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当家》来自www.aqtxt.net 《主母当家》作者:许愿池里的王八 文案: 我是京城贵女,也是丑女。 因为丑,我的婚事极为坎坷。 门第相当的看不上我,门第低的爹娘看不上。 一直熬到我十八岁,爹娘实在无法。 于是挟恩以报,让新科状元娶了我。 新婚夜,状元板着一张脸,转身离开。 不到一月便抬进了一房姨娘。 我才知,这是他同我爹娘的交易。 他娶我光爹娘门楣,爹娘默许他娶青梅当姨娘。 唯一条件就是,姨娘不得有子。 当那避子汤送到小青梅面前,我却伸手打翻了它。 我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够了。 第1章 我自生下来,脸上便有一处盖住半脸的胎记。 如墨色晕染,却误落画纸,成了我皮囊的缺陷,以及我的半生噩梦。 说是孩童最为无邪,但也最是恶意。儿时我便被叫做怪胎,无人愿近我半寸。 我念书极佳,出口成章,却仍不受书塾先生待见。 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从未登台,他们只会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左颊的胎记。 就连生养我的爹娘,也会看着我的胎记唉声叹气。 在有意无意的嫌弃与排斥中,再愚钝的人也会被磨出棱角。 我力争事事做到顶顶好,妄图搏回些许本就该属于我的尊严。 却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极大的忧愁,我时而会怒视铜镜里的那处胎记,时而会幻想如若我脸上干净洁白,我的人生应当顺遂无比。 我成长为一个扭曲矛盾的自己,如万箭穿心般的无数眼光,迫我披上伪装和淡然的假面。 我想,只要我表现得足够不在乎,就再也无人能伤害我。 我就这样半真半假地活着。 直到年岁见长,别女百家求,而我却无人问津时,爹娘慌了。 我没慌,但我感到了巨大的羞辱,我如同被挑剩下的毫无价值的物什一般。 所有强装的自尊尽数瓦解,我开始闭门不出,终日消沉。 爹娘急得嘴角冒泡。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人急到极致,也会做出些极端的决定。 于是爹找到了新科状元,让他娶我。 新科状元名唤秦羡,是寒门子弟,别无倚仗,唯有一多病老母。 我爹什么都没有,唯有钱财,自爱做善事。而苦难与天赋的并存,给秦羡镀上一层神性,惹得我爹悲悯无比,招他入府,助他求学。 我爹原是无所图的,但自他一举及第,成了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再加上我婚事棘手,我爹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秦羡虽住在江府上,但我们交集甚少,我甚至都记不得他的相貌。 我对这桩婚事除了保全面子的松了口气,还有一些隐晦的快意。 尤其当有些人因着秦羡这个新科状元,送来请帖忙着结交我时,我内心舒爽无比,那些破碎的尊严重新缝合到了我脸上,覆盖住了我的胎记。 我依旧表现得很高傲淡然,但这次似乎有底气一些。 爹娘同我说:秦羡一介白身,关系全无。待你成为当家主母,自是要操持人脉,周旋官场外的人情。 我一向听劝懂事,便接了请帖赴约。 其实贵女还是那些人,只是换了张截然不同的嘴脸。 恶意在一瞬间消退,虚伪的善意纷至沓来,令我几近作呕。 他们在此时,又似乎看不见我的胎记了。 可我不还是原来的我吗? 我感到了极大的讽刺和快意。 而我,也嫌恶此刻快意的自己。 我总觉得有一个东西,在我体内流窜。我本该抓住它的,可我一直抓不到,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个东西。 第2章 我受人追捧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也才十八岁,我对婚事也有旖旎幻想。 可这种种幻想,在新婚当夜尽数破碎。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秦羡。 他身材高挑而清瘦,五官无关惊艳,只有极致寡淡的书生气。 那晚,秦羡疏离告辞。 颇有礼节实则礼节全无。 于是我便明白了,我的婚事,不会是我人生一帆风顺的开端。 秦羡不愿与我同房也没关系,这种丢脸只在府邸之内,外头的人不知,便不会对我指指点点。 我对尊严的追求几近扭曲,只要表面看着是好的,内里有多腐烂,我不欲追究,也追究不起。 我强迫自己乐观地想,只要我在秦羡面前再表现多一点,事情就会变好。 可我没机会。 成婚不到一个月,秦羡便抬进一房姨娘,名唤罗知棠。 全城哗然。 听闻他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我算什么?算攀高的云梯,还是喘气的摆件? 我怒不可遏,回娘家告状。 我本以为爹娘也会因此不忿,却不料他们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才知道,这是一场交易。 秦羡娶我,条件是抬他的青梅做姨娘。 太荒谬了。 交易本体就如棋局之子,无感无痛,任人摆弄。 可我是人啊! 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 生我养我近二十年的父母,竟连显而易见的这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我惊骇得四肢发冷。 缝合好的尊严再度落地,我沦为了全京城的笑柄。 秦羡依旧礼节周到地,视我于无物。 原本该是我的拜贴,却纷纷转头送到罗知棠房中。 巨大的恶意扑面而来,我紧闭房门,不愿出去。 可我没想到,罗知棠会叩响我的房门。 那天是极为寻常的一天,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长着一张很普通的脸,但胜在脸上没有胎记,便在容颜上比我高了一等。 罗知棠朝我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 她是农家女,现学现卖,甚是滑稽。 我本想摆摆架子的,可看她鼻尖沁出的细汗,以及脸上强行压下却止不住冒出的局促,我便心软了。 但我的嘴依旧不落下风:你有何贵干? 是要同我炫耀她与秦羡感情深厚吗?是要嘲笑我身为贵女却连夫君的心也拴不住吗? 稀少受过他人善意的我,对别人的揣测一向是极其恶意的。 我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觉着似有一场恶战要打。 可罗知棠却只是把手中一叠东西递给我。 那是这些日子,别人给她的拜帖。 她说:姐姐是当家主母,这些自当先经由姐姐之手。 我总觉得有什么陷阱。 可她只是笑,笑得有些憨厚,甚至于有些讨好。 我狐疑地看着她,声量大了一寸:那便放我这吧。 我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心眼。 第3章 我等了好些日子,都没见罗知棠露出什么端倪。 倒是外面传来了些许风声,说江家的女儿人虽丑,倒是端得一把好手段,把秦状元的爱妾拿捏得死死的。没她一声允许,小妾压根不敢有所动作。 于是势利的拜帖,又流水般进了我房。 我仍不信罗知棠会这么无端端地替我立威出气。 于是我穿过府邸去找她。 秦羡确实把罗知棠保护得很好,大抵是怕我这毒妇有什么坏心思,把我和她的房硬生生隔在府中两边。 我走到脚底发热生疼,才来到她的房门前。 只是我手指还未叩响房门,便听见里头传来争执声。 罗夫人还是从了吧!今日这药,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这道声音极为耳熟,是娘身边的红嬷嬷。 只听罗知棠颤抖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你们这般,不怕我告诉阿羡! 就你这卑贱农女,也配直呼姑爷的名讳?红嬷嬷语气冰冷,老奴实话告诉你吧,当日江老爷许姑爷娶你,条件便是断你子嗣。你说与谁听,都无事于补。 罗知棠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罗夫人还是莫浪费力气了,赶紧把药喝了,老奴也好交差。 我不喝! 看来罗夫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重物落地声传来,似是打翻了桌椅。 我有些失神地立在门外,一个莫名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如果罗知棠当真不得子嗣,那么我势必便可坐稳这当家主母之位。 可当罗知棠的呜咽声传来时,我又几近不受控地推开门。 只见罗知棠被两个粗使婢子压倒在桌,凳子掀翻一地,红嬷嬷粗暴地掐着罗知棠的两颊,拿着药碗便要往她嘴里灌。 我心口惊骇不已,声音却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够了。 众人自闹剧中抬眸看向我。 红嬷嬷最先开口:小姐,老爷夫人说...... 爹娘那边,我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惯会摆出一副震慑的冷脸,红嬷嬷,带着你的药离开吧。 红嬷嬷只得答应下来,两个婢子齐齐松手。 待到她们离开,我扶起罗知棠。 她两颊被掐得有些发红,眼眶含泪,给小家碧玉长相的她,增加了楚楚可怜的滋味。 但我不是秦羡,我自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 我语带嘲讽地说:看来秦羡也没有那么喜欢你。 罗知棠却只是道:我了解阿羡,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却更觉讽刺:他若不是这样的人,那他为何要娶我? 罗知棠敛眸不语。 我继续道:还不是因为我家权势,他乐得攀高枝。 罗知棠急急道:不是这样的,阿羡是因为...... 她又似乎想到什么,突然不再说下去。 我心生好奇,倒想看看罗知棠要为他如何辩解。 可罗知棠最后却只还是那一句:阿羡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觉得无趣极了。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羡的声音有止不住的紧张:阿棠! 罗知棠骤然站起身,与门外秦羡双双对望。 我第一次见到秦羡这般不自持的模样,他额角满是细汗,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他的声音有些许的哑:你......你没事吧? 罗知棠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我:多亏江小姐出手相助。 秦羡顺着罗知棠的目光,这才注意到我。 他朝我拱手,语气诚恳:多谢。 我只是无声地扯开嘴角,毫无预兆地开始发难:罗夫人方才,唤我什么? 罗知棠没料到我会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原本就惊魂未定的脸上再次血色全无:江......江小姐...... 我看向秦羡:秦羡,你如今也是有官位在身的人,抬进的姨娘却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无论是有意无意,罗知棠这般称呼我,都仿佛是在说我的这段婚姻言不正名不顺,是在打我江家的脸面。 我可以替罗知棠挡下避子汤,因为我打心底不认同我爹娘的这个做法。 生育子嗣不是女子必然之使命,但也断不可被剥夺。 然而如今她这个称呼,就仿佛是在嘲讽我,嘲讽我江家。 秦羡有一瞬间的愣然,思考半晌才出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冷冷地看向他。 第4章 我和秦羡来到了小庭院。 两人堪堪坐下,秦羡便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他说:江小姐,如若你以后遇到良人,我会放你离开。 火气在一瞬间上涌,我几乎失智一般,扬手就狠狠扇了秦羡一巴掌。 清脆的皮肉声响起。 秦羡却表现得极其平淡,仿佛是意料之中。 他开口:我知道,江小姐并非心悦我才嫁于我。而我,对江小姐也无一丝肖想之意。 我厉声斥道:秦状元还真又当又立!既无此意,又为何娶我?说到底不过是贪图我家权势,你们读书人的气节何在! 掌印现在秦羡脸上,红彤彤一片。 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炽痛一般,淡然开口:不管江小姐信不信,秦某此生,都会护江小姐周全,以报江家照拂之恩。 秦羡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我喉口干涩无比,那话终于在万般纠结中问出口:是因为我的容貌吗?是因为我丑吗? 所以我不配得到世上,除父母之外,其余人的善意与喜爱。 话刚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这就如同,自己露出了软肋,捧上了自己的脆弱连带尊严,任人践踏。 秦羡身形一顿,扭头看向我,眼神有些迷茫和疑惑。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不是。 秦羡看着我:秦某曾在江府一睹江小姐佳作,江小姐文采卓绝,比之我毫不逊色。听闻江小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你这般才情绝艳之人,为何只单单看到自己容貌之瑕疵? 可人不就是这样吗?一向擅于以己之短,比彼之长。 可一向如此,便对吗? 第5章 一向哪能如此。 江家官承三代,庇佑后世。 我以为这等荣盛,会一直如此。 却不料官府抄家,爹娘入狱。 而我又这般恰巧地嫁了出去,躲过了一劫。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巧的事情。 那些被我忽视的东西,在此时全数涌起。 我想起十八岁生辰那日,郎君依旧无迹。 爹娘乐呵呵地安慰着我:没有合适的人更好,采儿还能再陪我们一阵。 而在此后的两个月,爹娘便开始着急忙慌地寻着适龄儿郎。 初时我还以为爹娘是顾着我的面子,此时想来,当时却是想得轻浅。 爹娘二人,从不愿我将就,却为我寻了个另有心上人的郎君,甚至默许他抬姨娘。 电光火石之间,我蓦然想起当日秦羡的话—— 不管江小姐信或不信,秦某此生,都会护江小姐周全,以报江家照拂之恩。 护我周全? 所以,秦羡知道些什么? 我急匆匆地往书房赶。 门口的小厮远远地看见我,就好像已经收到吩咐了一般,默默敞开房门。 我这会也没想那么多,抓着裙摆便进屋:我爹娘的事,你知道吗? 秦羡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他只是点点头。 你从何时就知道此事? 江老爷找我谈及这场婚事时,便说了这件事。秦羡面色坦荡,他预料到这场牢狱之灾,也知道自己无法躲过,所以希望能用婚事将你摘出来。 我几乎有些站不住,扶住桌台堪堪稳住身子:这场灾祸,因何而起? 秦羡拧拧眉心,良久才道:我会想法救出江老爷和江夫人,你不必忧心。 我倏地一笑,语带讽刺:你不是说,我之文略,比肩于你。怎么这会却是瞧不起我,觉着我就算了然此事,也毫无助力,只会徒增烦恼? 秦羡有些怔然。 他自然不会知道,男子当道,这些规训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骨髓。 这世道,纵然偶尔会有几声对女子的赞赏,那也不过是口惠而实不至。 在男子心中,女子从来都不堪大事,只配在他们羽翼之下存活。 就连我爹,一手将我培养成才女的我爹,也只会在口头上毫不吝啬地夸赞我的种种。而到了这般危急关头,他却宁愿去相信一个作为外人的男子,也不愿先转头来同我商量。 就仿佛,我只配依附男人而活,如这世上所有女子一样。 秦羡沉默片刻,愧意慢慢染尽整张脸。 他终于全盘托出:江老爷在朝堂站错了阵营,现下二皇子失势,四皇子上马,自要清算二皇子势力,砍断他的膀臂。于是四皇子便造了个通敌的罪名,请圣上把江家抄了。也幸而证据不足,当下只是入狱审查,我们还有机会。 我眸色暗涌。 自然还有机会。 下狱是当今圣上亲口下的令,却未对我江家赶尽杀绝。这自然不是因为什么证据不足,而是意味着皇上对二皇子仍抱有希望。 江家不过是圣意的具象。 只要二皇子一日没成为弃子,我便有机会救出我爹娘。 思绪在一瞬间迅速缕清,我看向秦羡:如何能见到二皇子? 秦羡眼神有些讶然与赞赏,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想通其中因果。 他这次回答得极为爽快:长公主的春日宴,二皇子会去,我已拿到请帖。 我默下眼眸,一个计划逐渐成形。 第6章 长公主的春日宴,自是带上了皇家的气派。 珍馐美酒,贵女云集。 我与罗知棠拿着请帖前来。 昔日主动示好的贵女,这会对着我们两个却很是踟蹰。 江家才落下大狱,罗知棠又对我言听计从,秦家却还是要结交些许的。 最后她们还是碍于秦羡新贵的名声,终是泄出些隐晦的敬意和善意。 我并不感到意外。 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虚假空洞,我自小便浸淫其中。 只罗知棠还未见过这般场面,倒是生出些扭捏与不自然。 整场宴会,我与罗知棠坐在下方靠后的位置,毫不起眼。 而二皇子作为长公主的贵宾,则坐在高处,看起来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时间平静而稳妥地行进。 只是在这场宴会接近尾声之时,前方却传来一阵喧闹。 我抬起茶盏,掩住嘴边的笑。 好戏,就要开场了。 来人乃潘国使臣,奉和亲之令而来。 此事虽无挑明了说,但众人皆心知肚明,当今圣上欲将长公主独女端宁郡主送去和亲。 可长公主怎能情愿? 今日之宴,也是暗地召集有交情的贵妇,许适龄儿郎,早日将郡主的婚事定下,不受虎狼眈眈。 而使臣此刻前来,却打了长公主一个措手不及。 潘国民风彪悍,使臣大刺刺现礼,语带挑衅:和亲郡主何在? 本就是皇家诡秘,长公主万般设想,终未想过会被使臣摆上台面直言不讳,当即气得拍案而起:放肆! 使臣阴翳的双眼凝在长公主身上,吐口即寒冰:长公主莫不是要违逆皇命? 长公主支在进退两难之地,上前一步便将女儿推入深渊,后退一步又成举国罪人。 一点星火,即可针锋相对、兵戎相向。 一道清脆年轻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久闻潘国棋艺高超,小女想讨教一番。 话题被生硬地挑开。 使臣眯着双眼,擒住声音的来源。 这道声音的主人,正是我。 不可谓不怯,但我知道我不能怯。 于是我站起,在使臣满身杀气中,与他遥遥对望。 潘国一向粗鄙,如若说对上长公主至少还留有一丝情面,那么对上我,便是一丝体面也不会留。 他张口便是侮辱: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下去,长公主那边已问清楚我的身份,借机出声:她是我朝状元夫人,使臣,还望莫要出言不逊。 长公主乐得祸水东引。 权贵之流,对于可利用之人,向来都是毫不手软。 而我也是。 既然长公主于我而言,有利用价值。 那我自当付出同等代价,为她排忧解难。 眼下便是一次机会。 我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机会。 第7章 使臣消息再灵通,也拗不过掣肘在他人地盘上。 这个消息,是我花了一片金叶子,让路边的乞儿替我传到使臣耳朵里的。 无论我过去是否畏缩胆小、怯懦自卑,现下我终得站出来。 为我双亲、为我江家上下无数条生命。 使臣终于将全部目光落在我脸上。 更准确来说,是落在我脸上的疤上。 他无声地咧嘴,笑得极其残忍,纵然不发一言,也让在场众人皆心照不宣。 我心中有什么地方坍陷了下去,又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 我发现我在笑,甚至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愉快:敢下一场吗? 赤裸裸的宣战。 长公主忙不迭让人准备棋局。 使臣无声的笑慢慢变为实体,化成几声阴恻恻的冷笑。 他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眼我。 在他轻蔑的目光中,赌约即刻立下。 如若我赢了这场,那潘国人便从此次宴会离开。 如若我输了,那便是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潘国人不必动手,长公主也不会留我全尸。 迁怒是上位者的特权,他们的情绪似乎须得用下等人的血,方可熄灭。 可我不是下等人。 我与那使臣盘坐于棋面两端。 我捏着有些冰凉的棋子,似乎捏着我江家所有人的命数。 包括我自己。 而长公主纵然翘首以盼,神色却比方才自在得多。 毕竟最多不过再死一个我。 我因貌丑,不喜交际,久居内宅,曾闲来无事翻看潘国棋谱,对潘国人的棋风有一二研究。 但也只是一二。 我突然就想起那日秦羡问我:你有几成把握? 我是怎么回答来着? 哦,我说:十成。 只是这十成里掺杂着多少水分,连我自己都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我需要这个机会,这个抛头露脸得权贵青睐的机会。 这样我才有飘渺希望,能保我双亲无虞。 那边使臣棋风强劲,步步为攻。 我这边节节败退,所有气力用在防守。 围观的众人皆无声摇头叹气,有些人的脸上还带上了幸灾乐祸,当是在暗自嘲讽我这不自量力的强出头。 只有罗知棠的掌心附在我的肩上,里面的温热似乎透过轻薄的布料,融入我的肌肤。 我抬眼看向她,只见她满脸的忧愁。 她在真心诚意地,为我担心。 使臣又下了一棋,嘴角勾起,得意洋洋。 满盘棋局,他方呈势不可挡的攻城之势,而我方却枯败如无力回天。 使臣看向我,只是很可惜,入他眼帘的我没有一丝颓败与紧张。 我朝着他,像他方才那般,无声地笑得张狂。 在此刻,没有性别,没有容貌,没有权利,没有门第,没有国别。 只有我,和我运筹帷幄的一切。 要说四平八稳地下一场,我的赢面是未知的,毕竟对手水平不详,此乃第一次交锋。 方才他的种种表现,都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傲慢这两个字。 而傲慢的人,必将低估他人、高估自己。 这样的人,也就不可避免地轻敌。 而我要的,就是他的轻敌。 在使臣惊诧的眼神下,我手执一棋,缓缓落下。 我看见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到极致。 一子落,局面骤然反转。 围观有懂棋的人不由得惊呼,终于看出了些许门道。 我意料之中拿下这场棋局。 使臣脸上郁色加深,但也算是信守诺言,一挥手便带走所有潘国人。 长公主则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只是低下眼眸,朝着她福了福身子。 长公主自然也无心继续这场宴会,在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她的贴身婢女悄悄带着我,入了内院。 长公主倚在贵妃榻,斜眼看着我,轻慢地开口:今日你做得很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她像在打发摇尾的狗。 而我却在她的散漫中跪下:小女举家身陷囹圄,还望长公主出手相救。 长公主终于直起些许身子,她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声:你姓江? 小女江采。 长公主又躺了回去:这事啊,本宫帮不了你。 预料之中的答案。 而我只是说:倘若小女,能帮长公主保住端宁郡主呢? 长公主正了正脸色,这次终于将目光尽数放在我身上。 我就如同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供她打量。 本宫都烦心的事儿,就你? 我目光一瞬也没有移开。 良久,长公主笑了: 本宫会照拂你狱中的家人。 但在此期间,你也该让本宫看看你的诚意。 我俯身深深一拜,将所有情绪掩埋:谢长公主。 第8章 从长公主府出来时,天色已阴沉下去。 远远的,便看见秦家的马车,旁边立着个人,提着个暖灯。 是罗知棠。 她在等我。 罗知棠看到了我,便朝我奔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难言。 她似乎是被吓到了。 我与秦羡的计谋并未说于她听,因为我不许。 事关我双亲性命,我不得不谨慎。 罗知棠并不知道我今日的举动,只当我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可如今看她吓得面色苍白,发髻凌乱,我倒有些不是滋味。 上马车后,我有些心软,补偿一般同她说起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虽说我爹娘替我找了秦家这个庇护所,但在我心中,我仍是江家人,我的命系江家人的命。 所以我并不知,我在秦家能待多久。 更直白一点来说,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权力争夺之下,有时连皇家人的命也如草芥一般轻贱,何况是我,何况是我们。 罗知棠虽然性子单纯,但不傻,听着听着便听出些端倪来。 她蹙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教我这些作甚? 我一时不多想:万一有一天我不在...... 她却急急打断我:姐姐怎么会不在呢?姐姐要去哪里? 我只好佯装愤怒:若有一日我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难不成还要守着秦府过活,给你们操劳一辈子的家事? 该是秦羡跟她提过这事,罗知棠虽眼尾发红,但也在思虑过后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自会为姐姐高兴的。 自那日起,罗知棠便殷勤地跑来同我分担家事。 我正为着江家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秦家,便将她教会了个七七八八,放任她着手去做。 没想到罗知棠看着愚钝,操办起来却是有模有样。 正在我心下一松时,她那边却出了岔子。 第9章 秦家名下有一处商铺,被人找上门来,说胭脂毁了妇人的脸。 这些事情,小则小矣,几句安抚和钱财便可息事宁人。但大则大矣,牵连状元,牵连百官,牵连朝堂。 罗知棠无甚经验,看着又可欺至极。 于是那妇人便大放阙词,数次变换口风,狮子大开口。 罗知棠实在应付不得,眼尖的机灵婢女,便通风报信到我这儿来。 我赶到的时候,那妇人正叉着腰,当街破口大骂:你们这群没良心的黑商!脏了心肝的玩意! 罗知棠直愣愣地看着她,面上挂着稀疏的泪痕和无尽的愤怒。 我拢好面纱,一把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最前去。 那妇人见我挡在罗知棠身前,便用那倒三角的贼眼横竖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我是否也是个可欺的主。 可我不待她自行得出结论,便在她面前摊开手,语气冷硬:毁容的胭脂带了没? 妇人冷哼了一声,将胭脂放入我手中。 我轻拨面纱嗅了嗅,骤然脸色大变:这不是我家胭脂!你竟敢陷害我们!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妇人的眉宇闪过一丝心虚。 我这才笃定,这一切都是妇人的自导自演。 我哪懂什么闻香识胭脂的本领,不过是诈上一诈,心虚的人自会露出马脚。 妇人这回却强撑着说道:这就是你家的!你们不会连自家胭脂的盒子,都不认识了吧! 我目光炯炯:只是一盒子罢了,算什么证据?谁知是不是你捡来人家用完的盒子,装上些不合时宜的东西,就要来讹诈我们! 妇人气极:你个牙尖嘴利的贱人! 她双臂胡乱挥舞,我这边也出手挡住她的攻势,一时不察,面纱抖落在地。 妇人看着我左颊的胎记,双唇尖酸地勾起:哟哟哟,看看你自己这张脸,该不会是用了自家的胭脂,才成的这般模样吧!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毕竟这是我将近二十年来的诅咒,似乎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利用这点轻易地拿捏我。 然而,却有一道力量将我护在身后:你这个疯妇在乱叫什么! 是罗知棠。 她的声音因气愤还在颤抖。 妇人倒是没想到,方才唯唯诺诺的罗知棠此时却敢与她对峙,当即更加愤怒:你在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头无脑老母猪! 妇人气极,伸手就要推罗知棠,却被一道拳风掀了下去。 只见秦羡一身官服,挡在我和罗知棠面前。 那妇人见真正的官老爷来了,刹那吓得不敢噤声。 我却恢复了神志,清冷说道:那就报官吧。 那妇人登时更加瑟瑟发抖。 她不过是想要坑蒙拐骗一顿饭钱,没想到却遇上我这个较真的主。 不多时,官府的人便来到,朝着秦羡行了个礼。 报官的话,自是要双方到场。 我正要抬腿跟着衙门的人走,秦羡却拦下了我。 他转头看向罗知棠:阿棠,你能一个人去吗?江小姐同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罗知棠毫无疑心,满口答应下来:我可以的,你同姐姐去忙。 临走前,她还挪到我这边来,红着眼同我道歉:姐姐,我真没用,还连累你来这儿受辱。 分明是她承受那妇人唾沫更甚,她反倒却安慰起我。 我拍了拍她的头,轻轻摇摇头。 她便像得了安抚一般,缓缓笑开。 罗知棠离开后,秦羡走到我身边。 我预感是跟江家的事情有关。 果然,秦羡压低声音道: 江小姐,二皇子来秦府了。 他想见你。 我狠狠地吐出一口气。 很好。 二皇子终于肯,纡尊降贵来见我。 第10章 春日宴那会,我从未妄想一举出彩得二皇子青睐,以此奢求他大发慈悲,保全我家人的性命。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借着长公主与四皇子的交情,让二皇子有所顾忌。 我在赌,赌我江家为二皇子殚精竭虑这些年,能不能无中生有一把,让二皇子这般惯于猜忌的上位者,也忌惮忌惮我。 我在赌,赌借着长公主的势,能不能狐假虎威一把,让二皇子这般自视甚高的上等人,看见我。 如今看来,我赌对了。 我与秦羡回府之时,二皇子已然高堂上座。 他长着一张英俊疏朗的脸,眸色清浅,藏着不易察觉的残忍与决绝。 可他在笑,唇角勾起,似乎极为亲和无害。 但只是似乎。 我与秦羡恭敬地行了个礼。 二皇子笑声爽朗:不必多礼。 帝皇家最是虚伪,自造出叩拜礼来彰显威严,又自造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来彰显自己的宽宏。 一出戏,从头到尾,自导自演,可笑至极。 二皇子将目光落到我身上,又不可避免地在我脸上的胎记停留一刹。 而后他才开口:早便听闻江大人之女是才女。 我心下一动。 二皇子将我爹唤作江大人,便是默认了我爹的无罪,默认了我江家的清白。 他在暗示我,他还没有放弃江家。而他还未放弃这盘死棋,是因为我这个才女。 对于尚余价值的人,他们向来都崇尚物尽其用。 我盈盈一拜:多谢二皇子抬爱。 二皇子也不再拐弯抹角说些囫囵话:江大人入狱,本皇也很是痛心,只是苦于无法营救。 我再拜:烦二皇子忧心。 周遭婢女早已遣尽,二皇子脸色骤然一沉,话锋一转:你可知,是谁百般阻挠,欲置你血亲于死地? 我三拜:还请二皇子明示。 四皇子。 我如他所愿,露出惊骇的表情。 借刀杀人,被二皇子用得炉火纯青。 倘不是成了二皇子的弃子,江家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现下他倒是推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才是那谪仙菩萨。 如若我自小养在闺阁,终其一生只想寻觅个好夫婿,那我该是愚昧无知地信了。 驯化女子的方式有很多种,最斩草除根的那一种便是使她无知,使她不自主。这样,一旦她陷入不值一提的困境,她便会慌得六神无主,随便来上一个人,都会视其为救世主。 但我不是。 我是容貌有损之人,是妄图以才情博尊重之人。 我的手不自禁地抚上脸上的胎记。 所以,这瑕疵也算是因祸得福吗? 原来啊,这世间女子的福气,要来得这般艰难苦涩啊。 第11章 二皇子离开不久,罗知棠便回来了。 她的情绪永远那般外显,昂首跨步,犹如一只胜利的大公鸡。 她飞奔到我与秦羡面前,神采飞扬:我方才,可厉害了! 我故意学着她的腔调,反问道:有多厉害呀? 到了官府见到官老爷,那妇人还牙尖嘴利的,我也不甘示弱,摆出了姐姐的架势,才稳住局势,说是明日再审。 罗知棠觉着没商量出个结果,也没定下我们的罪,便是好消息。 而我和秦羡却互看了一眼,变了变脸色。 罗知棠也察觉到气氛的怪异,语调小了几寸:姐姐、阿羡,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自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们把这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妇人方才明明蔫了,怎会在官府里气焰更甚?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妇人识得官老爷这张脸,看到了撑腰的人自然硬气了些。 而一介普通妇人又怎会同官府的人结交呢? 怕这不是小打小闹的欺诈,而本就是这官老爷指使妇人做的局。 秦羡是新贵,自是没有仇家,所以此番必是冲着我来的。 而余下只会有一人想见见我。 我还来不及细想,便有婢女来报,说长公主邀我去泛舟。 我便匆匆跟着那婢女出了门。 骄阳当空,碧波荡漾。 长公主慵懒地靠在船沿,掀起眼皮懒散地扫了我一眼:本宫的事儿,你可办妥了? 我眼眸微垂:小女有一法,就是不知长公主与端宁郡主,愿不愿意配合? 说。 行一步险棋,让端宁郡主主动同圣上请旨和亲。 长公主蹙眉看向我:继续说下去。 波光粼粼,景色宜人。 但我知道,若我失言,此处美景便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叩拜:端宁郡主的主动,势必会引来潘国使臣的怀疑。届时散布些闲言碎语到他们耳中,就说…… 我故作踌躇,不再言语。 长公主眉心皱得愈发的紧:说! 我埋首,声线颤抖道:就说端宁郡主失仪,腹中有子,才急于和亲…… 一道破碎声自我耳边响起,瓷器的碎片划过我的肌肤,凉意传来,应当是流了血。 长公主的声音犹如地狱的鬼魅一般:你放肆!竟敢如此毁坏我儿的名声! 我却骤然抬眼,对上长公主阴鸷的双眼:名声同性命相比,孰轻孰重,还望长公主思量。 长公主的神色滞了一瞬,沉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好久的沉默,直到船靠岸,她才出声道:下去。 我也不再多说,毕恭毕敬地行礼下船。 我能想到这个主意,长公主和她的心腹未必就想不到。 只是居于权利制高点的贵族们,向来被虚空的权力驾驭,满眼的贪婪,永远想要万无一失、全身而退。 但我不同,我知取舍,我知虎口取肉,必有一伤。 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作何选择。 第12章 第二日审讯,秦羡需进宫上朝,我便同罗知棠一齐来到官府。 只见那妇人满脸的得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仗势欺人。 我却只是笑,笑她厚颜无耻,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笑她马上被丢弃却不自知。 今日我倒没使出唇枪实战的技艺,只是淡然搬出那日反问她的说辞。 她便如当日那般哑言,频频看向堂上之人。 可堂上的官老爷又怎会理她。 他们目的已经达成了。 我来了,便不再需要这市井妇人作诱饵了。 在妇人目瞪口呆被拖下去时,我便被叫到了后院,说是记录与此案的相关事宜。 这自然只是说辞,于是如我和秦羡预料的那般,县衙的小后院里坐着一个大人物—— 当今四皇子。 皇家之人的容颜皆极为出彩,其中最为出挑的,当数这位四皇子。 宸宁之貌,轩然霞举。 四皇子对着我笑,如遇到一个相识老友一般:你终于来了。 我俯身一拜:见过四皇子。 他也不惊诧我知晓他的身份,随手摘下一朵花,放在手中状似轻柔地摩挲,他另一掌撑开朝着面前的棋盘:听闻秦夫人棋技卓绝,不知本皇可有荣幸,讨教一二。 我颔首:请四皇子赐教。 一场下来,我输掉棋局。 四皇子将花朵推向鼻翼,红花与他的唇色一明一暗,互为映衬:秦夫人是看不起我? 深谙棋局之人,自是能察觉到对手的真正实力。 我只是垂眸:小女不敢,只是方才有些思量,难以专注棋局。 噢?四皇子清嗅鼻息,说来听听。 我看着四皇子,声音清明:不知那妇人,下场如何? 妇人讹诈,四皇子布局,子虚乌有。 叛国之名,也是四皇子一手,扣在我江家头上的。 此妇人,有如我江家。 四皇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自是按讹诈律法判。 闻言,我有点看不透眼前之人的用意了。 我本来以为,今日四皇子见我,便如那二皇子一般,想让我站队。 可他如今却这般直白地告诉我,江家一事也会如被冤枉的妇人一般,背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如今舞到我面前,便只是想捉弄我,想看我崩溃失控吗? 他也确实成功了。 我用尽全身气力,压抑着周身的愤怒行礼:四皇子英明,那小女便先行退下了。 四皇子却慢悠悠地说:急什么? 他继续道:那妇人,擅于行骗,屡次得逞,这次倒是栽在你手上。 我抬首,仔细咀嚼他的话中意。 只见他细长的指尖挑起一枚白棋,围困的黑棋骤然有了突破口。 他笑道: 黑白分明,本皇最是喜欢。 秦夫人这般才智,不如查查,想将这黑棋赶尽杀绝的人,到底是谁。 我思忖半晌:小女有一事相求。 四皇子挑眉向我看来。 我语调平静坚定:小女想去狱中,见我父母一面。 只我、只秦羡,我们手中那点所谓的权力,稍稍不留神便会被血脉正统的贵人碾压殆尽。 结盟,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 而对象是谁,便要看对方诚意多少。 既然都有所图谋,便不要藏起尾巴装无辜稚兔。纵然地位悬殊,但只要我有底气可被利用,我便有提条件的筹码。 聪明人,就该打开天窗,说亮话。 第13章 在四皇子的安排下,我很快见到爹娘。 在狱中的日子自然是算不上好,爹娘看着平添了几分憔悴,只身子骨看着还算康健,想必也没受太多搓磨。 爹娘一见到我,先是面露惊喜。而后阿爹却是神色一转,发了脾气:你来这里做甚!这岂是你一个女儿家能来的地方! 我只是慢条斯理地放下餐盒,把精美佳肴一一摆放出来:阿爹莫要担心,若是女儿这次筹谋不当,下半辈子也会过来与你们作伴的。 爹娘皆惧惊恐,阿爹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你个不听话的!你想做什么! 我把筷子塞在爹娘手中:自然是救你们出去。 阿爹狠狠将筷子甩开,掷于地上:不需要!你只要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全了你我父女一场的孝道! 阿娘也含泪道:是啊,采儿听话,这些事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我们女人家,哪能解决这般棘手的事儿? 为何不能!我听到我的声音带上了酸涩的哭腔,这才察觉到自己落了泪。 我看向爹娘: 爹、娘,你们自小便夸我有才情,说我若能科举,也该打败一众男儿郎。而在江家这等危急关头,你们却全然将我蒙在鼓里。 你们说过,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你们自当会永远相信我。 我字字泣血,唇边带笑:你们就是,这般信任我的? 看轻我,陷我于无情无义,把我当成无甚感情的物件。 你们果真以为,你们身陷囹圄,我便可高枕无忧,借着秦羡的势头避过风声,贪图享乐一辈子吗! 在你们心中,我便是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吗! 该是我毫不掩饰的失态骇住了爹娘,他们久久不再言语。 漫长的沉默过后,阿爹才开了口:采儿,爹娘做的,全都是为你好啊!阿爹......阿爹断不会害了你啊! 我抹掉脸上的泪珠,语气恢复往日的平静:多说无益,反正如今我已入局,若是真的为我好,便把所知的,尽数告诉我。此番,我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阿爹垂下眸子,脊背微弯。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叹了一口气。 长夜漫漫,阴暗潮湿的牢狱中,我与阿爹第一次无关尊卑、无关男女地平等交谈。 阿爹第一次,对我毫无隐瞒,也全无敷衍。 生平,第一次。 有些感慨,又有些可笑。 我回到秦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星星点点的烛光,让我知晓有人为我留了灯。 遥遥望去,只见正厅里有两道身影,和若有似无的饭菜香。 我鼻头忽地有些发酸。 走近正厅,只见秦羡就着烛光,执卷读书。而罗知棠则七歪八倒地瘫在椅子上,酣然入睡。 秦羡朝我点头示意,起身推推睡得正熟的罗知棠:阿棠,江小姐回来了。 罗知棠迷糊地睁开双眼,嘟囔着唤我:姐姐,你回来啦…… 大抵是真的困了,喊完这句,她又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秦羡有些无奈道:她非要等到你。 我笑着摇摇头,拉拉罗知棠身上的薄毯: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等的。 秦羡默了几秒,方道: 一家人,该等的。 以后,早些回家。 我们都很担心你。 有温热爬上了我的眼。 我想该是夜风呼啸,有沙子进了我眼吧。 第14章 端宁郡主反常求赐婚的举动,果然引起潘国使臣的怀疑。 这回有长公主的推波助澜,我无需出手。 事情很快朝着我预料的方向行进。 最终不知长公主与当今圣上如何交手,最终同意了以城池换美人。 我以为此事便算了结,却不料流言四起。 世间女子最难,端宁郡主和亲有变,种种难堪猜忌,便如影随行。 我只余叹息。 殊不知,贵人之名声有损,竟要有功者殉身。 那日,我同罗知棠外出采买,在光天化日下被绑了去。 粗绳勒得我手腕发烫,我强装镇定开口:别伤人,要多少钱我们都给。 那匪徒将我们扔在拖车上:你们的买命钱,有人已经付过了。 我不断掠过无数人的光影,终于试探性地说了一句:我同长公主,有误会。 那匪徒愣了一瞬,黑布罩上方的那双眼眯了眯:你还是莫要浪费口舌了,等着同阎王爷说吧。 此番行径,无疑默认。 那匪徒翻身上车,马鞭撕裂空气,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 我在颠簸中,慢慢有了算计。 看来,我们暂时还不用死。 我正思忖着,耳边却传来微不可闻的抽泣声。 我望过去,只见罗知棠哭得鼻眼都红透了。 我只是靠过去,将下巴贴在她发顶,她便慢慢静了下来。 匪徒驾车停在一件破木屋前,里面很快有人出来接应:怎的这么晚? 绕了点路。 他们将我们两人拽下,拖进木屋里,而后离开,传来上锁的咔哒声。 我屏息听着,他们在院子里喝着酒闲聊。 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不敢赌那人会不会是长公主,更不敢赌长公主会不会大发善心放了我们。 我环顾四周,寻找逃跑的机会。 当触及到摇摇欲坠的木窗时,我眼前一亮。 我正打算招呼罗知棠,只见她在我面前举起了发红的双手,以及右手的一块尖石。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失,甚至眼眶还被泪水填得晶亮。 但即便如此,方才到现在,她便设法自救,默默拿着尖石磨断粗绳。 我有些意外。 罗知棠一言不发,绕过我身后帮我解绑。 我手脚得到自由后,便赶忙领着她挪到门口听动静。 待到饭点,那两人不见了踪影。 我和罗知棠赶忙从破窗爬了出去,不要命地往来时路跑。 我的胸口仿如火烧一般几近窒息,双腿却不知疲惫地向前跑着。 我们无声地跑着,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声。 大路在我们面前铺开,静默得像个引路人。 我有如糊浆的脑子顿时炸开。 一切,都顺利得太诡异了。 我猛地停下。 罗知棠因着惯性又跑出一截,察觉到我的止步赶忙回头望我,她的声音沙哑地喘息:姐……姐姐……怎么了…… 我扭头望回去。 没有人。 没有追兵。 我想起了匪徒在我指认长公主时的默认,想起了他的那句绕了点路,想起到饭点同时消失的两人。 电光火石之间,前方出现一列车队。 待到模模糊糊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脸时,所有乱如麻团的线终于有了源头,很快梳理得整齐有序。 我迎上来人的视线,喜悦地喊:二皇子! 我和罗知棠坐在二皇子的马车里。 罗知棠将手靠在暖炉,满足地砸吧嘴:真舒服,二皇子真是个好人。 我也笑着应和:幸亏遇到二皇子。 马蹄声阵阵,我知道无数只耳朵贴在车外的四面八方,聆听着我们的动静。 好人? 呵,想必这次绑架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二皇子吧。 让我误以为长公主过河拆桥,而长公主素来与四皇子交好,从而断了我投靠四皇子的念想。 而他自己,便如神祇降世,拯救落魄少女。此等恩情,怎不让我这个丑八怪芳心暗许,生死相依呢? 他倒是打得一把好算盘。 只是,他的算盘,从我那晚见了我父母起,便再无算计之用。 在江家落狱后,二皇子曾向圣上秘密谏言对江家人即刻行刑,以此来表示他的清白无污。 阿爹混迹官场数年,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人脉盘根错节,这话便落在狱中阿爹的耳朵里。 只是阿爹不信。 他不信他跟了这么多年的主儿,会是这么个混蛋玩意。 直到深夜狱中遇刺,阿爹认出蒙面那人是二皇子的暗卫。 至此,方才幡然觉醒。 我被这凶险惊出一身冷汗。 我问阿爹:那晚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阿爹道:能与二皇子抗衡的,自然只有四皇子。 在分开之际,阿爹长叹一声同我道:采儿,皇室之人汲汲营营,皆不可信。 我自然知道。 车窗被叩开。 我揭起帘子往外望,只见二皇子伸手递了些吃食过来。 他笑得和煦如春风:莫要害怕,本皇定会护你们周全。 我也笑,笑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只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二皇子。 谢你,助我二选一。 第15章 秦羡步履凌乱,官服褶皱四起,却无暇顾忌。他看到我和罗知棠的瞬间,绷紧的全身方才略微松弛。 他恢复了些许仪态,拱手躬身向二皇子:多谢二皇子。 二皇子笑道: 秦大人,都是缘分。这是本皇,同江家与秦家的缘分哪。 秦羡颔首,让婢女送我和罗知棠回房。 我知道二皇子肯定有什么话想同秦羡讲,便也领着罗知棠俯身一拜,转身离开。 待走出一段路后,罗知棠忽地看向我:姐姐,二皇子,不可信。 我有些惊诧。 我一直以为罗知棠就是至纯之人,虚伪与恶意在她眼前有如无物。 可如今她却神色严肃,语气较真。 我一时觉着有些好笑,终日提着交锋的那口气终于卸下,故意逗着她:阿棠为何这般说?二皇子今日,可还救了我们一命呢。 罗知棠五官几乎都皱在一起,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许久才嘟囔道:我说不出来,但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他虽总是笑着,却在不经意间会有狠厉之意,我很不舒服。 她倒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我笑道:那你方才在马车上,不才道二皇子是好人吗? 他的马蹄声一直在我们左右,想必时刻都在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便遂了他的意,说些好话。 她的眸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姐姐,你莫要当真。 我像是重新认识了罗知棠一般。 好久我才道: 我没当真。 阿棠,我要同你说些事情。 既然罗知棠看得清,那便可将一切相告,也免了她不知真相的惶惶不安。 毕竟之后做的事情,少则折损我一个,重则危及全秦家。 我虽不想让他们冒险,但我自己也如天子脚下的蝼蚁。 我,别无选择。 只能在危险来临之前,让自己手中的筹码尽可能的多。只有这样,我的赢面,才会尽可能的大。 入夜,秦羡敲开我的房门。 他道:今日二皇子说……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在秦羡疑惑的眼神下,我召来婢女:去把阿棠叫过来。 秦羡面露惊讶神色,语气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你…… 我轻抿茶水:先前不同她讲,是怕她在那些皇亲面前露怯,招来杀身之祸。而今看来,阿棠并不如我想的那般。 秦羡闻言笑了,眼中隐隐带着骄傲:阿棠一向如此,大智若愚。 谁说我愚呢? 人未到,声先到。 罗知棠佯装生气地看着秦羡。 秦羡俯身,极为自然地在她的鼻尖落下一刮:是大智若愚哪,我的傻阿棠。 我的心底骤然生起些许情愫。 只我知,与嫉恨无关,全是艳羡。 少女怀春,我也向往白头相守,比翼双飞。 只是现实太过沉重,所谓年少绮梦,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着烛光,我们三人围坐着。 秦羡将二皇子的话娓娓道来。 还是那老一套。 诱之以利,描摹大业,许诺愿景。 让我想不到的是,二皇子竟还有脸提我们江家。 他拍着秦羡的肩道:江家同本皇的交情不可谓不深,秦夫人同本皇,自当是都想保住江家。 二皇子拿捏不住我们知道多少,于是这话便摸棱两可地恩威并行。 他想要将秦家,变成第二个江家。 但我,绝不允许。 第16章 四皇子暗中邀我一聚。 入夜,我在秦羡的陪同下,从旁门进了醉香楼。 醉香楼,京城最有名的花楼。 寂然深夜,正是喧嚣嬉闹之时。 而不同于外边的奢靡,四皇子静坐在素净的厢房里。 他看到秦羡,也是毫不意外,只懒懒地抬手倒了三盏茶,声线散漫:坐。 我与秦羡对视一眼,依言就坐。 四皇子似乎已经醉过一回,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酒气。 他的眼大刺刺落在我身上,话说得直白异常:既然你选择了本皇,那作为回报,本皇会找出证据,还江家一个清白。 我脸色平静:谢四皇子。 此时道谢为时尚早。四皇子敛眸饮茶,待本皇霸业既成,你便能得偿所愿。 野心彰显无遗,我静了一瞬。 四皇子端茶起身,自我身旁坐下,不顾我名头上的夫婿此刻就在我旁边。 他行为无状,伸手便想挑起我的下巴。 我偏头一躲,秦羡也立刻起身挡在我面前:四皇子请自重。 四皇子只是盯着我,许久才嗤笑一声:有名无实的假夫妻,何须在本皇面前装什么琴瑟和鸣。 他似乎不在意这段插曲,一个转身便坐回原位,只那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我。 本皇很欣赏你。他对我如是说,看起来像是完全醉了,你与京城其他女子,都不同。 而后,他将眸光分给秦羡:新婚未一月,便抬进姨娘,秦状元郎尽可潇洒,但切莫误了小娘子的好花期。 我只是垂下头,隐藏所有情绪。 要说没有一瞬间的悸动,那是假的。 仅仅是英俊权贵的青睐,便足以让人意乱情迷。 人不可能时时理智,我也一样。 有些人的失控,便是永世不休的沉沦。 而有些人的失控仅在一瞬,便会被翻涌而来的清醒冲破。 我便是后者。 但我依旧低着头,甚至还摆出娇羞的姿态。 我听到四皇子在笑,他似在自嘲,也似在解释:本皇酒后失态了。 让芳心泛起涟漪,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引得少女遐思,是情场老手的惯常招数。 我突然便想到,二皇子英雄救美的拙劣戏码。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得秦羡欢心,佐证便是那不到一月便被抬进的罗知棠。 而似乎所有人都在默认,只要他们男人对我施舍些许兴趣的意味,我便会飞蛾扑火、肝脑涂地。 就因为我丑,所以便认定我别无选择,认定我会感激涕零、饥不择食。 原来他们臆想中的我,是这么庸俗、卑微、低劣、不堪。 真无趣。 这个想法突然蹦到我的脑海里。 体内流窜着的那个东西,似乎在这一瞬间停下。 我听到那个东西发出微弱而坚定的声音: 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不是我。 活在众生里的人,会不自觉沾染他人的恶意,化为内在攻击。会把别人口中捏造的假我当成真我,直至完全丧失沉沦,再也分不清真假之我,随后漂浮于人群里,看着如鱼得水、长袖善舞,实则已变成一具空心假面人。 我有胎记,但我不丑。 我的丑,是世俗眼光强加在我身上的,他们用着不公平的标准,舍弃我其他一切闪光点,妄图以这一点便将我囚禁在无间地狱,永饱黑暗。 而我的懦弱自卑,便是我依照世俗的扭曲,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变成自己的刽子手,用莫须有的罪名惩罚着自己。 那个东西静静攒动,流动于我心头,似有暖意融入。 原来那个东西,便是我自己,是真我。 无关他人眼中的百般扭曲,是我最心领神会的我自己。 第17章 回府的路上,秦羡一直在同我道歉。 他没想到,四皇子会拿着这个事情做文章。 秦羡同我解释:我与阿棠的婚期很早便在乡下定下了,若我不能如期娶她,她会遭乡里人耻笑的,人言可畏...... 我扭头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问出我一直以来的疑惑:你这般爱她,又为何会同意让我爹娘断她子嗣? 秦羡愣了一瞬,随即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当日江老爷态度强硬,只开出这个条件,说若我不从,你我婚事便作罢。 他目光真挚:江家于我有恩,我是真的想保住你。 我仍执拗地摇头:尽管如此,你这般做,置阿棠于何地?她不是你的物件,不该你替她做决定。 秦羡道: 我知晓你会阻止。 纵然那日你不去阿棠房中,府中小厮也会将此事通报于你。 你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微微蹙眉:你就这般笃定? 秦羡那边却笑开:如若说这世间,仅有一人值得我欣赏,那人便是你。 他娓娓道来些我都快淡忘的小事: 你鼓励江府婢女攒钱买宅安居。 你会在闲暇之时教婢女们识文断字。 你阻止江夫人把犯下大错的婢女卖进窑子。 你说,女子的生命灿如星辰,不该被如此轻贱。 我诧异至极,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原来在我内心备受煎熬的过去,我也曾是他人眼中的光明与救赎。 原来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长成血肉饱满之人。 我在扭曲中挣扎,于恶意中破壳,长出了自己的模样。 我只是我。 我就是我。 第18章 人若想盛大精彩地活在这世上,终是得等到那股东风,方可顺势腾飞。 四皇子的东风,时隔两年,终于来了。 当今圣上龙体抱恙,太医们数次进出寝宫,却还是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自前太子被废,太子之位便一直空缺。继位天子悬而未决,朝廷内外人心惶惶。而有心之人则摩拳擦掌,打算就此大干一场。 这两年,我和秦羡为四皇子殚精竭虑,因着与二皇子周旋的假面刺探出些情报,深得四皇子青眼,逐渐变成四皇子的秘密亲信。 其实说是亲信也太过了,爪牙倒是得当得多。 四皇子暗中召集了,这些年一直养着的亲兵。 不日我便也从二皇子那得了消息,他也在召集军马。 只待一点肉腥味,这两队人马便会如疯狗一般,撕咬残杀。 而老皇帝已生命垂危,若想要当个正统新帝,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外边暗流涌动之际,我与罗知棠在府内静然饮茶。 秦羡自然没能共享这盏好茶。 他奔走于两皇子之间,忙得分身乏术。 罗知棠连喝了三杯茶,终是淡定不了,伸手便握住我的手腕:姐姐,你说能成功吗? 她已全然接手府内事宜,现在摆起当家主母的派头也是有模有样。只我知道,内地里她还是那个小姑娘,喜怒尽显,爱憎分明。 我放下茶盏:你指的是谁? 罗知棠掌心有些发烫:我们。 我牵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阿棠,未来之事,皆是不可确定的。我们已做到极致,接下来,唯有听天命。 成败在此一举,我却冷静得不像话。 虽说此一战若是输了,便是拿我双亲生命做祭。 而这自当是我不愿看到的结果。 可我不过凡胎肉身,自是不敢笃定是否会变数横生。该我承受的,我是如何也躲不掉的。 既如此,还不如学着多些豁达与勇敢。 秦羡深夜方才回府。 他浑身皆是露气,虽满脸疲态,但精神却抖擞:明日,便是决战之时。 罗知棠忙问:你有几成把握? 秦羡看着罗知棠,又看了看我,忽地笑了:十成。 罗知棠哇的一声,脸上万分惊喜。 我却是一愣,想起了长公主的春日宴,我说的十成把握。 我也笑了。 这世上哪里会有十成把握的事儿,不过是普通人为了过好日子,互相宽慰的话语罢了。 第19章 翌日,毫不起眼的平凡日子。 街上依旧是叫卖小贩,热闹无比。 我和秦羡一早便被四皇子叫了去。 四皇子似乎一夜未眠,眼底青黑,只那双眼却亮得吓人,显出近乎癫狂的神色。 也是。 在他看来,大业将成。今夜过后,至尊之位,收入囊中,怎不叫人兴奋快活。 四皇子再度重复了今夜的部署。 秦羡因着是白身高中,深得当今圣上的青睐,所以四皇子指派秦羡守在老皇帝身侧,待他攻进寝宫,便一起迫老皇帝下继位诏书。 而我,便伴在四皇子身边。 在他口中,这是护我之举。 但在场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不过是拿我当人质的障眼法,以防秦羡的反水。 我和秦羡双双跪下,顺从地应下。 四皇子将我们二人搀起来: 你们伴了本皇也有两年之久了。 若这次能成事,必少不了你们的奖赏。 我和秦羡再度行礼:谢四皇子。 可他的话,哪能信得彻底。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我们若是落得个好下场,还真对不起四皇子一向的薄情寡义。 今夜,是四皇子的时机,是二皇子的时机。 也是我们的时机。 更是另一位的时机。 等着瞧吧。 第20章 天边的晚霞如残烛般熄灭,黑暗以势不可挡之态蔓延开,一点点吸干全部亮光,似将世间尽数拖入无底深渊。 夜,终于还是来了。 只是静谧中一声意味深长的哨声,便如一滴水溅入热油,无数马蹄声与叫喊声恍如凭空而起,纷至沓来。 皇宫里的每一寸地面都在震响,打杀声不绝。 黝黑的土地沉默着,包容地吸纳着每一滴鲜血。 四皇子手握二皇子的情报,自是掌握了先机。 二皇子的夺位之计胎死腹中,在乱刀的掩盖下,被四皇子派去的人一刀刀砍断气息。 二皇子与四皇子的对局胜负已分,接下来便是四皇子与圣上的对峙。 我坐在马车里,跟着四皇子进了宫。 一路上都是刺鼻的血腥味,我掀开帘子,入眼皆是倒下的残躯。 我突然很想吐。 我也没压抑住,俯身便作呕。 旁边的四皇子却笑了,语带戏谑调侃:果真是姑娘家,这点小场面就受不住了。 他说得这般轻巧,仿佛死在他面前,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不过也是,四皇子什么时候把下人当人。 我呕得更厉害了。 不仅仅是这尸山血海,还更因为这位仅在我身边半步之遥的四皇子。 他令我感到更加恶心,比这满地的断臂残肢,还要恶心千万倍。 待到我缓过劲来,四皇子适时递过来一杯茶:自古以来,继位之争,都是血雨腥风的。流血在所难免,只有能在此等场面存活下来的储君,方有执掌天下的资格。不惧生死,方能成大事。 他既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倾诉他的不得已,更是在炫耀自己的格局抱负。 但我还听到,他那虚空的高高在上。 敢情死的人不是他自己,他便可以如此这般无关痛痒地说些大空话。 可面上我依旧恭敬无比地说着好话:四皇子呕心沥血,自当得偿所愿。 第21章 因着秦羡的里应外合,我和四皇子长驱而入,来到了老皇帝的寝宫。 屋内满是药膳的味道,龙床上的老皇帝背着身,垂下的纱布影影绰绰。 秦羡立在床尾,看向四皇子。 四皇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腿走向老皇帝。 我在悄无声息中移到秦羡身侧。 唾手可得的权势,让四皇子无暇顾及不足挂齿的我。 他边走边道: 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您曾说,儿臣不适合当君主。 可今日来的却是儿臣。 能接过您手中重担的,也只能是儿臣。 他逐渐靠近,侧身坐在龙床上,眉梢带笑:父皇,别挣扎了,告诉儿臣玉玺在哪,儿臣会给您个痛快。 你想要给朕什么痛快! 一声浑厚男声响彻寝宫。 只见当今圣上自侧门而入,无数护卫持刀鱼贯而出,护在圣上四周。 四皇子的人自然也警觉地拔刀相向。 四皇子的反应更为激烈,整个人自床上弹起,惊骇的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 只见八皇子翻身探出个头,笑得无害:四哥,好久不见。 四皇子脸色瞬间煞白,双目圆睁,几近目眦欲裂。他的表情扭曲震惊,看起来既狰狞又无助。 四皇子没有想到,这个局,从来都不是他的主场。 这是为他和二皇子量身定做的局。 四皇子指关节泛白,面部抽搐,看向我和秦羡咬牙切齿道:你们竟敢设计本皇? 谈何设计? 凭什么你能肆意操纵我们,就不许我们将你玩弄于股掌? 四皇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善待部下的人。 我们只有一次命可博,自是要找胜算最大的那条路。 圣上装病这一招,也是我们进言的。 自始至终,四皇子才是砧板上的那块鱼肉。 老皇帝冷漠地扫了四皇子一眼,转头看向我和秦羡:护驾有功,自当重赏。 秦羡同我齐齐跪下。 秦羡道:清君侧,本就是下官的职责。 四皇子知晓大势已去,将死的恐惧令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呜咽地喊着:父皇!儿臣是被蛊惑的!放过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我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方才在马车上那个高喊着不惧生死,方能成大事的人,此时却在屁滚尿流地求饶。 果然在生死面前,权势再高的人,也会恐惧,也会摇尾乞怜。 既如此,他便没资格装成一副高尚的样子,去苛求别人将生死置之度外。 老皇帝却只是不留情面地挥袖:把人带下去! 四皇子是被拖下去的。 老皇帝转身看向我和秦羡,声线里的威严浑然天成:说吧,想要朕赏赐什么? 秦羡看向我,示意我开口。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盈盈一拜:小女乃江家独女,双亲遭四皇子冤枉下狱,至今已有两年之久。恳请圣上英明开恩,还我江家清白。 老皇帝轻飘飘的声音落入我耳里—— 朕准了。 江家事关无数性命的危机,仅用这三个字便化解了。 狂喜如巨浪扑向我,随后却翻涌出无限的悲怆。 第22章 接我双亲回江府那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在即将踏出牢狱之时,爹娘因许久未见刺眼阳光,下意识抬手掩了掩。 阿娘最先落了泪,而后便是我们三人哭声一片,抱作一团。 阿爹边流泪边拍着我的背:采儿啊,是爹看轻了你,你真的做到了! 秦羡和罗知棠上前。 罗知棠尚未见过我爹娘,唯一的交集还是那碗避子汤。 她一反平日的活泼,有些无所适从地躲在秦羡后头。 秦羡俯身一拜:恭贺江大人、江夫人沉冤昭雪。 爹娘这才注意到他们二人。 阿娘望向罗知棠,先开了口:你便是知棠了吧? 罗知棠本以为这两老会痛恨她抢了他们女儿的夫婿,此刻却见阿娘神色温和,倒有些受宠若惊。 罗知棠细声细语地回道:我是,见过江夫人、江大人。 阿娘伸手便握住她的手,泪眼婆娑:采儿都同我说了,是个好孩子。先前是我错了,我在这儿同你赔个不是。 说罢阿娘便欲行礼。 罗知棠赶忙止住阿娘的动作:江夫人万万不可,江家对阿羡有再造之恩,姐姐对我又情同姐妹,我怎可受此礼。 看着罗知棠慌乱无措的样子,我终于破涕为笑,上前打圆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先回家。 于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上了马车,朝着江府的方向驶去。 跨火盆,撒仙露,焚旧衣,摆酒席。 江府终于又回到往日的生气。 此番劫难,也算安然度过。 不过,还有一事要做。 第23章 又是一个晴天日。 你们要和离?阿娘有些震惊地低呼出声。 阿爹却是沉默,似乎早就料到此事。 我和秦羡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 空气寂然了一瞬,阿爹开口道:那便离吧。 阿娘也终于点点头,喃喃道:该是如此、该是如此...... 官府的流程走得很快,不多时和离文书便批了下来。 如和离文书所写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秦羡与罗知棠的大婚之日,也是我的自由之时。 我自然是出席了他们两人的大婚,外人看了我们三人这般其乐融融,很是震惊,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可谁管他们在说什么。 虽说是和离,但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闲言碎语自然是少不了。 我早就料到的。 可我却再也无暇去在意了。 我忙着女官擢考。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有自己的前途要奔。 第24章 女官之制度,是新太子立下的。 新太子,就是八皇子。 也就是我与秦羡真正的结盟对象。 八皇子的母妃背景并不显赫,自小跟随军队杀敌,靠一己之力爬上将军之职,多年守在戍边,远离京城,在皇宫里几近透明。 秦羡在朝为官,自是无法随意走动离开京城。 是我,佯装抱病不见客,却暗自在镖局的护送下赶到戍边,找到他。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他骑着高头大马翩然而至,肤色是不同于其他皇子的白皙,古铜色的面庞犹如刀削般坚毅。 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我瞧见他脸上满是喷溅的血。 八皇子也注意到我的眼神,似乎是怕吓到我,拿起汗巾擦掉血迹,解释道:那副将残杀敌国妇孺,我便将他就地处决了。 我故意问:有何区别,不都是敌国的人。 当然不一样,他说,战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再战,如若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不放过,这样的所谓战士,与禽兽何异。 那天夕阳如火,我看到少年人眼中的澄澈。 我不敢断定他今后便一定是一位明君。 但至少在那时,他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放榜那日,我位居榜首。 太子特意过来恭贺我。 我疏离地躬身:谢太子。 太子微微拧眉,好久才开口,语气略带无奈:你倒是不必,与我如此生分。 他还是没在我面前尊称,可这并不代表我可以逾矩。 我淡淡道:君臣有别。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狡黠,如不羁的风,充满自由与洒脱的气息。 他道: 不急。 江采,我们来日方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