t 恤下摆,取出胰岛素泵。 “……这什么?你戴这个干嘛?”李理一时没懂。 辛勤平静地说:“我有一型糖尿病,八岁得上的,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来,但真的开了口,才发现其实也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好了,就这事,我说完了,你睡吧。”辛勤起身要走。 “等等等等,”李理拉住他,翻身起来坐在他身边,说,“你让我先捋捋……” 辛勤照办,等着他慢慢捋。 “八岁,那你大学的时候就有了?”李理问了句废话。 “对。”辛勤点头。 李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但那时候我们住一个屋?” “对。”辛勤再次点头,给他解释,“我在学校的时候一直用泵,每两天换一次管路和储药器,住宿舍确实不太方便,但也就这么过来了。” “哦……”李理思索,然后缓缓点头,好像恍然大悟,“所以你后来搬出去租房住,不是因为嫌我太脏了?” 辛勤突然笑了,怎么都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件事上去。 李理却觉得辛勤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说:“不是,真的,你那时候老早爬起来扫地,把我前一晚吃剩的外卖扔出去,说垃圾吵得你睡不着觉,后来隔了一个暑假就不住校了,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出去的……” “对不起。”辛勤诚挚地道歉,心里却在想,不知当讲不当讲,倒是也有那方面的原因。 “那为什么现在突然告诉我?”李理又问。 辛勤静了静,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现在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那这事你女朋友知道吗?”李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又替他操心起来。 辛勤点点头,而后道:“但是我们已经分开了。” “分了?!她就为这事跟你分的手?”李理好像一下找到他突然坦白的原因。 “不是,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辛勤摇头,即刻否认,发现自己不想听到别人说她一点不好。 李理不信,也受不了他这么矫情:“不是?要不要我去找她说说?” 辛勤转头看他,只觉荒谬:“你自己的事情都没说清楚,你来帮我说?” 想想不保险,又道:“别去,千万别去,不许去知道吗?” “哦,行,知道了。”李理看他这样,也只好跟他保证,可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啊?” 辛勤说:“你也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 李理想了想,上下打量他,试探着问:“你不会……真是那方面不行吧?” 辛勤叹口气,只好给他解释:“将来可能发生的并发症,生育的问题,还有长辈能不能接受。” 李理说:“你都说是将来了,那就先处着呗,时间长了,感情深了,就分不了了。” 辛勤却摇摇头,说:“我很早就听说过这种事,那时候有个男一型在病友群里讲,恋爱六年,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女朋友跟家里说了他的病情,长辈反对,女朋友最终选择了分手。他质问她,六年的感情就这么不要了吗?当时群里还有很多人替他说话,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他女朋友太不独立,也太绝情了。但也有人问他,为什么六年了,女友的家人才刚刚知道他的情况,是真的没机会说,还是刻意的隐瞒? “如果他早一点告知女友的家人,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有这六年。结果他靠隐瞒得到的六年,反而变成他口中感情深厚的证明,责怪对方的筹码了。这就像是个悖论,从医学伦理上说,患者有权决定健康信息披露的时机与对象,但关系伦理学里却又会认为隐瞒构成知情权侵害,因为疾病确实可能在实质上影响到配偶、亲人的人生。我那个时候就想,我不能做这种事,绝对不能,等到真的发生了,才知道有多难……” 他说着说着静下来,支肘在膝上,双手撑住额头。 李理看着他,想要用玩笑开解,说:“所以你一直不谈恋爱?这些年拒了几个了我算算。” 辛勤没说话。 李理又问:“那为什么这次谈了?” 辛勤只在心里回答,因为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 李理像是能猜到,说:“遇到自己喜欢的,还是得抓住啊。” 辛勤还是没说话。 李理服了,说:“行吧,你高尚,你大好人,你不愿意把时间变成人家女孩子的负担。可你骗我骗了十年……差几个月就十一年了,你欠我的拿什么还啊?” 辛勤一下没忍住,终于笑出来,但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头坐在那里,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 真的,他再一次地想,其实说出来并没有那么难,结果也不坏。 李理也不知道还要怎么安慰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堆废话:“行了,多大个事,搞得跟出柜似地,当然出柜也不是多大个事,你放心,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你给我坚持住,兄弟,就剩最关键的几个月了,等你将来成了大佬,就一个 t1d 根本不是事,医院里多的是大佬一身病,当然也不是说你将来会像他们一样一身病……” 辛勤也是服了,站起来说:“谢谢你,你赶紧睡觉吧。” 然后推门出了值班室,拐进楼梯间站了会儿。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照亮那一小方空间,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和凌田第一次长谈的地方。 他记得那天深夜,他们坐在楼梯台阶上,他为了开导她,给她讲了隐糖的坏处,比如没办法针和泵轮换着用,比如工作出差遇到的不便。 她以为那只是安慰的话,但其实他就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 那次出差是去青岛,他跟着单峰以及科里其他几个人一起参加一个研讨会。他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怕被同事看见。 他也给她讲了自己同时打两份工的现状。 她说好惨啊,还好你是正常人。 他笑了,看着她说,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时间过去已经快一年了,她的样子和脸上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他那时未曾做到坦诚,但现在,一切也许还都来得及。 * 《废物小队》第一卷 第二话 登陆舱落到地表,巨大的冲力击穿植被和土层,砸出一个冒着焦烟的深坑,而后调整姿态,张开太阳帆,从坑底升上来,晃晃悠悠地开始低空飞行。 舱内,m 正踩着 l 的肩膀,双手拔掉她的头盔,捏着她的脸把她叫醒,对她说:“欢迎回家。” 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舷窗外畸变的世界,曾经的森林、村庄、工厂、城市已被暗红色的菌毯覆盖,不时释放出蒸腾的孢子云,随风四散飘去,在一切尚未被吞噬的物体表面侵蚀出蜂窝状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着它们的领地。 漫长的飞行之后,终于到达聚集点。那是一座小山上的天文台,里面所有的科技增强人,也就是“废物”们,加上他们四个,尚不足一百,十来架破破烂烂的登陆舱停泊在山顶的空地上。 前辈“废物”们告诉 l,由他们负责的这块区域地表生态净化指数仅完成 3.2%,预计净化年限还剩 355 年。 也就是说,作为无法被冷冻的废物,他们在地表卖力卖命,却根本不可能活到这里适合居住的那一天。 虚弱又绝望地说:“我是被骗来的,我要回去,我选数字方舟……” 彻底打消她的念头:“每个人只能做一次选择。” 道长跟着劝:“不要相信那些仿生人,他们只会骗你选数字方舟,什么虚拟世界都是假的,天法地,地法人,人法道,道法自然,只要身体不在就是死了。” 心里想,那个假笑仿生人要是骗她选数字方舟就好了,那她现在一定已经在虚拟世界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就连小孩哥也对她说:“没有痛苦和死亡其实一点都不好,你知道吗?模拟痛觉的神经数据包在数字方舟里是黑市上的抢手货,许多人尝试自杀但永远不可能成功,最后宁愿静止不动,成为增加量子云算力的量子比特。” 不信,回嘴:“你看到过啊?” 小孩哥答:“对啊,苏醒医疗官让我看的。” 又问:“你的苏醒医疗官是谁?” 小孩哥说:“x。” 忽然觉得蹊跷,她想起 x 与她的对话,跟小孩哥的说法完全不同,但显然都没有欺骗他们选择数字方舟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刻意引导她和小孩哥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 “医疗官真的都是仿生人吗?”她问 m。 说:“差不多吧,一部分完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跟我们一样的废物,只是他们的残次更严重,身体被仿生修复的部分更多。换句话说,就是脑子坏掉了,已经到了没办法上传数字方舟的地步。” 感到不公,说:“那为什么他们可以留在上面工作?” 空间站的条件显然比地表好得多。 一笑,重复方才那句话:“因为他们脑子坏掉了,完全听从指挥。” 但 l 却又一次想起 x 在目的达成之后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他们还有可能还是人类吗?”她问。 摇摇头,说:“哪怕刚开始的时候还保留了一部分人类的思维,脑部经过多次仿生修补之后,原来人格的保留度也会越来越低的。” 不问了,追究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反正已经被骗了。 就这样,她开始执行在地表的任务。 如 x 所说,基本包括土壤置换,生物修复,和隔离区建设。 但 x 没告诉她的是,他们还要逃过菌毯孢子的寄生,防御怪物的袭击,对付附近自由民的偷窃和抢夺。 她在一次又一次行动中慢慢认识她的队友,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这支“废物小队”有多废物。 队长 m,已经成为科技增强人多年,身体累积的损伤使得她每次仿生修补维持的时间极其不稳定,在地面清理工作与回到空间站检修之间混着日子,等死。 道长很大年纪了,从地球黄金年代一直活到现在,不愿成为数字人只是因为信奉道法天然,以及,怕死。 还有小孩哥,曾经是百万中选一的天才少年,被作为领航员重点培养,成为“废物”使他大受打击,两种选择都不要,只想灵肉俱灭,听说数字人是死不了的,他才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回到地表,找死。 但也就是这支废物小队,靠着一次又一次的狗屎运,居然真的坚持到了下一次返回空间站检修。 更新仿生修补模块的时候,l 再次遇到 x。 她哭诉:“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逼我干这些?我只是个废物,我经不住,真的经不住!” 而 x 只是看着她,对她说:“你不是废物,你是科技增强人,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也看着他,觉得他一定还在骗她,却又在他脸上永远不变的温柔表情中找到一闪即逝的真诚。 第48章 四月四日,新一年的清明,凌田又一次去海湾陵园看望她的阿太。 是日天气多云,空气湿暖。 徐玲娣和凌建国还是到的最早,扫地,拔草,擦墓碑。同样不变的还有碑上俞菊芬的名字,以及椭圆形瓷像照片上的笑脸。 凌捷带着凌田,还有田嘉木一起来了,也在旁边帮忙。 徐麒麟是和妻子王小梅一道来的,儿子媳妇已经带着两个小孩移民去了马耳他。 但徐玲娣问起他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两人一脸讪讪,半晌才说出来,买的房子出了点问题,孩子读国际学校排队还没排上。不过不要紧,徐君君已经在想办法转去爱尔兰。 徐麒鸣姗姗来迟,就空身一个人,说是家里吵架吵翻了天,他宁愿自己出来清静清静。转头忍不住向阿姐阿哥诉苦,说徐斌斌买了别墅之后,要他们搬到一起住,既可以帮他带孩子,原本的房子租出去,还能用房租帮他还贷款。 “从我们两个人的劳动力,到我们口袋里剩下那点钱,他全都打算好了……”徐麒鸣说得抹眼泪,叫徐玲娣给他评评理。还有他老婆陈寿珍,也不让他省心,前段时间因为带孩子的问题跟儿媳起了冲突,迁怒到他头上,两个已经退休的人吵到要离婚。 徐玲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安慰:“同住嘛,总归有矛盾的。” 三姐弟上一次见面不算愉快,但他们过去也没少吵,吵完也就结束了。再次见了面,还是三姐弟。 徐麒麟照旧大家长的派头,不管自己家怎么样,总要关心一下小辈,看着凌田说:“田田呢,现在好不好?” 徐玲娣很有面子地说:“田田蛮好,自由职业,不用上班,在家里画画也赚得不少。而且我们田田……” “这个酒怎么倒?”凌捷打了个岔,没让徐玲娣继续往下显摆。 可徐玲娣趁着摆贡品的功夫,又蹲在墓前偷偷跟姆妈感叹:“到底还是生女儿比生儿子好吧……” 凌捷在旁边听到,说了句:“能不比了吗?” 徐玲娣一怔,想起两个人为这事拌过嘴,倒是笑了,说:“我就随便比比,习惯了,忍不住。” 凌捷也笑出来,摇摇头,无可奈何。 扫完墓,各自返家。 凌田跟着爸妈的车子走,在车上对凌捷说:“其实外婆总是比来比去,只是想让阿太喜欢她。” “嗯,我知道,”凌捷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跟母亲不开心,“就是这么被从小比到大,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到底是她先喜欢我,还是我争取到了她的喜欢,就因为她可以拿我出去跟别人比,成为她的骄傲。” “那我呢?”凌田忽然问,“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你带来过什么骄傲,读书也是你跟爸爸一路拉着我。” 凌捷说:“我要是为了跟人家比,为了骄傲,就不生你了。” “啊?这么狠的吗?”凌田惊了。 田嘉木开着车,哈哈笑起来。 凌捷也笑,给她解释:“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只要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就会给你外婆打几下骂一顿,痛心疾首地说,凌捷!你怎么变成这样?!知道的是我少考了五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大逆不道了。现在要是问她,她肯定会说根本没有的事情,说我跟她翻旧账,生孩子真的没意思,辛辛苦苦养个白眼狼。可这些事真的发生过,我不是说她不爱我,她肯定是爱我的,也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我一直觉得她对我的爱建立在许多条件上,我必须听话,健康,学习好,工作好,嫁的好,生的孩子也要好。 “所以我从怀着你的时候起就决定了,不拿你跟别人作比较,当时算是计划外怀上的,那一年装修房子,筹备婚礼,还要上班。别人都备孕,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每天忙得什么都顾不上,发现怀孕是婚礼之后一个月。后来产检,双顶径,胫骨长,每次的指标都差那么一点。就连做胎心监护都总是不合格,被医生留下来重做。生下来倒是还行,体重也有六斤多,但是抬头、翻身、爬、长牙都比别人晚……” 凌田听得惭愧,从 b 超开始就遥遥落后,也是没谁了。 凌捷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我都觉得不要紧,英语里叫 late bloomer,上海话叫晚发囡。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件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你慢慢长大了,上幼儿园,上学,我也忍不住拿你去跟别人比,可能我做的还不如你外婆好。” 凌捷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看着凌田。 “对不起。”她忽然道。 “什么对不起?”凌田问。 凌捷说:“可能就是因为我,没给你个好身体,怀孕的时候特别爱吃粽子,一早上能吃三个,后来没能照顾好你。真想回到过去,你小时候,重新再来一遍,我可以做的更好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凌田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感动。 她想说,其实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要是重新再来一遍,她要更自律,更坚强,更…… 但两人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同时决定,还是算了吧。 凌捷摇摇头,说:“我不想再带一遍孩子。” 凌田也摇摇头,说:“我也不想再上一遍学。” 一车三个人一起笑出来。 凌田笑完了,才对母亲道:“你要不去跟外婆说一下,我觉得阿太是喜欢她的。” “为什么?”凌捷没懂她何出此言。 “因为阿太还是保佑了我们的,”凌田给她解释,“去年这时候我其实已经得病有段时间了,自己不知道而已,扫墓那天才想到要去看病,后来一下就去对了科室,查出来是什么病因,很快好起来,血糖也控制住了……” 凌捷笑,说:“你还真会解释。” 凌田也笑了,望向车窗外。她是真的这样觉得,过去一年发生了许多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好。 比如父母之间的关系,闹到分开,又和好了,甚至比从前更加和谐。 田嘉木已经搬回家里,虽然两个人还是分房住,都说夫妻分房不好,其实只要分过,都觉得真香。 还有律所那件案子,本以为那个“等天收的”逃到国外,很难再抓回来。结果前一阵人家自己跑到中国驻伦敦大使馆,交了《自愿回国自首申请书》,向边检申报行程飞回上海投案了。据说因为那笔赃款是通过非正常手段汇出去的,钱庄高额抽水,他自己又投了几个不靠谱的项目,亏得一塌糊涂,在那边混不下去了。 虽然退赔不了全部,只要人回来,势必会跟那个客户互相指证,总算可以证明双方均存在绕开监管的主观恶意,律所在这件事上没有管理不利的责任。其他合伙人也算化险为夷,苦日子当然还是得过一段,但总不至于要把自己的个人财产搭进去。 父母之外,还有她自己,去年刚确诊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结果起起伏伏,一年过去发现活得也挺好的。 最近这段时间,她专注于接各种约稿。 平台上的邀请数量不算太多,定价不贵,但一直没断过。 还有科研插画也继续在做,李理转了栗静闻的微信给她,说:【师姐有篇文章要约配图,不知道你没有时间。】 凌田回:【a 医附的约稿肯定优先啊。】 然后跟栗静闻私聊了要求,加班赶出来,又跑税务局去代开发票。 出图,付款,一路顺利。 栗静闻非常满意,说:【你以后科研配图的活儿我帮你介绍。】 凌田回了句:【谢谢师姐。】 大家都默契神会地不提辛勤,她隐隐感觉他们都已经知道她跟他分了。 她对自己说,这样挺好。她没影响到他在医院的工作,她在 a 医圈子里的机会也没受到影响,生活总归还得继续。 所有这些约稿的收入加起来,足够她给自己交社保,支付医药费,买动态血糖仪和胰岛素泵的耗材,过健康简朴的生活,每天的时间安排也都靠她自律。 曾经的她自以为完全没有自律的能力,甚至说过自己唯一一件坚持了二十二年的事就是不自律。 据凌捷说,她婴儿时期连吃奶都没规律,这一顿 200,下一顿 50,吃着吃着睡着了,半夜三更饿醒了又起来嗨。 长大了也是这样,高中走了艺考,更有了艺术做借口。凌捷说,你怎么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她回,搞艺术的几个吃早饭?凌捷说,你文化成绩提不上去怎么办?她回我是美术生,文化成绩也就这样了。凌捷说,你没事别老在房间里呆着,多出去运动运动。她回美术生都是很宅的。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艺术水平不过如此。 现在真的过上了卖画为生的生活,反倒自律起来了。 她不贪心,谨记要提高的是质量、口碑、单价,绝对不是卷数量,尽量掌握着生活的节奏,每天好好安排时间。 早餐之后,关闭所有社交软件,开始深度工作。 天气好的话,中午散步去大学食堂,找唐思奇一起吃个饭。天气不好,就自己在家做。 饭后回到书桌前继续工作,累了停下冥想休息,晚上尽可能不熬夜。 过去她总觉得市面上绝大多数的工作都得加班,自己有病,不适合当苦力,等于被迫过上老人生活,但其实谁又应该 996 呢? 现在的她格外爱惜着自己的眼睛,肝脏,肾脏,需要频繁扎针的手臂和腹部皮肤,身体上的一切一切。 不赶约稿的日子,她就会画《废物小队》,画完了发微博和小红书。 过去画《高冷总裁》的时候,程程告诉过她,条漫条漫就是要竖排版,适应在手机上竖屏阅读,别随便挑战其他排版,否则数据马上给你看颜色。 但《废物小队》反正只是为她自己画的,那就索性任性到底了。她用的是传统漫画的排版方式,想象画面被印在纸上,一页页被翻动的样子。数据也确实给她看了颜色,简而言之,就是没什么人看。 她在微博和小红书上的那两个账号都只有两百来个粉丝,其中还有不少是她从“画月”上带来的。 比如每一话都会出现的 hy2405178896。 这位单主很死心眼的在所有平台上都用这个 id,也许就是为了让她认出是“画月”上的那个单主。 但从没私信跟她说过什么,留言评论也只有两个字:加油! 《废物小队》就这样发了两话,看的人也就这么些,点赞、评论更是了了,很快淹没在了数字世界的海洋里。 可能因为经历过《高冷总裁》的热闹,这番冷清确实让她有些失望。 她也曾忍不住去《高冷总裁》那边看过一眼,第三卷 还在连载中,一直排在榜单前列,订阅、弹幕、评论齐飞。 程程为此还发消息跟她炫耀过,问她:【有没有一点后悔退出?】 凌田只回了句:【恭喜啊。】 打开浏览了下内容,果然已经慢慢地改回了程程固执地认为言情番该有的韩漫画风,男主双开门,直角肩,女主比他矮两个头,不到四分之一宽。 评论里又有人在说,是不是换画手了啊?也有人吐槽女主变蠢了,成天没事找事。 但毕竟有前面两卷积累的人气,平台又很舍得给推流,照样连日霸榜。 制作看起来也豪华了不少,甚至还加上了一些动画特效,比如开门走进房间,下雨,下雪,风吹动头发的效果。 凌田在其中品出一丝的味道,她知道人工添加这些动态效果起码比多花五到十倍的时间,按程程的脾性,肯定是怎么便宜怎么来。但漫画圈子里对又挺敏感的,这可能会是一个有争议的点。 还好她已经走了,不管他怎么搞都不干她的事。 她只是把《废物小队》画下去,更新了第三话,第四话,第五话…… 所在的小队在一次次修补时效报警,又一次次回到空间站进行仿生修补模块的更新之间,杀得一片血雨腥风。 读者渐渐多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粉丝从两百多增加到了将将五百,每一话发出去,能有十来条评论,反复出现的多起来,开始有人在评论区讨论剧情。 她知道《废物小队》也有读者追看了,忽然又觉得未必需要有多少人气,就这么安安静静也挺好的。她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不用去考虑别人喜欢什么,想看什么,期待着什么。 转头又骂自己矫情,装啥呀?你明明还是很想红的。 就这样,画到第一卷 终了,废物小队完成了第一块区域的净化行动。 她把那张“科技增强男人”用在了这一话当中。l 再一次回到空间站检修,x 看着一身破碎的她,终于袒露自己的秘密。 原来他真的不是完全的仿生人,而是跟她一样的废物,残缺得比她更加严重,经历第 9223 次仿生修补之后,原人格保留度仅剩 0.0004%。但他就凭着那一点点原本的人格,在空间站扮演着医疗官中的异类,努力说服每一个自己遇到的“废物”,选择成为科技增强人,回到地表参与净化工作。 他告诉 l 这是为什么:官方已迁移至火星,越来越倾向于放弃重返地球的计划,空间站里的仿生人执行的命令是尽可能引导“废物”们选择进入数字方舟,为量子云增加算力,所以地表的科技增强人才会越来越少,直至被抛弃在那里自生自灭。 但 x 并不认为这是正确的,他发现了数字方舟的问题—— 当痛苦和死亡消失,快乐便不再是快乐,生命也不再是生命,创新衰减,文明停滞,数字人一心求死而不能。 而且,在绝大多数人口数字化后,量子云或将因为缺乏观察者持续坍缩。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地表还是数字方舟,碳基或者硅基,都不再会有人类生命。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废物,妄图拯救世界。 好中二的虚构故事,她却把自己画哭了。 完成最后一格的细节刻画,她保存退出,关了电脑和数位屏,离开书桌。当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却了无睡意,去阳台上站了会儿,吹着初夏的夜风,流着眼泪,听着歌。 她从小喜欢哭,也哭过无数次。但她知道这一次不同。那些眼泪,是创作者对虚构角色产生的无条件的爱,又因为角色脱胎于现实,让她更加动情。 那个现实里的“废物”怎么样了?她忍不住想。 其实,她那段时间一直在 a 医附网站上查最新留院拟聘人员名单的公示,却也一直没找到辛勤的名字。她不知道是她查的方式不对,还是他真的没能成功。 好几次,她想发消息去问他,但终于还是作罢了。她只是暗自设了一个期限,六月份,她画完《废物小队》第一卷 的时候,他博后的工作应该也已经结束了,成或者不成,她至少会知道一个结果。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还是越过了这个期限。 那天夜里,她在心里演绎了一千种可能,第二天一早给李理发了条微信:【问你个事,辛勤留院的事情怎么样了?】 隔了很久,李理才回:【他不让我跟你说。】 凌田心下一坠,又问:【单峰没让他留院?】 李理又回:【不是的,你还是自己问他吧。】 对话一下就结束了,凌田却久久看着这几句问答胡思乱想,他不让李理跟她说?是他失败了,怕丢面子不想告诉她?还是他成功了,认为自己需要继续隐瞒下去,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这件事?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让她有种瞬间下头的感觉,足以给这个添上一个标签,自卑又虚伪。 这本来应该是美好的一天,她终于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卷 漫画,不多的几个读者正在评论区给她热烈地留言。但她失望得要死,简直想把最后一话的反转删了,因为 x 就只是个假笑仿生人而已。 但是当然,她没有删漫画,那是她的创作,她的故事,她的 oc。 她只是删掉了辛勤的微信、拉黑了手机号码,以及血糖 app 里那个亲友 id,做了分手大半年早该做的事。 其他人分手还会做什么来着?她一边在外面暴走一边想,直到站在便利店的酒水货架前面,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连宿醉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一点也不想作死,然后等别人来救她。 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频繁震动,她以为是动态血糖仪又在报警,脆皮人甚至连一点情绪都不能有。 但拿出来看了眼,竟然是两个社交平台的通知消息。 点开 app,不管评论还是私信都挂着“99+”的红色数字。 她心里说,难道我终于红了? 打开细读才发现,哦,没事,原来只是被网暴了呀。 第49章 凌田跳过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谐音脏话,发现其中能看出点前因后果的不过寥寥几条。 有的说:【抄得这么明目张胆,以为只要自己够糊,就不会被发现吗?】 也有的说:【这种都是惯犯了,你以为她只抄这一张吗?也就是不小心抄到爆款才会被看出来,没被发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一整天,她本来心情就不好,突然又遇上这种事更加烦躁,起初只是把评论和私信关了,手机锁屏往旁边一扔,想要蒙头不去管它。 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件事靠当鸵鸟是忍不过去的,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摆在她面前,她现在就靠网上接稿吃饭,而“画月”对抄袭查得很严,临摹或者模仿别人的作品也算在内,一旦被人举报,经平台证实之后,她的画师资格就没有了。她必须把这件事搞清楚。 唐思奇的微信很快跟着来了,说看到她账号下面那些评论,问她怎么回事? 凌田也摸不着头脑,要证明自己无罪,总得先知道何罪之有。 于是,两人分工,打开那两个社交平台,一个看评论,一个看私信,想要弄明白哪儿来的这么些人,他们到底觉得她抄谁了,又有什么凭据说这话? 这个过程对凌田来说极其痛苦,她是个一点都不会吵架的人,过去跟别人产生矛盾,话还没说出来,她自己先把自己气崩溃了,心突突跳,眼泪汪汪。 隔着网络稍微好些,那种开口骂人飙脏话的她可以默念反弹反弹反弹,让她最难过的是那些“画月”粉丝发的评论。 其中一条记得特别清楚,那个她已经很熟悉,从她开始做这个号的时候就一直在给她留言,今天发了条评论说:【太失望了,你是我去年就关注的画手,从画月追到这里,看你的漫画大半年了,真心实意地喜欢,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替你说话,觉得肯定不是真的,结果搞得自己像个笑话……】 但也正是顺着这条评论,她继续往下看,才算找到原因。 有人发了一组对比图,把《高冷总裁》冷寒醉酒的那张大跨页和《废物小队》最后一话里那张科技增强人 x 放在了一起。 下面评论区有人说:【构图、姿态、体型完全一样也就罢了,大家注意腹肌,冷汗总的腹肌不对称,x 的腹肌跟他一模一样,这属于抄作业把错别字一起抄了,直接照着人家原图描的是吧?】 这个从“画月”来的粉丝起初给她作证,说:【甜老师很早就在画月发过这张人设图,不是昨天才有的,你们怎么证明谁抄谁?】 结果两边一对时间,凌田上传“科技增强男人”是在去年年底,还是比对方晚了好几个月,反倒做实了她抄袭。 又有人说:【小画手自己临摹学习也就算了,居然敢拿这种图上传橱窗接稿挣钱,还整了个漫画出来吸粉引流就有点过分了吧?而且不光抄人家的图,连笔名都要学人家,真把别人的当自己的啦?】 事情仿佛就这么定了性,起初还只是小范围议论,直到涌进来一帮《高冷总裁》的粉丝,开始轮番刷屏骂她。 凌田这边花了大半夜才刚把前因后果弄明白,第二天一早,便收到了“画月”平台的通知,告诉她:您的橱窗作品被举报,画师资格正在审查中,暂时取消接稿权限,请尽快提供原创证据和申诉理由,否则可能被永久封禁。 真到了这一步,凌田退无可退,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怂了,当即发了条消息给程程,希望他以工作室负责人的身份出面把这件事解释一下。 但对面隔了很久才回:【还有这事???我去看一下,稍后给你答复。】 然后,这个答复就没来。 倒是唐思奇又在《高冷总裁》的评论区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在几天前,有读者提出这本的背景和特效似乎有股子味道,下面不少人回复,都说有同感。但从昨天开始,就全都是讨论《废物小队》抄袭的了,好明显的围魏救赵。 凌田气死了,即刻找出自己跟工作室签的合同、往来邮件记录和相关草稿、线稿,然后又给程程发了一条消息:【你不做解释的话,我就自己放证据了。】 程程这才打了视频过来,凌田还是把手机放在桌上,程程就这么看着天花板说:“我们合同里可是约定过不能透露你是主笔的,最多就给你出个证明,说你作为创作小组成员在我们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凌田服了,这说法非但不能澄清,反而很可能让人觉得她有机会接触到《高冷总裁》的创作素材吧? 程程还在那边继续说:“……其实,这件事你得分两个方面来看,虽然被骂了几句,但也是给你带去流量的不是吗?咱们双赢,何必非要搞得不愉快呢?” 凌田算是了解了他的态度,懒得再跟他辩, 直接把电话挂了。 她心里很清楚,虽然有句话叫“黑红也是红”,但她这样的小画师哪里承受得了这种黑流量。这件事要是不说清楚,不彻彻底底地反击,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点点好评、声誉和粉丝就都没有了。 那天下午,她带着合同和所有电子证据,又去了趟律所,找田嘉木。 田嘉木研究了一番,现去请教了做知产的同事,最后给她结论:“这件事哪怕避开署名权,你也可以实现自证。从速写到草稿、线稿、成稿,每个创作步骤都有记录,邮件时间戳清楚,完全可以证明是你原创。而且,虽然你基于同一幅速写创作了两幅画,但从画风,到细节,再到主题都明显不同。所以,改编权、复制权、演绎作品独创性,这几个可能产生争议的点,都是低风险。” “那就是没事?”凌田问。 律师一般不说这种人话,但田嘉木还是说了:“没事。” 凌田终于放了心,还是有些后怕,还好当时签合同之前咨询过老爸,明确了合同范围仅限于《高冷总裁》,不涉及同一时期她创作的其他作品。而且,她创作过程一路都有留底,oc 还登记了版权,这时候想到的,就是赶紧把《废物小队》的第一卷 也去做一下版权登记。 就这么在外面跑了大半天,她跟父亲一起回家吃了饭,才回到教工新村。 当时天已经黑了,她下车进了小区,沿着内部辅路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走,隔着一段距离,看到楼门口站着个人。 夜色遮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仅凭身型的轮廓就已经认出来是辛勤。算起来两人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倒不是她念念不忘,而是画得太多了,熟得不能再熟。 “凌田……”却是他先开口叫她。 头顶的感应灯随声亮起来,她这才看到他的样子,穿衬衣西裤,单肩背着个旅行袋,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关系,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看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来意,最后答非所问地说:“你把我微信和手机号都拉黑了……” 她从中品出一丝怨艾,心里清清楚楚他什么意思,偏偏很是平静地回答:“哦,我想没什么用,所以就删了。” 只有心跳莫名快起来,脑子里在猜,他是一直关注着,她刚删除就知道了?还是李理告诉他,她问起了他留院的事情,然后试着联系才发现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究竟是哪一种,只是走上台阶,站定在他面前,没去开门,显然也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他或许意识到了,开口问:“吃饭了吗?” 她点点头,反问:“你还没吃饭?” “还没。”他回答。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八点了,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下吧。”他又道。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重又下了台阶,往小区外面走。他跟上来,走在她身边。两人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不远不近,也没碰到彼此,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力场,说不清是排斥还是吸引,只是那么分明的存在着,根本不可能无视。 出了小区,有个面馆,那种国营老店。 她不想走远,对他说:“就这里吧。” 两人于是走进去,她找了靠窗角落的位子坐下,他去柜台点单,然后端着餐盘过来,坐到她身边。 这时候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饭点,店堂里只有三两个食客,坐得疏疏落落。他放下餐盘,转身拉开旅行袋,从里面拿出胰岛素笔,卷起袖子,在胳膊上注射。 “你转针了?”她看着他,很是意外。 “对。”他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当众给自己打针,收银台的阿姨也朝他们这里望过来,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俩,心里估计也在想,这么年纪轻轻的…… 像是为了隔开那道目光,她靠过来跟他说话,也想不到说什么,随口闲聊:“我前几天也转针了,怕血糖有起伏,还在网上看了别人写的攻略,提前两天把基础率调小,开始打长效,结果真挺有用的……” 他笑了,收拾起笔和用过的针头,放回旅行袋里。 她倒有些尴尬,这么基础的知识,当然不用她来教他。 “其实这样感觉挺好的,夏天出汗,用泵容易掉针,还容易胶布过敏。”他说。 你不隐糖了?她忽然猜到他的意思,开口问的却只是一句:“今天找我有事?” “你漫画的事怎么样了?”他也问。 他居然也知道,凌田意外,说:“你就为这事来找我的?”心说这事我自己能解决,你也帮不上啊。 他却摇摇头,答:“不是你问了李理吗,我留院的事情怎么样了。” “不是你不让李理告诉我吗?”她反问。 他从桌上筷筒里拿了双筷子,低头把筷子尖对齐,回答:“因为我想自己来跟你说,可是你把我电话微信血糖亲友都拉黑删除了。” “你想好了今天来说?”她冲回去,觉得他这个人莫名其妙的。 他静了静,才道:“我工作刚刚落实,上午从厦门回来的。” “厦门?”她再次意外。 “是,a 医附在那边有个分院。”他点点头,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单峰让你去分院了?”她接着问。 他低着头,慢慢咀嚼完那一口,回答:“是我自己申请去的。” 她有点生气,不说话了,是为他不值,又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 他却笑了,停了筷子,看着她说:“真的,是我自己申请去的,因为顾医生是那边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 他的工作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两个月前提出申请,整个科室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自愿去分院。 而且,他还在自己的申请材料里填报了二十年的一型病史,同时提供了自己过去十年的病历,用来证明病情稳定,最近三年的动态血糖监测数据,以证明日常工作期间血糖达标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以及既往的考勤与绩效记录,证明工作能力。 综合面试之后,据消息灵通人士传说,从本科室到人事科,再到院办领导,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 有人倒自己的苦水,说医生不得病吗? 挂着水还在值班,手术室里做手术做到低血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医院里不知道多少医生自身患有慢病,糖尿病大概可以算是其中最不足道的了。 但也有人反驳,说那都是二型,四五六七十岁的人了。而且,a 医附留用规培生的基本要求中有一条,具备良好的政治素质和道德修养,品学兼优,身体健康。不仅最后四个字,其余整句都要划重点。 也就是说,辛勤的问题不光是身体原因,他未能在申请博后并轨规培项目的时候如实填报自己的慢性病史,是否应当视为一种不诚信的行为? 人事科因此给了劳动法层面的解释,根据法律规定和判例,只要病情和工作需要并不强相关,隐瞒的病史对工作没有实质性影响,且在规定的医疗期内能够胜任工作,法院一般倾向于认定为无需披露的情形。辛勤在内科任职,属于低风险,但仍旧建议在入职体检时如实申报,避免后续纠纷。 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一切悬而未定。 最终还是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提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如实填报,是否还能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的劳动强度? 第二个,尽管中国有着庞大的糖尿病患者群体,却极少有人愿意公开自己的病史,虽然可以把这解释为一种风俗习惯,但曾经有儿童慈善基金会为了鼓励患病儿童及其家长积极治疗,尝试编纂《中国 t1d 人物报告》,结果因为找不到足够的案例未能成稿,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开始有一型患者在社交平台分享生活,但也都是匿名。所以,这真的是对的吗?我们作为提供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的专业机构,是否应该率先做出一些改变呢? 这个替他说话的人,就是顾昀宁。 当然,也有人背后议论,说这种事让你辩赢了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没给编,走了合同制。到时候把你用完了往冷板凳上一撂,三年到期不续,你还是得走人。甚至有人说顾昀宁就是会来事,过去因为搞一型病人互助活动当上劳动模范,现在又想拿小医生的事业当筹码,给自己树典型。 但不管怎么说,她是厦门分院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辛勤申请的这个职位的直接领导,她的态度最终还是决定了事情的结果。 尘埃落定,辛勤去厦门分院办了入职手续,专门去找了顾昀宁,向她道谢。 顾昀宁笑了,说:“不用谢,能看到你站在这里,我真的特别高兴。” 直到那一瞬,辛勤才意识到,她是记得他的。 他不确定她是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是过去在医学院讲课遇到的那几次,还是她收到他申请去厦门分院的材料,看到上面如实填报的病史之后。 他没有问,因为觉得不重要。他只是再一次地想,说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结果甚至更好。 凌田也听得心潮涌动,她想象着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几乎要哭了,嘴上却是玩笑地说:“所以我们现在又多了一道阻碍,异地。” 时间,空间,基因,他们两个人之间,简直就是天堑。 “我知道,”辛勤低头吃着饭,慢慢地说,“但我不会放弃的。” 凌田分明听见了,却没问,不放弃什么? “把我微信和血糖亲友加回去吧。”他又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她拒绝。 “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他纠正。 凌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说:“我从来没说过分手,其实你也没说过。” 真的吗?她努力回想。 “真的。”他回答她并没问出来的问题,然后看了眼时间,又说,“我十一点半飞机,马上要走了。” “你上午来的,晚上飞回去?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凌田惊了。 他点点头,继续吃饭。 “下次别干这种事了,没必要,自虐在我这儿没用。”她说。 其实自己知道,有用着呢,他刚才说他没吃饭,她立刻就跟他走了,挑了最近一家小吃店。 “那你把我微信,还有血糖亲友加回去。”他还跟她谈上条件了。 她看看他,忽然觉得这人怎么变得有点死皮赖脸了呢?又或者说,更主动了? 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她没多的话,出示二维码,重新加上了他的微信。 他笑,也没再说什么,开始迅速吃饭,吃完出了小吃店,叫了辆网约车去机场,趁等车的那几分钟,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她上楼进了门,隔窗看见车来了,他坐进去,这才给他发消息。 凌田:【正好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辛勤:【你说。】 凌田:【就是你给我当模特的一幅画,有点版权上的争议,我可能得把你那张裸体速写发网上,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打码的。】 辛勤:【……】 辛勤:【把我加回血糖亲友。】 凌田:【不加。】 他坐在车里收到这一条,看着这两个字的拒绝,却静静笑出来。 她是否在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她还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第50章 甜蜜一生 当天晚上,凌田开始准备要发的声明。 她把手上的证据放在一起,拍了段视频,就像田嘉木说的那样,压根不用提《高冷总裁》的署名,她只是对大家说,自己从去年五月份到今年三月,初次作为主笔创作条漫,当时为了研究人体结构和角色互动,拍了许多照片,画了许多速写,至今还有数千张素材底图留在电脑里。 然后,她着重放出其中的两张,一张是男人躺在床上,另一张是女人壁咚男人。虽然遮挡了面部,但跟《高冷总裁》里“冷寒醉酒”和“苏阳壁咚”的场景一比对,无论构图还是姿态都能看出极其相似。 最后,她展示了从照片,到速写,再到草稿的过程,画外音解释:“照片里男的是我专门请的模特,女的就是我自己,场地就在我家,全部由我拍摄,带有元数据时间戳,比传说我抄袭的那部作品的发布日期还要早十天左右。至于为什么我会有这些素材和完整的创作过程,因为某些合同约定,我没办法直接给出回答。但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某些工作室的签约惯例,尤其是他们针对小画手的格式合同条款,就都明白了。” 视频拍完,她连夜剪辑好,第二天一早在两个社交平台上发出,又去“画月”提交了申诉理由和原创证明。 等“画月”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再到微博和小红书上一看,果然有人在说反转了反转了。 凌田看到唐思奇的小号,正像她们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在评论区当托儿,先发了一条:早就看出来《高冷总裁》第一卷 中间换过主笔,第三卷又换了一次,这下时间都对上了。举报甜老师抄袭,原来是说她自己抄自己啊? 然后又发了一条,把她们之前的猜测说出来:前几天大家都还在讨论《高冷总裁》第三卷 用了处理背景和特效的事情,怎么这两天就没人说了呢?好巧哦。 语气阴阳怪气,但话说得有理有据,果然引起了不少条漫读者的附和。 而且,因为凌田在“画月”被举报暂封了画师资格,原本就已经有不少跟她一样的自由画手关注这件事。这条视频一时间成了美术生的诉苦大会,大家都吃过各种各样的明亏暗亏,苦各路包工头久已,一个个都在骂漫画工作室无良盘剥。 舆论风向总算扭转过来,凌田松了口气。 她前一晚熬夜剪视频,这时候真是累坏了,放下手上所有事情,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赶紧打针,吃饭,再拉上窗帘,躺到一床毛绒玩具中间,好好补了个觉。 这一觉一下睡到傍晚,她心满意足地起来,又给自己做饭吃,一边吃一边刷手机。然后惊讶地发现,一早发出去的那条视频已经收到三千多条评论,而且还在增加中。 程程那边应该也受到影响,没办法继续装死了,一下午发了好几次视频通话的邀请过来。她刚才睡觉,手机开了静音,一直没听到。 这时候也不急着回,只想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漫画和绘圈的小范围事件,为什么引来这么多人? 翻了翻评论区,才找到原因。 最高赞的一条是有位细心网友发现了华点:哎呀呀,大家注意到没有,甜老师请的男模绝了,哪儿找的,多少钱一小时呀? 凌田看见,一口饭差点喷出来。 前一天晚上,她在微信里跟辛勤说要发他的裸图,但终究还是处理得很低调,只在视频中剪了两三秒的镜头,跟漫画做对比。但还是有好事者特地去把那一帧截图出来发了评论,一下子又引起了一波关于男模身材的热烈讨论。 就这样,条漫读者、自由画手、擦边男妈妈爱好者,仅仅这一条视频吸引了三个群体,不光评论破了 3000,她本来起号大半年粉丝才刚爬上 500,这一天之内就已经翻番过千了。 凌田忽然发现,借程程的吉言,这波流量她还真吃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起来,程程又给她发来视频通话的邀请。 凌田没接,她还是挺怕跟人当面起冲突的,只回了条微信,把前一天他说过的话还给他:【其实,这件事你得分两个方面来看,虽然被骂了几句,但也是给你带去流量的不是吗?咱们双赢,我也不想弄得不愉快。】 消息发出,她给程程开了免打扰,搁下不理。 漫画抄袭的事情暂告段落,她这才有空去处理另一边,找到昨晚刚加上的那位“新朋友”,看了眼自己跟他的聊天记录。 凌晨一点多,辛勤给她发过一条消息,告诉她飞机落地了。半小时之后又来一条,说已经到了医院宿舍。 她都给他回了个 ok。包括他对她说“早点休息”,她仍旧以应对,再无其他。 忙只是一方面,她还是有点生他气的。 之所以这么快加回了他的微信,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不愿意看到他误了飞机,或者隔几天再这么折腾一趟,既浪费时间浪费钱,还增加地球的碳排放量。 总之找了一堆理由,其实归根结底不过就那一点,她还是很心疼他的。 转念却又继续给自己找理由,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病友。哪怕不想跟他同病相怜,至少也得做到病友不折腾病友。 她努力回想两人分开的那一天,似乎真的像他说的一样,他们都没提“分手”两个字。最后道别的时刻,她也确实暗暗想过再见的可能。 重新见到他,她几乎立刻把曾经的那种感觉想起来了,总是有很多话想说,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不够用。 但她同样记得他们之间的障碍,那些未来的隐忧,记得自己当时问过他,所以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问确实不是为了跟他分手,而是想让他在她最没有信心的时候,给她一点继续下去的理由。 但那时的他没能给她这样的回答,甚至连试都不曾试一下。 从去年他们认识开始,到后来两个人短暂地交往,总是她在往前推着他们中间的关系,只有那些他认为她有生命危险的时刻,他才会主动奔向她,比如送她进抢救室,比如加她的微信,一次次地开导她,以免她做傻事,比如在她低血糖的时候冒雨赶到她家…… 可惜当时的她已经彻底活过来了,他便也只是对她说,你说得没错,没关系的,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就像送走一个出院的病人。 那种复杂的情绪又升起来,她既心疼他,又替自己觉得委屈。一边因为那一点不散的牵绊感动,一边又在想,他们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到了晚上,辛勤发消息给她,告诉她自己已经办完了入职手续,接下来还有岗前培训,新科室很多事情要熟悉起来,之后几周可能会很忙。 凌田还是回:【ok】 辛勤当时已经下班回到宿舍,索性不发信息了,打了电话过来,又问她:“漫画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吧?” 凌田说:“都说清楚了,我‘画月’的画师资格也恢复了。” 她把自己的声明和眼下评论区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下,然后假惺惺跟他打招呼:“就是你的照片好像还挺受欢迎的,视频我暂时不能删,脸是码掉了的,你不介意吧?” 辛勤轻轻笑了,说:“没关系的,而且也不是你的问题,那条评论是李理发的。” “啊?”结果反倒是凌田意外,原来评论区的托儿还不止唐思奇一个。 辛勤给她解释:“我想他比较会怼人,这几天又正好有空,所以就让他去帮你说说话。” 凌田代入李理,想象了一下他说“哎呀呀”的样子,也没忍住笑出来。 “急诊医生这么有空吗?”她问。 辛勤说:“他这两天脑震荡不上班。” 凌田再次意外:“啊?怎么弄的?他不要紧吧?” 辛勤说:“不严重,我看他还挺开心的。” 凌田彻底不懂了,又问:“为什么?” 辛勤说:“大概因为能休两天的病假吧。” 凌田服了,这难道就是男生之间的友谊吗?脑震荡病假,兄弟还要他帮忙上网当水军。但他当着水军的同时,不忘出卖一下兄弟。兄弟反过来又要损他一把。 辛勤把事情经过告诉她,a 医附急诊抢救室前几天收了个醉酒自伤的病人,据说是失恋不想活了,被朋友送到医院,一路都是抬着进来的,等到清创缝合的时候却突然暴起,用输液架子把李理打成了脑震荡。 “还能有人把李理打成脑震荡?”凌田只觉难以置信,那人不得两米多三百斤? 但辛勤给了她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他当时护着他师姐。” “哇,这下是不是成了?”凌田突然八卦起来。 辛勤也挺替他操心的,说:“不知道呀,他这个人得意忘形,说不定讲错了什么又搞黄了。” 凌田大笑。 就这么聊着,真的好像回到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因缘际会地遇到,半夜坐在医院的楼道里聊天,出院之后发消息,打电话,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不谈恋爱就还挺好的。 她忽然说:“其实,我们就这样做朋友也不错。” 但辛勤几乎立刻回应,说:“可是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 凌田沉默,没想到他再一次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就像前一天晚上,他对她说,我不会放弃的。 “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要在一起,你说没关系的,我说得没错,让我自己照顾自己。你说不是分手,只是分开,但分开就分开了,现在又有什么变化呢?”她终于问出来。 辛勤站在窗前,看着沉浸在夜色里的陌生的城市,静了静才回答:“那次你问我,我对你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我没有好好给你一个答案,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如果做不到坦诚,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追求你,但现在不一样了。” 凌田没说话,等他把那一点不一样告诉她,说服她,给她理由,以及继续下去的信心。 辛勤继续道:“你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跟我有一样的病,如果你没在抢救室里说了跟我小时候一样的话,如果你一点都不坚强,现在或者以后,没能做到我的期待,如果我不觉得孤单,不需要拥抱,我还会喜欢你吗?” 他每句话都记得,因为在那之后,他也这么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许多遍。 “我会的,”他给她答案,“我很喜欢你,田田,非常非常喜欢。哪怕我们是因为这个病认识的,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一样,也是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不想说完全不是因为这个病,或者如果这个契机不存在,我们还是会相遇、认识、在一起。这不是真的。但我们在一起,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病……” 凌田听着,仍旧沉默。他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出来,那现在就是她的问题了,她也一样确定吗? 两人都觉得还有话要讲,很多很多,但又都觉得不适合隔着一千多公里,两部电话。 辛勤说:“等我下次轮休回上海,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好吗?” 凌田回:“好,到时候再说吧。” 但这个“到时候再说”,似乎也是可以有两种解释的。 第51章 既然是“到时候再说”,那就暂且放下。 此后几天,凌田埋头画画,尽快赶上因为抄袭事件耽误的稿件进度。 但这一波流量也确实给她带来一点意外之喜。在评论区没什么人骂她之后,她战战兢兢地重新打开了私信,很快收到一条消息,对方自称在射月采购团队工作,看到她创作的漫画《废物小队》,非常喜欢,想要加她微信,询问版权购买事宜。 凌田起初以为只是恶作剧,毕竟这时候她的私信消息列表里还有好多谐音脏话没删完,有的问候她父母,有的威胁要开盒,她实在不敢随便透露联系方式。直到后来在“画月”平台也收到一模一样的一条,她这才将信将疑地加了对方的微信,发过去一句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画月的零甜。】 联系她的这个人名叫连霏,还真是在射月的部门工作,两人先在微信上大致聊了聊,连霏便把她约到公司详谈。 时隔一年多,凌田旧地重游,又一次走进“射月”的办公室。 接待她的还是连霏,此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不到三十,是个戴圆眼镜的可爱姐姐,虽然只跟她在微信上聊过几句,但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表现得十分熟稔。连霏带她去了楼里的员工咖啡厅,那里一张长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在等她们,除了采购团队的,还有射月旗下动漫工作室“动月”的人。 坐下一番对话,凌田发现他们其实关注她已经有段时间了,对《废物小队》的人设和情节都十分熟悉,甚至做了详细的人物关系和叙事结构分析。大家都很喜欢这部作品,也很看好其前景,计划出版第一卷 的单行本,并且开发番剧。 凌田听着,看着,说着,既兴奋,又有些后怕。如果这次抄袭事件没能妥善解决,也就没有后面所有合作的可能了,她直觉庆幸,还好自己当初一切留底,遇到争议也没认怂。 谈完作品,又讲到合作方式。 连霏给她解释:“番剧会由动月工作室负责开发,项目管理都有专人,但如果你愿意参与剧本打磨,分镜、原画这些中期制作,我们也是非常欢迎的。” “你是指,来这里,上班?”凌田问。 一时竟觉得几分讽刺,她这个一年多以前被扫地出门的小凌,如今变成“甜老师”又回宫了? 连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笑着解释:“我知道,你们习惯了自由职业的,看不上坐班的工作。但动月的管理方式也比较自由,上下班不定时,也可以 wfh,就是主创团队还是需要经常碰头开会的。” 凌田是动心的,又一次机会摆在她面前,把她小小的事业继续往前推一步。但她当然也是小心的,先拿了电子版的合同,对连霏说,她要回去考虑一下再作答复。 连霏并不见怪,事情也差不多谈完了,可接了个电话,又叫她稍等,说:“戴总要下来见见你。” “戴总?”凌田也是在此地实习过小半年的人,游戏业务产品线的一号位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人家为啥要见她。 没想到连霏继续往下说:“戴总经常在画月约稿的,他很喜欢你的画风,也跟你约过稿,就是他把《废物小队》推荐给我们的。” “真的假的?哪一单?”凌田惊了。 她一直以为画月的单主都是小孩姐小孩哥,即刻搜索记忆,到底哪个背后藏的是公司创始大佬啊?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连霏笑着摇头,“不过戴总有三十七八了吧,喜欢的都是远古老番,你看看有没有画过那种。” 听她这么一说,凌田一下就想起来了,她在画月的第一单约稿,那个评价她“复古旧漫风”的同好,讲清楚要求秒下单,草稿、线稿秒确认的天使单主,不会就是戴总吧?!也难怪人家这么爽快,年纪轻轻就已经财富自由,花钱也就是个玩儿,而且还是在自己公司旗下的平台,他还能抽成呢。 结果也真没猜错,戴总是拿着她那张画稿来的,还让她在上面签了名。 凌田受宠若惊,只能反复对自己说别太飘飘然,别做太高的预期,估计大佬收集了无数无名小画师的画和签名,就跟《废物小队》这个纳米级小一样,只是作为一笔或许会有千分之一希望赚钱的投资罢了。 会议结束,也见过了大佬,连霏送她出了员工咖啡厅,陪她走到大堂。 两人道别,她正准备出大楼,身后又有人叫她:“凌田?” 听声音,她已经知道是宋柯。 他们最后几次见面,她都挺狼狈的。过去总是想,如果再见,要怎么争回面子来。就像上一次,她在射月大楼外面遇到他,骗他说自己已经痊愈,还假装交了个比他更高更帅更好的男朋友。过后回想起来,自觉傻得要死。 直到这一天,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完全不在乎了。 游戏公司不讲究正式着装,她今天来,身上穿的也就是平常的大 t 恤工装裤德训鞋,背着她的保命书包,回头,转身,很平淡地跟他打招呼,说了声:“你好。” 宋柯还是老样子,脖子上挂着工牌,目光上下打量她,试探地问:“你……身体怎么样啊?” 又回头望了眼员工咖啡馆的方向,说:“我刚刚看见,你在跟戴总讲话?” 凌田笑笑,两个问题都没回答,只说:“我还有点事,走了。” 但转身往外去的一路,她还是想起了两人曾经相处的一个小小的片段。 那是大约两年前,他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曾经一起看过一部科幻电影,里面讲到脑机接口、数字生命。电影散场,两人聊起来。宋柯相信数字生命是人类的未来,但凌田不同意。 她试图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有死亡,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衰老,年轻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尽头,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宋柯却懒得跟她讨论,只是不屑地说:“你一个美术生,跟你讲了也不会懂。” 当时,她只觉无趣。 直到此刻,竟有些感谢命运,她不幸得了病,但也因此浅尝了死亡的味道,真正开始努力地活着,做更好的事,遇到更好的人。 出了那栋大楼,她走进七月份明亮堂皇的阳光里,眯起眼睛,搭手望天,头顶碧蓝底色上大团的云白到耀眼。她深呼吸一次,跑过大楼前面的广场,钻进地铁站,吹着月台上列车带起的风,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 但飘完了,还是得落地。列车进站,她上车去陆家嘴,又一次找田嘉木帮她看合同。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里,田嘉木一行行地跟她过合同条款。 两人都记得一年多以前,她来这里找他,让他帮她看自己的第一份合同。也记得大半年前 她第二次过来,让他看第二份合同。他对程程工作室开出的条件很不满意,叫她别签了,提醒她小心,但她也对他说: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当时只觉是句玩笑话,却没想到她还真往前走着,一步又一步地。 过完条款,两人又开始按计算器,算了算版税和特许权使用费,刨去增税个税之后,能到手多少钱。 田嘉木一脸欣慰地看着凌田,又一次地说:“我们田田还真是说到做到,一次比一次好。” 其实金额并不太大,但对凌田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只要不挥霍,按照她现在的消费水平,足够她不接稿好几年,专心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但她也还记着连霏的邀请,她可以参与《废物小队》番剧的制作,把她小小的事业再往前推小小的一步。 她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但也不禁想到辛勤。 就像她那天对他说的,他们现在又增加了一个阻碍,她在上海,他在厦门。她本来还自由一点,等到开始在“动月”的工作,就真的要准备好长时间异地了。 前一秒,她还在想,感情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永远充满了付出,妥协,牺牲。哪怕没病的人,也同样要面对类似问题。搁他们身上,更是 debuff 叠满。 下一秒,却又回到最初的念头,她在上海,他在厦门。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很早之前就有的隐约的猜测,等着她去验证。 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地铁车厢的角落里打开小红书,一话话地去看自己过去发布的《废物小队》的连载。 最近这一波流量之后,阅读量和评论都增加了不少,但跟那条视频下面的四五千条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条每一话都会出现的评论:加油! 来自 hy2405178896。 当时评论下方显示的属地都是上海,但此刻她点进的主页去看,仍旧是一个什么都没写、一条笔记都没发过的号,只是属地已经变成了福建。 她忽然笑出来,又忽然想哭,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她再一次想起那一晚他对她说的话—— 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 我从没说过分手。 当时只觉是诡辩。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 他们分开之后,他找她约稿,然后一路看着她把《废物小队》画出来,每一话都会对她说一句:加油! 最初看见,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加油,是读者对画师说的,鼓励她继续画下去。 直到现在,她终于知道这两个字也是他对他自己说的,她在网上连载漫画的那三个月,正是他承受着巨大压力,坦白病史,努力证明自己的三个月。 仅仅这些只言片语,此刻再看到,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还有,还有,她去“画月”找到他在她生日那天给她发的那条评论,他写道: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恰如那天他在电话上对她说:我很喜欢你,田田,非常非常喜欢。 地铁到站,她跑出车厢,走上台阶,却又逼着自己慢下来,带着这副脆皮身体,小心翼翼地去做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最冲动的一件事。 …… 几个小时之后,飞机落地,天空中的晚霞已经被一半的夜色侵染,像红酒泼进一片墨蓝。 头顶“关闭电子设备”的提示灯熄灭,她打开手机,给辛勤发了条消息过去,没头没尾的一句:【hy2405178896?】 稍后收到回复,同样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甜老师。】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上显示的是辛勤的名字。 她看着,接起来,却没说话,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先给了她解释:“去年 5 月日,你在画月申签成功的那一天发了橱窗链接给我,我就是那天申请的号,我以为你会早一点看出来的。” 而她对他说:“我等不及你轮休,我来厦门了。” 第52章 出租车开到医院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凌田推门下车,一脸茫然地四下张望,直到看见辛勤。 他也是刚下班,换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书包,站在路边等她。 两人目光接触,他眼睛亮起来,快步走到她身旁,一手从车上搬下拉杆箱,另一手牵住她。 而她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要他救命:“我把胰岛素放在托运行李里了,好像有点坏掉了……” 她出发得匆忙,到机场值机的时候,想起箱子里有护肤品,容量超了不能带进机舱,于是慌兮兮选了托运,登机之后才发现胰岛素笔也在里面。等到下了飞机,取回行李一看,两支正在使用的速效和长效,连同两支备用的,全部结晶,应该都失效了。 辛勤当然可以帮她解决问题,并且给她解释:“没关系,我那里有备用的。飞机货舱没温控,夏天在地面温度太高,飞高空的时候温度又太低,所以胰岛素只能随身带,你下次就知道了。” 凌田沮丧,这事她刚才电话上都没好意思讲。她本以为已经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刚走得远一点,才发现她那点保命技巧仍旧囿于极其有限的场景。 而且,他为什么好像又变成了?她本来打算跟他说什么来着的,一时竟想不起来。 辛勤带她去他住的地方,他已经不住宿舍了,就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一套一室一厅。 他们上楼,进屋。房间装修很新,打扫得也很干净。结构和色调跟他在上海的家完全不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给她的感觉却很相似,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放下行李,他开了冰箱冷藏室,从自己的囤货里拿出来一支速效一支长效,拆掉包装,等待它们回到室温。 时间已经不早,凌田到处跑了一天,也不想再出去了。所幸冰箱里有他备好的菜,他问她想吃什么,然后开始做饭,很快炒好一份牛柳,一份虾仁,又烫了点菠菜凉拌,并一碗蒸蛋羹。凌田在旁边看着,再次感觉好像回到两个人在上海的时候。尽管已经分开大半年,他们之间原来还是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相处,就像从来没分开过似的。 电饭锅随即响起蜂鸣音,他们坐下吃饭。 她用了他给的胰岛素,然后一边吃一边把“动月”的事情告诉他。 他那么地替她高兴,好像她马上就会大红大紫。反倒是她反复跟他说这才迈出去半步而已,书未必能出,番剧也未必真能做成。但他不管,已经跟她定了亲签本。 他也给她讲医院发生的事,说:“我当初提出申请要到厦门分院来的时候,李理骂我发神经,他觉得我要是想留上海,单主任肯定会答应的,因为怕我也去讲座上举手,问他为什么蒋博淇可以,我不行。” 凌田听得大笑,说:“这还真是个办法,只可惜你干不出来。” 辛勤也跟着笑,笑完了才继续说下去:“而且,这不是一次面试就结束了的,如果留在上海,以后还要跟着单峰工作,我不想总是被迫去做一些只追求短平快的课题,一直呆在一个那种氛围的团队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很详细地跟她说顾昀宁管理的科室和实验室的规矩,尽量少用实验动物,小鼠采血不会为了省事剪尾,跑流式大家都会互相帮忙,这样就不用熬通宵了。排班的时候也会考虑各人的身体情况,不光是他,其实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特殊需要。领导的风格不同,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样。 “你能理解吗?”他问凌田。其实是有歉意的,说要和她在一起,却又选择了离开上海。 但凌田点头,她可以理解,甚至为他高兴,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觉得很好,很适合的地方。哪怕是因为那些其他人看来不识时务的理由,但她真的可以理解。 而且,还有一个点非常触动她。当他听到她说,她可能要去“动月”工作的时候,同样发自真心地支持,丝毫没有觉得她被工作绊住了,不能来这里和他在一起。 并不是说不想在一起,但他不会只想在一起,她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其实异地不算什么问题,现在又不是古代,没有网络,没有高铁飞机。她有时间就来找他,他休假的时候也能回上海。 但是等等,她为什么已经在考虑这个?她本来打算跟他说什么来着的,一时竟想不起来。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碗筷。 辛勤打发她去客厅坐着,她也确实累了,连续几日加班赶稿,这一天又到处跑,飞机上从最初的亢奋到后来为胰岛素担心,一秒钟都没闲着。 结果就是辛勤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平板电脑和笔扔在一旁。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叫她:“田田……” 她被他弄醒,呢喃地说:“干嘛?” 他确定她没事,反倒继续着那个动作,把她的头发顺到一边,低头亲她露出的脸颊,耳廓,脖颈,在她耳边说:“我怕你低血糖……” 她轻轻笑出来,说:“你没看见我刚刚打了几个单位,吃了多少饭,而且低血糖是这么叫醒的吗?” 他找理由,说:“那你把我血糖亲友加回去,我就不会搞错了。” 怎么就跟这事卯上了?她更加要笑,翻身过来面对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光线柔和。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又一次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柠檬,薄荷,一点点酒精。他看着她的眼睛,又垂目去看她的嘴唇,呼吸落在她脸上。 她不笑了,有种轻微窒息的感觉,本能的反应却不是呼吸,反倒更像是一跃而入,宁愿沉浸到最深的海底。她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喉结,而后微微抬头,与他亲吻。 唇瓣相贴的一瞬,身体的记忆涌回来,又有时间隔开的陌生。他一下就动了情,俯身下来压她在沙发上,吻得又急又深。她的手环上他的脖颈,同样不带保留地回应。隔着两层薄软的衣物,她感觉到他炽热而紧绷的身体,以及越来越快的心跳撞着她的心跳,她因此变得那么柔软而敏感,皮肤那么渴望着他的皮肤。她在他耳边提议,一起去浴室,除开一切束缚,淋一场温热的大雨。 雨很久才停,他们互相擦干身体。他帮她吹头发,看着镜子里光溜溜的人问:“你有睡衣吗?” 她摇头,还真忘了带,发现自己不光犯了胰岛素一个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来了。 他笑了,出去找了一件自己的白 t,要她举手,给她套上。她就顺着那个姿势做下去,胳膊放下来环住他的脖颈,两条腿盘上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笑起来,抱着她出去,倒在床上。不得不说,不戴泵,身上也没有预埋针的时候就是更自由一点。他们就这样躺着,静静看着彼此,穿一样的衣服,散发着一样的洗发水和沐浴液的味道,满心柔软的欢喜。 但是等等,他们为什么已经在做这个?她本来打算跟他说什么来着的。 她理了理思路,这才把自己想好要说的话说出来。 她说:“小新……” 他说:“嗯?” 她逗他:“你觉得我今天来,就表示愿意跟你继续吗?” 他忽然警醒,撑起身体看住她。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来睡一睡,然后骗你两支胰岛素?”她接着说下去,可惜没忍住笑场了。 他也笑出来,但笑完了,还是认真地说:“田田,我确实有挺多话想跟你说的,可就是,我太想你了……” 她其实也一样。 很多时候她觉得性不重要,她更喜欢拥抱,喜欢跟他说话,讨论彼此的世界,把他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也听他说她不知道的事情。 但其实,她还是很想跟他做的。 只是在性之后,有些话还是要讲出来。 他开口对她道:“田田,我估计至少三年之后才有机会调回上海,我们有挺长一段时间要分开。但我想继续跟你在一起,很想很想。如果你愿意,我想再见一次你家里人,跟他们说一下我的情况,将来可能的并发症,生育的问题。如果你拒绝,我会很难过,应该还会喜欢你很久很久。但我也会接受你的决定,你不用担心我自虐。我对你说过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我不会骗你。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凌田看着他,听着他说,忽然动容。但她只是睫毛翕动,等着那一阵泪意过去,同样认真地对他说:“小新,你已经告诉过我,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想告诉你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辛勤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或者说,刚开始是见色起意吧,”凌田回忆,脸上带着笑,“那时候也反复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因为你是医生,因为你救了我,因为有很多我不明白的问题,你都能告诉我答案,所以我才会想要跟你在一起。后来,我发现我们是一样的,这份感情又变得更加复杂了一点。 “见色起意,白大褂光环,感激,信任,依赖,心疼,这么多因素加在一起,我也想过这到底是不是纯粹的喜欢,问过自己如果我们不是因为这个病认识的,我跟你在别的地方遇到,事情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 “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首先见色起意这一点是不变的,”她自问自答,又笑了,“而且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爱干净,会做饭,很多想法跟我一样,又有很多地方跟我不一样,我们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闷。” “但是继续往下想,我发现我不舍得去掉其他那些部分,你救我,教我,帮我走出来,告诉我你的秘密,可能确实不够纯粹吧,但反而是那些部分让我对你的喜欢有了厚度,变得独一无二,我不可能这样喜欢另一个人。而且,我越来越觉得感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东西,追究是否纯粹不过是一种偏执罢了。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还是会有需要你救我的时候,比如像今天这样跟你要胰岛素,也还是会有见色起意的时候,就像刚才…… 辛勤听笑了,眼底却也有泪光闪过。 他看着她,想起那些曾在他脑中反复盘桓的问题,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还会喜欢他吗?时过境迁,她不再需要他之后,她还会喜欢他吗?他未曾问出来,她却给了他答案。 凌田问:“所以,你愿意接受这样一份感情吗?” “我愿意,”他点点头,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那你呢,你愿意继续和我在一起吗?” 她也点点头,眼泪终于滑下来,几乎无声地说:“我愿意。” 他伸出手把她搂进怀中,抱得紧紧地,头低下去深深埋在她颈窝,就这样静静抱了很久,才又开口道:“田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喜欢我。” “啊?你怎么知道的?”凌田觉得自己白说了这么多话。 辛勤说:“漫画里看出来的。” 凌田说:“那好吧,蛮好不来的。” 辛勤说:“不行,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凌田揉着他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很是宠溺地哄他:“嗯,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最喜欢你了。” “嗯,”他满意了,又提要求,“把我血糖亲友加回去吧。” 她笑出来,心里说,这其实也是一种偏执吧? 他却已经探身拿了两个人的手机过来,看着她现场操作。 加完亲友,两人又抱了很久,外面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凌田已经快睡着了。 她呢喃地问:“这么晚谁啊?” 辛勤抱歉地说:“我点了个外卖。” 然后下床跑出去开门禁,等着外卖员上来,开门收货。 然后拿着可乐和杜蕾斯回到卧室里。 又来,说好的自律呢?凌田服了,佯作审判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耳朵都红起来,关了灯回到床上,抱住她说:“我好想你啊,田田。” 她终于没忍住笑出来,手臂环上他的脖颈,说:“我也好想你,小新。” 第二次更久,更缠绵,做到后来凌田怀疑自己又炸糖了。但也可能没有,她只是单纯地快乐着。 * 《废物小队》特别篇 第一卷 最终话的那场大战之后,l 回到空间站,进行了成为科技增强人以来最大的一次修补。 返回地表之前,x 叫住她,打开自己的大脑,让她看其中闪烁的部分。 “那是什么?”l 问。 回答:“那是我的大脑岛叶,你受的伤,也能让我感觉到疼痛。” 又问:“为什么会这样?” 迟疑,用了从未有过漫长的时间搜索和思考。 看着他,再一次觉得他不只是个仿生人。 终于,他回答:“这或许是一种镜像神经元的本能反应,因为我爱你。” “爱?”l 不信。 在她出生的年代,爱这种东西就已经消失很久了,哪怕写在古书里都叫人唾弃,认为那不过是性欲、孤独、利益交换的副产品。 但 x 继续说下去:“爱是存在的。我可以找到一些神经生物学上的解释,多巴胺给予快感、催产素产生依恋、血清素带来平静,所有这些结合在一起,就是爱的感觉。” “你有吗?”l 戏谑地反问,他只是一个仿生人。 再次思索,而后回答:“是的,我有。” “人类的爱是有杂质的,是许多种情感的混合体,共同经历构建出来的友情,长期共生产生的亲情,价值交换产生的感激,因保护欲而生的怜悯,还有生存本能驱动的对孤独的恐惧。” “但去除所有这些杂质之后,所谓纯粹的爱更像是一种理论极限值,最后剩下的,是疼痛,当你看到爱人疼痛时,自身疼痛脑区自动激活,无需任何认知加工。” 忽然震动,她想起自己听到 x 对她吐露秘密的那一刻,他千百次修补的经历,她也曾有过疼痛的感觉。但她无法向他展示大脑闪烁的区域,便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着这个秘密走进那个添了更多碰撞与烧灼痕迹的立方体。 舱门在她身后封闭,登陆舱再次启动,如一粒沙飘落向地球的方向。 第53章 凌田在厦门住了三天,天气很热,时晴时雨,她没怎么出去玩,倒是画完了《废物小队》的特别篇。 这一话很短,而且都是文戏,跟之前的风格有点不一样。完成之后发出,她就有些忐忑,不确定读者反馈如何。要是在抄袭事件之前倒还好些,看的人少,评论区都是熟面孔,大家讲话都好听,鼓励为主。但现在流量上去了,各种各样的人多起来,不留情面的评论也越来越多。 结果不出她所料,她更新之后便登机回上海,途中一个多小时,手机关机,落地之后开机一看,已经有人在评论区骂上了。 有的说:等了那么久,结果拉了坨大的。 有的说:几几年了,什么老土剧情,还整爱拯救世界这一套? 还有的先扬后抑,说:难得看见一个喜欢的冒险热血漫,弄到最后还是要谈恋爱,主笔女的吧?失望。 凌田跟辛勤分别,本来心情就不好,在飞机上还偷偷哭了会儿,这下倒是欲哭无泪了。打车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左右摇摆,不知道该不该下场解释,好几次在输入框里打好一大段,最后全删了,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她不记得是莎士比亚还是罗兰·巴特说过,作品一经完成,作者就死了,全都交由读者评说。那她现在要是冲出去解释,是不是就相当于诈尸?说不定还会被说剧情设置的不行,反正只要读者没看明白,就是作者失败。 但更关键的是,这是她给第二卷 留的核心包袱,要是现在抖出去,到时候就没那个效果了。她只能在心里想象,这几位看到后面,会不会有种被打脸的感觉。可惜现实大多是人家骂完就走了,就剩下她,忍得好难受。 就在这时候,评论区出现了一位名叫“拉磨三勤”的网友,把那些骂她的人一个个怼过来。 回复第一个:便秘啊你,腿麻不麻,要不要纸? 回复第二个:我第一次看见这句话还是拨号上网,就你这初代键盘侠的口条好意思说人家老土? 回复第三个:你还是个男的了,谈不上恋爱真光荣,免邮发个贞洁烈男牌坊给你好不好? 凌田看呆了,这是谁?好难猜。昵称她熟悉,但说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她截图发给辛勤,问:【是……你吗?】 辛勤看过,给她回:【一眼李理,估计刚改的名。】 凌田赶紧去澄清视频下面看了看那条最高赞的评论,果然,说“哎呀呀,男模多少钱”的那个号也变成了“拉磨三勤”。 凌田还挺感激李理的,但还是说:【你帮我谢谢他替我说话,让他删了吧,这要是吵起来,说不定又来一堆人骂我。】 虽然抄袭事件结果不错,但同样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辛勤自然应下,把那张截图转给李理,问:【这是你吧?】 李理发来一个笑脸,以及一句:【不用谢。】 辛勤:【???赶紧删了。】 李理:【我一片苦心好不好,等你去跟人家开口,估计得喝完孟婆汤。】 但辛勤随即给他回了张自己跟凌田在厦门海湾公园的合影,背景一片粉紫色的晚霞,两人抱在一起笑得很开心,照片下面跟着一句:【忘和你说了。】 李理回:【呸,又来,我再替你操心,名字倒过来写。】 辛勤:【[抱拳][抱拳][抱拳]】 凌田稍后刷新,那个盗版“拉磨三勤”总算消失了,却又看见 hy2405178896,发了长长的一段: 大家注意到前文的伏笔了吗?数字方舟里的人为了感受痛苦,在黑市高价购买模拟痛觉的神经数据包,但还是没什么用。现在 x 提供了一个解法,可以通过共情,让数字人感受到现实世界里爱人的疼痛,这很可能是后面剧情展开,废物小队拯救虚实两个世界的关键。 凌田服了,立马又给辛勤发消息:【删了删了,你也赶紧删了!】 辛勤秒删,删完打了视频过来问为什么:“……我没骂人啊。” 凌田说:“但是你剧透了。” 辛勤说:“所以真的是这样?” 凌田夸他:“是的是的,你就是那个聪明的小读者。我就说肯定有人能看懂,不是我剧情有问题。” 凌田知道伏笔不能埋得太深,也不能太浅。她一直觉得十个人里有一两个能猜到是最合适的,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辛勤,心想他俩简直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辛勤美滋滋,继续往下猜剧情,说:“但是有个地方我没看懂,小孩哥是小卷,m 是艾慕,那道长原型是谁?” 凌田给他剧透:“没谁。废物小队不可能永远没有战损,怎么都死不了,紧张感就没有了,但我又不想把现实里有原型的人物画死……” 辛勤听着一下抓住重点,问:“你是说道长要领盒饭啦?就第二卷 吗?” 凌田赶紧制止:“这个要保密啊,不许说出去。” 辛勤捂住嘴,呜呜呜地说:“保密,一定保密。” 两人继续往下聊,也真说到了现实里的“废物小队”成员。 辛勤告诉凌田,小卷因为生病,失去了竞赛保送的机会,但最后还是凭裸考成绩进了原本的目标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给他发了条消息,让他等着看“季元”这个名字出现在全国奥数比赛一等奖的名单里。 他当时问小卷,是否需要他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小卷不屑地说,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反倒是跟他打听了一下到底怎么练习,才能把引体向上练起来。他中考成绩只有一门成绩不理想,就是体育。 两人一致认为,这小孩好狂,好讨厌啊。 凌田也告诉辛勤,艾慕入股了曾晋的西点店,还给店铺换了个中文名字,叫作“甜蜜一生”,现在天天在朋友圈里发甜点广告。 她上回跟艾慕聊天,说一型卖甜点简直就是报复社会。艾慕却告诉她,本以为自己独一无二,结果在一个糖友群里嘚瑟了一下,一下出来好几个专业做法甜的西点师,唯一不了一点。 分开的第一夜,他们就这样唧唧歪歪地打了好久视频。 最后道别挂断,房间忽然静下来,凌田有些难过,却又觉得欣慰,现实世界里的科技增强人们,和她故事里的一样,顽强又快乐地活在地球上。 * 八月头上,辛勤凑了几天休假回上海,就像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样,约了跟凌田的家人再见一面。 辛勤为此准备了过去几年的病历和最近的体检报告、动态血糖监测记录,以及未来三年的工作上的计划,以证明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并发症,身体素质良好,经济独立,事业发展有前景。 凌田觉得说服力足够,但听起来怎么跟他在 a 医附参加综合面试的阵仗差不多呢?面对家里人总还有点怪怪的,她认为这事应该分段进行,自己得先去铺垫铺垫。 至于这个铺垫的对象,当然还是凌捷。 于是,她假模假式回家,假模假式地蹭到母亲房间里,假模假式地聊了会儿天,才言归正传,说《废物小队》的版权合同签了,她发了笔小财,想请大家吃饭,宾客名单包括徐玲娣,凌建国,凌捷,田嘉木,还有,辛勤。 凌捷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直接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分手了……” 凌田傻眼,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随即便想起一个又一个瞬间—— 比如那次她们深夜聊天,凌捷问她,你跟小辛怎么样了?她说挺好的,对话就此空白,但凌捷没再问下去。 还有这一年的清明,她们去给阿太扫墓,凌捷在徐玲娣即将显摆“田田交了个医生男朋友”之前岔开了话题。 当时那么自然而然,直到此刻,她发现自己记得每一个细节。 不用她说出来,凌捷就已经猜到了,但还是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和尊重,让她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在母亲眼中,她或许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废柴小哭包了,这个念头却又让她一下哭出来。 她抱住凌捷,埋头呜呜哭。凌捷也抱住她,拍着她的手背说:“到底怎么回事?” 听起来又有点要替她出头的意思了。 凌田赶紧解释:“我们分开过,但是没分成……” 只是如实陈述事实,却又让她起了另一次情感的潮涌,缓了半天才把事情说出来。 凌捷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不做评价,让她联系辛勤,然后开了个腾讯会议,线上面试似地跟他也聊了聊。 两边聊完了挂断,凌捷有一会儿没说话,凌田心里忐忑,先开口表态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现在我很确定,我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结果不好。” 凌捷转头看看她,倒是笑了,说:“我也没要拆散你们啊,你哭得稀里哗啦的……” 凌田傻眼,看着母亲。 凌捷想了想,继续往下说:“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说明是个自律负责的人。他会因为不坦诚而自责,说明人品不错。而且,说句实话,从母亲的角度出发,我真的不介意你不生孩子。如果你将来想试一试,我会支持你。但如果你不想冒险,我会松一口气。” 凌田以为这就是祝福的意思了,擦掉眼泪,高兴起来。 凌捷却又道:“但我之所以不反对,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你。哪怕两个非常健康的人,浑身上下一点问题都没有,也不是说就能顺顺利利地从相爱走到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能保证一辈子。我只是相信你,田田,你也是个坚强、自律、负责任的人,就算将来你们真的遇到问题,对你来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而已。” 凌田又要哭了,凌捷捏住她的脸,笑着说:“你差不多行了啊,别让我后悔。” 凌田忍住,点头。 凌捷又道:“请吃饭选在哪天,什么地方,你告诉我。外婆外公还有爸爸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跟他们谈。” 凌田也笑出来,笑得挺难看,但当她说出那句“谢谢妈妈”的时候,还是让凌捷想起了自己。 母亲的保证就是那么靠谱。 几天之后,辛勤回到上海,跟凌田家里人一起吃的那顿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只是徐玲娣的态度多少有点淡淡的,以后应该也不会那样骄傲地出去显摆“我们田田交了个医生男朋友”了,既因为慢病,也因为异地。同为医生,在外地还是在上海 a 医附,是完全不一样的。凌田甚至有点不确定,哪个原因更让外婆介怀。 但她还是看到了徐玲娣发的朋友圈,九宫格里是一家人吃饭的照片,还有她画的漫画截图。 随后又听到她在给太极拳群里的朋友发语音,说:“我外孙女呀,老来噻的,漫画家,马上要出书,还要拍动画片……” 凌田莞尔。 她又一次地想,爱是复杂的。 阿太爱外婆,虽然什么都不能给。外婆爱母亲,虽然掺杂了太多功利的标准。母亲爱她,虽然曾经从理想落到现实,大吵过,伤过心,说过再也不管了,但终于还是找到了恰到好处的方式。 一代又一代,她们未必做到了最好,但都想做得更好,不复制自我,不重蹈覆辙。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凌田不知道,她只是再一次地想,爱是复杂的。 * 见过凌田的家人之后,辛勤带着她去了一次杭州,看望他的父母。 跟凌田一样,他也已经跟周令还有辛成均做了足够的铺垫。凌田的到来让他们那么高兴,尤其是周令。虽然自从辛勤开始实习、工作之后,他们见面不多。但她对儿子很了解,一下就看出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们是上午到的,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下午辛勤开着父亲那辆手动挡的车,带凌田出去玩。 凌田过去就来过杭州,而且不止一次,对那些旅游景点兴趣不大,反倒更想去看他小时候生活、长大的地方。她以为他会介意,因为那里留着不好的记忆。但他没有,带她去看他从前住过的地方,上过的学校。 正是暑假,他们站在爬满蔷薇枝蔓的围栏外面,看着空空荡荡的校园。 凌田忽然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她想找到八岁时的他,对他说一声没关系的,再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保命小知识,全部传授给他。 想法荒诞,她不曾说出来,辛勤却像是听到了,从身后抱住她。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几个来上游泳课的孩子,背着配色耀目的泳包跑过阳光普照下的操场。 那天夜里,辛勤把凌田送到附近酒店住下,自己回到家中。 时间已经不早,但周令在等他,直到这时候她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她把他带进书房,关上门对他说:“你能这样我真高兴,但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要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 哪怕她每天以微笑示人,哪怕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她看着他一点点变好,变强,去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总是能成功。但她仍旧战战兢兢,总是怕他在又一次失败之后,又一次跟自己过不去。 但辛勤笑了。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好好的……”他说,而后展臂拥抱了母亲。 这个动作他小时候做过那么多次,但也已经隔了太久不曾做过了。他长高了那么多,现在需要微微躬身才能埋头在她肩上。 周令终于也笑了,伸手拍着他的背脊,她湿了眼眶,忽然想,这或许才是她看到的他最大的变化。 第54章 凌田和辛勤的双城异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理论上,两个人打算得很好。 他们计划每个月至少见面两次,辛勤把几个周末攒在一起,飞回上海,凌田也可以趁项目不忙或者远程工作的时候飞去厦门。 剩下不能见面的日子,早上设同一时间的闹钟,铃响之后一起起床,拍下各自窗外的天空发给对方。然后洗漱,打针,吃早饭。辛勤从家里出发去医院上班,凌田坐到写字台前,开电脑,开数位屏,开始一天的工作。等到了午休时间,发消息提醒对方准时吃饭,拍照分享都吃了些什么。傍晚下班之后,再开着视频一起做饭,吃饭,散步,画画,写文章。夜里上床,一起躺着看个片子,或者聊聊天,荤素均可。 计划完美。 但在现实里,就没实现过几次。 他们的工作性质截然不同,作息习惯也不一样,而且还总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凌田当时已经开始了在“动月”的工作,辛勤也正忙着完成各种临床考核、科研指标和教学任务。 两人只能勉强做到每个月见上一面,视频倒是没断过。有时候隔着屏幕,她看他穿着居家的白 t 和灰色运动短裤,头发刚刚洗过吹干,像一只香喷喷的小狗,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被他健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躺在床上接吻,然后开始做。尤其排卵期,满脑子黄黄的。看得见摸不着,日子久了,反而更难过。 但只要真的见到了,他们还是很好很好。 他半夜飞机落地,打车去教工新村,她一直没睡等着他,静静听着窗外汽车经过停下,开门关门的声音,在他按响门铃之前就已经候在门口,等着他上楼,进门,她跳到他身上,他一把抱住她,两人偷偷笑着,把各种想了无数次的亲密动作都做一遍。 她也会飞到厦门,突然去医院看他,直接摸到病房,给他和他的同事们送吃的。 那里的护士站也有一台跟 a 医附内分泌病房差不多的体重秤。 他抓住她,让她站上去。两人无声使眼色,是只有他们知道的小小的 callback。 她站稳,电子音报出结果: 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 体重,五十,五,公斤。 她意外:“还真长高了?” 他笑看着她,摸摸她的头,说:“我说的吧,长身体呢。” 但在一次次短暂的相聚之间,还是大段大段的分离和工作。 凌田先着手改《废物小队》纸书的稿子,交付之后,正好赶上番剧的企划筹备期结束。进入制作前期,剧本和美术设定的部分,还有制作中期的原画部分,她参与得很多。哪怕不用坐班,也经常需要去工作室开会,或者参加线上会议。主创团队里不少人习惯熬大夜,常常下午开会,傍晚商量出个结果,然后再加班执行。 她跟了两天,受不了,直接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稍微加班可以,但不可能陪他们通宵,聚餐也可以,但不能喝酒。 过去“小凌”因此失去了 offer,但这话由现在的“甜老师”说出来,听的人都表示理解,最多询问几句,以表关心。她也就简单解释,作为科普。 那之后,她跟他们一起吃饭更方便了,就在座位上打针,等时,按照自己的需要和习惯吃东西。 刚开始还有人好奇,问她怎么了,疼不疼,多久能好。她仍旧简单作答,等大家都知道了,自然也就见惯不怪了。 这个过程虽然有点尴尬,也有点麻烦,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她现在是自由画师,是射月的合作方,而不是雇员。她不怕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每说多一次,就多一个人知道,哪怕得了这个病,还是可以工作,可以好好生活。而知道的人越多,那如果将来又有一个“小凌”来这里求职,异样的眼光就会越少。 但尽管她拒了过分的加班和不必要的社交,那段时间还是非常忙碌。 《废物小队》的项目戴总亲自在看,各个关键节点排期很紧,几乎就是扣着保证质量的下限定的。原因大家也都清楚,射月急于开发新项目。每个游戏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很难做到几年长红,衰退点一过,玩家就开始流失,流水立马看到颜色。 所以,作为一家主营业务只有游戏的公司,射月一直被投资界诟病产品单一,抗风险能力差。对策也只有一个,必须不停地创新,开发新项目。就像“画月”和“动月”,都是近几年拓展的周边业务,也是新项目的来源。《废物小队》便是未来的种子之一,又因为是比较少见的女性视角冒险主题,被管理层看好。射月在一众游戏公司当中算是用户性别比做得不错的,但男性玩家的数量还是女性玩家的四倍之多,公司眼下的目标之一便是吸引更多的女性用户。 只是有新人笑,必定也有旧人哭。 凌田过去实习的时候做过的那个游戏就成了被开刀那个,被吐槽用户界面设计不合理,剧情崩坏,bug 不断,新版本开服之后,玩家流失严重,流水一直不好看。上面也是反应迅速,已经开始削减预算,从美术到宣发,再到程序员,狠狠裁了一波。 凌田有天去动月开会,正在大堂等着电梯,金属门滑开,宋柯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抱着个纸箱子。 常有人吐槽电视剧里失业拿个纸箱很假,但这回倒是在现实里遇上了,还真有,上面印着专业搬场公司圣达菲的 logo。 凌田一怔,想说点什么。宋柯却没开口,更没问她身体好了没有,从她身边经过,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把永远挂着的那块门卡摘下来交给保安,出了门禁,走了。 凌田回望他的背影,不禁想起他就跟住在公司似的日日夜夜。她听人家说过,射月裁员还算合规,n+1 给得很爽快,不会整花活。只是像宋柯这样的,年纪和工作经验摆在那里,到手不过两三个月薪水而已。然后,她又想到戴总,三十七八岁的老二次元,外表不大看得出年纪,平常一点架子都没有,但真拿起刀来也是这么辣手。 除了宋柯,还有程程,也挺让她唏嘘的。 在她跟工作室解约之后,《高冷总裁的秘密游戏》继续连载了第三卷 和第四卷,到后期订阅量掉得厉害,草草收尾,看那样子应该是被平台砍了。 程程后来又开了另一本女频新书,名叫《金丝雀出逃后总裁疯了》,主笔还是“不甜不要钱”老师,只是不确定皮下又换了哪一个没找到工作的学妹或者学弟。 封面上有破碎的锁链,玫瑰划出的血痕,西装暴徒的侧影。凌田曾经对浪漫言情频道的作品做过详细的调研,一看就知道其中集合了囚禁 play、假死文学、追妻火葬场,以及必不可少的 bking 总裁大人,只可惜数据一直凉得不行,一卷就被砍了。 凌田后来听唐思奇八卦,说程程从前总是讲漫画不好做不好做,他的工作室快倒闭了快倒闭了,这下好像是真倒了,因为他最近正在同学圈子里到处约人吃饭,托人家帮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当然,面子还是要的,他只说是在外面混累了,闲着又太无聊,就想找个班随便上上,交个金等退休。 反观她自己,倒是一派红红火火,除了番剧项目之外,《废物小队》的第二卷 也出完了。 最怕死的道长为了救小队成员脱险,掐着金轮如意决牺牲了自己。另有一个外号“小老板”的自由民,加入他们成了小队的新成员。l 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同时联合了尽可能多的自由民,以 x 为桥梁,与数字方舟沟通,通过共情使得数字人获得痛觉感知,重启创造力,解开了虚实两个世界的镜像困局。 她的读者更多了,也听到了更多赞美,比起宋柯或者程程,简直像是进行到了爽文里的打脸环节。 可惜凌田早已经对这二位没有什么怨恨,听到或者看到他们倒霉,并不能让她幸灾乐祸。 她甚至有些兔死狐悲,越来越发现这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行业。 《废物小队》对她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作品,但对射月、对网络世界来说,总会有掘尽红利,新人成旧人的一天。 在那天到来之前,她会尽力好好把整个故事画完,好好地做番剧的项目。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绑定得太深。她上过班,也做过自由画手,她发现自己还是更爱那一份自由,她还要继续往前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琢磨下一步要做什么。 起初,毫无方向。 直到项目进入后期制作,她听主创团队里一个人说,去年申过高布兰的动画导演硕士班,可惜作品集要求太高,一定得是成片,不能是 ppt,在工作的同时根本没时间准备,而且每年招的人太少了。 她对动画导演没什么兴趣,但久闻高布兰大名,视觉叙事专业的硕士课程是她本科毕业之前梦想过一阵的。但那时总觉得自己肯定申不上,而且学费生活费起码五十万,倒是可以跟爸妈要了花出去,但学成归国,很可能根本挣不回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整整两卷的《废物小队》可以选入作品集里,银行账户里还存着卖版权所得的那笔钱,足够支付三万多欧元的学费,以及在巴黎的生活费。 剩下的问题,首先是她的身体。 现在她跟动月还是劳务合作的形式,但戴总也跟她提过,要是后续游戏项目开始,非常欢迎她加入美术组做原画。自由画师被收编,野人变家养。按照她这身体情况,这似乎是最合适的安排,每天上上班,月月有工资拿,公司给交七险二金,银行里还存着卖版权的钱。 其次,是时间,视觉叙事专业的硕士课程学制两年。 眼下她跟辛勤只是不到一千公里的异地,就已经很难过了,要是变成跨大洲的异国,整整两年,简直不敢想象。 她自己纠结不出一个结果,又去跟唐思奇纠结。 唐思奇当然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说:“那可是高布兰,全球 top1,难申的要命,但你现在有钱有作品,学校说不定还能给你奖学金。” “可是男朋友怎么办?”她就苦恼这事了。 唐思奇笑出来,说:“我不回答这个问题,这种事只能你自己想,舍不得男朋友的话,那你就去读个夏校吧。” 夏校只要两个礼拜。 是个人都知道完全不一样。 同样的问题,她也问了辛勤。 辛勤在视频那边静静听她说完,想了想,回答:“你去申请试试吧。” 如此无情的话就这么被他说出来了。 或许也是因为忙吧,那段时间,两人能见上面的机会更少了,甚至连视频也不如从前多。 照理说,厦门分院的工作量是要比 a 医附小一些的,但凌田感觉他好像比从前更忙了。 她也问过他:“是因为我计划留学的事情生气了吗?” 他自然说没有。 她说:“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说:“不是啊,我当然想你去,这么好的机会。” 仍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凌田略心寒,逆反心理作祟,立马开始搞英语,去考了个雅思,整完了作品集,然后把申请材料交了。 但实话实说,要是他说不许去,她可能也会不高兴,然后逆反心理作祟,完成后面一整套的动作。 她承认自己挺作的,也承认自己是真的想去。 而在一千公里之外,辛勤也进行着他自己的计划。 那一阵,除了凌田,李理也经常跟他打电话,他挺烦这人的,开口闭口“我和栗静闻怎么怎么了”。 他说:“你故意的是吧?” 李理嘿嘿笑。 唯一的遗憾是发不了照片显摆,因为这暂时还是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 两人就是那次脑震荡之后开始的,具体怎么回事,李理没敢往外说,因为栗静闻不让。他们在一个科室,还是前后辈的关系,人前需要避嫌,栗静闻上班的时候对他甚至比从前更差了。不过不要紧,他正在想办法往别的医院跳。a 医附竞争激烈,升主治起码排三年,他现在还是个住院总,这时候跳槽肯定会有影响,但他不管了。栗静闻骂他有病,他听得还挺爽的。 这计划他没地儿说,只能跟辛勤聊,很羡慕地叨叨:“还是你好呀,厦门分院竞争小,顾主任对你又特别好,这才一年多就升主治了……” 辛勤说:“那你也来厦门吧,我们这里急诊还蛮缺人的,说不定直接聘上主治。” 李理说:“谈恋爱但是不在一起有什么意义?” 辛勤说:“总比在一起但是不能谈好一点。” 两人互相戳中心事,都想朝对方说一声呸。 但凌田要去法国这事,辛勤也只能跟李理聊。 李理觉得问题很大:“那可是两年,不是两天,两个礼拜,两个月。而且还是异国他乡,就算你能忍,人家不一定能等你这么久。到时候万一碰到什么困难,你一点忙都帮不上,她身边又刚好有个什么人……” 辛勤听不下去,直接把电话挂了。 李理还不罢休,追了条消息过来:【我建议你赶紧求婚,她走之前把婚结了。】 辛勤没回。 他自问真心实意,确实觉得凌田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去高布兰,虽然他是听她说了之后,去查了那所学校,才知道是动画漫画界的 top1。 但他也挺担心她的,尽管现在他同样不在身边,她到底还是生活在一个熟悉的城市里,旁边就是医院,家里人住得也不远。但要是到了几千公里之外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语言,她能不能自己应对得了一切? 就这样到了那一年的十一月,《废物小队》第一卷 纸书出版,十二集番剧即将上线,“射月”安排了一系列的宣发活动,凌田又一次忙起来,辛勤也没时间。最后还是她主动,看到日程安排里的厦门动漫节,才算是有一次见面的机会。 她和射月的人一起飞去厦门,跟辛勤约了晚上才见面。 但那天下午,她在漫展上签书,一抬眼就看到他排在队伍中间。 前前后后都是十来岁 coser 装扮的人,唯独他格格不入,只是手里同样拿着一套《废物小队》的书。 他看着她笑了,她低头莞尔,继续一本本签着书,对一个个读者致谢,直到轮到他走到她面前,他把书递过来,她翻开扉页问:“要写什么?”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会说:田田,你不要走,我不舍得你,不放心你。 但他说的却是:“to x,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你一定能做到的,from l。” 有那么一瞬,她有淡淡的感动,却也有淡淡的失望。她忽然觉得那种她曾经看不上的浪漫言情里的情节还是有些道理的,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她也会想要那种巧取豪夺不讲道理的强制爱。当然,最后的结果另说。 结束那次活动之后,她从展馆出去,看到他站在外面等着她。 那地方在海边,夕阳正慢慢下落,天空飞满橙色的云霞,海风吹来,略有一丝凉意。 两个人一起沿着海滨的那条路走着,辛勤开口说:“田田,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凌田说:“哦,你说吧。” 他开口道:“田田,你跟我说了留学那件事之后,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怎么办……” 她听着,心里再一次地想,他会对她说:田田,你不要走,我不舍得你,不放心你。 因为她这一次来就是想告诉他,她已经收到高布兰的录取信了,明年九月份入学。 但他继续说下去,却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申请了两个研究所,一个在布鲁塞尔,另一个在牛津。我跟顾老师谈了,她支持我这么做,一方面跟我的研究方向契合。另一方面,要是明年下半年过去,升主治已经满一年,也符合科室的规定……” 凌田怔住,停下脚步,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也停下来不走了,看着她解释:“没早跟你说,是因为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布鲁塞尔的那个导师是顾医生跟过的,比较有把握。牛津的条件更好一点。但无论是哪一个,到巴黎都只是一趟火车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不会分开的。” 凌田笑出来,忽然明白了他这一阵都在忙什么,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从头到脚散发着靠谱。 “我也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她对他说,已经把他方才说的话当成是最好的礼物。 她从书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一个图片文件夹给他看。 那是一个绘本,封面那一页上画着一摊开的手,掌心托着几粒糖,书名写着——请你吃糖。 往后翻到内页,讲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他在八岁那年得了一型糖尿病,但长大后的他成了一个内分泌医生。他回到过去,找到小时候的自己,手心攥着糖,对指尖带着伤的孩子说:没关系的。 他教他怎么打针,怎么选择食物,怎么计算碳水。 告诉他高血糖是什么感觉,低血糖是什么感觉。 应该怎么上体育课,怎么和朋友一起玩。 什么是病耻感,如何去开解。 …… 辛勤一页页看着,一直没抬头。 她忽然担心自己做错了,解释:“我就是想……请你帮我看一下有没有医学知识上的错误,或者缺了什么还要加的。要是你觉得可以,我想免费放在网上,那些得了一型的孩子看了或许会有些帮助。但要是你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 “你什么时候画的?”他终于开口问,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 “有时间就画一点,”她继续解释,“我知道突然转型画绘本好奇怪,会损失读者,但是,但是就很想画,而且也不是说就画绘本了,以后可能还会转去画别的,我也不知道……” 他没等她说完,关上电脑,展臂抱住她,忍过那一阵泪意之后,又笑了。 她觉得他抱的很舒服,两只手已经环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前,感觉他在笑,才退开一点看着他问:“你干嘛笑我?” 夕阳下,他看着她的脸,在她唇上轻吻,说:“因为觉得很可爱才笑的。” 她满意了,也笑起来,回吻他。 “我爱你田田,也谢谢你爱我。” “我爱你小辛,也谢谢你爱我。” 他们轻声地对彼此说,为了从相识到此刻,所有的所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