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逼疯高岭之花(重生)》来自www.aqtxt.net 本书名称:如何逼疯高岭之花(重生) 本书作者:昼西 本书简介: 貌美孤女虞明窈重生,与上一世错过的远亲家表兄裴尚情定终生。 表兄俊俏嘴甜,又会疼人。她被他压在身下,低声轻哄唤“夫君”时,有那么一刻,是真想从了他。 一墙之隔,她上一世的夫君谢濯光被刺激得恢复记忆。 明明姓谢的是京都出了名的高岭之花,人品贵重,风姿出众,可虞明窈还是厌极了他。 厌极了他嘴硬什么话都憋在心里,厌极了这人明明爱她又不护她。 两人上一世,七年怨偶,今朝还是算了吧…… 她一身凤冠霞帔,满心希冀准备成为表兄的妻。 * 谢濯光原本没想夺妻。 是他的妻做的太过,轻而易举将他求而不得的爱,给了旁人,还让那人满身挑衅。 就算挚友同她定了亲又如何,抢过来便是。 1.sc,双洁,强取豪夺+火葬场追妻+狗血! 2.嘴硬戏多假高岭之花vs倔强心死真美艳钓系咸鱼,三个人的感情纠葛。 3.双重生,男主后期慢慢恢复记忆。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重生 钓系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虞明窈、谢濯光 配角:裴尚 一句话简介:醋坛子打翻,为爱做三 立意:良缘天成 第1章 怨偶婚前嫉她好命的人,全在看她笑话…… 隆冬之际,雪落无声。 三更已至,更夫幽远的梆子声,穿过浓雾,直搅得正捻着针线打盹的虞明窈一个激灵。 她一时没留神,针尖划过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瞬间冒了出来。 一旁雁月见了,忙放下手上绣棚,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沉着脸揩去虞明窈指腹处的血,出口便是埋怨:“夫人,您也别怪奴婢多嘴,这夫妻之间要想长久,总得有个低头的。我瞧着您和世子爷,倒是一个比一个犟。” “世子爷的衣物,您从不假于人手,都是您一件件亲手缝的,就拿着这副护膝来说,线脚密,光绣法就用了好些种,可谓是费尽心思。可偏偏您从不在世子爷面前提,也不让我们在世子爷面前多嘴。” “世子爷也是,去年府里办了那么盛大的莲花灯会,若不是他跟前的程青偶然间说漏嘴,谁会知道那是世子爷专程为了您办的。” “这光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不知道的,不知还有多少!” 雁月垂着头,手上动作不停,脸皱成了包子。 她的话,让正坐在暖榻上,左手还捏着护膝不放的虞明窈,眼神陷入恍惚。 是了,不止是她自己,连雁月也有这样的错觉。 虞明窈总觉得自己不是一厢情愿,谢濯光对自己,也是有情的。 那时她刚失双亲,寄居在裴府,和裴府的子孙们一同教养。 初入学堂时,学识见识不及京中贵女,也不懂什么时兴流行。被众人嗤笑时,是谢濯光给她解的围。被先生为难,答不上来题时,也是谢濯光说的话。 她在那时,就对谢国公府家的六郎,颇有好感。 只是,他是天上月,是镜中花,虞明窈虽知道外祖母送自己来裴府,是为了让自己觅得佳婿。 可她从未奢想过嫁给他。 裴家家风严谨,裴老夫人身为外祖母嫡姐,又是一品诰命,少时就颇有长姐风范,她在裴府陆陆续续借住了两年,确实也颇受裴老夫人照拂。 自知是客,那两年她收了性子,谨小慎微,不曾想居然在裴府这么一个磊落的地,遭人暗算。她本想将计就计,可阴差阳错……也不知道怎么那碗加了料的茶水,就入了谢濯光的口。 误了两人终身。 真是一场孽缘。 哐当—— 槅扇被大力推得往两边撞,门外的寒风伴着一股酒味,直往烧了地龙的屋子里冲。 “雁月,出去。” 谢濯光立在门旁。 他的声音很冷,冷中又带有一种极致的静寂,仿佛冰山之下,隐隐有烈焰在酝酿爆发一样。 才将虞明窈指尖伤口上好药的雁月,听了这话,身子是起了,可眼神在一看就来者不善的谢濯光,与垂眉顺眼又开始成闷葫芦状的虞明窈间犹豫。 “我数三下。” 谢濯光凉薄如水的眼神,向雁月投过来。 雁月咬着唇左右为难,就见谢世子身后的程青使劲给她打眉眼官司。 那焦急忙慌的样,让她确定今儿的事,确实不是她能掺和得了的,两厢全顾之下,她只能就此告退。 槅扇关上,门内就留了那两位主子,雁月这才深深吐了一口气,向身旁的程青打探情况。 “世子爷这又是抽得哪门子疯?” 程青听了摇摇头:“这可不是我们做下人能置喙的,反正这俩,床头打架床尾和,可有得吵咯!” 门内,两三息过去了,谢濯光依旧立在原处。 虞明窈见他这样,是真不想上前。 三日前她生辰,本和和美美的,这人也是这样,一言不发一身冷气,闯进来直拉着她往榻上走,折腾了一晚,叫了三次水。 她身子至今还未休整妥当。 这人事后犟了三日,三日未归府。 她叫来雁月一问,才知这一向不管俗物的谢六郎,那日却叫来雁月翻了礼单,知晓裴家兄长送了只狸奴过来。 醋坛子又打翻了。 他总是这样,在她寻着蛛丝马迹,暗喜两人的两情相悦,又用一些剜心的举动,让她心寒。 终归是夫妻一场,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虞明窈长叹一口气,将绣了好几日的护膝,放至梨木桌上的藤篮中,这才软身上前,身姿袅袅,主动来到谢濯光跟前。 外头雪深,也不知这人是从哪来的,肩头落了一层薄雪,这会子,被屋里的暖气一烘,一颗颗如盐般,湿滴滴全化了。 她将手指放在面前的鹤纹狐裘大氅盘纹缠扣上,刚要动作,手就被谢濯光一把抓住。 心脏剧烈跳动之间,头顶传来似含冰雪的男声。 “我早说了,家中有绣娘,你……” 又是这套话! 虞明窈实在不耐烦,呛声道:“我又不是金枝玉叶,就碰了一下,不碍事。” 话音一落,暖玉阁内刚缓和几分的气氛,又骤然冷了下去。 虞明窈还是自顾自解衣,大氅往胳膊上一搭,就欲转身离开。 这时,一双长臂将她揽住,力道大得,直让她柔软的身躯,往他硬邦邦的胸膛上撞。 虞明窈下意识两臂挣扎,想往外逃。不料这个略含抗拒的举动,如引子一般,点燃谢濯光心中抑了几日的怒火。 他不顾她的挣扎,又故技重施。床榻之上,衣物一件件掉落。 这种跟他平日里克己守礼、不近女色极不相符的举止,让虞明窈感觉自己就是个玩物。 或许一开始,两人就 是错的。 她牙关紧闭,整个过程,一点声响也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眼角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温热的指腹,抚上那滴泪,床笫之间,谢濯光的声音还是那般冷。 “今日散朝,我在十里街那同裴府的马车逢上了。你猜裴尚说了什么?” 虞明窈闭着目,一言不发。 男人指腹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摩挲她细嫩的脸颊。 “他问我,你喜不喜欢他的生辰贺礼?那是他刻意寻来的狸奴,性格乖巧,就待给你解个闷。” “十里街是回谢国公府必经之路,同裴府的方向,南辕北辙。你说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同我说句话,意在什么?” 一提到裴尚,虞明窈蓦地一睁眼,气血上涌。 这个名字,她和谢濯光成婚了多久,谢濯光就在她耳根子旁念叨了多久。本来没影的事,硬生生也被这人臆想出一段风月。 她这一睁眼,指责又来了。 “先前无论我如何卖力,你一丝反应也无,一提到他,你立马眼都睁开了。” “窈娘,你真心狠!我有时候真的会恍惚,当初那碗茶,你是真心想给我,还是另有他人?” …… 云雨过后,一碗汤药端到虞明窈面前。 汤药很苦,虞明窈喝了七年,实在是不想再喝了。 “补身子的?”她倚在榻上,面露讽刺。 寒冬腊月,谢濯光身着单衣,袒露着胸膛背对着她。 “嗯。”他说。 见状,虞明窈将汤药一口气一饮而尽,连药渣都未留。 “你走吧。” 她将药碗往托盘上重重一放,双目阖上,对于碗旁白玉碟里的蜜饯,瞧都未瞧。 谢濯光记着,她以前是最怕苦不过的了。 初初成亲,两人蜜里调油那会,她不肯吃药,总要他哄着她,抱着亲着,才肯将药喝完。这蜜饯,正是他寻了许久,专门去苏杭她老家,寻了一曾经在虞家膳房做过的婆子,学了做来的。 她那时会含着蜜饯,甜笑着谢过谢家六郎,眼眸秋波流转,娇媚柔顺,将他神魂都摄住了。 可现在…… 裴尚啊裴尚,他真恨自己在裴家出事那时,赌上身家性命救了裴尚一场。 谢濯光的心坠到谷底,他披上大氅,亦一言不发往外走。眼见就要出暖玉阁之际,身后虞明窈冷静持重的声音传来。 “今晨我去婆母那问安,婆母明里暗里想给你抬两个通房,人我瞧过了,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柔顺。七年无嗣,早该抬了,夫君你若应允,我明儿就回了婆母去。” 这几年,她叫他夫君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不是因着裴尚、就是因着这事! 谢濯光如青竹般俊秀的面庞,闪过一丝冷嘲,他拼命将已涌至胸口的阴狠、嫉妒压下,回身又是那个谦谦君子谢六郎。 他假笑道:“窈娘不是想要子嗣吗?夫君再多努力就是了。” 虞明窈阖着目,声音也很冷:“那今晚宿在暖玉阁?” 谢濯光就跟没听到虞明窈语气中的迟疑一样,“窈娘有令,夫君焉敢不从?” …… 时隔两年,再次共枕入眠,身侧这人的气息,还是那么好闻,清幽中又带有一丝安宁。 虞明窈阖着眼,竭力让自己的心,不至于乱得泄露了声响,叫谢濯光看了笑话。 自古女儿,哪个不盼着和心上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可她和他,婚后七年,却成了京都出了名的怨偶。婚前嫉她好命的人,全在看她笑话。 祖母郁郁而终,兄长马裹尸还。这世间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就一个裴家表兄还有几分交情。 却偏偏谢濯光成日猜忌,疑她心有他人。 前年裴老夫人八十寿宴,她同裴尚多寒暄了会,这人一怒之下,再未在暖玉阁过夜。不管两人胡闹到多晚,她醒来,都是一袭冷衾。 虞明窈知自己一介孤女,高攀了他,她污了他的清白,让他娶不了门当户对的贵女。婚后她垂眉顺眼,竭力弥补。 可七年,没有捂热他的心,倒是让自己的心,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连一个骨血,都不肯让她有! 她每每想软下身段,可只一想到外祖母,一想到兄长,脊梁就塌不下来。郎中的怜悯,历历在目。 补身是真,不想她有孕,亦是真。 那是她最情浓的时候,日日欢好,不见有孕,一问太医就是静待缘分。但凡有个子嗣,兄长都不会忧得孤注一掷去投军! 往事一幕幕闪过,虞明窈耳边好似又响起那曲湘妃怨。 都说曲有误,周郎顾。当初她弹错调,怎么就谢濯光这个好事的,若无其事在一旁同弹,生生弹到她会为止。 她实在想不通啊……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不当初莫相识。1 第2章 重生不想觅什么如意郎君了 马车从青石板上碾过,发出咕噜的滚动声。 驶往京都的官道上,一架外表简朴、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此时车帘掀起,一张挂满忧愁的圆脸,冒了出来。 见外边还是一片荒芜,毫无传言中繁华富丽的京都模样,雁月气得将帘子一放,满是愁思的眼,再次放到虞明窈脸上。 要她说啊,自家小姐这花容月貌,就算是王孙贵族也配的! 肤若白雪,眉似远翠,生得千娇百媚,身段也好,也就是平日里养在深闺,人不知罢了。 雁月托着腮,思绪翩飞,正想着未来姑爷该是何等人物。 就见这几日身子不适、大半时间在昏睡中的虞明窈,一下面色惨白、神情痛苦,好似魇住一般。 “娘亲,爹爹!外祖母,带我走,别抛下窈娘一个人……” 她嘴里念叨着,额上直冒冷汗,一直放在被衾中的手,此时也伸出来,往半空中做拽物状,看得雁月心里一酸,忙握住虞明窈的手。 “小姐事事如意,别怕,老爷夫人都在天上看着,定能保佑您觅一个如意郎君。到时候您成了家,和姑爷生了小郎君,我再和您一起看着他长大。” “成了家,就不孤单了,别怕。” 恍惚中,虞明窈感觉自己握住了一双温热的手,耳旁也传来温柔坚定的女声。她心里一喜,是娘亲入梦来了? 她自打成了亲后,就再没梦到过双亲。 希冀往心头上涌,她眼皮一睁,出现在眼前的,是满脸稚气的雁月。 是雁月这丫头啊…… 豆大的泪珠,从她面庞上滚落。 雁月见状,慌忙抽出帕子,拥住她给她擦眼泪。 虞明窈沉浸在伤怀中,哭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她缓慢转动头颅,向四周望去。 青帷马车,内里空荡荡的,很是朴实,丁点装饰也无。她这一生,只有初次上京那会,坐的是这般不起眼的马车。 二十余载,转眼成空,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她掩住双目,忍着忍着,不自觉又淌下眼泪。 前方的施罗氏听到动静,心中一揪,忙叫车夫停车。车帘一掀开,虞明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的可怜样,映入眼帘。 施罗氏那刻心都似被揉碎一般,肝肠寸断! “我的心肝儿诶!你娘离我而去了,你也要剜我的心么?我的珠珠儿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老婆子怎么办?” 她拥住虞明窈,两祖孙一同哭了个痛快,惹得一旁的雁月也将脸背过去,悄悄用手帕揩起眼角来。 不管不顾哭了好一会,理智才重新回到虞明窈心头。 父母没了,可现在外祖母、兄长还在,她该开心才是。虞明窈忙收起眼泪,挤出一抹笑来。 “外祖母,您别难过,我不哭了。我们不进京回苏州好么?咱好好过日子,不找什么如意郎君了。” 虞明窈一想到,自己当初中计失了清白,虽然谢国公府那边没传出闲言碎语,可毕竟事情是在裴府发生的,裴府又自诩清流,家风严明。 她一个寄居的远房亲戚,险些失了裴府的门楣,让裴府所有女眷颜面无光,自然外祖母这个长辈,难辞其咎。 外祖母受了好些委屈,施家同裴家,自此也断了来往。 直到永熙二年那场动乱,裴家站错了队,险些落得一个灭门抄家的下场,是谢濯光出手相救,裴府免去大难,这 才重新和施家走动起来。 这一世,只要不去裴家,不嫁给谢濯光,那些心酸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吧? 想到这,她慢慢放开施罗氏,边给施罗氏擦眼泪,边小声细气哄道:“外祖母,要不现在就让马车打道回府吧?我刚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比金子还金,您就疼疼我,别让我嫁到这离苏州千里之外的京都了。我多陪陪您,不好吗?” 一听这小儿顽笑话,施罗氏白了虞明窈一眼,扯过虞明窈手上的帕子,自个擦了两下,这才轻点虞明窈光洁的额头。 “你呀你,又来这套!先前我们在苏州时都说好了,为了让你答应,外祖母心尖上那套传家的祖母绿翡翠首饰都予了你,可不能说这气话。” “京都有出息、长得俊的儿郎,可比我们苏州城里多得多!要不是你几个舅舅生得那一堆,没一个我能看上的,外祖母多少要留你一辈子。” 说完,施罗氏细细端详她这放在心肝上的宝贝外孙女,虽只有十四岁,已艳色四射,一眼望过去夺人心魄,容色实在太盛,一般的人家,怕是护不住。 见自己话说得这般明白,虞明窈还不依不饶瞅着她,施罗氏只得又笑着将虞明窈搂进怀里,顺带又扯上一截被子,将她裹紧别受了寒。 “行程都走了大半,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言而无信,不是君子之风。咱就当去走个亲戚,窈姐儿你到时要是真一个也没瞧上,那外祖母也不逼你。我们回苏州!” 一听到“回苏州”三字,虞明窈立马眼亮了起来,身子也不酸不胀,浑身有力了。 反正,她打定主意,到时候不管是裴尚也好,打扮成花孔雀的谢濯光也好,她一不往这两人面前凑,二一点心思也不漏,她就不相信,这趟苏州回不成! “那外祖母我们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你这促狭鬼。” …… 虞锦年立在马车旁,一直紧蹙的眉,直到此刻老少爽朗的笑声传来,这才松下来。 虞家人口简单,就他和妹妹两人,两人又是双生子,自小一起长大。骤然双亲离去,不止是妹妹受不了这个打击,他也亦然。 可虞锦年自认是男子汉,妹妹是要嫁出去的人,他若是不当好一个兄长,日后妹夫若是欺虞家没人,负了他妹妹怎么办? 要他说,就在苏州本地招个婿就好,不管妹妹妹夫生几个孩子,虞家偌大家资,都能养得起!到时候两家人还住在一起,一大家子和和乐乐的,岂不比妹妹住到冰冷华丽的大宅子里,一年见不上几面好? 先前虞明窈同施罗氏的谈话,虞锦年也听见了,他也觉得自家妹妹说得很有道理。 凉风习习,虞锦年手一挥,马车重新驶动起来。 直到回到自己坐的车驾中,他仍摸着下巴沉思,到底如何才能打消外祖母的看法,或者干脆让妹妹一个也看不上? - 车外熟悉的景致一闪而过,裴府快到了。 虞明窈放下帘子,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反正左不过就是那些事,重来一遭罢了。她已经打定主意,这次去裴家探亲,就走个过场。 “小姐,戴哪支?青玉簪,还是凤金钗?” 雁月一手拿钗,一手拿簪,正往她发髻上比划。虞明窈余光一瞟,三层高的妆奁,满满都是钗环珠玉。 她沉思道:“前几日兄长不是送了我一盒纱花吗?我记得有只鹅黄的,就那只吧。” 雁月闻言面色犹豫:“可那是少爷想逗你开心,寻个新鲜,在集市货郎那买的,会不会太寒酸?” 虞明窈摆摆手,“就那只。” 上一世有求于人,她心中忐忑,光想着好好打扮,不能让人轻慢了去,一身绫罗绸缎,插金戴玉。结果,被人暗中嗤笑不说,裴尚那嘴毒不饶人的,一句话就让她下不来台。 这一世,不会了。 虞明窈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镜中少女娇艳又带有一丝稚气,纵然一身素,仍然不掩艳丽。她将手抚在髻角的鹅黄纱花上,镜中人随她亦做出这个动作。 此时,裴氏学堂。 正值课间小憩,裴尚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望着前方众星拱月般的挚友。 这些人真是的,明知道他这挚友,是京都出了名的高岭之花,寡言,冷淡,不近人情,一个个的却又偏偏喜欢围上去。 还特有默契地给正中央的谢濯光,留几尺空当。 也不知道那张脸有什么好看的,自个貌若徐公,英俊潇洒,为人又大方,也没见这些人这么捧! 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今儿,那个破落户远房表妹要来了。他手一招,对着门外的小厮道:“李庆,去看看那行人来了没有?” 对于这场会面,他可是准备许久,连在谢濯光那闷葫芦面前,都提了多次。可惜谢世子,说什么私下妄议闺阁女子,不是君子之风,拒绝给他出谋划策。 反正裴尚不想让对方如了意,万一真赖上自个怎么办? 他可不想什么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第3章 裴府兄长,这一世你可得在美色下挡住…… 不一会儿,李庆这厮在门外探头,一脸挤眉弄眼的样。裴尚估摸着应该是到了。 李庆的回复也不出他所料,那么难题来了,如何从这纪律严明的学堂上逃课,还能免受责罚? 他将目光投向谢濯光。 “谢兄,你就陪我走这一趟,就当日行一善!实在不行,你一直想要的那幅墨竹图,我送你了!” 连廊处,裴尚特地将谢濯光扯至距离讲堂稍远的杏树下,一把拉住谢濯光的衣袖,面露恳求。 被他拉住的青年,瞧着年纪也不大,一身青色直裰衬得人别有风骨,风姿绰约,眉宇之间,气度不凡。 面对好友的请求,他神色冷淡,眸中如秋日浓雾弥漫,一丝温度也无,若旁的不熟悉的人见了,定会被他满身气度,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骇得不敢上前。 可裴尚与谢濯光相识多年,知道他就这个脾性,外冷内热,瞧着一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一旦将人放到心里头去了,可比一般人情意深。 “那姑娘……” 谢濯光只说了三字,裴尚立马秒懂他的意思。 “我保证不捉弄人,就去看一眼。行不行呀,谢六郎!” 裴尚今年十六,他嘴里的谢六郎只比他略大半岁,两人都未有字,平日里要么以姓名相称,要么就称对方在家中的排序。 谢濯光听了裴尚的保证,未发一言,只是骨节分明的手,往下一挣,挣开裴尚后,另一只手,才徐徐拂去袖上的皱褶。 一道冷冽、如同青玉撞击般的男声响起。 “只此一回。” “行行行。”裴尚咧着大牙。 - 马车停住之后,一栋青砖白墙,红漆大门上方挂着“裴府”牌匾的宅子,出现在虞明窈面前。 四五个婆子上前福了福身,领头的桂嬷嬷,满脸和气。先是上前和施罗氏寒暄,随即,引她们一行人去往裴老夫人所居的荣景堂。 桂嬷嬷是裴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此次出来迎接,以表裴老夫人看重。 依旧是那套流程,桂嬷嬷刻意引着她们穿过垂花门,言语之间,颇以裴氏为荣。 毕竟裴家也算得上是京都望族,裴老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治家清严,裴家一门两探花,故去的裴老太爷,更是官至首辅。 要不然,外祖母怎么可能非得费这么大把劲,把她塞到裴家来教养?她和裴老夫人,一嫡一庶,也不是一母所生。 裴家的宅子,很气派,园中亭台楼阁错落有序,家仆行走间悄无声息。 虞明窈望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上一世裴府抄家时的场面。虽然后来裴尚凭借个人能力,获得新帝宠信。可裴府,终究没能恢复现在这般模样。 她心中毫无波动,直到路过去荣景堂必经的水潭时,心弦忽地绷紧。 上一世,她所遭受的波折,正是始于跌落这个水潭。 江南女子,大都水性好,可她确实不会。那日跌落潭中,四下无人,她依稀记得是个男子将自己救了。可雁月赶来时,周围无一人,只有一件窥不出身份的外袍将她笼罩。 她后来四处打听留意,知 晓裴尚那曾有这么一件袍子。 她自此对裴尚多了一分好感,这一分好感,也成了她和谢濯光夫妻不睦的根源。 说到底,是信任不够,怨不得他人。 往事拂过,荣景堂,也愈来愈近。 穿过屏风,进到正堂,只见裴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一身绛红撒花缎袍,精神矍铄。见她们这行人来了,她一脸慈笑起身,上前握住施罗氏的手。 “可把你盼来了!一别二十余年,咱们都老了。” “可不,要不是怕这丫头触景伤情,加上京中虞家也有些田产、铺子要打理,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老死在苏州。” “诶,别说这丧气话,大家可盼着你长长久久。” 裴老夫人拍了拍施罗氏的手,以作安抚。 虞家的情况,先前她通过信件,也已经知晓,于是,她目光顺着施罗氏,转向虞明窈、虞锦年兄妹两人。 “这就是你那对龙凤胎外孙?真真都模样极好,叫什么名?” 施罗氏闻言,转首让虞明窈兄妹二人上前行礼。 “明窈和兄长锦年,见过老夫人,愿老夫人福寿绵长。” 虞明窈上前福身,身姿袅袅,不卑不亢。 虽然对于裴老夫人而言,她尚是个陌生人,可虞明窈毕竟上一世已经在裴府住了两年,加之她已经不再妄求借助裴家助力,给自己求一个如意郎君。 言行举止,自然比上一世落落大方得多。 虞锦年也随她的介绍,一同见了礼。 “好一个天仙似的标致人儿。” 裴老夫人见状,连连点头,笑着向施罗氏说道:“妹妹,还是你教养得好,不像我家,全是些浑小子,姑娘们也皮得很。” 施罗氏听了连连自谦,话题顺势转到彼此的孙辈,两人你来我往,虞明窈在下首矜持微笑。 上一世初次会晤,可没今儿这般和谐。那时她妆容艳丽,裴老夫人只夸了句模样好,眼风都没多给一个。 这次约莫是见她一身素白,只发髻上簪了朵纱花,整个人容色虽盛不张扬,裴老夫人言语之间,较上世也真心实意许多。 就在她垂目,望着绣鞋鞋翘处的珍珠出神时,隔老远,身后少年清亮的呼声传来。 “祖母——看我带谁给您老请安来了!” ! 虞明窈瞬间呼吸骤停,她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上一世,裴尚那家伙就是在这,让她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个大糗! 而且,他身边势必还会有谢濯光——这个自己真心一点都不想见到的人。 “……” 虞明窈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淡定。 少年一身绯衣,精神抖擞,像只自诩貌美的绿毛孔雀,浑身每一根羽毛都在叫嚣:我真美,尔等凡夫俗子,还不速来夸我! 他一脸敷衍行完礼,还未等裴老夫人发话,就三两步向前,兴致勃勃看向她。 “这就是虞家的妹妹吧?果然——” 他上一世说到这,接的是“丑人多作怪”。 简单几个字,把那时本就心怀忐忑的她,讥讽了个彻底,她当时羞得直掉眼泪,还是谢濯光不卑不亢,三两句将尴尬的场面,救了回来。 虞明窈一想到上一世的场面,心平气和,今时不同往日,她不会再给那人假好心的机会了。 不料,裴尚挑剔的目光,从她头发丝扫到脚,半晌,只挤出一句—— “还算有几分姿色。” 呃,虞明窈一下尬住了。 说好的嘴毒,不饶人呢?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濯光,这人一直站在裴尚身后,恭恭敬敬、一言不发。 这时的他,没有上一世两人婚后的阴郁、阴晴不定,还是那个翩翩君子谢六郎,眉眼如青竹般俊秀,一站那,就是高山雪天上月。 让人不自觉心生仰慕。 他微一抬眼皮,两人的眼神对上。 那双眼,淡漠、像冬日里的冰碴子一样,一点温度也无。 既无爱,也无恨。 上一世同床共枕的怨偶,已经不复存在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不会再有人知晓那段踪迹。 虞明窈心中一涩,面上却仍是温温柔柔的。她很快从恍惚中走出来,笑靥如花,对裴尚回了个礼。 气氛一时,满是温情。 笑颜笑语中,自然也无人注目,那个一直缄默如影子般的少年郎,窥了虞明窈好几眼。 直到回到裴府给他们准备好的住处,四下无外人,虞锦年这才气冲冲,将一直压抑的火发出来。 “妹妹,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出声?你都不知道那个小白脸多可恶,他看你的眼神,一点都不清白,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 “这种人,我们苏州府多了去了,何苦要来这京都找?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回去为妙,何况,我看人家也不一定欢迎我们。” 虽然今儿没被裴尚揪住错处,可他眼里的戏谑、作弄毫不掩饰。在场的,连虞锦年这种马大哈都看出来了,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施罗氏一脸宽容地摆手。 “现在我们有求于人,人家摆脸色是正常的。再说这裴家小少爷,虽确实对我们有看法,但好歹礼数周到,不是个坏孩子。我瞧跟他一同来的那个穿青色直裰的少年郎,也很不错。” “人瞧着跟你们俩只大两三岁,可他那行事作风,沉稳、大气、周到,有松柏之姿。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人物。” 施罗氏说完,满含笑意的眼神,便投向虞明窈。 虞明窈一看,就知道她这外祖母,想从京都觅个外孙女婿的心思,还没死。 她正想开口,想让外祖母死心,虞锦年又开始叨叨起来。 “那家伙都跟裴尚一路了,能是什么好货色,充其量就是个小白脸,脸长得好看些罢了。” 虞家,虞父粗犷,虞母娇媚,虞锦年虽和虞明窈是双生子,可他的长相随了虞父,脑子更是谁也不沾,人长得比同龄人高大,力气也是。 他最看不得这些娘唧唧的,今日裴尚一出场,一身朱红团云锦衣,银线刺绣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面若美玉,目若点漆,唇红齿白,比女子还昳丽的脸,一开口却轻佻十足,也不怪虞锦年有意见。 “不过说到这,”虞锦年又思索了一下,那个青色直裰的小白脸,虽眉眼也长得很俊,但眼睛十分规矩,没有多看虞明窈一眼,也没有多说废话。 于是,他粗声粗气接了句,“那家伙也就比裴尚好……好那么,”他伸出小拇指,在指甲盖那比划,“最多一丢丢。” 闻言,虞明窈嘴角挂上一丝苦笑。 上一世,你也是这样,清茶事发,还想揍他。后来没多久,就成日“妹夫”来“妹夫”去,一副京都高岭之花做了妹夫,有荣与焉的模样。 兄长啊,兄长,这一世你可得在美色下挡住。 第4章 再遇刚刚出声的,是他? 虞锦年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此后几日,就算遇见裴尚、谢濯光两人,也都吹鼻子瞪眼。 俨然一副护妹狂魔的模样。 虞明窈眼不见心不烦,平日里除了必要去裴老夫人那点卯,其余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凡是稍微有点眼色的,都不会认为这姑娘是个眼热裴府清贵、意图攀附之人。 她这厢是清闲了,施罗氏和雁月,望着自家这突然变得懒散、一丁点精气神也无的姑娘,心里是化不开的愁。 虽然说她们这行人也算不上极亲近的正经亲戚,但裴府待人属实周到,衣着住行,无一不妥帖。 雁月瞅着虞明窈,短短几日窝在屋子,尖削的下巴都圆润了许多。 她不由叹了口气,自家姑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呐! “雁月,过来。” 施罗氏假装漫不经心从她们房前经过,见虞明窈视线没往这边,赶紧朝雁月招手,示意她过来。 雁月探了探头,见虞明窈正专心吃京都第一食楼的云片糕,没顾着自己,便放轻步子,蹑手蹑脚朝施罗氏走去。 这俩在角落处嘀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数丈开外,虞明窈看得清清楚楚。 她每次说回苏州,说了不下八。九次,可施罗氏次次都是面上呵呵带笑说好,一点行动也无。甚至,还一副要常住的架势。 裴府也真是的,一个个鬼精的人,明明自己不乐意在这留, 架势也明显,却偏偏没一个提起话头。 她一想来就生气! “咳咳。” 她重咳两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施罗氏和雁月一个激灵。 见状,虞明窈慢悠悠扯出一方锦帕,往嘴角处揩了揩,漫不经心抛下一句。 “外祖母,我劝你还是死心吧,那俩都不成。” 她知道施罗氏眼光一向好,要不怎么两世,都一眼相中了谢濯光和裴尚呢? 可惜,这俩,她一个都瞧不上! 回苏州招婿,寻八九个貌美的男子,每日陪自己寻欢作乐,这才是正道。 岂不比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强? “外祖母不是这个意思。” 施罗氏撑着雁月的手,朝虞明窈走来。 “我俩就是担心你身体,这整天闷在屋子里,也不透气。就算我们要回苏州,京都这么远,难得来一趟,你和锦年一同出门看看京城时兴的首饰衣裳,也不算白来。” “不去。” 这京都往后数年的花样,她都看遍了。 最后那几年,她困于后宅,成日只能看些账本、绣绣花样,憋得气都没处使。只能叫云楼掌柜,一批批往家里送缎子,什么时兴做什么。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的衣裳,起码得有四百套。 要不,怎么当时谢国公府人看她不顺眼呢? “那你帮外祖母看着点锦年,这皇城脚下,随处一片瓦砾砸到的都是皇亲国戚,咱们小门小户,还是安生些回苏州好。” 本来虞明窈是不打算答应的,但是既然施罗氏这么一提…… 好吧,她承认自己就是那只老黄牛,被“回苏州”这根胡萝卜吊着走。 再次踏上云楼所在的街市,京都已经还是那般富饶。其实说来,跟几年后没什么两样。 唯一变的,是虞明窈自己的心。 她上一次来这条京城富贵人家聚集的街,处处谨慎,生怕自己哪点没做好,暴露自己是个地方上来的土包。 她那时心里整天想着,娘亲爹爹不在了,不能再拖累外祖母,让外祖母脸上无光。 为此,她垂眉顺眼,恭敬柔顺,在那次茶水事件事发后,在谢濯光面前,更是卑微到极点。 她将真心剖开来,胸口处血淋淋一片,可结果呢? 外祖母心忧而死,兄长陷于蜚语流言,想投军为她挣一份前程,结果尸骨无存。 虞明窈勾起唇角。 好恨啊,真的好恨。 一旁的虞锦年,见她走着走着,步子就止住了。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前方有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绢纱上的洒金文墨,雍容大气。 他以为虞明窈是被花灯吸引住了,便拍了拍她臂膀:“妹妹是想要那盏灯?我这就给你取去。” 虞锦年一巴掌,将虞明窈心中刚升起的自我厌弃、怨恨,拍得了无踪迹。 “兄长,你劲再大些,我现在就让雁月叫人准备担架。” 虞明窈翻了个白眼。 见状,虞锦年张嘴欲解释,他自知嘴笨,恐不经意间冒犯了妹妹,何况两人同胞所生,自小一同长大,形影不离。 这几日,虞明窈的异状,不仅施罗氏、雁月注意到了,他其实心里头也在暗自焦急。这好不容易,妹子愿意出来透个气,可不能让自己搞砸了。 “我……” 话刚开个头,一个嚣张、清亮的嗓音,从两人身后响起。 “这不虞家妹妹吗?好好的不待在家绣花,从几百张画像里,寻罗你那金龟婿,来这富庶之地干嘛?” 虞明窈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哪个讨厌鬼。她撇了撇嘴,和虞锦年几乎同一时刻,转身朝身后望去。 裴尚仍旧一身朱色锦袍,腰间挂着几个香囊,手中把玩的折扇,让他这张本就容色艳丽的脸,更添几分无赖的纨绔气息。 虞锦年没好气地狠狠瞪了这人一眼,步子往前一迈,挡在虞明窈面前。 他以为这样就能护住虞明窈,但其实,虞明窈根本没把裴尚的话,放在心上,她眸光里,不自觉全是那道青色的身影。 夫妻七年,她总是想断,一下也没法子将眼珠子抠下,不往他那看。 自己从认识谢濯光开始,这人就将青色焊在身上。他有青色直裰,青色圆领袍,青色皮袄,青色大氅。 鸦青、竹青、烟青、雪青,各种样式的。 她曾经那么迷恋这抹青。 这人生得也俊,似鸦羽般的睫毛,青竹一般俊秀精致的眉眼,无一不长在她的偏好上。 她曾经数次在夜里,望着上方气息微乱的男人感慨,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就这张脸,误了她终身。 虞明窈苦笑着垂眸,恰好跟谢濯光看向她的那一眼错过。 “瞧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这是宫灯,装饰用的,云楼不卖。别以为兜里有几个铜钱,就能在京都豪横,京都可不比你们那小地方。” 裴尚将折扇握在手里,款款向二人走来。 话虽是对着虞锦年说的,可那双兴味又暗含冷讽的眼,一刻没从虞明窈身上挪开。 虞明窈一向爱美,上一世也只有寄居裴府那两年,以及刚嫁入谢国公府时,收了自己的小性子。这一世,既然已经看淡,她在装扮上,自然怎么舒展怎么来。 顾忌着刚出孝期,她没有往艳丽上装扮。 只身着银白对襟褙子,下身一袭雪青绉裙,全身上下,只有发髻插着一根岫玉簪子,整个人十分素雅。 明明艳丽至极的相貌,通身却这么寡淡。谢濯光望过去,总觉得太过违和。 他虽出身公爵之府,可毕竟外祖是手拥重兵的大将军。 他幼年习过几年武,一身功夫,现今也没落下。 习武之人,对于他人视线极其敏锐。 初始刚接到书信,裴尚就成日在他面前,忧心自己被看上,恐被不折手段攀附,他还疑他思虑太甚。 可初见时,她明明是对着裴尚的,却用那双春水泛滥的眼,似怨似艾,瞅了自己一眼。 只这一眼,就足以让谢濯光确定:这女子容色太甚,不是安分之人。 自认有倾城之姿就想撩拨人心。 刚刚她又看他了,明明两人素昧平生,她小小年纪,眼眸却如勾栏女子一般,藏有钩子,连他定力这般足的人,都不自觉心有恍惚。 可惜了,谢濯光一脸正色,目光望向虞锦年。 这般护雏,妹子却水性杨花不安分。 看得虞锦年对裴尚、谢濯光这行人,很是警惕,气氛一下变得气拔弩张。 就在围观众人以为要打起来之际,虞明窈长吐一口气,扯了下虞锦年的袖子。 “算了,”她低声道,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旁看,“别理他们,我们去看看首饰。” 就这样,虞锦年心不甘情不愿被扯走,临了,还不忘对着裴尚啐两下。 “我们也走。” 裴尚眼亮亮的,错过谢濯光望向虞明窈离去背影时的幽深。 - 云楼同记忆中别无二致,进门处的那棵迎客松,也还是那个青花瓷外盆上。楼里客人不多也不少,瞧着十分有序。 她们一进门,小二便迎了上来。 “几位贵客,请随意挑选,若无瞧中的,也可上二楼。” 虞锦年摆摆手,一迈步子,就想往二楼走。 虞明窈扯住他,“不急,先在一楼看看。” 虞锦年闻言照做,虞明窈这才抬眼,往四周张望,欲寻个杌子坐下。 “小姐,你怎么不去选几件?少爷都去了。” 雁月一直没出声,见到这一幕,凑到虞明窈耳根子旁,低声问道。 虞明窈淡淡瞟了她一眼,抬眼的弧度,同谢濯光别无二致。 “你去,有看上的记我账上。” 雁月“哦”一声,照办。 没找到落脚地,虞明窈百无聊赖。就在这时,裴尚这家伙,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 初春寒意未消,他手持折扇自以为潇洒倜傥,开口就是:“没想到有的人平日里闷不吭声,跟病猫似的,背地里还挺能指使人。” 话音落地,虞明窈胸脯微微起伏一下,只眼风一过,没理。 她又看到谢濯光了。 只要一看向裴尚,她的眼眸总是会情不禁止扫过裴尚旁边,那个如影子一般沉静的身影。 这人依旧寡言,矜贵又疏冷。 虞明窈 生怕自己落入那双如秋日浓雾般寂然的眼时,又会心生怜悯,重蹈覆辙。 一股若有若无的隐痛,从胸口处涌向四肢,她没有迟疑,抬脚往二楼走去。 “哎呦,妹妹,等等我。” 虞锦年在身后大叫。 直到坐到靠背梨花木凳上,她心中那阵潮汐还未退去,反倒越发汹涌,搅得人心烦意乱。 虞明窈见状,直接不坐了,如咸鱼懒散好几日的人,那股劲又上来了。 “将你们镇阁之宝都拿出来。” 她唤来管事的。 与此同时,裴尚自然不可能会为了别人的脸色,委屈自己。笑话!他可是裴家最小的孙子,又是长房裴柏夫妇年近三十才得来的独子,长着那么张脸,自小备受恩宠。 他就跟看不到虞明窈的抗拒一般,狗皮膏药一样往上黏。 流光溢彩、华贵异常的珠玉钗环,放在锦盒中,一件件由管事的捧上来。 裴尚这时又开始嘴贱:“买了你没处戴,又何必费这功夫?倒不如每天茹素,多奉承下我祖母来得实际。说不定她老人家心情一舒畅,就给你指个如意郎君。” 话音刚落,“住嘴”、“裴尚”两道呵斥声,几乎同时响起。 满堂人一愣,缓缓将目光投向裴尚身后。 刚刚出声的,是他? 第5章 簪子“哎呦,那您可晚一步了!”…… 其实,谢濯光话一出口,心中就已闪过一丝懊恼,不过他这个人面瘫惯了,任谁望去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淡薄疏离的模样。 面对质疑,他抬眼扫了众人一圈后,就跟刚那声斥责不是他说的一样,视线又放回前方虚空处。 他总是这样,那双眸子,好似里面什么都没有,谁都无法进入到他心底里。 裴尚见状眉头一挑,也没有再多言了。 正对着谢濯光的虞明窈,一见谢濯光这副又什么都不肯说的脸,心里忽地一下,气不打一处来。 这人这副模样,她真的见得太多了! 上一世刚嫁入谢国公府时,她还在为自己玷污了天上月而羞愧,事事谨慎,生怕自己言行无状被他认为只空有一副皮囊。 连欢好时,她都不好意思,怕被人认为是祸水坏了他这个高高在上的端方君子。 结果呵呵,若不是这人总是这副死人脸,外人怎么会笃定他俩夫妻情分淡薄! 虞明窈想到这,禁不住狠狠瞪了谢濯光一眼,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回锦盒之上。 “这些都太俗气了,还有没有别的?” 她望向管事,浑身的不虞溢于言表,一直围观的中年管事,焉能不知自己这是被迁怒了?他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 “姑娘容貌倾城,这些俗物确实配不上姑娘。您稍等,我这就将压箱底的宝取来。” 他手一挥,旁边来了几个小二,同他一共将先前呈上来的十来个锦盒,一同托着下去了。 富丽堂皇的云楼二楼,一下只剩下虞明窈、裴尚一行人。 话说裴尚,先前是因着谢濯光、虞明窈两人的厉喝,将自己作弄的心暂歇,可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人,一旦兴致起了,那可不那么容易停歇。 他折扇一合,脚步又往虞明窈凑去。 “臭小子,你胆敢欺辱我妹妹!” 虞锦年一见他的动作,立马又炸了,本能快过脑子就将裴尚拽住。那双粗厚的大掌,死死攥住虞锦年领口处的绣花。 他这边脸红脖子粗,虞锦年倒好,就跟没事人似的,那双兴致颇浓的眸,眨都不眨盯着虞明窈看。 一副十足的登徒浪子模样。 这人这个把戏,说实话,上一世她年纪尚幼,遇到裴尚捉弄时,心里只有厌恶、恐惧。 但现在,她这副躯壳,内里装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魂魄。 婚后七年,她一介妇人,懂的可比只徒有花名、身旁没一个女子的裴尚多。 “兄长,松开。” 她轻启朱唇,虞锦年面上虽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将这人放开。 刚还被拽住领口的裴尚,冷哼一声,活动两下身板,又恢复那副不羁张扬的模样。 讲真,裴尚模样确实不错,和谢濯光同为京都二绝,虽性子恶劣,但心慕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也就比谢濯光少那么一点。 他和她一样,容色都太盛。 虞明窈忆起上世那个让谢濯光醋翻了裴尚,容貌俊美、亦正亦邪,一身绯衣包裹着精瘦又颀长的身躯,头佩红花,一脸懒散地自长街打马而过。 楼阁之上,无数闺阁千金抛手帕掷香囊,暗动芳心。 她心中忽地涌过一阵火热,第一次认认真真,不退缩也不敷衍地同裴尚对视。 【看我作甚?】 裴尚眼眸中明晃晃流露这四字。 夕阳的余辉从西侧半开的窗子照进来,照在他面若冠玉的脸庞上,细小的绒毛,若隐若现。 虞明窈心地一软,这人现在还不是那个狠厉的大理寺卿,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也没有豁出一切从血海中爬起。 他还是个半大小子。 她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扒开虞锦年,走到裴尚跟前,漆黑透亮的双眸,眼里满是包容的宠溺。 “表兄,你再这样缠着明窈,明窈就不得不多想了。毕竟表兄姿容出众,日后必是万千闺秀的梦中情郎。明窈心思单纯,年纪又小。这要是……” 她将踮起的脚尖放下,又朝他眨了眨眼,模样很是俏皮。做完一切后,才又身姿袅袅,若无其事回到原先的地方。 眼神一点也没多给某人通红的耳根。 “那个簪子不错,拿近些看看。” 她的语气,依旧轻柔舒缓。简单一句话,硬生被她说出几分妩媚缠绵。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虞锦年刚想抬嘴问问虞明窈刚踮脚凑那么近,在裴尚那家伙耳根子旁说了什么,就见雁月将他扯住,对他摇了摇头。 云楼不愧是京都第一名楼,珠宝首饰、锦绣华服应有尽有。管事的许是见她们一行人跟谢濯光、裴尚认识,再加见惯了人,瞧出她身上确实没有一丝怯意。 才将本应在三楼出现的这几件不轻易示人的,拿了出来。 虞明窈的视线,落在离她最近的金钗上。 这支钗……她怔了好一会,才俯身拾起。 “姑娘可真是好眼光,这支钗,乃前朝殇帝,同当时颇受宠的贵妃杨氏的定情之物,通身赤金,头部的牡丹您瞧,花瓣多精致!这花蕊处的红宝石,也颇有来头,据悉殇帝亲自挑选,乃九千颗中品相最完美的那颗,您看这底下的南珠,洁白如月,多美!” 掌柜一顿吹嘘。 此时的虞明窈,脑子里全是往事。刚成婚不久,那时她同谢濯光蜜里调油,谢濯光有公务在身,离府半旬,回来时一脸忐忑拿着这只钗,递到她面前。 她第一次看到他那张如青竹般俊秀的脸,面上浮出她能看到的羞意。 她欢喜极了,将他拉入帐里,一头青丝散落肩头。她央着他给她插上,以为自此两人能夫妻恩爱,白头不移。 纤白如玉的手,缓缓抚过这种钗。钗的每一处纹路,熟悉得不能再熟。那两年对着身侧冷衾,她就是靠这支钗撑过来的。 “烦掌柜的收起,这物什太过名贵,小女子福薄,恐无缘消受。” “这……” 管事男子面露迟疑,望了望她身后的谢濯光、裴尚,见他俩都没有搭话,这才将想继续推销的话语咽下。 啧,搞了大半天,合着还是群穷鬼。 晦气! - 坊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谢濯光和裴尚漫步在青石板路上,两人一人靠着道路外侧,另一人紧挨着。身后,是各自的贴身小厮。 自打从云楼出来后,裴尚罕见陷入沉默,平日里张牙舞爪的人,就跟被扒了筋似的,有气无力,脸也皱成一团。 他默不吭声磨叽迈步,谢濯光余光瞥着他情绪外露的脸,不知道为何,心中忽地掠过一丝不悦。 不就是一个长相艳俗的女郎,脾性还不好,瞧着也不安分,有必要这么放在心里吗? 先前裴尚火烧云似的耳根,在他脑海中闪过。 谢濯光强行将这股突如其来的不虞、别扭,压下去,告知自己,他的不悦,是因为不想挚友误入歧途。 不是别的。 两息过后,如同玉石般清 冷的嗓音响起。 “天色尚早,要不裴兄我们再去会书局?昨日夫子刚布置了几幅大字,去瞧瞧有没有新的字帖?” 裴尚不知向来不同他谈课业的挚友,怎么一下谈起这个了。他嘟囔道:“不去,烦着呢!” “哦?”谢濯光慢悠悠挑眉,“那去妙音阁听听琴音?” 啧! 裴尚一下心中的躁意全涌上来了,他不由地眉头直竖:“谢濯光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最不喜玩物丧志那一套吗?今儿怎么了?” “挚友心烦,六郎亦不能安心袖手在旁。” “好了好了,别掉书袋了,我脑瓜子嗡嗡的。” 谢濯光到这,才终于说出他的真实意图。 “六郎先恭喜弟得偿所愿,先前她凑到你耳根子处,想必已经挑明了。” “挑明什么,你可别瞎说!” 裴尚急得跳脚,“不过就是让我离她远点罢了,说的谁稀罕她似的。” “噢。”谢濯光面上淡然,又成了往日的沉静、疏淡。 “不行,我现在有点事。” 没走两步,裴尚忽地抬眼对谢濯光解释道,“谢兄你先回,明日我们学堂见。” 说完,步子就匆匆的,转头就越迈越宽,就跟有火烧火燎、十万火急的事一样。 谢濯光立在原地,凝视他离去的身影,双眸蓦地一凛。 “世子,我们回府吗?” 见他久伫在那,一直在他身后毫无存在感的程青开口道。 谢濯光闻言,将目光收回来,“不急。” 主仆两人,慢慢踱步在这青石路上。 周围人声鼎沸,迎面来的,擦身而过的,全是一张张人脸。 可谢濯光脑子里,时不时浮现那张容色艳丽的脸。这人脸上偶尔流露出的凄婉哀凉,莫不是又是一种勾人的招数? 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愁事? 她父母双亡,至少还有外祖母、兄长替她打算,自己这边,虽有家人,也跟无家的浪子一样。她脾性那样不好,说怼人就怼人,从小想必也没吃什么苦头,被家人宠惯了。 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凝视自己呢?好似稚嫩的躯壳,里面藏有一个被伤透了、历经沧桑的魂灵。 京都的坊市布局,乃回字形。程青跟着跟着,就发现他和谢濯光又走回云楼来了。 他刚想开口,就见平日一身贵气,让人深感高不可攀的世子,神情自若来了句:“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 程青不知道女子的首饰,有什么好看的。自己世子没有娘亲,也没有心仪之人。 很巧,站在柜台待客的仍是先前那个青衣管事。 他一见他们来了,立马满脸笑意迎上来,老脸笑得满脸褶子。 从未有过的无措、慌乱涌上心头,谢濯光面上火辣辣的,正清了两下嗓子,不知如何启齿之际。 管事语气欢快,抢先道:“世子也是来看刚刚那只簪子?哎呦,那您可晚一步了!” “一刻钟前,裴少爷死乞白赖,已经定下了。” “现在说不定都送与那位姑娘了!” 第6章 夜谈人生广袤,应任她翱翔 夜凉如水,月光从窗子口照进来。 床榻之上,虞明窈平躺着,白日里那些画面,在她脑海里来来回回钻。 无论哪一幕,最后总会定格在谢濯光脸上。 她越是阖眼,想要平静,心里的躁意就跟小虫子一般,在她光洁的肌肤上胡乱爬。 她想冷静下来,可是脑子像浆糊一样,乱糟糟的。 “小姐,还不睡吗?已经巳时三刻了。” 许是她翻身的动静实在太过频繁,隔着幔帘,外间榻上的雁月出声。 “就睡了” 虞明窈淡淡道。 约莫一两刻钟过去,她还是辗转反侧,身似被油煎。 见此,虞明窈索性也不强求了。脚上踩了鞋,就往外头走。 雁月听见动静,忙起身,给她找了件米白绣花绸制披风披上。 “姑娘,你这是?” 雁月年纪小,藏不住事,一脸担忧,虞明窈摆摆手,只说自己在院中走走,没让她跟着出来。 虞家众人所居的院落,在裴府西南角,一共八。九间屋子,前厅后舍都有。 漫步在庭院中,月光的余辉洒在身上。 她终于有些平静了。 那些上一世埋在心中的结,随着一步又一步,也散去许多。 她长舒一口气,脚步一停,准备就此回屋。 这时,身后施罗氏和蔼可亲的声音响起。 “我的乖乖,是谁夜深不睡觉,发兴致来这赏月,也不叫上外祖母一起?” 施罗氏话语中一股调侃之意,可那神情,确是再亲切不过。 虞明窈一转身,就看到平日早该入睡的外祖母,披着一件比她身上披风略厚的靛青织花披风,立于拐角的柱子旁,满脸祥和瞅着她。 一头银丝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透着光。 “哪有什么兴致,随便走两步。” 一股暖流从胸口处涌出,虞明窈倍感熨帖,她眉梢带笑,三两步走至施罗氏身旁,搀住施罗氏的手肘。 “大晚上还劳外祖母费心,说来也是明窈的不是了。” 她语气欢快,可施罗氏听了,一记爆栗敲在虞明窈脑门上。 “你这促狭鬼,现在还糊弄起外祖母来了。” 施罗氏虽仍是笑着的,言语不乏感慨。 白日里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也没想到这等事,会让她的乖囡烦心至此。 她就虞明窈母亲一个孩子,自幼疼惜着长大,连出嫁的对象,都只在方圆十里内找,生怕找了个远地方的,到时候孩子受了委屈,想回娘家都不成。 虞明窈是她看着长大的。丁点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最多就耍耍小性子,她这外孙生得这般好,秉性也不坏。 只要挑个好郎君,便可如意一生,她到时百年,也能回地底给乖女一个交待。 可自打上京都以后,她看不透她了。 她这外孙女,不是个避事畏缩的人。常年养在深闺,除了亲戚,也见不到几个同龄的郎君。 按理,不可能会心有千千结,如花似玉的年纪,身上浮着深宫怨妇一般的愁。 “有什么事,都跟外祖母说说好么?别看外祖母年纪大,当年呐,也曾赠过锦帕年少过。” 她搂着虞明窈,向她眨眨眼。 “哎呀,没有的事!” 虞明窈一听到这,就恼了。 “那到底今儿为什么睡不着,可不许扯谎。” “我就是……” 虞明窈刚启唇,想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施罗氏的眼神太透亮了,那双历经沧桑的眸,让她这点小女儿心思无所遁形。 她眼前倏地浮现上一世施罗氏临了之际,消瘦的面容,饱含担忧的眸。她似是又触到那股冰凉。 虞明窈心地蓦地一软,嘴角掠过一缕浅淡的笑意,似昙花一般,美得转瞬即逝。 “什么都瞒不过外祖母,”她向施罗氏温热的身躯,靠了靠,“我就是有点烦那两人。” “哪俩?”施罗氏故作不知。 “外祖母你再这样,我不说了!” “好好好。”施罗氏收起咧起的嘴角。 “你说,嫁到深宅大院有什么好?不是中馈,就是要料理小妾。这要是夫妻恩爱还好,要是感情不浓,还得成日里等一个不归家的人。” “女子容颜再好,也会老去,男子要是想寻新欢,总能寻到年轻貌美的新人,不管年岁如何,想要子嗣都容易得紧。” “凭什么女子就非得择一人终老,走错一步就误终身。外祖母,我不明白。” 虞明窈双眸罕见全是执拗。 施罗氏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将握住虞明窈的手,又往披风里拢了拢。慢慢踱步中,话音才又响起。 “这世间,难得两全。有时候日子过着过着,就过去了。年轻时持刀以对、仇人似的夫妇,老了成了佳话,最初人人看好的良缘,最后也可能成为怨偶。” “什么事,都得经营,好生盘算。男子有男子的苦,女子也有女子的乐。” “这些等你碰上就知道了。” 施罗氏一番苦口心肠,听得虞明窈在心中狂顶嘴。 外祖母总以为她还小,但她有些事经过一遭,已经不想再同其他闺阁女子一样,把心系在情爱之上了。 人生广袤,应任她 翱翔。 - “小姐,快起来,再迟就误了上学堂的时辰了!你今儿还得去裴老夫人那请安。” 耳侧雁月焦急的叫唤,一声比一声急。 虞明窈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她本身就不是什么都争拔尖的人,上辈子没倚仗,每天卯时就得去婆母那请安。 现好不容易重回最无忧无虑的年岁,她才不想那么累! “小姐……” 雁月急得简直要哭了,幸好施罗氏这时迈着步子过来了,有能制住虞明窈的老夫人在,她一下心稳了。 “快起吧,窈姐儿,锦年已在外间候着。他那么一个不爱读书的,现今都发奋图强,难道我们最明事理的明窈,会忍心给兄长泼冷水?” “……” 梳洗早膳完毕,虞锦年背着两人的书本文墨,规规矩矩同施罗氏道别。 虞明窈面上敷衍,虽仍不情愿,但也没多言,随之福了个身。 兄妹两人绕过亭台楼阁,向裴老人所在的荣景堂走去。 他们俩到时,裴老夫人正好在裴家三房夫人的伺候下,用完膳。见此,她略作叮嘱,念着课业要紧,也没多留他们,就让他们俩早点去学堂报到去了。 裴家学堂,虽挂着“裴家”二字,所在之处,离裴府尚有些距离。讲课的夫子,乃是当时教导过裴家第二代的名儒,同已逝的裴老太爷交情很深。 老人家醉心学术,没有子嗣,裴家也因而代为赡养。 京城许多诗书仕宦家的孩子,都想来这读书,老夫子要求严苛,轻易不收。 谢濯光是个例外。 他天资聪颖,凭真才实学,让老夫子点头,才进来的。 上一世近两年的学堂生涯,一幕幕在虞明窈心头闪过,无端让她生了几分感慨。 那日夜谈过后,她没怎么着,施罗氏没两日从荣景堂回来,就提要他们去学堂念书这个话茬。虞明窈本不想去,念书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可施罗氏说,她们在京都起码要待半年,现今正收拾虞家在京都的宅子,先且暂住一会,到时候搬走了,想来学堂,不想来都行。 虞明窈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应承了。 想到这,她气得往前一踢,普普通通的鹅卵石路,不知哪来一块凸起的石子,刚好被虞明窈踢到。瞬间,她脚趾头处,传来钻心似的疼痛,蔓延全身。 虞锦年在一旁,一路无话,突然见虞明窈龇牙咧嘴,脸皱成一团。 他不由忧心道:“要不我们去街上吃糕点去吧?上学第一日,就踢到脚了,可见这学不是什么好玩意,不上也罢。” 虞明窈:“住嘴!” 虞锦年:“噢。” 裴府坐落于望族云集之处,裴家学堂所处之地,倒十分僻静。 虞明窈面无表情带着虞锦年七拐八拐,最后在巷角一转,一座青砖黑瓦、牌匾写着“裴氏书斋”的房屋,映入两人眼帘。 一股不明觉厉之意,油然而生,虞锦年望了望朱漆木门上两侧劝学的对联,又看了看虞明窈依旧耷拉的脸,斟酌半晌,才开口。 “妹妹,你怎知这就是裴家学堂?我的意思是……” 虞明窈冷酷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兄长想说什么,你妹子就是这般聪颖,你日后要习惯才行。” 虞锦年:“噢。” 因裴老夫人事先打过招呼,两人入学手续还算顺利,拜见完夫子,随即一身着学子服的青衣童子,领他俩去学室。 原本一路无言,但虞锦年接连吃了两瘪,见这童子不过八九岁,稚气未脱却紧绷着脸故作老成,一时间感觉终于棋逢对手,开始问东问西。 长清头顶总角发髻,被问得满脸不虞,偏偏虞锦年跟看不见人脸色似的,连学堂平日吃什么,长清一日吃几碗,这种问题都刨根问底。 一旁的虞明窈,长长吐了一口气。 上一世没这一出,她那时心怀忐忑,原本马大哈的兄长,也敛起性子和她一同不言不语。 后来她心思全在功课上,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开始,对书本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兄长,同清风交情倒挺好。 出去吃糖葫芦都不忘给清风带几串。 上一世为兄长吊唁的人不多,清风就是其中一个。 虞明窈眼前又浮现那张冻得僵青的脸,直到坐到上一世那张书案上,她仍没能回过神来。 恍惚之际,错过学室内众人神情各异的眉眼官司。 第7章 学堂“不知,我对他们中的哪个,都无…… “咳咳。” 虞明窈一进来,裴尚就跟生怕旁人看不见他的,清了好几下嗓子,手中折扇开了又合。 平日里本就注重穿着打扮的人,今日锦衣华服,额上佩戴镶珠抹额,十足的富贵人家子弟做派。 坐在他正前方的谢濯光,视线一挑,将他这孔雀开屏似的模样,尽收眼底。 前几日是谁还成日担心自己貌美、家世又好,怕被看上,现下这般轻易就转寰了? 他正哭笑不得之际,前几日云楼掌柜那番话,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 谢濯光原本淡淡看戏的脸,一下凝固住了。 他好似又回到那日,那日他心怀忐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痕迹。管事的那双眼,却让谢濯光觉得自己被扒个彻底。 他险些无地自容。 “老朽在京都待了几十年,少有见到这般貌美的女子。我看呐,裴少爷生得也好,两人正正般配。” “世子您不知晓,当时裴少爷一听价格,脸都黑了。我正打趣他要不问问家里人,裴少牙一咬,拿下了!只说让我拿对牌去裴府取,别让家里人知晓。” “这一对壁人,不知何时才能成就良缘!” 最后这句感慨,如同铜锣一般,一直在他脑海中回响。 谢濯光垂下眸,喧闹之中,他静静端坐,视线落在书本之上,浑身散发着遥不可及的清冷。 无人知晓,他脑海中,全是那张慵懒中带着些倦意、丧气的面庞。 这边虞明窈安生没多久,眼神乱飞中,裴家三房的裴碧珠最先同她释放善意。 “好姐姐,你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来,声若银铃,如白玉盘一般的脸庞,全是天真烂漫。 裴碧珠是裴家最小的孙女,比虞明窈还小一岁,上一世两人就是要好投缘的姐妹花。 虞明窈刚准备启唇回应,就见坐裴碧珠身旁的裴连珠,冷哼一声,白眼直往上翻,语气颇为不屑。 “有的人,见着阿猫阿狗,都要凑上去叫声兄长阿姐,也不知这算哪门子姐姐。” 裴连珠是二房的独女,比裴碧珠大半岁,两人自小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只要碰到一起,那必是夹枪带棒一顿输出。 果不其然,下一秒裴碧珠立马呛声回来:“那也好过有些人,自己长得像母大虫,便成日嫉妒别人的美貌,我窈姐姐不知道比某些人,好看到哪里去了,人家可一点不蛮横。” “你!” 相貌在裴家三姐妹中垫底的裴连珠,一下被怼得无话可说,只得又狠狠瞪一眼虞明窈。 遭受无妄之灾的虞明窈,内心顿时一阵无语飞过。 自己今日真没怎么打扮,不过就一件普普通通的桃红长裙罢了。 而且据她的记忆,京都现今的流行,是越素越好,桃红柳绿,乃士大夫最瞧不上的俗气艳丽。 虞明窈正怔然,裴尚一嗓子“两个丑八怪,吵得人烦死了!” 话音落地瞬间,只有十二三个学子的学堂,瞬间安静下来。 裴尚同虞明窈一样,同坐在最后一排。 他本以为自己制止一场叽叽喳喳无意义的斗嘴,有人会识相点感谢他。 他昂起胸膛,左等右等,耳边除了众人翻书的声音,就是四面递来的眼神,没有他想要的回应。 裴尚不由地眼珠子往左侧一瞟。 因着学子人数不多,学堂内书案一共四排,每排三人。他和虞明窈中间,就隔了一个虞锦年。 裴尚屏住呼吸,偷偷瞄过去的样子,恰好落在虞明窈含笑的眸中。 被抓包的裴尚,唰一下脸上飞过两团红云,他下意识想闪躲,可要是闪躲,就显得他太心虚了。 裴尚只得忍住胸口处的刺挠,一丁点都不服输地对视。 你来我往之间,却是主动的人,最先沦陷。 【这家伙,确实长得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裴尚心中闪过这句话。 被京都闺秀不喜的桃红,衬得她肤白赛雪,面若桃花。这种艳俗的料子,硬生生被她穿出一股妩媚娇艳。 让她就像一块磁石,只需一瞥,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眼波流转间,裴尚感觉有一把钩子扯着他,往更深处走。他的心,蓦地跳得飞快。 他全身血液直往面颊上涌,火烧似的。 对峙许久,最后以裴尚的狼狈闪避告终。他慌乱中,手中折扇试了两三次都没打开,只能故作不在意轻咳两声。 两人动静很细微,除了夹在中间的虞锦年,感觉到不对劲,坐在第二排中央的谢濯光,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不经意间瞄了好几眼。 虞明窈和裴尚在外人看来,情意绵绵的对视,落在谢濯光眼底。 眼前书本向来清晰的字,忽然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了。 范老夫子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近乎无声的景象。 他捋了捋胡须,素来紧绷肃穆的脸上,面皮略松动,没有再多言其他,便开始今日的课业。 裴家学塾同旁的学塾不同的是,除了四书五经,君子六艺,还设有珠算、军事、地志。 虞明窈记着自己当时最爱地志,每次讲这门课业时,她都聚精会神,会随着范老夫子的讲述,在脑海中想象那些没见过的风土人情,是何模样。 她打江南来,江南风景秀丽,是小家碧玉。据说西北边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她使尽脑瓜去想象,都想象不到是何等壮阔之景。 中馈、打理铺子,如何交际,怎么做一个佳妇为夫家延绵子嗣,她只能触到这些。 夫子的讲解鞭辟入里,不疾不徐。台下虞明窈在发呆,虞锦年听着听着,感觉跟听天书似的,脑子一团浆糊不说,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了。 他使劲掐了自己两把,坐直身子,又把目光往虞明窈那边看了看。 妹妹也没听讲,甚好。 虞锦年将心放回肚子里。 不知自己已被兄长归为同类的虞明窈,此时正抬眼望着窗外的杏枝。 春三月,杏树枝头往外延伸,深褐色的树枝上,满树杏花缤纷。偶有一阵微风吹来,粉白花瓣纷纷洒洒,掀起一阵花雨。 虞明窈想起上一世的谢濯光。 上一世,这人就是在窗外的杏树下弹琴,姿态飘飘然,似仙似天上月,不似真人。 初见时,这人的性子可真冷,看人时总是略抬眼皮,眼底全是清寂。 她仰望他,有时候又不自量力想要温暖他。 婚后她也是这样的想法,总觉得谢濯光寡言,只是不善言辞。她想做好谢家妇,给他延绵子嗣。 可这人明知道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还要哄着自己断了自己的念想。 上一世,倍感绝望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七年无嗣,她那么信任谢濯光,一点都没怀疑过太医。还是雁月留了个心眼,点醒了她。 借着出门看首饰的当,她让裴家姐姐提前备好医术精湛的郎中在那等着。郎中一探脉,就说她身子健壮,丝毫隐病都无。 她让雁月将事先准备好的药汁拿出来,郎中看了后,面露怜悯。 彼此,她和谢濯光夫妻情分淡薄,京都人尽皆知。 两世为人,她还是看不透他。 虞明窈想到这,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也一点没想着遮掩。 裴尚自诩为裴氏学堂风纪监察,见夫子已往虞明窈那,看了几次,他立马意领举起手,嗓门洪亮。 “报告夫子,我要检举!有人不遵守学堂风纪,一点不珍惜夫子您的教诲,竟一直在出小差!” “哦?”范老夫子淡淡望了他一眼,“那你呢?” 裴尚双眼倏地瞪大,“我当然是再好学不过了。” 他虽态度乖顺,但小心思昭然若揭,堂上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又往后看。 只除了一人——谢濯光。 他坐姿挺拔,在一众心绪浮动的学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往后看过一眼,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胸口处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谢濯光感觉自己有点魔怔了,这个容貌艳俗的女子,原本长相是他最不喜的那类。 明艳妩媚,太过招摇。 可她总用那样的眼神,楚楚可怜的、哀婉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自己和她前世是情人,自己是个负心人一般。 谢濯光眉头一拧,终于暗下决心。 他得离这妖女远点,不能让这人坏了自己的根骨心性。 心思各异之间,讲案之上,范老夫子环顾台下众人,悠然开口:“既然大家都说在认真听讲,我们原定于十日后的旬考,提前到两日后。此次六艺,主考骑射。奖惩仍然同之前一样。” 话音一落,堂中一片哀嚎。 虞锦年强忍着好奇,挨到课间休憩,才拍了两把前面的人,“夫子刚说的惩罚是什么?” 右侧裴尚幸灾乐祸的声音,抢先一步到。 “当然是打手板罚站抄大字啦~哈哈哈~” “我们课业可很紧的,我看现在有人要包揽倒数一二了,嘻嘻嘻。” 裴尚笑得贱兮兮的,虞锦年听着,拳头都硬起来了。 他也像先前裴连珠那般,狠狠瞪了一眼裴尚,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汗,才不怕这种小惩罚。” “那我们拭目以待咯~” 裴尚不怀好意盯着虞锦年笑道,不经意间又瞄了眼虞明窈。见虞明窈没看向自己这边,这才将话头收回。 “你说虞家兄妹到底能考及格吗?夫子的板子,打下去可不分男女,搞不好手要肿得。” 直到散学路上,裴尚还在琢磨这事。 一旁一直紧绷着脸的谢濯光,瞧着跟往日没有丝毫变化。听了裴尚这兴致盎然的话,只淡淡来了句—— “不知,我对他们中的哪个,都无兴致。” 第8章 赌局“那妹妹就替兄长争这口气。”…… 裴尚听完,琢磨两下,也觉得自己这话问错了人。 这京都,谁人不知他这挚友,为人最是刚正,视红颜如枯骨,一心只有圣贤书。 虽出身勋贵之家,通身一副生人勿近的矜贵气派,但胸有沟壑,自小便有大志向。 不像自己。 裴尚叹了口气。气刚叹完,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眼睛一亮。 “你说我要不要开个盘,仿照千机阁的玩法,就让大家投注谁是倒数一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这学堂,在老夫子的治理下,如一潭死水,丁点活力也无,我这也算给大家增个乐子。” “赌局?” “哎呀,谢兄你别说得那么难听,不过就是同窗间小打小闹。怡情、怡情。” “谢兄,你跟不跟?”裴尚收起折扇,一脸兴奋。 与裴尚的兴致盎然相比,谢濯光面色淡淡的。他一向是这个表情,如同秋雾笼罩的眼眸,底色全是冷寂淡漠。 褐色的眼珠子,一眼望去,里边也只有无边无际的冷。 裴尚的话一入耳,他那瞬间瞳孔微缩,几乎只是一息,立马恢复正常。 连跟他那般要好的裴尚,也没看出异样。 “无趣。” 谢濯光面色冷淡,他素来以修身为己任,不可能掺和这种事情。 要说读圣贤书,裴尚可能兴致乏乏。但要是论起吃喝玩乐,裴尚可是一把好手。 次日,仅仅一上午,学堂内关于裴尚设赌局赌谁倒数一二的事,就传遍了。 嗯,当然话题当事人虞锦年、虞明窈不知。 乍然被这么多双火热的眼睛盯着,心粗如虞锦年,一时也浑身不自在。本来,有个时不时老往自己这边瞟的裴尚,就已经够烦了。 现下又多了这么多双发亮的眼。 虞锦年瘪瘪嘴,只得埋下头,暗地里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讲案之上,范老夫子“散学”刚说出口,底下煎熬近两日的虞锦年立马精神,手脚飞快收拾学具。 夫子身影从门口离去,他立马拉着虞明窈、裴碧珠,三人结群,飞速散学。 说来,不愧是臭味相投三人组,这三人,仅仅两天,已经成为裴氏学堂散学脚 步最快的一伙人。 当然,也少不了裴碧珠一心配合,倍感相见恨晚的缘故。 这两日,裴碧珠觉得原本枯燥无味的学堂生涯,一下变得格外起劲。 她往常都是因着和裴连珠较劲,才按时来这上课。 裴连珠那厮好不狡猾,平日里总是一副不学习的模样,迷惑她,每次旬考成绩名列前茅。 她倒数第一。 月月被罚站打手板心。 三人出了学堂,以龟一般的速度,慢慢往裴宅挪。 裴碧珠自认为同虞明窈一见如故,情比金坚,眼见摆脱倒数第一有望,自己的位置要被虞家兄妹占了,暗喜之余,她还是有些不忍。 “明窈,我每个月考前都要去拜拜祖师爷,保佑我考过裴连珠那家伙,要不要你今日去我那,一同上上香?” “有道是,上阵磨枪,不快也光。你都不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现在指不定在家苦学到三更。” “咱虽知识进不了脑,但学习嘛,讲究一个心诚则灵。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说完,她黑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望着虞明窈,一脸寻认同之意。 上一世,两人情分深,她这模样虞明窈已经见多了,但乍一见裴碧珠这别无二致的天真无邪,一下又将虞明窈带回闺中少女之时,两人抵足而眠,偷偷在被窝里讲悄悄话的日子。 裴碧珠天天背后不忿裴连珠,讲裴连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种种欲攀附谢濯光而不得的事。 她讲得活灵活现,当时的虞明窈安静聆听,脑子里全是那轮天上月。 现在想来,她上辈子属实对谢濯光也算是情根深种。 只是没有想到谢濯光会从俊秀端方,如青竹一般的君子,变成阴晴不定、让她爱恨交织的枕边人。 自古训诫,都是告诫女子要矜持。可她有时候还是怨,情深怎么能一丁点都察觉不出? 虞锦年同虞明窈两人一同并排走着,见裴连珠说着说着,自家妹子又开始神游天外。 为了不伤裴碧珠的一片好心,他隔了两尺远,探过身去接话。 “我先前以为你们富贵人家的子弟,应跋扈张扬罢了,没想到除了你那大房的哥哥,其余人都挺热心肠的。这两日,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已经将旬考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范老夫子居然是来真的啊?!” 虞锦年一脸不可置信,他原本以为自己和妹妹初来乍到,顶多凑个数。没想到夫子一点情分也不留,倒数一二真的要惩罚,惩罚手段颇多,有的令人颜面无存。 “那当然!”裴碧珠瞪大双眼,“你不知道,现在学堂里关于谁是倒数一二的盘口都开了。” “嘿嘿,虽然咱们交情好,但交情归交情,我也私下投了点你俩。” “还有这事?这么看不起人?” 虞锦年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怒了,“那现在投谁的最多?” 裴碧珠:“当然是你和明窈姐姐,九成九的人,都是投的你俩。学堂里现在估计就谢世子没投,他一向不掺和这些。” “你也别怪我,投一两银子,能赚三两回来,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心动?” 虞锦年气得鼻孔出气,向着虞明窈说道:“真是岂有此理,妹妹你听听!” 被虞锦年这么一喝,虞明窈死鱼般涣散的眼,一下回过神,恢复往日的柔波荡漾。 听了这话,她一点没怒,甜甜一笑,嘴角似含着钩子般,语气也分外轻柔。 “那哥哥你用实际行动,让他们闭嘴不就行了?” “妹妹你!”虞锦年气得脚踢石子,“连你也笑话我。” 他好委屈。 虞明窈眉眼弯得似月牙,语气柔得似要溺死人,“真那么想扬眉吐气?” 虞锦年:“嗯。” “那妹妹就替兄长争这口气。”虞明窈语气笃定。 一旁围观全程的裴碧珠,好奇看向虞明窈,圆乎乎的脸蛋上满是疑惑。 虞明窈忍俊不禁,笑着抚抚她的头。 “碧珠,姐姐告诉你一个能赚更多的方法,你若是投我能位居三甲,保证能赚更多。” 三人打趣之余,裴尚那边也在登记参与赌注的学子,这些人的投注情况。 他这个人,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心细如发、认认真真,一丁点错都让人挑不出来。 这不,账本都整上了。 学堂里学子已散,只剩裴尚、谢濯光两人。裴尚正美滋滋一手拿着账簿,一手拨弄算盘。 “看来还是坐庄稳赚不赔,我现下已经收了近百两银子,每十两银子,我就能收一两契费。” “就算结果真爆冷了,我也现下也净挣十两了。” 谢濯光听到这,执笔的手,顿了一下。 他面色依旧是旁人熟悉的疏冷:“那你之前承诺的,每一两能赚三两回来,还作数吗?” 裴尚摆摆手,“怎么可能?当时那是投注虞明窈能排前列的人少,一个揽客的幌子而已。” “我反正也没让他们亏钱。契费那是自愿的,小爷我这么辛苦,就不值得一个辛苦费?” 一直屏气凝神的谢濯光,不知为何,心刺了一下。 他垂头敛目,喃喃自语:“那最开始,是谁投的她?” 他的声音太轻,被风一吹就散了。 近在咫尺的裴尚,就见这人嘴唇动了下,说什么他一点也没听清。 他停下拨动算盘的手,如七旬老叟般抬耳:“啊?你说什么?” 谢濯光没再出声。 只是次日一早,裴尚刚踏进书室的门,就见诸位皆投了注的好兄弟好姊妹,目光灼灼盯着他。 一好事者乐呵呵大声道:“尚哥儿!快收钱!不知哪个大冤种,在你书案上放了两百两银子,还写着说投虞明窈不是倒数一二。” “那字条字迹潦草,看不出是谁。不过也甭管,反正收钱就是了。这好事,我们还能不欢迎?” 周围人皆附和:“说得对!” - 自打旬考消息一出,成为裴氏学堂风云人物的虞锦年,知道赌注这事后,心里憋了一口莫大的气,看谁都不顺眼。 这些人面上对他好,实际全在投他倒数第一,盼着他被范老夫子惩罚。 奸贼! 他晚上气得都没睡着。 连旬考正式来临,心里也提不起劲。 去学堂途中,他偷偷瞅了好几眼身侧的虞明窈。 自家妹子面上还是那般淡然,偶尔嘴角浮起一缕虞锦年看不懂的笑。 其实虞锦年特想问问她,心底到底有几分把握。 可这几个字在他嘴角来来回回好几次,就跟烫嘴似的,他始终还是没问声出来。 熟悉的景色一掠而过,虞锦年、虞明窈终于踏进学堂大门。 “咦,你们?” 虞锦年一进门,就险些气得双眉直竖。 台下这些人,整整齐齐,没一个缺席,就连日日都爱掐点到的裴尚,都坐在书案上,不知什么时候到的。 这么一对比,倒显得他和妹妹,对这场考试不看重、必输无疑一样。 虞锦年心中那个火呀,一下就上来了。这两日,他不知有多少次,每次想翻脸的时候,都将自己劝了下来。 劝自己相信妹妹,不能给她丢脸。 这下子,憋屈两日的虞锦年,是真的不想忍了。 他高大粗壮的身板,往看好戏的裴尚面前一挡,沉甸甸的几锭银两砸下来。 “五十两,买我妹妹位居三甲。” 周围围观学子,对于虞锦年这个豪气十足的动作,震惊之余一下哄堂大笑。 “还三甲?我怕是倒数三甲吧。” “诶,你怎能这么说人?人锦年好歹是给我等送钱的财神爷,你尊重一点。” “嘻嘻嘻,锦年,兄在此谢过。” 被虞锦年死亡眼神凝视的裴尚,眉头一挑,不急不慌记起账来。 甚至记完,他还颇有闲情吆喝:“还有没有哪位好心人,嫌银子在手里烫得慌,想出手的,现只剩最后一注了!” “过时不候!” 裴尚原本只是调侃,以为没有哪个冤种会上当。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还……还有我。我也投窈姐姐。” 第9章 别扭口是心非谢某 嗯? 裴尚随众人向出声的方向望去。 就见今日穿了件水红软烟罗掐腰长裙的裴碧珠,顶着灼灼目光,犹豫起身,面上笑意勉强。 裴尚这收银子的见了,还没说什么,挨着她的裴连珠,立马迫不及待噼里啪啦一 顿说,语速快得就跟撒豆子似的,直让人猝不及防。 “这有的人,自个心里没点数,还充起滥好人来。也不看看这学堂前三甲,谢世子、我,还有柏亭包揽了多久。” “你不会以为你那成日发呆、一脸懒散、毫无进取之心的窈姐姐,能替你出这口气吧?” “别天真了!” 她冷哼一声,顺带扶了下发髻上的朱红流苏金簪。 裴碧珠立在座边,原本颇不在自在,神色也有些瑟瑟的鹌鹑之感。但被死对头裴连珠这么一怼,她立马挺直腰杆,那股劲儿一下上来了。 “反正我窈姐姐就是比你厉害。谢世子能不能继续保持榜首,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有的人,前三甲肯定保不住。” “谢世子,您说呢?” 裴碧珠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居然话尾还扯起谢濯光来。她话一出口,顿时就倍感懊恼。但说都说了,只能继续一副无畏的模样,看向谢濯光。 坐在学堂中心处的谢濯光,一身青色直裰,瞧上去十分清冷。那双素日如同秋日浓雾笼罩的眸,望进去深不见底。 他只是淡淡瞟了她一眼,同众人预料的一样,没多言。 只是垂头翻书之际,裴碧珠感觉,他似是动作轻微颔了下首。 好耶,裴碧珠心中燃起一朵微弱的烟花。 不愧是她成日写话本子的主人公,裴碧珠觉得,虞明窈生得那般好样貌,脾性也好,同谢世子最是般配不过。 那裴连珠,也不看自己是坨什么羊屎,居然敢肖想风光霁月的谢世子! 她就看不得裴碧珠,平日里隔三差五借着问课业,来显摆她和谢濯光的交情。 堂中人神色莫测之际,作壁上观的裴尚,开口了。 “还有旁人么?”裴尚指腹转动笔杆,依旧那是那副浪荡不羁的模样。 他望向裴碧珠:“碧珠,你逞能是可以,银子呢?别跟我说先记账,下次再给?咱这小打小闹,可不时兴那一套。” “裴尚你!” 裴碧珠唰一下,脸涨得通红。 这去学堂上学,谁平日荷包还带那么多银子?放几吊钱买零嘴,就顶天了。 见她面露难色,裴连珠又是一声冷哼,其余人瞧她这难得的出糗之际,也纷纷言语逗弄,说得裴连珠越发难堪。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因着为自己出头,要受这等委屈,虞明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她烟眉直蹙,往日艳丽妩媚的面庞上,是同谢濯光如出一辙的冷意。 虞明窈正欲出声结束这场闹剧,就听得谢濯光清冷如玉石的嗓音响起。 “我替她出。” 谢濯光平日在学堂,一向寡言冷淡,除了与裴尚交好,话多些,旁人一向不与他玩笑。 这四个字一出,全场忽地一下寂静无声。 没有好事者再敢多言。 他这人要是真护起短来,总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凛冽。如同冬日的冰棱,又似染血刺刀上的风霜。 虞明窈见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一股又涩又烫的热流,在她的胸口处激荡。 这人又在滥好心了。 他上一辈子就是这样,总是在自己下不来台,难为情之时,云淡风轻替她解难。 所以她总会觉得,这人面上冰冷,心肠却是再热心不过了。 这辈子,她不会再给自己自作多情的机会了。 虞明窈低头,漆黑的睫毛似蝶般振翅欲飞。 旬考有条不紊进行,第一门考策论。 不愧是范老夫子,第一题就给了众人下马威。 题目是现下朝廷争议颇深的户籍改革,如何安置饥荒下流离失所的难民,能否将难民统一编制成册,由各州县统一安置,以工代赈。 谢濯光看到这题的瞬间,脑子中闪过的却是虞明窈那张垂头敛目、柔顺万分的脸。 这题,连他这种三岁启蒙,被各位大儒指点过的人,都觉得棘手。 他不认为虞明窈一介闺阁女子,素来天真爱使小脾气性的人,能够交出多好的答卷。 现下,裴尚玩笑似的一场赌局,已经将她架于火中,骑虎难下。 谢濯光虽不喜她总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但这人固然招摇惹眼,也不至于被人当个笑话一样嗤笑。 有史以来第一次,谢濯光在旬考时,晃了好一会儿神。 旬考一共考两日,第一日是卷考。 策论共三题,虞明窈望见题目,居然觉得还好。 上一世,她总担心考试考不好,会让外祖母脸面难堪。自家已经有个哥哥,平日不爱读书了,她不能也这样。 她总是挑灯夜读,用功程度不比男子少。 说来也是要感谢裴连珠,若不是她总缠着谢濯光问这问那,自己那时脸皮那般薄,不可能问得出口。 给同窗解答疑难,谢濯光总是分外耐心,窗子外的光打在他侧脸上,让他整个人就像一尊青玉佛像,整个人都发着光。 她在那时,就已芳心暗许。 两人成婚之后,初始谢濯光除了晚上歇息,会来暖玉阁,平常时间都在他那,在书房。她有时会鼓起勇气去送汤。 情浓之际,他会把那些她原本并不感兴趣的诗词歌赋、治国之策,一句句揉碎解释给她听。 他一丁点也没自己当寻常女子。 他会手把手教自己射箭。 会握着她的手腕,让她临摹他的字迹。 所以,虞明窈总觉得,自己跟这人是有情的,并不是旁人看到的那般情分淡薄。 墨黑的考题映入眼帘,虞明窈凝神,一道道答下去。 直到交卷,仍分外顺畅,思绪不曾有过堵塞。 情浓不知情深,缘尽方知情浓。 虞明窈也是这时,才察觉自己上一世是有多爱慕这人。 为人子女、作为兄妹,她都远不及许多人,但唯独在做他谢家妇,虞明窈不觉得自己有亏欠。 一日考完,虞明窈依旧淡定从容,颇有前三甲的风范。众人见她这样,有鼓起勇气上来打趣者。 “明窈这是已知晓结果,破罐子破摔了?” “打算顶替前三甲中的哪一个?” “今儿的题还看得懂不” 虞明窈抬眼,还未说话,虞锦年向前轰人。 “走走走,你们这群黑心肝的都走!净欺负我妹妹。” “就是,不许这么说我窈姐姐!” 裴碧珠叉腰护犊子。 裴连珠见状,与三人擦身而过时,不屑冷哼。 在这种氛围之下,众人也没再多言,学堂之中,人渐渐少了,裴尚还在不紧不慢收拾东西。 虞锦年满脸警惕,直盯着他看。 那模样都快把裴尚给看笑了,谁没事会跟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子过不去,他眼神在瞥过虞明窈时,多停留了几瞬。 最后走时,他怪模怪样做了个鼓劲的手势。 虞明窈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裴尚身后的谢濯光身上。 这人今日依旧招眼,眉眼俊秀,青衫下的躯体清瘦有力,站那就如一根挺拔的青竹一般,清幽怡人。 她见过很多人,唯有上一世从血恨中奋起的裴尚,那副头佩红花,在闹市中招摇打马的混不吝模样,能跟谢濯光不相上下。 如果裴尚是热烈的赤红,是艳色逼人的牡丹。 那么谢濯光就是清冷的雪青,是让人不敢亵渎的幽兰。 “走吧。” 她垂眼,选了个跟谢濯光二人相反的方向。 马车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车前裴、谢两人,仍由身后的马车跟随,自个在前方慢慢踱步。 他们俩走了许久,也没听到身后有玩闹的动静响起,脚步声也无。 裴尚嘴角耷拉,没忍住往后边看了一眼,确实不见那三人。 在挚友面前,他没遮掩自己的性子,又开始絮叨起来。 虞明窈这次到底考的怎样,她那身板能受得了惩罚么? 女孩子皮薄,她又生得那样,到时候该不会挂不住脸,哭鼻子吧? 短短的一段路,裴尚的嘴,就没停过。 谢濯光向来自认为自己修养功夫还行,不至于轻易动气。可他如同一个哑巴一般,只言不发,还是阻止不了那些字眼,如小虫子般往他耳里钻。 钻得他心烦气躁,气血上涌。 裴尚比他小一岁,素来顽皮,对于男女之事,尚未开窍。他作为一个旁观者,能瞧不出少年看似抗拒,实则澎 湃欲发的好感么? 真不喜,哪里会心心念念、随时随地挂在嘴上? 临走前虞明窈那一眼,又在谢濯光脑海中浮现。 他一时之间,越发恼了。明明跟裴尚眉眼传情,裴尚那笨小子,都知道买簪子送她了,两人不是一点情愫都没有。 这人却偏还要再来撩拨自己。 真是、不知廉耻! 谢濯光恨得牙痒痒。 裴尚一回头,就看到自己这挚友,面若冰霜,神色瞧着比往常还冷。 他不由地疑惑出声:“谁招惹你了?居然能有人招惹到你?” 谢濯光:“无事。” 嘴里说着无事的人,夜里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晚。 次日,虞明窈刚进学堂门,就见裴碧珠满脸兴奋向她招手。 “明窈,快来。谢世子叫人誊抄了好些份旬考可能会考到的要义,我也给你抢了一份。” 虞明窈蓦地看向谢濯光。 第10章 意外兄长,妹妹来了! 裴连珠声大,可谢濯光依旧同往日一样,头抬也未抬,只依稀如修竹般笔挺的身躯,一下僵直许多。 虞明窈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等滋味。 直到坐到书案上,她仍未回过神来。 窗外鸟雀鸣叫,声音清脆。光从窗子口斜斜照进来,细微的尘飞舞。 眼前的小簿子,字迹潦草,上面一个个方块字,就跟长了腿似的,在虞明窈一尺余方的心房里乱窜。 先前,裴碧珠天真懵懂的笑靥,在她眼前浮现。 “窈姐姐,你真好,那我就不跟你谦让了,这本字迹方正的,我就拿去了。” 碧珠以为是自个心肠好,想让她多学习,多进益,但只有虞明窈自己知晓,她面上瞧着淡然,实则心中掀起惊天骇浪,险些站都站不稳了。 她竭力没让自己在谢濯光面前露馅。 谢濯光有一手好字,字如其人,俊秀娟逸。他通常也只以这手字示人。 但虞明窈知,他还有一手左手字,狂放不羁,轻易不示人。 上一世,他教她如何防人。 裴家大难之时,这人彻夜难眠,她夜半摸到一袭冷衾,披上厚袄去书房寻他。见他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面满是红血丝。 他见她来,罕见流露情意。 虞明窈还记得,自己被他搂在怀中时,身后劲瘦的胸膛是何等滚烫克制。 他箍住她的腰,不让她走神。一笔又一画,让她将他这笔左手字刻在心上。他如同交待后事一般,把所有需要她记下的,都揉碎了给她讲。 榻上凌乱,动静直到天明。汗珠从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掉落,虞明窈记住了那一下又一下的喘息。 她如同一株柔弱不堪的藤蔓,死死缠住他这棵劲松。 而后天明,他又恢复往日的冷情。漆黑难喝的汤药,依是如常。 上一世未寻到的确证,这一世被一本藏满心思的要义,泄露无疑。 可虞明窈心底,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明明互有情义,两人怎会走到面和心不和的怨偶,七年无嗣,两年未同衾而眠,她实在是想不通。 透明的水渍将墨迹晕染,虞明窈垂头,从袖中扯出一方黛青色丝帕。 没让自己通红的眼皮,被旁人瞧见。 旬考第二日,考君子六艺,军事推演。 第一门,骑射。 那本藏满心思的簿子,连骑射上马如何省力的诀窍都有。 虞明窈垂眸,低头看向身上的骑装。这件骑装,是临时去衣铺里买成衣改制的,不是什么稀罕的款式。 但虞明窈知道自己能穿得很美。 就如谢濯光一向自诩定力十足,还是会偶尔想死在她榻上一样。 无人问津的殷红,被虞明窈穿得艳丽绚烂,就如雪地之中的红梅,傲然立于枝头。 一节窄窄的银扣腰带,将她婀娜的身姿,掐得恰到好处。 裴连珠早在一旁候着,准备看笑话,一见虞明窈上马的姿势利落干脆。 她不禁眉头直蹙,没瞧身旁还有谁,就嘀咕道:“不是说江南女子都小家子气,不善于骑射么?怎地她这般熟稔?” 她神色不虞,目光扫过不远处正笨手笨脚,连马鞍都没踩上的虞锦年一眼。 又是一声冷哼低咒。 “就知道卖弄风骚,摔下马就好看了。” 裴尚挨着裴连珠,闻言淡淡瞟了裴连珠一眼,神色很冷。 “人生于江南,骑术都比某人更胜一筹。有的人怎么不干脆买块豆腐,一头往上撞死算了,小小年纪整日拈酸吃醋,一点都不害臊。” “要是真思春了,我就去求求婶子,早日给你找几个粗壮小厮配了去。” 裴尚丝毫没有因裴连珠是他堂妹,嘴下留情,反倒言语之间,越发犀利不留情面。 惹得裴连珠气得冒烟,直指着他说不出话。 裴尚腰杆挺直,手握缰绳,一脸惧意都无。他今日一身赤色骑装,衬得他面白似玉,威风凛凛,格外俊俏。 “就是!” 裴碧珠骑小马从后头过来,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反正开口帮腔就是了。 “你们!”裴连珠气得头上钗环乱撞,“我要去告祖母,你们俩为了个外人,联合起来欺负我。” “要告你就去告,”裴尚越发欠,“你弃考,刚好能把前三甲让出来。” 他说完,没管裴连珠听了他的话,气得如何咒骂神情扭曲,便转头望向前方那道倩影,满眼欣赏。 这姑娘够劲,不扭捏,他喜欢。 裴尚在心头暗自盘算,如若这次她真输了,自己就勉勉强强不去笑她好了。 若是她像裴连珠、裴碧珠这俩讨厌鬼小时候一样,鼻头哭得通红,眼皮也肿肿的,自己……就把那簪子拿出来,递给她。 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欺负弱女子。这场闹剧因自己而来,自己赔个簪子,最多让她打一顿,应该就可以了吧? 裴尚心口之处,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谢濯光一转头,就见着一截通红的耳根。 裴尚不知在想什么,脸若红霞,间或像个害羞的小媳妇一样,垂眸一笑。 他随裴尚的目光,望向那道这几天一直扰乱他心神的身影。 草场之上,她驾马的姿势潇洒俊逸,一点也无平日的散漫倦怠,就像蒙尘的宝石,终于焕发应有的光彩。 谢濯光面上瞧着一如往昔,抓住缰绳的手,手背因用力青筋凸起。 嫩绿的浅草之上,马蹄四动,裴氏学堂诸位学子表现各异。 有钝如虞锦年者,仍未能驯服马鞍上马,也有轻车熟路,如裴尚、虞明窈、裴连珠者,已驾着马儿小跑起来。 范老夫子一身灰衫,立于前方靶心处。一见他出现,众人即使之前未挪动者,也驱动马向前靠拢。 虞锦年气喘吁吁,急得面红耳赤:“等……等等我。” 裴碧珠原本也随诸学子,已经上前走了一段了。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响,她长叹一口气,只得掉头。 “虞兄,你得加把劲了。同是一母所生,你看我窈姐姐多厉害。”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 虞锦年在她的帮助下,终于上了马。见状,他憨厚一笑:“我妹子就是厉害,再说我会水,她就不会。” 裴碧珠听完摇了摇头。 范老夫子开始讲解规则。 此次骑射比试,共分两轮,第一轮为角逐,要求比试者绕过重重障碍,夺取旗杆。前三为甲等,余者皆为乙等。 只有甲等才能进入到下一轮。 他作为监察,在尽头处以漏刻计时。考虑到学子人数,以抽签方式分为两组。 裴连珠原本开开心心的,抽签结果一出,结果她跟虞锦年才是一组。她忍不住瞪了下虞锦年,这才向虞明窈抱怨。 “窈姐姐,怎地不是我和你一组,我真的好想同你一组。” 裴碧珠今日一身鹅黄骑装,衬得她整个人俏生生的,格外娇俏。 虞明窈一脸宠溺凝视着她。 “没事,碧珠。” 她将目光放到前方的谢濯光身上。第二组一共六人,她、裴尚、谢濯光都在,另外三是裴连珠,裴柏亭,还有一个她不相熟的学子。 向来包揽书院前三的三人,都在她这组。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虞明窈看见裴柏亭咳了几声。 裴柏亭是裴老太爷的兄弟那脉的孩子,父早丧,就一个寡母勉力支撑。 他话不多,在功课上很是刻苦,性子腼腆,平日在学堂除了出成绩时,有些许存在感,平日里如同影子一般。 虞明窈知他身子骨柔弱,骑射一术并不擅长。 而自己,经过上一世的历练,已经远超裴连珠,故她的对手,只有那两人—— 裴尚以及、谢濯光。 谢濯光今日身上的骑装,依旧是青色的。虞明窈眼角一热,浮现的却是京都儿郎骑射大赛时,他一身自己做的朱红衣裳,如一朵烈焰,在青绿的草地上灼烧。 哨声一响,马蹄飞起,众人争先恐后。 虞明窈眉心一蹙,目光落在人群之中格格不入的虞锦年身上。 虞锦年手拎缰绳,全身肌肉僵直,面露惶恐,座下马儿焦躁不安,来回打转。 偏这时,周围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尖利嘈杂。 惹得虞锦年身下马越发不听使唤,焦躁原地踏步,步子越来越大。 吁—— 马儿一声长嘶,虞明窈心忽地一下揪紧。 就在这时,虞锦年怕被甩下去,双手拉了下缰绳,本就暴躁的马,马头往上仰,双蹄全部离地! “兄长!” 虞明窈一声疾喝,心脏骤停!隔着数尺,虞锦年朝她望来。 两人隔得太远,她只见他嘴在动,看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虞明窈知道,自己要去救他! 上一世那场百年难遇的风雪,在虞明窈空荡荡的胸膛里肆虐。 她眼前又浮现虞锦年那张冻得僵青的脸。 兄长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掌心死死攥住两人共有的金镶玉锁链不放,绝望又凄楚地,带着满腔思念死去的呢? 她从不敢细想。 这一世,妹妹赌上性命,都不会再让你落入那般境地了。 我要让你做一个富贵闲人,要让你子孙满堂。 兄长,妹妹来了! 虞锦年的马,刚受惊越过围栏冲出马场,身后的虞明窈紧随其后,像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裴尚目露担忧,刚准备转身对好友说“我们也走”,就见身旁刮过一阵旋风。 “诶,你等等我!” 他赶紧追了上去。 第11章 惊艳美,真美。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心口处的跳动声一声比一声疾。 虞明窈手握缰绳,眼里全是前方伏在马背上的身影。 她看见虞锦年死死环住马脖子,整个人一颠一颠的,座下马使劲想将身上这个物什甩下去。 它在向林间跑! 林间山路崎岖,一旦被甩下,后果难以设想! 虞明窈心揪了起来。 “兄长,别怕,你相信妹妹,我会让你无事的。” 她提高声音,对着虞锦年的身影呼喊道。 疾驶带来的破空声,让她的呼喊,一下消逝在空气中,只剩一个尾音。 可虞锦年听了,竟然在疯马马背上,使劲抬起自己的胸椎。 他想扭头去看她。 “兄长,先抱紧!” 疾行之中,树枝不断刮过脸旁,脸颊处时而传来刺痛。情况紧急,虞明窈实是无暇顾及这些,一记马鞭狠狠抽在座下马柔软的腹部上。 嘶—— 马儿吃痛嘶鸣,双蹄亦想向上抬,虞明窈使出浑身解数,拉低缰绳,使劲夹住马腹两侧,迫使座下马重心往下,只能继续前进。 经过一番努力,她终于靠近了虞锦年,看清他脸上又惊又喜的神情。 “抓稳!” 虞明窈一声暴喝,再次挥使鞭子靠近。 就在虞锦年的马,险些要将他俩带入陡坡之际,虞明窈一记马鞭,抽在在她右前方半个身位的疯马后腿处。 马吃痛,步伐稍缓,她趁机贴身靠上,死死抓住虞锦年的手臂。 “兄长,跳!” 两人与生俱来的默契,让她将虞锦年扯下马的同时,虞锦年也张开双臂,尽可能将她护在怀里。 嘭一声响,这对孪生兄妹几乎同时从马背上坠落。 身板重的虞锦年,先背着地,抵挡了大半冲击力。虞明窈只手臂处,翻滚时碰上石子,擦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谢濯光同裴尚一路追过来时,落入眼中的就是这般景象。 衣袂凌乱的女子,自己还没未收拾妥当,就抱着五大三粗的兄长笑中带泣。 她明明瞧上去是那般脆弱,不管是纤细的腰肢,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身躯,都透着一种貌美而无用之感。 谢濯光往常偶尔抬眸时窥见她的侧脸,总觉得这女子生得这般艳俗,又惯会撩动人心,生来就该成为王孙贵族的禁脔,被人囚在金屋不见外男。 可她偏偏又是这般无畏,瘦弱的身躯里藏着比寻常男子还盛的勇气。 他和裴尚赶来的速度并不慢,可他们紧赶慢赶,最多只能跟到她的影子。 她的骑射技术那般好,不可能不知道,若已有一匹马受惊在先,不能再给另一匹马施压,否则很容易将自身也置于险境。 可她还是那般决然做了。 顶着自己座下马也受惊发疯的危险,也要第一时间救她兄长。 谢濯光难以描绘,当他看到虞明窈撒开缰绳,探身去拽虞锦年时,他那刹那的心悸。 单薄美丽的身躯悬在半空,他的心也随之悬空! 他驱马向前,同裴尚前后脚落地。 虞明窈狼狈不堪的模样,落入他的眼帘。 雪白的面颊,被树叶锋利边缘刮伤处,有两道殷红的口子,鲜艳的血滴徐徐沁出。 美,真美。 他目光往下移,又看到她如玉的颈脖处散落的两三缕黑发。 谢濯光心口处的小虫子,越发爬得欢了。 “打不打紧,要不我现在送你们去医塾看看?” 这时,裴尚开口了,话是对两人说的,目光却紧紧盯住虞明窈不放。 谢濯光也望了过去。 虞明窈听了,手背在眼角处随意抹了两下,便看向虞锦年。 “我不打紧,你叫人看看我兄长。” 她捂住右手臂,垂眸浅笑的样子,在光下颇有一种神性。 谢濯光的心,跳得更加紊乱,耳边裴尚的话响起。 “那我扶他,你当心点。” 裴尚硬邦邦挤出一句,气得看也不看这兄妹俩。 要不是有个不识相的不懂得及时认输,硬要挑战,怎地会让自己和妹妹落入如此险境呢? 他想啐骂的心,忍了又忍,话头都到嘴边了,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旁虞锦年想说自己没事,不打紧,被在场三人锐利的眼神,逼了回去。 “那你们可要好些照顾我妹子,我稍后看了大夫就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裴尚见状,冷哼一声,俯身去扶他。 他一心全在别让这个脑子不好的,伤得脑子更不好使,没留意到,就在他背对虞明窈时,一只手,悄然出现在需要搀扶的虞明窈面前。 眼前这只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 食指第三节处的褐色小痣,熟悉又陌生。 虞明窈刚刚平息的心,一下飞速跳动起来,似有一群失了方向的枯叶蝶,在她胸腔中四处乱撞。 她顺着这只手,目光缓缓上移,落入谢濯光幽深透黑的眼眸里。 她一下打了个寒颤,全身上下毛孔收拢,寒毛直竖。 冷,真冷啊……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缓缓撑着地面,一点点让自己立了起来,没有再多看那只手一眼。 - 眼见暮色四合,天色将晚,虞锦年、虞明窈两兄妹还未见踪影。 午前就从裴老夫人那得知两人坠马事件的施罗氏,气不打一处来。 雁月陪着她,一老一小,在门前踱步。 施罗氏这股气,直憋到两兄妹一左一右,慢慢晃到门口才止。 “雁月,关门。” 两人一入内,门栓立马落下。 虞明窈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自家外祖母这罕见动怒的模样。两人为人,外祖母这还是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 她鼻头一酸,眼也跟着垂了下来。 院内死一般寂静,唯有大马哈的虞锦年,此时还在乐呵呵道喜:“外祖母,你不知道,今儿妹妹可威风了,除了那俩讨厌鬼,裴氏学堂没一个能赶得上她。” “妹妹就是聪明,不愧是我妹妹。” 他包成粽子的手,垂在大腿处,面上仍然一副有荣与焉的乐呵。 直过了半 晌,院内没一人接过话茬,他才敛起脸上的憨笑,偷偷瞄了几眼旁边的虞明窈。 “跪下。” 施罗氏立于屋檐下的风口处,向来和蔼的脸,面容冷肃。 她的声音也很沉,沉到虞明窈都能听到内中隐隐透出的悲痛。 她一声不吭跪下。 旁边虞锦年“啊”一声短呼,随即,想也没想跟着跪下。膝盖落下之时,一道骨头碰撞青石板的沉闷声响起。 “我辛辛苦苦带你们俩来京都,是让你们逞能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俩今日这般冒险,有想过我这么一个头发发白的老人,若是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这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施罗氏说着说着,自己就先受不住了,背过身去暗自垂泪。 气氛一时无言。 眼见一大一小,都在抹泪,虞锦年自觉作为家中唯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时候得站出来。 他先是未经许可起身,拿过雁月手中的帕子,再试图将虞明窈拉起,让她去给施罗氏揩泪。 可惜,念头是好的,虞明窈死死低头,就是不肯站起。 “别拉她,让她跪。” 施罗氏扭身不肯看虞明窈,自个从袖中重新抽了条帕子,边拭泪边道:“锦年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就不是么?” “他不会骑射,你从哪习得?我知你现在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但外祖母就算老了,不中用了,也是你们俩的长辈。” 施罗氏话越说越重,她以为虞明窈会起身说点什么,可虞明窈偏生犟劲上来了,不管她和虞锦年两人说什么,仍跪在那一声不吭。 气得施罗氏最后拂袖就走。 月色渐渐上来,整座院落,寂静无声,一点声响也无。 白日里骨子里那股劲,渐渐退下,疲惫脱力从擦伤的手臂处,一点点往全身蔓延。 虞明窈也不知自己思绪放空了多久,白日坠马后发生的一切,如烟一般,只在她脑海中存在了一瞬,就消逝无踪了。 她脑海中又浮现谢濯光那张脸。 云楼的解围,小簿子的心思,这一世,这人的心仪来得更早,更了无踪迹。 可是她已经没有一个兄长,一个外祖母可以为她牺牲了。 这辈子,她惟愿他俩顺遂吉祥。 自己不能再爱上谢濯光了。 房间里,虞锦年还在费劲同施罗氏解释。从裴尚设局,到旁人是怎么嘲笑他们兄妹俩,再到虞明窈今日坠马,身体不适仍力压全场,在第二轮中勇夺魁首。 他往日笨拙的嘴,硬生生将夸妹妹这事,夸出了花来。 最后,他语重心长来了一段。 “外祖母你说京都男儿这般好那般好,可我瞧,没一个能赶得上妹妹。妹妹这般出众,为什么非要我们低声下气去求人娶?” “苏州府那么多人,即使没一个妹妹能看上的,我们好好养妹妹一辈子,不好么?非得让她在这京都受气。” “她都说了那么多遍,不想在京都,想回家了,是我们,打着为她着想的名头,将她箍在这儿。” 这番话听得施罗氏振聋发聩。 她原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可素来不着调的外孙,能说出这番令人心醒的话,是她的愧。 站在她跟前的虞锦年,手包扎着,上半身也被布条裹了好厚一层。 自己只顾发气,还没细看自己那心肝身上伤得多重。她一个娇娇女,脾性再大,又能大到哪去? 锦年说得对,是自己忽视了他们俩,忽视了她真正的渴求。 惭愧、后悔在施罗氏心中激荡,她屏住心中汹涌的激流,顶着虞锦年亮晶晶的眼,终于说出那句—— “行,让明窈起来,告诉她,我们收拾收拾,这就回苏州!” 第12章 离别只需这一别,便可永生永世不复相…… 月凉如水,虞明窈跪坐在青石板上,不知跪了多久。 她膝盖以下全是木的,右手臂白日擦伤之处,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传到全身。 可虞明窈仰头望向头顶的白月盘,只觉浑身轻松,那层自她重生以来一直桎梏她的厚盔甲,终于在这一日成为灰烬。 上一世,她囿于后宅,困于那场经年难遇的风雪中。 她至今还能忆起那张冻得僵青的脸,胡须凌乱落拓,眉头紧蹙下的脸部纹路。 他和她一样年轻,却死在二十岁那么好的年华。 说来,谢国公府对她其实也没多不当之处,可只要虞明窈与谢濯光多恩爱一分,那张脸就会在她脑海中深一分。 她没办法如雁月时常劝解她的那样,就当这只是场意外,兄长只是福分薄。 白日感触到滚烫体温,又一点点在虞明窈脑海中具象化。 是热乎乎冒着热气的,不是冰得似冰窖一般。 真好。 虞明窈抬眼望月,嘴角上扬。 施罗氏立于屋檐之下,一手被虞锦年搀扶,她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仍旧一身骑装的外孙女,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暗室中傲然怒放的红蔷般,艳丽又落落大方。 这孩子,自双亲亡故后,身上一直有股隐隐若现的怯懦,招人怜惜得紧,现在丁点阴霾都无了。 “妹妹,快起。” 施罗氏舍不得打断这绝美一幕,虞锦年可没丁点觉悟。 他一见自家妹子还跪在那,隔着几尺远立马嚷嚷,甚至还生怕自己迟了,说完立即放下施罗氏即大步阔走,走出好一截后才恍然觉得不太对,讪讪傻笑几声,又想着回来扶施罗氏。 施罗氏摆摆手,没让他再回头,自个走到虞明窈面前,才亲自伸手欲拉虞明窈起身。 “还不起?莫不是心里真埋怨我这老婆子?” 施罗氏见虞明窈怔在原地,笑着打趣道。 眼前伸出的手,干枯、手背上有褐色的老者斑点,但伸手的姿势,是那么坚定有力。 虞明窈垂眸,不自觉嘴角扯出两个小褶子。 “明窈哪敢怪罪外祖母,心疼还来不及。” 她搭上施罗氏的手,一使劲,稳稳起身。 月色之下,施罗氏搂过虞明窈,又拍了拍身旁紧挨着的虞锦年的肩,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暖流。 她望向天上明月,不觉自语。 【我的儿,你看到了吗?娘亲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会护着他俩,你且安心去吧。】 转瞬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青砖巷角,野草从缝隙中挤出。青绿的尖叶上,晨露晶莹。 春日未盛,清晨的空气尚带着些微寒意,青石板路两侧,行人不多。 虞明窈和虞锦年并排走着。 虞锦年早就打听好了,按照惯例,旬考结束后次日,即是旬考出成绩的日子。故今日也是他俩,去裴氏学堂上学的最后一日。 上完这日,如无意外,她们就可以收拾行李,回苏州府了。 走在熟悉的道上,虞明窈一路缄默。 见状,虞锦年收起面上暗喜,小心翼翼开口。 “我们不是今儿知晓结果后,就可以回家了么?妹妹怎地还是不开心?” “你不是自打进了京都,最想的就是回家么?” 说这话的虞锦年,衣裳敞亮,精神气十足,虽仍一身绷带,手被裹得严严实实,但丝毫不见同昨日的狼狈。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兄长,我……” 虞明窈抬嘴,话刚开了个头,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让她继续不下去了。 她没办法搪塞这世上最关心自己的人。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深得不能再深。 她做不到全然抛却上一世多行的那段路,那段路,已经在她身上烙下深深的痕迹。 外祖母看出来了,虞明窈不相信,虞锦年作为一母同胞的兄长,会一点窥不到踪迹。 他是个马大哈,可在关心自己一事上,向来心细如发。 只是自己没说,他便当不知罢了。 “我……”虞明窈垂下头,素来明艳的脸庞,透着一股苍白疲惫。 “有些话,我想同你说,但我不知该如何说起。” “那就不先说。”虞锦年明亮的双眸凝视着她。 “妹妹,你只用一生欢愉,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父 亲去之时,曾握着我的手说过的,锦年是男子汉,以后保护妹妹的重任,就交给锦年了。” 一说起亡父,虞锦年匆忙转头,不让自己红眼的模样,落入虞明窈眼帘。 虞明窈看出他的思念,她也想说,自己也好想双亲。 时间隔得太久,双亲的面容,在她脑中如同隔了层纱一样,隐隐约约风化模糊。 双亲走时,她未曾及笄,再度回首,她已不单纯是虞家女,还曾是谢家妇。 岁月如此残忍无情,虞明窈此刻心中却忽地生了一丝庆幸。 只要回了江南,命运便可拨正,重回应有的轨道上。她可以同寻常闺秀一样,整日簪花郊游,风花雪月。 活得张扬明媚。 一路无言中,学堂到了。 虞明窈跟着虞锦年前脚刚踏进学堂,后脚怪叫声立马迎面扑来。 不知哪个促狭鬼从哪弄些彩色纸条,虞明窈一抬头,彩纸如同花雨落了满身。 底下哄闹的人中,裴尚打头,只见他嘴里含着个口哨,正领头怪模怪样喝彩。 他身旁,围了满满一圈翻阅记录赌资簿子的人。 “恭喜锦年兄一雪前耻,胜利在望,说不定今儿,就能收到一笔丰富的银两。兄准备怎么谢我们这些好心人呐?” 隔着数尺,裴尚刻意提高嗓门怪声怪气道。 他这话说完,虞锦年恰好走至自己的书案前。 要是往常,虞锦年听了这等浑话,不说对骂回去,好说歹说也得来几个白眼。 今日,顾忌到是最后一日上学,不想徒生事端,虞锦年虚虚一抬眼皮,略过裴尚。 “借过。”他扒开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粗声粗气道。 这反常的举止,让裴尚不觉“咦”了一下。 他将目光放至虞锦年身后的虞明窈身上。 只一眼,裴尚的心,就被紧紧攥住一样。 昨日这人胳膊伤了,煞白张脸,都能咬牙顶着额上的冷汗,拉弓射箭,怎么今日? 他视线的落点,落在虞明窈泛白的唇上。 往日这张唇,红嫩娇艳,现在被主人家紧紧抿着,线条紧绷。 她垂着眸,发髻两侧的散发,将她挡住。 裴尚看不清虞明窈脸上的神情。 自打踏入学室,除了刚开始那个抬眸,虞明窈一直没有抬眼看任何人。 她端坐在书案旁,一身素白。毫无血色的面容,让她如同一株枯萎的水仙,貌美但毫无生气。 虞明窈也不知怎么,明明回苏州是自己两世以来的愿望,现夙愿达成,她理应喜不自胜才是。 这场在她预期中,以为会很长的拉锯战,不过短短二十余日,就要结束了。 只需这一别,她便可同谢濯光,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只需回到江南,自己就能见到兄长娶妻,能见到他生儿育女。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些理应忘记的事,那些本不该结的缘,不如就让它随风散去。 虞明窈一路上,都在这么说服自己。 可临了之际,谢濯光那双清冷浓雾弥漫的眼,如附骨之疽,总在她面前浮现。 烦人。 裴碧珠正在纸上鬼画符似的,盘算自己能拿多少银两,抬眼一见,恰好见到虞明窈。 她立马扔下手中笔上前。 “窈姐姐,我等你今日拿下前三甲,气死某些人!” 话音落地,虞明窈回应是回应了,只是笑意苍白,不似往常。 裴碧珠察觉到异样,头立马转向虞锦年,清澈见底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对此,虞锦年摆摆手,示意她莫问了。 嗯?什么意思? 裴碧珠还是没太明白,两三息过去,她仍扑棱着大眼睛,望向虞锦年。 虞锦年见状长叹一声,将裴碧珠扯至一旁,小声道:“我们明儿就不来了,准备收拾收拾回苏州。这事我就同你说了,你……” 他刚准备叮嘱裴碧珠,不要告诉他人,未想话未说完,就听得裴碧珠的大嗓门响起。 “什么?你们要回苏州不上学了?” 一尺开外,裴尚蹭一下眼望了过去。 周围人亦然。 一下成了视线焦点,周围全是发亮的眼,虞锦年顶着众人目光,露出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假笑。 【还不快走?】 视线转到裴碧珠时,他无声道。 接收到虞锦年的死亡凝视,裴碧珠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她讪讪假笑后,欲言又止,最后在虞锦年的眼神威胁下,回到自己座上。 学室一下寂静无声。 中心处,谢濯光一直背对众人、不曾回头。此刻,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第13章 打脸话音落地,全场震惊 目光灼灼中,裴尚一句话破了这个僵局。 他先是一声厉喝:“今儿夫子可要抽查人上去做沙盘推演,难不成大家都同我谢兄一样,成竹在胸?” 待周围人皆露出思索之意,他才表露真实意图。 “还不快些散去,都围这作甚?等下夫子进来,把大伙都叫上去,出糗了我可不背这个锅。” 围在他周围的学子,瞬间三两下作鸟兽状散去。 裴尚面露得意,下一息,愁绪飞上他紧蹙的眉头。他伸长脖子,小心翼翼绕过虞锦年向虞明窈望去,声音不大也不小。 “你真要走?” 四个字被他说得百转千回,满腔情意皆暗藏其中。 虞明窈其实不大想搭理人的。她此刻,就想把自己缩成一株阴影中谁也瞧不见的菇子,无声无息散发阴郁。 可当少年清亮又踟蹰的嗓音响起时,虞明窈总会想起上一世她与谢濯光离心之际,这人家破人亡,还能念着她亲人亡故,无依无靠,想着法给她逗乐。 凭借一张胜过寻常女子、昳丽艳绝的脸,裴尚打小就没遭遇过挫折,他张扬不羁,偶尔顽劣,直到遇到那场惊天大变。 裴家三代,连根带枝,最后只剩他、裴老太太、裴家三房阿姐三人。 她对他,没有男女之爱,有敬崇。偶尔在枕边冰凉的夜里,她也会想起裴家阿兄,想他既然能从这种境遇中爬起,自己也能奋进。 也能……不再执着于谢濯光虚无缥缈的爱。 “嗯,就回了。” 她扬起嘴角,对裴尚来了个甜甜的笑。 她的声音很柔,柔得就跟能掐出水一样,眼眸之中,也满是柔波荡漾。 她看见少年对上她的眸,呼啦一下,耳根子通红。 可上辈子的满身血腥味、恶名能让京都小儿止啼的大理寺卿,就算低身拂去她肩上的落花,也能脸不红心不乱。 “以后也不来了。” 裴尚的欲言又止落入眸中,虞明窈又补了句。 “啊……” 少年的眉眼一下耷拉下来,低落无比。 他慢吞吞将目光转了回去,像斗败的公鸡似的趴在书案上,一脸颓靡。 旁边虞锦年见状冷哼一声。 一直背对虞明窈的谢濯光,身体愈发僵直。 他没有回头,可正因如此,当全部的感官全都聚集于耳侧、后背,他仿佛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身后人才是他的救赎。 当温言软语落入他耳中时,谢濯光眼前似是出现了那张软而饱满的红唇,它在一张一合。 吐出来的话语,如同裹了糖霜一般,他想象不到,在她面前的裴尚,会怎样为之倾倒。 昨日那让人心跳加速的绝美一幕,他见了,裴尚亦见了。 散学后,向来话痨活泼的挚友,一路闷闷不乐,半晌,才闷闷来了句—— “我不如她。” 他同自己一样,都窥见了她面色煞白,额上满是冷汗,仍若无其事忍痛拉弓的模样。 “你说要不我就随了她的意,先考虑下如何?” 那时,他尚在回忆之中,就听得挚友喃喃自语道。 从最开始的抵触,到现今的折服,裴尚沦陷得比想象中快。 自己……也比自己想象中要卑劣。 谢濯光竭力让自己满腔潮涌平息下来,可当身后的娇笑调情入耳,他自觉胸口气血上涌,他似是能尝到喉中血丝。 太腥太苦。 众人无声之际,清风手捧试卷,跟在范老夫子身后,一进门,就看到众人规规矩矩皆坐在座上。 他没忍住好奇,眼神往最后一排中央处的虞锦年望了过去。 昨日这人疼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还是他扶着一同看的医者。大夫说得伤筋痛骨,得好生调养,没想这人刚一包 扎好就偷溜去草场看比赛不说,今儿还没在家好好休养。 “清风,下去吧。” 他刚将试卷放下,没张望两眼,范老夫子就示意他退下。 清风点了点头,临了之际没忍住回头,恰好对上虞锦年咧嘴大笑、一脸振奋瞅过来的模样。 作为学堂吉祥物的童子退下,众人的人,一下全悬了起来,目光皆落于刚被清风放下的试卷上。 这薄薄的一叠,可关系到之后起码一周的荣辱。 何况这次,还牵扯到大家的私房钱。越逼近结果揭露,谁人不心怀侥幸,就算虞明窈昨日骑射表现好,那前日还有考策论。 她一个闺阁女儿,从哪学治理国策? 大家的银两,定有转机! 被台下十来双亮晶晶的眸盯着,范老夫子依旧面色不变,不慌不徐。他先是缓缓坐下,再呷了口清茶,这才翻阅起试卷来。 “一定要赢!保佑我窈姐姐大杀四方,亮瞎某人的狗眼!” 裴碧珠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叨。 坐在一旁的裴连珠,将她的细语听在耳里。 她不觉冷哼一声,又回首面带不屑瞪了眼虞明窈,这才侧过身,向着裴碧珠小声回怼:“有的人,青天白日就知道做梦!” “就算昨日谢世子怜她,让了一手让她捡了个漏,那又如何?策论不及格还是赢不了。” “你不会真以为你那空有张脸的窈姐姐,能赢过我,拿下前三吧?” “你!” 裴碧珠刚想回击,前头范老夫子持重的声音响起。 “这次,我要着重嘉奖一名学子。” “是谁是谁?” 她看也没看裴连珠,高声叫出声来。 范老夫子淡淡瞟了她一眼,“肃静。” 裴碧珠见状,讪讪低下头。 “好。”她小声道。 范老夫子话未说完,学室最后一排,虞锦年就跟未卜先知一般,一脸激动转头,面上是抑不住的兴奋。 “妹妹,我就知道!” 他这人,跟裴碧珠一样,一向藏不了事,嗓门又大。这不,刚出声,范老夫子庄重冷肃的眼神,立马过来了。 虞明窈原本面对别离,颇有些怅意,被这俩活宝一逗,她不觉噗嗤一笑,先前如丝线般缠缠绕绕的愁,一下消去许多。 “策论第一,出乎我所料,果真即使是治国方针,巾帼亦不让须眉。今日散学后,清风会将这篇策略,同名次一同公布于榜。” “尔等不论男女,皆需以此为模范,更加勤勉苦学才是。” 讲案之上,范老夫子拿起一张试卷。 台下,众人神情各异,目光灼灼。 “虞锦年,丙等。” 话音落地,众人的心,一下落了回来。 裴尚见虞锦年呆在那,只知眼瞅着自己的试卷,一丁点上前去拿的觉悟都没有。 他好心提醒:“锦年兄,上去呀~你莫非还等夫子专门给你拿回来不成?” 虞锦年这才恍然大悟起身。 虞明窈见状,带着些嗔怒地瞟了裴尚一眼。 裴尚接收到这一眼以后,颇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从案中掏出他那把折扇,假装潇洒不在意地扇了扇。 “裴柏亭,甲等中下。” “裴碧珠,乙等。” …… 随着范老夫子的念声,案上试卷越来越少,拿到试卷的学子,先前落下的心,被这一声声的公布,提得越来越高。 只剩三人没有公布成绩了。 “是我,一定是我。” 裴连珠牙咬得作响,裴碧珠在一旁,刚想报刚被嗤笑的仇,被恶狠狠的一眼,瞪得没敢说话。 谢濯光心也提了起来,不是为他自己,是为虞明窈。 现在就剩他,虞明窈,裴连珠没有公布成绩了。裴连珠每次旬考都位列前三,虽然几乎不可能在策略上超过他,但兴许这次超常发挥也不一定。 裴尚目光笃定,隔着虞锦年给虞明窈道贺。 虞锦年看不顺眼他,只得尽量将裴尚的目光挡住,只自己贺喜妹妹。 话题中心,虞明窈的心境,异常平静。 她先前应承赌局,不过是为出一口气,她不愿意见着兄长那么委屈。 昨日骑射那一揽,自己紧紧攥住了兄长冒着热汗的、烫乎乎的手。 这已经够了,此生,她已心满意足。 今日不管范老夫子说的是她,还是他人,她都可以如江上白发渔樵,笑看秋月春风。 “谢濯光,甲等上中。” “裴连珠,甲等下下。” 众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虞明窈,甲等上上。” 话音落地,全场震惊,鸦雀无声。 虞锦年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颗鸡蛋,他想到了自家妹子厉害,但他没料到自家妹妹能这么厉害! 胜过那个傲的跟孔雀似的、鼻孔朝天的裴连珠不说,居然连谢世子也胜了! 哈哈,不愧是我的妹妹! 他刚准备道贺,就听得前边传来噼里啪啦桌椅倒地的声音。 “夫子,我不信!您是不是看错了?” “她一个乡下破落户,怎么可能比我们精心教养的京都儿女厉害?” 裴连珠气得脸通红,手指虞明窈。 “是啊是啊……” 台下有人搭嘴道。 范老夫子冷觑这一切。 “既然有惑,为师自当解惑。你若不服,稍后休憩,清风会将你俩的试卷,放于一起,交于大家评判。” “但同时,你不敬师长,也应受罚,罚你抄《弟子规》一百遍,禁足七日,你可服气?” 裴连珠昂起头,“只要夫子不徇私,我自然服气。” 闹剧落幕,时间也在众学子的望眼欲穿间来到课间休憩。 范老夫子一出学室,裴连珠瞪了裴碧珠、虞明窈几眼后,立马招来丫鬟与她同去看榜。 其他下了注的,哄闹着欲叫上裴尚同去。 裴尚满脸不耐摆摆手,偌大的学室,瞬间就只剩稀稀拉拉几人。 他刚想起身,再问问虞明窈退学到底是何情况,就见虞明窈对着虞锦年招招手。 “兄长,我们同夫子去说声吧。” 两人身影一离去,裴尚更加如丧考妣。 完犊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4章 诱吻两人沉醉之余,没留意窗子处冒出…… 虞明窈、虞锦年刚出学室,裴碧珠也跟他俩身后,蹦蹦跳跳说要去瞧窈姐姐如何大杀四方。 她出去后,本来没几人的学室更加空荡荡的了。 只余裴尚、谢濯光两人。 裴尚一脸丧气,将手中的扇子往书案里一扔,对着前方立于众遭喧闹之中、始终不为之所动的身影哀嚎。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打消这个想法?同窗尚没几日,让他们这么回苏州了,倒显得我们裴府待客不诚似的。” 他嘴角耷拉,眉眼丧得能挂油壶。 裴尚自认为心如止水的谢濯光,其实并没有那般平静。 他心中的好奇愈发盛了,他苦学数年,对于朝堂之事耳濡目染,方才能在策论上,高出同窗一筹。 这人纤弱柔美的躯壳下,又是怎样养得一副胸有沟壑的态势呢? 他垂眸半晌,漆黑的睫羽似蝶般颤动,衬得他半敛的眉目如深海幽珠,外在不露声色,内里流光溢彩。 激荡的回流在他胸腔中汹涌,谢濯光第一次如同寻常学子般好事。 他静坐许久,身后裴尚的嚎叫丁点没扰动他心,但他没法子忽视心中越发呈燎原之态的野火。 裴尚仍贴脸趴在书案不知如何是好,就见得他这挚友蓦地起身,动作之大,衣袖一下都被案角挂住。 “你这是?” 他话刚说出口,就见谢濯光对着门外一直候着的程青招了招手,还未等程青这小子进来,他就来了一句。 “算了,我亲自去。” “你去哪?” 裴尚愈发不解,却见挚友就跟耳聋了似的,丝毫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 “这一个个的!唉……” 裴尚招起的手,又落下。他丧气半晌,盯着虞明窈的书案,就快要盯住一个洞来之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有法子了! 裴尚眉眼带笑,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一般 荡漾,他也向门外候着的李庆招了招手。 “你先……,再……,注意别让人瞧见了。” 他刻意压低声音,脸上的快活掩也掩不住。 不过数日,初入学时褐色枝条上的满树杏花,现已零落大半。 虞明窈刚从范老夫子那出来,就窥见这一幅落花残败、青衣童子手握扫帚清扫之景。 身旁虞锦年倒是挺高兴,同她打声招呼,说要去感谢下清风,就撒腿跑了。 留着虞明窈孤零零一个人,立于回廊。 巳时已至,春日的热气迎面而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偶有一阵微风,吹得树叶窸窸窣窣作响,杏树上的杏花打着旋飘落。 裴氏学堂,是正正方方的构建,一进门,便是中央的大片空地。 平日里,学子们习健身炼体之法,就在空地上。 除了大片空地,院内亦在西侧仿照科举发榜,专门留一地设了榜单。现下榜单之下,众学子挤来挤去,人头甚多。 对于这一幕,虞明窈本是一点波澜也无的。 只是当那个一身青衣、站若修竹的身影,落入眼帘之时,她还是会禁不住倍感酸涩。 此去经年,再不复相见。上一世总受流言纷扰的窈娘和谢六郎,他们的故事会逐渐消散在尘光里,再无人知晓。 爱恨皆无踪迹。 虞明窈不想已经定了的事,仍磨磨唧唧反复咀嚼。可那是长达十年的光阴,使她从一个纯白的稚子,到一个饱受冷暖的妇人。 她忘不了初见时的忐忑,忘不了清茶事件事发,这人一身高洁将所有过错揽下的淡然。 忘不了自己凤冠霞帔,满脸娇羞被他拥入红帐的羞涩暗喜。 她摩挲着那具身躯,从清瘦到孔武有力。 她在他背脊上留下过许多抓痕,她恨他时咬过他,恼他时作弄过他。 她没想过除了白头以外的结局。 青天白日,虞明窈眼角不自觉又红了,她慌忙从袖中抽出锦帕,不想让任何人瞧见这一幕。 可偏生,谢濯光一向对外人的视线敏锐,何况是这么一双灼灼的目呢? 他回望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落泪的景象。 她一身素衣,身姿婀娜满是风流之态,殷红的眼尾,即使隔了数丈,似针一般扎痛他的心。 谢濯光终于无心那劳什子试卷了。 三番五次被虞明窈凄婉、哀伤的眼神瞧着,谢濯光自认就算是六根清净的修士来了,此时也难免会心起涟漪。 这人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瞧自己呢? 她究竟是心慕自己,还是心慕自己? 谢濯光嘴角浮起一缕苦涩,这个疑惑怕是难解开了。 她,要离去了。 离去也好,他自会寻一品性高洁、如白莲般内敛朴实的女子,择为贵妻。 好男儿志在四方,妻容色太甚又惯会招人,恐不堪为良配。 绣着青竹叶片的袖摆下,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紧了紧。 谢濯光眼前又浮过一张雪白的面颊,面颊上两道殷红的口子,鲜艳的血滴徐徐沁出。 - 散学了,第一次众人皆有些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去。 先前搭嘴怀疑另有隐情的学子,斟酌半晌,鼓起勇气上前同虞明窈道歉。 “先前是我太小瞧人了,虞妹妹,我向你道个不是。” 他脸涨得通红,刚准备弯腰鞠身,就被虞锦年推至一旁。 “道不是可以,妹妹是你叫的?我就说你们这群人,自诩为名门望族,鼻孔朝天,实在太瞧不起人。” “我是不行,但我妹子你们凭什么也认为她也倒数?” “合着我们苏州府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他说得义愤填膺,先前道歉那人羞愧之余,其他围观者见状纷纷解围。 “锦年兄别恼,是我等的错。要不我们请你今儿去天香楼三楼,大伙不醉不归,既向你俩赔罪,也算践行。可否?” “是啊是啊,锦年兄你就应了,要不我等也于心不安。” 大家七嘴八舌,搭话的越来越多。 虞锦年自进学堂,一直遭遇的全是冷眼,哪遇到过这场面?他不禁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虞明窈。 两人一母同胞,又是双生子,虞明窈哪能不知他的想法。 虞锦年素来就是爱热闹的人,这阵子,可把他拘坏了。 她点了点头,“去吧,兄长,留心些别沾染到脏污的东西就行。” 一旁有人闻言拍拍胸脯。 “那你放心,我等也不是乱折腾的人,何况身后都有家里的人跟着,不会出事的。” 哄闹一阵后,几人勾肩搭背,虞锦年在虞明窈鼓励的目光下,跟着一同去了。 瞬间,学堂只剩下寥寥数人。 裴碧珠一向是同虞明窈一起归家的,现下虞锦年不在了,她自认自己当然得当好护花使者,莫让虞明窈被其他人欺辱了去。 “碧珠,你也去。” 虞明窈不紧不慢收拾学具,淡淡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裴碧珠还想再接嘴,一旁裴连珠看不过去了。 “有人就是喜欢像哈巴狗似的,巴结着人,也不看别人心中欢不欢喜。” 她“啧”了一声,面带不屑,书案上的学具早早就收拾好了。 “你算什么,裴连珠?你不会以为我不同窈姐姐好,就会同你好吧?别做梦了!” 裴碧珠将收拾好的学具一甩,看也不看裴连珠。 只略同虞明窈打了个眼色,就此离去了。 裴连珠嘴上不停,自然也随着她一同去了。 偌大的学室,一下只剩三人。 耳根子终于清净,虞明窈嘴角含笑,看向右侧侧着身子瞧她的裴尚。 “你不同去?天香楼的糕点可好吃了,每日限量,我知道有人最馋里面的桂花糕。” 裴尚本百无聊赖、托着下巴正欣赏美色,这句话一入耳,他不觉耳根子又红透了,转过身去小声嘀咕。 “裴家谁长舌至此?等我揪出这人后,非得叫他知道小爷我的厉害。” “看他还敢不敢胡说?” “我可没指名道姓呢,裴小爷~” 虞明窈调笑道。 她也不知为何,只要一遇上十来岁满脸青涩,在她面前如同白纸一般一览无余的裴尚,她就很想去逗弄。 逗他脸红心乱也罢,害羞强装镇定也罢。总之,都极有意思,让她浑身愉悦。 比某个想起只会让她心酸落泪的人,好得多。 “哎呀,你!我不同你说了!” 裴尚袖一摆,也走了。刚走到一半,还未出学室门,想起还有一人,于是他又折回来,头看也不看虞明窈,粗声粗气。 “走了,谢兄!你还磨蹭作甚!” 虞明窈就这么眉眼含笑,目睹谢濯光被他拽走。 学室终于只剩自己一人了,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虞明窈抬眼望着左侧镂空的窗,窗棂边缘处凸起的雕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这层灰,会被风吹走,会被雨淋湿,会在秋日也沾染上霜露的气息,会在冬日落满雪。 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虞明窈不知道这层灰,是不是同上一世她退学之时的灰一样,是同一缕尘。 她细细致致,将这间不算大的学室,打量了一遍。 窗外的残败杏花没有错过,自己崭新的书案没有错过,中心处……谢濯光用过的物什,也没有错过。 一阵阵酸涩往上涌,虞明窈也不想抑制自己了。 既然此生再不复相见,那就好好道个别。 她没办法触到他温热的体温,不能再触碰那些紧致的肌肉线条,那么,再触一触每日都要沾染他气息的书案也好。 谢濯光心怀忐忑,再度踏进学室大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苍白娇美的女子,伏在自己的书案之上。一颗透明水滴从她殷红的眼尾,缓缓落下。 她阖着眼,可满身苍凉让他竟不敢上前。 谢濯光屏住呼吸,唯恐亵渎了这一幕。 时间悄无声息流逝,虞明窈也不知自己伤怀了多久。当她终于能将心中的悲伤止住,一抬眼,却落入谢濯光满含疼惜的眼里。 她明明已经止住了,可素来眼眸如同秋雾一般凉薄的人,情绪外露,用这种眼神瞧她。 虞明窈没办法控制自己! 明明不爱我,却偏偏又要来招惹我。 明明深爱我,却偏偏嘴跟浆糊糊住似的,只言片语都不露。 谢濯光,你好狠的心! 我也 是人啊! 虞明窈勾起唇角,像一朵开到荼蘼的曼珠沙华,绚丽又充满诱惑。 她向他勾了勾手,用的是上一世床榻之间,谢濯光最抵挡不住的眼神。 风情万种,纯白中又带着丝任由他操弄的魅惑。 谢濯光果然一步步走近了。 刚至身前,下一息,虞明窈一手攀过这人的腰腹,另一手,扯过他的衣襟。 平日的修养,让谢濯光头脑发白,仍会留心不伤到弱者。 就这样,他眼中的弱者,在迫使他弯腰俯身之际,柔软的红唇借机含住他从未有人触及的唇。 谢濯光倏地不知手脚往哪放,他都不敢眼珠子往下,去瞧一瞧身下那张脸。 “闭眼。” 虞明窈双手搂过他的脖子。 两人闭目沉醉之余,没有一人留意到几尺开外,虞明窈书案所靠的窗子处,冒出一张不可置信的脸。 第15章 裴尚“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男子。”…… 裴尚掌中簪子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几乎要刺破手心。 他仿若一丁点疼痛也感觉不到,只呆呆望着学室内,如鸳鸯般交颈的两人。 一向不近女色的挚友,最是冷情不过,平日里没见他有表露好感,且之前自己无意间提及虞明窈时,这人说的是“无论哪个,都无兴致。” 现这是在作甚? 裴尚只觉荒谬。 谢濯光不是不知道自己对虞明窈有好感,自己在他面前念叨过多遍,这人一派风光霁月,清冷遥遥如天上月。 自己那么放心,将所有心事说与他听。 结果呢? 裴尚真希望眼前这一幕,是一场幻觉。 片刻前,两人在巷口分别,他因李庆将簪子拿过来了,不想当着旁人送,怕被瞧见了毁她清誉。 当时,谢濯光仍丝毫异状也无,只一副如常归家的态势。 他心怦怦狂跳,像做贼一般,从李庆手中接过锦盒,还被那厮笑愣头青。 裴尚难以言明,他是心怀何等的希冀,鼓起勇气想先从窗口探一探她在不在。 然而,却瞧见这一幕…… 谢兄啊谢兄,枉你还自称为君子。 掌心与金簪接触之处,因紧张冒了一层薄汗,裴尚冷冷望了几尺开外的两人一眼,这才将濡湿的金簪收入袖中。 金簪虽美,奈何有贼。 窗外人影的离去,如同一颗小石子坠入平静的湖面,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冰凉的发丝扫在虞明窈的面颊上,她含够了略带凉意的唇,下意识手往他凸起的喉结上一划拉,就向领口的盘扣落去。 一双如同冷玉般冰冷的手,将她擒住。 虞明窈睁眼,落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虞姑娘,自重。” 男子凉丝丝的嗓音响起。 他没有多说别的,只来了这么一句。 可就这短短几个字,就足以将尚存幻想的虞明窈打入深渊。 自重? 吻都吻了,现在说自重? 只是一个吻而已,这人就觉得自己轻浮,那上一世呢? 他面对神志不清的她时,是否真的如她曾揣测的那样,埋怨过她不知廉耻、毁了他美好的姻缘,让他娶不了门当户对的贵女? 虞明窈觉得自己不能再细想了。 再细想下去,她所有的自尊,就要在这青天白日,在这朗朗乾坤,被无情剥落。 她不能赤条条存在于这世上呐。 “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虞明窈垂下眸,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她也不想管这人会怎么想了,反正今日过后,就再不复相见了。 只是丢丢脸,没了女子的自尊、矜持而已,有什么打紧的呢? 她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只留下一缕风。 【疯了,我真是疯了!】 虞明窈真觉得自己约莫是被魂灵附了体,要不然怎么高高兴兴的,突然脑子就跟抽离了一样,想起要同这人告别呢? 就算告别,那也不该是这个十六七岁,刚从少年跨度到青年的谢濯光,而是上一世,那个除了她自己以外,再也不会有人知晓的谢六郎啊! 这两人,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虞明窈扯着锦帕,在巷子中越走越想落泪。 什么裴府,什么京都,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了。 她只想走! 来个人带她走!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正当她踌躇又心烦意乱,不知抬脚往哪走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裴尚忽地在她面前露了头。 “刚拿了魁首的人,怎地偷摸在这哭鼻子?这让我瞧见了,我可不会给你留面子。” “明儿全学堂,就会知道虞家小姑娘的糗事咯~” 他刻意佯装混账,怪模怪样取笑道。 其实打虞明窈一出来,他就什么都知晓了。前一刻,他尚在为碰见那一幕心烦气躁,在门口处徘徊,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同李庆回府。 李庆是打小跟着他长大的小厮,对他一言一行了如指掌。他只要这副模样一露,那家伙脑袋瓜,立马就能明白发生何事。 裴尚有自知之明,知自己向来比不过谢濯光那厮,两人如同萤火与明月,一人在天,一人在地。 他很多事都可以心甘情愿服输。 可关于初初心动的女子,他不想就这么拱手让人。 他还在彳亍,就见得虞明窈捂脸冲了出来,步伐紧乱,不似寻常。 只匆匆一眼,裴尚瞥见她眼尾红肿,似有泪光。 立在原地反复印证那瞬间,一股隐秘的欢喜,似雨后的野草一般,在裴尚心头压着的巨石下,冒出尖。 他当时简直想仰天长啸。 给机会给某人,某人也不中用啊! 裴尚一脸殷勤绕至虞明窈跟前。 “窈妹妹想去哪?论吃喝玩乐,小爷我论第一,京都无人敢称第二。” 他嘴一张,就开始巴拉巴拉。 虞明窈望着这张顾盼神飞、神采飞扬的脸,一时间,心头涌起百般滋味。 她知道裴尚是在自降身段扮丑角,逗她乐。 可为什么呢? 只因自己生的好吗?还是有其他缘由? 这人两世都这般情深,一颗七窍玲珑的水晶心肝,全用在自己身上。 虞明窈垂眸敛目,一时也没有心思再去搭理裴尚,同他欢笑了。 她以为裴尚会恼,或者干脆面子上挂不住,就气冲冲而走,孰料,面对她的缄默不理人,一向高傲似绿毛孔雀的裴尚,非但一丝恼怒也无,脸上还笑盈盈的。 “窈妹妹,窈妹妹,你理理我。论辈分,我还是你表兄,你可不能如此不尊老。” 话音刚落,虞明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有兄长,你可别给我扯阿兄阿妹那一套,谁是你窈妹妹。” “谁搭话,谁就是我窈妹妹。我就要叫,窈妹妹窈妹妹窈妹妹……” 真是……虞明窈锦帕一甩,将脸都转了过去,一丁点余光都不给裴尚留。 她这含羞带恼的样,倒让裴尚长舒一口气。 先前她一身素衣双眸绯红,似凋落的杏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美丽又脆弱之感。 天知道这一幕落入他眼中时,他的心似揉碎了一般,有多心疼。 不哭了就好。 裴尚暗中给自己打气,竭力提起精气神。 “江南多水乡,窈妹妹骑术那般好,想不想纵马驰骋?我知道有个地,不远且幽静,最适合散心不过。” 他话说完,见虞明窈面上仍没有丝毫动容,又补充道:“我拿我京都吃喝玩乐第一人的名声担保,绝对合你的心意,不合,我就……” “你就怎样?”虞明窈打趣道。 裴尚不说还说,一拿他那名声作保,虞明窈就不想去。这人两世,从少年到青年,就没一个好声名。 “哎!”裴尚急得跺脚。 他原本只是想转移下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心绪全在那些烦心事上,这下,好胜心上来,他还非得说服虞明窈,今日去他的私密宝地不可! 裴尚一顿胡搅蛮缠过后,虞明窈头戴一顶破旧蓑帽,骑着匹瞧上去时日无多、无精打采的老马,跟在裴尚身后,缓缓背离喧闹,向城郊走去。 “……” 老马走十步歇一步,鞭子虞明窈也不敢使,生怕稍重一点,这匹马就得在自己身下,了却残生。 “你还笑!” 虞明窈气不打一处 来。 面前裴尚骑着骏马,马撒腿就跑,这人还时不时返过身来,笑她模样滑稽笑她慢。 是谁?片刻之前哄自己说,自己就算身披破烂,照样美若天仙,就算身骑老马,也能一骑绝尘。 呵,男人。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乡间野路,偶有身披蓑衣头戴蓑帽的放牛翁,赶着水牛擦肩而过。 裴尚颇有兴致同人打招呼,那态势,格外熟稔。 路越走越稀,甚至看不到人烟,虞明窈心中这才涌起一阵后怕。 身下老马止步,一个劲原地徘徊,蹄都不肯抬蹄。 这家伙,该不会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这般久,就为了来场大的吧? 她开始心中打鼓,眼神不似之前坚定。 “现在才开始后怕,晚了!” 裴尚哈哈大笑,驱马上前,对着面露犹豫的虞明窈伸出手。 “上不上来?上来的话,你可要抓紧我。” 面前的手掌,超乎她想象中的粗大。她没想到,裴尚有这么一双与他相貌不符的手,凸起的掌丘处,两三记像是掐痕一样的血渍,格外醒目。 这是? 她面露疑惑,下一瞬,裴尚有力的臂膀钳住她的手。 “抓紧!” 虞明窈只感觉耳边传来一下破空声,地转天旋过后,她就被他牢牢搂在怀里。 “看风景去咯!” 裴尚清亮的嗓音中,抑不住的轻松愉悦。 虞明窈也不知这人哪来的这般兴致,她只知,身后少年胸膛滚烫,心跳同马蹄声一样疾。 满池湖水,澄澈如镜,在夕阳余辉下波光粼粼。湖泊周围,一圈全是不知名的野花,散发着幽香。 虞明窈没想到穿过曲折小道,裴尚会带自己,来这么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山坡之上,青草茂密。裴尚一脸惬意往里一趟,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浑身惫赖。 这副懒洋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有点前世大理寺卿的影子了。 “你没有来过这吧?”裴尚像说废话一般,“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肯定没来过这。” “也不对,”他又补充,“你还同碧珠她们一同上学,算不上没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 裴尚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是男子,或者说,那些才华横溢、心气不比男儿少的姑娘们,都能是男子。” “要不然,整日囿于后宅,操持家务,或因生子而失了性命,实在太可惜了。” 虞明窈看见说这话的裴尚,眼角似有泪光闪过。 她想,裴尚在难过什么呢?这人不是自裴家那场大祸前,都活得无忧无虑吗? 怎地会有这种感慨呢? 第16章 心绪三人皆辗转难眠 她凝视着裴尚身上的忧伤,呆在原地。 这时,裴尚恰好转过身来,同她的眼神对上,虞明窈见他愣了一下后,又恢复往日眉眼带笑的风流不羁。 他的话语很轻,一点都不似平日那个蛮横顽劣的混小子。 “窈妹妹,怎还在蹙眉?这草地里多舒服,躺下试试?” “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不会有人嚼舌根,说你没有大家风范的。来都来了,还被那些虚无的玩意桎梏作甚?” 她是真佩服他,伤怀如晴日下的薄雪,日头一晒就消失殆尽。 不似自己。 虞明窈嘴角一咧,苦涩一闪而过,她也拾起衣裙,同裴尚一样,躺在他距离一臂之处。 鼻腔中的空气,清新、凌冽,有种芳草的清香。跟往日檀香、各种花草药材糅杂的馥郁香气,很不一样。 虞明窈又细细嗅了两下,这才莞尔一笑。 原来呀,是自由的味道。 她阖上目,眼前一片暗沉,夹杂些许铁锈一般的红。 耳侧,裴尚含笑的嗓音再度响起。 “我没骗你吧?这地儿我就带你一个人来过。我以前……” 裴尚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许是五感封闭一窍,在眼看不到的地方,嗅觉、听觉都格外敏锐。 虞明窈听出他的未尽之言,听出了他的失落,听出了他强行将失落掩住,想让她轻松欢愉的本心。 原来,他在成为外人眼里冷血狠厉的奸幸之前,是一个心底如此善良柔软的儿郎。 身遭虞明窈一直沉默不语,裴尚说着说着,没听到一点声响,好奇心促使他偷摸睁开眼,向她看去。 眼前的少女,肌肤赛雪,面颊处晕染一层淡淡的胭脂红,阖目下的睫羽浓密修长,像一把小扇子。 真好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从裴尚的喉咙处,蔓延到全身。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渴意,喉结也不自觉上下移动。 他的目光,落在虞明窈唇上。 她的唇也生得好看。似花瓣般红润娇嫩,唇形饱满。 让他忽地有种渴望,想俯身去咬一咬,尝一下那是什么味道。 一个时辰前,虞明窈揽住谢濯光脖子拥吻那幕,在裴尚面前浮现。 素来顽劣、心性不定的人,黝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似泛着白光的刀剑,一闪而过。 虞明窈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裴尚这副神情莫测的模样。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嫩白的手伸至已经起身的裴尚跟前。 “你拉一拉我。” 娇气,柔弱,大大方方的支使。 这是裴尚那刹那的感受。 他已经十六岁了,身边同年龄官宦人家的男子,有许多已经知晓人事。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别这样……” 裴尚嘟囔着,终还是垂下眸,拽起那只柔弱无骨的手。 也是奇怪,先前拽她上马时,他也触过那只手,可那时心潮澎湃,一心只想着这山谷湖泊的景有多好,她来了有多欢喜。 而现在,他心跳紊乱,脑子里想着些什么腌臜念头,他自个都不想深究。 “别哪样?” 虞明窈起身拂了拂衣裙的褶皱。 眼前裴尚不但耳根子通红,连脖子同上颚相连那一截,都露着层淡淡红晕。 看得她又想逗他了。 “哎!”裴尚抬眼瞪了她一眼,眼神恼怒。 “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要生疑了。我可不想挨训。” 他口哨一吹,在山坡下湖泊旁转悠吃草的马,撒蹄就奔向他们俩。 虞明窈坐上马,蓑帽被她捻在手中,身后裴尚刻意跟她拉出好大一段距离,跟来时很不一样。 这也多亏她骑术好,要不然,就裴尚这幅恨不得离八尺远的架势,颠簸之中,她还不得早跌下马去。 一路无言,这难得的沉静,搅得虞明窈也好奇起来,怎么好好一个话痨变哑巴了? “你这是筹谋回去怎么告状?” 她祸水东引,刻意不往真正想知道的方向问。 果真,话一出,裴尚立即炸了。 “怎么可能?我一团好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顾不得男女大仿,就想将她拽过来,同他理论。 肌肤相触之际,两人下半身紧紧挨在一起,虞明窈终于明白这人在避讳什么了。 流氓! 她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女子,可以同碧珠一般,天真无邪问尚哥哥怎么随身携带一把匕首,硌着她了。 她只能将羞涩压下,一点点用缄默,将这段暧昧无限拉长的时间度过。 终于来到先前老马不肯再走的地,两人看到那匹马仍在悠闲转身,不约而同皆松了口气。 裴尚似屁股下有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立马下马,将一拉就要死不活的老马,拽了过来。 “你坐这匹吧,它不喜被男子骑。” 见虞明窈还睁着一双柔波泛滥的眼,盯着自己看,裴尚低头,粗声粗气补充道:“女儿家轻,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 其实他话音一落,虞明窈就想像往常一样捉弄他,问他你以为我想的是什么原因。 可先前那一幕,实在太尴尬了。 尴尬到即使虞明窈想找补,她也忽略不了,裴尚现即使不是前世那个头戴红花、打马游街的俊美青年,即使背脊清瘦,不似成人孔武有力,他也是一名男子。 两性之间,天然就具有吸引力。 这一点,她比裴尚那个愣头青,懂得不知深哪去了。 仍 是同一条路,归来不似来时疾。马儿一路晃悠,两人的心,也渐渐恢复平静。 除了躺在青草中的惬意,虞明窈忘了白日里一切,包括那个吻。 她的心,渐渐浸入红尘,又超脱红尘,变得平静柔和。 虞明窈想,自己回到江南,应该能波澜不惊、好好度过余生。 “谢谢你,裴尚。” 眼见距离借马的地越来越近,虞明窈扯起嘴角,对裴尚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 “这……这有啥。” 面对心上人的道谢,裴尚一下有些结巴。他颇为狼狈将目光转过去,违心来了一句:“你欢喜了就好。” 其实裴尚根本不想说这句。 一路上,他有好多话想说。譬如,你真的想好要回苏州了?真的不上学了?真的……心悦那人吗? 他还想叮嘱她,莫为了不值当的人流泪。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可流泪就是流精血,泪珠掉多了,不再流的时候,人也就陨了。 他好想叫她换个人心悦,看看旁人,看看……自己。 袅袅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落日彻底沉入黑暗,周遭寂静无声,裴尚仍停在原地。 他手上紧紧攥着那根簪子。 他也不知这根花费他数年私房钱的金簪,有没有送出去的一天。 - 雪青色幔帘垂下,虞明窈躺于榻上,白日里一幕幕在她面前闪过。 她归来之时,较平日晚了许多,院落的影子刚出现在面前,就见着门口雁月翘首以盼,面色担忧不似作伪。 赴宴的兄长,先于她归来。 也因而,外祖母提了好久的心,生怕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的京都出事。 见她安然无恙,几人才叫上奴仆,一起继续收拾行囊来。 看着这一片火热、众人面上皆露兴奋的景象,虞明窈这才有一种真实感,她是真真正正要回故里了。 也是真真正正可以不去学堂,不用再见谢濯光了。 谢濯光啊…… 虞明窈抬眼看向床顶的雕花,这座木床,断断续续陪了她三年,直到她出嫁前。 她出嫁之时,是在虞家自己在京都的宅子里出嫁的。那时距离在裴府出丑不久,除了外祖母,裴府这边的亲眷,也没几个上门道贺。 她就这样,既欣喜又心酸,嫁了出去。 一晃七年。 谢濯光冰冷的斥责,在她耳边响起。 “虞姑娘,自重。” 他叫她虞姑娘,他叫自己自重。 怎么能这样呢? 虞明窈又开始落泪了,她死死咬住被角,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恨啊,再也不要心悦谢濯光了! 月至中天,谢国公府。 光从纱窗斜斜照进来,青色床幔之下,人影若隐若现。 谢濯光眼睁着,躺在平日睡惯了的梨木床上,心如油煎般辗转反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打虞明窈如同流弹一般,意外出现,就将他原本古井无波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上一次这般难熬,还是昨夜。幽暗之中,那张苍白、沾满泥土的脸,在他脑海反复浮现。 明明那么狼狈,可他只要忆起她散乱的发髻,心跳就如战鼓一般,愈演愈烈。 怎么会有女子勇毅至此? 明明长得明艳四射,却偏偏丁点光芒都不泄。明明身躯那般单薄,里面却有无限的勇气。 他彻夜难眠,脑中全是这人坠马那一幕。 他竭力说服自己,挚友妻,不可欺。虽然两人并未说定,可裴尚的心意,他看在眼里,理应避嫌。 可昨日,他神使鬼差,伸出了那只手,就已存越距之心,想同她肌肤相亲。 今日那个吻,更是将他扯入深渊。 谢濯光已经没办法漠视自己的心了。 他对这女子,有超乎寻常的好感。 尽管是她先示的好,自己将错就错。 但谢濯光心想,若是她真心慕自己,心慕得紧,自己接受,对她负责,应也不算负心? 他下意识忽视虞明窈同裴尚,也很要好这事,一时间五味杂陈。 喜她真心慕自己,不择手段也要攀附自己。叹他不知,她的离去是幌子还是手段,他推断不了她的情深。 同一轮月下,夜深人静,三人皆辗转难眠。 第17章 疑窦裴玉珠,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日上三竿,裴府这个有着好几十口人的府邸,各房丫鬟、婆子们井然有序,起得早的,已忙活了好几个时辰。 唯西南角处的院落,现在仍一点动静都无。只大门处敞开,让人知晓主人家已经起了。 日光一照,四处皆敞亮,屋子里亦然,也亮堂得很。 虞明窈手撑在腮帮子底下,正浑身惫赖望着窗外的雁月。雁月手持一铜壶,正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明儿就走了,还费这劲? 她忍不住在心里埋汰。 隔着数尺远,雁月刚直起身,就望见虞明窈面带无语的神情。她也禁不住摇摇头,捋起衣袖就往屋子里走。 “小姐,马上要辞行了,你平日一身素也就算了,今儿总得好生打扮吧?要不然说出去,人家真以为我们虞府,是什么来打秋风的穷酸亲戚,嫡生姑娘连只金簪都用不起。” “还有这衣裳也是,我们衣箧里装了那么多绫罗绸缎,偏生姑娘你一件都不选,真是气死我了!” “你都不知这些天,我明里暗里,耳朵里进了多少闲话。” 雁月脸皱得跟包子似的,铜壶被她重重搁在桌上,发出好一声响。 虞明窈正莫名着,就见雁月又想起什么似的,抱起三层高的妆奁,搁至她眼前。 “选吧,小姐,我今日非得让你艳压群芳不可!要让人知道,我们虞府,也是富贵人家,颇有家资。” 她说完,就将最上层的金玉宝石,钗环臂钏,名贵精美,全摆了出来,让她挑选。 “雁月,你莫不是抽疯了?” 许是跟裴尚怼久了,现在虞明窈说话也带点嘴毒的味道,搁往常,她可能会换个说法,委婉些。 雁月闻言怒目,正又要开口之际,身后珠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两人回身一瞧,施罗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雁月说得对,”施罗氏一来就表明立场,她看向虞明窈,语重心长。 “乖囡,你确实也该收掇下自个了,明明我的外孙女,那般花容月貌,不比京都哪个贵女差。你素日在苏州也爱美得紧,怎么来了这富丽的京都,反而连装扮都没兴致了?” “跟外祖母说说,是哪些人让你没劲,还是有其他缘故?” 姜还是老的辣,施罗氏一出口,虞明窈就知三日前自己晚归,外祖母那日没问缘由,原来是在这等着。 “我今日好生打扮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拿话塞我。” 虞明窈坐在窗子前,如木偶般任由雁月打扮,施罗氏在旁指点。 什么珠钗要用红宝石掐丝镶金,玉太素。什么衣裳得用苏州最时兴的双面绣,料子得用蜀地的,不然显不出贵气。 虞明窈一个上一世,当了七年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人,头都被这两吵大了。 她面露不耐,施罗氏瞧了,许是想让她没那么无聊,开始跟她唠起嗑来。 “明窈,你近来没去荣景堂请安,不知道裴府最近出了件新鲜事。” “什么?” “昨儿我去裴老夫人那,正巧碰上她那孙子裴尚,同她告饶。这裴家小儿也属实顽劣,据说人好好的,偷懒不想去上学,寻了个蹩脚的借口,就想搪塞过去,这不,现下正被他爹罚面壁思过。” “这家伙也是,不好好罚跪,老往荣景堂那儿跑。我那老姐姐,正逮着他一顿痛斥呢!” 虞明窈搭在膝上的手一紧。 “他就没说别的?” “没,”施罗氏一口接过话,“我那姐姐,也以为这小子是来告状的,谁知他天天挨训,关于求情的话,倒是一个字都不说,也不知在犟什么。” “对了,”施罗氏说到这,停了一下,“裴家大姐儿,裴玉珠这两日刚好回来了。” “玉珠……裴玉珠?” “对,是叫这个名。” 施罗氏叹了口气,才继续道:“这孩子,约莫福分也在后头,年纪轻轻,就比你大三岁,出嫁没到一年,现寡居了。我那姐姐也是心疼她,借着现下快过寿的名义,接 她回来住几天。” 施罗氏话音刚落,虞明窈陷入沉思。 玉珠姐姐,她是记得的。上一世,没提前回去这一出,裴老夫人寿诞之际,不管是她和碧珠,还是她和玉珠姐姐,几人的感情,都加深了许多。 说来,裴玉珠身为裴家长孙女,人生得标致,言行举止又皆是京都闺秀典范。虽遭遇不幸,但她人又和气。 虞明窈那时初来乍到,在裴玉珠主动之下,很快便同她熟络了起来。 裴玉珠性子温柔,比她和碧珠都大,又稳重。裴家遭遇大祸,就她和裴尚幸存,虞明窈没法子,在那种情况下,还心生怀疑别人的好心。 她几乎将裴玉珠当成亲人、知己,那次借口看首饰,实则找大夫辨药,也是裴玉珠帮忙遮掩的。 清茶事件,虞明窈事后曾经怀疑过很多人。裴家家风严谨,有谁会冒着这么大丑事的风险,给自己下药呢? 一旦事发,被外人知道了,裴家未嫁的女儿名声还要不要? 可虞明窈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裴玉珠有动机。兼之后来那事一出,裴家没了那么多人,再去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 此事,就一直成为一个疑虑,积压在虞明窈心底里。 这世若有机会,她还想瞧上一瞧,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一想到这,虞明窈忽地骨子里就来了一股劲。 “雁月,再添个花钿,今儿我要要多美,就有多美!” 她扬声道。 “得嘞!” 空气中,一时间满是愉悦的气息。 - 荣景堂。 虞明窈轻车熟路,跟在施罗氏身后,旁边雁月一直侍立在旁。三人刚一进荣景堂正厅,就见桂嬷嬷一脸喜气招呼。 “老夫人这几日天天念叨,要招呼玉珠小姐,见识下什么叫神仙似的人物,今儿可把明窈姑娘盼来了。这要是,你们能多留几日该多好,兄弟姊妹们在一块,也亲近热闹。” 她一边说一边引着三人进去,虞明窈垂眸浅笑以对。 隔着帘栊,飒爽的大笑声,伴随女子含笑低语声,落入虞明窈耳中。她精神一震,是故人重逢! “明窈,快来。” 虞明窈刚进房,就被裴老夫人唤着走近。只见一身形瘦削的女子,立于裴老夫人身侧,闻声也望了过来。 女子一身缟素,鹅蛋脸,发髻上鬓了只淡青色绢花。不知是不是错觉,虞明窈打眼望去,有种这人跟上一世那个温柔贴心的玉珠姐姐,判若两人之感。 “你就是明窈妹妹?果然同祖母说的一样,模样跟仙女似的。我是玉珠,你叫我玉珠姐姐就好。” 虞明窈颔首,唤了她一声“玉珠姐姐”。 身后施罗氏,也借此上前,同裴老夫人寒暄。一时间,荣景堂尽是欢声笑语。 寒暄过后,施罗氏开始同裴老夫人,讲起她们归家的计划。这话题之前提过,但毕竟决定仓促,好些细枝末节没有敲定,只能略微提一嘴。 现下经过三日休整,要紧的基本已经定下,可说的自然更多了。 话语声中,裴玉珠轻柔的嗓音响起。 “窈妹妹是真要回去了?再过半旬就是祖母寿诞,怎不多留会?” 她面上仍是浅笑着的,可那双上一世总是满怀关切的眸,里面流露的是怀疑? 虞明窈不露声色,“也是不凑巧,确实得回了。怎么玉珠姐姐很惊讶吗?” 听了这话,裴玉珠面色僵了一瞬,立即恢复如常,打马虎眼糊弄了过去。多亏虞明窈时刻留心,这才没错过裴玉珠态度上的微妙。 一旁的裴老夫人,丁点没留意到异样,只一味挽留。 人声四起,虞明窈面上带笑,太阳穴处突起的青筋跳动。 不对劲!莫名的感知告诉她,一定有哪里不对! 出了荣景堂门,一路上,虞明窈仍在思索这个问题。 不知不觉,她步子也放慢了,落于施罗氏、雁月两人身后一大截,都没发觉。 “你瞧她……”施罗氏笑着同雁月摇了摇头,“窈姐儿,再不跟紧,外祖母就要先去了。” 话音落地,虞明窈这才发觉,三人已经穿过垂花门,绕过假山小径,来到上一世她悲剧起源的寒潭旁。 “那你们先忙,我再踱会步。”虞明窈扬声回道。 她还有些事情没理清。 耳旁脚步声逐渐远去,眼前寒潭水榭,一草一木,落入眼帘,如此熟悉。 裴府就这一处带水,潭水无论四季,皆幽深刺骨。潭畔水榭,朱栏雕筑,在盛夏晴天,潭水荡漾,确实是美景。 但裴家儿女,少时都被叮嘱要远离寒潭,切莫贪玩。自己落水那日,是因受裴碧珠所托,去取潭心梅树上的露水煮茶。 裴碧珠是攀比之心来了,效仿裴连珠。 那裴连珠呢?这人是真的一时附庸风雅,随性来此一举吗? 事后查,自己落水是石头松动,没踩好又兼有青苔所致。 先偶然落水,再遭遇被人下药在清茶里,裴家没过两年,又恰逢大难。一向清贵的人家,竟被疑参与夺嫡,有不臣之心。 这一串出人意料的事太多,虞明窈已经不敢相信偶然了。 就在她恍然失神之际,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拍了拍她。 第18章 香囊“窈妹妹,这是打算做了送予何人…… 虞明窈瞬间心跳骤停,寒毛竖起,上一世被潭水淹没耳鼻的窒息冰冷,向她涌来。 她屏住呼吸,一毫一厘慢慢向后转。 裴尚那张长满快活的脸,映入眼帘。 吁—— 她长舒一口气,挺直的脊背瞬间松懈下来,面上既无语,又懒得搭理。 裴尚见了,尴尬地挠了挠头,见她两三息过后,仍没有言语的意思,只好上前告罪哄人。 “我刚真不是有意要令你受惊。窈妹妹人美心善,就原谅下表兄。要不你再吓回来也行?我保证坐这不动。” 谁要跟这幼稚鬼计较? 虞明窈眼一撇,不想再瞧他。 要说裴尚这人,也确实拿得起放得下,他见虞明窈真恼了,瞧也不瞧自己,索性她看哪他就堵哪,非得让她视线全落在自己身上不可。 “你幼不幼稚啊,裴尚!” 三番五次这般,虞明窈实在忍不住开口了。不顺着这人的意,还不知他又要搅出什么事来。 “说吧,找我有何事?” 她瞟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 “窈妹妹这话就说错了,我们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事就不能找了?” “哦?那是谁这个时辰不去书院,在家装病被罚跪祠堂?现跪也不好好跪,来这吓唬人,我倒要去找大舅母评评理,看谁才是那个做混账事的人。” 虞明窈起身即走。她以为裴尚会阻她,不让她去。孰料裴尚听了这话,反而喜上眉梢,一副引路的态势。 “你没见过我娘亲吧?那刚好我引你去见见,窈妹妹性子这般温柔,又生得好,我娘亲肯定会喜欢你的。” “不过你也不用怕,我娘亲再温和不过,再不济有我在,保证你这趟能顺顺利利。” 裴尚开始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连他母亲爱吃什么,素来不喜什么,都兜了个干净。 这些话,虞明窈越听越不对劲。 先不说裴母身子骨不好,素日都在休养,不常见人。但就算见人,自己只不过去请个安,用不着知晓那么多隐秘吧? 她止住脚步,蓦地脸上也开始烧起来。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回苏州了,现下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就不去打搅舅母清静了,你帮我向大舅母问个好,聊表明窈心意。” “诶,这么快?真要走啊!” 前一息还满脸快活的某人,下一息眉眼耷拉似丧气小犬。 “再多留几日行不行?” 他止住步子,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里满是依依不舍,眼皮一下犹如三月里的桃花瓣一样,透着红肿之意。 少年的情感,犹如白纸上泼洒的血红,来得炽热直率,气势汹汹。 而等到年岁渐大之后,又会化为深沉内敛,润物无声。 虞明窈鼻头微酸,她有些狼狈地别过头去。 “不是明日,就是今日。左右是要走的。表兄只是一时间没了个新鲜玩伴,左右还有旁人可以陪你一同玩耍。” “日子再久些,说不定都会把明窈忘了。” “忘了?” 裴尚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也不知他心中,怎么就跟憋了股无名火一般,又愤又恼,甚至气 得都想对她使脾气。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能如此笃定我就会把你忘了?虞明窈,你是在看不起谁?” 他面上一股子冷意,话也越说越硬。 “好了好了,”虞明窈是真不知自己怎么就和裴尚拌起嘴来,明明前一刻还在为上世之事,郁郁不得安怀,她打起精神,只得又劝起这人来。 “是我的错,我小瞧了你。现裴小爷可以大人有大量,原谅明窈么?” “哼!” 裴尚冷哼一声,刚准备硬气点拂袖即走,又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等了三天,才见到人影。就这么去了,他日后不知要恼自己多久。 更何况,他脑中浮现谢濯光那张脸。 自己才不要让那黑心肝的捡便宜! 一想到这,他开始别扭。 “那好吧……不过你既开罪了我,总是要有点补偿的。就罚你领我去你们那,多招待我几次。旁人若问起来,你就说我潜心好学,想拉锦年兄一同上进,探讨功课来了。” “不是因着其他缘故。” 裴尚欲盖弥彰。 虞明窈望了他一眼,“行行行。” 就这样,她请完安,身后又带了个尾巴回去。 明明每一处回廊,每一条道,都熟悉得不能再熟。一砖一瓦,也与裴府其他院落,没有任何不同。 可裴尚跟在虞明窈身后,越走,心跳越疾。眼见院子近在咫尺,都走到门口了,裴尚却忽地心生怯意。 他有一点点点想逃。 “怎么?不敢进了?” 虞明窈一回头,就见身后这人脚步越来越慢,也不知在想什么,如玉的脸涨得通红,一股子扭捏之态。 谁家新娘子回门,都没他这样。 她面露无奈。 在她激将之下,裴尚就跟踩到尾巴似的,立马跳脚。 “谁怕了?我才不怕!你等着,我这就去姨奶奶请安。” 话音一落,头昂得老高的裴孔雀又回来了。 梨花院里,施罗氏正同雁月,忙得热火朝天。从苏州带来的人,带的行囊,裴家送的回礼,一路上要用的物什,还有京都没打点好的铺子田产,事是一件接一件,可把施罗氏忙坏了。 有些未来得及探查的,只得先行搁置,飞书给虞明窈舅舅们,让他们来京一趟。 虞明窈带着裴尚进门时,恰好碰见雁月在施罗氏指点下,正将名贵摆件一件件收起。 施罗氏说得口干舌燥,刚捧起茶准备饮一口,就见裴尚来了。 她忙起身招呼:“鄙舍散乱,恐招待不周,让尚哥儿见笑了”。 裴尚正准备答,是自个没提前打声打呼,就见施罗氏差使雁月,叫人上些茶果上来。 他忙摆手:“姨奶奶就当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用不着这般客气。我今儿就是过来看看锦年兄,没曾想,倒给您添麻烦了。” “是呀,祖母,用不着管他,又不是我们求他来的。” 虞明窈白了裴尚一眼,言语丝毫不客气。 施罗氏闻言,半晌不语,看了好几眼面前这一对相貌登对的璧人,这才道:“可锦年这两天,都在外边跟同窗聚去了,晌午饭回不回来用,都说不准。这……” 虞明窈看向裴尚:“左右是来请教功课的,我功课好,请教我也成。” 说完,她才对施罗氏福了个礼。 “外祖母,我们就先退下了,晌午饭您留心些,他吃不得辣,甜糕、松鼠桂鱼倒是合他胃口。” 裴尚见状,行了个礼也仓促跟着退下了。 直到迈出厅堂大门,他面上仍是不解。 “你怎知我喜好?” 他犹犹豫豫,终还是问出这句。 虞明窈听完回头:“因为我是下凡历劫的仙女,我天资,自然比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聪颖,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她语气俏皮,说完头回也不回。 裴尚回过神来,发现她已上前走出好一大截。 “诶,你等等我!” 他忙追上去。 槅扇一开,珠帘青幔,落入眼帘。无处不精致,无处不透着女儿家的巧思。 裴尚禁不住止住步子,连呼吸也屏住了,生怕亵渎了面前的恬静。 “你愣在那作甚?快进来。” 虞明窈见他这呆愣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可别现在跟我扯什么男女大防,扫我的兴,你要进就进,不进就走。也是我现今年岁小,若再过两年,你就是想来,我也不会让你进的。” 她说完,抬脚绕过屏风,就往靠窗的美人榻走去,好半天,才见这人磨磨蹭蹭进来。 “你熏的什么香?我怎么闻着甜丝丝的?” 他同手同脚,跟被绳子拘了一样,半晌来到她跟前,坐都不知道坐。 虞明窈所坐的美人榻,榻旁有一张书案,书案后侧靠墙放了座博古架。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里,是雁月每日摘的花。 今日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能是花香,也可能是熏的香。若是熏的香,那说来可就话长,我便不说了。” 虞明窈话头一转,“对了,一向跟在你后头那个叫李庆的小厮呢?今儿怎么没见他?” 一提到李庆,裴尚脑子像被泼了盆凉水,一下从先前的迷糊回过神来。 “他呀……”裴尚神情自若,从一旁拉了张杌子坐下,“他被我派去有事了,窈妹妹你不用担心,家里人能知晓我的踪迹,不会担心的。” “那就行。”虞明窈也不想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别最后找不到人,闹得鸡飞狗跳就行。 “你自便,我要绣会花,就不招待你了。” 她神情慵懒闲适,目光看向身侧红木小几。只见红木小几上,一个绣了一半银叶的青色香囊,静静摆在上头。 针脚细密,银叶栩栩如生,一看就费尽心思。 裴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看到香囊的瞬间,眼神也软和下来。 他刚开始,以为她是搪塞自己的,没想到是真要绣东西。 青色淡致风雅,一看就是男子之物,她那兄长虞锦年,五大三粗的,哪适合用这么精巧的东西? 只一息,裴尚脑子里便转过许多念头。他不觉声音也柔起来,就跟浪荡子弟哄骗清白人家纯情小姑娘似的,带着丝宠溺。 “窈妹妹,这是打算做了送予何人?” “我想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窈妹妹这般心思吧?” 他话语之中,茶里茶气的,虞明窈淡淡瞟了他一眼,将他呼之欲出的满腔心思看在眼里,不置可否。 此时,裴尚所居棠棣阁,李庆头冒冷汗,正腆着脸,对面前浑身冷气的谢濯光说瞎话。 “我是真不知少爷去哪了,这人在祠堂跪着,怎么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小人也同您一样着急。这不,正打算去回老爷,您就来了,这弄得!” 他愁眉苦脸,长叹一口气。 “是么?” 谢濯光听了这话,眼神冰冷,半晌没再多言。 正当李庆以为糊弄过去之时,就见素日不多管闲事的谢世子,拂衣朝西南走去。 他眼珠子一转,不好! 梨花院就在裴府西南侧,少爷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拦住谢世子,莫让他同虞姑娘碰面! “哎呦,错了!” 他大腿一拍,赶紧追上去。 第19章 暧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 裴尚素来不是一个能耐得住性子的人,可当他倚在榻侧,就这么盯着虞明窈做针线活时的侧脸,一时间,竟觉得这也不错。 窗子外的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面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无比清晰。 她生得可真好,眉眼如画,唇不点而朱,如墨似的发垂下,真有种天上的仙女之感。 裴尚时而饮两口加了许多糖的果茶,时而往嘴里塞几个果脯,问问虞明窈要不要。他的眼神,将屋子内细细打量一圈后,就再没从她脸上移开。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坦然,刚开始被这么一双灼灼的目盯着,虞明窈犹如身上长了刺似的,浑身不自在。 但裴尚总有股将尴尬化为理所应当的能力,见她停手,他会贴心问她要不要饮茶休憩下,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 她只要一流露要拿物件的态势,眼神刚 望过去,裴尚立马起身去,将那物什递给她。不消一会儿,两人心领神会的默契,竟如相处了多年一般。 到了晌午,外头日光晒意渐足。裴尚见虞明窈额前出了两三滴汗珠,想都没多想,就从袖里掏出他的手帕。 “窈妹妹,快擦擦汗。” 他俯身上前,颇有一种她要是不立即接过手帕,自己就要上手帮她擦汗的架势。 这人身上跃跃欲试之感实在太足,虞明窈斜斜觑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拿手帕的手上停住。 “你这邋遢鬼,还说给我擦汗,你自个瞧瞧你这帕子,也好意思让我用。” 裴尚手上的手帕,看面料应是雪白的绸缎,被他随意揉塞,不知经了多少脏污,有黑黢黢的手印不算,整条手帕都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你且走近些。” 虞明窈语气慵懒,斜飞的那一眼,让裴尚瞬间心跳如雷。他一时不知手脚往哪放,只像个提线木偶般上前。 美人榻上,除了虞明窈惯坐的那侧,紧挨着她的额,还有一个软垫。 裴尚就这么被扯着跌坐在软垫上,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掌中手帕取下。 “你一个大家公子,长得也人模人样的,怎这般埋汰?身边伺候的,也不盯着些,这要叫旁人看到了,可不得在背后偷笑。” 虞明窈一手握住他的掌,一手从袖中掏出自己平日惯用的丝帕,不急不缓,将他指尖刚沾染上的糖霜擦掉。 手中男子的大掌,僵硬异常,她看见当她指腹触到他掌心时,裴尚的小拇指颤动两下,被他很快压下。 见状,虞明窈勾起唇角,连他每一处指缝都没错过。 裴尚早就屏住了呼吸。自打她握住他的手后,他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周遭一片寂静。 他的眸里,只有垂眸给自己擦手的少女。 她的动作那般轻柔,柔得让他整个心都化了。 裴尚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温柔对待过,她让他想起了幼时大雪天,他跑着奔向娘亲,却摔了一跤。那时,娘亲拥住哭泣不止的他,也是这般温柔。 “窈妹妹,我……” 他想跟她说,让她别走,让她留下来。 她若是不喜自己这般不讲究,他日后也学着谢濯光那家伙熏香爱洁,她欢喜他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别走。】 虞明窈一抬头,就望见这人眼红红的,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容貌昳丽艳绝的少年郎,红着一双水汪汪的眸盯着自己,素来张狂不羁的人,罕见流露脆弱无助。 虞明窈心想,就算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这幕,都会心软想哄哄他的。 她声音放轻了许多,手心攀住他的掌,十指插入他的指缝中,摇了摇:“我那天不怕地不怕、混世魔王一般的尚哥哥哪去了?快把他给我还回来。” 她娇笑着,话语刚落地,就见先前还发愣的某人,一下跟触到什么机关似的,激动不能自已。 “你叫我什么?窈妹妹求你了,再多叫哥哥几声。” 他向她扑去,情动之余,只顾护她的头,不让她的头磕在最右侧的红木几上,一时间也没留意两人的姿势。 男上女下,他将她压在榻上,抱了个满怀。 还未等鼻尖甜丝丝的冷香,多嗅几下。不远处敞开的槅扇处,谢濯光面若寒霜,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那。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从牙缝中一字一句挤出,向来寡言吝于多语的人,罕见说了一句长句。 裴尚顺着声音望去,在见到是谢濯光之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干脆就这么着! 不过就是拥了一下,这人就这般恼怒,那日呢? 这人将手擒于她的纤腰之上,有想过自己吗? 窈妹妹来京都,本就为觅得一良人,日后为她遮风挡雨,先不说谢国公府人口复杂,两人不适合。 这人一派光风霁月,明知自己对窈妹妹有好感,很大可能窈妹妹能成为他的弟妹,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不知廉耻,意欲沾染挚友之妻。 呸,小人! 裴尚慢悠悠起身,目光丝毫没多给门外的谢濯光多一眼。 手一撑,从虞明窈身上下来后,他伸出手,做出一副要让她借力的架势。 “窈妹妹,当心些。”他语调格外轻柔。 虞明窈其实自己可以起身,哪个女子,连倒在榻上都要人扶呢?又不是某些时刻。 可她只要一忆起谢濯光那双冰冷刺骨的眼,心中就有一股快意涌过。 上辈子,自己和裴尚清清白白,莫说肢体接触了,就连只有单独两人在,说几句的话的空当都没有。 偏生谢濯光,日日醋坛子打翻,老疑她心仪裴尚。 自己又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怎么可能婚后还同成年男子纠缠不清。 无论她怎样辩解,怎样将心剜出来给他看,他都不信。连床帏私事,都要提起“裴尚”这个名字。 夫妻七年,虞明窈实在受够了。 今遭重生,她还就想大大方方,让他的猜忌成真! 裴尚日后位高权重,家世清白,连贴身侍女都不曾有,人又长得俊美孔武有力,哪配不得让人欢喜? 她心中一声冷哼,下一息,直接攀住裴尚的臂。 裴尚怕她摔倒,上前扶她的时候,借机又搂了下她的腰。 两人举止暧昧,丝毫没有避着谢濯光。 谢濯光立于槅扇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少年少女互生情愫,男俊女美,瞧上去无比登对。 君子不窥人之私,原本他不应在这。 可谢濯光即使浑身冰冷,内心郁愤如同深渊般,深不见底,他还是挪不开步子,眼神依是如此。 他的目光,被那两人黏住,两人越距的举止,将他的心一片片刀割,他仍如自虐一般,连移眼都做不到。 不守妇道! 谢濯光在这瞬间,无比痛恨虞明窈。隔着数尺,他仍能将她面颊上的红晕,瞧得一清二楚。 两人是做了甚,她脸这般红,甚至额上都出了汗? 裴尚也是,同为男子,有没有动情他一清二楚。 两人吻了吗?这个该死的、容貌艳俗、手段又高超的女子,诱着裴尚也做了那等事吗? 尚哥儿品她的唇时,也如自己一般心跳如雷,呼吸几欲骤停吗? 谢濯光立在那,眼神越来越冷。 终于,当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切,几欲将他淹没之时,一股对于自己的可怜、自作多情的可笑,谢濯光步子动了。 他走了。 说来,从谢濯光出声,到他走,也不过数息。但裴尚颇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难熬之感。眼见余光终于不见这人的身影,他长舒一口气。 “该死的李庆,看人也不看紧点。” 差点误了小爷我的好事。 裴尚嘟囔着,最后一句未说出口。 虞明窈见他这么快恢复如常,禁不住又打趣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尚哥儿颇有大将军之风。” ? 什么意思? 裴尚面露不解,投来疑惑的眼神。 虞明窈眉梢带笑,目光看向榻上散落在一旁的黛青色丝帕。原本一尘不染的丝帕,现沾染上某人的气息,不管是往袖中塞,还是怀里藏,都实太过暧昧。 她慢慢俯身拾起,细白的手指捻住丝帕作沉思状。 一旁的裴尚,虽不明白她先前说那话什么意思,她那这副眉头微蹙的为难,他懂啊! 不就是嫌干干净净的丝帕,被弄脏了嫌弃嘛,他又不嫌弃! 裴尚眼疾手快,手似飞电将虞明窈手中丝帕一夺。 嘿嘿。 “窈妹妹你放心,我那帕子也送你了,你不吃亏的。” 他见虞明窈还愣着,又补充道:“妹妹你若是嫌寒碜,那去我那,看上了什么,你直接取就是了。” 【反正我的也是你的。】 “你想得倒美,”虞明窈淡淡瞟了他一眼,不欲与他计较,她红唇轻启:“等明儿你这帕子干了,再给我还回来,我可不干那等事。” “哪等事?”裴尚贼胆上心头。 “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成。” 耽搁许久,虞明窈也不想再同他拌嘴。先前雁月上茶时,就已提醒,晌午饭再过一会就好了,让他俩估摸时间来。 现下应该差不多了。 她捶了两下久坐的腰,扔下一句“去用膳”,就往门外走。 裴尚直呼“等我”,匆忙跟上。 两人刚出门,还未走几步,恰 和返身回来的谢濯光撞个满怀。 这下,轻松愉悦的气氛不再,裴尚立于虞明窈身侧,三人呈对峙之态,无一人露笑颜。 第20章 共膳裴尚计醋谢濯光 “谢兄这是落了东西,要专程回身来取?” 裴尚一副占有欲十足的姿态,抢先讽刺道。 气氛被他这句火药味十足的话,一下掀起高潮。 谢濯光却没开口,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虞明窈的唇上。 她的唇,唇色依旧艳丽饱满,如同红通通的小果子一般,瞧不出有撕咬的痕迹,但他也判断不了,两人是否真的清白。 他拂袖而走之时,没想过自己还会回来,步子刚迈到庭院中,就见平日跟在虞明窈身后那个圆脸丫鬟,一脸笑意问他有无见到人。 他这边正斟酌,就见那丫鬟又赞起虞明窈来,说她家小姐性子有多好,为人有多稳重,就是平日里有时不爱搭理人。 不爱搭理人? 谢濯光听到这话时,面上简直要控制不住他的讥讽之意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跟男眷这般拉拉扯扯,这还叫不搭理人? 十几年来的修养,让他将心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 那丫鬟见他一直没出声,又逢屋子里施罗氏叫她,福了个身就此下去了。 徒留谢濯光立在原地,内心时而如坠冰川,时而如陷炼狱,冰火交织。 他想自己约莫是病了,所以才对这样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这般上心。 外头艳阳高照,他脑子里,却全是两人叠在一起的场面。孤男寡女,若是两人中有一个脑子不清醒,那…… 他耳边好似响起她吻人时的嘤咛。 急促呼吸的热气扑在鼻尖处,相缠的唇瓣柔软又带这些湿乎乎的热气。 她当时还想解他的缠扣。 自己当时制止了她,但若是换做是被美色迷得不知西东的裴尚,说不定就半推半就了。 他不能眼睁睁望着挚友做错事! 于是,他回来了。 谢濯光愣神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 他视线的落点,脑子里在想甚,跟他同床共枕七年的虞明窈,怎么可能会知晓不了? 这人现在,八成已将自己想得浪荡不堪,什么越距的揣测,都揣测上了吧? 就他不近女色,就他清高,他了不起! 一股无名火从虞明窈心中涌出,她狠狠瞪了谢濯光一眼。 “裴尚,我们走!” “哦,好好好。”裴尚连忙搭嘴。 他脚刚抬起,看到面前的谢濯光阴沉沉的,他不由地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谢兄,你听到了么?窈妹妹刚刚直呼我大名诶!” “她也真是的,背地里叫人家尚哥哥不说,现在还这般!不过谁叫我中意她,她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是应该受的。” “唉,就是不知道她使完小性子,还会不会将先前在绣的香囊,赠予我。你未见那香囊,不知她针线活有多好。这要是能娶窈妹妹为妻,真是人间想不出的美事。” 他一脸憧憬,谢濯光在裴尚对面,心似腊月飘雪。 凉,实在太凉了。 他竭力控制自己面上的冷意,淡淡来了句:“有损闺誉,慎言。” 裴尚听完瞟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言。 - 因提前招呼了裴尚要一同用餐,虞明窈过来之时,桌上菜式琳琅满目,她先前让做的甜糕、松鼠桂鱼,皆已陈列好。 施罗氏还在每人座前,放了碗酥酪,旁人的酥酪上,放几朵褐黄干桂花点缀,好看,吃起来也多几丝清香。 唯有一碗糖蒸酥酪,与众不同。 虞明窈一看,便知这是施罗氏将自己叮嘱的听进去了,专程为裴尚那嗜甜的准备的。 “尚哥儿呢?” 施罗氏见她一人气冲冲进来,不由地发问道。 虞明窈没好气回:“正跟他那挚友扯嘴皮,烦人得紧。” 她望着面前的酥酪,百无聊赖把玩匙柄,对施罗氏苍老、锐利如雪的目光,避而不见。 施罗氏见状,只得无奈摇摇头。 这女儿家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先前她还不明为何自家这娇娇外孙女,一个劲想回去。今一见那两小子的表现,哪能不明白? 桃花惹上身,是缘也是劫。 “明儿回?” 她眼带笑意,只问出这句。 “回回回,当然回。” 外祖母那满脸的戏谑,虞明窈只需一眼,就瞧得明明白白。 老人家心思又燃起来了,就是不知这会她看上的是裴尚,还是谢濯光。总不能两人都瞧上吧? 她苦中作乐想道。 “什么回不回的?谁要回,回哪?” 裴尚刚踏进门,就听见虞明窈说什么回不回的,他一时也没多想,话冲口就出。 虞明窈白了他一眼。 “说我,我明儿就走。” 话毕,她瞟了眼裴尚身后那个默默无言的影子。 这人什么时候这般厚脸皮了,被人甩脸子都不走?不过一向,也没旁人敢给谢国公府府上世子甩脸子,京都炙手可热的勋贵之家,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烟眉微蹙,谢濯光该不会,就喜好旁人对他爱搭不理这路数? “是要我请二位坐下?两位公子,来别人家做客,就这礼数?” 虞明窈自认为自己脾性相当好,性子温柔,做事也不急躁。 但不知为何,现在有时她见了谢濯光那张脸,就想使小性子,不发点脾气,浑身都不舒坦。 施罗氏见状,在一旁找补:“明窈这是作甚?再说这小儿赌气之言,外祖母可要罚你了。” 一听要罚虞明窈,裴尚臀刚沾上凳子,立马起身。 “这可说不得,分明是我俩不请自来,怎地还成了窈妹妹的错。” 他一脸执拗望着施罗氏,直盯着施罗氏改口,不怪虞明窈,这才坐下。 施罗氏面上笑意更深,又招呼谢濯光一同用膳。 桌上一共四人,主位是裴尚,裴尚左侧是谢濯光,右侧是施罗氏,虞明窈坐在他对面。 这餐饭,裴尚的嘴就没合过。 虞明窈见了,是真不明白,不过就是共桌食了餐饭,这人有什么好乐呵的,连吃的也堵不上他的嘴。 她无奈瞅了他一眼,从一旁侍立的雁月那,取了双公筷,夹了一筷松鼠桂鱼给他。 “窈妹妹有心了。” 鱼还未到他碗中,裴尚嘴角的笑,咧得赶紧要飞上眉梢。 他身侧的谢濯光,拿筷的手,紧了又紧。 谢濯光自打进门,一直面容冷肃。他这个人,一向冷情惯了,眉眼也不似裴尚这般有温度。说得好听点,是少年沉稳,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冰块、闷葫芦一个。 谁能从冰块身上,看它到底沾了多少温度? 能从闷葫芦嘴里,知他今日欢不欢愉? 虞明窈是一眼就知,这人又较上劲了。 可凭什么呢?他醋他气他恼,自己就得去哄? 别开玩笑了! 她脸拉了下来,语气也硬。 “多吃些,再不吃我们明儿回苏州了,可找不着这般机会,大伙再在一张桌子上用膳了。” 她这话一落,堂内气氛立马冷凝。 裴尚刚拾起的筷子落下,谢濯光进食的动作,也一下止住。 施罗氏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同雁月打了个对眼,两人皆哭笑不得,面露无奈。 “好好的怎又使起性子来,你这是存心让谢世子心里难受,还是让你裴家表兄过意不去?” “相逢即是缘,人生这般漫长,咱们又不是在京都无亲无故,又无锱铢,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又来了呢?” 裴尚本眉眼耷拉,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听得这话,眼珠子一亮。 “姨奶奶,你是说真的吗?还会再来是么?” 施罗氏笑着安抚了他几句。 全程,谢濯光皆缄默不语,似块没有感知的木头一般。 虞明窈气都要气死了。 她用完膳,脸色一甩,谁都瞧得出她在送客。桌上几人自然也没了用膳了心思。 裴尚小心翼翼看了下她的面色,对施罗氏提出告辞。 施罗氏刚开口,叫雁月去送送客,就见虞明窈硬邦邦接过话茬。 “不用,我去。” 三人就这么消失在施罗氏、雁月眼里。 雁月正想收拾桌面,就听得施罗氏唤了旁人,叫她坐下休息。 “你说说明窈这 个性子,日后出了阁,有谁能忍得了?这夫妻之间,相处可不是一朝一夕,要宠要包容,可是一辈子。” 施罗氏罕见眉梢挂上些许愁意。 雁月望望她,又瞅了瞅虞明窈离去的方向,开口道:“我瞧那位一直没出声的公子还不错,不都说,面上瞧着冷情的人,才最神情。” 她说完话音一转,“不过裴公子,也还行,先前小姐那般拿话堵他,他都没生气。您觉得呢?” “我觉得啊……” 施罗氏话说了个开头,半晌没再多言。 第21章 汤泉一石之隔,谢濯光眉眼低垂,似染…… 夜半风声簌簌,篝火发出温暖的光。 虞明窈一行人围坐于篝火周围,薄饼配上刚热好的羊肉汤,一口下去,浑身暖意。 众人皆胃口大开,连施罗氏都多喝了几口,唯虞明窈神色倦怠,粗粗吃了两口便作罢。 她目光落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直到雁月扶着施罗氏进车休憩了,仍未移目。 空荡荡的篝火前,只剩虞明窈、虞锦年兄妹两人。 虞锦年一抬眼,便窥见虞明窈冷凝的眉眼。自打辰时动身,近一整日,他都未见她舒展过颜。 “你在担心什么,妹妹?” 他停下吃饼的动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裴家派来护送他们的人,也同他们一样,在喝酒吃肉,再远处,只一片虚空而已,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虞明窈启唇,头都未回。 夜色下,她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的模样,犹如美艳女鬼。 “妹妹是在担心路途的安危么?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来之时,没有裴家的护卫,尚还好好的,现今有了护卫,更加不用担心了。” 虞锦年出言劝慰道,面上笑容单纯。 见状,虞明窈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兄长的意思她懂,裴家为清贵之家,素有声名,理应不当怀疑。 可没人有自己那般奇遇,正因是裴家派的人,所以才不能放松警惕。 小人尚未现原形,虞明窈就跟心头悬了一把利剑一般,离京都越远,这把剑就离她的致命之处越近。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叮嘱虞锦年:“兄长,你招呼那些人夜里都警醒些,现今世道不太安生,京都虽还太平,但也得留心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我们那些吃食,驾车的座驾,你也暗中多个心眼,莫在这上边栽了跟头。” 她语气很轻,虞锦年听了忙接过话:“妹妹你放心,兄长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你的。” “我要你这条命作甚。” 虞明窈转过头,再次看向不远处那几人。过了许久,风中才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百米开外,一座隐蔽的山坡后,程青探过头,见虞明窈这行人皆陆陆续续进车,只数尺开外,留了两个络腮胡子的护卫守夜。 他回过身,对着背对他的谢濯光回禀:“世子,虞姑娘已歇息了,裴家护卫并无异样。您看?” 他态度恭敬,对于谢濯光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没有一丝怀疑。 微弱的火光,映在谢濯光脸上。他神色清冷,不苟言笑一如既往。 半晌,如同青玉般冷润的嗓音,复才响起:“我守夜,你去休息。” 话音落地,本半躬身正待指令的程青,面露为难。 “这……” 他直起身子,望着较平日更加寡言的谢濯光,面上闪过心疼。 “去。”谢濯光的话,依旧很少。 这一字落下,程青只得讪讪告退。当他倚于树头阖眼之际,没忍住还是又睁开眼皮,背对他的谢濯光,浑身散发孤寂。 这都什么事啊! 程青心头的愁,都快打成千千结了。今儿世子爷,不去送虞姑娘也就算了,跟了十来里,他以为两人能回了。 谁知世子爷,非说裴家的护卫有问题,要再观望一下。 这一观望,不知要观望到何时。程青摇摇头,只能先阖目而睡。 纵然春日渐暖,夜深还是免不了寒气。 为了不惊动人,谢濯光面前只生了一丛极其微弱的小火,稍不留心,随时都可能灭。 如墨夜色之中,他一身单衣,衣襟轻薄。垂眸之时,眼底全是寂深的流光。 谢濯光也不知自己是在作甚。 他好似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用这种方式,驱逐脑海里阴魂不散的身影。 她跟裴尚多情投意合啊! 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裴府那么多人的面,还要拉拉扯扯,絮语个不停。 谢濯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移不开眼! 明明胸腔之中,似被巨怪缠住一般不能呼吸,他还是不想错过她和裴尚,每一幕的恩爱。 他告诉自己,她走了自然就好了,可他座下的马,还是跟着走了一里又一里。 白日里,裴家护卫队中,有一满脸横肉的络腮胡子,仗着隐蔽无人注目,对她面露阴狠。 他恰好窥见这一幕。 心悸之下,谢濯光不做他想,匆一留书,便让程青伴自己先行。 谢濯光望着面前微弱的火光,眼前好似又浮现她那张沾满泪珠的脸。 她那般骄傲自恃貌美,若是被一个卑贱之人欺辱了去,谢濯光不敢设想她会如何。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吧…… 沉沉夜色之中,众人心绪各异。 虞明窈一行人,回途走的依旧还是之前那条道。从人烟繁盛,走至无人荒郊,一连七日,皆没有异样。 现已至京都边界祁苍山处,只需再走五日,便可转水路南下,裴家护卫至此便可结束护送。 不说虞锦年,连虞明窈也渐渐放下心来。 “我就说不用担心吧?” 晌午用完膳,虞锦年左瞅瞅右瞅瞅,见四周无人,护卫也离得远,一手扯过虞明窈,悄声对她说自己这几日的见闻。 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生怕旁人不知晓他费了多大功劳。 虞明窈看破不说破,只心中一哂,她这兄长,要一辈子这般才好。 “行行行,妹妹记下了,待回到苏州,再多谢兄长。” 她面露笑意,说完又让他再继续留心,虞锦年一口答应。 本来说到这,虞明窈话就应该说完了的。 可一连七日,除了刚开始在客栈,有过沐浴洗漱,这几日,她皆未痛痛快快洗过澡。 来的时候,天气寒,尚还好,现天愈发热了,尤其是晌午,日头一晒,马车里本就闷得慌,她又是个爱洁之人,实在受不了这般。 “兄长……”虞明窈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我记着这附近有一汤泉池……” 她垂下眸,不去看不远处的山。 虞锦年见她这吞吞吐吐的样,刚开始还未明白,自家妹子在犹豫什么。 后来见她脸都红了,久等不到自己回复,又瞪了自己一眼。 他这才恍然大悟,“哦,是是是,是有一汤泉池,离这不远,妹妹你是要?” 虞明窈本想让虞锦年陪自己去探个风,雁月毕竟也是女子,若遇到事,两人怕都没跑。 可她抬眼一看,四周除了裴家那几个彪悍护卫,自家这边全是老弱病残。 “这……” 虞锦年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 “没事的,我帮你在前头探风,这儿过去,也就两里路,驾马很快。妹妹你护着点我,别让我摔下来就成。” “至于这边,我们虞家也有人,就一会,不怕。” 话毕,虞明窈又瞅了几眼自家的护卫,斟酌之下,终还是没抵过浑身黏腻,对于沐浴的渴望。 她点了点头,同意虞锦年的提议。 不远处,程青嘴里衔着个饼,本吃得津津有味,一见这两兄妹驶去的方向,同片刻前谢濯光离去说去沐浴的方向,一模一样。 他惊得一打摆子,嘴里的饼都掉了下来。 不会吧……应该虞姑娘不会撞上世子正在沐浴吧? 虞公子也在,应该会事先探查,不会让虞姑娘撞上吧? 被程青寄予厚望的虞锦年,进洞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二三十丈宽的汤泉池,岸边怪石嶙峋,中心处有一凸起的大石块,一整周,除了洞口平坦,可以下水,最里侧实在不甚方便。 他伸出手臂,试了下水深,发现洞口处浅,未过小臂,越往里越深。 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到 居中的位置,探手试了下。 一番探查下来,他对自己的细致入微,颇为满意,于是便欣然离去,没有多往中央石块下的阴影,多看一眼。 脚步声渐渐远去,谢濯光悄然无息,从石下冒了出来。 先前一听到脚步声,他立马将岸边衣物扫至水下,除了藏在石缝中的鞋,来不及遮掩,他本人攥住衣物,屏住呼吸,往石下一靠。 借池水硫黄,及巨石之形,他将身形遮盖,没在熟人面前现行。 惊险一线总算过去,谢濯光长舒一口气,气刚舒到一半,他面色忽然一凝。 不好,接下来要来的人,是她! 洞外,虞明窈听着兄长满脸喜意,直呼他已经探查好了,可以放心。 她虽仍有疑虑,但对于虞家众人的不安,压过她心中这缕沐浴的担忧。 她点点头,便让虞锦年守在洞外,自己打算速战速决。 一进洞,汤泉池映入眼帘。洞顶钟乳石垂下,下边偌大的汤泉池,被巨石一分为二,池水硫黄,散着微微热气。 虞明窈只上一世,曾在谢濯光书房内的游记中,看到过有关祁苍山汤泉池的记载。 祁苍山是京都同陇南的交界,山脉横跨两州,在京都边缘这处,则是以汤泉池而闻名。 地处荒野,除了偶来旅人,无人会特意来这么一个偏僻之地,来泡汤泉。 故虞明窈粗粗扫视一番后,便也放心将衣物解下。 因记着虞锦年的叮嘱,她并未进去多深,只在入洞之处洗浴。 一下水,温热的池水,立马将身上稠黏冲去,虞明窈只觉浑身毛孔打开,数日疲倦,一下消失殆尽。 她掬起一盆水,先洗净面部,再揉搓颈脖,最后来到来到锁骨以下胸脯处。 家中富庶,从小精细调养,虞明窈发育一向很好,只十四五岁,胸口处便沉甸甸的。雁月每次伺候她沐浴,总要面红一番。 这几日在旅途之中,没好好洗浴,虞明窈总觉得胸口涨得慌。 她解开小衣,手往里侧搓去。 一石之隔,谢濯光眉眼低垂,似染了红霞。 第22章 危急“快跑啊,小姐,快跑!”…… 哗啦啦的池水声响起,虞明窈越搓,越倍感快意。 这种全身置于温润池水中的感觉可真好,身心皆有种久违的舒畅。 她洗着洗着,手不自觉顺着身体曲线,一路下移。 待快触到私密部位时,她才蓦地一停,先前提起的警惕,再度袭来。 她捂住胸口,往四周望去。 偌大的汤泉池,仍是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 虞明窈见状,刚想继续,一直屈膝的下半身,传来一阵麻意。 洞口之水,实在太浅,不便于痛快洗浴一番。若仍像刚刚这般,一点点掬水,恐彻底洗完,又要误些时辰。 她贝齿轻咬,省时的想法,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因她水性不好,虞明窈只能背抵池边缘,一点点往里侧挪去,直到在水中站立,水深没过腰肢,她又往里靠了两步,这才彻底停住步子。 浑身毛孔舒张的舒适,直冲天灵盖。 若不是时机不适宜,虞明窈简直痛快得想哼出来声来。 这种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浑身被水浸泡,肆无忌惮揉搓的感觉真好。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烦人的男欢女爱。 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自己。 重生以来,虞明窈第一次这般快活。 惬意之下,她索性将身上最后一点衣物一褪,随手置于岸边。整个人赤条条的,不受任何桎梏。 抛却贴身衣物的瞬间,她像又回到那日裴尚带她躺到草地里一样,鼻尖嗅得的,全是自由的味道。 这种可以畅所欲为的舒爽,让她犹如置于云巅,灵魂爽利到出窍。 先前抑住没哼的软语小调,此时也从她喉咙里溢出声来。 “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共饮湘江水。”1 小调娇媚,如莺歌般,丝丝扣人心弦。 在场的唯一听众——谢濯光,此时却无心赏析。 他在憋不住气时,就已悄声从水下冒头,身子直贴着冰凉的石壁。 女儿家沐浴,他一个未婚男子在场,本就分外不当。此事只有他知还好,若是泄露了声响,纵使她平日是个胆大的,羞恼之下,也不知会发生何事。 谢濯光暗暗长叹一口气,生怕看见不该看见的,纵然浑身因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僵麻,他的目光,也没有多移分毫。 之前,虞明窈越靠越近时,谢濯光心提了半晌。 他听力过人,凭借动静,便可确定她大致位置。 现今,她离他最开始沐浴的位置,已经不足两三丈了。但凡她再警醒一些,身量再高些,伸长颈脖,他那双藏在石缝中的鞋,将一览无余。 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 他阖上目,暗暗祈祷。 天不遂人愿,有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谢濯光提心吊胆之际,虞明窈的哼唱声,停了! 巨石右下方,虞明窈眉眼冷凝。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离她几尺之处的石缝中,出现了一双男子皂靴! 虞明窈第一时间,她迅速捞起手边小衣,捂住领口,往身后退去。 直到退到洞口处,她才手脚麻利,要多快有多快,速速将衣物穿戴好,外裳一覆,退出洞来。 洞外,虞锦年正百无聊赖,左瞧右瞧,一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立即转过身。 “妹妹,你这……” 他见虞明窈衣裳凌乱,面露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无事,”虞明窈瞥了他一眼,“已经耽搁一些时辰了,现下赶紧回去要紧。” “哦,好。” 虞锦年忙去牵马,虞明窈借机又理了下衣裳,平复受惊的心情。 马声哒哒中,那双男子皂靴,浮现在她面前。 虽只是匆匆一瞥,未瞧清具体款式。可那皂靴的竹青色布料,鞋面上绣的银叶,她总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莫不是…… 她脑海中浮现一人,下一息,立即否定。 怎么可能但凡是个穿青的男子,就是他呢? 这人眼里,自己肤浅浅薄,仗着一副好皮囊就沾花惹草,他才不会有这般心意。 更何况,明知两人就此一别,此生不复相见,裴尚这素来不藏事的,都难过不能自已,这人连送都不来送自己一程。 不可能是他。 - 一路无人,晌午热气腾腾,飞马从草皮踏过,不断带起枝叶折断的声响。 虞明窈提起的心,刚放下不久,眼见就快到来时的林地。 这份安心,却忽地被一阵喧闹打破。 雁月的尖叫声,被热风传送到虞明窈兄妹两人的耳里。 他俩对视一眼,“驾!” 一记飞鞭狠狠抽打在马腹上。 吁—— 马一声嘶吼,蹄扬得飞快,可虞明窈心揪得死死的,说不出的恐慌涌上心头。 这一世,兄长已经被她救下,外祖母可千万不能有事。 她心口的跳动几欲骤停,直到看到虞家众人皆好好的,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们一来就赶人,这是什么道理?” 人群中心,雁月捋起袖子,跟人吵得面红耳赤。她周围,一群陌生男女围着她,唾沫横飞。 虞明窈见状,蹙眉将马拉停。 片刻前,她离去时车队尚井然有序,现她们的车驾旁,多了一队富丽堂皇的马车不说,场面还乱糟糟的。 她扫视一圈那队人,走上前去。 “我是这边主事的,这是发生何事,你们要这等喧闹?” 雁月一见她来了,立马有了主心骨,倒豆子般,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干净。 “诶,你可别瞎说,本公子可没欺你们老弱病残。” 她话未说完,一旁领头的马车中,钻出一个满身锦衣、一脸纨绔样的男子来。 男子瞧着年岁不大,肥头大耳,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似的,一身金饰。 他身后的马车,也同主人一般浮夸,车厢外裹了一层鎏金铜皮,马车四角全是金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 这人一下车就色眯眯,直盯着虞明窈瞧,眼珠子简直要黏在虞明窈身上。 “小娘子好生美貌,我父乃新任金吾卫指挥使,你若嫁与我,做我第十六房小妾 ,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比你们那乡野地方,快活得多!” “你!”虞明窈还未动怒,雁月就先看不过去了。 “你算什么狗屁,还想肖想我家小姐?” “就是!” 落于后方的虞锦年,一听这些狗屁不通的混账话,忙扒开众人,上前开口输出。 “我妹妹美若天仙,你这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呸!还想我妹妹嫁给你,你怎么不找根绳子吊死!” “不知死活的家伙!尝尝小爷我的拳头!” 他上前拽过男子的领口,只一下,便将这男子悬于半空。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父可是新任金吾卫指挥使!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他尖叫着,身后一管事模样的,态度嚣张,也走上前来。 “我劝你们放下我家公子,否则,等我们到了京都,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京都? 虞明窈冷哼一声,视线扫过一直立在旁,一声不吭看戏的裴家护卫。 “恰好我这也有几个京都裴家的人,你们既要去京都做官,不妨打听下,裴家累世门楣,可比你们那劳什子金吾卫指挥使,要矜贵得多。” 她面露冷意,虞锦年听完也是高昂起头颅,拧这人的手,又加了把劲。 两方对峙不下,还是一直在车内观望的施罗氏,下来打了个圆场,虞锦年这才将那人放下。 “公子,你……” 男子身后侍从欲上前安抚,被他一巴掌拍开。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走着瞧!” 他临走,还撂下一句狠话。 纷争消停,虞明窈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于是便吩咐众人,准备起身。 命令刚下去没多久,雁月急匆匆跑过来。 “小姐,不好了,我们的车驾坏了,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定是那群黑心肝的做的!” 话音落地,虞明窈同雁月,皆将目光投向先他们一步离去的车队。 那人掀起车帘,像是听到雁月所说的似的,嘴角含笑,面色嚣张。 “可恶!”虞锦年不忿道,“妹妹,要不干脆我追上去,揍这龟孙一个半死。否则这口气,我真是咽不下。” 自称父是新任金吾卫指挥使那人,车驾富丽堂皇,行囊众多,光装物什的马就有近十驾。虞明窈的眼神,落在中间几驾车架上。 那几驾车,车轱辘的印痕,都比旁边的马车,重上数分。 “不急,”虞明窈面色幽深,“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日头渐渐落下,车驾终于修好。 可天色漆黑,已不适宜赶路,他们一众人得再在这休憩一晚,明日再启程。 “窈姐儿越来越有当家的款式了。” 见虞明窈诸事吩咐下去,有条不紊,施罗氏见状,不由得取笑道。 虞明窈恼怒地斜了她一眼,没再多言。 夜深,车外的蟋蟀叫个不停。 上路已有七日,虞明窈日日提心,小心防范,实在太耗心神。 这一日,从汤泉池的惊险,到午后的口角,再加停在原地修车,几件事叠加,虞明窈实在撑不住倦意,眼皮一阖,沉沉睡去。 睡前,那双青色皂靴,又闪过身影。 “啊!杀人了——” “小姐,有劫匪,快逃——” “抢了那个娘们,回去做压寨夫人!” 尖叫声与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交织,虞锦年蓦地从梦中惊醒。 却见雁月一脸血,趴在她跟前。 “快走,小姐,他们冲你来的,你赶紧走!” 虞明窈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雁月眼含热泪,将鞭子往她手中一塞。 “小姐,少爷已护着老夫人去了,她们将你托付给我。你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说完,雁月纵身一跳。 “我在这儿,你们是在找我吗?”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了下马肚子,马儿吃痛,车驾不受控制,向夜色更深处驶去。 “兄弟们,那娘们在那,冲!” “一个也不要放过!” 耳边的嚎叫声实在太过凄厉,虞明窈手颤抖着,捏着鞭子走到车前,掀开车帘一看。 火光,黑衣劫匪,一个个倒下的护卫。 她浑身颤抖,目光移到被众人围堵的雁月身上。 “快追,那车上还有人!” “快跑啊,小姐,快跑!” 雁月的吼声中满是哭音,虞明窈颤抖着手,痛苦与懊悔交织。 第23章 路过徐徐升起的篝火旁,有人守了她一…… “世子,不好,出事了!” 程青扭过身去,向来朴实的面庞,此刻满是冷意。 谢濯光这几日本就浅眠,程青的唤声一入耳,他眼皮如闪电般,蓦地睁开。 “何事?” 他面容冷肃,立马起身,站至程青身旁。 “刚有群人身穿夜行衣的江湖人士路过,属下本以为是偶然,现在看来,是冲虞姑娘他们来的!”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尖叫声四起,分外凄厉。 “走!你护女眷,我去寻她。” 谢濯光当机立断,看向程青。 程青自小同他一块长大,年纪虽小,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谢濯光知他功夫高深。 毕竟程青是镇西将军府出来的,是远在陇西的外祖父,留给自己唯一护身的人。 寻常毛贼,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他? “当心!” 分别之际,谢濯光向程青投去一个眼神,眼神里满是坚定。 程青拧眉点了点头。 漆黑夜色,熊熊火光,只两三息而已,先前的宁静被打破,嚎叫、刀剑刺入血肉声四起。 风声从谢濯光耳朵呼过,几百丈开外,传来雁月扯破嗓子、不管不顾的诀别。 那她? 谢濯光不敢深想,他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掌死死往里住,窒息得喘不过气。 你等我,千万要等我! 他眸底似淬了冰一般。 夜幕之中,两匹马扬蹄而过。 “前面的小娘子,是在等我们这群弟兄吗?听说小娘子国色天香,何不停下,让我们这群大老粗开开眼,说不定大家伙一高兴,就放过小娘子你了呢?” “就是!老大说得对!” 身后的呷笑声越逼越近,就快只有两三丈了! 脑袋极致的空白中,虞明窈听见自己上下牙在打架,她在害怕! 她不由地握紧缰绳,又狠狠抽了一鞭! 雁月,来生再做姐妹! “哟,这小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大,收拾她!” 领头的一挥手,其身后三个黑衣劫匪蜂拥而至,其中一个,快马将手中火把往马前一掷,本就受惊的马,一见到火,立马失了步伐。 “吁——” 马前蹄高高竖起,原地惊慌打转。 虞明窈扯紧手中缰绳,还想再挣扎。这时,迎面一剑,直朝她脑门而来! 她眼眶欲裂,侧身闪躲之余,手上缰绳失了准头,马正发狂,见状一把甩身。 虞明窈在双重夹击之下,身子失去重心,重重朝身下跌去。 嘭—— 头骨四肢与坚硬的地面碰撞,五脏似被摔得四分五裂。 痛!撕心裂肺的痛! 虞明窈瘫倒在地,好一会儿,才能捂住手肘慢慢抬身。 四五个黑衣劫匪,将她团团围绕。四面皆是马蹄,她逃不掉了。 虞明窈眼前闪过雁月那双含泪的眼。 对不住啊雁月。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既要死,也要让人死得心服口服。说,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 虞明窈昂起头颅,眼底沉浸的,满是高傲不屑。 “杀你?”先前出声的黑衣大汉,喉中闪过一丝冷哼。 “我们兄弟才没这么闲,大伙饥一顿饱一顿,又不奔什么前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得了人几车财宝,人只不过想让你,尝尝和他一样的滋味。” “倒是贵府的护卫,我看心毒的狠呐!” “什么意思?” 她心中闪过揣测,寥寥数语,已足够人拼凑真相大致形状。 “小的们,上!” 那劫匪却不欲与她多言了,“捆了这娘们,老的小的,一个不剩!” 话毕,这人 身后跟着的三黑衣劫匪,皆面露**,下马向虞明窈伸出手来。 其中一人,还特意将火把拿近,意图看清她的眉眼。 “乖乖,这京都贵女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 虞明窈侧身倒地,苍白浓艳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显得尤为惊心动魄。 看得手持火把这人,鬼迷心窍一般,伸手就意欲去摸虞明窈的脸! “呸!” 虞明窈面上止不住的厌恶,身子一个劲往后缩。 若雁月拼了命护自己的结果,就是自己被这么一群渣滓糟蹋。 她宁愿去死! 虞明窈拼死反抗,正准备实在不成咬舌自尽之时,“嗖”一声,利器破空的声音,朝这边袭来。 几个黑衣劫匪,同她一样,几乎同时回过身去。 “老大,小心。”一劫匪惊叫出声。 只见夜色之中,一柄泛着银白冷光的匕首,直直朝马背上的黑衣大汉而去。 那劫匪不说还好,他一说,马上黑衣大汉下意识扭过身去,这下子,匕首正中这人胸口! 哐当一声,黑衣大汉重重砸落在地,惊起一片尘土。 “老大!” 地上三劫匪忙上前查看黑衣大汉的伤势,这时,三人口中的“老大”,已经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了。 谢濯光的匕首击得很准,正中心脉! 三劫匪面露伤怀,一人扶着黑衣大汉,另外两人握住手中兵器,三人皆一脸凶狠看向来人方向。 谢濯光驾马而来,看到的就是几人这般虎视眈眈,眼露凶光盯着他看的场面。 他轻飘飘扫了这几人一眼,目光随即牢牢粘在虞明窈身上。 她没事,没事就好。 见虞明窈只是面容狼狈,目光仍亮若星辰,谢濯光微不可闻松了口气,下一息,他背脊挺立,身若修竹,面上恢复往日波澜不惊。 “哪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敢多管闲事?” 先前意欲摸虞明窈脸的黑衣劫匪,面露凶光起身,另外两人,跟在他左右两侧,亦搭话道。 “要么滚,要么把命留这。” 谢濯光不疾不徐,淡淡扔下几字,如同平地惊雷。 话音一落,三劫匪跟听到天大笑话一样,纷纷面露嘲意,其中一人更是笑得直不起身。 笑完,狠厉重新回到三人面上。 “兄弟们,杀了这个小白脸,为老大报仇!” 几人拾刀欲围攻,谢濯光冷情至极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们今胆敢多动一根毫毛,我能保证,尔等九族,皆无葬身之地。” 寒风中,他立于马上,衣袂飘飘。 谢濯光唬人的时候,架势十足,是真挺能唬人的。 这三劫匪,本就是讨江湖的混子,在江湖上过活的人,最能看人脸色。 一见他口气这么大,语气中又满是笃定,先前带头嘲笑他的劫匪,此时不免也露了些怯意。 但怯归怯,气势不能输,那劫匪强撑道:“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凭什么叫我们弟兄信你?” “你们可以不信,”谢濯光眼神如看死人般,“镇西将军府,唯有一子息,你今日若敢伤我,明日大军便会压境。我身后护卫,离这不过数丈。你们现在逃,还来得及。” “否则钱财性命,皆如烟云。” 他这话一出,三劫匪立马怂了,其中一劫匪忽然想起自己还有同伙,他竖起耳朵:“老六,你听,老三那边是不是没动静了?” 另外两人听了这话,皆侧身倾听,结果果真如那人所言,他们来时的方向,一点动静也无。 不好! 其中一人意识到不对,立马夺马就逃。 另外两人踟蹰不定,目光在先前受创的黑衣大汉上游离,奈何黑衣大汉,眼皮都已阖上,怕是命休矣! 两人对视一眼,一咬牙夺过马,也跑了。 一时间,偌大一方天地,只余虞明窈、谢濯光两人。 先前情形危急,谢濯光心中丝毫不慌,可当这地只余他俩时,他却一时间,神智游离。 不知道说甚,也不知做甚。 最终,他木着一张脸,站至虞明窈跟前。 一人站,一人俯身撑地。 死寂如墨一般,一点点晕开来。 虞明窈眨巴两下眼皮,忽然觉得眼皮好重,似是被浆糊糊住了一般。 不敢奢想的人,以一种近乎神迹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旁的人,偏要是他? 她垂下眸,视线落在下方两三寸。 随即,晶莹的水滴,一点点落下。 谢濯光仍立那,像一棵孤独的树,竭力伸展枝条,为底下的小草野花挡雨遮风。 他望着半晌不语的她,鼻头酸涩,许久,才憋出一句:“程青去了。” 程青去了,去做什么? 程青去了,又是听的谁的指派? 虞明窈本就模糊的视线,在望到面前似曾相似的青色皂靴时,更加止不住了。 这人若是个无心无情之人该多好,她可以彻彻底底抛下,安生回苏州过她的小日子。 偏他情深又不肯承认,明明想护人,又伤透她的心。 虞明窈喉结处上下滑动,她将上涌到咽喉处的酸涩,一点点咽下。 “你来这……是干什么?” 说这话时,她仍没有看他。 谢濯光听到这话,却跟点到死穴一般,浑身僵直。 许久,他才动了下一直垂在裤腿处的手。 “路过。” 轻若羽毛的两字响起。 极致的静籁之中,虞明窈咧起嘴角,弯成月牙的眸,细看全是死寂。 “劳谢世子扶明窈一把。” 她也如他一样,没有多言。 这个夜,很长,很深。 明明浑身疼痛,可虞明窈却久违睡了一个轻松的觉。 徐徐升起的篝火旁,有人守了她一夜。 第24章 羞恼“他让我夜里睡死一点。” 裴府那两尊石头狮子,今日格外蹭亮。 说来也是奇,素来庄重严穆的高大红门前,此时竟被浩浩汤汤十来二十号人,围得水泄不通。 纵然是有急事的人,路过也得多留两眼风。 裴尚挤在人堆末尾,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平日里用来耍风流的折扇,也不拿了。 他一腿支地,身子歪歪斜斜倚在石墩子上,垂在一旁的手,也不得空闲,焦灼之下,扣起石狮子光滑的后臀来。 好好的人,怎么一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连性命都差点丢了! 二婶子安排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他越想越气,目光似火,瞪向人群中正捻着锦帕,作垂泪状的妇人。 妇人一身绫罗,通身富贵气派,发髻似墨,簪了支水头十足的翡翠玉簪。她正是裴玉珠的生母,掌裴家中馈的二房夫人李氏。 李氏瞧着满脸伤怀,几欲落泪。 “这孩子,运道也太不好了,我为着她们的安危,特意千挑万选,从裴家一众护卫中,选了三个身材魁梧的家生子,谁能料到,这才几日,竟出了这等事!” “现下三个护卫,一个都没音信,我还不知怎么同这几人的老母交待。人为了我们裴府出生入死,可不能寒了下面人的心。” “抚恤的银两,需要裁度,几人尸骸,怕也得派一队人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事一出,不仅婆母您心头过意不去,我这当家主母,心也如油煎一样。” 她这边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立在她左侧的裴老夫人,闻言回身望了她一眼。 那模样,实在莫测。 一直搀着裴老夫人的裴玉珠,见此,心头心思灵活打了一转。 “二婶子你说归说,倒是去查清真相啊……我窈姐姐一个弱女子,这次是命大,被好心人救下了。这若是万一呢?” “虞家带的人都没了,就剩下个小丫头。按理来说,我们的人,起码能活一个。就算一个没活成,总会有人来报个信。” “你看虞家差人送来的信中,有一句说我们家护卫好的吗?” “我看八成是那几人贪生怕死,要么老早逃了,要么就是这几个,本身就不是好的,存心想害我窈姐姐。” 裴碧珠话一出,就是噼里啪啦一连串,火气直冲李氏来。 “就是!” 裴尚在人群末尾,提起嗓子附和。 “就是什么呀!”李氏身后,裴连珠冒出头来。 “我娘亲才不是这种人,她为了裴府殚精竭虑,每年体己钱都贴出去好些,你们这群蝗虫,竟为了一个外人这般辱她。祖母…… ” 她话里全是哭腔,一脸委屈看向裴老夫人:“您可要主持公道,要不我……” “要不你怎样?又要买块豆腐撞死?” 裴尚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拱火。 裴连珠一听这话,气得不行,扭身投入李氏怀中,嚷嚷着裴尚欺人太甚。 李氏搂着她,两母女皆面含受伤之意。 “好了,”见场面一下变得乱糟糟的,一直没出言的裴老夫人拧眉开口:“大庭广众之下,莫让人看了笑话,护卫之事,暂且不提。老二媳妇,你先差人去看看他们那行人,离这还有多远。” “是。”李氏揩泪的动作停下,她放下锦帕,恭恭敬敬福了个身。 裴碧珠借机又向裴连珠做了个鬼脸。 裴老夫人一出言,场面立即静了下来。裴玉珠候在一旁,她全程搀着裴老夫人,没出丁点声响,即使在裴碧珠揣度护卫有谋财害命嫌疑之时,面上仍不露声色。 她就如一道影子一般,即使在烈日之下,也悄无声息,不惹任何人注目。 ——除了虞明窈。 虞明窈一下车,视线立马落到人群中心的裴玉珠身上。 这人一身素衣,面露怜悯,纯白姣好的面容之下,端的却是佛口心肠! 虞明窈敛去心中冷意,目又看向施罗氏。 只一夜变故,先前精神抖擞的施罗氏,现面色枯黄,元气大伤,身子佢偻着,声也不似之前洪亮。 她紧紧攥住裴老夫人的手,久久无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裴老夫人一见施罗氏这幅糟了大罪的模样,眼底不由地泪光闪过,自日升后紧绷、再未露笑颜的脸,终于松泛了些。 “还要再叨扰贵府一阵了,待我们京都的屋子修缮好,到时再请大家去府上做客。” 施罗氏勉力扯起嘴角,开口道。 “一家人,说这作甚!人没事就好。” 裴老夫人忍住心中伤怀,面上全是毫不作伪的关切。 一旁以李氏为首的众媳妇婆子,皆点头。 两银发老人被众人围着,在前边叙情,虞明窈跟在后边,正抬眼看着,就感觉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一下。 她往身后一看,裴碧珠扬着大大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 距裴碧珠一尺之遥的后侧,裴尚一对上虞明窈目光,先前还好好着的人,立马眼眶泛红,好不可怜。 “窈姐姐,可想死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有多担心。” “还有尚哥儿也是。” 她扭头向后望去,裴尚这时却将头偏了偏,只留给几人一个侧颜。 如墨般漆黑的发丝,将他眉眼遮住,让人窥不清神情。 “裴尚,裴尚你过来!” 裴碧珠见他这躲闪的模样,一时不解,正欲伸长胳膊去拽裴尚之际,就见虞明窈拥住自己。 “我没事,别怕。以后都不走了。” 虞明窈的声音异常温柔,如同午后静谧的湖面一般,直教人浑身轻松。 裴碧珠听到她说不走之后,高兴地手舞足蹈,目光顺带看向虞锦年。这家伙不知躲在虞明窈身后干什么,一直默默不语。 “你这笨家伙,还算不错,护好了我窈姐姐。” 她伸出拳头,往虞锦年胸膛处一捶。 她这两拳下去,虞锦年牢牢立在原地,纹丝不动,面上笑意勉强。 这俩打打闹闹,虞明窈心头却跟堵住了似的,她眉头微蹙,目光落到已离了人群数尺的裴尚身上。 这人形单影只,身边一个人也无,只孤零零往后头走,也不知心中拧着一股什么劲。 她目露担忧。 “哎哟,可别愣着了,赶紧跨跨火盆,沾沾艾叶水去去晦气。我看虞姑娘虞公子,福气还在后头。” 前一刻还在揩泪的李氏,就跟换了张脸似的,满脸爽利。 裴老夫人听此也点了点头。 就这样,三五个婆子如同流水一般,捧着火盆、艾叶上来,虞明窈一行人,便也规规矩矩照做了。 做完后,几人才又在众人簇拥之下,一同去往先前所住的梨花院。 待用完膳,沐浴更衣妥当,虞明窈才觉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她临休憩之前,又去东侧厢房瞧了眼施罗氏。 老人家年纪大了,又因自己突逢这遭意外,她心头实在是过意不去。 虞明窈的愧疚感,扎扎实实写在脸上。 施罗氏卧于床榻之上,本不欲多言,可虞明窈这副心事全往心里藏的劲,她实在是看不过眼。 “窈姐儿,你且过来。” 施罗氏开口道。 话音落地,虞明窈垂着个脸,慢吞吞挪到施罗氏跟前,握住施罗氏的手。 掌心的手,依旧干枯瘦弱,却不似之前热了,透着一股凉意。 她久违的泪意,又涌上心头了。 “你说说你,”施罗氏一见她这样,心揪得很,比自个遭了祸事还要心疼。 “外祖母老了,本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一个小姑娘家,较什么劲?这人命自有天收,我们不也好好的,被谢家那小子救了吗?” “你该高兴才是,成天窝窝囊囊做甚?祖母是看不透你心思了,但左右不过就一件小事,哪用得我家娇娇儿这般伤怀?” “我看,谢家这孩子不错,心眼好,人也正,是个会护人的。你要是心里有成算,跟外祖母说说,外祖母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能给你寻罗寻罗。” 她说完,目光望着虞明窈一眨不眨。 虞明窈本心里正难受,一听她提起谢濯光,火气就来了,顶嘴的语气格外硬。 “人都说了,是路过。才不是专程送咱们的。外祖母你这话要让人听了,还不得让人笑我们自作多情,贪图他谢国公府富贵。” “路过?” 施罗氏紧紧盯着她,不错过虞明窈面上一丝神情。 “若真是偶然间路过,你怎不让我据实跟裴府说?裴府好歹跟咱也是亲戚,不比那劳什子谢国公府亲近得多?” “把这事归于一无名好心人身上,你就应有觉悟,外祖母不可能一嘴都不提。” 她目光幽幽,转过身去。 “你呀,是年少不知情深,不知少年人追了近千里,是何等情意。” 一直到日头渐渐落下,施罗氏最后这句话,仍时不时在虞明窈脑海里回荡。 她倚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手上捻住针线不放。 上辈子用来打发光阴,平心静气的法子,此时竟一点用都没有了。纷繁的心绪,全在她心头往四处乱窜。 该死的谢濯光! 这讨人厌的……冤家! 虞明窈将未绣完的香囊一扔,袖摆覆在额前挡住双眼,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姐……” 雁月小心翼翼的唤声传来,虞明窈将小臂放下。 “何事?”她望向雁月。 “刚表公子身边的李庆,塞给我一物什。他说,你看了便知。” “拿来我看看。” 雁月斟酌她的面色,从怀中掏出一个分外精美,嵌着明珠的小木盒。 虞明窈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雁月还没看清里边是什么,就见虞明窈飞快将木盒合上,嘴角浮起一抹笑。 她难得见虞明窈笑成这般,唇弯弯的似天仙一般,羞恼中带着无尽的甜意。 “李庆还说了什么?” 虞明窈清了清嗓子。 这下,雁月面上却带了些犹豫,她打量着虞明窈,半晌,才吞吞吐吐挤出一句。 “他让我夜里睡死一点。” 第25章 夜会乱了,心真的乱了 这话一出,虞明窈目光开始游离,耳根子一下跟掉进沸水似的,烧得慌极了。 但她不可能表露出来。 她总不能对雁月说:是,我知道,那家伙要来夜探香闺,你们这群人,赶紧给我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看到,最好夜里再留个门。 这话要是说出来,她这个人脸皮还要不要? 虞明窈虽自认两世为人,见过一些世面,但这种臊得人都能钻进地底的话,她实在讲不出口。 “哦——” 她目光落在四周虚空处,就是不与雁月对视。 “他既关心你,你就好好睡呗!你好好养好身子,也不负程青那般救你。” 话音刚落,虞明窈就开始在心底里唾弃自己。 她以前真不这般,以前都是怎么直怎么来。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同裴尚待久了,嘴不饶人也就算了,胡搅蛮缠也学了起来。 果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她这般正感慨,雁月在一旁,气鼓鼓瞪向虞明窈:“小姐你真的变坏了,人程大哥光明磊落,他才没这意思。还有李庆也是。” “你自己难为情,就来捉弄我。我不想理你了,哼!” 雁月转身即走,也难怪她生气。 那日是她命好,灵机一动抹了点别人的血在自己脸上,危急一刻,又恰逢程青赶到,替她挡了一刀。 雁月自认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回来路途,就多关注了些程青,才不是虞明窈想的这种! “哼,自己心乱如麻了,就以为人人都同她一样。” 雁月心中不齿,只一味将自己住处的门窗关得死紧,保证丁点动静都听不到。 窗外杏花零落,四周静籁无声。 虞明窈望着红木桌上精美别致的小木箱,嘴角不自觉又上扬了。 这人脑子怎么长得?怎么会有这般巧思? 心乱了,她的心真的乱了,面部连同耳根子,都烧得慌。 许久,她才咬住下唇,竭力忽视心中几乎蹦出来的心,缓缓将小木盒打开。 那日,裴尚揣入怀中的黛青色丝帕,正静静躺在盒底。 裴尚还颇有心思地在盒底垫了层白纸。 纸上除了丝帕,还放有两颗红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1 虞明窈拾起红豆,不知不觉念出了口。 掌中红豆坚硬、细小,她却觉得握着红豆处的肌肤,都烫得慌。 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尚这人怎么能这样! 她一下栽倒在榻上,将自己埋进锦被。被面的兰草绣纹,针线细密,她脸蹭上去的时候,还颇有种粗糙刺痛之感。 但往日再敏锐的触觉,此刻都得给絮乱不止的心跳让步。 乱了,心真的乱了。 虞明窈止不住在心里尖叫,各种纷杂的心绪都快堆积如山了。 她怨他,恼他,但是又有一点点点喜他、盼他。总而言之,就是各种情绪胡乱汹涌,糅杂成一团。 心疲之下,她放弃抵抗,身子摊成一个“大”字状,手无意识在绣纹上摩挲来摩挲去。 忽地,她触到一个冰冰凉的东西。 虞明窈脸上不觉疑惑上来,目光往右下一看—— 是那条被裴尚送来、完璧归赵的黛青色丝帕。 “……” 她不敢想自己离去这些天,这条丝帕待在裴尚那,都经历了些啥。 心乱了,真的乱了。 煎熬之中,夜色如约而至。 虞明窈第一次,心这般慌。她现在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没有换寝衣。但若是还穿这身,会不会显得她太过在意? 若是不穿,怎么可能呢? 她再大胆也做不出,让未婚男子窥见自己临睡前的模样来。 何况春日虽不似酷暑那般,衣裳轻薄,但也就贴身薄薄一两层,不过一丁点布料,穿上去曲线毕露。 新婚夫妇间这般打扮,尚且羞涩,不敢多看,何况…… 裴尚也不是她什么人! 虞明窈单手扶在额角上,感觉自己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拿捏了。 灯熄了又燃,燃了又熄。人,从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里间。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瞧得出脚步声的主人,也亦心怀忐忑,脚步声除了轻之外,鬼祟之感扑面而来。 虞明窈时刻注意外边动向,自然也没错过这动静。 她唇角一抿,也放松步子,如窗外那人一般,蹑手蹑脚回到里间。 静谧之中,两三声叩窗的声响起。 讲真,裴尚也是第一次做这事。他估摸着自己也应是同辈中唯一一份,在自己家中也跟做贼一般的。 他怀着忐忑的心绪叩完,竖起耳朵,半晌,都没听见屋子里面有动静。 “这该死的李庆,不会把话给我传错了吧?要是真传错了,窈妹妹已经睡下,那可如何是好?” 裴尚心头烦躁,不过转念一想,传错貌似也行,反正她已经睡下了,不会因窗外头有个不明黑影害怕。 自己白来一遭,也比惊着她吓坏了她身子要好。 裴尚长叹一口气,顶上发丝挂的草叶,都没心思收拾,心灰意冷,准备就此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一窗之隔,女子轻柔的脚步声,却向他这走来。 好耶!窈妹妹果真在等我! 裴尚捏紧拳头,喜悦的泡泡,从心底十万里深处,一点点往上。 他屏住呼吸,手心在这深夜里,隐隐发起汗来。 “怎地不说话?” 一窗之隔,柔得能溺死人的温柔女声响起。 提了一晚的心,临走前的自我厌倦、唾弃,随着这一句话,烟消云散。 裴尚绷直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他单脚支地,又恢复往日的散漫。 “谁叫窈妹妹看见我生气了,都不来哄我?天底下哪有这个理,我哄窈妹妹就哄得,窈妹妹哄我就不成?” 他面颊贴在窗子上,整个人侧着身子懒懒倚在窗边,说这话时,他声音很轻,带着些漫不经心,嘴角压出一道浅浅的褶皱。 “又耍无赖!我还没跟你生气。” 窗内,虞明窈侧着身子半坐在榻上,脸离窗子不足一指。隔着一道手指甲宽的窗缝,两人不说话时,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裴尚在这寂静之中,浅浅嗅了一口。 “好香,”他垂下眸,未等虞明窈回声,又接着问:“近半月未见,窈妹妹有想我么?” “我不知窈妹妹会不会想我,但我很想你呐……” 他拉长语调,手捂着胸口,颇有些涩意的男声响起。 “我那日胸口莫名的痛,整个人也不知为何,心里发慌,思来想去,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那时我还心存侥幸,总不能是你出了事吧?结果几日后书信一到,竟真是你。” 他叹了口气:“窈妹妹啊……你人走了,把我的魂也带走了。” 少年郎坦白热切的心事说完,作为示爱对象的虞明窈,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回。 自打今日见了那两颗红豆,虞明窈就知道这人没打算藏着掩着了,他素来就是个直率又真挚的性子,心思明晃晃摆在明面上。 他心仪自己,想娶自己为妻。 就这么简单。 可是……虞明窈脑子里,却不适宜地浮现那双青色皂靴的影子。 若是自己就这样接受裴尚的话,那人怎么办呢? 她蹙着眉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方才只开了一道缝的窗,“咯吱”一声,被裴尚从内向外掰开了。 隐隐夜光之下,裴尚看不清眉眼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嘘,”他一看她似有动作,立马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别关窗,让我瞧瞧你。” 他言语之中,透着一股自讽:“白日里光顾着怄气去了,竟没看你两眼。现一片漆黑,就一点点光,我想看清你的神色,都做不到。” “那就白日看。” “白日?” 裴尚淡淡瞟了虞明窈一眼,“我才不,我要回屋哭鼻子。谁叫窈妹妹既不心疼我,也不哄我,一点欢喜都不给我。” 他话一说完,虞明窈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一时没搭话,气氛顿时凝住了冻在那。 裴尚先前本没觉得有什么,就算自己并不算含蓄的示爱,得不到回应,但总归她知晓自己的心事了。 可当她真的全然无动于衷,甚至连句搪塞的话,都不给时,他是真的有些难过了。 地上一长一短,人影成双。而地面上,却是身距一尺,心离百仞。 “好好的,怎把自己说委屈了?” 虞明窈眼底浮过一丝苦笑,她伸出手去,意欲拍拍面前这人的肩,不让他那么难过。 却不料,手刚伸出,还在半空中,就已被一只大掌牢牢握住。 他带着她的手,向他被夜风吹得泛凉的脸颊贴去。 素来气拔弩张的人 ,像一只乖巧无害的狸奴幼崽,蹭着她的手心,一下又一下,语气委屈嘟囔着:“多心疼些我,多看看我,别……” 裴尚说到这,眼底闪过一丝幽光,只一瞬,他又恢复到先前无害的模样。 手中握着的手,纤细柔软,似棉花一般。裴尚直蹭到它一点点变僵,僵到他无法忽视时,他这才慢悠悠将她的手放开。 “救你的那个好心人,是男子还是女子?我认得么?” 黑暗中,裴尚这句话问得极其温柔,又带着些蛊惑。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亦是个天资聪颖的好学生。 第26章 表白“考虑考虑下我。” 黑暗中,窥不清彼此的脸,耳旁静得落针的声音也能听见。 也因此,当裴尚问出这句话时,他屏住的呼吸,絮乱的心音,在虞明窈眼底一览无余。 她望着暗色中那双仍旧发亮的眸,心中蓦地一阵酸涩涌过。 少年郎的坦诚直率,如同一团烈火,奋不顾身用尽一切,去灼热她冻僵的心。 可惜她已不再是纯白的栀子,历经苦楚风霜,难有少女怀春的祈盼荡漾。 见她又陷入缄默,裴尚只是笑笑,声放得愈发低愈发缓,就跟浓情蜜意中的丈夫,小声小意哄正无故闹脾性的小妻子似的。 “窈妹妹又不理人了,是我让妹妹为难了么?那你打我,我让你打。” 他拾起她的手,往自己面颊上拍去。 派头很足,落下的力道,却柔得像要凑上轻吻。 当裸露在外的肌肤,擦过男子冰冷的唇瓣时,一股战栗之感从虞明窈脑后门升起,她小指蜷缩,收手的力道,异常坚决。 裴尚却一反常态,没让她把手抽出去。 男子的大掌覆在她手背上,反扣在窗沿。 窗柩纹路有些粗糙割手,虞明窈还在挣扎之际,裴尚的声音响起。 他就在她一尺之遥处,往日嗓音清亮、总是充满喜悦的人,此时幽幽叹了一口气。 “是六郎吧?他和你消失在同一天。” 虞明窈听到这,心中一紧,抬眼去瞧裴尚。 却见裴尚目光越过她,落到虚空处。 “六郎慕你,你知道么?” 他终于低下头,瞧了她一眼, “我……” 虞明窈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裴尚似是累了,满身疲倦爬上肩头。 他放开她的手,背对着她,身子半弓,头垂得很厉害,声音也染上一丝淡淡的倦意。 “我早就知他动心了,但我没料到,他心思藏得这般深,连我都骗我了。” “不过也是,他那人瞧上去一点人欲也无,和尚都比他有人味,这好不容易有个想要的,还不得刻到骨子里?” “你知道我是怎么和六郎认识的么?” 虞明窈这倒是不清楚,她从知晓谢濯光这个人开始,就见裴尚与他形影不离,两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谢濯光偶尔还会在裴府留宿,谢国公府对于他这个行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她从未见谢国公府人,像寻常家庭那般担心过他。 忧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外头没个消息,会不会遇到危险。 ——从来没有。 故上一世,她窥见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容时,总会心底里一软。她知道这人高高在上,家世门第是她想不到的尊贵,修养又那般好,轮不到她来怜悯。 可她很多时候,在学堂听讲着听讲着,总会出神,目光不自觉溜到前方那具笔挺单薄的背影上。 换季时,人人都知加衣,连裴尚这混不吝的,家中都有人唠叨他,让他身边人带上暖炉。 可她从来没有看过谢濯光被人这般爱护。 他总是孤零零的,身边程青随主,也不是个多话的人。 两人都衣襟单薄。 两人的姻缘,虽起头不算光彩,但她有想过好好做好他的妻,不让他再总是那副孤寂的模样。 他自幼生母不在了,家中弟妹又受公爹宠,旁人和和睦睦一家,她想给他一个孩子,让他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 想到这,虞明窈敛下目中神色,声音硬冷起来:“别说他了,我不爱听。” 这一句一出,先前陷入回忆中,满身伤寂的裴尚,一下眉梢就开出了花。 他笑得起来极其荡漾,虽仍未转身,但眼底满是亮光。 “我就知道,窈妹妹还是心疼我。” “那好,我不说了。” “反正就算他再爱慕你,我也不会将你让出去的。” 裴尚抬起头,回身凝视她,言语之中,很是郑重。 “窈妹妹是珍珠,纵然一时沾了点泥泞,但身上的光华,掩都掩不住。谁有幸能心慕你,那是他的福气。” “妹妹——” “考虑考虑下我。” 裴尚走后许久,这几句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虞明窈半坐在窗前,望着黑漆漆一片、瞧不见一丝人影的庭院,深觉裴尚的来去就如同一场梦。 夜风一来,先前尚存的气息,荡然无存。 隐隐的光,照在在她雪白的脸上,衬得虞明窈此刻格外有种寂寥之感。 小小年纪,已有艳光四射、艳压群芳之姿。她的下巴很尖,面无表情的时候,眼珠子总有种渗人之感。 一阵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有点冷了。 虞明窈拢了拢单薄的肩,将窗子关好后,点亮屋子里的烛火。 烛火摇曳,春衫从虞明窈肩上脱落,露出近乎完美的身躯。 影子照在窗纱上,只见漆黑的人影,起伏明显,露出一个引人遐想的弧度。 女子手拎着寝衣,却像瞧见什么似的愣住了。 虞明窈一低头,胸口处的小痣映入眼帘。 这颗痣,芝麻般大小,位置却十分微妙,恰在碗口般大小的边缘上方,在她胸脯心跳的地方。 谢濯光床榻之上,亦十分守礼,她在最初的时候,曾心里十分害怕他,总有种玷污了天上明月之感。 两人新婚之夜后,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足暖玉阁,还是她含住羞涩,炖了盅汤,才将他引入她房。 做那事的时候,他还是冷着一张脸,刚开始她只知被迫承受,实在受不住了,才会睁开眼缝,细觑他的神情。 他的冷,在见到她胸中处这颗痣时,会化作一股难耐的炙热。 虽然面色仍然是冷的,甚至更甚,但他较平日更重的力道,急切两分的架势,让她知道,他对她,并不是无动于衷。 虞明窈慢慢将手往下滑,指尖抵住这颗小痣。 她想象不了,会有其他的男人含住她这,赐她欢愉,给她快乐。 她也想象不到,谢濯光那张那么矜贵又冷情的脸,会覆在其他女人身上,让其他人看到他不同于平日的一面。 她一想到这个画面,眼睛就跟针扎一样,刺得疼。 那具劲瘦又极具爆发力的身躯,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 谢国公府。 谢濯光一身麻衣,身后跟着程青,两人刚一进府,恰好同谢拂身边的何有对上。 何有是谢国公府的管家,三代都是家生子,家世清白,自小就作为谢拂的得力助手培养。 他望着面前一股风尘之意的两人,只微抬眼皮,皮笑肉不笑。 “国公爷叫您,回来了去锦绣阁找他,他有事吩咐。” 谢濯光抬眼,冷棱棱的目光和何有的目光对上。 他不置一词,径直从何有身旁擦身而过,何有面色不变,程青倒是回了次头,又暗啐一口。 “呸!走狗。” 整个过程,谢濯光面色不变。 因两人抵达谢国公府之时,恰好是午膳十分。谢濯光刚到锦绣阁外边,就见门外奴仆一个个,提着食盒退下,看上去里边才刚用膳。 按理来说,他这时不应进去,不应该打搅那一家五口用膳。 “世子……” 一旁程青面露担忧。 “无事。”谢濯光似鸦羽的睫毛 ,往下垂了垂,“就两句话,说完便可回了。” 他抬脚走进锦绣阁,程青依照惯例,依旧在门外等他。 “瞧这是哪个大忙人?竟然是世子。” “世子一连半月,未见踪影,一回就来我们锦绣阁。可见是同国公爷与夫人,舐犊情深。” 谢濯光刚踏进锦绣阁,就同余氏身边的陪嫁丫鬟何有家的,打了个照面。 余氏是谢拂的续弦,也是谢母曾经要好的手帕交,只比谢母小两岁。幼时,谢濯光还有记忆,余氏隔三差五,进府陪他玩耍。 他没有理这妇人,这妇人同何有一个屋檐下的,又是余氏身边的得意人,自然有恃无恐。 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来了句:“烦请通报一声。” 何有家的见状冷哼一声,进去了。 隔着数丈,谢濯光听见何有家的一出声,里面的欢声笑语骤停。 许久,冷硬威严的男声,才复响起。 “让他进来。” 谢国公府,教子教孙一向严明,食不言寝不语,是其中很小的一项。谢濯光记得自己记住这些繁琐的家规,跪了很多次祠堂。 他再没有多想,抬脚便进去了。 锦绣阁的气氛,随着谢濯光的到来,变得凝滞。 谢拂居于主位,身材高大,面露威严,虽年过四十,但依旧很窥得年轻时俊美的长相。 谢濯光的长相,同他像了个十成十。 谢拂两侧,一侧是余氏。余氏生得娇媚,三十出头的年纪,面上却有股小姑娘的天真,瞧得出很受夫婿疼爱。 谢拂的另一侧,是谢以君,他的胞弟,今年刚过十岁生辰。 除此之外,还有对刚满三岁的双生子,妹妹正坐在谢拂身上撒娇,见他来了,便被乳母抱走了。 谢拂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揩了揩嘴角。 “我不要!每次这个讨厌的人一来,娘亲你就不许我黏着父亲。我讨厌他!快来人,把他赶走!” 双生子妹妹尖叫着开始哭泣,余氏对谢濯光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从乳母手中接过幼儿,开始哄起来。 一桌人,没有一个对谢濯光有好脸色。 谢濯光更是见到双生子弟弟,像见到仇人一样,狠狠瞪着他。 谢以君倒是颇有君子之风,甚至还问了句“兄长要不要用膳”。 也是这时,谢拂才抬眼瞧了下谢濯光。 “不着体统。” 他的目光,在谢濯光身上不合身的雪青苎麻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吐出这句话。 “是。”谢濯光垂眸,“父亲叫我,有何事?” 谢拂正沉思,还未出声,就见这时余氏边哄着双生子妹妹,边和善说道:“现是吃饭的时辰,有事晚些谈也不迟。” “世子你用过膳没?没用的话,我叫人添双碗筷。” 话是这样说的,旁边候着的人,无一动作,也无人多上一张凳。 谢濯光:“不用。” “既不用,你就在旁候着,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谢拂冷冷瞥了他一眼,眼底满是厌恶,余氏刚想出言相劝,见谢拂一身冷意,也撇去话不说。 双生子弟弟,高兴地对着谢濯光做了个鬼脸。 谢濯光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就那么候在旁,无声等这一家人用完膳。全程,他若一个影子,屋内人也似他不存在,继续欢声笑语。 他在角落,孤零零一个人。 直到谢拂不紧不慢用完膳,他这才肯赏谢濯光一个眼风。 第27章 隐情谢濯光素来没有波动的眸,像淬了…… 谢濯光跟着他去了书房。 书房重地,闲人勿进,一推门,满面梨花硬木的冷肃感,扑面而来。 谢拂在前头,没有多看谢濯光一眼,自顾自绕过屏风,在刻着雕花兽纹的太师椅坐下。 谢濯光垂眸紧随其后,在他身后两三丈处停下。 两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皆面无笑意,冷冰冰的。 谢濯光刚站好,就听得耳旁谢拂冰冷的声音响起。 “君哥儿近来难得好学,范老夫子乃不出世的名儒,你既不珍惜裴氏学堂的进学机会,不妨告了夫子,引荐你兄弟去。” 话音刚落,谢濯光立马抬眸,往日素来没有波动的眸,像淬了一层坚冰。 “他不是我兄弟。” 这句难得含着情绪的话一出,他身子都隐隐颤抖。穿着麻衣的身躯,立在一身上位者气息的谢拂面前,异常单薄。 可正因如此,那股掩不住的愤怒,才格外醒目。 “哦?”谢拂轻抬了下眼皮,眼神全是轻蔑。 他像是看不到谢濯光身上燃烧的怒火一般,反倒翘起嘴角,欣赏谢濯光难得的窘状来。 满京都赞誉又如何?——不过一黄毛小子。 他打量了好一会,这才开口:“别以为你有个好外家,就可以为所欲为。谢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得是一天,儿子要想爬到老子头上,你还嫩着。” “滚。” 谢濯光什么都没说,恨意如同雪亮的利刃,他顶着威压,抬眼和眼里毫无温度的谢拂对视。 半晌,才转身离去。向来礼数周到的人,对着自己的生身父亲,没有行礼。 “世子……” 程青见他一出来,又是这副模样,担忧不禁涌上脸。 “我没事,这些天辛苦了,你且先回屋休息去。” 谢濯光看向程青,适才一直僵着的脸,难得带了一丝温度。 春意消融,夏日的暑气渐渐现了踪影。午间烈阳,照下来,颇有些辣意。谢濯光顶着这样的日头,步子却慢得,像个不知归处的亡魂。 时值午间小憩,谢国公府偌大一个勋爵之家,往来无几个奴仆。余氏掌家,素以宽厚著称,晌午、夜间除了正当值的,余者皆可轮流休憩。 也因此,她宽厚仁善的名声,满京都皆知。 楼阁流水,雕栏玉砌,放眼望去,满目香奢。 谢国公府的掌权者,从第一代起,就是文武双全的好男儿,开府国公爷乃是陪先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家有丹书铁券,简在帝心。 数代荣耀堆积,铸就现在这般的烈火烹油之盛。 他望着眼前的一草一木,沉吟不语,迎面走来两个小丫鬟手提竹篮,一见是他,羞得行了个礼,面颊便染满红霞。 谢濯光走至数步远后,仍听见这两人在嚼舌根子私语。 “世子爷生得可真俊,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沾上一沾?” “嘘!你这骚蹄子是想死么?要让人听到了,非把你浸猪笼不可!” “好姐姐,我就想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世子爷过了秋就十七了,就算府里那个再心里不痛快,也得替世子爷张罗亲事。到时候凭我等这相貌,捞个通房开了脸,也指不定。能得这等人物,不比随意发派出去,指个小厮好得多?” “住嘴,还说!” 身后传来两丫鬟掐架的嬉笑怒骂。 纵然听见自己被府中下人这般不堪地议论,谢濯光心中仍旧无一丝波动。 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般性子,旁人再不堪的污言秽语,也只是一阵风一般,一丁点痕迹也不会在他心头留下。 他一顿,原先回院的步子一转,悄无声息走向谢国公府最偏僻的西北角。 那有一处小弄堂,谢拂曾下过死命令,无令不得接近。 本就僻静之所,现芳草萋萋,有的已深至谢濯光膝盖处高了。 破旧的木门上,落满一层厚厚的灰尘,木栅栏也因年久无人踏足,腐朽风化。 谢濯光打开栓,将木门推开之际,除了灰尘飞扬,内里长久密闭的酸腐臭味,亦扑鼻而来。 这儿同谢拂所居的主院处,南辕北辙,不会有人来。 谢濯光像是抽尽全身力气,呆呆坐在地上,背脊靠着木门的栅边。 他眼前好似又浮现幼时那幕,血,全是血。 周围人尖叫慌乱,那人抱着她,旁边血流了一地。 他手紧了紧,不知为何,这时忽然有点想虞明窈。 - 在裴府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发生 了回乡遇袭一事,不说施罗氏险些丢了魂,连虞明窈、虞锦年两兄妹,都受了一场大惊。 几人同雁月,就待梨花院中,数日不曾出门。 施罗氏一来体恤两兄妹上学辛苦,二来一时也对这两小儿心生怜爱,难以割舍,故索性先让他们俩歇歇,待后头身子骨好了,再谈上学不迟。 此举正中虞明窈、虞锦年下怀。 两兄妹成日呆在一起玩乐,想吃什么,就叫裴府中人上外头买去,偶尔下学了,裴碧珠、裴尚两兄妹,也会寻罗些新鲜玩意,来找虞明窈玩耍。 这般半旬下来,不说虞明窈,连雁月脸都圆润了好几分。 时光一晃到了裴老夫人七十五大寿这日,虞明窈就算再想躲懒也不成的了。 是日一早,她便被雁月从被窝里拽出来,人还迷迷糊糊的,冒着热气的帕子,就往她脸上糊。 她像架傀儡,任由雁月摆布,连自己什么时候,洗漱完都没察觉,就见雁月又扯着她,来至妆台旁。 雁月经上次遇险后,越发有大丫鬟的架势了。人虽比虞明窈还小,做事却颇为老成。 虞明窈见这丫头还没问过她,就麻利一番动作,她头上一重,再揽镜之时,发现自己竟成了个福娃娃。 “哪有这般去人家家里祝寿这般打扮得?雁月,你也是主意大了,还不快替我取了去。” 雁月听到此话,斜斜觑了她一眼。 “我才不,小姐明明生得这般好,天天跟老太太似的,对女儿家打扮一点兴致都无。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寿宴,可有好多家青年才俊前来。小姐你再过半年就十五了,现在留心些,后头也好挑。” 她这话一出,虞明窈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 她是上一世成了婚没错,但被比她还小的雁月,这般那话羞起人来,她脸皮还要不要? 她恼怒得一个眼神飞过去。 “你这臭丫头,再说我就找程青说去,说你想谢他救命之恩又不好意思,我让他主动些。” “小姐!” 两人开始吵吵闹闹,施罗氏一进来,就看见她这宝贝外孙女一身寝衣,压着雁月,正朝人身上挠痒痒,满头珠翠乱颤。 “窈姐儿,你又欺负人雁月。”她摇摇头。 虞明窈听了这话,非但没住手,还又往雁月腋下挠了挠,这才起身。 “雁月跟我妹子一般,我不欺负她欺负谁?外祖母你来评评理,她这是给我上的什么妆?真把我当个首饰架子了。” 她嘟囔着,髻上的嵌红宝石牡丹步摇,流苏一颤一颤。 施罗氏细细端详着,却觉得雁月今日这妆容化得极好,衬得虞明窈跟三月里的桃花似得,满身明媚。 她瞧了一会,开口道:“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我看雁月的手艺,倒是越发长进了。我记得,你有对兔子形状的碧玺耳环,戴上试试,有红有绿,正好。” 虞明窈嘴翘得老高,反抗无效,只得任由雁月将她装扮成年画里的娃娃一般,满身喜庆。 走过回廊,跨过别院。春日的花渐渐落了,草木繁盛。 去往荣景堂必经的小道上,隔两三丈,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今日虽是老夫人寿辰,但寿宴可是二房李氏一手操办。虞明窈一行人,先去荣景堂向裴老夫人问好,待开宴之际,再一同前去宴厅。 施罗氏担心虞明窈行错事,特意前夜还叮嘱了她几句。 上一世经历的大大小小宴会多了,这京都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虞明窈皆同各管家夫人打过交道。 她一到荣景堂,就被施罗氏带着,在裴老夫人的介绍下,算是正式在京都闺秀圈亮相。 虞明窈抿唇不语,净作矜持相。一圈下来,可没把她累个半死。 趁着施罗氏同诸府老夫人寒暄,虞明窈赶紧朝雁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自己看着点,自己要去喘口气。 雁月心领神会。 出了院子,耳边听不见那些客套、绵里藏针的问嘘,虞明窈长出一口气,胸口处的沉闷总算好了点。 她刚准备抬脚,去花园处透透气,恰好裴玉珠迎面而来。 京都女子,大都肤白高挑,同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不同。作为前世她最要好的闺中好友,裴玉珠比她高半个头。 自小比照大家宗妇培养的女郎,自然同小地方自由散漫的女郎不同。 她那时嫁进谢国公府没多久,婆母余氏就在公爹轻飘飘一句话下,将中馈移交于她。 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公侯伯爵的门门道道,什么都不懂,闹出过不少笑话,后来是外祖母撑着病体帮她谋划,以及裴玉珠好心帮忙,她才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这样好的玉珠姐姐,真的是个人面兽心之心吗? 她抬眼望向面前一身素白,端庄雅致的鹅蛋脸女郎。 第28章 落水他没想过会把她弄哭 裴玉珠手中捏着锦帕,一见是她,脸上的笑意格外柔了几分。 她加快步子,走至虞明窈跟前,一见她就握紧她的手,一副旧友重逢的欣然之态。 “许久未见窈妹妹,现妹妹身子可大好?若不嫌唐突,常来姐姐那坐坐。你知道我每日除了服侍祖母,也就绣绣花,伺弄些花儿草儿的,可盼着有妹妹这等神仙人物,让我那蓬荜生辉了。” 裴玉珠边说,边用手帕捂住嘴,笑得温婉含蓄极了。 虞明窈站在她对面,却丝毫笑不出来。她冷冷的目光,瞥过裴玉珠身后跟着的一众丫鬟婆子,这才勉强在嘴角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 “玉珠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姐姐出阁之时,可是京都闺秀典范,明窈想亲近都来不及,怎还会嫌弃?倒是姐姐,大好青春年华年,切莫自弃。” 她说到这,亦是一副分外为裴玉珠着想的样。 孀居之人,容易对此类话杯弓蛇影。她上一世同裴玉珠那般亲密,怎可能不知她身为裴家长孙女,为人看似和气,实则心气高得很? 果不其然,话音刚出,裴玉珠的面上,微不可见僵了一僵。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姐姐倒要谢过窈妹妹体恤了。” 话毕,裴玉珠借着裴老夫人那边有要事要忙的名头,福了个身,这才擦身离去。 虞明窈立在原地,对着她离去的背影,望了很久。 前世的种种,细究起来,如同一团乱麻。她有时极其渴望抽丝剥茧,将这千头万绪理个清清楚楚,有时候倦意涌上心头,又有种什么都提不起劲之感。 反正兄长、外祖母都还在,她只要护住最想护着的人就好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了,再加个雁月。 她想起这丫头叉腰满身气势的样,就不觉会心一笑。 上辈子,雁月可没这么能拿主意,自己过得不好,她亦跟着忧心,年岁到了,也不肯嫁人,硬要陪着自己。 这一世,给她挑选个好郎君吧! 虞明窈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再一恍然,发现自己竟走到离荣景堂有些距离的水潭边来了。 池水碧悠,在日头下波光粼粼,颇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平静之感。 虞明窈顺着水榭往潭心亭走去。 微风拂过,亭下青纱荡漾。潭中那些红的金的肥锦鲤,趁着日头好,一时间全冒了出来,个个摇曳身姿。 虞明窈在梨花院闷了这么些天,这景一落入眼帘,适才还绷紧的弦,不自觉松了两分。 她嘴角上扬,一双柔情似水的眸,盯着这些锦鲤,眨都未眨。 若是有些鱼食在手,就好了。 她瞅着锦鲤从身旁成群结队游过,不由地在心中感慨。 “嘿!” 虞明窈还在沉浸之中,蓦地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肩一拍! 虞明窈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身子险些都站不稳,欲往潭中栽去。 说那迟,那时快,裴尚见状,赶紧伸出双臂,将虞明窈搂了个满怀。 怀中是柔软如棉的身躯,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着迷的冷香,裴尚一抱上虞明窈,顿时被迷得五迷三道,脑子先前想什么,全都如烟云般,被抛至九霄云外了。 他咧着大白牙,乐呵还来不及。 这副像个浪荡子,轻浮又没出息的样,瞅得虞明窈直皱 眉头,脑瓜子疼。 她面无表情,抬脚往下狠狠一踩。 “嗷——” 裴尚抱着只腿,退到几步外,痛呼出声。 “谁叫你又不干人事,成天就知道吓我?上次也就算了,这次还来?” 虞明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就看他还怎么鬼扯! 裴尚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抬眼小心翼翼觑虞明窈的神情,见她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为他的哀嚎所动。 他只得直起身,止住嚎叫,舔着脸又凑到虞明窈跟前:“窈妹妹不是想要鱼食么?你唤我一声,哥哥保证将你伺候得妥妥贴贴的。” “呸!” 虞明窈脸皮一红,啐了他一下。 也不知这人从哪学来的这些不正经的腔调,成日里净不学些好! 她气得伸出手,对着他胳膊内肘的肉,就是一掐! “哪里学的这些坏东西,自己看了也就算了,现在还来埋汰我!我是个什么人?在你心里就这般轻贱么?” 她原本只是想叱责几句,没曾想说着说着,委屈一下涌上来了。 “早知道……” 早知道那晚就不那么由着他了。 虞明窈眼尾泛起些许泪光,一下子鼻头也红了。 裴尚一见自己将她惹成这般,手足无措之下,狠狠给自己脸上来了两巴掌。 “妹妹你打我吧,打死我都成,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说这般混账话了。” “你若还不解气,推我到这池子里都成!” 裴尚属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第一次欢喜人,成日里想的是她,梦里也是她。他那般赤裸裸的心事,全说与她听了。 他没想过会把她弄哭。 “好妹妹,”他小心翼翼凑上前去,心里又酸又涨,见她眼尾如胭脂一般,泛着红,一时间,情难自抑,心如刀割。 “快别为我这混账玩意掉珍珠了,你不是想要鱼食么?我现在就取去。除了鱼食,还要别的么?你要我的心肝我都给!” 虞明窈坐在石凳上,侧着身子不理他,只一心捏着手帕揩泪。 裴尚一时,更加惶然,心空空的了。 “窈妹妹,你别不说话,理理我……” 他捂住胸口,“我心里难受。” 虞明窈听这人声音也低了下来。 她一抬眼,就见裴尚立在一旁,眼红得比她还厉害。一时间,又气又好笑。 她揩了两下眼头,先前那股突然泛起的难受劲,也下去了。 “不是说要去拿鱼食?我在这等你,去吧。” 她抬起下巴,面容冷傲。 这副一点情谊都无的模样,却让裴尚唇角,不自觉就开出了花。 “窈妹妹,你真好。”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的人?” 他痴痴望着她的脸,瞅了好一会,方才手脚发飘,往外走去。 虞明窈一见他这样,不由地连连头,将他唤住。 向来横行无忌的小霸王,乍然眼红成这样,这要是叫人见着了,指不定得生出多少事来。 “何事?” 裴尚噌一下转过身,透亮的眸子里,满是亮光。 “过来。”虞明窈也没多说。 待裴尚走近,近到离她只有一尺的时候,她叫他低下头。 裴尚的脸,一下涨红了,脖子连同以上,全都跟染了红霞似的。 他嗫嗫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不好吧?” 口中说着不好的人,像棵在风中颤栗的含羞草一般,拿眼神小心翼翼瞅她,边俯下身,将眼闭上。 “……” 虞明窈是真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啥。 她长叹一口气,深觉自己若继续跟这笨家伙在一起,脑子约莫也会变成这样。 “睁眼……” 她有气无力将这两字说出口。 “哦。”裴尚乖乖睁眼,任由她拿手帕,将他面上的泪渍,擦得干干净净。 尽管他态势很配合,虞明窈擦着擦着,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脑子到底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 说到这,她说不下去了,气得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又擦了几把,这才继续:“你想也知道,我肯定是因为你这般模样,出去叫人见了不妥,才将你叫住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向来又受宠,不说今日是你祖母寿辰,就是平日里,也会惹得诸多人注意,扯出事端来。” “哦。”裴尚跟闷葫芦似的,嘴里只有这个字。 虞明窈见他这样,也没心思继续跟他计较、说道理了,只叫他快些离去。 待跳脱的步子渐渐远去,虞明窈又抬眼扫视了下四周,见四周无人,她这才转过身,对着潭水扶额。 自己也是,跟一个心性三岁的计较什么! 裴尚很多事懵懵懂懂,没分寸,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 锦鲤扑腾在旁翻了个身,虞明窈倚在栏边,心绪也渐渐幽远。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谢濯光了。 以前是日日思,日日念,他不归家忧他,归了又恼他恨他。 最后那两年,谢濯光入仕,朝堂上的事,也越来越多,她和他,除了榻上那档子事,竟没有其他交流了。 偶有,也是这人不知又被裴尚触动什么神经,醋坛子打翻,回来折腾她。 夫妻七年,没子嗣,也没亲眷牵挂。 虞明窈到后来,越过,越觉得日子乏味,一点意思也无。 或许是老天有眼,让她重来一遭。 适才裴尚泛红的眼,在她脑海里浮现。 虞明窈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重新来过了。 将一张白纸涂抹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同这笨家伙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或许也不错。 她勾起唇角,心中跟涂了蜜一样甜。 不知过了多久,耳侧才复又响起脚步声。虞明窈想着约莫是裴尚拿鱼食回来了,也没多留意,只泛着笑意道:“怎去了那般久,我……” 话未说完,“噗咚——” 她已头朝下栽入潭中。 有人!有人在身后重重推了她一把,不是裴尚! 冰冷的潭水淹入眼鼻,周遭一片漆黑。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音。 是谁?她使劲扑棱,竭力睁开酸涩的眼皮,模糊中,见一个极其寻常的男子背影,正远去。 瞧不见这人的面貌…… 她满心绝望,身子这时也被水拖着往下坠,上一世呛水窒息的阴影,一下子全朝她涌来。 冷,好冷! 虞明窈挣扎着挣扎着,感觉自己被一股力,拽着往下沉。 这潭这般深,裴尚若是回来见不到自己人,该不会又要哭鼻子吧? 他那样的性子,若是知道是他的缘故,才致使自己落水,肯定会负疚一生吧? 虞明窈阖上眼皮,裴尚那张红着眼的面孔消逝后,又出现一张脸。 ——是谢濯光。 十六七岁的他,生的可真好看啊! 俊秀如青竹,风姿绰约,整个人浑身散发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意。 可正因是这样,她才格外喜他失控时的神情。 他总是怕自己笑他,老是装模作样不坦诚,想要什么也不会直接开口,肚子里的肠子弯弯绕绕。 她跟他相处,有点累。 但又累在其中。 谁不喜这般人物,只露出他的脆弱之处,给你一个人看呢? 虞明窈唇角上扬,只可惜,这样好的人,她怕是都没办法触一触了。 外祖母,兄长,对不起。 来生再来寻你。 她安生闭上双目,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第29章 绯衣是裴尚救了她? 裴尚回到自己所居的棠棣院,一进门就见谢濯光一身中衣,坐在那出神,不知道在那想甚 。 他心中急着要去给虞明窈找鱼食的事,一时间也来不及关照他这挚友,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出言道:“若是衣物湿了,穿我的就成,反正我俩身量也差不多。你喜青,我也有件差不多色的,就是花哨了点。你赶紧收拾,估摸下时辰,差不多了,去赴宴就行。” “我还要给窈妹妹配鱼食,李庆这靠不住的,现在东西还没找齐。” 裴尚边翻箱倒柜,边暗啐。 谢濯光抬眼过来,见到的就是挚友口中说着嫌弃,实则浑身洋溢得意快活的模样。 他不知为何,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堵得慌。 两人是挚友,从幼时就开始交好,他本不应该这般—— 这般心生妒嫉的。 他勉力抬起嘴角,像是要碎掉一般,转移话题:“你怎知……” 话音刚落,裴尚头也未抬:“要我说,你干脆在我这多放几身衣裳。你每次一来,这边的丫鬟,手脚就跟缺了似的,连个瘸子都比不过。不是洒了你衣裳,就是又有什么其他花招来惹人眼。” “咱俩这交情,一件衣服,也信得过。” 他说到这,一顿,又想到虞明窈了。 “还是窈妹妹好。” 他嘿嘿一笑,说完,越发觉得心中火急火燎的,烧得慌。 窈妹妹第一次,支使自己干点活,可不能太埋汰了! 他朝外大喊:“李庆,快多叫些人来。” 说完,又觉这些人手脚实在太慢,都不牢靠。他摇摇头,像风一般,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谢濯光坐在原地,就这么望着他远去。 耳侧叫人心躁的刺耳人声,散去后,周遭又变得寂静。 他垂眸,盯着桌上先前那杯丫鬟送上来的茶水。茶水已凉,他半点想喝的心思也无,思绪只一味地,也随裴尚远去了。 今日是裴老夫人寿辰,也是他唯一有正当理由,能同她打个照面的日子。 自打护送她回来后,这些天,他面上看不出痕迹,内心一天比一天煎熬。 他立在学堂中,会恍惚觉得身后有双泛泪的双眸,在含怨带泪盯着他。 他端坐在书案旁,低头温书,脑子里也时不时会闪过那日她伏在书案上的场景。 美人泣泪,惹眼又招人怜。 可这般柔弱招人怜惜的女子,却又会强势火热,扯住自己的胸口,迫使自己低下头。 她的唇又烫又软,含住他吮他的时候,大胆又奔放。 谢濯光每每不经意间,想起这一幕,那一刻的手足无措,脑子空白仍历历在目。 她瞧着无害,却是个勾人心魄的妖精,会让人魂魄颤栗。 这样的女子,远着些……也好。 谢濯光神情自若,端起冷掉的茶,一口饮尽。 片刻前,裴尚兴高采烈离去的身影,又在他面前浮现。 她和他,进行到哪一步了?才会使裴尚这般神思不属,魂魄都飞她那去了? 她也会像对自己那样对裴尚么? 谢濯光又忆起了那个吻。 不能再继续细想了。 他冷着一张脸,浑身泛着一股浸到骨髓中的凉意。 “世子爷,少爷刚吩咐过了,让我带您选件衣裳。您看?” 先前泼了他水的丫鬟上来,羞羞答答。 谢濯光敛下双眸,只说了两字:“不用。” 他在裴府留宿过多次,对裴尚这很熟悉。 待丫鬟退下,他站至裴尚衣橱旁,迎面而来,就是一柜子花花绿绿,花团锦簇。 他目光一下锁定裴尚方才提及的青色衣物。 这颜色裴尚不喜,也素来不穿,专门负责保管衣物的丫鬟,就将它收到衣橱最底下去了。 若不仔细看,难窥得踪迹。 男子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在最底下这件青色直裰上摩挲。许久,指尖一转,却滑到旁边一件朱红团云锦衣处。 这是一件绯衣。 谢濯光脸上瞧不出有丝毫波动,依旧是冷冷的。 将衣物抽出来后,他的目光在团云图案上,停留了许久。又过了好些时候,才复将这件衣物拾起,换了上去。 穿上不适合自己的衣物,就如同套了件别人的皮,浑身上下似爬满虫子搬,哪哪都不自在。 这件绯衣,谢濯光刚一上身,就觉得四肢如同被铁链禁锢住,勒得他喘不过气。 可有些事,一旦迈出那一步,就如同与魔做了交易,已经回不了头了。 谢濯光刚迈出门,程青乍一见他这般打扮,嘴张得老大。 “世子,要不我……” 他想唤人去谢国公府再取件衣裳来,这京都,谁不知他家这世子爷,最爱青,最厌的就是红。 向来不穿绯色。 谢濯光眼眸如同秋日浓雾般凉薄。 “不打紧。”他挤出这三字。 这几字一说完,谢濯光抬脚的步子又顿了顿,两三息过后,如青玉般的幽冷男声,才复响起。 “你……远着些,我散散心。” 于是,程青就这样,隔着十来丈,远远跟在谢濯光身后。 日头很好,是个极其好的天气,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裴府因着老夫人的生辰,四处张灯结彩。 谢濯光作为一个前来贺寿的贵客,因那些说不出口的隐秘心事,他只能往小径幽静处走。 一路上,没碰上几个丫鬟婆子。 按理,他应去宴席处,再不济,也是去荣景堂。 谢濯光脚步走着走着,裴尚那句“我要去给窈妹妹配鱼食”,车轱辘一样在他脑子里回荡,直搅得他不得安生。 他一时之间,气血上涌,胸腔中满是躁意。 厌弃从心底一点点往上涌,最终,他脚步一转,还是认命转向水潭那边。 裴府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喂鱼食了。 全程,程青一直跟在他后面。 自打他见了自家世子爷穿上裴少爷这件绯衣,他就觉得不对劲。 自家主子,虽然素来是爱冷着一张脸,浑身一股凉意,但也未曾像今日这般,自弃之感,都快溢出成一层浓浓的黑雾了。 又是……跟虞小姐有关? 他长叹一口气,皱着眉跟上去。 耳侧除了脚步声,一点动静也无,静得谢濯光能听见自己卑劣的心音。 他冷着一张脸,步子越走越慢,可最终,水榭还是到了。 心房又开始不争气地剧烈跳动。 他竭力抑制这种不道德的期盼,只徐徐一抬眼皮。 咦?人呢? 他浑身一激灵,虞明窈扑棱的动静,传入耳中。 他三两步上前,恰好瞧见水潭中央扑棱着往下坠落的身影。 谢濯光不作他想,二话没说,纵身一跳,往水潭中央处游去。 潭水冰冷刺骨,他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都揪紧了。 既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春末的潭水,虽面上瞧着带些暖意,其实也同冬日好不了多少,亦凉到骨子里。 落水之后,窒息、失重感将虞明窈裹得密不透风。时间仿佛拉长了无数倍,每一息,虞明窈都觉得无比难熬。 她喘不上气,浑身都痛,恐慌与惧怕交织。 只等水下那个巨兽将自己扯入最底处。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都一片空白时,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她狠狠拽住! 是……裴尚么? 是他如上一世一样,又来救自己了么? 虞明窈忆起上一世将自己覆住的绯衣,嘴角扯起一抹略带涩意的笑。 她拼了命地睁开眼皮,意识消失的前一瞬,终于窥见那个绯色的身影。 【你来了,真好。】 她眼皮一落,陷入漫无边际的幽暗。 - “妹妹怎么还不醒?早知道那天我就……” “呜呜呜,小姐,全怪我。” …… 眼皮重得跟灌了铅似的,周遭人泣声、 自责声种种交织在一起。 虞明窈头都要炸了,不耐之下,她蓦地一睁眼,就见施罗氏坐在她床前,满脸自责。 身后立着雁月、虞锦年。 “小姐醒了!” 雁月正侧身安抚施罗氏,一见虞明窈眼睁开了,顿时喜得又推了施罗氏两把。 “三天了,我的珠珠儿,你再不醒,外祖母就要……” 施罗氏说着说着,禁不住眼底也泛起点点泪光。 自打进了京都,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可苦了她的明窈了。 虞明窈见虞锦年立在最后,也一脸伤怀的样,心中熨帖之余,不免也有些好笑。 “不过就是落了次水,大家这是怎地?倒像我回不来了似的。” “呸呸呸,”话未说完,施罗氏连连呸了几口,对着虚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说完,狠狠白了两眼虞明窈,这才作罢。 “锦年,你跟你这胆大的妹子说说,都发生了什么。叫她以后还敢粗心大意,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往水榭边走。” 虞锦年听言,挺了挺胸膛,原原本本将事又说了一遍。 “我那日刚走到水潭旁,就见妹妹你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外衫,浑身都湿透了。我当时慌得不得了,还好还记着将自己衣服脱下来。没让你身上那件,让旁人瞧见。” “要不然呐,”虞锦年冷哼一声,“还不知道要被哪个臭小子黏上呢。” 虞明窈身上那件朱红团云锦衣,华丽花哨,个人风格实在太过明显。 连虞锦年一见,都心知肚明,更加不用说老成精的施罗氏了。 施罗氏那日见了她身上这件绯衣,大吃一惊,险些昏倒,还好细细拷问一番虞锦年后,知没被旁人瞧见。 “你不知道,”虞锦年讲得绘声绘色,“那时宴席都快开始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好刚抱起你,迎面就碰上裴尚,他一见你晕倒了,呼天抢地忙叫身边人去请郎中。” “在裴府,他的话还是有分量些。这下子,妹妹你落水的事掩住了,郎中也请来了。” “你都不知道,当时见你脸上煞白成那样,那小白脸,险些都要哭出来了。” “后来呢?” 虞明窈随着他的话语,脑中浮现裴尚通红的眼。 这人见了自己这样,定自责得不得了。 “后来我就禀了祖母,这几日,应祖母的嘱咐,没让这臭小子来。” 第30章 情动“我会娶你的,你等我。”…… 因着要避嫌这事,一连过了近半旬,虞明窈都没见到裴尚本人。 连雁月没见到他,都偶尔嘟囔,这不着调的终于正经了,知道别人嫌他,就不来了。 虞明窈足不出户,养了半旬身子,每日卧在美人榻上。 她偶尔望向窗外,外头大树褐色枝条一点点生长,枝繁叶茂,那日冰冷中,毫不犹疑将她拽起的那只手,也会在她脑中浮现。 这些日子,她也不是全然不见人,裴家三姐妹,隔几日就会来一趟。 这日,依旧是裴玉珠领头,身后跟着裴连珠、裴碧珠。 她一身素白,瞧来最是温柔良善不过了,一来,就紧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话都说到人心坎里去,这虞家老小,没一个不被她打动的。 “姐姐来了。” 虞明窈一见这三人,方才还蔫蔫的,立马半支着身子,强撑着要给裴连珠行礼。 裴连珠忙起身按过了她的手。 “妹妹,你都遭了这般罪,怎还这般客气?我等又不是外人,哪还计较这般虚礼?” 话音一落,她身后的裴连珠,神色本就厌倦,一股不情不愿之意,一见裴玉珠发话了,忙搭嘴。 “就是,也就是心眼子多的人,才总会这般想东想西。我大姐姐多好,有的人偏不领情。” 她这话一出,裴碧珠顿时坐不住了。 她气得脸通红,捋起袖子,就一副找裴连珠打嘴炮的架势。 裴玉珠虽同她一母所生,可一来,裴玉珠自小就跟在裴老夫人身旁,人又爱摆长姐架子,二来她又喜欢裴连珠,反倒对裴碧珠从来就没亲近过。 裴碧珠自然对这个京都大家模范的姐姐,喜欢不起来,越大,越觉得这人虚伪。 “好了,”虞明窈一见这两人的架势,实在是脑瓜子疼,她忙探起身子,扯过裴碧珠的手,“你四哥哥呢?” 裴尚孙辈一共五人,裴尚排第四。 “尚哥儿啊……”裴碧珠听完,面色倒好了许多,“我本来还想叫他一起,孰料他说对不住你,没脸来见你。” “不过也是,要不是他硬要去寻什么鱼食,逗你开心,你也不会跌到潭中去。” 裴碧珠说到这,又仰头去寻虞锦年。 “锦年呢?不是说这家伙救了你么?他人呢?” “他呀,约莫又是去外头买糕点去了。你要是爱吃,我让他也捎几份给你,天香楼的糕点,属实味道还不错。” 虞明窈一说到这,话头就止不住了,恰好裴碧珠也是个好吃食的,天香楼的糕点不仅贵,吃一次要她半个月月钱,还是限量供应,每日需排队。 一年到头,她也难得吃几次。 两人说到兴头,一下没止住,免不了多说几句。 裴碧珠见虞明窈话间,偶还咳几声不止,她满脸心疼,恨不得自己替她受了这份痛去。 “切,没用的东西。” 裴连珠见两人这般黏糊,心中越发不得劲。她本就不想来,若不是就她一人不来,太显眼,她才不想踏这里半步。 “你在哪又泼什么粪?” 裴碧珠一听这种话,闺秀范是彻底不装了,谁还不会几句骂人的俚语! “我说的难道不对?”裴连珠也不服气,“她一个在水边长大的江南女子,连个水都不会,这不是没用是什么?” 她白眼一翻,愈发冷嘲热讽:“还好命大让会水的兄长给救了,要不然呐?” “诶,连珠!莫乱说,快给明窈道歉。” 裴玉珠见她言语太过分,忙出言制止,裴连珠在两方夹击之下,只得不情不愿,道了句“还请谅解。” 虞明窈静静凝视着裴玉珠如同菩萨般的面庞。 若不是她确定,确实有人将自己推了。上一次回乡,那几个裴家护卫也确实有鬼,她恐真的会被裴连珠这副心善的模样,骗了过去。 既然这人要演戏,虞明窈心底里激起一股恨意,自己那就陪上一陪,也演上几分。 她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不知哪来的仇,这人三番两次,想取自己性命。 既她做初一,那自己即使拼了这条命,也就奉陪到底! 虞明窈嘴角含笑,亦温温柔柔注视着裴连珠。 - 人挤人中,虞锦年冒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额上汗,总算是买到妹子最爱吃的云片糕了。 这天香楼,每次一来,不管是什么,起码都得耗近两个时辰,实在是太不容易。 他将胸口处的糕点又捂得紧了点,健步如飞,要不糕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眼见着终于快到了,虞锦年在离梨花院还有数丈处,远远就瞧见十来日未见的裴尚,在院墙角落处踱步。 这家伙,在这作甚? 他眉头一拧,走了上去。 “哎呦!” 身后拍来的一掌,吓得裴尚心肝险些骤停。他刚差使李庆去整小动作,本就心虚,吊着胆在这候着。 一回身,见是虞锦年,脸上的慌张,越发没掩住。 虞锦年一看,不对劲之感越强。 他斜眼冷觑这个小白脸,粗声粗气道:“别以为你救了我妹子,现在我们一家老小,就都会对你改观。你要想娶我妹子,那可还早的很。” 裴尚正忐忑,一听未来的小舅子,嘴里提着让自己娶虞明窈这事,他顿时来劲,美滋滋的,完全忽略虞锦年的本意。 “放心,窈妹妹交给我,我绝不会负她。我裴尚,裴家长房独子,父为吏部尚书,官至二品,母亲出身簪缨世族,外祖母乃当朝县主。我房中无一丫鬟,连只母蚊子都找不到。裴家又不纳妾,你放心,窈妹妹若嫁了我,我保证让她生十个八个,还能都跟你姓。” 裴尚一高兴,嘴就开始瓢了。 虞锦年听头两句时,还没什么,越听到后头,脸越黑。 “就这还想娶我妹子,做梦去吧!” 他狠狠给了裴尚一拳, 隔老远,还能听得裴尚满是痛意的嚎叫。 虞锦年心中一冷哼,继续往院子里走,孰料刚走到院门口,就见裴尚身头最常带的那个小厮,正朝外走。 “站住。” 他声音一厉,“你不好好待在你那欠揍的主子身边,来我们这干什么?” 虞锦年面若冰霜。 李庆却躬着身,一副谄媚的模样:“我那主子爷,自个不好意思,就让我来带带话,顺道打听下虞姑娘身子好没好,免得他忧得吃不下饭。” 这还差不多。 虞锦年心中一畅,却不想那么轻轻揭过:“他让你带什么话,说来听听。” “这……” 李庆直起身,面露为难。 虞锦年眼一瞪,他被扑面而来的凶悍,吓得哆嗦两下。 “也没什么,就是让虞姑娘好好休养身子。” “是不是还有些混账话?” 虞锦年眼一眯,觉得自己甚是聪明。 “不敢不敢。”李庆连连摆手。 见李庆这没出息的样,虞锦年心头这才舒畅许多。 奴随主,谅虞锦年那臭小子也不敢做出什么! 他嘴角一扬,继续乐呵,加快步子向虞明窈那走去,没见到李庆背对着他,抹了两把额上的冷汗。 虞锦年刚至西厢房门口,就见雁月打里出来,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也没做什么呀……” 虞锦年揣着云片糕,半晌摸不着头脑。 夜半,熟悉的叩窗声响起。 虞明窈在声响发出的那瞬间,手脚利落,将窗子推开,空出一个足足有余的空当,足够一个成年男子进来。 她姣好的身躯,这才背对着窗。 “外头冷……你进来,莫着了凉。” 这句柔情似水的话一出,裴尚在外头,顿时骨头都酥了,他哪里还管得三七二十一,手一撑,就一落到靠窗的美人榻上。 榻因突然加重的男子重量,发出咯吱一声响。 “窈妹妹,我……” 心上人就在面前,只身着一袭单薄寝衣的身躯,裴尚目光似火,死死盯着这个背影,热血只往上涌。 他情难自抑。 灼热的男子气息,就在身后一尺处,急促又率诚。 虞明窈能感受到,裴尚那股醇厚的木质香味,正将她死死缠绕。 她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女,对于现在自己身体的状况,她心知肚明。 两人一个跪坐在榻上,乌黑的发丝垂下。 一个死死盯着纤弱貌美女郎的背影,心有烈火。 谁都没有打破这个暧昧的寂静。 裴尚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爆了,她离他离得这么近,将柔弱无害的一面,全展示给他看了。 他只需轻轻一伸双臂,就可将她压在榻上,做很多离谱过分,但快活的事。 她若想这么对自己,也行。 裴尚凸起的喉结,在幽暗中上下滑动。 静得连落根针都能听见的静室,他这吞咽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虞明窈。 虞明窈耳都烧起来了,身子也软了下去。 若这人再强势些,自己…… 她缩了缩胸脯,感觉那颗小痣所在处,有点痒了。 “窈妹妹,我走了。” 虞锦年像狼一样的目光,盯着虞明窈如蝶般优美的背脊,半晌,挤出这几个字。 他竭力不让自己,在她面前丢脸,也不让自己,再亵渎了她。 “我会娶你的,你等我。” 少年的决心,一旦落定,就斩钉截铁,虞明窈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裴尚唰一下,就飞了出去。 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一样。 她哭笑不得,关了窗后,榻上那股裴尚的气息,仍许久未散,一直到入梦,还缠着她。 是夜,少年郎在梦里,有人起起伏伏,坐在他身上,唤了他一夜。 第31章 嫉妒“我有件朱红团云锦衣,你瞧见了…… 裴老夫人生辰后边,紧跟的就是裴尚生辰。 初初见面,只知臭美捉弄人的浑小子,也到了该娶亲的年岁了。 十七岁,少年郎残存的最后一丝青涩稚气,开始褪去,背脊一日日变得宽厚,原先清亮的少年嗓音,一下变得沉稳起来。 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带着未成熟带着涩意的绿果,变成正经知事的青年。 这个年岁,京都正经官宦人家的孩子,不消说房里塞两个丫鬟,已知晓人事,起码,亲事也开始相看了。 裴尚实在不是个会掩盖自己心思的人,离他生辰还有好几日,虞明窈就听说他娘亲甄夫人,提前从庄子上回来,专门给他庆生。 当然,也有一层其他的含义。 那日夜中,掷地有声的一句“我会娶你的,你等我”,仍在虞明窈脑中时不时回响。 这日,是甄夫人回来的次日,按照规矩,虞明窈是该去荣景堂请安,顺带向裴尚娘亲问个好。 她打卯初起床起,心绪就一直忐忑。 雁月见自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罕见面上流露出一丝退缩。 她的取笑之意,忍都忍不住。 “小姐这些日子,睡得应该都挺好吧?” 虞明窈本还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她手扶着鬓边的海棠,往日柔波泛滥的眸,此时满是懵意。 雁月嘴翘了一下:“这一个多月,院里都没甚不该来的飞贼,我看呐,有人可能会反倒辗转不安。” “反了你了!” 话音一落,虞明窈羞得耳根子通红,她狠狠瞪了一眼这不知好歹的家伙,结果,反倒惹来雁月捂着手帕,笑得更恣意的取笑。 “这海棠有些残了,看上去叫人不爽利,再取些新的来。” 哼,雁月取笑她,她就折腾。 她话说完,雁月也一点没带怵的,直接朝外间一使唤,一个平日里清扫的小丫鬟,捧着一盒满满的花,上来了。 匣中,海棠、牡丹,栀子,碧桃,满满一匣子。 雁月让小丫鬟放下后,反倒没再戏笑虞明窈,只道了句:“今日打扮得亮堂些,小姐开心,我也高兴。” 两人都没再提裴尚。 梳着大油辫子的丫鬟,满脸爽利。身旁美如画的女郎,却是瞅着镜子里自己的满头珠翠,鬓边的花,出了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1 上辈子她的祈盼,就是这样,她付出的,远比这多,可却落得一个宁愿不曾相识的结局。现重来一遭,换个人便可完满一生么? - 荣景堂。 今日罕见三房媳妇,同孙辈们全来了,各房丫鬟婆子也挤在一起,乌乌泱泱一群人。 绕过屏风,裴老夫人坐在正中上座,左侧依次是裴尚娘亲甄夫人,二房李氏,三房董氏。 孙辈以裴玉珠领头,两侧是裴连珠、裴碧珠,至于裴尚和裴建芳,这俩唯一男嗣,则立在最外侧。 裴建芳今年二十,刚成了亲没多久。 素来寡言的人,规规矩矩立在董氏身侧,至于他媳妇,亦小情小意,同他一起。 裴尚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反正甄夫人是坐在最左侧的,他挨着她、靠着她就成。 一大家子难得聚得这般齐整,自然是欢声笑语满地。 虞明窈一进门,目光一下落到裴尚身上。 快议亲娶妻的人,现在还倚在娘亲身旁撒娇。 她一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就想笑,可嘴角刚扯起,一股隐隐的钝痛,便从心口处涌出。 自己……也是个小姑娘呐,若娘亲还在的话,肯定不会让自己受这般苦,舍得自己嫁来这天远地远的京都。 她敛下眸子,垂眉顺眼上前。 “娘亲,娘亲!” 裴尚眉眼一扫,恰好瞧见虞明窈进来,他脸上的激动之意,掩都掩不住,双手直握着甄夫 人的手摇。 相较于身旁李氏的满身绫罗锦缎,甄夫人瞧上去甚是低调。 她一身月白对襟长衫,上搭了个杏黄云肩,虽瞧着年岁比李氏大了许多,但却如一块暖玉似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柔善温润之意。 甄夫人浅笑着拍了拍裴尚的手,目光也随之望向虞明窈。 堂中众人见状,亦将目光投了过去。 坐在上首的裴老夫人最先出声,她满头银发,精神抖擞,身旁侍女摆凳让施罗氏坐下。 待施罗氏落座完毕,她才笑着对甄夫人道:“这个仙女似的人儿,叫窈姐儿,是我妹妹家的孩子。” 甄夫人顺着她的介绍,向施罗氏颔首问好,两人寒暄之际,裴老夫人招手,示意虞明窈过来。 虞明窈听了,还没有动作,挨着甄夫人的裴尚,就跟叫到了自己一般,兴奋向她招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的激动。 虞明窈咋舌,却也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走上去。 甄夫人一见她这知书达理、性情柔美的模样,就不由地心生欢喜。 她已四十出头,膝下就裴尚一个孩子,虽因着身子骨虚弱的原因,平日都在庄子里休养,难得回府。 但该知道,自然是知晓。 眼前这个貌美一脸羞赧的女郎,是她家尚哥儿的心上人。 甄夫人双眸弯成一弯明月,越看虞明窈,越觉得喜爱。 十五岁的少女,姿容昳丽,如秋日海棠般浓艳,旁人恐会忧颜色太盛,可她看,恰恰好,和自己孩子正正相配。 她将目光移向倚在她身旁的裴尚。 裴尚正目光灼灼,一副有容与焉的模样,眼里的光,仿佛在说:娘亲,我没说错吧!她就是这么好一姑娘。 甄夫人喜不自胜之下,从皓白的手腕上,捋下一个羊脂玉手镯,随即握住虞明窈的手,就准备向虞明窈手上套去。 这……虞明窈面露为难。这礼,不是普通远亲家的姑娘,该得的礼。 她手一缩,求助的目光看向裴尚,却见这人咧着个大牙,还嫌他娘亲手脚慢了。 最后,还是施罗氏看出她的窘迫,出言解了围。 “这羊脂玉莹润剔透,一看就不是凡物,配侄媳妇你正好,明窈一个年轻女郎,哪用得着这么好的物什?” 自家人说自家人,话里话外,总是以贬为主。 她这边自谦,虞明窈都没说什么,裴尚倒是不顾众人眼神,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心仪,大声嚷嚷:“谁说我窈妹妹用不得?不过就是一手镯,她戴正好。” 他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虞明窈是他什么人呢! 裴尚属实是平日里嘴上没把门惯了,叫惯了“窈妹妹”,这称呼一出,谁能不晓得他的心思? 众人在旁,皆传了个眼神。 虞明窈恼得,想瞪他又不能这时候瞪他,她只得把头低下去,露出绯红的耳根。 李氏素来是个会寻热闹的人,见状,打趣的话刚说出口,甄夫人便投来冷冷一瞥。 前些年头被收拾的威压,让她不自觉收了气焰,也没再出声了。 众人看这情形,也只说这镯子好,配虞明窈,其他的,就是一些夸上天的话,多的也没有再说。 虞明窈来荣景堂这么多次,有史以来,被这么多人热情地夸赞。 看来,趋炎附势、看人下碟,无论何时,都通用。 一番嬉笑声中,唯有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角落处的裴连珠,眼底透出一股冰冷的厌恶。 转瞬几日过去,裴尚的生辰到了。 虞明窈休养的一个多月里,某人虽人没来,书信、讨她欢心的小玩意,一个可没少。 在这隔三岔五的暗示、明示下,她自然知晓裴尚的生辰在何时。 两人既情意已定,礼物也不能马虎。 虞明窈只有上辈子如何讨夫婿欢心之举,对于定情、如何送心仪人礼这一块,她知之甚少。 太轻,不够珍重。 太重,又太过逾越。 两人毕竟只是知了彼此情意,尚未定亲,有些东西,送出去太早了点。 她关于送什么,想得焦头烂额,甚至有时候干脆想摆烂,反正自己人日后都是他的,这一点点委屈,叫他受,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终还是情意战胜了泄惰,她在书信中提了一嘴这事。 裴尚却只说,府里会让他办个宴席,邀三五亲密好友,她那时来就好,他还给她准备了惊喜,必不让她无聊。 虞明窈看到这时,心一酸,裴尚总是不叫她为难。 可她已舍不得这般轻怠裴尚了,她对他的好,不足上一世对谢濯光的百分之一。 若裴尚只能得这一点爱意,就可过活,那也太委屈了。 她下定决心,好好给裴尚准备一个礼物。 棠棣院。 “快看,我今日威不威猛?” 裴尚站在镜前,他今日穿了一身新做的湖绿道袍,领口及袖口处,皆缀有一圈白青竹叶纹。 这两月,他身量高了许多,身板也宽厚了些,一眼瞧去,谁都得叹上一句“好一个如玉君子。” 李庆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难不成你的嘴让浆糊给糊了?” 裴尚正正着头上的竹节青玉簪,一见他这模样,不耐便上了脸。 李庆见状,只得吞吞吐吐:“那我说了,少爷您别见怪。” “说。”裴尚言简意赅。 “这威猛是威猛,您不觉得有些像……” 他剩下的话,不敢说出来了。 这京都人士,谁不知自家少爷同谢世子,乃好得能穿同条裤子的挚友,他若是将内心的揣测说出来,指不定就是个挑拨离间之罪。 他一个下人,可担待不起。 裴尚正着玉簪的手,停了。 许久,才敛下眉目,像是在劝慰自己一般。 “没事。” 空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不过裴尚毕竟还是裴尚,只消沉了一会,立马又抖擞起来。 开玩笑,今日可是他夺得窈妹妹芳心的大喜之日,可不能被这些扰了心神。 关于接下来的宴会,他嘴像放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顿安排。 李庆在后头,忙点头记着。 裴尚话毕,需要再三确认的细枝末节,也都已确认好。 李庆见裴尚半晌不语,正准备退下,脚刚要跨出门槛时,就听得身后幽幽传来一句。 “我有件朱红团云锦衣,就只同窈妹妹初见时,穿了一次,你瞧见了没?” 第32章 座次弄巧成拙,谢濯光紧挨虞明窈 虞明窈今日打扮得甚是明艳。她姿容本就上乘,一这么打扮,更加夺目到让人移不开眼。 方才去给施罗氏问好,老人家见她这副打扮,笑而不语。 恼得虞明窈垂下目去,两腮又染上红霞。 自打那日,她接了那个镯子,她和裴尚,也算是在府里过了明路了。虽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但那意思,无人不心领神会。 现已至初夏,再过四五月,即到虞明窈及笄。 这对女儿家来说,可是个大日子。那时她年满十五,虚岁十六。 到了……可以谈亲事相看的年岁。 想到这,她瞧了瞧身旁的兄长。 再不济,日后也有外祖母、兄长在,不会比上一世更差了。 “哼!不过就是过个生,哪值得这般大张旗鼓?” 虞锦年边走边骂,他今日一身靛青,全程黑着个脸。 任谁瞧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子,眼睁睁就要被臭小子夺走了,心里都不会爽利的。 这些日子,他在府外遇到过裴尚多次。 每一次,这人都格外热忱,一副讨好对未来大舅子的谄媚样,虞锦年看他实在不顺眼。 话毕,两人穿过小径,走过垂花门,来到裴府正院处。 离正院大门还有好些丈,虞明窈就远远瞧见裴尚一身酒红洒金并蒂莲圆领袍,整个人容光四射。 这知道的,知道他在过生辰,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哪家新郎官呢! 裴尚一见他们两人,急忙迎了上来。 “窈妹妹,锦年兄,你俩可算是到了。” 他话是对着两人说的,那双灿若星辰的眸,直盯着虞明窈不放。 虞明窈见状,一股莫名的羞涩涌上心头。 她向虞锦年身后躲了躲。 两人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前些日子在荣景堂请安时碰见过,再未碰面。 故而那日深夜里 的悸动,但凡一忆起,格外惹人心潮翻涌。 “既我们已到,那你还废什么话,赶紧领着我们前去。” 虞锦年斜了裴尚一眼,嘴里毫不留情。 向来嘴毒的裴尚,这时只俯首称“是”。 他一身绯衣,走在前头,身后跟着虞明窈、虞锦年两兄妹。 春日的脚步远去,来到夏初,日头较前两月,晒上许多。 虞明窈一进正院,杏树下一身青色直裰的谢濯光,映入眼帘。 他一人独坐在树底,俊秀的眉眼低垂,单手执棋子,对着面前的棋盘手谈。 带着暑气的风,拂起他脑后的发带时,无端都停滞几分。 君子端方,仪容万丈,清冷遥遥如天上月。 只是余光一瞄,虞明窈便将视线收回,她捏紧手中锦帕,垂下眉去。 两三月未见,这人似是瘦了。 仅这么些日子,那个如青竹般俊秀的少年郎,就已出落的,跟上一世那个同她喝合卺酒的青年,别无二致。 只是那时,她是他的妻。 而今,自己要成为裴尚的妻了。 “窈妹妹,你这是……” 裴尚虽一直在前头走着,可他实在太记挂虞明窈了,就算有虞锦年的虎视在前,时不时,也要回头瞧上她一眼。 虞明窈步子不徐不缓,也一直没吭声,可他只要一看她那副袅娜寂然的样,不知为何,心中就会酸酸的。 他目光望十余丈开往扫去。 原来……是那人呐。 他嘴角浮出一缕苦笑,却如浮光一般,转瞬即逝。 立马又是那个精神抖擞、容光四射的裴尚。 “快些请,今儿我可备了好些好吃的,还特意央我娘亲,将她庄子上的果子酒,都带了好些坛过来。这酒呀,带着甜又不醉人,也不伤身子,大伙尽可多喝几盅。” 裴尚揽过虞锦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步子的方位,却神不知鬼不觉,将虞明窈望向谢濯光的视线挡住。 虞明窈没再看谢濯光了。 三人一进门,正厅里正坐着喝茶的裴家三姐妹,立马放在手中杯盏。 正中央,裴玉珠一副温婉和气的模样,正准备起身,就见裴碧珠跟个炮仗似的,一下冲到前头。 “窈姐姐,我可想死你了!这些日子,没你在学堂,你都不知道,有的人有多猖狂,每日自命不凡也就算了,还净扯着谢世子不放。” “哼,也不看就她那样,配不配得上。” 裴家三姐妹中,姿容最普通的就是裴连珠。 碧珠娇俏活泼,玉珠温婉大气,独裴连珠,自小自得,唯容貌这块,差了两分。 她一听裴碧珠在这指桑骂槐,少不得起身上前,扯住裴碧珠的衣裙,就开呛。 偌大一个屋子,一下就是两姊妹你来我往的互怼。 虞明窈还没说啥,就见裴尚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还未察明这个眼风,到底是何意思,就见裴尚又你推我搡的,揽着虞锦年向其他屋子走去了。 李庆上前来。 “院中的戏台子已搭好,现今就等诸位入座。我家少爷,为了这次的生辰宴,那可真是废了老大心思,那些耍杂耍的节目单子,都过目了好几遍,就等今日让大家伙满兴而归。” 他满脸谦卑,话尾是对着虞明窈说的,说完才垂下头去。 裴碧珠正和裴连珠怼完嘴,听完这句只一声冷哼,便靠着虞明窈,没再多言。 裴连珠见状,也白眼一翻,向着裴连珠靠去,满屋子没一个出声的。 过了几息,裴连珠才字斟酌句:“就我们几个?还有……其他人呢?” 她话说的很缓,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面上瞧不出半点其他心思。 李庆起初听到这话,还半晌摸不着头脑,“少爷和虞公子,等下自会过去,就这几个人,还有哪个?” 裴玉珠没搭话,只将眼皮垂了下去。 李庆瞪大双眼,好一会,才恍然大悟:“你说谢世子?他呀,我等会就去请了。您几位,先请——” 他弯腰,做出一个躬请的手势。 裴玉珠没再多言,抬起步子远去了。 裴连珠跟在她身后。 唯虞明窈,半晌停在原处,素来满是柔情的模样,此时像浮了层坚冰。 难怪,难怪这人上一世会那般对自己。可为何呢?她一介闺阁女子,只一个男人而已,何至于此? 就为了一个谢濯光,连姐妹情分都不顾了吗? 裴家呢?裴家出事,她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窈姐姐,我们……” 裴碧珠抬眼望着虞明窈,面露犹豫。 “无事,这就走了。” 虞明窈拍了拍裴碧珠的手腕,嘴角扯出一抹浅笑。 戏台子下,一共设了七个座。虞明窈同裴碧珠过来时,见裴玉珠、裴连珠正站在座前,候着她俩。 她一见裴玉珠抬嘴,就知这人要谦让一番座次,她实在不想同这人来这套了,径直唤过身旁候着的人。 “这座次,你们家主子可有安排?还是由着我们坐?” 那小厮也机灵,一见虞明窈问话,立马面上带笑。 “虞姑娘您这可问对人了!先前少爷还说,要是您问起,就让我跟您说,让您往座椅后背上瞧瞧。” 话音一落,裴碧珠立马上前。 “我倒要看看,我四哥哥在搞什么名堂。” 她三两步走到凳子后头,一看,便扑哧笑出声来,她看向虞明窈:“窈姐姐,你快来!你看这家伙仗着今日是寿星,多无耻!” 虞明窈上前一看,也哭笑不得。 七个位,裴尚给自己安排在了正中间,虞明窈挨在他右手旁。裴碧珠挨着虞明窈,最里头是裴连珠。 左侧那端,最外头的则是谢濯光,挨着他的是虞锦年,再来是裴玉珠。 裴尚自觉自己这座位,安排得极好。 挚友喜静,他特意给他排了个好位置,就在最边边的角落里,保证没人打扰。 玉珠姐姐,是众人中最年长的,挨着自己,也算是中心处,也说得过去。 他这小九九,众人一看便知,只懒得说他。 虞明窈刚落座不久,虞锦年同裴尚过来了,两人身后,远远跟着谢濯光。 虞锦年一来,直朝着虞明窈左侧位置,一屁股准备坐下之际,就听得裴碧珠“扑哧”一笑。 “错了,你看后头。” 虞锦年面上不解,待窥得后座字迹后,立马脸一黑。 “锦年兄,息怒!你看看你隔壁,那可是谢世子,我们学堂之光!你能同他坐,今日也算沾上光了。” “这光给你,你要不要?” 虞锦年皮笑肉不笑。 瞧得裴尚一阵心虚,立马直言:“这坐哪都一样,我若不是寿星,锦年兄你想换座,我今日必同你换。” “什么兄不兄的,论年岁,我可比你小!” 虞锦年终于忍不住了,这比他大的,还叫他兄,顺着谁叫呢! 谢濯光在末尾落座,投来凉凉一瞥。 终,裴尚还是没拗过虞锦年,让虞锦年同虞明窈座次换了。 虞明窈起身那刹那,裴尚脑子里,那是犹如五雷轰顶,他余光掠过那个青色身影。 “窈妹妹——” 他拉长声调求饶,“你别——” “别什么?”虞锦年粗声粗气。 这小白脸!还想当着自己的面,勾搭自己妹子,门都没有! 虞锦年有史以来,第一次在虞明窈面前这般强势。 他不待虞明窈同意,自顾自坐了下来。 虞明窈见状,烟眉微蹙,她不想坐到那人身旁去,可虞锦年态度太过于坚决,而且…… 她抬眼,望向尾端角落里的谢濯光。 方 才虞锦年、裴尚的动静这般大,这人明知道自己会坐到他身边来,他还事不关己,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 实在是、太可恶了! 虞明窈咬牙,先前裴玉珠的矫揉造作涌上心头。她胸口就如卡了根鱼刺一般,不上不下。 既如此,也好。 虞明窈忽视自己心中的恼怒,只冷着一张脸,向谢濯光身旁的位置走去。 于是,座次就成了谢濯光挨着虞明窈,虞明窈挨着裴玉珠。 裴尚身旁是虞锦年了。 第33章 坦白那日,不是裴尚? 虞明窈坐下之时,本没一点心绪波动,可这个台子,太窄了,窄到她连谢濯光身上的幽冷都能闻得到。 他的气息,又实在太过于熟悉。 她只要一坐到他身旁,前世那些事,就自动在她脑子里来来回回。 相爱的,生怨的,又怨又恨的,直搅得她不得安生! 这时,裴尚出声了,将她拯救了出来。 “窈妹妹,你看看要点些什么?这杂耍也有许多门道。” 裴玉珠看完节目单子,裴尚径直越过她,将手中的红纸单子,递给虞明窈。 虞明窈闻言一抬眼,对上裴尚烂漫如山花的笑脸。 裴尚今日打扮得精神,人瞧着如同一撮白雪被红丝绒裹着,矜贵风流之余,格外俊俏惹眼。 他眼眨都不眨,直盯着她,眸中情意满得都要溢出来。 虞明窈长舒了一口气,温言来了句“你看着点就行。” “那我可就依妹妹意了。” 裴尚嘴角笑出一道浅浅的褶皱。 一旁裴碧珠不干了,“还有我,我还没点!” 她绕过虞锦年,伸长手去扒拉裴尚。 几人吵闹之余,无人留意,谢濯光静然举杯小酌的手,顿了好几晌。 他趁虞明窈侧身,托腮看向裴尚那边之时,默不吭声扫视了好几眼虞明窈的背影。 她初落座,还没有背对着他。 可现裴尚那边一有动静,她就将身子转了过去。对自己的抗拒之意,不言而喻。 一股极其怆悲之感,从胸口处一点点升起,谢濯光心有不郁,往嘴里倒酒的动作,也不自觉急了几分。 “咳咳……” 没留神,一股辛辣呛到喉口处,他禁不住低咳起来。 虞明窈顿时身子一僵。 身后那人,虽竭力掩着动静,可咳意一旦上来,哪能这般容易就止得住? 平日里滴酒不沾,本就不是个能饮酒之人,做这般架势作甚! 她暗自咬牙,脸也沉了下来。 众人将眼神投过来之前,裴玉珠先一步看向两人。 她轻扫了下仍未回头的虞明窈,眼波流转间,随即婉言开口:“这果酒虽好,但毕竟是冷酒,现下比前些日子热了,喝些冷酒是无妨,能解些暑气,让人浑身舒畅。但饮多了,冷气凝在体内不散,反倒容易伤了身子。” 谢濯光敛下好看的眉眼,只称“是”。 虞明窈头都未回,胸口处堵着的气,让她越发不耐。 她面前也摆了一个斟满酒的酒杯,虞明窈见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现下也饮了酒了,姐姐怎地不来劝我?” 她将酒杯反扣于桌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虽仍是笑着的,但谁都能瞧得出她的讽意。 裴玉珠见状,倒也不慌不忙,只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探起身子,作势要去扯虞明窈的嘴。 “妹妹这张嘴,好生尖利,让姐姐看看上面是不是长了尖刺?” 莹润白皙、做拿捏状的手伸到跟前,虞明窈抬手,将其打掉。 “是妹妹不识好人心了,这就给姐姐道个不是。那玉珠姐姐就在这,多关心下大家。反正姐姐最年长,才不会厚此薄彼的对不对?” 虞明窈笑意盈盈,说完却起身。 “这儿闷得慌,我先去外头透口气,稍后便回。” 她说完,也没有管在座其他人脸色,自顾自就朝外头走了。 裴尚见了,忙放下手中杯子。 “李庆,过来。” 他一扬手,一直在旁候着的李庆上前。 “今儿小爷我,把这些姐妹们都交给你了,你可得小心伺候着,务必让大伙舒心,莫扰了兴致。” 他说完,朝众人歉意一笑,也赶忙起身追虞明窈去了。 连着去了两人,空了两个座,台下仅剩的几人,一时无言。 气氛愈发冷凝,这时,裴玉珠幽幽开口:“虞妹妹和尚哥儿,两人专门嘱咐了,让我等玩得尽兴,大家伙这般,莫不是让人恼虞妹妹使小性子,在这般日子都扰人烦忧?” 话一说完,虞锦年坐不住了。 “胡说,我妹妹才不是这种人!” “就是!” 裴碧珠白了裴玉珠一眼,出完声后,又扯了下虞锦年袖子。 “我们俩可不能这般,要不然传出去了,坏心眼的可就高兴了。” -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花草一丛比一丛茂盛。 虞明窈不知不觉,回神来时,竟发现自己走到这么一个僻静妍丽之所。 这是哪儿? 她蹙起眉,还未细想,就听得身后拍来一掌,恰好落在她肩上。 “窈妹妹,我……” 裴尚话未说完,就见虞明窈身子猛地一颤,回身眼噙热泪,对他又打又咬。 “裴尚,你混账!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仍嫌不解气,狠狠咬下。隔着一层布,嘴下的肉硬邦邦的,虞明窈咬了两口,没咬动。 羞恼悲愤交织之下,她缓缓将自己的额头靠在裴尚的胸膛上。 不去看这人。 胸口心跳动之处,被一串又一串的烫得惊人的泪晕染,裴尚顾不得怀中之人柔软的身躯,让他多销魂,环住他腰身那双玉臂,有多让人心房乱颤。 他注意力,全在她不让他看的眼上了。 自己这是做了些什么混账事,让自己的心肝,哭成这般? “窈妹妹,你打我,你罚我,我……” 裴尚眼也红了,他老是说这些话,可惹她伤心的,又总是他。 落水后的惊惧,无法报仇、甚至无法启齿的恨,都在虞明窈心头压了太久太久。 这两三月,她在夜中都不能安寐。 冰冷的潭水,从头顶往下,四方八方的窒息,让她时常心悬一线,从梦中尖叫着起身。 还好,十次有八次,那双冰凉坚定的手,会环住她的腰。 虞明窈一想到这,环住裴尚腰的手,又紧了紧。 她没再哭了,只很不好意思,又朝裴尚胸口处蹭了蹭,温顺得像一只哭花了脸的狸猫。 裴尚先前没觉得有甚,待让他揪心的哭声止住,心上人又满身乖顺,在他怀里乱蹭。 他那丛抑了许多的暗火,一下子从火星子到燎原野火,尾椎骨处一阵酥麻上涌。 她挨他挨得那般紧,他就算屏蔽所有感知,也能感受得到,胸膛处那压得变形的两团,有多绵软。 沉甸甸的,抵住他硬挺的胸膛。 还未等他将下半身移开,虞明窈便飞快放开了他。 “无赖!” 虞明窈白如皎雪的面庞,染上两层红霞。 被娇声这么一喝,裴尚却觉得身子骨都酥了。他往四周一扫,僻静的后院,四下无人。 这儿离娘亲的院子不远,旁人知娘亲脾性,也不会来。 于是,裴尚恶向胆边生,他提着胆,非但没离虞明窈远些,反而紧步上前,将虞明窈似棉花的小手,捏得紧紧的。 他哑着声:“我对妹妹的情意,天地可鉴,妹妹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不对妹妹无赖,对谁无赖?” 虞明窈面带恼怒,瞪了他一眼,手一甩,想将死死握紧的男子大掌甩开。 奈何裴尚的力,实在太大,又决心不肯放手,她两番动作,还是没能如愿。 虞明窈气不过,抬脚又狠狠踩了裴尚几下 。 裴尚一声不吱,只牵着虞明窈往旁边凉亭走去。 他声中的暗哑,还未消。 “妹妹还未消气,再咬哥哥几口?哥哥胸口处的牙印,还未消下呢。” 他一副话本中“情哥哥”的泼皮口气,恼得虞明窈抬腿使劲踹他,这才将被牢牢钳住的手解放。 待两人一个挨一个,坐到石墩上,裴尚这才正襟危坐,直言道:“妹妹先前是遇到什么事了么,才这般惊惧?” 他的眼珠子,乌黑透亮,看人的时候,眸光自带真挚。 虞明窈和他对视几眼,便败下阵来。 她望着青石地面上的小石子,好半晌,才微不可察来了一句:“我若说那日,是有人推我,蓄意想谋我的命,你信么?” 她抬起头,见裴尚一脸懵,随着自己的话,眼瞪得越来越大。 她的心沉入潭底。 “你若不信,就算了。” 裴尚一听这话,急得跳脚,险些就要对天发誓:“我只是一时惊讶,没有不信!窈妹妹说的,我怎么可能不信!” “你信我,妹妹,你信我!” 话音落地,虞明窈慢悠悠抬眼牵住他的手,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再去看他。 “可我要是说,那人是你大姐姐呢?” “你还会为我讨这个公道吗?” 虞明窈说到这,关于上一世那些委屈、嫉怨全都忍不住了。 她没有裴尚想象中那么好,上世与谢濯光结为夫妻,她也曾自得过。 裴玉珠是如此落落大方,轻而易举就将能那些她看不懂的中馈,理得条理清晰。她在那时,也曾彷徨自卑过。 自己就一身皮囊,算得上过人。 可谢濯光那般品行高远的君子,岂是个耽于美色之人? 裴玉珠除了孀居,哪哪都好,身为京都闺秀典范的人,做什么都拿得出手,不像自己。 她偶尔想到婆母,正是谢濯光已逝生母的闺中好友,这时会心中一惊。 她会防着裴玉珠,可玉珠姐姐那般好,即使看到她的防备、疏离,还会不计前嫌帮助她。 虞明窈会在这样好的人面前,有种在烈日下现原形的自卑。 “窈妹妹,你别难过了,我信你。” 裴尚见自己未出声,虞明窈得不到他的回复,坐那恍惚出神,面色苍白,犹如失了魂魄的艳丽女鬼。 他顿时心疼不止。 裴尚回握过去:“你都不知,那日我拿完鱼食回来,见你白着脸躺在锦年兄怀中,我有多心疼。” 虞明窈听完这句,却是脑中犹如雷击,一下子清醒了。 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裴尚手中抽出。 那日,不是裴尚? 第34章 质问“你敢对着青天,跟我说一句,你…… 可若不是裴尚的话,那身衣物,又该如何解释? 上一世,直至快出阁,自己方才将那件绯衣,送回给了裴尚。 虞明窈顿了半晌,面上仍柔得如同最软的绸缎。 她不着痕迹拉大些许与裴尚的距离,这才抬眼,用那种眼眸中藏了钩子的眼神,将裴尚一点点扯过来。 “那日究竟是何情形,你与我说说?你不知,当时那人从我身后伸手来推我,我察觉到了掌风。可我们平日里不就这么打闹呢?我以为是你,正待回头,却不想……” 话止,虞明窈扯起一方丝帕,一脸伤怀,揩起眼角来。 裴尚坐她身旁,略一侧身垂头,便能窥见心上人破碎的落泪模样,他一听她这话,哪能不知就是自己三番五次作弄,才惹得虞明窈没有避过此劫? 裴尚愧疚之下,想要伸手抱住她,抚慰她,可双臂一张,就被虞明窈不着痕迹躲开。 见到她这下意识的反应,裴尚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窈妹妹,我……” 窈妹妹是生自己的气了?才开始避自己如蛇蝎? 他正愣神,这边虞明窈经两三息的休整,已将联翩思绪收回。 她的心,又重新恢复古井无波了。 “没事,”虞明窈抬起眼,对裴尚甜甜一笑,嘴角处就跟淌了最浓的蜜似的,“不打紧,兴许是我自己记错了。” 她说完起身欲走,这时裴尚却跟察觉到什么一般,不管不顾,死死拥住她的腰。 他将脑袋抵在她的耻骨处,声音也闷闷的。 “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窈妹妹,别放弃我。” 相貌俊俏的青年,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哽咽。 虞明窈垂头,只看到黑乎乎一个脑袋,上面簪着一根白玉莲花簪。 莲花花瓣纹理清晰,栩栩如生,若是旁人,穿上一身酒红洒金并蒂莲圆领袍,上簪一根白玉莲花簪,定如琼林玉树的翩翩公子,清贵高仪,一丝浊气都无。 可虞明窈还是喜欢那个戴金簪、佩红花,一脸不羁风流的俊美儿郎。 那人知自己是裴尚。 虞明窈抬起手,像那夜裴尚捉住她的手,硬要她摸他的脸一样。 她细细摩挲裴尚细嫩白皙的脸庞。 “就这么心仪我呀?” 她声音柔得似三月的春风,又似被柳枝勾起涟漪的碧潭。 “我就差把命予了妹妹了,妹妹怎还疑我?” 裴尚嘟囔着,将自己的脸,往虞明窈的衣裙里,又埋紧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回座时,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裴尚刚坐下,就见一旁虞锦年黑着脸,瞪大双眼,对他吹鼻子瞪眼。 “你这小子,别以为我妹妹中意你,你就能这般胡闹!你要敢做出什么歹事,到时没你好果子吃!” 台子杂耍正演到高潮,底下众人喝彩,借着喧闹声,虞锦年悄声附耳,对着裴尚威胁道。 裴尚这边,本满眼沉郁盯着座上的果子酒,金黄的酒液在杯里,被日头一照,泛着粼粼波光。 虽虞明窈待他如常,可他总感觉哪里不对。 正出神之际,就听得虞锦年这声威胁。 虞锦年粗声粗气,一脸不好惹的模样,可裴尚见了,却蓦地满心欢喜。 锦年兄是窈妹妹最亲近的人,他都说窈妹妹心仪自己了,那必没错! 他下意识忽视心中那抹不安,明艳张扬的笑,又重新浮上他的脸庞。 “锦年兄,我敬你!” 裴尚一时豪情万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厢,虞锦年正懵,自己不是在撂狠话么?怎地这小子,还抖擞起来了? 他不明所以,被裴尚劝着劝着,也举起了酒杯。 裴碧珠目睹全程:“呆子。” 她说完,又探头,好奇朝虞明窈那边看了看,只见虞明窈满身沉静,斟起酒来,不慌不忙,犹如一尊神仙妃子像。 连眼风都没给身旁的谢世子一个。 急急急,我嗑的cpbe了怎么破? 回到座上半晌,裴尚先前的话语,来来回回,还在虞明窈脑中打转。 她并没有想象中淡然。 那只冰冷又坚定的手,曾经陪她走过漫漫孤寂长夜,曾一度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若不是裴尚,又会是何人呢? 就算今生不是,难道上一世,自己也错认了吗? 虞明窈不敢细想,涩意犹如蚕丝,一丝又一丝,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气躁之下,她没留神多喝了好些杯果子酒。 这果子酒,果然如裴尚所说,香也不辣,是秋日的蜜枣酿的,泛着甜意,一口饮尽,酒液入喉,也不呛人。 虞明窈回过神来,又喝了好几杯。 “够了。” 谢濯光冷着一张脸,一把夺下虞明窈掌中的杯。 他的声音,同往日一般,依旧泛着凉意,出声之时,犹如细细碎碎的玉珠,撒落在青石板地上,清脆又硬冷。 裴玉珠颔首回望两人一眼。 “呵……” 见酒杯被夺,虞明窈也没多言,只将身子骨懒洋洋全倚在座椅靠背上,面带讽意。 【你用什么身份来管我?】 她没出声,可眸中明晃晃的意思,胜似出声。 谢濯光见状,脸都青了。 他的余光,自虞明窈进来后,就一直没离开她。 这人一向娇气,寒潭的水这般凉,他一个体魄健壮的,回府尚有两日,身体不大爽利。 她倒好,身子没好全,就这般作贱自己的身体! 谢濯 光实在是看不过眼。 对于他这副看不过眼的模样,虞明窈满心轻蔑。 也是了,现今杂耍正演的热闹得很,大伙都在聚精会神,盯着台子上,没人看这儿,故这人才会这般对自己。 若是有旁人,他可还是那个遥遥不可及的谢六郎。 才不会流露一点对自己的情意。 虞明窈探过身,一脸若无其事,纤白的手指,想从谢濯光手中,将酒杯夺回。 奈何谢濯光实在攥得太紧,她探了两三下,不是不让,就是被这人躲了。 虞明窈恼怒之下,余光又瞧到左上角,那儿也摆了只酒杯,杯中还剩些许酒。 她索性不去管自己这杯了,一把夺过谢濯光座上那只,含着酒渍尚存的地,一饮而尽。 谢濯光瞧她这肆无忌惮的样,又羞又恼。 这时,他的余光,窥见虞明窈手腕上的羊脂玉手镯。 这只手镯…… 他面上方才泛起的热意,一下又冷却下去。 这只羊脂玉手镯,非同一般,乃是先帝在世时,赐予裴尚外祖母惠阳县主的,被惠阳县主传给了甄夫人。 现下,镯子戴在虞明窈手上,含义,不言而喻。 想到这,他眸中闪过一丝痛楚,对于虞明窈出格的举止,没有再多言了。 呵,谢濯光这一副扰了人后,又想作罢的样,让虞明窈心中越发不痛快。 凭什么他想扰人心弦就扰,想叫人误会就能让人误会? 自己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了!会被一些小伎俩就撩得芳心大乱,谢濯光现还想这么对自己,做梦! 虞明窈冷冷一笑,借着长桌下帏布的遮挡,悄悄儿抬起绣鞋,用弓起的足背,在谢濯光小腿上蹭了两下。 在谢濯光望过来之际,她灼然一笑,又刻意当着他的面,将手中丝帕扔到他腿前。 这才俯身去捡。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一道又轻又浅带着些许笑意的女声,传入谢濯光耳里。 “那日有一登徒子,趁我落水,夺了我的清白。我若查出这人是谁,必轻饶不了他!” 这句话,直至宴席散尽,仍在谢濯光脑中回荡。 - 裴尚领着李庆,一一送别今日的宾客。 轮到虞明窈时,他格外不舍,当着虞锦年、裴碧珠的面,扯住虞明窈的衣袖不放。 直看得虞锦年火冒三丈,大呼“光天化日,有辱斯文!” 虞明窈轻轻将裴尚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面上仍是温温柔柔的:“又不是日后不再见了,这般不舍作甚?今日的生辰礼,我可费了好大心思,你快些回屋,也能早些看到。” 方还满腹牢骚的裴尚,被这一句,就哄得面上笑开了花。 “我等下就去拆!窈妹妹可别哄我。” “不哄你,”虞明窈将裴尚最后一根手指掰开,“你若还有想要的,我都依了你。” 裴尚听到这话,一愣,随即立即顺杆子往上爬。 “窈妹妹不是绣了个青色竹纹香囊么?那香囊我眼馋许久了,好妹妹,你就依了我,也予了我吧——” 当着众人面,裴尚不依不饶。 谢濯光落在裴尚身后一丈处,冷冷窥着这一幕。 虞明窈听到这话,面上骤然一僵,裴尚要其他都好,只是那香囊…… 她不自觉,余光朝裴尚身后的谢濯光望去。 上一世,她也绣了这样一个香囊,最后是予了她的夫君——谢濯光。 见虞明窈面露犹豫,又假装漫不经心扫了自己身后一眼。 一股隐隐的钝痛,从裴尚心底升起。 他深呼吸两下,又成了那个貌美自矜的裴家大房独子。 “既妹妹为难,那就算了,反正日后日子还长着,我定不会负了妹妹。” “呸呸呸!”虞锦年探过身,“谁管你负不负?” 话毕,他推搡虞明窈快些走,莫听有的人说混账话。 待人都走尽了,裴尚这才挥手让李庆下去。 一下,偌大的正院,四周只剩他和谢濯光两人。 当着比亲兄弟还亲的挚友,裴尚第一次彻底脸黑了下来,他回过身去,冷冷和谢濯光对峙。 “你敢对着青天,跟我说一句,你对她无意么?” 第35章 苦涩有那么一瞬,想和裴尚断了 一句话落下,气氛瞬间冷凝。 谢濯光抬眸,同裴尚四目相对,素来如秋日浓雾般无甚温度的眸,狼狈闪躲。 在这场眼神对峙中,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心。 裴尚见状,冷哼一声,他同谢濯光这么要好,怎么可能不懂他此举是何意。 裴尚胸腔中的愤怒,似地底沉寂多年的熔流,就待撕出一个口子,往四面八方喷射。 他双眸微眯,声音前所未有的冷。 “谢六郎,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放在心坎上的友人,我待你,绝不比待我自己差。” 他垂下眸,继续说道:“旁人慕你身份,贪你满门荣耀,只见得你磊落无暇的一面,窥你如天上明月、山间清风。我知你,懂你。” “你幼时多可怜呐!雪夜里一袭薄衣,暮色四合,府里仍无人来接,那模样一直在我记忆中,未曾散去。我一直告诫自己,六郎是我的挚友,没有人顾他,我要顾他。结果呢?” 裴尚抬眸,死死盯住谢濯光。 “你明知道窈妹妹,是我要共度余生的人,你为何还要去招惹她?京都贵女那么多,哪个不行?就非得要是她?” 裴尚说到这,声音都哑了。 他今日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若他同虞明窈,无法走至白头,问题的根源,一定是眼前自己的挚友——这个看似清冷孤高,不染尘世的谢濯光。 两人隔得本就只有一丈来远,随着裴尚一步步逼近,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让人大气不敢出一口。 裴尚走至谢濯光跟前,他需要一个确切的回复,这人对自己的心上人无意,之后也不会再越矩。 他本欲直接开口,要这人回答先前自己那句质问。 可当谢濯光低垂的眉眼,映入眼帘,裴尚的目光,鬼使神差落到谢濯光身着的青色直裰上,一股刺棱棱的直觉,让他开口就是一句。 “那日在我那,你衣裳打湿了,换的是绯衣?” 短短十来二十字,如一把利刃,撕破谢濯光最不愿示人的丑陋。 谢濯光闻言,鸦羽似蝶般颤抖。 他沉默半晌,闭得分外紧的嘴唇才张开,哑声道:“是。” 卑鄙! 无耻! 小人! 听到回答的瞬间,裴尚心头涌过无数句骂人的话。 这人素来喜青,因他这个癖好,自己特意提了一嘴,衣橱中有件青衣,可以给他穿,可他竟然! 竟然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觊觎窈妹妹! 他的弟妹! 裴尚头扭过头,一眼也不想多看谢濯光了。 “恕不远送。” 四字,道尽他的恼恨。 京都东街连接西坊的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这时,一辆青帷马车悄无声息驶过,马车前悬着的银鎏金桂羊角灯,随风而荡,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内,程青怀抱一柄铜剑,坐于软垫之上,正小心翼翼打量谢濯光。 往日就不大爱多言的世子,今日自打出了裴府门,一句话都未说。 眉眼沉得如经年不起波澜的碧潭,深处全是死寂。 程青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那日世子救完虞姑娘,湿着一身衣,也是这副模样。 一点动静都未出,眉眼低垂,如玉的手,一下一下拿着布巾揩着湿漉漉的发,浑身充满自弃,甚至有股欲自毁之感。 为了一个虞姑娘,何至于此啊! 程青望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言:“今日在裴府,世子是又同裴少爷拌嘴了?还是又涉及到虞 姑娘?” 话音落地,四四方方的青帏车厢内,谢濯光仍敛目不语。 程青在一旁,看得着急,正欲再言,就听一道冷冽的男声响起。 “她知道了。” 她?哪个她? 是她还是他? 程青瞪大双眼,下一息,男声复又响起。 “他也知道了。” 谢濯光答完,无甚温度的双眸,闪过一丝痛楚。 他视线落于对面软塌上,不待程青继续发问,自顾自继续道:“裴尚能察觉,我有预料,只是她……她明明已知晓一切,知晓救她的不是裴尚,为何还要同裴尚那般要好?” 谢濯光说到这,顿了一息才继续说:“我以为自己是个君子,能做到完全不图回报。明明我在跳下去时,只一心想着,要赶紧救她上来。潭水那么凉,把她身子冻坏了如何是好?” “可当她对我不闻不问,我还是免不了嫉恨,甚至会想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无情?可我……哪来的立场?” 谢濯光说到这,面上仍旧淡如白水。 可他搁在膝上死死攥紧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异常扎眼。 他远远没有看上去淡然。 - 烛火摇曳,刻着兰草纹饰的梨花木妆台前,虞明窈一身月白寝衣,坐在杌子上,任雁月给她梳发。 满头青丝如瀑,散落在肩头,从背后望去,身姿袅娜,好一个标志貌美的女郎。 雁月细细梳着虞明窈的发,时而瞅两眼铜镜中正发着呆的女郎。 虞明窈这张脸,不管她见了多少次,多么熟悉,仍旧会时不时惊艳到。 “小姐可有心事?” 雁月手持桃木梳,出声这会,正将虞明窈满头青丝,从额前梳至百会,又从百会一梳,梳至发尾。 见素来爱打趣、斗嘴的小姐,今日格外沉默,一脸心事重重的样。 雁月发问道,边问还不忘从一旁妆奁最上层,将装有桂花头油的青瓷小罐拿出来,从里头沾了点油,细揉虞明窈的发尾。 虞明窈闻言,抬眼从镜中瞥了雁月一眼,仍旧没出声,似一架傀儡般,任由雁月摆弄。 于是,梳子梳到最后一下,雁月重重叹了口气。 “小姐明没比我大多少,现在真是大人了,如若不然,我怎一点都想不到,小姐想要做甚呢?” “你这鬼机灵,脑子里又在想甚?” 虞明窈轻笑一声,嘴角翘起之处,却不自觉带了些苦意。 雁月垂眸,将虞明窈鬓角处的碎发,理到耳后侧,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才出声。 “我是真不懂,裴公子对您一往情深,家世清白,性子也好,生得也俊俏,小姐何至于到现今,仍踟蹰不定?” 她透亮的眼,对上虞明窈。 “这……” 虞明窈眼神闪躲,垂下眸去。 前世与今生交织,爱未尽,恨未散。 她知雁月的意思,也知自己都收了裴尚娘亲的镯子,还在这摇摆不定,实属不好。 可这世间情爱,若都能由自己所控,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她不知胸腔中这颗心,都装了何物。 她只知,用这样一颗充满晦涩、阴霾的心,去面对裴尚那张无垢的白纸,她实是有愧! 虞明窈垂眸半晌,终还是一句解释,都没说出口。 她不知道,她这副遇事就躲,又不肯出言的模样,像极了上一世她恨极了的谢濯光。 雁月见状,摇了摇头。待虞明窈躺到床上,雪青色幔帘放下后,她这才离开。 砰—— 槅扇合上。 一直侧身、背对外头的虞明窈,听着这动静后,方才将身子转过来,躺平。 白日里谢濯光的冷眼,错认了人的无措,种种扰人心弦的情愫,在这夜深人静,只单她独自一人时,终还是溃不成堤,倾泻而出。 大家都怜裴尚,怜谢濯光,有谁又来怜惜她呢? 是她想这样,一直囿于男女情爱,不得安生的吗? 上辈子,她付诸真心,代价是外祖母、兄长两条命。 这世,她虽已早早确认谢濯光的真心,可仅只情意相通,日子便能想过好就过好的吗? 谢国公府那么一大家子,单单就谢濯光的继母,就不是好相与的人。 她实在不想再走老路了。 可若是换成裴尚,命运便会什么都不一样么? 男子情浓之时,看人哪哪都好,什么缺点都能容下,就是个麻子脸,也能瞧出个西施出来。 可若情意一旦褪去,纵然再貌美的女子,也成了夫婿眼中的黄脸婆、该死的黑心肝的老虔婆。 他们要纳妾,要去外头偷腥,要干尽下流、龌龊的事。 裴尚今日喜自己大胆,衷情于他。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眼里满是爱意,嫉妒、怀疑就从咕噜咕噜,从他身上每个毛孔冒出来。 他会掐着自己的脖子,问自己,究竟有没有对谢濯光动过心。 是否同他人,有过肌肤之亲? 这男子啊…… 虞明窈想着想着,眼尾的殷红,似打了霜的胭脂,一层层浸染。 她笑着笑着,眼泪便不受控制,从眼眶中溢出。她竭力忍住喉间的哭音,实在忍不住了,就将手臂横在面前,狠狠咬下去。 不让泄露一点声响。 这世间这么多人,有才情斐然、心性豁达的女子,有醉心权势,绝不让自己输与男子的女子,有视情爱为盔甲,将诸高门贵子玩弄于手掌的女子。 为何偏生,就自己!非得被这情丝缠中? 虞明窈实在不甘心呐! 一颗又一颗大颗的泪珠,晕湿她的睫羽,从她眼脸下至,一点点往下淌。 虞明窈瘫在那,任由漫天阴郁将她淹没。 直至轻微的叩窗声,响了两三阵,她仍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听着外头的动静,面上满是苦笑。 莹润的羊脂玉手镯,在手腕上刚刚好,空出来的当儿,瞧着也格外和谐。 仿佛这镯子,与生俱来就该是她的一样。 虞明窈望着这个玉镯,有那么一瞬,想和裴尚断了。 第36章 落差(修)“放心,窈妹妹,我定不负…… 她没有去开窗。 尽管这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叩问她的心。 月落日升,转瞬又是新的一天。 自这晚过后,虞明窈同裴尚,两人之间的关系,肉眼可见较之前小儿女的亲密,生疏了下来。 她这态度一出,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哪能不明其中之意? 一下子,阖府皆知,连大厨房里烧柴火的小丫鬟,都心晓大房板上钉钉的儿媳,怕是成不了。 风向一变,人的态度自然要变。 裴府虽清贵,可再清贵的人家,纵然做主子的,耳聪目明。 底下人,免不了有趋炎附势、看人下碟的。 施罗氏同雁月,虞锦年三人,皆小心护着虞明窈,不让她察觉这些,免得同裴尚生了隙,将怒气都撒在裴尚身上。 这年轻儿女的心思,一天一个准,说不好。 故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虞明窈宅在屋子里,平日里绣绣花,看书练字,偶尔同裴碧珠说说闺房私话。 盛夏暑热,她间或捣腾些凉品,有家人在旁,又有好友成日陪着,倒也怡然自乐。 满池艳荷,一下成了枯藕。就这般,长夏逝去,转瞬入了秋。 秋海棠与各色菊争奇斗艳,中秋过了,裴府一下迎来两件大喜事。 裴连珠和虞明窈,都要及笄了! 两人的及笄礼,前后脚挨着。 一般姑娘家的及笄礼,稍微讲究点的人家,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准备了。 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马虎不得。 赞者、司者,插笄的长辈,这些都得提前商议好人。 施罗氏自打知晓裴连珠的及笄礼,就比虞明窈早三日。 她斟酌许久,还是冒着招人非议的名头,去同裴老夫人商议,要不她们几人,就回虞家自己的宅子,办了这场礼算了。 毕竟前前后后,在裴府借住了大半年,已很过意不去。现人家自个家的姑娘,忙及笄的事,还有的忙,她们不过是借住的亲戚,实不好再劳烦。 这话,被裴老夫人笑着 一口回绝了。 “裴家既有这个福分,替明窈办这件大事,那就且放宽了心,必不会糊弄你们祖孙去。” 施罗氏听得此话,只得将心中忧虑,按下不提。 这日,恰离裴连珠及笄,还有两日。 虞明窈坐在临窗美人榻上,正和裴碧珠说着话。 裴碧珠被罚关了两日祠堂,一出来,话多得就跟车轱辘似的,直冒个不停。 “你都不知我那大姐姐,多可恶!真不知她是谁一母同胞的阿姐!” “成日同连珠,两人好得能睡一个被窝,现连珠仗着自己要及笄了,府里都重视她。这坏胚子给我下套,玉珠不给我伸冤也就算了,她还帮着连珠!” 裴碧珠说到这,眼眶都红了。 雁月见了,又递过她喜的酥酪,这才将裴碧珠的委屈止住。 “你呀,嘴硬心软,本就容易被她挑拨。” 虞明窈摇摇头。 裴碧珠听了这话,将碗里酥酪一放,又继续抱怨:“这些日子窈姐姐你没出门,不知道她现在多嚣张!她那舅舅,以前不过一个皇商,现又升官了!当上什么北直隶织造局提督了,怎么好事全都往她身上凑!” “这两日,她光头面就收了两三担。什么镶玛瑙银丝髻头面,镶红宝石金丝髻头面,还有各类玉镯,鎏金镯子金簪,我光听她炫耀去了!” 裴碧珠说到这,气得脸都红了:“说得好像谁稀罕她那家伙似的,一天天,整日鼻孔瞅人,眼高于地!偏生我那大姐姐,就跟没见过好家伙似的,成日捧她臭脚!” 愤怒之下,她冷哼一声,看向虞明窈,想也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你要是嫁了尚哥儿,日后我们家,可是由你来当家作主,哪轮得她们母女嚣张!” 虞明窈听到这,淡淡斜了她一眼:“你这牙尖嘴利的,我好心安慰你,你倒好,现在还戏谑起我来了?既这样,你这尊大佛,我屋子里可是放不下了。” “放得下,放得下!” 裴碧珠笑着滚到她怀里,打闹一番过后,目光恰好瞥见榻上绣着鸳鸯的软垫。 她一下止住笑了,小心翼翼从虞明窈身上下来,又三番打量虞明窈的面色。见她心情尚可,斟酌两下,这才开口道:“你和我四哥哥,究竟是怎么个事?” 这话一出,虞明窈方还挂着笑的脸,瞬间笑意凝固。 她避开裴碧珠的目光,视线不自觉落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 “还能有什么?我俩,本就没什么。” 她声量很低,这句掩耳盗铃似的话一出,先不说一旁的雁月、裴碧珠,就她自个,也难以说服自己。 一阵又一阵的苦涩,从心底涌出来。 虞明窈嘴角扯起一抹浅笑,可这笑,却越看越扎眼。 “先不说这些了,”她将话题扯回,“你说玉珠也回来了,她近来可安好?” “安好什么,”裴碧珠大大咧咧,也没想虞明窈在套她话。 “自上次祖母寿宴过后,她回去就说身子不好,要去我娘给她陪嫁的庄子上养病。好在她那婆家袁家,本就仰仗我们家,再加上大姐姐又是为夫婿守寡,他们那边也就应了,还算知礼。” 说到这,她话语一停,往四周望去。 雁月闻弦音知雅意,悄悄退下,将槅扇掩住,裴碧珠这才凑到虞明窈耳根子旁,小声说起悄悄话来。 “这事我就同你说,你可别传出去。” 虞明窈闻言点头,裴碧珠这才继续。 “我听我娘亲说,就这次你和连珠的及笄礼,她们有意给玉珠再相看下,择个好人家。毕竟,我们也不是那老陈腐朽的家族,不就夫婿去了?这二嫁的多了去了,我大姐姐将将双十年华,可不能将大好青春,浪费在一个死人牌匾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虞明窈垂眉不语。 她开始能理解,裴玉珠那般对她,是何缘故了。 这人所图甚大,眼光看不到寻常人家,勋爵侯府中拔尖的谢国公府,倒是有底气的很。 只是,她这股底气,从何而来?上一世,就连自己,在发生那般事后,都笃定不了能顺遂嫁给谢濯光。 虞明窈想到这,掩去心里疑虑,又同裴碧珠扯起话来。 两人说到好笑处,嬉笑不止。 这时,听得老远,虞锦年咋咋呼呼唤起人来。 “妹妹,快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闻言,虞明窈同裴碧珠一笑。 “走。” 裴碧珠最先扯起步子,虞明窈紧随其后。 “这是何物?” 虞明窈刚踏出门,就见裴碧珠已三两步跑至虞锦年跟前了。 秋日凉爽,虞锦年在外头,不知打哪来,一身汗,双臂还抱了一个大箩筐。 “碧珠也来了。” 他见裴碧珠过来了,憨厚一笑,“哐当”一声,将箩放下,动静之大,惊起一阵尘土。 虞明窈在后头,见到这一幕,边笑边摇头。 她探身往前一看,只见这箩中央有个小竹篓,竹篓里三圈外三圈全是冰。 这架势,莫不是吃的东西? 虞锦年神秘一笑,随之,将竹篓外边一层苎麻揭了下来。 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一笼子被红绳捆得牢牢实实的蟹。 “这京都,说是这样好那样好,我看,还是不如我们苏州。” 虞锦年拍了拍胸脯:“你都不知,要吃上这么一筐上好的阳澄湖大闸蟹,有多难!这家伙,在我们苏州,有银子就能吃。在这,还得有路子。” 他说到这,不自觉咽了两口唾沫。 “我新认识的那友人同我说,这里头的蟹,只只膘肥肉满,蟹壳一开,满手蟹黄,香得流油。保证同我们在家吃的,别无二致。” “这里头有十五只,够咱们吃了。” 虞锦年说完,期待的眼神,看向虞明窈。 往年在苏州,习惯了吃蟹赏月,喝温黄酒。到了京都,京都隶属北地,大闸蟹这类海物,不说不常见,就算偶尔有,那滋味也远及不上在江南。 裴碧珠一听虞锦年描述往年吃蟹的痛快,她不自觉哈喇子也上来了。 “那我今儿就托你这笨家伙的光,算是有口福了!” 三房不似长房,为长子,也不似二房,掌中馈,有得力岳家。 他们有三个孩子,裴玉珠为长,得董氏异常疼爱,出嫁时,董氏为了不让自己,拖累这名满京都的乖女,咬牙凑了近十六抬嫁妆。 后裴碧珠兄长娶妻,又是一大花费。故说来,三房日子,较其他两房拮据不少。裴碧珠平日里,自然手头比裴连珠拮据不少。 不说这些时兴、难得的吃食,就是衣物首饰,她也只有份例内的,偶遇上裴老夫人赐的稀罕物,也被董氏收起来,留着给裴玉珠。 她自个,多的是丁点没有。 要不然,怎裴连珠也知,要拿那些个金银头面来刺激她呢? 裴碧珠托着下巴,想在这等。 虞明窈见她那贪吃样,无奈笑了笑,扬声招手雁月进来,让她找两小厮,将这筐蟹抬至裴府大厨房。 梨花院加上裴碧珠,一共五只就足够。 剩的还有十只,三房加荣景堂那,也应够了。 “对了,”见雁月听完这句,准备出门即走,虞明窈又叫停雁月,“你稍后送蟹去荣景堂时,就说是送与老夫人尝个味的,若老夫人再问起,就任由老夫人拿主张。” 当着裴碧珠的面,她有些话,没说的太明。 但雁月一同她对上眼,就知道虞明窈心头的打算了。 虞明窈嘱咐之时,特意又小声说了下:“你那只,可是不能少的。你别被那些婆子一问,就把这些都说了去,连自个的,也不好意思留了。” 说这话时,虞明窈、雁月,离裴碧珠都有些距离。 待雁月离去,虞明窈这才回到原处。 怀揣着吃蟹的激动,本就心性跳脱的裴碧珠,愈发坐不住了。 虞明窈见她这样,颇有些哭笑不得,在裴碧珠来来回回、兴奋踱步之际,她索性领着碧珠,一同理她从苏州带来的那些珠玉首饰。 回来了这么些日子,她对于自己年轻时,有些什么物什,实在记不太清了。 碧珠先前说了那般多,其实还是有些眼热裴连珠,能有长辈关怀,给她置办那么多头面。 既自己那些头面,都在妆奁里落灰,不如让碧珠挑几件喜欢的。 她这话一出,裴碧珠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窈姐姐,你真好!我看呐,你才是我的亲姐姐。玉珠,哼!” 她欢天喜地挑起首饰来。 太过贵重的,眼风一件都没上瞟。 虞明窈见了,有些心疼,又觉得她有些可怜,索性拾起手旁一件鎏金镶玉头面,塞裴碧珠手里。 “这是我娘亲在我十岁那年,给我打的。一共打了五副,我也戴不了那么多。你就替我多戴戴,让它多派上些用场。” 裴碧珠连连推辞,终还是拗不过虞明窈,收下了。 虞明窈又送了她一些小物件。 两人这般,过了好一会儿,眼见天色欲黑,雁月还没回来。 按理,这时候大厨房,送往各房的例菜,都已早送到了才是。 虞明窈拧眉思索。 裴碧珠见她担心雁月,暗自忖度:自己今儿占了这么大一便宜,再赖在这,吵着要吃螃蟹,实在不好意思! 于是起身告辞。 虞明窈见了,倒也没多挽留,只说了句稍后螃蟹好了,给她送去,让她莫忧心。 其余,也没再多言了。 梨花院内,用膳一向设在正院东厢处。 虞明窈待送别裴碧珠,回身回到膳桌之时,就见兄长同外祖母,都坐在桌前,两人面上对于雁月至今未归之事,一点讶色都无。 只沉心静气,在那商议五日后,她的及笄礼该如何办。 虞明窈本就是个眼亮心透的人,前些日子是她不愿意细想,有时候糊弄着,就过去了。 反正日日和和美美,就行了。 若总是计较,又能如何呢?这儿是裴府,不是虞府。 但当旁人的眼色,都当着面,甩到身上来了。虞明窈是一刻,都忍不了,也不想忍了。 她面色冷了下去,当着施罗氏的面,便使唤虞锦年:“兄长,你和我一同去看看,雁月那是出了何事?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虞锦年听了,起身是起身了,目光看向施罗氏。 施罗氏在裴府住了这么些日子,她是庶女出身,罗家也称得上大户人家。对于内里的弯弯绕绕,自然也一清二楚。 她见虞明窈这一副气势汹汹的样,抬嘴正欲阻止。可话都到嘴边来了,春日遇袭那次,雁月舍命救虞明窈的模样,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算了,去就去吧! 雁月虽自小被卖,是她女儿好心买来同虞明窈作陪的,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雁月那般为她们,她们也不能忘恩才是。 就这样,她目视虞明窈、虞锦年两兄妹离去。 施罗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念思索五日后虞明窈的及笄礼,是否还有错漏。 她持着簿子,写写画画,正比划了没一会儿,就见方出门的两兄妹,又气势汹汹回来了。 身后跟着哭丧着脸、发髻凌乱的雁月。 “这是发生了何事?” 她抬眼看向雁月。 “你说。” 虞明窈气呼呼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还不忘给在场几人都斟上。 雁月听完,这才抬眼,将右脸处肿胀的划痕露了出来。 “这些老不死的,”雁月出口一骂,见施罗氏三人目光皆在她身上,又改口道:“这些婆子,实在太过势利。往日我们去,就算没人搭理,多少使些银钱,也有人受用。” “今日我让小厮帮忙将这筐螃蟹提去,还没说大半是送给裴府的,就碰见裴二小姐身旁的丫鬟,一脸趾高气昂,说我们送来的,都是死鱼烂蟹,倒出去给巷子口的野狗,都不见得野狗会咬上一口。” “她还说……”雁月说到这,不自觉带了些哭音,她小心翼翼抬眼,看向虞明窈。 “没事,你说。”虞明窈安慰道。 “她还说我们是赖皮膏药,八百门子的远亲,就知道赖着不走。说小姐你,心比天高,勾搭不成裴公子,现在还想一步登天当国公府世子夫人。” “还说……说了好些难听的。” 雁月说完,又抹了把眼泪。 她见虞明窈受辱,比旁人辱她还难受。 “这些个下三滥的玩意,看我不收拾她们!” 虞锦年听得牙都咬紧了,施罗氏面色也沉了下来。 唯有虞明窈,听了这些话,眼眸一丝波动都无,反而继续安慰雁月:“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雁月支支吾吾:“我气不过,同她们吵了起来。她们人多势众,我就……” 雁月说到这,以为虞明窈会说她,不应如此鲁莽之类的。 不料虞明窈却只是淡然一笑:“你下次应该叫上我,我再叫上兄长,我们仨一起,定能干得过那帮婆子。” “胡闹!” 施罗氏摇摇头,既好气又好笑。 几人在屋子里,虽什么多的话,都没多说,但眼神相视间,共识已达成。 待及笄日一过,她们这一家子,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这次,不管出何意外,都不会再来京都了。 几人说完没多久,二房李氏身旁的管事嬷嬷,特意领着丫鬟,来送例菜。菜式较旁日,丰富数倍,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 裴连珠在裴碧珠嘴里,再怎么讨人嫌,毕竟是裴家二房独女,且二房掌中馈,往日同京都大户人家的年礼来往,也都是二房做的主。 裴家三个孙女,每一个到了这个年岁,皆是京都婚嫁场上的香饽饽。 裴连珠自然也不意外。 她及笄这日,排场盛大。好些同裴家素来交好的人家,纷纷受邀而来,连裴尚嫁在蜀地的姑姑,都赶了回来,为她庆贺。 虞明窈听裴碧珠说,她姑姑还带着自己的独女柳茹回来,这名叫柳茹的女子,明面上说是为裴连珠做赞者而来,实则方才及笄不久。 虞明窈忆起裴碧珠说这话时的小心翼翼,面上就不自觉挂上些许苦笑。 “我听我娘亲身旁的嬷嬷说,茹表姐这次过来,约莫是想同我们亲上加亲的。但你知,裴府孙辈,就我兄长同裴尚两人,裴尚他……” 心大如裴碧珠,说到这也没说了,止住不言。 看吧,就是裴府里一只蚊子,也知她和裴尚生了隙。 满府欢愉之下,男女宾分开,虞明窈只在入场之际,远远朝男客那边望了一眼,其余,没再多看不该看的。 她坐在自己该坐的地,较往日,格外想安生一些,偏偏,她不找事,事情倒要找上她来! “快看看这是谁?这一脸失魂落魄的,旁人不知,还以为你不是来参加喜事,倒是来给主人家平添晦气的呢!” 裴连珠今日一身大红洒金绣莲袄裙,整个人头簪红宝石金簪,项戴蟠龙琉璃璎珞,走起路来的步子,都与平日分外不同,格外神气。 她身旁,一边是端庄淑雅、面含浅笑的裴连珠,另一侧,落后身后两步的,是一个身量瞧着比虞明窈还小,有些俏生生的圆脸女郎。 女郎目光澄澈,双眸似小鹿般,上身穿了件青色对衿褂子,下身是一袭藕色蝶恋花百褶裙。 头从裴连珠身后探出来时,整个人颇有些含羞腼腆之意。 “这是谁你不认识吧?” 裴连珠颇为好心介绍道:“这是我姑母的独女,柳茹,刚满十五,出身名门,她外祖还曾与我祖父同朝为官,官居一品,乃当朝重臣,现我姑父为一省承宣布政使,重权在握。” “我茹表姐家世这般好,性子还柔顺,我们全家都分外疼惜她,恨不得将她长长久久留在府中。再说……” 她顿了一下,心中恶意乍现,面上也不自觉带了出来。 她转头看向柳茹:“我四哥哥,是不是自小就对你好,你一来,就分外照顾你?” 落音落地,柳茹面上涨红,没说甚,一旁其他相熟人家的夫人,纷纷打起趣来。 “人都说蜀地女子多剽悍,我看倒不准。你看茹姑娘这性子多好,不知定亲没有?这哪家子弟,能有这福分,娶了茹姑娘去?” “嗐 ,这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是!连珠,我记着你姑母,刚出阁那三五年,时而就想回京都了。这要是选个京都儿郎做女婿,不用再回蜀地,岂不更好?” “就是,柳家虽好,裴府也不差。这亲事,最重要的就是门当户对,我前些日子,还听说永安伯府那不成器的,被一个破落户孤女缠上了,现今永安伯夫人正头疼呢!” 耳畔闲语一句接一句,虞明窈抬眼,恰好窥见裴连珠未来得及收回的恶毒笑意。 一旁谜语人般的裴连珠,眼底隐隐若现的自得,亦没逃过虞明窈的眼。 她不恨裴连珠,但她在走之前,定要让裴玉珠血债血偿! 虞明窈敛下眼皮,起身,言了句告退。走出好几步后,仍能听见裴连珠一脸兴奋问刚出言的夫人,永安伯府的糗事,是什么情况。 那夫人道“小孩子家家,打听这些腌臜事作甚。” 裴玉珠在一旁,温言软语,却只说“让裴连珠也知晓些人心难言,莫让看似可怜的女子表象,蒙了眼。” 走出及笄礼所在正院,虞明窈途径小径,眼里全是小径旁的花木、翠竹,绕过假山楼阁,她穿过垂花门,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一片熟悉的静幽之地。 这是……上一次她和裴尚陈情坦言之所。 只是上次,有裴尚在,那人见自己情绪低落,会变着法子哄自己开心。现她同裴尚,情愫未定,前途渺茫,两人的未来,眼见着也要如这草木一般,凋零了。 虞明窈走至两人并排坐过的石墩前。 石墩纹理清晰,触感冰冷,手一放上去,凉意便直触身心。 她摩挲着石墩,嘴角的苦笑,又上来了。 秋日露重,寒意携着凉风袭来,京都气候,较夏日凉了许多,人们身上的衣物,也不觉带了保暖。 纵然身着一身淡蓝缎袄、颈脖处围了一圈水貂毛,从十余尺开外来看,女子的身形亦十分袅娜,不尽风流。 裴尚将自己的身影,掩于山石之后。 他远远凝视着虞明窈的背影,一时间,疼惜和伤感,全涌上心头。 他也不知,怎么两人好好的,突然一下她的态度就骤冷。 他叩不开她的窗,也敲不响她的心门。 裴尚往日神光四射的眸,此时满是痛楚。 他有点恨谢濯光了。 裴尚胸腔震动,发出一声自嘲。 思绪放空了许久,他刚探头,却发现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虞明窈,一下就不见踪影! 裴尚浑身一激灵,立马从假山后跳出。他不能再承担一丝一毫会失去她的可能性,也不能又这般,一步迟,步步迟。 裴尚眼神一厉,疾步走至凉亭处,抬首四顾之际,在小径尽头,看见一片消失的衣裙。 - “这是今年新摘的西湖龙井,水用的是去年初雪,从梅树枝头取的雪水,尝尝。” 甄夫人面上含笑,一边煮着茶,一边抬手,让身旁候着的顾嬷嬷下去。 她眼盯着小红泥炉上的茶壶,话语十分温柔,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宁静祥和之意。 虞明窈听了这话,忙起身接过甄夫人递过来的茶杯。 待将茶杯放到桌上,又坐回到软垫上,她这才出言道谢。 “夫人今日怎……” 话刚说到一半,虞明窈便觉十分冒昧。 甄夫人身子骨不好,人尽皆知,她踟蹰步行至院门口,受邀进来喝茶,已是荣幸。再去质疑长者行为,实是不妥。 面对她的无心之言,甄夫人依旧眉眼柔和,无一丝不愉。 “我同你有缘。” 她抬眼,只笑着对虞明窈说了这么一句。 虞明窈望着她嘴角压出来的褶皱,才发现原来裴尚有时笑得开怀,嘴角处梨涡一般的褶皱,是随了他娘亲。 上一世,她没有在这时,对裴尚动心,自然也没有机会,同裴尚娘亲这般交好。 两世为人,虞明窈对于娘亲的记忆,早已模糊。 甄夫人的温柔细腻,如同春风化雨,她不论心中有何等复杂的情绪,只要一遇上甄夫人,心中立马安静宁和。 她又想起裴尚说的那句,自己像他娘亲来。 “先饮两口,若是不合你的口味,我再换些你们小姑娘喜欢的花茶来。” 甄夫人对虞明窈蔚然一笑,示意她将茶杯端起。 虞明窈听到这,眼角一酸,不自觉垂下眼嘟囔:“我马上就要及笄了,不是小姑娘了。” “再大,在我这,同我家尚哥儿一样,都是孩子。” 话说到这,虞明窈以为甄夫人要开口问,近来几月,自己和裴尚怎么回事,怎两人好好地,感情一下淡了下来。 她提起胆,脑筋飞速运转。 孰料,过了好半晌,女子温柔的语调,却仍未响起。 她呆呆抬起头,望着日光下裴尚娘亲瘦削却柔美的脸庞,在光的照耀下,甄夫人整个人,犹如满含悲悯慈悲之心的菩萨。 虞明窈神思不属,没留神,一口将带着烫意的茶水,饮了大半。 痛辣之意从咽喉,一下涌向四肢,她扯出锦帕,捂住嘴,猛烈咳起来。 “让我看看,可伤到哪里没有?” 甄夫人烟眉微蹙,探起身去看虞明窈的伤势。 虞明窈见状,连连摆手。 “不……不用。就是没留神,呛了一下。” 她闭着眼,咳得正难受,这时,一具柔软温热的身躯,将她环住。 甄夫人像幼时娘亲那样,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对于此举,虞明窈没来得及回过神,还有些愣。 待这股熨帖传到全身,她这才缓缓张开手,亦轻轻回抱了下甄夫人。 而后,克制又轻微地放开。 “真没事了,谢谢您。” 她笑着,眼角闪过一丝泪光,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甄夫人见状摇了摇头:“若是烫到了,和我说,我这有膏药,也有专门治喉疾的方子。” “好,”虞明窈垂眼,“就是浪费了您的茶。” 甄夫人闻言,缓缓坐回身:“茶能再泡,人没法活第二次。” 刚煮好的茶,就这样倒掉,她面上没有一丝可惜,只依旧动作轻柔,收拾起茶具来。 虞明窈看着她动作,偶尔也将眼神放在四周。 方才进来,她心中实是忐忑,不敢多看,四处张望。 这会儿,心神宁静之下,她扫视起四周来。 未到深秋,甄夫人这屋子里,就烧起银丝炭来,让人一进门,浑身暖烘烘的。 她的品味,也异常高雅。 进门东侧往里,是一扇紫檀木雕刻鸟兽花草的屏风,紧挨着有一架博古架,博古架上有一玉瓶,玉瓶里正是现下开得正好的苍兰与紫色绣球。 挨着临窗大炕,有一架瑶琴。 琴木温润,泛着光亮,一看就爱护得紧,往日也没有被冷落。 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书香宁静之意,同主人一样。 虞明窈不自觉又想起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可随意、不着调得多。若不是有雁月日日收掇,叫人瞧见了,指不定还得嚼多少舌根子。 正愣神着,就听得甄夫人轻柔的嗓音,再度响起。 “前两日,可是因着我家那浑小子,受了不少委屈?” 虞明窈提心吊胆老半天,终还是在最松懈之际,听到裴尚的话题被甄夫人问起。 不过,前两日? 她拧眉看向甄夫人,裴尚娘亲说的,莫不是小厨房那事? 若是的话,是自己的面皮,被人踩得人尽皆知了? 还是甄夫人,虽不出门,但是府中事,尽在她眼线之下呢? 虞明窈投去疑惑的眼神,瞧起来再软和不过的甄夫人,这时却嫣然一笑。 “敌在暗,我在明。我方式微,敌方势强。这时,你要么把这哑巴亏 吃下,要么……” 她看向虞明窈:“就要联合你能联合的所有人,竭尽全力将她拿下。” “兵书有言,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落地,青瓷茶杯磕在硬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番话,直至夜深,仍在虞明窈脑海中盘旋。 秋意渐浓,夜深的寒意,渐渐不同夏末,有种沁入到骨头深处的冷。 帐帘顶头,是若隐若现的双莲缠枝纹,虞明窈盯着莲纹,将身上盖着的被,又往上带了一截。 自重生以来,已有很多事情,同上一世完全不同了。 虞明窈正暗自思索,就听得窗外“叩叩——”,传来好几个月未曾听闻的叩窗声。 “……” 听到动静的一瞬间,她不觉嘴角翘起,久别的欢喜、甜蜜涌上心头。 她正欲掀被起身,可下一瞬,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这些日子,裴尚的不主动、不作为。 都怪他!别人才会这样作弄自己,白日里裴连珠的挑衅,那据说同裴尚情投意合的小青梅,一一闪过。 她脑海里,似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开吧,反正你也盼他好久了”,另一个说‘别开,就得晾晾他,反正男子都是这死德性,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俩小人,你一句我一句,搅得虞明窈脑瓜子都快炸了。 她还是没能做出一个决定来。 “窈妹妹……” 等了许久,没听到屋子里有动静,裴尚不死心,又脸贴着窗缝边,小声唤了几声。 隔着五六丈,裴尚的呼唤,分外小声,透着一股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虞明窈不知为何,听着听着,委屈也上来了。 她和他是多久不曾亲密,导致原本无比熟悉的声音,现在都隐隐有种陌生之感。 她已许久,未曾听裴尚这般唤自己了。 周遭一片死寂之下,虞明窈的五感,一下放大数倍,她将外头的一切,听得一清二楚。 包括裴尚在窗子口的徘徊,因天冷,冻得哈气的动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瞪大双眼,还是没有去开窗。 窗外的人在煎熬,逃避的人,痛楚不比主动的人少。 煎熬之下,她索性缩起身子,将身上盖着的被,扯起一截,死死捂住自己的面庞。 一、二、三、四、五、六…… 窗子外的人快些走。 说不清在祈盼什么,在这种不听不闻,竭力说服自己这才是对的之下。 虞明窈不知过了多久,闷得额上冒汗,才从被中探出头来。 出来之时,刚想狠狠呼吸两口,可呼吸进去的气,鼻腔都未走完,隐隐的不对劲,就让虞明窈将这动作止住。 都这会了,裴尚应是已经走了吧…… 虞明窈心提了起来。 放轻呼吸,竖起耳,又听了好一会儿,窗棂处,确实一点动静也无。 她这才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慢吞吞起身。 裴尚是个好人,是自己太拧巴,太不识好歹,配不上有这么一颗水晶剔透心的儿郎。 或许,孤独一辈子,才是自己的宿命。 她嘴角扯起微微的弧度,想笑又笑不出来。 从床头到临窗美人榻,短短五六丈,她步子缓得像是在渡过深渊。 离窗子愈近,胸口处,那个心跳动的地方,愈发疼意蔓延。 胸口之处,漏了一个大洞,里面寒风飕飕。 咯吱一声,她推开窗,视线所及到数丈之外,仍没看见裴尚的身影。 裴尚,走了。 这是第二次,她拒了裴尚了。 都说事不过三,裴尚那样骄傲的人,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莫名的伤悲,涌上心头。 虞明窈鼻尖发酸,眼尾不自觉也红了。 她敛下眼皮,垂眸正欲将窗合上,却在垂眸的瞬间,同窗子下那个大大咧咧坐在地上,仰着头对她笑的青年对上。 这人背抵着墙壁,双腿大敞,竭力扭身与她对视。 “窈妹妹,一百零七日,你终于肯见我了。” 灿烂如日葵的俊美儿郎,双眸通红,笑中带泪。 他实在太想见她了,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那股想见见她,瞧瞧她,看她过得好不好,最近怎样,为什么不理人的冲动,排山倒海向他袭来。 裴尚在梨花院的墙外,徘徊了无数遍。 次数多到李庆那没骨头的,都敢骂他,让他清醒一点,莫再多做这无用功,惹虞姑娘生气。 李庆斥他这般大胆,会毁了她清誉。 裴尚想说,那恰好,自己可以负责,可这话出口,又让李庆说了一顿。 这人说自己要尊重窈妹妹,要将选择权交给她。 这世间,对女子向来苛刻,他不能毁了窈妹妹的后路。 裴尚想到这,忙从地上起身解释道:“我就是太想见你了,你别厌了我,我现在就走,以后……” 说到这,他有些哽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补充道:“以后也……不来了。” “窈妹妹,你放心。” 话音一落,裴尚用袖口,假装洒脱状,无所谓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看到这一幕,虞明窈五味杂陈,深深长叹一口气。 自己日夜难眠,让自己难眠的对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这么让裴尚回去,纵然她觉得自己是个心肠再硬不过的人,可也无法对这样的裴尚,不动容。 在自己煎熬的大半个时辰里,夜深露重之下,裴尚这么一个家世清贵、从来没吃苦的世家子,就这么惫懒、垂着头,满身颓唐瘫坐在地。 身为罪魁祸首的自己,实在过意不去呐…… 虞明窈想了想,叫裴尚叫住。 话音刚落,裴尚转过身来,透亮的黑眸,一下迸发出亮晶晶的光。 “你在这等我一下。” 虞明窈淡淡觑了他一眼,转身朝屋子里走去。 时间又开始一点点变得难熬,但这次跟方才不同,是带着希冀的难熬。 裴尚万分祈盼,望着窗子里的身影,只觉度日如年。 他见虞明窈低头寻了许久,才拿出一个小玩意。 天色太黑,他瞧不清她拿的是什么。 他只知自己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爽。 期待之下,虞明窈松开手掌,一个在裴尚脑海中臆想多次的青色竹纹香囊,出现在他面前。 “是……给我的?” 幻念成真,裴尚一时间,却有点不敢伸出手。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么?拿去。” 虞明窈说完,又补充道:“日后不要再这般了,教人知了说闲话,我也不是每日都醒着。” 她没说什么日子越发冷了,担心他会冻着之类的话。 可裴尚还是喜得险些跳脚。 他手如闪电,将香囊夺过,牢牢攥紧,贴在胸口处。 “放心,窈妹妹,我定不负你。” 裴尚咧着个大牙,如朝阳般绚烂。 第37章 示威【窈妹妹是我的,你永远也别想夺…… 刚至卯初,天色正蒙蒙亮,梨花院内每个回廊,都已点上烛火,灯火通明。 雁月头扎大油麻花辫,腕上一金一银,腰间佩了个比目鱼佩,身着一身崭新碧色袄裙,整个人格外精神。 她叉着腰,脸上露出结痂红印,丝毫没有避人。 “你们一个个的,今儿都给我小心些!平日毛手毛脚也就算了,今日若还这样,待小姐及笄礼完毕,我定饶不了你们。” 穿着半新不旧褂子的丫鬟,背对雁月正拿着个扫帚扫地,听闻这话后,偷偷翻了个白眼。 身旁一黄豆眼的小丫头见了,同这丫鬟眼神交换,亦跟着扮了个鬼脸。 两人满脸不屑。 雁月余光扫到这两人,眉头蹙起。 她三两步走上前:“你俩怎么回事?这么一小块地,扫了一刻钟了,还没扫完?” 那身穿旧褂子的丫鬟听后,立马将手中扫帚一扔,面上故作委屈。 “我们一家四口,在府里都是这么做工的,虞姑娘来之前,我伺候连珠姑娘,连珠姑娘多尊贵一人,她对我,都只有赏赐,向来没说这种话。” “就是。”小丫头也随之呛声。 两人借着话头 ,竟就这么一字一句,讨伐起雁月来。 院中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停下手中动作。 一小厮斗胆开言:“也就你们家姑娘要求高。我们裴家人,就没这么多事。” “是啊,之前老挨主子批的李连,去了隔壁凝霜阁,都没听姑奶奶有什么话讲,反倒得了一两银子赏钱。” “人还是我们府里正经的姑奶奶,你们虞姑娘……” 说到这,这人止嘴,一旁的皆怪笑。 雁月含恨瞪了他们一眼,见这群人又彻底指望不上了,她只得从地上捧起今日装饰要用的玉兰,转身即走。 “这盆景那般重,红香,你还不识相些,快上前接了去,莫累了雁月姑娘了。” “什么雁月姑娘,不也同你我一样,是个下人么?” 雁月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身后人的讽声。 “呸!什么东西。” 她暗啐一口。 西厢房内,虞明窈正对镜整理发髻上的珠钗。 铜镜中的女子,眉似远山黛,一双含情杏眼泛着波光,整个人瞧着分外妩媚清丽。 她头上只簪了根碧青流苏银钗,很是简朴,上身是一件碧色绣芙蓉缎袄,同银簪相得益彰。 虞明窈瞧着镜子里的美人,手抚鬓角,思绪不自觉回到上一世及笄这日。 上一世,她也差不多是这样一身打扮,唯恐自己妆容太盛,惹来裴连珠冷嘲热讽。 两世,她的及笄礼宾客都不多。 就裴家几个姊妹,还有裴老夫人、两房太太,还有……谢濯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自打那日裴尚生辰过后,她就强迫自己,不能再溺于这些小情小爱。 就算谢濯光才是那日落水救自己的人,那又如何? 人生之路何其多,莫走没意思的老路。 虞明窈眉眼低垂,正将飞出去的思绪往回拽之际,就见雁月手抱一盆半人身高的白玉兰,气呼呼朝屋子里走。 “气死我了!” 她进门将盆景一放,转身就去东侧桌子上寻水喝。 虞明窈见她这模样,不消说,定是又被裴家那几个丫鬟、小厮气到了。 果不其然,没等她出言,雁月立即将头转到这边来,唾沫横飞。 “小姐,为什么那日裴老夫人说在正院办,您和老夫人都要拒绝?在那不挺好的么?刚好还能让这群势利眼瞧瞧,我们也不是什么打秋风的穷亲戚。” “原本梨花院的日常花销,就是我们自己出的。这一个个倒好,还真以为我们沾了多大的光,死赖着不走!” 雁月说到这,又开始自顾自气起来了。 虞明窈闻言笑了笑,思绪回到昨日在荣景堂请安时。 她依照往常惯例,跟在外祖母身后,一进门,就见碧珠向她招手。 一身穿大红团云百蝶绒衣的妇人,眼神似雪花般锐利,闻声望了过来。 “这是窈姐儿。” 裴老夫人面容和蔼,笑着介绍道。 虞明窈随她的介绍,向裴尚姑母问好。 裴尚这位姑母,她虽没甚打过交道,但根据后续与裴府众人的交际,知她年轻时也是个性子颇为泼辣的主。 裴尚爹爹这一代唯一的女儿,打从出生起,就备受宠爱。 上一世,她同裴尚没有生情,裴家这位姑奶奶,自然没有将目光,多放在她身上一点。 “你就是传言中,同裴尚那小子关系匪浅的虞家姑娘?” 面对虞明窈的行礼福身,裴家姑奶奶仍旧面色淡淡的,不说请虞明窈起身了,高昂的下巴,低都未低一点。 挨在她右手处坐的李氏,见状眼珠子一转:“什么关系匪浅!胡说!也就嫂嫂那日见她欢喜,赐了她一个贴身带了多年的玉镯。” 李氏笑着看向裴家姑奶奶:“小姑子你也真是,一回来耳都没歇着。茹儿这般懂事,模样生得也好,难不成你还担心她嫁不出去不成?” 她扯起手帕,捂嘴做偷笑状。 裴芸冷眼瞅着她,并未搭话。 施罗氏见气氛不对,将话头扯至坐在裴芸身旁,一直没出声的柳茹身上。 柳茹仍旧俏生生的,腼腆羞涩。 “我也是这两日忙窈姐儿的及笄礼,忙晕了头,连礼都忘了备了。茹姑娘你若不嫌弃,这镯子就拿去把玩。” 施罗氏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 裴芸见状,面色这才和善许多。 回忆到这,又想起后来的事,虞明窈“噗嗤”一笑。 雁月说到口干舌燥,正拿着茶杯往嘴里灌水,见虞明窈一人坐在妆台前,坐着坐着就笑了,不由地疑惑发问。 “没什么。” 虞明窈嘴角翘起。她一想到昨日下午,就觉得好笑。 胆子那般小的柳茹,为了想知道自己和裴尚究竟什么情况,鼓起勇气拿着蜀地特产过来串门,支吾了好一会,才说出真实目的。 裴尚那张俊俏、透着点纨绔子弟无赖的脸,在她眼前浮现。 这一个个,怎这么能招蜂引蝶? 先不说日后酸她的京都大半闺秀,就拿府里来说,谢濯光让她被裴连珠、裴玉珠记恨上,现在,裴尚又要让柳茹这么好一姑娘,也看她不那么顺眼了。 呵,男人。 - 相较于裴连珠及笄礼的声势浩大,虞明窈的及笄礼,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寒酸。 只略办了两桌席面,一桌给裴老夫人、李氏、裴玉珠这些妇人,另一桌就是谢濯光、裴尚这些小辈。 说起这个,裴尚就来气。 今儿是虞明窈的大日子,他特意让李庆提前两刻钟,叫自己起身收掇。 刚洗漱好,换上衣裳,就听得院子里有小厮来报:谢国公府世子爷过来了。 裴尚黑着个脸,坐在椅上满脸不虞。 他这寡言但心不盲的挚友,一身青色圆领锦袍,进门后,神色淡然。 自己就坐在那,谢濯光硬是跟浆糊糊了嘴似的,一个字都不过问。 哪怕问一句“是否用过早膳了呢?” 他都可以大大方方答一句:“没用,就等去窈妹妹那用。窈妹妹人美心善,施家祖母待我又好,如待外孙女婿般,定不会忍心让我饿了去。” 结果这人一声不吭…… 裴尚冷哼一声,瞥见谢濯光今日虽瞧着同往日差不多,但一袭青色锦袍,锦袍胸口处的仙鹤图案栩栩如生,腰间挂的玉佩,贵重中又带了丝尊贵。 一看就知暗含心思,是刻意精心打扮过的。 呸!心机! 裴尚面露不屑,转身却回到自己床头前,从绣鸳鸯的大红枕头下,取出一青色香囊来。 边拿着香囊走向谢濯光,边故作烦忧。 “哎哟,你说窈妹妹也真是的,我都说不用了,免得她绣香囊时扎到了手。她硬要说心仪我,要将这香囊赐予我。” “唉!” 他长叹一口气,茶里茶气:“都是我不好,让窈妹妹这般心烦。不过过了今日,她应可以将心定下来了。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我娘亲好久就答应我了,待过了今日,就去虞家提亲。” “你说这提亲之人,找谁好呢?” 他一脸苦闷。 谢濯光闻言,嘴角一丝扯起笑意的力气都无。 他望着裴尚腰间那个香囊,不知为何,浑身犹如置身于冰窖一般,整个人,从头凉到骨子里。 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这香囊,明明他只是第一次见,可那一针一线,甚至上头的竹纹花样,他都异常熟悉。 青色,是自己喜好的颜色,人尽皆知。就如他知裴尚喜绯色一样。 想到这,谢濯光心头涌出一丝奇异的欢喜,他竭力想将这丝妄念压下,可他越盯紧那个香囊,心头的念头,就愈发肆意汹涌。 这香囊,不该是裴尚的!理应是……自己的! 察觉到这个念头后,谢濯光素来古井无波的黑眸,闪过一丝喜意,可这丝喜意,在对 上裴尚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冰冷、暗含警告的眼神后,转瞬消了下去。 既给了裴尚,就说明……她已选择了裴尚。 不管最开始她的念头是什么,现在的结果就是—— 裴尚才是那个胜者。 想到这,谢濯光向来挺拔如青竹的身躯,一下有些瑟然。 裴尚一眼窥得他的落魄。 他终于露出自谢濯光进屋子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窈妹妹是我的,你永远也别想夺走。】 第38章 挑逗什么都没多说,又似什么都说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胜负之分,感情场上也不例外。 裴尚示威炫耀,心头暗爽,他眼中钉般的仇敌——谢濯光,自然就只剩失魂落魄。 谢濯光没想到只一寻常香囊而已,他的心,就这般疼。 刚开始是毫毛般的丝丝隐痛,一点点往血肉里钻,再来,他脑子像是被怨魂吃掉了一般,一片空白。 痛意从胸口处,一点点往上蔓,脑袋也被传染,痛得简直要炸了! 痛!好痛! 怎会如此! 他竭力想做出寻常那副心无一物的模样,可种种难言的情愫,全堆积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时,裴尚淡淡瞟了谢濯光一眼,见这人面色苍白,头冒冷汗,一点往日的脱俗之意都无。 他出乎意料地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到想朝着幽谷,大嚎两嗓子。 没有哪一日,比今日更让人快意了! 他眉梢笑开了花,香囊往腰间显眼处一挂,阔步向前就欲去寻虞明窈。 “世子爷,礼……” 李庆赶忙上前,挤眉弄眼提醒道。 “你这家伙,不说我还真忘了!” 裴尚嘴角挂笑,修长粗大的手,食指伸出,对着李庆点了点,满是赞许。 他浑身的欢愉,同一旁苍白颓然的谢濯光,天壤之别。 说来李庆也是个人精,一见裴尚心思,这会全在怎么气谢濯光身上。 他立马提起步子,小碎步朝里间冲去。出来之时,双手提了对鸳鸯玉瓶,外衫胸口处露出精致锦盒的一角。 “这玉瓶你可得小心些,莫让不长眼的撞到,打碎了。鸳鸯鸳鸯,这可是我特意挑来图个吉利的。” 裴尚说到这,意味深长瞥了谢濯光一眼,才继续叮嘱李庆。 让他先将礼送到梨花院去,并代自己问好。 李庆称是,连连点头。 两人一番动作,谢濯光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这是特意演给他看的。 他以为这就是裴尚今儿全部的小花招了,孰料,他低估了裴尚,也小看了他在裴尚心中的威胁程度。 裴尚直接当着他的面,将李尚胸前的锦盒抽出。然后,极其缓慢地,将锦盒中的物什拿出来。 日光下,通身赤金的金簪,闪闪发光。上头的牡丹花瓣,一瓣瓣向中间合拢,极其细致逼真。花蕊处的红宝石,更是闪耀着夺目的光泽。 “多好看的簪子,你说是不是?” 裴尚面上满是胜利者的高傲从容,见谢濯光眼珠子全在这根簪子上了,他又补充道:“幸好当时你对这玩意不感兴趣,要不然,你若是想要,那时我肯定会让给你。” 裴尚一语双关。 谢濯光听了这话后,面色越发煞白,脑子也痛得更加厉害了。 纵然这簪只大半年前粗粗扫了一眼,可这簪子的模样,竟给谢濯光一种无比熟悉,熟悉到了骨子里之感。 跟方才裴尚拿出的青色香囊一样。 “你……是你买了?” 谢濯光笑意勉强,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还欲多看这簪子两眼,裴尚这时,却将簪子一收,又继续放回到锦盒中,不给他看了。 没外人在,裴尚也不想故作亲密。 他一眼没多看谢濯光,将锦盒放到袖里后,便自顾自对镜整理自己的发髻,整理完毕,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徒留谢濯光一声不吭,跟在后头。 今儿是虞明窈的及笄礼,虽说在梨花院办,但各房都派了人前去。 裴尚、谢濯光两人正往梨花院走,迎面碰上裴玉珠,以及裴连珠身边的大丫鬟绿杏。 绿杏前两日刚奚落了雁月一顿,又在大厨房里,话里话外传达了裴连珠的意思。 她很得裴连珠亲信,是家生子,又自小同裴连珠一块长大,裴府无论主子,还是丫鬟小厮们,都会给她几分薄面,也算裴府半个主子。 她一见谢濯光,娇笑着满脸谄媚:“谢世子今儿也来了?看来虞姑娘还真是托了我们裴府的福,及笄礼能请到您这样的贵人。” 话毕,谢濯光泛着凉意的眸,冷冷扫了她一眼,犹如看一个死人。 裴尚见状,亦在一旁冷嗤:“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口气!合着竟然是连珠身边的绿杏。” “你一个裴府丫鬟,不想着老老实实伺候人,还过问起贵客的行踪来?我看二婶管家,还是管得不行。待明儿我去跟祖母说说,中馈这事,就让芳哥儿媳妇顶上。” “反正我尚未娶妻,这府里归你们哪房管都一样。” “这……” 话音落地,绿杏面露为难,求助的眼神看向裴玉珠。 裴玉珠今日一身鹅黄袄裙,耳戴明月珰,项上挂了个金锁,整个人就如黄玉似的,柔和温润。 她抬起眼皮,温温柔柔开言:“绿杏不过想表示下,对谢世子到来的欢迎,本性是好的。尚哥儿何至这般刻薄?” 她话对着两人说,目光却全落在谢濯光身上。 “给你脸还不要脸了!” 裴尚冷哼一声,面沉得像风雨欲来。 他不耐烦地双手交叉,合在胸前,说出来的话,一丁点都没顾忌这两人的脸面。 “大姐姐你若是这么有空闲,回头我碰上袁家公子,定得再三嘱咐他们,不要让你太闲着。听说你现在还住在外头庄子里,这怎么能成?万一出什么好歹,来个登徒子,那我们裴、袁两家可就颜面无存了。” “玉珠你这般知礼,应当不是存心抱这心思的吧?” 怼完裴玉珠,裴尚对绿杏更加没好脸色。 “你最好能盼着连珠护你一辈子,否则落我手里,我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裴尚走出去老远,最后这句话仍在空中回荡。 “怎么办……” 绿杏面色煞白,她目光所求助的裴玉珠,脸色亦好不到哪里去。 梨花院在裴府西南角处,较为偏远,需要绕过一些小径。 小径通幽,裴尚、谢濯光两人,自打从裴玉珠和绿杏身旁擦肩而过后,没再遇上什么人。 谢濯光跟在裴尚身后,目睹了全程。 他心绪没有先前那般外露了。 只垂着眉暗自忖度:裴尚性子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 今儿对一个丫鬟、和他明面上的姐姐这般,是不是有其他缘由? 他眉头微蹙,虞明窈那张脸一下浮现在他面前。 不知为何,他看到的虞明窈却是怯生生的,像只柔顺的羔羊,只会用献祭的姿态,将洁白的颈脖现于人前。 她哭的时候,声音也细细的,像是嘤咛一般,直让人热血上涌,想扯她于榻上。 他看到她躺在他身下,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她一边抽泣着说着“六郎,我真的受不住了”,一边又用她那纤白如雪的手臂,环住他的颈脖不让走。 这是…… 谢濯光脸一下涨得通红。 裴尚回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 梨花院内,各房丫鬟婆子井然有序。 裴尚一进来,就见 整个院子,被兰草鲜花装扮,连回廊上有些泛白的纱帘,都换了新的,整个院子面目一新,格外雅致。 “窈妹妹,还有雁月呢?” 他四处张望。 虞锦年立在门口,今日由他接待宾客。 他一看裴尚这迫不及待的样,心里越发不爽快起来。 先是没好气瞪了两人一眼,他这才不情不愿走上去:“在正厅和老夫人、你婶婶她们说话。碧珠也在。” “哦,”裴尚点点头,转头就朝正厅走,“那我去问个安。” “诶——”虞锦年眼疾手快,立马拽住他的胳膊肘。 “我妹妹今儿及笄,是大姑娘了。你一个大老爷们,现在闯进去算什么事。对了……” 他说到这,用一种嫌弃又不敢置信的眼神,细细打量裴尚,半晌,憋出一句:“你姑姑也在,还有你那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表妹。” “呵,我就知道长成小白脸的人,风流韵事多。” 虞锦年将眼挑了过去,没再给裴尚一个眼风。 裴尚听到他这话,一下急了,这要是得罪了大舅子,以后可怎是好? 他一把搂过虞锦年的肩,向虞锦年细细解释,顺带将这段日子,哄未来大舅子欢心的法子,一一使了出来。 两人说着说着,就朝小辈所在西院走去,没人留意仍停在原地的谢濯光。 谢濯光眼皮一抬,对于自己受冷落这事,异常淡然。 他是淡然了,早就送完礼在这候着的程青,一见谢濯光身旁没人了,立马快步上前。 “世子爷,”程青往四周一瞅,见四面无人,也没人注意他们。 他像做贼一样,凑到谢濯光跟前,低声道:“我一来,就同雁月姑娘打了个招呼。雁月同我说,她可以帮我一次,世子爷你若是想……” 他说到这,顶着张老实憨厚的脸,眼里透露出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濯光又想到自己先前的越矩,以及裴尚身上不同以往的躁意了。 “你来这,可有看到什么?” “嘶——”程青吸了口气,做思索状。 谢濯光淡淡往程青面上瞟了一眼,见这人,半晌没憋出句话来。 “行了,你去休息吧。” 他敛目不语。 一说到“休息”这两字,程青突然灵光一闪。 “我想起来了!” 他看向谢濯光:“先前我来得早,看到这院里的丫鬟小厮,一个个全在偷懒,就靠雁月姑娘跟在后头喊。直到裴府那帮主子过来,这些人才收敛。” “如果我没记错,雁月脸上,有道结了痂的红印子,瞧着就是这两天的事,应是被什么东西划到的。你说若是好好的,怎么脸会伤到?” 谢濯光听了这话后,陷入更深一层的缄默。 大家族里,身边人的脸面,就是主子的脸面。 雁月若被人欺负了,那她……估计也受了好些委屈。 她虽及笄,是个大姑娘了,可也才虚岁十六,还小。 她性子瞧上去唬人,可心地再软不过了。裴府虽在京都仕宦家族里,颇有名声,可虞明窈毕竟是远亲,没爹娘在身旁护着。 他知她有时候什么都不怕,但万一呢? 万一她真有彷徨无措的时候呢? 谢濯光的目光,落在先前裴尚离去的方向。 【裴尚太天真,护不住她。】 他垂眸敛目,开始思索若虞明窈在谢国公府,会如何。 自己是谢国公府板上钉钉的世子,只要不死,就是未来的国公爷。她若嫁了自己,就这一层身份在,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她。 中馈她想掌就掌,不想掌就不掌。 谢拂虽对自己丁点感情也无,但他那人,不会在规矩上为难她。 虞明窈只要嫁了自己,就能做谢国公府里唯一正当的女主人。锦绣阁那位,瞧着风光,就是个玩意,要不然,这么多年,不会这么恨自己。 那人同她万万比不了。 所以,她还是要嫁自己才好。 他才是唯一同她,地设天造的一对。 “世子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再不出手,就要喝上虞姑娘和裴少爷的喜酒了!” 谢濯光出神间,程青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上阵,替谢濯光主动。 谢濯光听了这话,羽睫微动。 他并非毫不动容,只是现下虞明窈,都将那青色香囊予了裴尚,他这会再眼巴巴凑上去…… “六郎……六郎!别对窈娘这般无情……” 谢濯光脑中又闪过一幕,虞明窈身穿一袭单薄又大胆的青色薄纱,只粗粗从胸脯那往下绕,绕到肚脐眼处。 玲珑有致,让人血脉贲张的身躯,像一颗裹着青皮,内里全是白色果肉的青果,一口咬下去,汁水甜到心坎处。 她那般软,那般柔,示好索欢的时候,姿态放得那般低。 她在求自己,让自己多爱爱她,呵护她。 莫要背弃。 谢濯光想到这,面色如常,对着程青淡淡来了句:“那你去。” 任谁也看不出,他现在心底里在想什么。 “诶!好!” 程青得到回复,憨厚的脸上满是喜悦。他转身即走,也像先前裴尚、虞锦年一样,没再多留意谢濯光了。 梨花院中,秋风拂过,谢濯光一身青色仙鹤纹圆领锦袍,发带随风而荡,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瘦,有种不染世俗、遗世独立之感。 - “你这是叫我出来作甚?” 虞明窈见雁月带自己走的路,越走越接近住的西厢房,不由地好奇发问道。 没等雁月回答,她又自顾自嘟囔:“不过还好你来了,要不我都要被那一屋子人熏死了。” “熏?”雁月回头。 “可不是,”虞明窈扬扬眉,“除了柳家那小姑娘,还有碧珠,其他人说话都让我恶心。偏生我还得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供她们挪谕。” “今日明明是我的及笄礼,倒成就这一个个的风光。” 虞明窈面含讽意,一想起刚刚的场面,就喘不过气来。 裴老太太作壁上观、和稀泥,李氏捧着屋子里,除自己以外所有人。 裴尚姑奶奶要么不出声,一出声就呛人。底下还有两捧眼,裴玉珠做纯洁无辜样,裴连珠直接就是言语无状、恶毒!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真一天都不想待了!” 她哀嚎道。 若是往日,雁月听了这些,定然要上来,同她同仇敌忾。 但虞明窈今儿,发现自己都说了这么多了,雁月一点反应都没给,往前头带路的架势,还隐隐透着一股心虚。 这…… 她拧眉止住脚步,声音骤冷,佯装冷硬。 “雁月,你有事瞒我?连你,居然都会瞒着我事了?” “我实在太失望了。” 虞明窈连连摇头,眼眸闪过一丝痛意。 雁月哪见过虞明窈这架势,一见虞明窈好像真的被自己伤到了,她立马摇头。 “不是的,小姐,我没有想瞒着你。只是……” 只是救命之恩,她也得报。 雁月的话未说完,这时,一道如青玉般、透着凉意的男声响了起来。 “你下去吧,雁月。” “多谢。” 这道声音响起来瞬间,虞明窈面色一僵,方才带着些佯装意味的面色,这次是真的彻底冷了下来。 “你来这做什么?” 她回过身去,冷冷望着谢濯光。 雁月见这两人隔着两三丈,呈对峙之状,一时间也没人关注自己。 于是赶紧开溜,将偌大的后院,留给谢濯光、虞明窈两人。 好久了,他有几个月没这样,全身心凝视她了。 谢濯光素来如秋日浓雾般淡薄的眸,闪过一丝热切。他几乎都忘了呼吸,只用目光,一点点临摹虞明窈的眉眼。 “你这样有意思吗?” 虞明窈面含讥讽,刚刚舒畅几分的心绪,直接败坏了个干净。 这些日子,在裴府里的不痛快,全都一股脑从她内心最深处,全涌了出来,如决堤的洪流一般。 面对裴府人话里话外的嗤笑、贬低,她可以假装没听懂。 面对裴尚偶尔的天真、鲁莽,她可以会心一笑,不觉有什么大不妥,只觉率诚。 但当谢濯光,买通雁月,使了 这等手段,只为见她一面。 虞明窈是真觉得,实在是个笑话,大笑话! 这样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动心、会私会及笄女郎,不顾女郎颜面的人,自己当初是怎么觉得他守礼、端方,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呢? 虞明窈眼眸深处的厌弃,像一根针一样,刺痛谢濯光的心。 他的心口又开始痛了,比他看到青色香囊、牡丹红宝石鎏金簪,还要痛上万分。 “你……” 他捂住胸口,指甲深深嵌到掌心肉处,才没让自己站都站不稳,在虞明窈面前失了颜面。 老实说,看到素来如天上月一般遥遥不可及的人,露出这般脆弱又无助的模样。 还挺爽的。 两世为人,谢濯光这人在她面前,不管什么时候,都板着他那张死人脸。 再俊俏的脸,看了七年,也有点腻了。 尤其是,婚后谢濯光老是莫名吃裴尚的醋,动不动就黑脸,疑心她和裴尚有一腿。 他一醋,默默自己受着也就算了,偏生每次要么不回,让她苦等担忧,要么一回来,就拉着她往榻上走。 成日里,就只会来这招。 原来骨子里那般强势、视谁皆若无物的人,也会有这般心碎的时刻。 虞明窈的报复心,一下全上来了。 她翘起唇角,眼笑得如弯月,眸里柔波荡漾。 她这下不着急走了,不紧不慢,逼近谢濯光。 越近,越能将这人这副难得的脆弱失控,收于眼底。 就这么难受么? 那……再难受一点吧。 虞明窈走至他跟前,窥见谢濯光死死咬着唇,唇瓣被咬出血了都未察觉。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黛青色丝帕,踮起脚尖,想去探他的额头。 没够着。 “呆子,你头再低些。” 虞明窈拽紧谢濯光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方还厌恶自己如最肮脏、下作的东西,现下,又这般来撩拨人。 谢濯光鸦睫如蝶般颤动,整个人身子僵作一团。 温热柔软的小手,温暖他冰凉的肌肤。鼻腔只要稍微吸气,就全是她身上甜而幽冷的香气。 自己大半年前,为何要嫌她不自重,要她“自重”呢? 她一个貌美又脸皮薄的女郎,能鼓起勇气,同自己肌肤相亲,想必是心慕极了自己,才这般大胆奔放吧? 谢濯光苍白冒着冷汗的面颊,闪过一丝潮红。 这丝潮红,从他的面颊游到他的耳尖上,格外瞩目。 虞明窈见了,笑得更深了。 如满池春水的眸,讽意也更深。 上一世,自己那般想要一个孩子,甚至为能得一子嗣,扯下面皮,学那勾栏招数。 这人嫌自己放荡,不端正,面不斜视,一股正人君子的风范。 现下,这般不经逗?这才哪到哪? 虞明窈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轻哼,面上甜得似在淌蜜。 “六郎,再低些。” 谢濯光眼睫颤动,俯身两三寸,阖上了眼。 一副待被吻的、不值钱的模样。 怎么这么有意思呢? 虞明窈轻笑一声,目光却是丁点没放在他的唇上。 她拾起黛青色丝帕,一点点给他揩起额角、脸颊,甚至下颚、喉结处的冷汗来。 当她隔着丝帕,用指甲盖去拨弄他凸起的喉结时,谢濯光一把抓住她的手。 什么都没多说,又似什么都说了。 第39章 情迷“嫁我为妻,裴尚他护不住你。”…… 气氛一下变得微妙。 虞明窈眼眸含羞带恼,斜了他一眼。 不料这一眼,却让谢濯光握她手的力度,又紧了几分。 虞明窈试着挣扎,可谢濯光的力道实在太紧了,像疯狗死死咬住一块肥肉不放。 她根本动都动不了。 “你这是?” 她眼神示意他放开。 可自古以来,都是野火易燃,要浇灭不容易。谢濯光做一个外人眼里完美的世家公子,实在做得太久了。 寡言、冷矜,被人看作是世家子的本性。更何况他还长着那样一张脸? 没人敢妄想将这样一张出尘、如青莲般脱俗的脸,拉入凡尘,只觉在脑中遐想一下,就已是亵渎。 他近十七年,身上都有一层厚厚的壳,将他包裹得密不通风。 这层硬壳,被她用一个吻,敲出缝隙。 从此,裂痕入里,他看着淡然,实则已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如果要恨我,那就恨我。 要怨我,那就怨我。 已经放不了手了。 谢濯光双臂一揽,手掌狠狠箍住虞明窈纤细的腰肢,大力迫使她往他身上靠。 冰凉略带颤意的吻,落在虞明窈唇瓣上。 再生涩的男子,纵然之前未经人事,对于男女之间那点事,都好似无师自通。 虞明窈刚开始,还能感受到头顶上这人冲动过后的无措。 他干燥略带着凉意的唇,只知道贴着她,下一步都不知道该如何。 可当她只是轻轻挪了下身子,让自己胸脯,不要贴他贴得那么紧。一个细微的动作,却一下唤醒谢濯光身为男子的天性。 他的手攀去她的腰肢,只几下摩挲,虞明窈不自觉腿就软了。 上一世,两人在榻上的回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就算是感情最为冷淡那两年,这人只要一回府,足迹立马就会到她的暖玉阁。 他这个人,又不喜旁人在旁,只要一来,她那的丫鬟婆子,无论在干什么,都得离场退下好些远。 老夫老妻了仍这般,虞明窈有时自己想来都臊的慌。 接吻的时候,是不适合分心的。 她这副出神的模样,落在谢濯光眼里,就是与自己亲密之际,脑子里仍在想着旁人。 他人都麻了。一阵又一阵的苦涩、嫉恨,全都控制不住,往他胸口处涌。 他快要被她逼疯了! 自己这般不堪么?这种时候了,还要想着裴尚! 谢濯光阖上眼,预备狠咬她一口,让她流血、让她痛的恨,落下之时,却只化作一道又一道轻柔的舔舐。 他的动作太轻了,透着一股异样、不符合本性的温柔。 虞明窈感受到了,好奇睁眼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人,肝肠欲断的忧伤脆弱。 鸦羽长睫落在眼下,眉眼矜贵疏丽。 这么好看又有风度的男子,现下只一下又一下吻着自己,含了又舔。 虞明窈的脸,唰一下通红。 这种有别于上一世,全然不同的体验,让她内心深处,一阵阵痒意浮起。 她像没了骨头一样,身子全靠在他胸膛上。感受这人楚楚衣冠之下,富有力量的身板。 鼻腔周围的气息,清幽又好闻,如此熟悉。 虞明窈将手,回攀了上去。 一时间,天雷动地火,这对年轻的男女,对彼此皆难以自拔。 …… 天呐,自己都做了什么! 虞明窈回过神来之时,发现自己的模样,实在太不像话。 她勾着谢濯光的腿,不让他走。 整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里倚到廊下去了。 她的背全贴在红木檐柱下,手也不安分,颇为大胆地缠住谢濯光的腰,解他的衣裳。 谢濯光也真是的,都不拦着点! 她恼怒瞪了他一眼。 这人全程由着她动作,只在她还想做出更出格的事时,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摇了摇头。 虞明窈一时,脸红到脖子根。 毕竟,谢濯光也没好到哪里去。 片刻前,干净无一丝褶皱的青色圆袍,现胸口处的仙鹤图案,揉得跟咸菜似的,乱得不像话! 甚至,他的腰带,都被她解开了。 虞明窈实在看不下去了。 “对不住,我……” 她双 眼闪躲,下意识道歉。可话说到一半,她一下又想起,确实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上一世她和谢濯光,某次又因裴尚大吵了一架之后,谢濯光气不过,当时被她激得有点疯,在书房中没控制好自己。 自那以后,这人装也不装了,彻底脱下虚伪的面纱,怎么放纵怎么来。 有时候,整座暖玉阁都要清场。 往日不近女色,又无情的人,一旦动了心破了戒,对于情事的接受度,可比她还高。 虞明窈想到这,赶紧推开谢濯光,从他身上下来。 她看也不敢看谢濯光,红着脸,声音像蚊子般小。 “那个……你去旁边收拾下,我过一会才去席上。你跟我隔一段时间,莫让人看出来了。” 呵,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考虑到后续择婿么? 谢濯光眼底浮出一层深深的悲哀,他面带嘲意,是对自己的自嘲。 就算她轻薄了他,将他都这样了,他还是放不开她。 他垂眸敛目,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讽了一句。 “如果是他,你一定不会这般吧?” 如果是裴尚,她定是含着羞,还会安抚裴尚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她就单单,只对自己这般残忍。 谢濯光这句冷硬、又冰凉的声音响起时,虞明窈正头垂在一边,不好意思,用手扶正发髻上乱掉的簪子。 谢濯光这话一出,她动作一顿。 恼怒与恨意,一下全上来了。 “你什么意思?谢濯光!又想说我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她冷哼一声,面带讽意:“我还没说你辱我清白,你倒好,反倒打一耙。怎么?谢世子莫不是还想我负责不成?” 虞明窈毫不退缩同他四目相对。 谢濯光闻言不动不动,那双往日凉淡如秋雾的眸,眸里全是她看不懂的神情。 心忽地一悸。 在那一瞬,她在这个谢濯光身上,窥见了上一世枕边人的影子——那个阴桀又多疑,还老醋坛子打翻的谢濯光。 虞明窈一下有些慌了。 慌不择言之际,她脱口而出:“反正错绝不在我,你要做什么随你。” 她转过身子。 “嫁我为妻,裴尚他护不住你。” 谢濯光凝视着虞明窈纤细袅娜的背影,片刻前那股似飘上云端的销魂,仍在他脑中未散。 他终于说出他心底深处,最想说的话。 虞明窈听到这话,却是浑身一冷。 上一世那些阴影,一下铺天盖地,四面八方全向她涌来。 枯等不至的心凉,不被信任的心冷。 听到补身汤药是避孕药物的心寒,以及……无一血脉至亲存世的心死。 “谢世子好大的口气。” 她回过身,敷衍刻意、又做作的笑,重新回到脸庞上。 她唇角弯弯,眼眸也如一汪含情碧水,分外惹人得很。 谢濯光什么都没说,深邃的眸,落在她肿胀的红唇处。 凌乱放纵的回忆,一幕幕全在他脑中浮现。 她是怎么无力靠在他身上,细细喘息的。 细白又柔软的手,是怎么摩挲他的腰腹,胸膛。 她表现得,不像一点人事都没经过的样子。 就算他此前连女子的手都未握过,平日里身旁从不让侍女伺候。 他也知,这种对男子精壮身躯,有渴求之感的觊觎,是不会在一个方才及笄的女郎身上出现。 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处子,如栀子花一般纯白,撩拨起男子的心,不会这般大胆、熟练。 她甚至解他的腰带,都那般熟稔,像是做过了千百遍。 连对他那,都一点羞涩都没有。 想到这,谢濯光眼眸中闪过一丝刺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事,待她做了他的妻,他自会教她,什么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1 就算她有相好的,估摸着也是少不更事,被人哄骗了身子。 自己不让她,再见外男即可。 她这人,再软和不过了,能接受余生只有一个男人的。 无人知只一瞬,谢濯光脑子里就闪过这么多的想法。 他面上仍是那副清冷、不染世俗的样,声音也很淡漠。 “嫁我。”就两字。 这两字入耳,虞明窈险些气得笑出声来。 她叉着腰,笑得连连拍自己的胸口,免得笑岔了气。 “世子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 ——“不是说笑。” “不是说笑那是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说我心仪你?” 虞明窈刚想再接一句:可别说笑了。 就听得,谢濯光如玉石般清冷的声音响起。 “如若不然,你当初为何要吻我?” 这…… 虞明窈蓄势待发的劲,被这一句,就刺破了。 谁让她当初鬼迷心窍,确实轻薄了这人了,但这人当时也没反抗啊! 他要是存心想躲,自己还能勉强他不成? 虞明窈皱着眉,正思索该如何回应之时,没留意仍靠在柱子那的谢濯光,看她的眼神,愈发又冷又深了。 谢濯光有个习惯,遇事,心底越是重视,面上越要表现出不重视。 随意情绪外露,在他这样的世家大族里,是大忌。 他神色幽然,没人能窥得他此时冷淡下的狂热。 如果目光能将一个人拆骨入腹的话,那虞明窈此时,已经皮毛都不存了。 想吃,想把她吞下去。 谢濯光悄无声息走至虞明窈身旁。 “你这是做什么?” 虞明窈一抬眼,吓了一大跳!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正一眨不眨,垂眸盯着自己看。 她百思不得其解,眼瞪得大大的,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谢濯光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 他动作轻柔揽过她的腰,随即啄了她一口。 “你既心慕我,我……” 他一句“我会负责的”,没说完,就已被虞明窈一把推开。 “你在胡说什么,自作多情!” 虞明窈狠狠擦自己的嘴,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这副嫌弃之情一出,谢濯光一下,全碎掉了。 他像是脑子不会思考了一般。 “你……还是要嫁他?” 谢濯光慢吞吞的,只挤出这一句。 第40章 醉酒修罗场 及笄之礼有条不紊进行。 最前头正坐的施罗氏,捏着锦帕,满脸欣慰,台下众人,神态各异。 除了裴老太太、李氏这些人,将注意力还放在虞明窈身上,小辈之中,鲜有几个看虞明窈的,都揣着心思在忖度其他。 尤其是裴连珠,她面上神情格外明显,眼珠子就差黏到谢濯光身上了。 “玉珠,你帮我看一下,谢世子胸口那,是不是皱了一团?” 裴连珠蹙着眉,头微转,侧身对着裴玉珠说道。 她从绿杏嘴里,知道谢濯光今日要来,在打扮上特意费了好大功夫。 一身大红木芙蓉袄裙,衬得她人格外精神,满头珠翠,亦是华贵夺目。 她说话之时,目光一直没从谢濯光身上移下来,因而也错过了裴玉珠听到这话时,眼眸一瞬间闪过的冰冷。 往日笑意盈盈的人,此时唇角一丁点弧度也无。 她同裴连珠一样,也在看谢濯光。 谢濯光胸口处的褶皱,细看还是有些痕迹。 正常,是不会在胸口处有这种痕迹的。 较裴连珠,裴玉珠伪装的功夫,还是深多了。 她顺着裴玉珠的话,淡淡瞟一眼,视线重心像是仍在一身礼服的虞明窈身上。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谢世子何等守礼之人,怎么可能发生你想的那种事,你定是看错了。” 她温言软语,劝慰道。 裴碧珠听了这话,半信半疑。 “可是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胸口处皱成那样的?” 裴碧珠嘀咕,没留意到听到这话的裴玉珠,面上笑着,手却拢到袖子里,死死拽紧了手帕。 还能是谁?定是虞明窈那个狐媚子! 裴玉珠以为自己能够按照预定的轨迹,好好走下去。 可她实在厌恶极了虞明窈,她已经竭力去讨好虞明窈了,这人还是提防自己! 现在发生的事,同她所知道的那些,也完全不一样了。 在最开始差人去杀虞明窈时,她心绪十分平和。 不过是顺应上天的预兆而已,反正虞明窈迟早都是要死的,早一点跟晚几年有什么区别? 两人成为不了知心之人,她还怎么等虞明窈死了后,嫁给谢濯光做国公夫人呢? 她自打觉醒之日起,就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宿命。 “不行,我还是觉得有问题,玉珠你在这,我靠近一点看看去。” 裴连珠风风火火,手帕一甩就走了。 裴玉珠眼珠子一转,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 “让让,让让……” 裴尚正看得起劲,手肘处突然被大力撞了一下。他拧眉往动静传来处看去,居然是裴连珠。 “不好好在你该待的地方待着,这是赶着去投胎?” 裴尚一看到裴连珠这副毫不收敛的样,就想起今晨,她身边区区一丫鬟,都敢那等跋扈! 真是狗仗人势。 他挪了一下步子,刻意将裴连珠前去的道,挡得更加严实。 “我,我不跟你计较。” 裴连珠只差两步,就能凑到谢濯光身旁了,现一下被裴尚遮得严严实实。 她无可奈何,论嘴毒也说不过裴尚,没了脾气,只得瞪两眼这人,就此作罢。 裴尚见她这样,正打算笑她。 孰料下一息,笑意还未浮到嘴角来,他就跟有预知一样,僵着身子缓缓望向谢濯光。 他看到谢濯光胸口仙鹤图案处的褶皱了。 这件衣裳,谢濯光来时,裴尚记得很清楚,一丝不苟,没有一个皱褶。 这也符合谢濯光平日的性子。 讲究的人,是不会容自己这般不体面,出现在人前的。 现在…… 他眼一缩,蓦地开始感到窒息。 这时,谢濯光回身,淡淡瞟了他一眼。那双眸,依旧同往日一般凉薄,丁点温度也没有。 可当裴尚对上他的视线时,一股不对劲之感,从裴尚脑子里,一下蹦出来。 太不对劲了! 明明来时,这人就已经隐隐有死心的迹象了,现死灰复燃,除非…… 他盯着谢濯光胸口处的褶皱,感觉这些褶皱,化作巨石,将他的胸口压了个结结实实。 他不敢去细想发生了什么。 裴尚狼狈将视线从谢濯光身上移开,还未彻底移开之际,却见谢濯光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微勾了下唇角。 这人在笑! 裴尚嗓子眼都被堵住了,他浑身冻在原地。 袖子藏的簪,忽地重若千斤。 - 一套仪式下来,虞明窈整个人都累翻了。刚和谢濯光不清不楚完,险些又让雁月看到尴尬的场面。 她还得收拾好自己,再提起劲来去应对甄夫人。 甄夫人一个裴连珠及笄礼都没参加的人,今儿拖着羸弱的身躯,来给她庆这个礼,虞明窈实在受宠若惊。 不过说到这儿,她眼一眨。 今儿一直都没看到裴尚? 这家伙不会又被兄长拽走,特意不让他见自己吧? 自己又不是铁定嫁给裴尚了,不知兄长在避讳些什么。 不过,她莞尔一笑。 多让裴尚碰碰壁也是好的,省得他以为赢得女孩子家芳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庭院鸟雀鸣叫声清脆,回廊处挂的轻纱,摆的玉兰也甚是好看。 终于结束这阵子最熬人的事了,虞明窈只觉浑身轻松。 见已走至西厢房,自己的住所。 虞明窈索性也不摆什么端庄淑女范了,双臂大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今儿真是好天气。 她俯下身,纤细如玉的手指,掐下一朵玉兰,在发髻上比划。 “看来这事还是得雁月来。” 虞明窈捣腾老半天,仍没插好,也不知自己鬓上去是什么模样。 她唇角上扬,正欲将玉兰从发上取下之际,一双火热的大掌,扣住她的手。 “窈妹妹,我来。” 虞明窈抬眼一看,裴尚俊俏精致的眉眼,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年岁的男子,一天一个样。 虞明窈还记得刚来裴府之时,两人在看首饰时起口角,这人像狗皮膏药一样,烦人又嘴碎。 那时窗子外的日光,照在他面上,还能看得出他脸侧细细的绒毛。 那时的他,还是个有着少年气息的儿郎。 现在,虞明窈打量着裴尚高挺的鼻梁,他敛目不语之时,嘴抿得紧紧的,那股严肃之感,一下上来了。 有一点上一世那个大理少卿的影子了,看上去挺唬人的。 “好了。” 裴尚将玉兰花插好,站直身子,将她细细端详。 虞明窈立在原地,由着他看。按理这一切如常,应当没什么,可虞明窈就是有种违和之感,裴尚这是…… 她蹙起眉,也将裴尚从头到尾扫视。 衣服,是往常他喜欢的风格,花哨华丽,簪子也是。 那这人,是为何不开心了呢? 她伸出手,踮起脚尖,像抚摸小狗一般,摸着裴尚的发。 “别难过,不开心的都飞走。” 温柔似水的女声落下,裴尚眼底涌起一股雾气,他喉头上滑两下,才将这股突如其来的酸涩咽下。 “别对我这么好。” 往日张扬不羁的人,此刻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只一下,风就将这句话带走了。 虞明窈抬眼之际,没错过他眼底似要溢出的悲哀。 “怎么突然想说这些了?” 她轻声笑,双眸弯弯。 裴尚从这双满池春水荡漾的眸,微往下抬,就看见了她娇嫩红艳的唇。 有的时候,人是经不住细想的。 裴尚也不知为何,明明最开始只要虞明窈知道他心仪她就好。 当她真的对他不是无动于衷的时候,他却又在想,再进一步就好了。 他想同她白头偕老,此生不移。 可是…… 被他尘封在内心最深处、最不愿再想起的回忆,一下被裴尚翻了出来。 那时她和谢濯光,两人才认识多少天? 谢濯光那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前脚刚说对她没兴趣,后脚两人就在学室中吻了起来。 如果不是双方都有意的话,那样亲密的举止,是不可能发生的。 裴尚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知不觉攥成拳。 他的视线,只有眼前一小片红,看着看着,这一片红就如有神秘的吸力一样。 裴尚缓缓俯身。 虞明窈在裴尚盯着自己的唇看时,就已将心提到嗓子眼处了。 在与谢濯光拉扯后,她回房换了及笄的礼服,顺带又描了下妆容。 当时,雁月的目光,也是这般,直盯着她的唇不放,面露为难。 虞明窈当时羞得直接一把夺过雁月手上的胭脂,自个给自个描摹了起来。 按理现在肿胀是已经消了的。 难道裴尚看到自己下唇内侧的小口子了? 虞明窈蹙眉思索,在裴尚俯身的瞬间,下意识头一躲。 裴尚落了个空。 “没事,窈妹妹,没事。” 裴尚僵在原地,笑的比哭还难看。 他直起身体,像是掩饰一般,从袖中将装有金簪的锦盒,掏了出来递给虞明窈。 “我就是来给你送这个,送完我就走。” 裴尚将东西往虞明窈怀中一塞,看也不看虞明窈,步子踏得飞快。 虞明窈叫都没来得及叫住。 见状,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摇头转身,往房间里走去。 待坐到榻上时,掐丝牡丹镶红宝石南珠簪,才在她面前,一点点显露。 是这根簪子啊…… 虞明窈细白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簪子。手下的簪子,每一处都无比熟悉。不管是冰凉的触感也好,那些花瓣的纹路也好。 都曾一度被她刻在骨子里。 这根簪子,怎么会被裴尚买下来呢? 要买,也该是谢濯光买的啊! 这毕竟,是她和他的定情之簪,也是她对于上一世,牵念最深的一处挂想了。 当时她虽对谢濯光仍怀有情愫,但当她没有买下这簪那刻,就已下定决心,同谢濯光这世,一丁点牵扯也不要有。 怎么会是裴尚,将这根簪子又送回来给自己呢? 虞明窈伏在榻上,浓密纤长的睫毛,一点点被眼缝中淌下来的泪水濡湿。 窗外景色无限好,窗内,身姿袅娜体态风流的佳人,纤瘦的肩头颤抖,像是振翅欲飞的蝶一般。 宴席已开,女眷这席设在施罗氏所在正院处,小辈的设在花厅。 按理裴玉珠,是应该同李氏、董氏、裴芸、裴老太太等,一同坐在正院这席的。 众人纷纷落座,她未挪动步子,只用一双格外柔情的眼,盯着柳茹看。 柳茹正挨着裴芸,同裴芸小声说着话。 “你真要去那席?那席有谢世子在,虽说他为人有教养,家世也算名门,毕竟是外男,你又不曾同他打过照面,要不还是在娘亲这?” 裴芸竖着眉头,明明是个张扬跋扈的主,哄起小儿来,却格外有耐心。 李氏见状咯咯一笑。 “我说姑奶奶,茹儿好歹也是个大姑娘了,总要见人不是?你这般紧着她,待她出了阁,还不是得到旁人家去?” 李氏笑得夸张。 裴芸只冷冷一眼,便让李氏收回了嘴。 “你跟娘亲说,真想去?” 她低头继续哄柳茹。 柳茹抿着唇角,点了点头。 裴芸还欲再说,裴老夫人爽朗和蔼的笑声传来。 “老二媳妇说得对,芸儿你确实管得太紧了。谢濯光那孩子,我算是看着长大的,人信得过。你呀,就不要拘着茹儿了。” “再说,不是还有玉珠在么?”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将目光落在还未入座的裴玉珠身上。 施罗氏这时也搭腔了。 “就是,还有玉珠姑娘。玉珠姑娘这般妥帖的人,又是在自个家,定不会出什么事。” 众人一顿搭腔,裴芸这才将勉强点了点头。 柳茹对裴玉珠投去感激的眼神。 - “来,虞兄,再喝一杯,我们今儿,不醉不归!” 裴玉珠领着柳茹,刚到花厅席面所处,就见偌大一席,虽坐了谢濯光、虞锦年、裴尚、裴碧珠、裴连珠五人。 但席上静悄悄的,众人皆没有动静,光看着裴尚一杯杯朝虞锦年劝酒去了。 裴尚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整个人脸涨得通红,还要一杯杯酒往嘴里倒。 这酒,虽赶不上裴尚生辰那日的果酒,没那么醉人。但酒毕竟是酒,要是当水喝,不说伤身,也会醉人的! 柳茹一看到这幕,面露担忧,步子都慢了下来。 “来来来,茹姐姐,快来这边。” 裴连珠一看她俩来了,就跟找到主心骨似的,眼睛噌一下亮了。 她连连向两人招手,招手完,插着腰开始挑裴碧珠的刺。 “不管按辈分,还是按什么,都轮不到你坐这么中心的位置。裴尚他好意思坐主位,你就好意思坐他旁?” 她面露不屑,翻了个白眼。待柳茹走至她身旁时,她一把将柳茹拽了过来,力气之大,柳茹险些打了个趔趄。 “快起来。茹姐姐是贵客,她才配坐那。” 裴连珠起身俯视裴碧珠,对她吹鼻子瞪眼。 裴碧珠就算再怎么不露锋芒,她也不会惯着裴连珠。 她冷冷瞥了一眼柳茹,身子就跟长在凳子上一样,挪都未挪。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休想!我窈姐姐就算今日没在这,那不是某些阿猫阿狗,能撼动得了的。” 原本一直酒杯不停的裴尚,听到虞明窈的名字时,顿了一下。 谢濯光隔着中间的虞锦年,淡淡瞄了他一眼。 “尚兄弟,要不我们就到这了?” 虞锦年见裴尚动作一停,立即喜上心来。 他本就不喝酒,也不知是不是先前一直拽着裴尚,不让这小子见到自己妹妹。 裴尚现就跟抽疯了一样。 酒水直当白水往肚里灌。 他们京都人能饮酒,江南男女,哪有这么豪饮的啊? 虞锦年面露苦色。 裴尚这时,没管虞锦年,径直绕过他,向谢濯光看过去。 “你,喝不喝?” 裴尚一手晃着酒杯,一手,不知何时,又从袖中掏出他许久没现于人前的折扇。 扇子一开一扇,肆笑斜飞,有一点风流浪子的不羁之感了。 柳茹悄摸挨着裴连珠坐下,眼神怯怯的,却没从裴尚身上移开过。 “让开!” 裴尚一把推开虞锦年,自个一屁股坐到谢濯光边上。 他那双幽深透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盯着谢濯光,像是要从他身上盯一个洞来。 席面之上,众人一下消声蔽气。 裴玉珠摆摆手,让厅里伺候的下人,全都下去。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谢濯光丁点不怯,依旧用他那双凉薄如秋雾、没什么温度的眸子,淡淡觑着裴尚。 裴尚冷哼一声,仰头一口气将杯中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尚表哥……这是怎么了?” 柳茹侧头,悄声问裴连珠。 裴连珠没好气哼了一声,目光仍在谢濯光身上。 “谁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现在还为难起谢世子来!在自己家对客人,做出这种事,也不怕传出去惹人笑话。” “不过,要是在谢国公府,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吧?听说国公爷俊朗儒雅,国公夫人人也和气,素有贤名……” 裴连珠说到这,就止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痴痴笑了起来,脸颊处还浮起一团可疑的红晕。 裴碧珠没好气看着两人。 她扯着虞锦年衣袖,让他别和裴尚计较,任由他去。 这场上,各人有各人的事。 没人留意到几乎像是影子一般的裴玉珠。 裴玉珠只在裴尚坐到谢濯光身旁时,眼神才发生变化,骤冷起来。 她极其厌恶落了一个眼神,在裴尚身上。随即,用一种痴汉、让人发毛的目光,凝视着谢濯光。 谢濯光对人的目光,素来敏感。 尤其是这种让人刺棱棱的眼神。 他眼皮一抬,向裴连珠看去。 裴连珠狼狈垂头,还好她眼神收回来得快。 “是兄弟,就来一口!” 裴尚越看越恼火。 这人何等自负,就这么笃定窈妹妹一定会选择他吗? 就这么,看不起自己吗? 他恨得牙痒痒,自看到谢濯光胸口褶皱处的郁闷,一下子一股脑全涌上心头了。 他伸手狠狠拽住谢濯光胸口衣物。 “喝,还是不喝?” 面对裴尚身上几欲要化成实形的怒火,谢濯光依旧不慌不忙,将裴尚紧拽住他胸口的手,一根根掰开。 “不急。” 呵呵,不急? 裴尚听完这两字,只觉讽刺。尤其是当他放开谢濯光后,发现谢濯光胸口处的褶皱,再稍平复下,俨然就是之前的样子。 裴府下人就算再散漫,也不敢对谢国公府的世子爷出手。 能让这人心甘情愿将这事咽下,做无事发生状的,还有谁呢? 裴尚心如万根针在扎。 他拎起酒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再然后,将谢濯光面前的空杯满上。 “不喝,就走。” “以后,也不要来了。” 裴尚面无表情,只有他对面的谢濯光,知道裴尚说这话,有多认真。 话音一落,再心大的人,都看出来这两好得能穿一身衣裳的挚友,出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 裴碧珠哈哈一声,最先出来打圆场。 “我四哥哥就是酒喝多了,大伙吃好喝好,别往心里去。” 虞锦年:“对。” 在这种众人皆眼明心 亮的默契之下,在座几人,不约而同和起稀泥来。 没一人再提起裴尚强逼谢濯光喝酒这事,只一心用饭。 自然,裴玉珠何时出去了,又何时回来的,也无人留心。 不知喝了多久,喝到席上就剩虞锦年、谢濯光、裴尚三人时,裴尚终于醉了。 也不再嚷嚷着要谢濯光继续了。 但依虞锦年看,还不如继续喝呢! 这人醉成一滩烂泥,嘴里一直唤着自己妹子的闺名,算什么事! 他长叹一口气,预备扶起裴尚,又想起还有一个。 他看向坐那一动不动的谢濯光。 “世子,你没事吧?” 谢濯光木着一张脸,瞧着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面对虞锦年的发问,他也只是微抬起眼,不紧不慢来了两字:“没事。” 听到这个回答,虞锦年长舒一口气。 “没事就好,那我先扶他去休息了。世子您自便,若也想小憩一会,随便找个丫鬟,带你去厢房就行。” “我们梨花院虽小,但两三间待客的屋子,还是有的。” “嗯。”谢濯光淡淡点了点头。 虞锦年于是放心,搀着醉得说胡话的裴尚离去。 其实若是虞明窈在这,她一定不会让虞锦年这么轻易离去的。 谢濯光这个人,虽然平日里不沾酒,但她见过他彻底喝醉的样,先也是这样看着同平日里别无二致。 只是反应稍慢了些许。 但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醉得模模糊糊了,只剩下一丁点本能。 谢濯光不知自己坐那怵了多久。 他脑子越来越痛,头痛欲裂之时,听得身边有个小丫鬟的声音。 “世子,虞姑娘让我请您去休息。” 谢濯光听到这话,神智回来了一晌。 但下一息,白日里那些压下去的遐想,全向他脑子里涌去。 她一身凤冠霞帔,娇羞叫他夫君的。 满身青丝散落在白皙瘦削的肩头,莺泣着求饶的。 还有,她一手拽住他的胸口,另一手解他的腰带,往他腰腹处探去的。 太多了,谢濯光实在分不清哪些是真是假了。 他点点头,任由丫鬟带他前去。 于此同时,虞锦年正满身大汗,将裴尚这个醉鬼安置好。 他见裴尚像是在睡了,也没其他的动作,也没有多想,只扯了节被子,将裴尚盖上,人就离开了。 裴尚晕晕乎乎中,感觉自己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 他随手将被子一扔。 “这是哪?我要去找窈妹妹。” 哐当—— 厢房槅扇大开。 谢濯光是快走到厢房处,才止步的。 他不知为何,一穿过垂花门,脑子里就浮现虞明窈轻薄他的画面。 也是在后院西厢房。 “我知道怎么走。你退下吧。” 谢濯光板着一张脸,神色冷淡。 带路的丫鬟,没想到他神智这般清醒,一时间脸上的慌乱,都险些未收住。 “是。”她斟酌半晌,就欲告退。 临了之际,谢濯光凉如青玉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事,不要再来。我喜静。” 他罕见补充道。 待丫鬟终于退下之际,谢濯光嘴角扯起,破天荒,一道笑纹出现。 【我来了,夫人。】 第41章 茶水“小姐,要我去看着点人么?”…… 将人都安顿好,虞锦年想都没想,跨步就去西厢房,找虞明窈邀功了。 看他这个当兄长的多好,眼见自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都要被这臭小子抢走了,他还能好心好意将裴尚安顿好。 虞锦年在去的途中,越走越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 宴席既散,各房抽过来帮忙的丫鬟小厮们,干完手中活计,也到了收拾东西回原处的时候。 虞锦年正走着,迎面走来一头戴银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褂子的丫鬟,这丫鬟身量高挑,一直垂着头。 裴府的下人,纵然是签了卖身契的,通常都是一副以裴府为荣的样。 断然不会这般蹑手蹑脚,还带着些鬼祟。 虞锦年半眯着眼,目光被她腕上的鎏金镯子吸引住了。 这镯子样式精细,属于上等品,就是主子,也会分外爱惜。 虞锦年眼前,闪过裴碧珠平日戴在手腕上的雕花银镯。 “你哪房的?这是去哪儿?” 那丫鬟一见是他,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很快镇定了下来,福了福身。 “奴婢红香,先前是伺候连珠姑娘的。若雁月姑娘这会子没甚吩咐,奴婢就打算回二姑娘那边去了。” 伺候裴连珠的,有这么一镯子,也说得过去。 虞锦年摆摆手。 “行,那你就回吧。对了,”他补充道,“待客的那两间厢房,你叮嘱下人,勿要轻易去。你们家少爷在那休憩。” 虞锦年半点没提谢濯光。 红香见状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虞锦年一心只想赶紧朝西厢房走,也没发现,红香留在原地,长舒一口气后,走的方向,恰好是他叮嘱她别走的待客厢房。 - 西厢房。 虞明窈也不知道自己伏在榻上,哭了多久。 她只知自己最开始肝肠寸断,握着簪子冰凉的簪挺,忍着悲戚,泪流着流着就晕晕乎乎睡过去了。 待听到虞锦年小心翼翼的唤声时,她这才奋力挣开眼睛。 “兄长……” 她还维持先前的姿势伏在榻上,只脸侧着微微抬起。 她不知,她这模样,落在虞锦年眼里,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浑身喜庆的礼服,穿在单薄、像是嫩芽一样的少女身上。 愈发显得那双红透了的眼,像是春日里零落、碾碎的桃花。 美则美,让人不敢细看。 虞锦年将视线转开,直盯着美人榻左侧的红木小几。 “做噩梦了,还是……” 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虞明窈看到虞锦年难得这般认真的神情,才从上一世那些纷杂的回忆中,彻底清醒。 她单手撑在榻上,慢慢起身。面上也逐渐带了点笑意。 “好端端的,兄长怎说这话?” 她的声音很柔,听起来笑意盈盈的,像是莺语般,清脆又悦耳。 听了这话的虞锦年,丁点开心都没有。 一股窒息的凝重之意,从他的胸腔中,向四面八方传开。 他又想起爹爹去世前,特意唤他至床前,握他的手握得那么紧。 说妹妹生得好,要好好护着她,莫让她被风流登徒子欺了去。 说日后无父母在侧,锦年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切就交给锦年了。 可当自打来了京都以后,虞锦年一日日,感觉他和虞明窈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两人自在娘胎里,就没有分离过,可现在明明日日在一起,却如隔着一条银河。 他不知什么时候,妹妹一下变得清醒独立,也不需要自己了。 有事……也不和自己说了。 “裴尚那,我安置好了,你不用担心。” 虞锦年垂着眸,特意挡住他的正脸,没让虞明窈瞧见。 半晌,只挤出这几个字。 话音落地,无人接话,充满女儿家气息的西厢房内,死一般寂静。 虞锦年孤零零立在那,神情落魄。 虞明窈见状,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 她自然知他在难受什么。 可是再至亲兄妹,长大后,到了生儿育女的年岁,都会有自己的家庭。 就算她不嫁裴尚了,在苏州府虞家的宅子里招婿。到时候虞锦年成了亲,总是要分开住的。 两兄妹再要好,也陪伴不了一辈子。 虞明窈跟着垂下脸,什么话都没说。 直起身子,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细细揩起眼角来。 而后,待到眼角无任何异样,只是略酸涩肿胀了些。 她这才举起掌心一直未曾松开的金簪。 “哥哥,快看,裴尚送我的,好看么?” 她举起簪子,在发髻处比划。 虞锦年闻言,抬了抬眼皮,敷衍道:“好看。” 是真的好看。硕大的南珠皎洁如月,牡丹花瓣栩栩如生,红宝石也夺目照人。 衬得虞明窈身上,有一种她此前未曾流露的气度与尊贵。 不过这簪子,怎么有些眼熟呢? 好似在哪里见过。 虞锦年蹙眉思索。 “好看就成。那兄长帮我簪一下?” 虞明窈抬着眼,眼神灵动。 虞锦年抗拒不了来自亲妹妹的要求。 闻言,他不情不愿上前。姿态是抗拒的,但素来笨手笨脚的他,动作异常轻。 虞明窈满头珠钗,只剩这根簪和裴尚先前给她佩的白玉兰。 白玉兰被她伏睡时压倒了,边缘掉了几片花瓣。 他准备将这花也扯出之际,见虞明窈垂眸,嘴角一抹浅笑。 “不用。” 他一时还不明,就见虞明窈抬眼,同他四目相对。 她笑得越发深了,透着一股荡漾的缠绵缱绻。 “兄长,不用取,这也是裴尚给我簪的。好看么?” 这话一出,虞锦年胸中堵得那口气又上来了。 纵然知道裴尚那小子,不是单相思。 但让他总是窥得自己肉包子,被不知哪里来的野狗刁去,他还是看不过眼。 恰好簪子也簪好了。 虞锦年放下手中金簪,往后撤一步,没好气道:“我就知道,只有脸好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就是名堂多。” 第一眼不喜欢的人,无论再过多久,看着还是讨人厌得很。 虞明窈淡淡瞟了他一眼,轻笑着,纤白的手指,扶了下鬓处的掐丝牡丹镶红宝石南珠簪。 “兄长是把他安置到了厢房?” “嗯。” 虞明窈继续笑了笑,活活像是春心缭乱要去会情郎的闺中少女。 “那行,”她看向裴尚,“兄长也去歇息吧,我收拾下,稍后就去看看他。” 见自家妹子存心要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虞锦年看着她,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思重重离去。 “雁月,差人送桶热水来。” 虞明窈扬声一呼,没两息,就见雁月碎步从外头跑进来了。 她不知打哪来的,额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刚准备答复虞明窈,目光一下落在虞明窈略带肿胀的眼皮上。 “小姐这是……” 她小心翼翼发问。 虞明窈浅笑了下,没作声。 雁月不明所以,只得照做。 温热的水,从肌肤上一点点流过。从莹白的锁骨,流经锁骨下方两寸处,再到胸脯上的黑色小痣。 这颗痣…… 虞明窈视线一落到这颗痣上,脑海中全是上一世那些靡乱的画面。 “呸呸呸!” 她竭力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只是,水掬着掬着,两颊处热意也上来了。 裴尚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缩着背,手下肌肤细滑如玉,那儿沉甸甸两团,直往她小臂处碰。 沐浴更衣完毕,进来两个婆子将木桶抬下去。 雁月在一旁指挥,直到房内再无他人,确保外边人都走远后,她这才踮脚走至虞明窈身后。 对着她上下一番打量,从头发丝到脚,随即咋舌:“我看老话还是没说错,女为悦己者容。小姐先前刚来京都时,叫您打扮都不打扮,现在都知道见人之前,要沐浴更衣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边拿着梳子,为虞明窈梳发,边捂嘴偷笑。 整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虞明窈原本没觉得有甚,被她一笑,脸都红了,直从铜镜里瞪她。 盯着这种要杀人的眼神中,雁月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认认真真为虞明窈束起发来。 见动静终于消停,虞明窈也没再理了,方恼得喷火的眼,一下柔了下来,凝视着手中裴尚送的簪子。 这根簪,是她上一世与裴尚最深的羁绊。 现被裴尚买下了,是不是也预示着,此生与她羁绊最深的,会是裴尚呢? 虞明窈眼神悠远,思绪一时之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雁月见她目光一直停在簪子上,挑了挑眉。 “这是……谢世子送的?还是……” 有些话,无需说完,懂的人自然会懂这未尽之言。 虞明窈眼皮往下垂。 “不是。” 身后雁月的动作,听到这两字后,越发轻柔起来。 待将她彻底装扮好后,雁月仍没多说一句话。 “是有什么问题么?” 虞明窈瞥了她一眼,随即望着镜中的自己。 面若桃花,一股娇嫩柔媚自然而然流露,发上的金簪又增了几丝贵气。 上身一件米白芙蓉缎袄,下身一件大红撒花洋绉裙。 这红,貌似同裴尚今儿穿的红,差不多。 她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满是甜蜜之意的笑,随即起身。 “小姐,要我去看着点人么?” 雁月嘴张了又合,还是嗫嗫问出口。 毕竟两三个时辰前,如果不是她恰巧在那,换了旁人,指不定会惊出多少事来。 【小姐胆子也太大了,就不知道先进屋子再说!】 她暗自腹诽,脚却是一副要跟着虞明窈前去的架势。 “行,”虞明窈眼波一转,“到时候离得远点就行。” 天老爷! 雁月听到这句话,简直心都悬到嗓子眼了。 这到底是去见谢世子,还是裴少爷的? 她不敢说也不敢问。 要知道,她就住在虞明窈隔壁,大半晚上刻意将自己耳朵捂紧的是她,瞥见虞明窈同谢濯光,都到衣裳不整这一步的,还是她。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雁月呼吸都险些骤停。 现已经到了及笄,会有媒人上门提亲的年岁,可万万不能出岔子! 此时,厢房内。 槅扇大开,裴尚提脚刚出房门,就碰见红香手提一壶茶,向他走来。 裴尚醉得晕晕乎乎,只知面前这人不是自己一心要找的窈妹妹,其他,哪顾得多想? 侧身就欲绕过红香。 红香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煞白。 两刻钟前,她过来之时,裴尚还睡着人事不省。 现怎么一下爬起来了? 若是他硬要回自己院里,那她这全副身家性命,可如何是好? 红香想起先前裴玉珠的威胁,面色更加不好看了。 她不知一向和善的大小姐,身居府外,是从哪里得知她的腌臜事的! 明明那些事,她都掩得好好! 现已至此,无论如何,这次,一定不能出岔子! 红香勉强挂起一个笑脸:“少爷您这是要去哪?是要去虞姑娘?” 裴尚抬了抬眼皮,大着舌头道:“对!我就是要去找她!你说对了!” 裴尚说完,又从怀中抽出一个荷包,一把掷到红香身上。 “你,说话好听,赏你的。” “银子……拿走,荷包,留下。” “我的贴身物,可都是窈妹妹的,不能随便给了旁人。” 红香捧着约莫有她大半年月钱重的银子,笑不出来。 她将茶壶放下,毕恭毕敬将银子取出,放到自己袖里收好,随即才将荷包递回给裴尚。 裴尚看也没看,将荷包塞到怀里后,发现面前的路,仍被这丫鬟挡着。 他懒得绕,不耐烦:“还有事?没事我就去找虞姑娘了。” 红香拎着茶壶的手,都在哆嗦。 她勉力将黏住牙齿的唇张开,生硬扯出一个假笑:“少爷喝了酒,渴不渴?我这刚好有大厨房刚煮好的解酒茶。” “谢世子也能喝的。” 她不提谢濯光还好,一提,裴尚立马逆反心来了。 什么破茶,还就谢濯光能喝? 他一把夺过红香手中的茶壶,对着茶嘴,咕噜喝了大半壶。 “嗝——” 他打了一个饱嗝,面上带着恶作剧的笑。 “你去跟他说,这茶我喝过了,你问他还喝不喝?” 第42章 情郎“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红香头冒冷汗,从裴尚手头接过茶壶。 这茶,不是什么好茶。她亲眼瞧见大小姐嘴角含笑,将一包粉末撒入其中。她当时怕极了 ,生怕是穿肠毒药,斗胆问了一句。 在裴府下人眼中,心肠好得跟菩萨似的大小姐,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一句“不过是成就他和虞姑娘的良缘。” 让红香放下心来。 反正少爷心裴姑娘这事,大伙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大岔子。 不过,若如此,为何这茶,还要另放到隔壁谢世子厢房中去? 红香目送裴尚踉踉跄跄远去的背影,面露不解。 左右银子到手,那些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两老不死的,活到这等岁数,也不算太埋没了。 红香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为了以防万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本就所剩无已的茶水一分为二,两厢房各一半。 恰好每个房,各一碗倒下去,原本装到壶颈处的茶水,一滴不剩。 “谁!” 穿过垂花门,还未走至待客厢房处,雁月就听得周遭传来枝叶拍打摩挲的声音。 她跟在虞明窈身后,一下警醒了,往四周一喝,却是丁点人影都无。 虞明窈随着雁月的呼喊,亦跟着竖起耳朵。 前去见裴尚的急切,那股快飞上天的喜悦,让她只略听了几下,就将心放回原处。 “没甚,或许是方才进了只野猫子,也不一定。” 她回过身,抿起嘴角,对雁月一笑。 裴尚夜里来了梨花院三次,次次皆是夜深人静。月光照在他身上,偶尔夜色遮掩下,瞧不清他的面容。 虞明窈一直没问裴尚,屋墙高筑,他又不是那等会飞檐走壁的侠客,是怎么进来的。 有一次,她在他往上翘起的发上,看到了几片草叶。 或许,这人就跟那些猫儿狗儿似的,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吧。 一想到裴尚,虞明窈整个人,就同柔得不能再柔的绸缎一般,不说面上神情,就连整个人,都温润得像是在发光一样。 雁月瞧她这含羞腼腆的样,不觉摇了摇头。 不管多貌美多自诩无情的女郎,一旦心尖上有了人,都似坚冰融成碧水,只剩情波荡漾。 人呐,要过情关,难! 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几息,方才无人注意的树底下,这才伸出一只男子的手,往虚空中攀了攀。 裴尚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倒在这里了。 他浑身火热,一股奇异的灼热难耐,从他尾椎骨处一直往上,他整个人简直要炸了!脑子里全是窈妹妹笑着勾着他的小指,让他跌落在她身上的场景。 他晕晕乎乎的,一时间快活如飘上云巅,一时间下边又难耐得让他眼尾泛红,心里不痛快得直想哼哼。 直到蹭到一个冰凉的家伙,这才好点。 双人才能环抱得住的树根处,裴尚脸贴着巴掌宽的树须,整个人缩得像只虾一般,可怜兮兮蜷在那。 周遭半人高的白玉兰、芭蕉,恰好将他的身影,遮挡了个干净。 也因此,虞明窈同他擦肩而过之时,并未察觉。 “窈妹妹,我要去找窈妹妹。” 裴尚恍惚中好似听到虞明窈的声音了,本能让他避开人,像他往日夜探香闺那般,奔着熟悉的地儿,踉踉跄跄走去。 - 小丫鬟退下,谢濯光在厢房外驻足不前。 加上这次,他来梨花院,一共来了两次。 谢濯光记性一向好,近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打那次来西厢房找裴尚,撞见裴尚同虞明窈搂抱在一起,俩人不清白的暧昧样,加之又在梨花院里,用了次膳。 谢濯光早将梨花院的布局,了然于心。 四面无人,一片寂静。这儿离虞锦年住的地近一点,离西厢房有些距离。 可谢濯光只听得见,自己心疾得快要蹦出来的动静。 他头有些胀,第一次这般饮酒,整个人就剩一根弦还在那绷着。这根弦,扯着他最后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缓步,一步一步,犹如身被炙火热烤一般。 此刻,他和她的距离那般近。 他只需轻轻一抬手,就能触到她的气息。 身着仙鹤圆领青袍的男子,面上沉着淡然,那双漫无焦点的眸,看向槅扇大开的厢房,缓缓抬脚。 他进入到房间里,在桌边坐下。 空无一人的客房,他依旧身姿笔挺,不远处的榻上,被子被胡乱掀至一旁,隐约有人躺过的痕迹。 谢濯光旷然无物的眼眸,丝毫没有往那边多瞅一眼。 他只正襟危坐,眼皮微垂,落于下方虚空处。 他放在桌面的手,手边有一普通寻常的青瓷碗,碗里装了满满一碗茶水。 谢濯光的眼风,仍没有朝茶水处,多瞧一眼。 “雁月你,就在这候着……” 穿过庭院,就快走到待客厢房处,虞明窈止住脚步,眼神飘忽。 蚊子大点的声音,听得雁月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暗自翻了个白眼。 “行。” 她回道。 得到想要的回复,虞明窈艳若桃李的面颊,闪过一丝羞赧。 她虽经的事多,但在光天化日之下,私会情郎,也是头一遭。即使大胆如她,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她耳根子处,一阵又一阵烧起来了。 “行行行,快去。” 雁月在后头无语。 虞明窈听到这话后,羞得抿起了唇角。 见到情郎的喜悦,不断冲击她心中那层摇摇欲坠的世俗防线。 她此时,穿着同裴尚登对的衣裳,戴着裴尚送的簪子,刚沐浴过,浑身一股海棠的香粉味。 惑人得不得了。 姿容这般俏丽,艳光四射,怎么就不配让心上人多瞧几眼,多爱慕一点呢? 虞明窈唇角翘得老高,眸底满是情意。 厢房越来越近,几乎近若咫尺了。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步子也放轻了。 看到一尺之处的雕花槅扇,她才意识到,这儿共两间厢房。 若这间是裴尚在休憩,那隔壁房,就是谢濯光。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虞明窈心头忽地涌出一阵悔意。 她想同裴尚缠绵,但她不想当着谢濯光的面、或是让他轻而易举就能知晓,她同裴尚有多缠绵悱恻。 她向来是这样,爱上一个人就义无反顾。 像一团烈火一样。 但左右夫妻一场,尽管上一世那些事,只有自己一人知晓。虞明窈仍不想,让谢濯光有其他想法。 她对他还是有点怜悯在的。 这世做不成夫妻,她也总盼着他能好好的。 所以,拜托各路神明,这屋子里,一定要是裴尚! 一定要是如兄长所说的! 虞明窈缓缓推开槅扇,她今日兴致这般高,特意精心打扮,只待赴裴尚一场盛会。 千万,不要出意外,不要是谢濯光! 咯吱—— 槅扇开了。 一身青衣、垂眸不语的青年,抬起雾气朦胧的眸,向她看来。 幽静的房间,他是那般静,就如一座雕塑一般,抬眼瞧人的样子,风姿绰约中,透着一股让人心生不忍的脆弱。 “打搅。” 虞明窈快速垂下眸,就欲转身。 眼波流转之际,她窥见谢濯光手旁那一大碗茶水! 茶水旁的壶,与上一世决定她命运的壶,一模一样! 该死! 她想都没想,快步上前。 “这茶水不干净,你没喝吧?” 虞明窈急死了。 谢濯光那双素来凉如秋雾的眸,仍静静凝视着她,一声不吭。 “……” 脑子里头热血一下涌上来了。 虞明窈抬起手,拎起一旁的茶壶晃了晃,壶轻飘飘的,丁点重量也无。里侧瞧着竟是一滴也不剩了! 恐慌让她一下手脚无措起来,她拽过谢濯光的领口,放低的声音,透着一股乞求:“谢濯光你究竟喝没喝!给个准话!这里面……可是有春药啊……” 谢濯光还是没说话。 虞明窈浑身一下泄了力气。 她缓缓松开拽住谢濯 光的手,整个人颓得像被霜打了几天的枯草。 怎么办?重生一遭,又要走上一世的老路吗? 她实在不甘心啊! 裴尚,还有裴尚…… 对了! 虞明窈方还丁点力气都提不起的身躯,一下直了起来,恢复往日的抖擞。她目光在一旁凌乱的榻上,一扫而过。 没有多想,提起裙摆,就像风一样蹿出去了。 谢濯光望去她离去的身影,缓缓攥紧了手。 她今日可真美。 他从来没见她,如今日这般精心打扮,就是及笄时,那也只是按照节礼,装扮了一番。 不像方才,这府中任谁一瞧,约莫都能瞧出来,她是为着谁打扮的吧。 女为悦己者容,初见时,她还一身寡淡,对于首饰、衣裙这些,毫不上心。 现她已经知投人所好了。 只是这人,不是自己而已。 一股浓烈到几乎要将他灼烧的嫉妒,从谢濯光胸口,溢了出来。 他嘴角挂上一抹自嘲。 脑子里闪过的是虞明窈方才靠近时的模样。 米白缎袄配大红撒花洋绉裙,裴尚喜欢的。 那头上的簪,也是今日裴尚在自己面前炫耀半天的,她果真还是收下了。 两三个时辰前,她缩在自己怀里,喘得那样娇那样媚,直让人骨头都酥麻了。 她那时身上,还只是一股幽冷的体香,没有这般惑人的香粉味。 打扮成这样,想同裴尚做什么呢? 将同自己没做完的事,同裴尚再做一遍么? 真是……欠管教啊。 谢濯光冷哼一声,头脑无比清醒。 他端起茶碗,缓缓启唇,凸起的喉结滑动,他将茶水喝了个干净,一滴不剩。 他知道她会回来的,一定。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咚咚”一阵凌乱的碎步声,从门外闯进来。 她跑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裴尚呢?你看到裴尚了吗?” 谢濯光听到这话的瞬间,眼神一下变得无比幽深。一丁点往日的恬淡无欲,都无。 虞明窈对上这双冷棱棱、毫无感情的眸时,她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往后退去。 像,实在太像了! 上一世,谢濯光每每控制不住、也不想再忍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人的神情可以伪装,但眼神不能。 她身子开始颤抖,双手十指交叉、拢在小腹前。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她余光瞟向已经一干二净的茶水碗。 第43章 决裂“窈妹妹,帮帮我……”…… 谢濯光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却仍一声不发。 这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仙风飘飘的样子,简直要把虞明窈逼疯了! 茶水喝没喝也不说,有没有同她一样,有上一世的回忆,也不说! 不对,不对! 她连连摇头,又后退了一步。 惊惧攀上她的脸庞。 刚进厢房时,娇媚明艳的脸,一下煞白。黝黑通亮的眼珠子,嵌在眼眶中,像是傀儡上那簇鬼火一般。 虞明窈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只能一手死死掐住大腿外侧的肉,让痛意来保持她的理智。 她死死盯着谢濯光,一丝他面部神情的变化,都没有放过。 只可惜,这人仍是那副遥不可及的清冷君子模样,似雨后沾着露珠的青竹,不见一丝异常。 也正因如此,虞明窈同他对视着,对视着,冷嘲出声。 若你花了十年,日里夜里都想着一个男人。时时刻刻都在琢磨他的喜好,他的内心想法,你也会在他看似如常的神态中,窥得这人的真实心声。 十年,是三千多个日夜。 她不会再有这样长的日夜,去那样挖空自己,用自己的心头血,企图在荒漠中种出一朵花来。 再也不会有了。 泪珠像是珍珠一般,从她黑亮的瞳孔中冒出来。 她一言不发,只像遇见洪水猛兽般,一下避之不及。 谢濯光窥见这一幕,只觉心都揪紧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拗,从他胸口处冒出来。 “你……”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 手刚伸出,就被虞明窈一把打掉了。 “你别碰我!你凭什么来碰我?” 她的力道,很是决绝。 决绝到她满不在乎拾起袖口,擦了一把自己的眼角。 如此悲伤的时刻,竟浑身轻松。 不会再比此刻更轻松的时刻了。 她嘴角上扬,苍白美艳的面颊,此刻如同晶莹雪上的一捧艳梅,艳光四射,风华无双。 她笑中带泪:“谢濯光,我不欠你了。我也不……不恨你了。” 多可笑啊! 隔了一世,她发现她竟然不识枕边人是什么面目,太可笑了! 上一世,她那样卑微,那样竭尽全力去讨好他、去侍奉他,尽管当时外祖母和兄长,都为她担忧,她还是在他们面前,说尽谢濯光的好话。 为他辩解。 说自己和谢濯光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谢濯光只是嘴笨,性子执拗,他会好的,会被自己的一片真心打动的。 结果,一切只是一场骗局! 谢濯光才是那个主动上钩,喝下茶水,坏了她清白的人啊! 这让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啊! 她为这份负疚,毕恭毕敬在国公府,低人一等、任人拿捏了那么久。 这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耻辱加于她身啊…… 虞明窈实在想不通。 她又后退了一步。 “既然谢世子无事,那明窈就先退一步。方才的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她抽身离去的姿态,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海棠香粉的甜腻香气,随着裙摆摆动,飘过谢濯光鼻尖时,谢濯光手比脑快,一把抓住她莹白纤细的手腕。 许是酒醉,也许是药性上来,男子的掌,不同往日的冰凉,透着一股灼热。 虞明窈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如同行尸走肉,只剩一具躯壳般,任由谢濯光握着。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她仍没有动作。 谢濯光好似味如嚼蜡,没滋味极了,他也不知自己哪触恼了她。 想拥有、占有一个人,难道不是本能吗? 他不觉自己有错。 明明是她先撩拨的,是她自初见之时起,就将目光、注意力、心神都投诸在他身上的。 那时能爱,会有凄婉,会有像看负心郎一样的幽怨,现在,心里就一丁点在意也无了吗? 他缓缓松开手,声音还是那般冷。 “你就……一丝都没有爱慕过我?” 话音在屋子里回荡,虞明窈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没有。” 谢濯光的声音开始颤动:“那日升那会?” “那会?” 虞明窈回过身来,面带讽刺。 “我在谢世子眼里,不是一向水性杨花、又不守妇道的吗?我这样一个轻浮的女子,随意玩一下男子,不是很正常?” 她看到谢濯光眼眶欲裂,呼吸都快抑不住了,心中越发快意。 有的人,就是贱! 一颗真心他不要,偏生要去趟地里的泥。 虞明窈迎着谢濯光想要杀人的眼神,莞尔一笑。转身之时,身后之人,伸出长臂,将她死死箍住。 她的腰,被背后伸来的手紧紧环住,男子泛着热意的下巴,置在她颈窝里。 “我求你……别嫁给裴尚。” 闻言,虞明窈嘴角上扬。 她没有管身后之人,此刻的心境究竟是如何,只温温柔柔回道:“下次见我,该改口叫弟妹了。” “我已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谢世子,还望自重。” 时隔大半年,她终于将这两 字原封不动还给谢濯光了。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一样,触到谢濯光临近崩溃的心。 他听完此话后,像极了一个抑到极点的恶鬼。他张开嘴,对准她脖颈与肩的连接处,狠狠咬下去。 虞明窈昂起修长雪白的颈脖,任由他在身后动作。 不管是含恨的噬咬也罢,含情的舔舐也罢,她都无动于衷。 只在察觉到,他的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亢奋起来,有家伙硌着她时,她才淡淡出声。 “谢濯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真让我恶心。” 话毕,方还对她留恋不舍的人,瞬间身子都僵住了。 她知道这人要强,他那看似城墙高筑的自尊,只一句,就足够刺破。 这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男子,自己当初是怎么爱得死去活来的呢? 果然,得到一个人,才是幻想破灭的开始。 下一瞬,身后人顶着将将欲迸发的欲望,将她放开了。 他又成了外人眼里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失礼。” 身后如玉石般清冷的男声响起,丁点方才的心碎、哑意都无。 整个全程,就如一场梦。 梦醒,人分。 “无事。” 虞明窈浅浅勾唇一笑,在马上要跨出房门时,听得后头谢濯光漠然的声音传来。 “若虞姑娘已下定决心,嫁作裴家妇,还请谨守妇道,莫做让人误会之事。” 听到这句,她是真想怼他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 可想了想,虞明窈只郑重来了句:“我自会同他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往事已过,她要去会情郎! - 热,好热…… 窈妹妹怎么还不来! 快要忍不住了。 裴尚浑身烫得跟火炉似的,难耐的灼热让他一个劲想去寻冰凉的家伙。 可他还没有见到虞明窈。 如同置身烈火的炙烤,让裴尚煎熬得险些要哭出来了。 窈妹妹,窈妹妹,窈妹妹在哪! 怎么还不来! 檀木窗沿下,裴尚脸贴着白灰墙壁,双手环抱,死死将自己缩在墙角。 虞明窈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心灰意冷回房之际,这般模样的裴尚,恰好落在她眼里。 堂堂七尺男人,缩成这样,也不怕人瞧见了笑话。 她方还沉到谷底的心,一见到裴尚,如同回南天里发霉的老物件,一下被艳阳炙烤。 除了喜,还是喜。 轻盈的笑,飞上她眉梢。 虞明窈加快步子,像一只轻快的燕一般,想要飞身投入裴尚怀抱。 乍见情郎的喜悦,让她忽略了裴尚这个一看就不对劲的模样。 直到走至跟前,裴尚堪称凄惨、满是异常的样子,才映入虞明窈眼帘。 素来秩丽艳绝、容貌俊俏的儿郎,此时眸里雾气蒙蒙的。他抬起一双红得似兔儿的眼,委屈撇嘴。 “你终于来了。我都等你等了好久了,感觉好几年都过去了,你才来!” 他浑身无力,浑身上下,只嘴巴能动了。即使想手撑地起身,去触触她,可他仍旧做不到,真的一丁点力气都无了。 “窈妹妹,我难受……” 裴尚声音似猫儿般小,低低的,眼见着虞明窈没理他,没用手将他环抱起,他委屈得又用脸蹭了蹭墙皮。 这副可怜兮兮又叫人心软的样,虞明窈心都快化了。 她声音也不自觉柔了起来,就跟哄小孩似的:“怎不起身?要是难受,进屋子里去不好么?要在这窗檐底下遭罪?” “要是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苛责你了呢。” 虞明窈伸出手,去拽裴尚。 裴尚瞧着身板也不甚扎实,但一入怀,份量还是很重。突如其来的男子沉重身躯,险些让她打了个趔趄。 还好全程她都死搂着裴尚的腰没放。 裴尚热得冒烟的呼吸,扑在她锁骨处。 “我怕我进了屋,人瞧见了会坏了你清白。我若是在外边,就是闹出点什么事,那也顶多是我顽劣、不中用,怪不到窈妹妹身上去。” 裴尚没说这话之时,虞明窈尚且还能抱着玩乐的心思,同他拌嘴调情。可裴尚这直白率诚的话一出,虞明窈便知,她不能插科打诨下去了。 真情对真情,方才不是滥情人。 她什么话都没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裴尚搀到美人榻上。 窗,掩得严严实实,槅扇也关上了。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虞明窈刻意起身,去寻了雁月,让她守在外边,谁也不要放进来。 她见过中药后的模样,自然也知,怎样才能解药。 就算不用上最有用那法子,为他纾解两分,让他不那么难受,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一切准备妥当,虞明窈贝齿轻咬,脸颊处也烧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向榻上那个背对她的身影靠近。 听得出来裴尚此刻是真的难受极了,已经开始不自觉哼哼了。他手脚乱动,一直烦躁解衣,许是实在没有经验,一直不得其意。 “窈妹妹,帮帮我……”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第44章 事露“尚哥儿那儿,你是怎么想的呢?…… 隔着几丈,虞明窈都能将裴尚殷红的眼尾,看得一清二楚。 他太难受了,往日就不爱被拘着的人,此时领口大敞,这身绯色圆袍,竟不知什么时候,连盘扣都被他扯开了! 虞明窈只粗粗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细看。 在少年与青年交界处的男子,眼瞳清澈,浑身自然流露一股纯白无瑕之感,可他身上那股年轻**的鲜活感,直让她心惊胆颤。 在美色面前,她是个正常的女人,一个知人事、知什么是鱼水之欢的女人。 心,一下跳得比一下疾。 虞明窈顶着几尺开外裴尚火热的眼神,一点点慢慢向前挪动。 她的步子,刚到裴尚跟前,整个人就被裴尚一把拽住。 头脑昏沉下,裴尚拽人的力道也不得章法,透着一股难耐的粗鲁。 也是这时,虞明窈才发现,原来男子跟女子,真的有很大不同,力道悬殊。 许是平日里,这人小心翼翼护着自己,才没让自己有一股他其实也能化身猛兽之感。 突来的大力,让她往他身上跌去。 都这时候了,裴尚在她跌入他怀中时,仍记得用自己的身体,做她的垫板,没让她磕碰到一点。 “窈妹妹,我难受。你帮我,帮帮我……” 身下的人儿,嗓子都哑了。 他用那样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瞅着她。 这人,还是张白纸呐…… 盯着在自己颈窝处嗅来嗅去,蹭来蹭去的人,虞明窈露出一丝略带涩意的笑。 这种事,还要她主动吗? 男子急促的喘息,就在她耳边。 裴尚初见时,声音还带着些少年气的清亮,现下许是身子长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更低沉起来。 药物的作用之下,他极度坦诚。几乎是本能地掐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掀入身下。 她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得不知所措之际,裴尚极其强势、不容置喙压住她的手,紧接着,一具沉重的身躯,将她制住。 在这种攻势下,虞明窈早就软成一滩泥了,她像一株柔弱无力的藤曼,早就做好了缠住他,由着他的准备。 毫无章法的吻,从她锁骨处一点点往下。 她喉咙溢出一声嘤咛。 这声嘤咛,好巧不巧,落入裴尚的耳中,犹如一记响钟,他方还迷蒙的眼,一下清明了。 “窈妹妹……” 身下女子的身躯还是那么软,如同棉花一般。 她脸红红的样子,也好看,双颊似染了胭脂,眼眸也雾气蒙蒙的,全是勾他心魄的致命诱惑。 米白的缎袄,缠扣崩到两边,他都能看到里侧露了一个角的小衣。 “等我来娶你,我一定会娶你!” 裴尚强顶着欲要爆炸的身躯,狠狠凝视着虞明窈,想将此刻的她,刻到骨子里。 下一息,他在神智迷失前,在她额上落下如羽毛轻的一吻。 随即,似一阵风一般撞开门,跌跌撞撞,狼狈逃窜。 虞明窈捂住滚烫的脸,长叹一口气。 “诶诶诶,裴少爷?” 隔老远,雁月满含讶意的问语响起。 她听不清裴尚是否有回复,只在雁月的脚步声响起,将要进入房中之时。 她清了清嗓子:“你跟着点,别让他出事。” “我这,不用管。” 话音出来后,她才发觉不知何时,她的声音竟也带着似裴尚如出一辙的哑意了。 原来,这碗茶水灼烧的不仅有裴尚,更有她。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1 她咬咬唇,方只有一丁点热意的身躯,一下也似野火燎原,变得滚烫。她张开唇,先前抑住的娇喘,一声声,从喉咙中溢出。 细白如玉的手,一手死死拽住床单,另一只手,悄悄从裙下伸了进去。 - 这几日,裴府出现一个大笑话。 素来不着调的大房少爷,竟然嬉耍中,不慎掉到潭里去了。还泡了大半个时辰才上来。 据说上来之时,有丫鬟佯装路过,悄悄瞟了两眼。 此后裴尚痊愈,发觉自己不管走到哪,府中丫鬟婆子的眼神都怪怪的,老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荣景堂。 “你看看你究竟做的什么糊涂事!” 一张录着口供的纸扔下。 裴玉珠跪在湘妃色蒲团上,脊背挺直,不卑不亢,还是那副裴府长孙女的架势,面色不改。 裴老太太坐在正中太师椅上,见她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胸脯起伏,旁边李氏连忙给她理气。 “玉珠,不是婶子说你,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沾这些,何必呢?这次还好是尚哥儿,若遭罪的是谢世子,我们裴府拿什么去赔人家?赔得起吗?” 李氏看似解火,实则火上浇油。 一向安分老实的董氏,脸涨得通红,脊椎骨都弯下去不少。 “玉珠她就是一时糊涂,她本性不坏,不是这种人。” 董氏嗫嗫,还是忍不住为裴玉珠开解。 “都白纸黑字在那了,还一时糊涂,是不是要了我的命,给你们三房让路才行?” 裴尚这话,杀人诛心,一下就将事情的严重性,拨高许多。 众人皆知,裴府子息不旺,只有大房、三房有子。若是裴尚去了,最后裴府偌大基业,落到三房身上,也未可知。 “大嫂,你看……” 董氏求助的目光,看向坐在裴老夫人左手边沉默不语的甄夫人。 已至深秋,裴尚虽平日里身子骨还算康健,但毕竟在刺骨的潭水中,泡了那么久。一番折腾下来,还是遭了老大罪。 在自己府里被下那等腌臜药的事,对外是瞒得严严实实的,但在座的,都是各房主心骨,谁能不知内里究竟。 至于虞明窈,她能在这,自然是因为她是另一个苦主。 她能忍下这口气,施罗氏也忍不了。 施罗氏脸若冰霜,锐利的眼神,像刀一般割过裴玉珠。 一时间,满室寂静,众人的目光,全落在甄夫人身上,想知道她怎么说。 “残害手足胞兄,此乃不仁。行事不顾家族血亲,此乃不孝。对闺中好友面上交好,背后暗害,乃不义。” “不仁不义不孝之徒,留着才是祸害。” 话一出,方还陪着裴玉珠一同跪倒在蒲团上的董氏,顿时浑身瘫软。泪花从她眼中冒了出来。 “婆母,玉珠她还是个孩子,将将才二十,断不能这样的啊!哪怕是,留她条性命也好啊!” 她头磕得砰砰作响。 一向跋扈张扬的李氏,瞧着都面露不忍。 “妹子,你看该如何?” 裴老夫人将目光看向施罗氏。 施罗氏在她一向尊敬的嫡姐面前,第一次罕见顶嘴,没有顺着裴老夫人的意思走。 “我看刚刚甄夫人说得就很对,这丫头是得好好整治。” 她话说到底,终还是没说出要裴玉珠这条性命做赔罪。 虞明窈接到她眸光的歉意,淡淡垂眸一笑。 “窈丫头,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没教养好玉珠。外祖母实在歉疚。” 裴老夫人亲自走下太师椅,来到虞明窈身前,握紧她的手。 向来神采奕奕的眸,说到这都黯淡不少。 虞明窈嘴角微微勾起,将手从裴老夫人掌中抽出。 “这是贵府内部的家务事,我们一直在这,倒讨人嫌了。老夫人您也别见怪。” 她将话,踢皮球踢了回去。 裴尚听完不服,直在一旁嚷嚷:“都差点坏了窈妹妹清白,怎还不关窈妹妹的事?” 虞明窈笑笑,同施罗氏随着甄夫人的步子,一同离开了。 直到走入夜色深处,走了许久,施罗氏望着虞明窈丁点波澜也无的脸庞,才重重叹了口气。 “窈姐儿,你究竟怎么想的呢?” 她无可奈何长舒一口气:“外祖母现下也看不明白你了。” 老人话里的心酸、失落,像一根针一样,扎在虞明窈心上。 她转头看向施罗氏若隐若现的侧脸,在微微灯笼光的照耀下,她的满头银丝,瞩目又耀眼。 这一生想为她遮风挡雨的外祖母,也老了呀。 到了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日日还要操劳自己,实属不该。 虞明窈挽住施罗氏温热的手臂,将半边身子倚在她身上。 “我想同外祖母还有兄长,长长久久在一起。” 温柔含情的女声,却让施罗氏由忧,一下笑出了声。 “又说玩笑话了。” 她刮了刮虞明窈鼻子。 两祖孙慢慢走着,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就在虞明窈以为这种岁月静好的平静,能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之时,施罗氏小心翼翼的话,落在夜色中。 “尚哥儿那儿,你是怎么想的呢?还有……谢家那小子呢?” 话毕,虞明窈止住脚步。 第45章 心乱她只知道她知道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将她的面色掩盖。 虞明窈悠远的目光,落在远处虚空处,待她回过神来之际,才发现距离施罗氏问出那话,已过了许久。 她复又搀起施罗氏的手,慢慢同她踱步,面上神情一丝不漏,话里话外,一丝异样也无。 一道清浅的女声,在夜色中响起。 “裴尚倒也罢了,外祖母好好的,怎提起那人?” 她连谢濯光的名字都没提。 可就是这般,倒让施罗氏心中的愁绪,如蚕丝一般连绵不尽。 这姑娘家,不求爱得轰轰烈烈、海枯石烂,最好的结局,其实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两个人安安生生将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最怕的,就是双方都要求一颗真心,一颗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真心。 她长叹一口气。 “都是一家人,外祖母也就不跟你说那虚话了。尚哥儿人实诚,心地好,双亲也知礼,是好相与的人家。纵然这一大家子,有你不喜的,但人哪能求得十全十美?” “外祖母就怕你,偏偏要求那最难得的心心相印,只此一人。” 她从未见谢家那小子,与虞明窈有多余的纠葛,可两人面对彼此时,神态自不自然,有没有情,她一个过来人,焉能不明? 修长的眼睫垂下。 虞明窈也说不清自己此时,为何一丝波澜也无。许是先前裴家人对裴玉珠的轻拿轻放,让她心生厌倦。 “无事,外祖母不用忧心,左右日子还长,不急。” 她还是没有对施罗氏说真话。 时光如水,自裴玉珠被裴家人送到庄子里看管起来,已过了大半月。 这半月,虞家人的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待择个宜出行的吉日,随时都可出行。 甄夫人派了德高望重的宁远侯夫人前来提亲,按照惯例,女方第一次要拒绝,后两次才能松口。 虽然第一次施罗氏拒绝了,但裴府各房当家的,谁都知这只是走个过场。 毕竟裴尚中了那等猛药,还是舍不得动虞明窈一根手指头。这事,大家尽管没亲眼目睹,猜也猜到了。 议亲之时,男方不便登门。 裴尚因而,也不像之前那般,能扯着话头,来寻虞明窈了。 府中,人人皆知虞明窈即将是裴家大房的儿媳,将来大概率是裴府的主事人。 近几月的冷落、怠慢,一下了无痕迹。 小小的梨花院,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刚知道裴 玉珠出事,裴碧珠还会来寻虞明窈说话,想关心她有没有事,来了两趟,见虞明窈面上毫无波澜,兼之裴玉珠被关在庄子上,据说生活很是落魄。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她又藏不住事,心里想什么,面上也带了出来。 虞明窈情志恹恹,没有心力像往常一样哄着她,也没有松口说让裴府人将裴玉珠放出来。 甚至,连一句多的问候也无。 裴碧珠心里不是滋味,加上又有个性子软和、肯同她玩的柳茹在侧,渐渐的,她也不来了。 秋风萧瑟,京都不似南方,秋冬之日也有好日头。 这日,透过窗,虞明窈抬头瞧见上头四四方方的天空,飘来几只颇有趣味的大风筝,才发觉,京都的秋,竟也快要远去了。 马上,就是刺骨的冬日。 白雪皑皑,人冷得都不想出屋子。 若有若无的愁绪,染上她的眉头。 雁月见她这一副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试探着开口:“小姐,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您已经有大半月没出院子了。” 别人不清楚,她一清二楚,自打那日裴玉珠被关到庄子里,自家小姐就一直这副什么都倦了的模样。 虞明窈眼睫垂下,日光在她脸上打出一道深深的阴影。 半晌,她才开口:“府里人都怎么说我,你知道么?” “这……” 雁月一时语塞,只能拿眼神小心翼翼瞅着虞明窈,生怕说出来,又惹她伤怀。 “姑娘马上就要嫁到这府里来了,您到时候又是长房唯一儿媳,还怕那群碎嘴子的小人不成?到时候我们想发卖谁,就发卖谁。” 话音一落,虞明窈却是垂着眸,抬起先前撑着腮帮子的手,从鬓角划到脸颊侧,缓缓抚了抚。 淡紫的蔻丹,在她雪白纤细的十指上,格外秀气,又自然带着一股妩媚。 她目光淡淡转向雁月,漆黑透亮的瞳孔里,一丝多余的波动也无。 也是这时,雁月才发现,自家小姐瘦了,还瘦了不少。 许是朝夕相对,她这些日子,只觉得虞明窈懒散了些,又回到刚来京都那会的样子。 但那时,她好歹还有些爱吃的东西,现下,胃口一日比一日小。 自己和施老太太,这大半月,日日对嫁妆单子、回程安排,竟没留心到这些。 一阵风吹来,吹起虞明窈身上披的藕色斗篷,去年穿得正正好的缎袄,此时大了一圈,尤其是领口处,细看,不合身处很是明显。 “小姐,要不叫个裁缝来量量衣裳?” 雁月对上虞明窈幽深的眸,一时间话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她小声道:“反正制嫁衣,也是要量尺寸的。” 这话,其实说的没错。 但不知为何,虞明窈耳朵一钻进来这些话,她就分外不耐,心底里好似有股压抑了许久的躁意,要将她整个人掀翻一样。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将情绪压了回去。 “无事,拿件厚点的披风过来吧,”她说到这,目光落到身上藕色的芙蓉绣花,“我记得我有件青色绣竹纹的,就那件。” “可是那件……” 雁月第一时间顶嘴,那件衣裳,都是两年前做的了,虞明窈向来不喜,一直压箱底,现下穿,都不知尺寸合不合。 她的话,在对上虞明窈冷棱棱的目光时,噤声。 转身去拿衣裳时,雁月还在脑子里思索。 自家小姐,是什么时候起,同谢世子越发像了呢?尤其是面无表情时,身上那股让人望而却步的气度,如出一辙。 虞明窈没有让雁月跟着她。 第一次就自己单独一人,在外间漫无目的闲逛。 裴府很大,有时候也很小。 小的时候,她只一转身,就看到裴尚在同裴碧珠、柳茹放风筝。 她看着裴尚神情不耐,但还是在裴碧珠再三恳求下,将柳茹手中的风筝拿起,放线,助飞。 旁边柳茹含羞腼腆,一双杏眼,偷摸打量裴尚,眸里的情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裴连珠嫌她们幼稚,面露不耐,指手画脚。 几人和谐得就像一幅画。 可以看得出,或许过去十来年,在没有自己的日子,裴尚就是这么过的。 他其实没有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心,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破了一个大洞。 迎面刮来的风,凛冽得如同北地最烈的烧刀子,直往她身上刮。 一时间,虞明窈面前时而是冻得发青的虞锦年,时而又是谢濯光。 两人交替着,来来回回。 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她,没有一个人肯从她脑子里出去。 失魂落魄之下,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 人声鼎沸中,程青焦急叫车夫驾着马车,他心急如焚,掀开车帘时恰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自己世子捧在心尖上的人,正苍白一张脸,随人群游荡。 她没有戴幕离,妩媚娇艳、又带着丝憔悴的脸,在人群中,如同苍蝇堆里来了一块肉。 程青只一眼,就能瞧到虞明窈周遭诸多不怀好意的视线。 “停车!” 他一声厉喝,没多言语,从车上翻了下去。 “总算是见到你了,虞姑娘!小的一直想去找你,我们世子就是不让。” “求您快去看一眼我们世子,他快不行了!” 话音落地,虞明窈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程青捞了她一把,而后又得体放开了手。 她看向大半月没见的程青,程青一脸络腮胡子,貌容狼狈。 她在谢国公府七年,确实没看到过这人这样。 “你……细细说来。” 她苍白一张脸。 “细不了!” 程青都要急死了:“虞姑娘您快些去吧,晚些,我也不好说了。” 语焉不详的话,让虞明窈听着脑中犹如五雷轰顶。 她不知自己神魂在何处了。 直到坐上马车,听到程青的解释,她面无血色的脸,以及发紫的嘴唇,这才一点点好转。 程青坐在前头,马车驾得飞快。先前的车夫,早就被他赶下车去。 寒风中,程青的大嗓门,仍然清晰可闻。风将他的话,带到虞明窈耳里。 “虞姑娘,您都不知道,自打参加完您的及笄礼后,公子一直头脑昏沉,时不时说些浑话,这些日子,更是烧得厉害,高烧一直没退下来过。” “太医说,再不退烧,性命恐有碍,就算侥幸留得一命,这般烧下去,醒来是什么情况也未可知。” “府里那些人也是,没一个真心的。国公爷每日忙于政务,那人更是就派了个丫鬟过来,只做些面上情。” “若没遇着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程青话音一落,虞明窈方恢复两分的面色,又变得煞白。 在程青的讲述中,她才知:原来那日自己离开后,谢濯光竟一刻都没有在裴府多待。 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硬生生顶着那样烈性药的作用,面无表情回到自己住所。 只吩咐程青寻些冰来。 大冷天的,身躯浸在冰桶中,不叫大夫,连纾解都不曾。 冰火两重天,身子骨不出意外才怪! 她又气又恼,直到马车从谢国公府东角门处进去后,程青的话仍在她耳边萦绕。 “虞姑娘您也别怪我,我叫了两个模样似您的丫鬟,还准备了些助兴的物件,孰料世子爷碰都没碰,硬生生忍着。” “我以为他嫌丫鬟不好,特意又给他留了地,谁知他就那样泡了几个时辰,其他多余的动作,一丝都无。” “太医说,这药性未解,现在还在体内,怕是已成毒了。” 这些话,让虞明窈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面对谢濯光。 她只知道她知道的。 上一世,她也不曾问过这人,顶着裴府众人的施压,他中了药,是怎样煎熬过来的。 第46章 嫁娶裴尚是个很好的人,她心里总会有…… 霁竹轩到了,程青阖上房门,体贴退下。 偌大的屋子,一下只余她和谢濯光两人。 许都是大老爷们,又逢这等急事,心都粗,没人留心开窗通风这等小事。琴后的 雕花木窗,天青色的窗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都未有人开个窗,擦一下。 幔帘也是,就这么由着厚厚的两三层麻棉与轻纱自然下垂,将光遮得干干净净。 打一进来,昏暗窒息之感,迎面而来,那股沉疴的药味,久在鼻尖未散,都快腌入了味。 虞明窈没有急着朝里间梨花木床上的人走去。 她抬起手,先是将窗子推开,让屋外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再将厚重的幔帘挽至两侧,只留一层薄薄的轻纱,这才抬眼,细细打量起这个熟悉中,又带有一丝陌生的屋子。 这儿太冷清了,孤冷得跟她记忆中的霁竹轩,相差甚大。 进门那,原应有一个雕着玉兰花的衣架,旁边是一架水墨屏风。靠窗是一个特别舒适的美人榻,榻下的垫子,用的是番邦进贡来的金丝棉。 连外头的套,都颇为讲究。 青竹与玉兰相缠,偶有白雪山风点缀。 那时她一来,就会自觉将身上斗篷解开,放到衣架上。偶尔懒散卧到美人榻上,翻着谢濯光的书。 揣摩他的想法,临摹他的笔迹。 待等到他回,谢濯光也是这般,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然后自己就会解开他的衣裳,将常服递予他。 虽来这的次数不多。只最开始新婚时,来过两趟,后面熟了,也是谢濯光去暖玉阁去的多。 但记忆中霁竹轩的布局,绝不是这般简陋。 现屋子里丁点多余的装饰也无,只一架琴摆在窗前,琴旁有一檀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书架前,是书案。此外,还有一架屏风,摆在幔帘隔断处。 不说世家子弟,但凡家中富庶一点的,都不会让自家孩子的屋子,冷清成这般,让人瞧了不像话。 忆起谢濯光同谢拂,如出一辙的拧脾气,虞明窈蹙眉,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她掀开青色纱帘,缓缓走向梨花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隔着好几丈,这人苍白枯萎的脸,落入眼中。 上次见面时,他一身仙鹤青袍,风姿绰约,撂起狠话来也丝毫不怵。只大半月未见,那股生机,如同沙子一般,在这人身上飞速流逝了。 自己的动静也不算轻,可他还是阖着一双眼。就那么静静躺在那,像是永远不会睁眼了一般。 一想到这,滔天的悲拗从虞明窈心头涌出,她捂住嘴,一时间悲痛难忍,竟有泣不成声之势。 滚烫的泪珠从她眼眶滚下,她颤抖着抬起手,触碰谢濯光干燥起皮的嘴唇。 不是说高烧么?怎么人这么冰! 冰得就像那时沉睡不醒的兄长! 莫大的恐慌,如潮浪一般,一股股涌上来,席卷全身。 她竭力克制发抖的手,去探他的呼吸。 没,没有动静…… 虞明窈瘫倒在地,金星从她眼前冒过。 她想唤程青,但嗓子哑了,一时间只嘴唇蠕动,竟失了声。 再抬头时,谢濯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的,温柔而忧伤凝视着她。 他唇角微动:“窈娘,你来见我了。” “你叫我什么?窈娘?” 重重一击落下! 突然间的大惧大喜,让虞明窈浑身都失了力,她站都站不稳了。只能强行用手撑着地,不让自己那般狼狈。 惹他忧心。 “上来,窈娘,你坐上来些。” 谢濯光的声音,是虞明窈从未听过到的温柔缱绻,好似一汪沉寂多年的碧水,在暖阳下终于泛起点点鎏金的涟漪。 不知哪来的劲,她硬生生撑起瘫软无力的身子,起身坐到他身前,将他身上盖的被角掖了掖,这才握住他费尽全力想往外伸的手。 “我在,六郎,窈娘在。” 虞明窈的声音也低起来了,细听还有些哽咽,一股断断续续之感。 “别哭。” 他伸出手,想去探她的眼尾,但手只抬起两三寸,便重重从空中落下。 虞明窈赶紧伸手握住,将他凉如寒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刚做完,又跟想到什么似的,松开朝谢濯光的手,哈了两口气。 这才又重新贴紧。 从未有过的柔情,在谢濯光黑亮的眸底,一层层溢出。他凝眸注视虞明窈的眼神,满是哀伤。 “我一直未敢问你,究竟恨不恨我。那时锦年要去投军,我其实事先就知晓了。我没拦得住他。” “他让我发誓保密,我想着他去投军那儿,是我外祖家的属地,我又去了信,让亲信守着他。只待一两年,他想回也就能回了。” “那时荣誉、成就皆有,锦年一个男子汉,也不会总觉得有愧于你。到时候一大家子,和和美美。” 只余低柔男声的寂静室内,伤怀绕梁,连绵不尽。 一滴泪,从男子沉静似湖水的眸中冒出,顺着有些蔫的鸦羽长睫,缓缓下落。 静室中,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时间,分不清是谁的。 虞明窈的视线,落到面前两人十指交缠的掌上。 手中谢濯光的掌,还是那么冰。她想暖他一点,结果连带着,自己掌中的热意去了不说,那股子冷意,顺着手骨,流经四肢。 她感觉她的浑身血也凉了。 待将谢濯光的手放开后,她拾起他的手,放回到被子中。 没有去看面前人究竟是何神情,虞明窈缓缓俯身,在他冰凉起皮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紧接着,在谢濯光顺应启唇后,她舌头伸了进去,将他唇中的药味一点点吮出,让自己的湿热与他的温凉,交织在一起,相互晕染。 对于吻惯了的夫妻,对彼此身体的触碰,就像呼吸一样,不会有任何多余的遐想。 她轻轻吮着他的舌尖,吮尽他略带苦意的口水,将他的味道一点点吞到自己肚子里。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直到他唇中全是她的味道了,她这才放开他。 身下的人,先前苍白、没有生机的脸庞,终于因呼吸不促,面颊染上殷红。 她一手抬起他的下颌,一边若无其事轻抚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引导他呼气出气。 当谢濯光亮着一双眼,身躯平静下来时,虞明窈这才与他四目相对。 有的人,纵然染上病意,还是好看的。 他没有挽发,任由一头长长的发垂下,两簇冰凉漆黑的发,调皮黏在他的髻角处,让病中的他,颇有一股病西施的羸弱之感。 原先清俊的面容,更增一丝俏。 虞明窈用指甲盖挑着他那两簇头发,玩了好一会,这才顶着他亮晶晶的眼,贴到他耳前。 “你死了,我不会给你守节的。你还记得裴尚吧?窈娘没有跟夫君说笑哦,待夫君一死,我是定要嫁与他的。” “你不是一向妒他嫉他么?待我与他成了婚,我就带着娘亲的嫁妆,同他享鱼水之欢。生好几个孩子。” “你给不了我子嗣,他那般勇猛,定能让我**,肚子里一个接一个。” “窈娘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六郎应该不是第一日才知吧?不过你放心,待到清明,我定会带着孩儿,来给你扫墓。你不喜裴尚,我就不让他跟来了。反正我日日都会同他一起,直至白头。” 这话一出,先前还平静的谢濯光,一下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闷嗽了半晌,一阵惊天的干呕巨咳之后,一口黑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虞明窈的衣裙上,染上好些星星点点的血渍。 程青许是一直候在不远处,一听到这动静,立马敲门,不待她应允,闯了进来。 待他来到床边时,看到的就是虞明窈,不慌不忙,慢悠悠从袖口扯出一条青色绣竹纹的锦帕,揩着谢濯光嘴角沁出的乌青色污血。 程青记得先前太医说过,若是淤血吐出来了,许还有救。 他一想到这,一时间大喜过望,忙转身就欲去拿牌子寻太医。 “稍等片刻吧。” 虞明窈透着倦意的话语传来,程青止住脚步。 见虞明窈将沾了污血的手帕,往自己世子爷手中一塞,随即淡淡开口:“若是他日后问起,就只说我来过了,其他的,不要多言。” 那双如谢濯光一般冷情冰冷的眸,直直射向他。 程青不自觉垂下头,点头称是,如他在谢濯光面前一样。 虞 明窈走出半晌,程青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两人都要这般,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却一丝口风都不想露,也不许旁人说。 天地悠悠,坐在谢国公府的车架里,她久违感到宁静安然。 她坐的不是谢濯光平日里专用的那辆,而是霁竹轩平日里备着送客的。上面没有任何谢国公府的印记。 谢濯光平日除了裴尚,也没有其他交际。 裴尚甚少来谢濯光这,就算偶然来了,要么骑马,要么与谢濯光同车,或坐自己府里的马车。 他那人,爱享受惯了,自然车架也是一样,什么都往最舒适上装潢。开销走的,也是裴府大房的私账。 甄夫人手头阔绰,自然不会在钱财上,委屈了自己唯一的儿。 上一世…… 忆到这,虞明窈思绪开始发散。 因着在裴府出了那事,众说纷纭,她也没有能力压住流言不往外散。 一时间,只能堵住自己的耳,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听不去想那些事。 那时她满心惶然,不知前途,也不知未来何如。 谢濯光可以娶她,也可以不娶她,左右这档子事,都是女子吃亏。于男子不过一风流韵事。 他是在三日后,登门求娶的,孤身一人。 那时外祖母、兄长,对他蹬鼻子上脸,这人一一都忍下了,将婚事的安排、嫁妆这些,条理得当,一一叙来。 她嫁得急,很多都来不及准备,尤其是那些嫁妆铺子、田地等,都在苏州,根本不能在短短两月凑齐,还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谢濯光给了她一个谁也挑不出错的盛大婚礼。 十里红妆,满城佳话,盛大到京都闺秀对她只有妒,丁点没有之前的风言风语。 镇西将军的独女,嫁妆自然惊人的丰厚。一开始,他就将全部都予了她,自此夫妻一体,不分私房公账。 所以她方才说,要带着娘亲的嫁妆,嫁给裴尚。 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流下,她伸手在袖中掏了半天,才发现这段时日,用惯了的锦帕,已被她予了谢濯光了。 罢了,夫妻一场,这是她最后的深情了。 若是这人死了,她是会真的嫁给裴尚,与裴尚好好地过一辈子的。 裴尚是个很好的人,她心里总会有他的。 第47章 事定佳偶天成 虞明窈顶着疲惫的身躯,刚回到梨花院,一进门就是雁月和施罗氏两张兴高采烈的脸。 “窈姐儿,快过来,”施罗氏向她招手,“你同尚哥儿合八字的结果出来了,这可是外祖母寻了京都最灵的寺庙花螺寺,专门去找住持求的。” “保你和裴尚姻缘和美,有个好开头。” 虞明窈一见两人这样,就知道批语差不了。她想扯起一个笑来回应下,嘴角往上扬了半天,还是一丝笑意都未能挤出来。 “外祖母这般高兴,定是个好签吧?” 她勉力应和道。 沉浸在喜悦中的施罗氏,一时间也没察觉虞明窈身上的异常。两人隔着两三丈远,因而,虞明窈衣裳下摆上溅的污血,她也没看清。 “是‘佳偶天成’!佳偶天成!” 施罗氏手舞足蹈,高兴疯了。 “那住持跟我说,这么合的夫妇,一百对新人里都难得寻这么一对,你们俩呀,真真是百世修来的缘分。” 她捏着手中红纸,一脸满意。旁边雁月虽只略识得两个字,也凑过去看。 两人盯着那张写着她和裴尚八字的红纸,都快盯出花来了,时而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虞明窈垂眸敛目,立在原地。 她还是浑身没有力气。 施罗氏同雁月在那傻乐半晌,才发觉这一异样。 “窈姐儿,你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吓外祖母。” 施罗氏将红纸往雁月手中一塞,忙朝虞明窈走去。 虞明窈将大半身躯,倚在施罗氏身上,借着她的力,这才感觉呼吸畅了一点。 “先扶我坐下吧。” 她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微不可闻的话,雁月见状,也忙将红纸往桌子上一放,过来搀她。 先前饱受瞩目的签纸,一下被冷落了。 “你这是打哪来?身上的血,怎么回事?” 施罗氏终于窥见虞明窈衣裙的情况了,雁月随她的话语望去,长吸一口气。 被两双焦急的眼盯着,虞明窈没有急着回复。 她靠着雕花靠背木椅,缓了好一会,才有心思将心神投向他处。 她的目光,落在被搁在桌上的红纸上。 熟悉的生辰下面,是“佳偶天成”四字。 说实话,这个批语,她万万没想到。上一世她同谢濯光合八字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琴瑟和鸣”。 上一世,什么都急,合八字也是谢濯光那边一手操办的。外祖母为防他疏漏,特意提醒了好几次。合八字的结果,也是这么一张红纸。 当时是程青送来的,就粗粗给她们看了一眼,说这签语太好,世子想保存。 这话一出,外祖母当时也没多言,就让程青又将签纸带走了。 但此后数年,她从未见过谢濯光在哪有珍藏这张签纸。 见虞明窈坐着坐着就出了神,施罗氏急得忙唤她,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虞明窈正了一正神,就将谢濯光的情况说了。 只说程青请她去看了一眼,没说别的。 施罗氏同雁月听完,两人互相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半晌,施罗氏才开口:“再过三日,宁远侯夫人就要来第三趟了。若是成的话,要给个准信了。这签语,不仅我们这边晓得了,裴家那边也是。” “裴尚那小子,说是看到签语那刻,高兴得一蹦三跳,要不是甄夫人将他拦住了,恨不得立马飞到咱们这来。” “结亲不是结怨,成与不成,都不能这么干耗对方的心意。窈姐儿,你明白吗?” 施罗氏话语罕见带有一丝严厉。 虞明窈闻言,将眸垂下。 “外祖母,等等。再等等……” 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泪,滴在她的衣裙上,有几滴,恰好掉在污血处,将本就颜色发青的血渍,晕染了一大片。 过了两日,棠棣阁那边传来消息,说裴尚知晓虞家仍有顾虑后,又主动将日期往后延了延。 她什么时候应承,他就什么时候,再烦人来提亲。 近一月过去,日子再延,不像话了。 三日后,是接下来半年里,唯一的宜定亲的好日子。裴尚心里含着委屈,可怜兮兮写了几封信来探她的口风了。 虞明窈谁也没见,也没回信,只说自己要静静。 是日晚间,她终于得到她想听到的消息了。 程青一袭黑衣,憨厚的脸上满是激动不已的笑意。他在雁月引领下,踏入厅中那刻,虞明窈感觉自己腿都软了。 脑子也一下空白。 “他……好了是么?” 虞明窈盯着程青面上的笑,半晌才憋出这句。 “托您的福,好了大半了。太医说这病伤了元气,接下来得好好养着,养个三五年,就不成问题了。” “行,行。” 虞明窈将视线移到虚空处,她的鼻尖开始发酸,一股热流从她胸腔中涌出。 程青见她这样,讪讪笑了两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那啥,虞姑娘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回府了。世子刚痊愈,府里事也挺多的。” 话落,虞明窈点了点,没有多想。待程青步子刚踏出门时,她才跟想起什么似的,唤住程青。 “是他……他叫你来告知我的?” 一道蚊子般大的呢喃声响起。 程青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听了,却一下犯了难。他咧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什么都没说,但比什么都说,还伤人。 “行了,”虞明窈不想看到他了,“你下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这双耳,也不想听到他任何消息。” “反正三日后,我就要同裴尚定亲了,也跟他没有 关系了。” “啊?” 话音一落,程青眼瞪得像铜铃。 “怎这般唐突?” “还唐突?我家小姐都耽搁近两月了。若不是你们世子生死未卜,亲事早成了!” 雁月叉着腰,气鼓鼓瞪着程青。 程青一看这屋子里,主子丫鬟,都对自己有意见。不,准确来说,应是都对自家世子有意见,他只得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就此转身告退。 “呸呸呸,什么人呐!” 程青走出去好远,还能听到雁月在身后嘀咕自己。 谢国公府。 程青跟做贼似的,刚回到霁竹轩,一进门就被谢濯光叫住。 冷淡的男声响起。 “方才唤你,没见到人。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程青,你没去不该去的地吧?” 谢濯光一身青色常服,抬眼满是清冷。 程青一听这话,有些额头冒汗了。习武之人,皆耳聪目明。那日,他虽在门外十几尺处,但屋子的动静,没有逃过他的耳。 他先是听到世子说了一些胡话,接着孤男寡女,啧啧作响的缠吻声,听得他面红耳赤,急忙又往外走了好些丈。 后头,虞姑娘似是又和世子说了会话。 按理两人的感情,比他想象中深多了。不应对彼此如此避之不及。 程青想到这,深深叹了口气:“属下刚去了趟虞姑娘那,同她报了个喜。也免得虞姑娘担心。” 他补充道。 “担心?” 谢濯光听到这,却是冷冷一笑:“恐怕我死了才好,她那人,才不会为我掉一滴泪。” 他想起醒来时,手中紧紧攥紧的手帕。那时他还会因她来过,而感到雀跃。可她…… 现今外头随便一打听,便能知晓裴家大房在议亲,还格外看重女方,特意说动德高望重、久不露面的宁远侯夫人,前来说媒作保。 现今,怕是婚事都定了吧。 自己生死未卜,她还有心思试红妆当新娘。 谢濯光抬起眼皮,眸里无一丝温度,冷觑程青:“她和裴尚婚事,定了?” 程青一听,在死亡般的视线压迫下,叫苦不堪。自己这是遭了哪辈子的孽,要掺和到谢濯光同虞明窈的爱恨纠缠中来? 前日世子内热终于退下,脑子不再烧得那般糊涂,这人醒来一看掌中攥着一女子手帕,启唇就是一句“谁来过了?” 程青当时一听,心中顿时咯噔:坏了! 后出言试探,果真那些病中朦朦胧胧的记忆,世子爷全给忘了。 这可真是…… 他长叹一口气:“虞姑娘让我以后都别去了,说是三日后,就要同裴少爷定亲。世子啊,你要是真心慕虞姑娘,你得……” 程青话还未说完,就听得一阵闷哼,从谢濯光喉咙里溢出。方还好好着的人,一下面色惨白,手握成拳抵住唇口,一缕殷红的血,从唇角缓缓流下。 “没……没事。” 谢濯光摆摆手,从袖中掏出的,却还是虞明窈那方洗得干干净净的锦帕。 - 是日,惠风和畅,阳光正好,是个难得的晴日。梨花院内,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人人面上皆笑意融融。 就是别房的丫鬟婆子,偶也有借着差事,往这边顺路一瞅的。这可是裴府未来管事女主子的亲事,谁不想蹭点喜气,在新主子面前露个脸。 虞明窈今日打扮得也喜气,身着一袭并蒂莲白面红底缎袄,下身是撒金百褶裙。鬓边插着一朵海棠绢花,另佩有掐丝牡丹镶红宝石南珠簪。 整个人娇艳华丽,又不失贵气。坐在窗边的样子,就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似的,满是气韵风度。 不说施罗氏、雁月了,就连三房跟来的小丫鬟,也都暗地里赞不绝口,直夸这才是当家少奶奶的风范。 虞明窈静静敛目垂眉,按照规矩,议亲时她不便在旁。但若是双方皆有意愿,可在奴仆在场的情况下,未婚夫妇见上一见。 她知裴尚慕自己,又有一个多月未见,定是憋坏了,有一肚子话想说。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就见雁月过来,唤她前去花厅。 从西厢房,去花厅的路,其实说来也不远。两世加起来,也算住了近三年。 虞明窈缓步走在这青石板上,却有种感觉:自己好似去的不是花厅,是她从未抵达的心安之处。 婚事,已定了大半了。如果不是裴尚那家伙,硬不松口要见面,现下,应是彻底尘埃落定了。 虞明窈刚踏进花厅,就见甄夫人向她招手。 旁边尊位坐着一满头银丝、精神抖擞的老太君——宁远侯夫人。 “快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窈姐儿,人生得标志不?要我说,相貌还倒是其次,人心善性正,才最难能可贵。这挑媳妇,我家那臭小子眼光倒挺好。” 甄夫人笑得开怀,往日略带病气的脸,容光焕发,看得出是真满意这门亲事。 宁远侯夫人闻言,投向虞明窈的目光,也全是和蔼亲善。 施罗氏笑着谦虚了几句,几人还未多说,就见虞锦年从外头进来,面带犹豫。 “尚哥儿他……” 他看向虞明窈。 在场的人,除了这俩小辈,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一看虞锦年的样,就知道裴尚约莫猴急得不得了,早早催了几遍。 “这小子。” 甄夫人眼神飘忽,又不好意思拆自己儿子的台,骑虎难下之际,宁远侯夫人出言:“好久不曾见我那老姐姐了,今日恰好有空,我这老婆子,也见见她去。” 几人笑谈着,就往荣景院去了。 虞锦年摇摇头,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盯着虞明窈看,末了,只能摇摇头,将身体移到一边。 “窈妹妹……” 打扮得跟新郎官似的裴尚,一见虞明窈就红了眼。 第48章 回乡裴尚只觉这是他一生最快活的一段…… 他这副泪眼朦胧、没出息的样,直看得虞锦年连连摇头,不忍直视。他照例又警示了番裴尚,不能欺负虞明窈,这才转身离开。 周遭其他人,也极有眼色,早早默契退下,将这一方小天地,留给这对未婚夫妇。 脚步声远去,槅扇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偌大的花厅,一下只余虞明窈和裴尚两人。 虞明窈也是这时,才恍然发觉:自己没见裴尚的日子,不比没见谢濯光的日子短。 面前这人,虽打扮同往日无二,竭力在提起那股精气神,装作开开心心、一点委屈也无的模样。 但真心这种东西,只要被错付,就不可能没有痕迹。 向来潇洒不羁,带着些浪荡子意味的世家公子,现眼尾耷拉,嘴角撇得能挂油壶了。 “不过来?” 虞明窈见状,轻笑了一下。 这声轻笑,一下打开裴尚积蓄已久的情愫。他淡淡扫了她一眼后,脚步声比谁都疾。 虞明窈只觉一阵狂风吹过,自己就已被一个滚烫硬朗的男子身躯,紧紧拥住怀中。 她身量不高,只及裴尚肩膀处。裴尚轻而易举,就能将下巴放到她的颈窝,将她全部裹住。 “好香,妹妹,好香。” 虞明窈以为裴尚张嘴,要说的应是这些日子被冷落的委屈,说她的无情,他有多伤心。结果裴尚一拥她入怀中,脸上浮荡的全是心满意足。 他像一个从没有触过女子的愣头青,又似一个会让普通 闺阁女子心头发毛的痴汉。 男子冰冷的发丝,在她肩颈与下巴连接处,扫来扫去。 这人,像八百辈子没闻到过味儿一样,双目紧闭,在她颈窝处舔舔嗅嗅。 若有进一步的动作还好,偏生这人手也规规矩矩的,唇也是,一丝越矩之处都无。陌生湿热的呼吸,全打在她的敏感处。 裴尚是还没有什么,虞明窈先受不住了。 她红着脸,一把将裴尚推开,逃避似的背过身去,理了理自己鬓角处的发。 “窈妹妹……” 裴尚见虞明窈突然一下背过身去,他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眼神就全被虞明窈雪白的脸颊,染上的红霞吸引住了。 他只觉这两团胭脂似的红,真好看。其他的,一点没多想。甚至还附到虞明窈耳根子旁,想观赏得再清楚一点。 虞明窈被他这么一弄,身子都软了,推开他的手,也欲迎还拒起来。 这副羞答答的含情模样,险些将裴尚的心都化了。 “好美,妹妹好美。” 鼓点大的心跳声,在他胸腔中肆虐。裴尚也不知哪里的勇气,双臂一伸,从虞明窈身后环住她的腰,胸膛紧紧贴住她的背。 两人肌肤相接触处,似火般燃烧。 - 北风萧肃,在第一片雪花降落之前,虞家众人,终于再度踏上回乡之旅。 亲事既定,再待在裴府,不合适了。 众人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言行挽留,也只是走了个过场。 毕竟身份不一样了,相较于上一次,此番送别,架势上、人数上,皆隆重数倍。 别的倒还好,只要一忆起还关在庄子里的裴玉珠,虞明窈心中,总有点忐忑不安。 甄夫人紧挨着裴老夫人,立于人群中间,见她面露踌躇,浅笑着道:“若不是出嫁确实繁琐,我是定舍不得你去那么久的。若不放心,让尚哥儿送你?” 甄夫人假装没看到裴尚蓦地亮起来的双眼,继续不给某人面子,拆穿道:“反正有的人,背地里都盘算许久了。连回程若遇风雪,要耽搁几日,都算得一清二楚。这儿大不由娘,去了算了。” “娘亲,你!” 话音刚落,众人哄笑,裴尚一下脸涨得通红。只是还没等他反驳,甄夫人手一挥,七八个身着黑衣的护卫,以及两辆车驾,缓缓从人群后头冒出。 见她已准备周全,裴尚恼羞之余,也不再多话。 众人又寒暄叮嘱了一会,车队启程,裴尚就这么跟着虞家人,一同返程。 …… “公子,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青头戴幕篱,将自己的脸遮得一干二净,他今日一身布衣,做寻常车夫打扮,正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悄将马车停于离裴府不远处的巷角处。 隔着一道帘,谢濯光依旧冷情的话语响起。 “谁说我要走?转身,回谢国公府。” 行行行,你清高,你了不起,活该你追不到妻! 程青暗自腹诽,马鞭一抽,径直跟在裴府一行人后。行了许久,也没见谢濯光再出声。 切,真不想护送虞姑娘回去,就不会眼巴巴每日找人打听,虞姑娘几时回,裴家公子送不送。 人送不送那是人未婚夫妻的事,干你一个外人何事? 程青很多时候,都想嘴一下自家世子爷。 车内,谢濯光一袭青色直裰,上披一件黑貂鼠风领。许是久病刚愈,他面色较往常,苍白憔悴了许多,领口处那圈毛,为他更增了几分病弱。 他正静静垂眸,细白修长的手指,翻着面前一张因翻阅次数过多,边角发毛的试卷。 若虞明窈在这,定会大吃一惊。这卷子,正是她刚入裴家学堂时,旬考答的策论试卷。只是不知,怎么就到了谢濯光手里。 谢濯光双眸沉静似水,正一眨不眨盯着卷子上的字迹。 他总觉得这字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可怎么可能呢?在虞明窈来裴府之前,他未踏足过苏州,两人理应从未碰面才对,又怎会有熟悉之感? 联想到虞明窈最开始时,若有若无的情愫、哀愁,谢濯光总觉得自己,似是踏入一个巨大的谜团。 他有许多东西都没有看清。 谢濯光蹙眉,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到,那丝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一想那些零碎、不知真假的记忆,他的脑筋就如有千万根针在扎,就快要炸了! - 许是有裴尚护卫,这一路,较上次平稳甚多。虞家人提了许多的心,也在一日日的安稳下,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陆路走完,转水路。待水路走到尽头,即到了扬州。 看到熟悉的水,虞家众人脑筋里,那根绷紧的弦,也总算是松了下来。 她们是松了,谁也没料到裴尚一个会水的,居然晕船! 一上船,就吐得死去活来。 跟着他来的李庆,干别的活倒是利索,对于如何伺候人这事,着实手脚不甚麻利,看得虞明窈眉头直皱。 这不,只两三日,裴尚就吐得人病怏怏的,整日窝在房里不出,连握碗吃饭的劲儿,都没有。 李庆服侍,没喂进去几口也就算了,有时候毛躁得把裴尚的衣裳都弄脏了。 又得耽搁裴尚,病气未消,还要沐浴换衣。 雁月实在看不下去了,夺过他手中的碗,就将他大骂一通。李庆一个大老爷们,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连连称是。 虞明窈被两人的动静,吵得脑瓜子疼,见裴尚面露倦怠,索性挥手,让这两人都退下。 自己一羹一羹伺候裴尚,用起膳来。 裴尚张开嘴,含一口勺子里的粥,看一眼她。 那双眼,因病气虽没往日明亮,但无声胜有声。 被这么目光灼灼盯着,虞明窈从刚开始会直视裴尚的眼,到只盯着他的嘴,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待到碗里的白粥终于一干二净,她长舒一口气,将碗勺往托盘中一放,就欲起身唤人进来。 一双臂将她牢牢搂住了。 世间男子,都惯会顺杆子往上爬,没有例外。裴尚刚开始还会忐忑,会害羞,定了亲后,不过寥寥数次,他掐起她的腰来,都开始脸不红心不臊。 “窈娘,说说话。” 这人也不知哪学来的混账话,一开口这么唤她! “不准这么叫我。” 虞明窈作势挣扎,却被搂得更紧。 “我还没叫更过分的,待下次见面,你就要唤我夫君了。” 裴尚也是贼心不死,顶着病弱的身躯,压抑了一路的情愫,开始蠢蠢欲动。 他伸手将虞明窈拽到他床上,又捂住她的双颊,让她直视自己。 “窈妹妹,我想……” 他盯着她的唇,想什么眼神一览无余。 “不准想。”虞明窈伸手,将裴尚的眼捂住,“有些东西,得成亲后才能想。” 裴尚听了这话,不怒反喜:“那亲亲别的地方,可不可以?” 他只觉这是他一生最快活的一段时光。过往十多年,从来没有哪段时间,像现在这般快活。每日都能瞧见心爱的人,每日都能知晓,什么是幸福。 眼前这个人,是他相濡以沫、要共白首的妻。 “你不知道,我见到那张签时,心有多欢喜。我甚至恨我此前太唐突,硬生生将夜里相会,都花在那些不重要的事上。” “我简直不敢想,若那日我能同你共享喜悦,我会有多快活。” 他话头一转,“不过现今说出来也是好的,左右我以后都是你的人了。” 裴尚悄悄低下头,含住虞明窈耳垂:“妹妹,想同你共巫山云雨之乐。” 话音落地,虞明窈终于松开捂住裴尚眼的手。 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也想。 第49章 头痛听着隔壁娇笑调情的动静,谢濯光…… “公子,您的餐。” 一身短打的店小二,敲响天字五号舱的门。 待听到舱内清冷的男声响起,他这才拾起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照他说,这有钱人的性子就是怪,花十倍价钱,同人换了这间舱房。进了房后,反倒一声不吭,不说出来甲板上透透气,就是连个人影也未见着。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他暗自嘀咕,往前两步,就是四号舱。路过四号舱时,他耳尖,房里传来一 阵若有若无的男女调情嬉笑声,也不知是哪对野鸳鸯。 此行路远,一去就是十来二十日,常有世家公子,随身带着歌姬婢女,行那风花雪月之举,也是见怪不怪了。 冬日气寒,冒着热气的饭菜,放在外边,被北风一吹,一转眼就凉了。这小二刚送来的饭菜,搁在外头许久,从微凉到成为残羹冷炙,还是未见房内人探出手来。 谢濯光冷着一张脸,自虐般侧身坐在床榻上。一墙之隔,即是天字四号舱的虞明窈、裴尚。 几人所坐的船,乃是江南有名的富商沈肆名下的商船,豪奢华丽,待客周到。又兼有名声在这,一般的海匪也不敢轻动,很少会出事。 但毕竟是船,比不得青砖瓦墙,两舱室之间,只一层衫木板隔着。有些什么动静,隔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更不用说,谢濯光耳聪目明,算半个习武之人。 一墙开外,虞明窈是怎么惊呼吸气,裴尚又是怎样仗着厚脸皮,对她说那等混账话,他纵然一点都不想听到,也听得一清二楚。 谢濯光垂在身侧的手指,尾指抽动,想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耳。可垂下的双臂,就跟灌了铅一般,沉甸甸,让他起不了一丝反抗之心。 他胸口像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全是阴狠、嫉妒、恨铁不成钢。 裴尚带着呷意的调笑声响起,又是一阵窸窣衣物摩擦的声音。寥寥几语,他都能想象,虞明窈是怎么昂起雪白细腻的颈脖,让裴尚那个混账,在上面一点点品含,留下痕迹。 尤其是当裴尚哄着她,让她喊夫君时,谢濯光头都要炸了! 夫君?这是随便能叫的么?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狠狠扣入掌心,指甲几乎陷入肉里,掌心疼得发麻,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头痛欲裂的同时,眼前却忽然闪过一丝模糊的画面—— 她一身凤冠霞帔,含羞垂眸。自己挑开喜帕,眼里只有她一人。 “夫君,窈娘……” 该被唤夫君的,应是自己才对! 在这种濒临失控的躁郁,他一遍遍提醒自己,是假的!都是假的! 虞明窈心仪的是裴尚,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这些都是假的! “你真讨厌。” “别介,就叫一声嘛,好妹妹,求求你了~” 娇笑调情的动静,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时,谢濯光胸口骤然传来剧烈刺痛,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他捂住胸口,几乎窒息。 隔壁。 场面其实也没有谢濯光想象得那么不堪。 相较于进来那会,虞明窈只衣裳凌乱了些,下半身被裴尚用腿死死压住,一双藕臂举过头顶,被裴尚用双手制住。 一人在榻上,一人上半身悬空。 裴尚侧身蹭到虞明窈耳根子处,只说了几句出格的话,惹得虞明窈花枝乱颤,含羞带恼。他甚至连渴求已久的红唇,都未来得及嘬一口。 “好妹妹,看看我,你当真如此狠心?” 他还是贼心不死,没有放弃让虞明窈唤他夫君这个混账事。 男子湿热的呼吸打在耳垂处,虞明窈偏过头去,面若红霞。 “别闹了,尚哥哥……” 她这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裴尚见了,胸膛起伏剧烈,那双本就紧紧盯住虞明窈不放的眸,灼热又幽深。 虞明窈在这种视线压迫下,屏住呼吸。 几息过去了,身后的人,仍克制地未再进一步,只是用力抱紧了她。 “好,我等你,反正亲都定了,来日方长。” 他搂住她,长长叹了口气。 有情人在一起,气氛总不会冷场的。虞明窈被一双炙热的臂抱着,本想再动弹一下,犹豫之中,裴尚摩挲着她的腰,开始说起悄悄话来。 说他对她的初印象,说他当时的混账,说他的不识明珠,等等。 话茬子一开,要止住就很难了。 谢濯光下肢处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麻意,当他有意识时,竟不知自己出神了多久,隔壁那头的动静还未停。 两人就有这么多话要说? 他从未见虞明窈在他面前,这般活跃话多过。 她会拉长嗓音,妩媚又惑人叫裴尚饶了她,会佯装羞恼,斥责他,会在裴尚谈起过去,心情陷入低落的时候,温柔细声细气安抚他。 那自己呢? 她为何就不能这般对自己呢? 谢濯光的脑子,又开始痛了,似有千万中手伸进他的记忆漩涡中翻搅,他苦不堪言! 偏生这时,隔壁那两人,说着说着,又开始不安分了。 他听到床吱嘎一声,虞明窈开始发出猫儿似的喘息。 裴尚忽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仿佛就在他耳根子处。 谢濯光忍无可忍,拎起手旁的玉枕,向舱壁砸了过去。 “嘭——”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裴尚正压着虞明窈悄悄儿说混账话,想偷摸香两口。 这声巨响一出,他险些萎了。 两人朝着发出巨响的门边看去,裴尚面露委屈,这这这……他也没做什么,怎么隔壁的就听不下去了呢? 他面露委屈看向虞明窈。 虞明窈见状,一下笑得更欢。 她仰着头,看向上方的裴尚,语调中满是娇意:“叫你欺负我,看?隔壁房的都听不下去了吧?” 话音落地,裴尚脸一黑。 “扰人夫妻亲近的,才是混账好么?这黑心肝的!我诅他新婚之夜,新娘子跟别人跑了,一辈子独守空房!” “哼,就这么看不得有情人卿卿我我?” 他暗自腹诽,就这么止住,他又舍不得。 路上大半月了,每天他都被虞锦年盯得死死的,一丁点空当都没有。别说和虞明窈说句话了,就是偶尔见她一面,都难得。 好不容易趁着晕船这个劲,又让李庆那家伙装作手脚不麻利的样,这才惹得她心疼,得了这么一个良机。 “这黑心肝的!” 他再次暗啐一声。 兴致既败,也没有办法再续了,裴尚只得慢吞吞从虞明窈身上爬起,不情不愿在她身旁躺下。 虽是天字房,但这床榻其实不大,将将只能躺下两人。裴尚的枕头,是自个从家中带的软枕,一个人枕绰绰有余。 两个人就有些挤了。 裴尚侧着身子,头蛮横向虞明窈挤去。即使姿势别扭,两个人紧贴着,他也要同她一个枕头。 等虞明窈反应过来时,她几乎要被挤到舱壁上去了。 与谢濯光的冰冷不同,裴尚不管什么时候,身体都很烫,透着一股热乎乎的热气、生机。虞明窈贴着他的身板,目光落在裴尚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上。 脑子里不合时宜,忽然闪过上一世的场景。 她和谢濯光初成婚时,裴尚同谢濯光的交情还好,谢濯光那时性子还不像后来那般阴晴不定。 她和谢濯光,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 有一次,谢濯光刚办完差事回来,两人两月未见,自是干柴烈火。 书房、卧房、窗前,全是两人放肆的痕迹。中途她实在经不住了,晕了过去,朦朦胧胧中仍感觉谢濯光还未停。 那一次,实在太过放纵。她留宿在霁竹轩,醒来时,头脑昏沉,四肢酸胀无力。那时恰逢夏日,天热得紧。 谢濯光素来不喜有旁人伺候,霁竹轩平日也无外人。 她醒来时便没多想,只身着件纱衣,就从卧房中走了出来。 当裴尚诧异瞪大的眸,落在她雪白的臂膀,以及胸口上方密密麻麻的红印子时,她那时才觉不妥。 尴尬之余,也忘了裴尚那日是怎么辞别的。 反正至此,裴尚再没主动来过谢国公府,和谢濯光的交情,也渐渐冷了下去。再后来,裴家大变,裴尚也性子大变。 她心里不忍,安慰了几句,结果谢濯光忽地开始醋坛子打翻,成日阴阳怪气。 裴尚也不知怎么地,忽然就同谢濯光斗起气来,时不时寻些有趣的玩意,送到谢国公府来,讨她欢心。 上一世二十出头的裴尚,长 相极其俊美,身板也宽阔,颇有男子气概。 嘴角总是带着一股邪气,有股风流不羁的浪子味。明面上、暗地里慕他的闺秀,起码能绕京都半圈。 “发什么呆?被我迷住了?” 裴尚见状眉头一扬,嘴角噙着一抹带着点蔫坏意味的笑。 虞明窈气得捶了捶他的胸口。 切,只敢耍嘴皮子的呆子。连女子的心思,都不会看。 床榻“吱嘎”一声响,她侧过身子,背对裴尚。 裴尚见到她莹润如玉的耳垂,眼珠子却险些红了。 那日寒潭中,虽药性一时压下了,但当他回到屋后,还是纾解了出来。李庆那烂心肝的,也不知从哪寻来了一本小人书,里面全是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裴尚初时还不明是什么东西,待翻了两页后,一下热血涌上脸。 “什么腌臜玩意,也敢往小爷这里送?” 他拿起那本小册子,狠狠砸到李庆身上。李庆那家伙,连连称是告罪,退下时,眼神却一丁点都没往地上的小册子上瞧。 那本被裴尚避之不及的小册子,就这么被孤零零扔在地上。 虽只粗略扫了两眼,但裴尚向来记性很好,册子上画的那一幕,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幕,就是这样的。 女子背过身,男子撩起衣摆,再…… 裴尚箍紧虞明窈,却一动,都不敢再动。 第50章 做戏谢濯光恢复记忆 气氛一下变得暧昧。 明明先前裴尚嘴皮子耍得极好,手脚也不安分,那时虞明窈心中除了羞怯之外,还颇有心思戏耍他,同他调笑。 可当两人都意识到,再下一步就要越矩之时,虞明窈却同裴尚一样,丁点声都不敢出了。 两人皆僵直了身子,不敢挪动一点。 裴尚没有拉开与虞明窈的距离,也没有再刻意靠近,甚至先前近得可闻的呼吸,也一下子,了无踪迹。 时间一下变得无比难熬。在这种死寂中,彼此心跳的絮乱,清晰可闻。 隔壁舱室一点先前的浪荡呷笑都无,按理,谢濯光是该将悬了许久的心,放下。 可偏偏,他就如嗅到暴风雨来临前的危急一样,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提得更高了。 针刺一般的疼痛,从他耳蜗处传至全身。 他面色煞白,浑然不知。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一尺开外,再没响起的声响,他的心,揪得愈发紧了,脑子里,也似有雷霆翻涌,痛得快炸了! 那两人,是在酝酿着什么?才一点声都无了呢? 死寂之中,他脑中闪过诸多画面。 “六郎,此番远去,何时归来?” “夫君,药好苦,但一定是值得的对不对?待窈娘养好了身子,到时候就可以为夫君延绵子嗣了,你都不知道,我外祖母、还有兄长,盼了这个孩子盼了有多久。” 前一息,窝在他怀着,轻柔低语的女子,下一刻,美艳娇妍的脸,上面满是泪痕! 她拽着他的衣襟,一双杏眸全是恨意! 她说:“京都儿郎那般多,我怎会慕你!” 她口不择言:“当初那碗茶就不该是你喝,若是旁人,该多好……” 他看见自己面色黑沉,二话没说,又压她在榻上,不顾她的意愿,硬用身体让她屈服。 她咬他,骂他,用种种法子折磨他,但是最后,两人还是会抵达对方心灵的最深处,合二为一。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和她更般配的爱侣了,谢濯光冷着一张脸,掌心的指痕,掐出血了都未知。 隔壁。 裴尚急促呼吸了下,身子往后挪了挪。 突然间的松懈,也让虞明窈长舒了口气,一直不敢动的身躯,胸脯因呼气吸气起伏明显。 念头已生,内心深处最深的渴望,就如燎原的野火,一时间哪能这么容易就熄灭? 裴尚越想克制,越想将这股看不得人的心思压下,目光就越控制不住落在虞明窈身上。 她双颊潮红,耳根子处到颈脖,全都跟涂了层胭脂似的,无比诱人。甚至衣领交叠处,那露出来的一抹若隐若现的神秘弧度,也让他渴望得无法自拔。 他悄悄躺平身子,目光放在上方呈拱形状的舱顶,不再去看虞明窈。 他双腿弓起,掩耳盗铃般用下身的衣物,遮住那见不得人之处。 身后急促、低沉的闷哼传来,一直耳根子发烧,脸上温度几乎没褪下的虞明窈,听到这动静,悄悄竖起了耳。 好几息过去了,见身侧动静未停,从先前的若有若无,到开始不遮掩时,她面一红,也不知是怀着什么心思,身躯也侧了一下,想转到裴尚这边来。 不料,裴尚虽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虞明窈这边稍有动静,他就胳膊肘抵住她的背,不让她转过身来。 略带苦涩的声响起:“别看,卿卿别看。我怕脏了卿卿的眼。” 话音落地,虞明窈嘭一下,浑身都透着红意了。 她乖乖听裴尚的话,头不敢转过去一丝。许是她这样难得乖顺的模样,实在是太惹人怜了,裴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理,先前还有所遮掩的行为,一下就跟突破心防似的,肆无忌惮起来。 小小的舱内里,无人出声,但动静未停。 一尺之隔,谢濯光死死攥紧了拳。 比起当一个在幽暗中听声响,阴暗嫉妒到发疯的妒夫,他宁愿堂堂正正,破门而入,将隔壁舱那该死的动静止住! 就算虞明窈曾少不更事,被人哄骗了身子去,那又如何?这也不该是裴尚不敬她的借口? 她可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不是什么旁的人,更不是那等能随意让人亵玩的烟花女子! 裴、尚,裴尚! 谢濯光牙都咬碎了。 偏偏这时,裴尚又跟混账似的,嘴里叫着“卿卿”,还欲再去招惹她。 谢濯光实在听不下去了,内心的愤恨让他想都没想,径直手握成拳,对准舱壁,狠狠砸了下去。 力道之大,舱壁发出好一声巨响,甚至还掉落了些许灰尘。 裴尚手还未从衣摆中拿出来。 他抬起眸盯着脑后的舱壁,第一次眼眸如寒潭般冷。 隔壁住的,究竟是何人? 他脑中忽地想起,上一次虞明窈遇袭,是看着清冷、一点人欲都无的谢濯光救下的。那时自己和虞明窈感情,没到现在这般深,谢濯光平日里,更是丁点暗慕虞明窈的心思都没有。 但那时,他就能做到暗自相护近千里,现在呢? 在明知她有可能再次遇险的这次回乡,这人真的会一点心思都不透? 就这么由着自己将爱妻娶回家? 谢濯光,真的里外如一,那般坦荡磊落? 疑窦涌上裴尚心头,他想试上那么一试。 先前沸腾的欲望一下冷却下来。裴尚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将动作止住,从袖中掏出虞明窈送他的丝帕,慢条斯理擦起手指来。 每一根手指,每一处缝隙都没有错过。 “窈妹妹,你转过身来。” 低柔带着些风流浪荡子的哄声,在只听得见彼此心跳声的舱内响起。 谢濯光面上冷意还未散去。 心尖上的坚冰未化,没过两息,隔壁那两人反而愈发放肆的动静响起。 “吱嘎,吱嘎——” 他听到虞明窈一声惊呼,紧接着,猫儿叫春般的吟叫响起,他听到裴尚嗓音愈发沙哑,动作也粗鲁起来,嘴里更是像个轻浮嫖。客般,对她说着不着调的话。 他说他捡到了一本小册子,想同她试试。 他听到男女缠吻的水渍声响起。 本就痛得厉害的脑,一下更痛了! 恍惚中,他似是听见虞明窈扯着嗓子,唤了他一句:“六郎,我好疼啊。” 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撒娇,可眉宇间的倔强和绝望,狠狠刺痛了画面中的他的眼。 谢濯光猛倒吸一口气,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他后背一片冰凉,耳边听到的,却是隔壁舱室模糊的喘息声…… “卿卿,唤夫君……” 谢濯光心口一阵抽搐,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哑声—— “滚!” 话音落地,隔壁舱,一直在做戏的裴尚,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 裴尚是个直肠子,向来面上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虞明窈虽配合他做戏,一直没明白发生了何事,她面露不解。 裴尚见状,只是用自己那只干干净净的手,抚了下她的头:“没事,委屈你了。” 他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随即不带任何呷意,扶她起身,将她乱了的衣襟上,那些褶皱抚平。 “有什么事你要说,不许瞒着我。” 虞明窈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裴尚面目温柔,眸中罕见闪过一丝忧伤。 “真的没甚。” 他只唯愿她一生顺遂安宁。 - 谢濯光眼前黑了半晌,当感知一点点回归,他终于想起来了! 关于这一切,全都想起来了! 如若不是那场高烧,他不会拖到这时,应早就想起来了。 上次自己病重,虞明窈去探望,那些上一世的记忆,就已经从脑中浮现了出来。 只是奈何缘浅,烧退了,他什么都忘了。 他的卿卿,临别时那双含泪的眸,在谢濯光脑中一直徘徊不去。 都两世了,他才终于明白她的心意。 主动放弃这段夫妻情分的,不是虞明窈,是他自己。如若不然,她和裴尚的婚事,应当早就订下了,而不会拖了近一月。 板上钉钉的事,拖了那么久,那时她一定压力很大吧? 外祖母是个看着性子温和,但很有原则的人,想必会斥她吧? 还有裴府那些势利眼,如果裴府一直是裴尚娘亲当家,自己其实一丁点也不担心。但李氏目光短浅,又愚笨。 虞明窈那能说闺房秘事的手帕交——裴玉珠,也不是个心思正的人。 谢濯光一想到这些,面上就不自觉带上苦意。 他也不知,他和虞明窈,天生一对的佳偶,怎么就走到那般面和心不和、同床异梦的地步? 那时她小小年纪,那般可怜,明明是个张扬至极、明艳大方的性子,却偏偏日日像鹌鹑似的,缩在裴碧珠身后。 她心地纯善,平日里就是路边有个吃不上饭的乞儿,都要难受半天,在裴府那群人精里,怎么会过得好呢? 谢濯光还是不认为,当时明知里面有药,他喝下那碗茶有错。 不是自己,就会是旁人。 他能护她,重她,旁人不行。 只有在自己的精心呵护、浇灌下,她才能一点点露出獠牙,才敢对人趾高气扬,才会狐假虎威。 一身缟素纵然让她看上去含羞带俏,那样寡淡、又小白花的色,不适合她。 她是娇艳的秋海棠,是贵气逼人的牡丹,才不是小家子气的野花杂草。 他用了很久,才将她一点点培育,是造化弄人,他弄丢了他的爱人。 “咚咚——” 谢濯光陷入回忆中,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 那声,不疾不徐,很是规律。 能听得出叩门之人,内心很是平静。 谢濯光这时,却不受控制地嘴角上扬,一个满是苦意的笑,在他清俊秀丽的面容上闪过。 他知,有人要来算账了。 可当时没恢复记忆的自己,能怎么办呢?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其他男子强势侵袭、占有,一点点予她人间最欢愉的事? 谢濯光自认为,自己就算再如何大度,都做不出将爱妻拱手让人的地步。 第51章 悔恨“谢濯光,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虞明窈带着一身痕迹回房的时候,雁月正在铺床。 她一身袄裙,肩上披了件斗篷做遮掩。 虽最终没和裴尚发生想象中那等事,但裴尚吻过她的肩、她的颈脖,是不争的事实。 虞明窈不觉得羞耻,有情人亲昵,乃是人间快活事。 只是碍于礼教,她还是不能太过放肆。 雁月和她,两人睡的是一间房,她睡在里间床上,雁月睡在外间挨近垂幔的榻上。 白日里,为了进出方便,榻还得收起挪一下,免得碍到进来人。 虞明窈闷不吭声走至妆台前坐下时,雁月正如往常一样,手脚麻利收掇铺盖。 结果,她一转头就见虞明窈面色惆怅,一对烟眉微蹙,整个人打从外边回来,就跟失了魂似的。 她瞅了一眼虞明窈,便将视线转了回去,手上动作不停。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刚碰见少爷,他跟我说,他今日在一层甲板那兜风,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似是谢世子身旁一直跟着的程青。” “怎么可能会是程大哥?谢世子又不是苏州人,再说他也不可能吃饱了没事干,总不可能——” 雁月说到这,话头止住,似想到什么,她看向虞明窈。 虞明窈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即,叹了口长长的气。 “小姐……” 雁月扯着嗓子,面露迟疑。 虞明窈将雁月这犹豫的模样,看在眼里,可她真的一丁点辩解的力气都无。 素来娇艳明丽的脸庞,就跟开了一半染病出黄斑的花,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她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叫人送水来沐浴吧,我想先静静。” “好……” 话音落地,雁月抬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直到温热的水,浸泡全身。虞明窈仍然没从那股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中,走出来。 裴尚的异常,她注意到了。加上雁月刚刚这随口一说,她焉能不知,裴尚突如其来的异状,是何缘故。 他向来不是个轻浮、会占人便宜的人,更不会想出那等损招,去气旁的不认识的人。他这个人瞧着大大咧咧,但心里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跟明镜似的。 突然露出那等异样,只有一个可能—— 他也猜到隔壁舱房总是打搅他们好事的,不是旁人,是谢濯光。 只是……怎么能是谢濯光呢? 这人不是一丁点记忆都没有,只有对自己的厌恶、鄙夷么? 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跟他想象中的贤妻,完全不搭边,轻浮、又浪荡的女子,赴一场千里的暗送,真的有必要么? 虞明窈在那刹那,是真的不解。 沐浴完毕,雁月盯着人将浴桶抬下去。 人走了,房门也关上了,她仍一副吞吞吐吐,又结巴的模样。虞明窈知雁月有话要讲。 “刚……” 雁月刚开了个口,就面露犹豫。 “刚什么……”虞明窈对镜梳发。 雁月闻言眼神闪躲,吞吞吐吐半晌,才来了句:“刚程青大哥同我说,谢世子想约您,亥时甲板上一见。他说他有话想对您说。” 虞明窈梳发的手一顿,脸不受控制,一下黑了下来。 说不出的躁郁从她胸口中涌出,她面带冷笑。 “他谢濯光算哪门子主子,他说让我去,我就得去?还有你,”她看向雁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一而再地给程青那边传消息,我能理解程青对你有救命之恩。但你能不能也理解下我?” “那人……我是真的不想见了。” 虞明窈将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放,眉眼落寞。 雁月见状想解释,嘴唇蠕动两下,还是嗫嗫没能说出口。 玄字十二号房。 程青满头黑线,立在桌旁。 他这矜贵的主子,从来没来过这么简陋的地方,现直接在不知被多少人坐过的矮凳上,径直坐下,丁点没擦也就算了,甚至,连桌上的陈年旧茶,都喝出一股雨前龙井的闲适来。 日晷滴滴答答,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垂眸,修长白皙的手握住茶杯不放的人,这才淡淡开口:“她那边……一点消息也无?” 程青是真不明白,世子爷离虞姑娘又不远,走几步路就能到的事,为什么非得 自己在中间传个话,还得让雁月去张那个嘴。 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濯光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开口,仍是一股久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程青看得真急了,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房间,搁他这一直待着作甚。 终于,在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之际,谢濯光动了,他起身了。 从桌前挪动了窗子口…… 玄字房比不得天字房,先不说房间的大小、陈设如何,就拿窗子来说,一个透过窗,是大好风光,另一个,那都称不上正经窗子,最多只能算是透气的小口。 然而就是这般,谢濯光仍保持一个静默的姿势,立在窗前,出神了良久良久。 程青腿都站麻了,浑身从温热到凉意开始侵入骨子里,他仍还没要走的意思。 程青见状,索性也不催了,将房里唯一的矮凳,抽到屁股墩下坐下,随即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世子,我嘴笨,你是知道的。但今儿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开口,我绝对一个字都不泄露出去。” 谢濯光听了这话,只凉凉扫了他一眼,眉眼落寞。 修长的睫羽在烛火的幽光下,印出一道影子打在脸上。 他抿着嘴,嘴角一道绷直的弧度直直往下垂。 是显而易见的不愉。 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舒坦的呢? 程青长叹一口气,是真想劝谢濯光放弃算了。左右裴尚和虞明窈两人,心心相惜,郎才女貌,又是定了亲,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 这拆人一桩婚,可是要遭天谴的。 这些话,在望到谢濯光一直紧抿的唇时,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程青觉得难熬,其实谢濯光亦如是。天地之大,他忽而有一种无处可去的孤独之感。 这种孤寂,在他有了一个家之后,已经很少出现了。自打他娶了妻,素来冷情的霁竹轩,多了人气。 她所在的暖玉阁,也全是自己的影子。 上一世两人婚后那七年,是谢濯光一生中最快活轻松的时光。 他有一个很好的、会爱自己,将自己放在心坎上的爱妻,有和善好相处的岳家。 谢濯光不明白,不过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就能将他们过往的幸福,化为泡影? 子嗣就那么重要么? 自古男子成婚,好似大部分都为了血脉传承。可这肮脏、自私又冷漠的血脉,有什么值得传承下去的? 他不明白。 亥时的更声响起,谢濯光还是没能等到房外有来人的动静。 他一直半敛的眼皮颤动,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 “诶,世子,不再待会?” 门外人影不见好一会,凉若玉石的男声,才复传来。 “不了。”他说。 谢濯光迈着步子,踱步在船舱上。这艘船一共四层,玄字房在二层。他从各舱门前走过,有呼噜震天的,有磨牙说梦话的,有凑在一堆玩牌九闹呵的,有男女粗笑调情的。 唯独,没有他想听到的声音,也没有他想见的人。 冬日严寒,更不逞是亥时,寒气入体,似刀子一般。可再寒的夜,都没有他的心寒。 若是她在,定舍不得让自己这般冻,她会一边嘴上埋怨,一边拿起亲手做的大氅给他披上。还会用那双柔软温暖的手,来触他的温度。 她会关心自己饿不饿,穿得暖不暖。 她那般聪慧,能一眼就看破自己今日欢不欢愉。 那样好的妻,他把她弄丢了。 一直半垂的眸,水汽蔓延。谢濯光的心,也似这甲板外,一直呼啸的风一般。 没有来路,没有归处。 他像游魂一般,不知方向朝天字五号房走着。 快走到四层甲板尽头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 ——是位女子。 谢濯光抬眼,顺着面前的米白芙蓉缎锦斗篷往上看。那芙蓉绣法乃苏绣,正是她最喜的样式。 他的心,忽地似春雨落下,开出一朵小花。 这朵花,在窥见虞明窈面无表情的脸时,蔫了。 “有什么话,说吧。” 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尽管虞明窈一丝不耐都没有,面上甚至带了点淡漠,但与她同床共枕多年,作为虞明窈在这世间最亲密的人,他焉能不知…… 没有恨,就没有爱。 没有怨,就没有了情。 他单薄衣襟里的身躯,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猛地抽搐,胸口也犹如被巨石压着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这副罕见的脆弱之态,落在虞明窈眼里,她只觉这人矫情。 “不管有事无事,我也就这一次。” 她冷眼看向谢濯光,“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裴尚的妻了。谢濯光,”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若你还有廉耻之心,定知觊觎挚友之妻,是何等遭人唾的小人之举。” “谢濯光,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耳侧呼啸的风,将这句轻飘飘的话,一下吹得了无痕迹。但谢濯光听来,这话却犹如一记响钟,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垂在两侧的手,攥成拳,不管不顾,对着远去的背影就是一句:“若我说我想起了呢?” 窈娘,你可会怨我? 他真正想说的话,未说出口,就听得虞明窈冷冷四字——“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 谢濯光向来挺直如竹的身躯,终于直不起来。 他有愧,对于她,他有愧啊! 几尺之外,裴尚贴身靠在舱门之处,垂着身子眉目半敛,露出一个半是嘲意,半是讽刺的笑。 自己这挚友,果真如想的那般无义无情。好在…… 心上人心里装的还是自己。 第52章 疲倦裴尚想劝谢濯光放弃 谢濯光回房后就病倒了,还是小二前来送餐发现的。 这都大半日了,屋子里的人仍未出舱门,早上的膳,也没人出来拿一下。敲门还听不到里头人的动静,小二赶紧着急忙慌联系程青。 程青知晓后,一时也顾不得保密了,径直朝天字五号舱冲了上来。 待舱门冲开后,他同传话的小厮一看,谢濯光嘴唇干燥起皮,脸烧得通红。本就是大病初愈之躯,现下又遭逢此大难,人瞧着更加憔悴了。 程青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叮嘱小二找个靠谱的郎中。 他一人,立于床榻旁,眉宇间的愁容能夹死蚊子。 不过一段感情,何至于此? 天下有那么多女子,为什么非得执着虞姑娘?人虞姑娘都名花有主了,还是先前同世子爷,最要好的裴少爷订的亲。 程青深深叹了口气,将被子扯过来,给谢濯光盖好。 床榻上,谢濯光还是昨日那身衣裳,身上的大氅未解,就这么维持这个姿势,浑身蜷缩,过了一夜。 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就在他手旁。只需轻轻一扯,便能扯到身上。可谢濯光,就跟肉身同魂灵分离一样,竟是丁点求生之意都无了。 平日里一派风光霁月的人,现下满是颓唐。 程青送别郎中后,心事重重。刚大夫说了,谢濯光月前那场大病,身子亏空了不少,现情志郁结,高烧不退,病人若继续这般毫无生意,就是原本能有九成希望好转,被他这么一折腾,顶多还剩一成。 “心病还需心病医。” 大夫摇头叹气往外边走,身后一小二跟随他,同去拿药。 程青怔在原地,心绪越发复杂起来。 天字四号房。 虞明窈照例接过李庆手中碗,照料裴尚用膳。 裴尚晕船晕了几日,前几日一直病怏怏的,面色惨白,满目憔悴。 或是昨日,两人胡闹了一通,裴尚也没那么闷得慌了。 虞明窈今日瞧着裴尚的面色,较前两日,容光焕发许多。眸中那股勾人又得瑟的劲,也开始回来了。 “成日窝在这,闷不闷?若是闷,我寻个风小点的时辰,陪你去外边透个风?” 虞明窈从袖中扯出一方锦帕,给裴尚揩了揩嘴角。她的注意力全在裴尚嘴角刚沾上的汤汁上,浑然没有察觉裴尚看她的眼神,不同以往。 多了几分占有欲拉满的深沉。 她这话一出,裴尚丁点想要顶嘴反驳的心思都没有。他直直盯着虞明窈不放,语气旖旎。 “有卿卿陪我,怎会腻呢?” 他唤了个称呼,不再称呼她“窈妹妹”了。 虞明窈挑了挑眉,面上还有些诧异之色。待对上裴尚那双幽深灼热的眸,她当是这人又瞎起什么心思了,没有多想。 “我在跟你讲正事,你又来调侃我。好啊,裴尚!” 她将碗勺往旁边一放,佯装恼怒,伸出手就去揪裴尚的耳朵。 裴尚嘴上一个劲“哎呦、哎呦,疼”,身子却往虞明窈这边更靠近两分,头也往她那侧靠了靠,便于她动作。 这口嫌体直的反应,虞明窈看在眼底。 纤细如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她嘴角带笑,起身准备离开。 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慌,从裴尚心头冒出来。他深思不属,面上也带上了这股难以言喻的恐慌。 “我……” 他拽住她的袖口,却不知要怎样将心中的彷徨无措说出口。 “别担心,好么?” 虞明窈仍笑得温温柔柔,她没有拂开他的手,也没有做别的,只是又将身子,往裴尚那侧贴了贴。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你担心什么呢?” 那双满是柔情的眸,用一种分外透彻的目光,看透了裴尚倔强下的逞强。 裴尚心中一酸,逃避一般,不再同虞明窈对视。 满室寂然,带着凉意的光,从窗外照在被褥上。一格格的窗纱,将光也分割成了许多块。跟裴尚的心一样。 裴尚慢腾腾将自己的侧脸,贴在她冰凉的缎面百褶裙上,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一般。 别负我,妹妹,千万别负我。 这段心声,直至虞明窈走后,仍在裴尚脑海中回荡。 他如疯魔般,阖眼细嗅空中残余的香气。 世上怎会有那般无耻之人,觊觎挚友的妻? 一想起隔壁的谢濯光,裴尚一声冷哼,嘴角扯出一个似讽非讽的笑。 “虞姑娘……” 虞明窈一进门,就见程青立在门旁,面露为难瞅着她,旁边是雁月那个叛徒。 刚还为裴尚没有安全感,心有酸胀之意的虞明窈,见状脸立马拉了下来。她径直朝程青身旁擦过,一个多余的眼风也没给。 “雁月,送客。” 她的声音,似含了冰碴子一般冷。 雁月见状无法,只得使劲朝程青打眼色。 可程青他,不能就这般袖手而归啊!自家主子还等着救命! 救主心切,他急得二话没说,噗咚一声响,就朝虞明窈跪了下来。 “虞姑娘您行行好,我知道您不希望我再来打搅您,也对我们世子爷无情。可我们世子爷,现在烧得人事不省,大夫说,再这么烧下去,恐又危矣!” “您就发发善心,救我们世子爷一条命吧!” 程青最后一句不说还好,一说虞明窈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叫她救谢濯光一条命,现在是谢濯光自己不要命了,一个不要命的人,就由着他去死,省得又牵累了他人! 她冷冷瞥了程青一眼,一句多的也没说。 雁月见了连忙找补:“程大哥你说什么胡话!你们世子病了,那是你们世子的事。我们家小姐,现下可是裴家大房的未婚妻,你这么一嚷嚷,将她置于何地?” 她说到这也气了,手一推,将程青推了个趔趄。 顺势,“嘭”一声巨响,雁月关上舱门。 眼见着房门紧闭,虞明窈主仆俩又是真的恼了。程青面露苦意,叫世子爷平日里作吧,明明心是好的,偏又嘴硬。 现下是真的被讨厌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程青叹了口长长的气,想到谢濯光那副羸弱的样,一脸垂头丧气。 他往天字五号房走去,快到谢濯光房门口时,一个身穿月白圆领锦袍的身影,挡住了他。 程青顺着视线落点的青竹香囊往上看,是裴尚——自家世子爷最对不起的人。 直到进入舱内,闻着满鼻的苦涩药味,裴尚仍面色不改。 谢濯光还在昏睡。 裴尚其实很久不曾这般见过谢濯光了。昨日他敲门,这人走至门口,俩人只隔了一扇门,没有人先开那个口。 多年好友,他能猜到隔壁是谢濯光,谢濯光应该也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吧。 裴尚想劝这人放弃。 这天下女子多了去了,有才情的、貌美的,多不胜数。谢濯光明明可以不跟他抢虞明窈的,可这人…… 他盯着谢濯光气若游丝的模样,心中竟闪过一丝恍惚。 没有怨愤,也没有轻松。假如这人就这么去了的话,那自己在窈妹妹心中,就永远比不过一个死人了。 裴尚在那刹那,想到的竟是这些。他自己也没想到。 淡淡瞟了一眼程青后,裴尚旁的也没多说。 “照顾好他,有事找我。” 难得的疲惫涌上裴尚心头。 裴尚敛下眉目,抬脚刚准备迈步,就看程青欲言又止,满脸纠结。 “说。”他没有心力再多说空话了。 程青扑腾一下,却又是给裴尚跪下。 “裴少爷,求求您,您能不能唤虞姑娘来,见见我们世子爷一眼?” 程青脸涨得通红,丁点不敢抬头与裴尚对视。 裴尚的心沉入海底,一时间,竟难以呼吸。 “你威胁我?” 满腔恼恨在胸腔中漫无目的冲撞,裴尚只觉喉头涌出一股酸苦,他竭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一一咽了下去。 程青没脸抬眸,只一味磕头。 裴尚瞥了瞥床上人事不省的人,又望了眼几乎要磕破头的程青。疲倦、无力几乎将他淹没。 方才滔天的愤恨,一下悬在半空。他垂眸,扔下一句很轻的话。 “我想想。” 脚步声远去许久,程青仍保持着跪地扭身的姿势,他看向裴尚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一场病,揪着几个人的心。 接下来两日,虞明窈跟没事人一般,面上丝毫不露端倪。照旧每日要么去同施罗氏、虞锦年说说话,要么同雁月,待在自己房里看书绣花。 要么就去陪陪裴尚,同这个快被憋坏了的人说说话。 别的,丁点都没有分去她的心神。 与她相反的是,裴尚一日比一日沉默。刚好点焕发神采的人,一下又跟蒙尘的珍珠一般,黯淡下来。 虞明窈瞧见了,虽不知具体原因,但大致也能猜到。 心大、又傲气的人,哪会随便因点小事就这般落寞?只有自己,他只有碰到跟自己相关的事,才会这般不开心。 这日,在裴尚用完膳,其他人也都下去了之后,虞明窈扭身,看向裴尚。 “我的尚哥哥,你究竟哪不开心?” 她向裴尚俏皮眨了眨眼,眼 里满是挑逗。 裴尚同她视线对上的瞬间,唰一下脸红了,他慢吞吞低头,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窈妹妹坏,你就知道欺负我。” 话音落地,一阵轻柔的步子,由远及近。 虞明窈将被子扒开,捧起他的脸:“今日不叫我卿卿?” 裴尚听了这话,脸更红了,装死靠在虞明窈怀里。 温热的手指,在他冰凉的发丝间穿梭,他像小狗似的,被抚了好一会,这才小心翼翼瞟了虞明窈一眼,小声来了句。 “我有句话想同你说,你答应我,千万不能置气。” 虞明窈插在裴尚发丝中的手,紧了紧。 第53章 说开两世了,他终于在她面前,承认他…… 在裴尚的注视下,她慢慢将手从他的发丝中抽出来,整个人面无表情盯着他。 这种神情,实在是太怪异了,裴尚从来没有见过虞明窈用这种表情看自己。慌乱如麻,他勉力扯起嘴角:“是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心虚无措这一刻,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虞明窈心中愤恼,甚至可以说,自程青那日找上门之后,胸口处的不痛快全都挤到一起去了。 可当她对上裴尚这双黑亮的眸,她只能意识到: 裴尚是无辜的。 从他的视角来看,一个是自己相处多年,要好的挚友,一个是以后要共度余生的心上人。 两个人对他来说,都很重要。 裴尚呐……虞明窈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刚刚想较的劲,随着这一口气,全都从她身体里排出去了。 裴尚永远不会知晓自己和谢濯光,究竟有多深的纠葛。 她此生,也不会对裴尚说出:在上一世,我就已是他的妻。 没有男子,能受得了即将八抬大轿迎娶进门的新娘子,已同旁人共枕了七年,做了七年的夫妻。 那些他害羞、不好意思说的话,旁人都说过了。 那些他满怀憧憬、想同她一起体验的事,旁人都已和她体验过了。 裴尚面露不安之际,虞明窈将方随着话音拉远的身躯,又靠得离裴尚近了点。 裴尚靠在她的小腹处,仰头去瞧她的神情。 虞明窈没有同他对视,仍旧不急不缓,用指尖梳着裴尚的发。 许久,才冒出一句:“你真想我去?” 说这话的时候,虞明窈自己没有察觉到,她面上带着一股高高在上、又遥远的怜悯。明明是同往日别无二致的柔和,裴尚却不知为何,突如其来心底里涌起一股恐慌。 仿若刹那间,她清冷如月,不是在他触手可及之处,而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慌乱之下,他攥紧她的裙面,脸又往里贴紧了些。 “嗯。” 他喉中发出一声闷哼,说完后,又跟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忙抬眸补充道:“不过你要答应我,只见一眼,说两句话就走。” “不许多和他说话,不许碰他,不许怜悯他,也不要……”为他落泪。 他说到这,鸦羽般的睫毛颤动,脑中倏尔浮现那日,目睹谢濯光同虞明窈亲密过后,虞明窈哭着冲出学堂的画面。 他那时不知道心中又酸又胀的情绪叫心疼,他现今知道了。 但现在虞明窈,要是仍旧还是会为那人落泪的话,裴尚心想,自己的心会碎的,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拼凑不回来的那种。 从他的视角,他可以很明显看到虞明窈圆润的下颌角,看到她娇嫩鲜艳的嘴唇,似早春开的最美的花那样娇艳,让人目不转睛。 他神使鬼差,被这抹红唇迷住了,只觉上面翘起的唇珠,迷人又惹人怜爱的紧,不知含上去,是什么滋味? 他眼神恍惚,手掌抬至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虞明窈望着躺在自己腿上的年轻儿郎,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一抹浅淡如涟漪的笑,从她眸中闪过。 她俯下身去,吻落在裴尚的唇角。 裴尚蓦地瞪大双眼,一双柔软的手,插入他的指缝中,反扣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紧接着,细密又轻柔的吻,一个又一个,落在他唇角四周。 她吻了他的鼻子,他的额角,他的眉毛,他颤抖泛粉的眼皮。 最后,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尚羞得快要死掉了,心像揣了只兔子一般怦怦乱跳,一股热气直冲他的脑门。 他觉得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潇洒,一点都不帅气,也不是那种可以让心上人妥帖托付终身的男子。 很丢脸。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裴尚喉咙中发出一声像是呜咽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将自己埋进虞明窈的裙面去了,只留一双通红的耳根子,露在外面。 虞明窈什么都没多说,只轻轻抚了下他的头。 时过多年后,就算往事如一张宣纸般泛白起褶皱,裴尚仍然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天,记得这天虞明窈离去这一幕。 他卧在榻上,看着她走至舱门口时,回身看了自己一眼。 窗外射进的光,将舱内一分为二,她在明,他在暗。那时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心中隐隐的不安,被他下意识忽略。 以至于,他还咧着个大牙,没注意到虞明窈回眸那一眼的复杂。 裴尚在事后,无数次设想,若时光能倒流,若他能知晓,就是自己这一念,促成了后续那么多事,促成了那段孽缘。 他就是被内心的谴责,谴责死!日日如坠炼狱,受尽煎熬,也不会将自己的爱人亲手让出。 去他的仁义礼智信,去他的道义! 他只要他的妻。 …… 虞明窈面上的平静,在合上天字四号房的舱门时,消失殆尽。 人对于宿命这种东西,有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她其实非常抵触所谓的“宿命”,也憎恶极了,若再世为人,重来一遭,仍走上一世的旧路。 她对谢濯光的情意,早就消逝在了时光的长河了。 那七年,将她所有的爱欲已耗得一干二净,此生,她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裴尚是个很好的郎君,性子好,模样好,人又乖巧。纵然裴家是有些小波折在,但不打紧。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要接受他的好,也要接受他的不好。 人生,没有事事顺心。 但她也是真的不想再同谢濯光耗了,也不想同他再有任何牵扯了。 这人好时,总是打搅她的宁静,现在不好了,也还在搅碎她波澜不惊的人生。 真的倦了。 虞明窈拖着步子,慢慢挪至五号房。有那么一瞬,她真心想做个不守信的人,不去理会那些煎熬。 也不用再对上裴尚灿若星辰的眸,眸中的期盼。 他还年轻,不知道一旦男子同女子有了鱼水之欢,纵然是圣人,也是没办法就这么轻易由着自己的女人,嫁给旁的男子。 可她没办法,她只能按照裴尚的请求去做。 在这一点上,她和裴尚都是一样的人。 重诺,总是被道义捆绑束缚,没办法心安理得彻彻底底自私一点,做个坏人。 天字五号房门口,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还未等虞明窈做出抉择,舱门“咯吱”一声开了。 程青见到她,方还耷拉的眉眼,一下满是惊喜。 “虞姑娘来了!快请进。” 他一脸轻快,虞明窈腿却似灌了铅。 待程青退下,四五尺余方的舱,一下空荡荡,只剩她和他两人。 她丁点挪步向前的意愿都无,仍立在舱室中央。 思绪约莫是放空了,脑子空空,往事也没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 良久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落地的瞬间,另一道带着苦涩之意的揶揄,也响了起来。 “六郎就这般让窈娘为难么?” 谢濯光不知何时,半靠在床榻上,凝视着她。 他的神情很柔和,可以说,虞明窈上世加这一世,都难得见谢濯光姿态这般柔和过。 以往,他总是绷紧的,总是冷着一张脸,像千年不化的寒冰,让人暖不了他的心。 虞明窈掀起眼皮,脸上丁点笑意也无。 “你怎么不去死?”她撂下这么一句话。 话音落地,谢濯光面上的柔和立马僵住,难以言喻的难过从他面上闪过。不过,十七岁的谢濯光,会冷冰冰继续犟嘴,掩饰自己的落魄。 二十四五的谢濯光,只会淡淡一笑,情绪从他心头穿过,留不下 一丁点痕迹。 他还是能够云淡风轻。 “我们可以心平气和说说话么?窈娘?” 他往日冷肃的脸,像摊开的面皮一般,松弛下来。 虞明窈听了这话,却是扯起嘴角,面上满是讽意。 “我跟你?哪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是裴家妇,不是你谢家人。你要是心思多,自己存心寻死,就尽管死去。别老是牵扯到他人。” “多看你一眼,我都恶心。” 虞明窈眼眸如刀剑上的雪光一般锐利。 也是这时,谢濯光停了打笑的心思,细细描摹起她的面容来。他的目光,从她的头发丝,到她的眉眼,再到她的下颌角。 每一处角落,他都没有放过。 他寻了许久,没寻到一丁点他想要东西的痕迹。 自己的妻,对自己是丁点爱慕之心都没有了。 仿若这一条长河,她已御舟渡过,独留他仍在河对头。 她是真的,将一颗真心彻底给了裴尚,也不再对他,有爱慕之意了。 疲惫从四肢涌出。有那么一刹那,他是真的想成全了这一对儿女。 可是,这味情毒,他从上一世起,就已经沾染了。毒入膏肓,他已经断不掉了。 就是再拆不掉,上一世也成了,怎么就不能用相同的剧本,再来一次呢? 他放低他的嗓音,只柔柔问了一句:“你当真就舍得让我另娶他人?” 讲真,这句一出,属实让虞明窈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恶心劲,全上来了。一时间,她也顾不得修养,破口大骂。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还我舍不舍得?” “如若不是那碗茶,我上辈子根本就不会嫁给你。” “你还想我重来,做梦!” 两人终于说到“茶水”这事上了。上一世,因虞明窈心怀愧疚,她在谢濯光面前,提都不敢提这事。 后来纵然两人确实有了不一般的情愫,但那时,围在他们身边的,不论哪个问题,都比茶水严重。 两人无论哪个,就都没心思再去谈这个话题了。 谢濯光敛下眉眼,心平气和。 “是我主动喝的茶水,我从未后悔。如若不然,我就要眼睁睁看着你将那碗茶,端给裴尚了。” “你在他府中,他都护不住你,让人这般轻贱糟蹋你。” “我想护住我心仪的女子,何错之有?” 两世了,他终于在她面前,承认他的心意了。 可虞明窈只觉浑身提不起劲,不说喜悦,一点轻松都没有。 错过,即是过错。 自己已经有了裴尚,同裴尚做一对神仙鸳鸯,不比跟这种无耻小人,含恨一生痛快得多? 她撇了撇嘴角,不置一词。 第54章 悔意她看裴尚的时候,眼里在发光 天字五号舱,谢濯光倚在床头,一双淡而冷的眸,望着窗外出神。 自程青进门后,就见他一直这个姿势,不知出神了多久。 正到晌午,周遭一片热闹,即使他们是处于幽静的四层,底下仍时不时有热闹的声响飘进来。 程青见谢濯光一直这样,也不是个事,于是扯起一抹笑:“今日气候正好,外边晴光正盛,世子要不要去外边透个风?” 看得出程青不常笑,面上的笑意生疏,全是勉强。 谢濯光抬眸望了他一眼后,仍不声不响,如同秋日薄雾那般冷寂。 他抬眸望向窗外,脑子里浮现的却全是这世的回忆。 自那日虞明窈来过后,这几日,再没有人来过。裴尚不曾,虞家人也不曾。但若是上一世,不说虞明窈会日日伴他身边,伺候汤药,虞家不管是虞锦年,亦或是施罗氏,都顶顶热心,都是知礼数的人,断然不会知晓他在这养病,还一声不吭。 她们做出这等行为,只有一个可能——已是厌极了他。 也不想他再去打搅虞明窈和裴尚的好事。 一想到这,谢濯光心头痛意四起,他熟练咽下涌上喉头的苦涩,身子顿了一晌后,开始起身。 程青见状一喜,赶紧给他拿青色圆袍、大氅,不料谢濯光瞟一眼拿过来的衣物,却说了句“换月白吧。” 月白好看,是她最爱的色。 程青愣了一晌后,照做。 “公子终于出门了,身子可大好?” 两人刚踏出舱门,迎面碰上那日报信的小二。一身短打的店小二,终于得见谢濯光,眼里不由闪过惊艳,说话的语气也软和起来。 谢濯光向他点了个头,随即迈动步子,向前走去。 身后程青赶紧解释:“那日多亏了你,我们家世子就这性子,莫见怪。” 谢濯光听到程青说完这话,又从袖中拿了银子。 他步子缓了一下,面色不改。只是在去往尽头茶歇楼时,还在想: 自己的性子?什么性子? 谢濯光知自己脾性冷,不太容易亲近人。可过往二十余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所到之处,全是赞誉。没人说他性子不好。 可若是自己性子真的好,跟自己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她,为何重来一次,要选择裴尚? 谢濯光眸光一敛,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块青玉般凉。 不愧是江南最大富商沈家的商船,满目豪奢,一踏进茶歇楼,带着香风的暖气迎面扑来。 茶歇楼里满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迎客小二一见两人,面上带笑迎着他们往二楼走。 这茶歇楼,讲书的、鼓乐的,一应俱全,上楼拐角之处,还有一个衣着清凉的舞姬,正立在碗上起舞。 谢濯光扫了一眼,脑里闪现上一世,虞明窈第一次见胡姬起舞的场景。 她眼一眨不眨,眸里全是好奇。整个人兴奋得坐到回府的马车上,嘴还没停。 他知她喜自由,不爱被拘束,整日憋在后院,心里有郁。她很多时候,都为生为女儿身不平,不能随意在外行走。 男子狎妓乃风流,女子别说这些了,就连多露一点都是错。 他是在锦年去世后,才知礼教缚她有多重。 她爱在夏日露臂膀,爱无拘无束,爱在春日奔跑,爱秋日去赏枫。而不是……上个香都要和谢府一大家子出游。 她心悦自己,但是她从来不曾欢喜过谢家人。 谢濯光每往前踏一步,都觉往事如刀,他在刀尖上行走。 “尚哥儿,你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们苏州出了名的,京都可没有。” 隔着几丈远,虞锦年的大嗓门传入耳中。谢濯光脚步一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领路小二见他步子停了,也望了过去,随即好奇道:“公子与这户人家可是熟人?这家公子据悉也是我们苏州人,性子爽朗,他那妹子,刚同京都裴家结了亲,这可是门好亲事!裴家的名声,纵然我们远在苏州,也有耳闻。” 小二说完,却见眼前这位略有病色的翩翩公子,一下脸色惨白,像是受了什么打击。 他敛起面上好奇,止言。 “带路。” 谢濯光目光转了回来,面色仍旧没有好转。 程青见了,忙向前两步:“世子,要不要属下去问问虞姑娘她们,可否拼个座?” 他眼瞪大了很久,见谢濯光终是微不可见颔了颔首。 小二见状,也没引谢濯光走多远,就在虞家所在隔间的**丈处,寻了个隔间,引谢濯光坐下。 “公子,可要点单?” 小二从腰间抽过一本簿子,等谢濯光回答。 自窥见隔间里,虞家人与裴尚融洽相处那幕,本就静的人,愈发静了。 他一个人坐在桌旁,月白带风领大氅,衬得他的下巴愈发尖了。 如果说之前在裴家学堂,同虞明窈、裴尚进学的他,是山间月、林间松,那么现在的谢濯光,就如一架病气腌入味的骨架。 似一个精致的假人,丁点生气也无。 他没有说话,只等程青回来。 小儿见状,低了低头。 还好程青倒也快,谢濯光刚坐下只四五息,他便从隔间外进来了。 “你先下去,回头我们有需要再叫你。” 他摆了摆手,待隔间里只余他们两人时,他这才小心翼翼斜觑谢濯光的面色:“属下刚在隔间外,没进去,是雁月姑娘来回话的,她说谢世子关照,还让我代她们问您一声安好。” 话音落地许久,都未再有话响起。 谢濯光敛目垂头,身形愈发瘦削了。他像一个影子般,无声无息许久,才淡淡开口:“你还听着什么呢?”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这个听,自然不是只是明面上“听”雁月的回复那么简单。 程青踟蹰半晌,才回话:“雁月姑娘刚传完话,里边一片寂静。后是施老太太问的虞姑娘,虞姑娘答的。倒也没有多说。” 有时候,很多话是不用多说的。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得一清二楚。 谢濯光吐了一口气,只觉心口愈发窒息。 他什么都没说,起身,绕过程青向外走去。 “欸欸欸……” 程青忙唤,在唤声出口后,不由地摇了摇头。 “这都什么事啊!” 他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隔间内,施罗氏、虞明窈、虞锦年、裴尚几人,也因程青方才一句话坏了气氛。 几人皆垂眸不语,只虞明窈依旧神情自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品茗吃茶点。 见虞锦年眼珠子就差盯到她身上了,她一扬眉,招呼起虞锦年来。 “兄长,尝尝这个,你素来最喜的。” 她端起面前一盘桂花糕,放至虞锦年跟前。 见她有点够不着,虞锦年忙伸手接过,放下碟子的同时,又连带觑了觑裴尚的眉眼。 裴尚面上功夫可没谢濯光那般好,程青出言瞬间的紧绷,面上的黑沉,在座的但凡长双眼都能窥见。 虞锦年嘟囔着,眼神不忘又溜到虞明窈那。 雁月立在施罗氏身后,两人也将目光看了过来。 被这么几双眼盯着,虞明窈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脸一转向身旁的裴尚,立马就是言笑晏晏的样。 “我早说你该出来透透风,闷那么多天,人都要闷坏了。” 她一边做嗔怒状,一边抬头去正裴尚未戴正的簪。 手刚碰到裴尚的发时,被裴尚一把抓住。 “咳咳。”虞锦年见状,赶紧咳了两下。 这声咳,让这几日跟虞明窈触惯了的裴尚,立马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况,赶紧松开。 裴尚面上闪过懊恼,他这些日子,同虞明窈亲密惯了,不觉有甚,但在虞家诸位长辈前,还是头一回。 他将头垂了下去,丁点不敢看施罗氏。 施罗氏喝了口茶,只做不知。 女儿家大了,就有自己的心思了,前些天,虞明窈每日都去裴尚房中,这事连虞锦年都瞒不过,更不用说她了。 只她们家,就这么一个捧在手心上的珠珠儿,便由着虞明窈去了。 那日虞锦年还嚷着要去天字四号房揍裴尚一顿,被施罗氏拦住了。 左右都是要嫁到裴府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虞明窈心里有数就成。 施罗氏想到这,脑中闪过谢国公府那个世子爷的身影。 有些注定是孽缘的,还是早早断了好。 她瞥了一眼虞明窈。 虞明窈还在细声细气同裴尚讲话。 “你这身子刚好,莫冻着了。李庆是你用惯了的,我不好说他,那你要是又把自己折腾病了,我可跟你没完。” 她一双杏眼怒张,两颊因这股嗔怒泛着粉意,裴尚一对上这双眸,顿时身子骨都酥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偷偷伸出手,借着桌布的遮挡,握了一把虞明窈。 “放心,我定不负你。” 话音落地,他还没觉有什么不妥,虞锦年又开始猛咳起来,瞪着他的眼满是恼火。裴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心声都说出来了。 正当他耳根子通红,不知如何收场之际,虞明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反握住他的手。 “说你笨你还不乐意,你看看,你说的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一句话,将裴尚的失口之言带了过去。 “这有的人,还没出嫁就知道向着夫家了?” 虞锦年冷哼一声,越发看裴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施罗氏抿嘴望着这对小儿女笑。 谢濯光来到隔间外,透过缝隙,看到的恰好就是这幕再融洽不过的场面。 虞明窈和裴尚背朝着外边,但他的眼何其尖,两人手肘交错重叠处,哪能逃过他的眼? 他面色愈发冷凝起来。 他和她,上一世也有过此番和美的时刻。那时家宴,阖府欢庆,她觉无聊,也会偷偷来勾他的手。 只那时两人成婚才不过半年,他心中羞涩,只觉叫人看去不成体统。 他将她偷伸来的手,手指一根根掰开。后来,两人再情浓,坐在一起时,她都再未牵过他的手。 他知悔时,她也会用那双冷棱棱的眼,告诉他要体面,要自重。 谢濯光屏了屏神,在满腔酸涩涌来之时,叩了叩隔间的门,力道坚定,没有用着程青。 隔间内几人顺着声响望过来。 施罗氏和雁月对着门,最先看到他和程青。 谢濯光没有错过素来和善的施罗氏,那瞬间的冷凝。她顿了一下,才重新变回那个慈爱的长者。 “雁月,去开门。请谢世子进来。” 谢濯光见落音落地,虞明窈头垂了下来。 “窈妹妹……” 裴尚关切的眼神,看向虞明窈。 虞明窈拍了拍他的手:“没事。” 她终还是又将和裴尚握着的手,又放了回去。 隔间内的气氛,在谢濯光进门后,降至冰点。 谢濯光的位,设在虞锦年和裴尚中间,恰好在虞明窈右手斜上方。 见他礼貌落地,施罗氏这个隔间内的长辈,也不得不问起谢濯光的身子来。 谢濯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冷矜如常。一丁点不请自来的羞愧都无。 裴尚坐在他左手旁,在他和施罗氏寒暄中,一个眼风都没给。只偶尔窥一下虞明窈。 自谢濯光进门后,虞明窈先前的愉悦,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厌烦、不耐。 他们都看在眼里。 虞锦年刚想呛声,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施罗氏扯了下衣袖。 施罗氏仍面带笑意,就跟世间任何一个关心晚辈的长者一样,但说出口的话,却叫谢濯光的心,沉了又沉。 “世子身子大好了,我们也欣慰。您和尚哥儿,又是多年好友,现尚哥儿大事已定,不知哪家贵女能有幸进入谢国公府,到时候我们窈姐儿在京都,多个说得上话的好姐妹也好。” “男子到了年岁,就是得成家立业。不过世子您一向沉稳,不像尚哥儿和锦年,还顽劣得紧。” 施罗氏说这话时的眼眸,满是睿智。 谢濯光对上施罗氏雪亮的目光,一时间,竟起不来直视之心。 短短三两句,亲疏尽现。 这位再和善不过的老人,也在劝自己放弃。 谢濯光垂下眼,耳里传来裴尚的插科打诨。 “外祖母说的不对,锦年兄那叫粗中有细,是尚哥儿顽劣,才叫外祖母操心。” 两人尚未成亲,裴尚却已随虞明窈改了口。 这一屋子,除了自己是外人,其他全是自己人。 “世 子用个膳再回?“裴尚扬起好看的眉眼,他一向懂得怎么气人。 “现已至江南,按照这个行程,明日就该到苏州了。六郎你没来过苏州,不知这儿好吃的有多多。赶紧尝些,要不往后,可只有我,有这口福了。” 毕竟只有自己,才会是虞家的婿,才该是往来京都、苏州府的人。 谢濯光抬起眼,却见虞明窈嘴角挂笑,满是宠溺之意望着裴尚。 她看裴尚的时候,眼里在发光。 第55章 遇袭“不——”虞明窈尖叫出声…… 这餐饭吃得甚是没有滋味。 裴尚眉飞色舞,倒是热情得很,谢濯光眉眼沉静,味如嚼蜡。 但他丝毫不悔来这里这一遭。不来这一遭,怎知她移情后有多狠? 不过是用个膳,虞明窈待裴尚,柔情似水,体贴入微,颇有佳妇风范。上一世,她也是这么待他的。 裴尚要喝水了,她会在他还未出声时,顺手递给他。 她放到裴尚面前的,给裴尚夹的,全是裴尚爱吃的。只这么短的时间,她竟已将裴尚的喜好,摸得一干二净。 他想起上一世在裴家时,偶然听到她同雁月的戏语。 她满脸愉悦,说要回江南招婿。说到时候夫婿变心就变心,左右有个孩子就成。家里多养口人,多双筷子的事。 他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怎么就到了非要子嗣不可的地步? 娘亲是难产死的,那片满目的绯红,在自己记忆中,存了太久。 他不愿自己的小姑娘,再受这个罪。也怕她……有了孩子,会毫不留情弃了他。 谢国公府的子嗣,不能流露在外边。可她若是厌极了自己,就算有孩子,她也是能舍得的。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不愿两人扯破“恩爱夫妻”的面纱,走至那等覆水难收的地步。 谢濯光想起被他揉成一团,早扔了的签语。 上一世的夫妻情,本就是他强求来的。既如此,再强求一次,又何妨? 他举起杯,将杯中龙井,当苦酒一口饮进。 虞锦年就在他对面,见状貌若好心问了句:“世子爷吃得可好?您同尚哥儿是好友,我们也冒昧搭个情,当您是好友。” “尚哥儿平日里和我胡闹惯了,我知他口味,但同您共膳,次数不多,若不合您口味,您说。” 谢濯光淡淡抬眼,眼前闪过的却是虞锦年手搭到自己肩膀,一脸热情邀自己,去他那尝好菜品美酒的笑脸。 自己这大舅子,待人真诚,粗中有细。 他知不能总往谢国公府跑,可自己和虞明窈刚成亲那会,他硬是不顾闲语,隔三差五上门,要看看虞明窈过得好不好。 自己现在于他,是外人了。 谢濯光敛目:“挺好。” 不知是说菜,还是说其他。 虞明窈听完,只作没听到,又给裴尚夹了一筷子鱼。 “这拔丝鳜鱼,乃是我们苏州正宗的做法。你们京都可没有,快尝尝好不好吃。” 裴尚见状,哼了一声:“什么我们你们,都是苏州、都是京都人。你这话,我不爱听。” 他一下忘了这是在同虞家人用膳,又使起性子来。 虞明窈听完面上笑意不改,伸手在桌下掐了一把他的小臂。 太硬,没掐动。 她也不想理裴尚了。 裴尚见了,赶紧认错,又是低眉顺眼一顿哄。 桌上众人见这一幕,纷纷笑出了声。唯谢濯光面色越发冷凝。 - “姑娘,程大哥说……” 眼见虞明窈梳洗完毕,正待就寝,雁月又开始结结巴巴。 虞明窈说实话,是真的叹一口气的功夫,都使不出了。 她木着一张脸:“说吧,他想干嘛?” 雁月瞄了一眼她的面色:“世子爷想邀您亥时,在船头再谈一次。他说就这一次,往后再不来打搅姑娘了。而且程大哥也跟我说,明日待到了码头,他们便继续返程回京都了,不会再打搅我们。” 虞明窈面露疲倦。只觉往事就像一块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叫人厌烦。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雁月见状,又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底下的榻,很软和,很舒服,用的是她平日里用惯了的床单被褥,睡下去全是熟悉的气息。 灯烛已灭,只外间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 望着顶上烛火的影子,虞明窈思绪渐渐发散。 已过大雪,这寒冬腊月,自己和谢濯光那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上辈子那段往事,不是都过去了么?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呢? 忆起上一世最后两年,夜里醒来总是冰冷的被窝,委屈又一阵阵涌上心头。 她是南方人,受不了京都这天寒地冻。 纵然一切物什都有,但再保暖的家伙,哪能比得上男子火热滚烫的身躯?若换成裴尚,他是断断舍不得让自己一人,独守空房,夜里偶尔被凉醒。 他那人,定会捂住自己冰冷的脚,往他身上热乎的地方暖。这人待自己的一片心,比金子还真。 所以,死心吧,姓谢的郎君。 亥时马上就要到了,虞明窈听见雁月在外间翻来覆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 苏州虽没有京都那般冷,但毕竟是冬日,船上风又大,大病将将愈的人,被人刺骨的风一吹,搞不好又得大病一场,失了性命也说不准。 那人呐,惯会利用人。 虞明窈面露苦笑,心头决意是最后一次,身子仍久久未动。 看,她其实也没那么想。 亥时的更鼓敲响好半晌,雁月在外间,仍未见里侧有动静,她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声出言试探:“小姐,你睡了么?”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现在跟做贼一样。 虞明窈舒了口气:“正要起。” “噢噢。” 外间雁月的声音,显而易见轻松起来。 因没打算多待,虞明窈只穿了件袄子,外头搭了件兔毛斗篷,就闷不吭声出门了。 她从雁月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没有错过雁月面上羞愧难当的神情。 “别多想,”虞明窈瞟了雁月一眼,“这是我和他的事,再说,也就最后一次了。” 说完这话,她单薄袅娜的身姿,在雁月视线中逐渐远去。 雁月瘪了瘪嘴,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亥时已至,夜深人静。江月缥缈,远远望去,水天一线中,只星星点点的光。 沈家的船是大船,周遭自是没能比拟的。 死一般的寂静中,谢濯光立在船头,不知立了多久,终于听得耳后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传来。 他回首一看,正是手持灯笼的虞明窈。 雾气弥漫,她向他走来时的模样,好像一个满怀悲悯之心的仙人。 他那颗冻得发僵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得以痊愈。 “你来了。” 谢濯光依旧是往日那副清冷至极的模样,看向虞明窈的眸,却较往日多了几点星光。 虞明窈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走至他跟前,只在离他几丈处站定。 “我不明白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虞明窈转过身去,望着前头的江,一丁点眼神没给谢濯光。 谢濯光听完这话,倒也没恼,颔首一笑,愉悦挂上他眉梢,他还是那副带着病气、文弱得不得了的模样,声音带了些许暖意。 “可是你还是来了。” 虞明窈听完,立马打断他的话,没让他继续讲:“说吧,什么事?” 她的语气很是绝情,没给谢濯光一点叙旧的机会。 见她这般,谢濯光也顺势转移话头,“你现在很心仪裴尚。”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不慕他,慕谁?”虞明窈面带讽刺,“难道要慕你?你这人,不是一向头脑冷静得很么?” “我同他定了亲,日后自是还要同他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你和他交好,想必也明白,裴尚是一个多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谢濯光顿了半晌,才将心头的痛意咽下,他面上苦意,掩都掩不住。 “是,我是明白。” 正因为明白,所以两世,他防备心最重的,都是对裴尚。 “夫妻缘尽,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早些歇息。” 虞明窈淡淡瞥了谢濯光一眼,抬脚转身离开。 一场等待、期盼已久的会面,就这么仓促结束了。 她一句,都不想和他多言。 谢濯光望着虞明窈干净利落远去的背影,只觉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他从里到外,全都犹如置身冰窖之中。 “我们真的,一点都挽回不了么?” 素来冷情、将情绪掩盖得很好的贵公子,第一次在爱人面前,声中满是痛意,若外人见了,定想不到这个面目模糊,丁点世 家子风度皆无的郎君,是“京都二绝”中,最让人难以接近的谢国公府的世子。 虞明窈止住脚步,顿了一顿。 “破镜,难重圆。” 仅仅五字,粉碎了谢濯光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希冀。 这一刻,谢濯光只恨自己耳太明,连她声中没有一丝留恋,都听得分明。 没有立场,再叫住前世最爱的人,他望着虞明窈的身影,一点点远去。 按理到这,两人此番接触应当告一段落,就在这时,三四层中忽然尖叫声四起。谢濯光眉心一拧,就见**丈开外船舵处,走出两黑衣大汉。两人一出来,恰好对上他和虞明窈! 不好! 谢濯光三两步向前,抓住虞明窈的手臂,将她挡至身后。 “三更半夜,竟有尔等深夜幽会之人?看来你们这种享尽荣华富贵的家伙,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今日,爷爷就要替天行道,叫你们这对狗男女,命丧黄泉!。” 两黑衣人相视一笑,握紧手上的刀,就冲了过来。 来势汹汹,刀锋泛着冰冷的光。 谢濯光心提到嗓子眼,他没有错过刀尖上正在往望甲板滴的血。 沈肆这是怎么回事,江南第一富商,连个过江毛贼都收不服? 他心中暗恨,手将虞明窈挡得更紧。 好歹遭过的生死危机不止一重,虞明窈屏住呼吸,一点没给谢濯光多增负担。 尽管心跳都快止住了,她脑筋飞速运转。 只要谢濯光将这两人搞定,自己的性命就无虞。 雁月想必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就会去找外祖母,兄长就在外祖母隔间,也不用太怕。 那就只有……裴尚了。 这家伙睡起觉来又沉,千万不能有事! 虞明窈蹙眉,面上终于染上焦急。 “哟,还是个貌美小娘子,看来我们兄弟俩,此番也是有福了。” 两毛贼嘿嘿相视一笑,即向她和谢濯光冲来。 千钧一发之间,谢濯光伸手,迎了上去。 他一横腿,扫至贼人脚踝,另一手,也肘击贼人手腕。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就在他眼见要制住贼人之际,一柄刀,从侧面向他袭来。 “不——” 虞明窈尖叫出声。 第56章 无事大抵只有甲板上凛冽的寒风,才知…… 就在她尖叫出声瞬间,谢濯光身形一避,闪过径直砍下的刀,但不可避免的,刀从他手臂刺过,出现一道两三寸长的口子。 虞明窈听得谢濯光呼吸乱了一瞬,随即血从他手臂处掉落下来。 “小白脸,找死!” 谢濯光的反抗,激起两黑衣人的抗争之心。先前对谢濯光对打,受伤那黑衣人,又冲了上来。 面对两人的夹击,谢濯光手脚不乱。 一阵刀影交错,两黑衣人瘫倒在地。 有一人的刀被谢濯光夺过,他反杀两人,干净利落。 地上那两人,只来得及闷哼几下,就已命丧黄泉。 “没事吧?” 收拾好这两人,谢濯光第一时间,回身看向虞明窈。 虞明窈面上的惊恐未散,她瞪着满是惶恐的眸,摇了摇头。 先前谢濯光持刀向两黑衣人刺去的画面,仍在她脑中未散。虞明窈没想到,他一个身处富贵之中的世家子,又不是行走江湖的浪人,杀起人来,能这般利落。 一丝犹豫都无,直击敌人致命处,招招致命,没有一击多余。 一世夫妇,她总觉得谢濯光不了解自己,可她,也从未了解过谢濯光。 虞明窈摇摇头,先前持在手中的灯笼,被她惊慌之时,扔在一旁,现已经烧起来了。 她没有去捡,竖耳听着周遭四处的嚎叫:“无事。” 目光在谢濯光染血的小臂上停留一瞬,虞明窈冷声道:“你先护好自己,处理下伤。我要去找外祖母了。” 随即,她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中,她的身影单薄、朦胧。谢濯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这时,伤口处才传来痛意,他愣神许久,方记起用完好的左手,捂住自己的伤口。 怎会这般呢? 一丁点多的柔情都无? 上一世,自己手背上被无意间坠落的花盆砸了一下,有一块淤青,她都要念叨半月,又是用热巾子敷,又是用鸡子敷滚的。 别说这种伤了,就是自己暑热,胃口不好,她在小厨房倒腾半旬,都要倒腾出一碗恰到好处的酸梅汤,来让自己生津开胃。 情意一旦散尽,人就是如此凉薄的么? 明明伤口在手,谢濯光不知为何,却觉得胸口越发痛了。 - 耳侧的尖叫越发嘈杂,心跳愈来愈急。 虞明窈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提起裙摆狂奔,离她最近的,是虞锦年所居的舱房。 很好,房门大敞。 她的心放下去一半,雀跃涌上心头。不过此时还不能放松,还有外祖母。她加快步伐,绕过往前奔来惶恐逃窜的人群。 三步、两步、一步…… 她使出吃奶的劲,撞开施罗氏所在舱门,“嘭”一声巨响后,裴尚、虞锦年出现在她面前,两人像护犊子的老鹰似的,顶在雁月、施罗氏前头。 还好,没事…… 裙摆似涟漪一样在空中落下,她撒开脚丫子,似炮弹般撞进裴尚怀里。 先前来不及细想、被压下的恐慌,一下席卷而来,蔓延到她全身。 “你怎么在这?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我吓死我了?” 虞明窈说着说着,一双杏眼眼泪汪汪,嗓音也带着哭腔。 裴尚垂着眸去,望着她干净纯白的侧脸,只觉心都要化了,先前来到这,得知虞明窈去见谢濯光的酸涩,一下了无踪迹,散了个干净。 人没事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他箍紧抱住虞明窈的手,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的同时,泪光也从他眼前闪过。 被护在后头的施罗氏,看到这一幕,没多说甚。 “锦年,关门。” 老人沉着冷静的话语落下,裴尚这才放开自己的手,帮虞明窈理了理发。 “好妹妹,别哭。” 他俯身贴到心上人耳旁,素来笨手笨脚的人,动作生疏为虞明窈擦起眼泪来。 谢濯光来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人高马大的虞锦年,眉头紧皱,正欲关门。他从虞锦年耳后望去,没有点灯的房间,一男一女紧紧拥在一起,好似一对亡命鸳鸯。 那自己呢?自己算什么呢? 谢濯光木着一张脸,感觉没有哪一刻,比此刻心更痛了。 他将眼神收回,恰好对上虞锦年满是怜悯的目光。他这热心肠惯了的大舅子,此时连一句,要不要他进去都没有问出口。 谢濯光垂眸,心情复杂。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男子脚步声,向这边急速奔来。 谢濯光连同虞锦年,不约而同皆将眼神望了过去。 是程青。 身后还跟着眼泪鼻涕都哭出来的李庆。 程青见他在,没管后边的李庆了,大马流星朝这边来,转瞬就到了谢濯光跟前。 “世子,就一堆小毛贼。夏日蝗灾没了粮,又听说江南属沈家商船上的客人,最为富庶。扮作做活的搬运工,混上船来想干一票大的。” “不足为患,想必最多一个时辰,便可平息这场乱子。” 谢濯光见状,点了点头。 虞锦年瞥了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庆,看向谢濯光,开口道:“要不世子爷,你们都先进房里避避?万一碰上个不要命的毛贼,孤注一掷,也是麻烦。” 几人点头,虞锦年遂让开,让 几人都进去了。 有女眷在场,几人也不便走得太深。程青和谢濯光,停在房门口的柱子旁,背对众人。 李庆往里靠了一点,看向裴尚。 裴尚一声冷哼:“眼看哪里?” 李庆听他声音中气十足,便也放下心来。 谢濯光垂着眸,任由受了伤的手臂,垂在一旁。程青就在他身旁,见状想出声,被谢濯光望来的满是冷意的一眼,止住了嘴。 谢濯光耳后,是裴尚夸张的描述。 “窈妹妹,你看看我的头,是不是肿了一块?嘶嘶嘶——疼,好疼。” “你都不知道,我发现外面有贼人时,我多担心你。我衣裳都没来得换,立马跑去找你,结果你那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还好我聪明,知道找不着你,就来这找外祖母。嘿嘿,快看,我身上衣裳还是锦年兄的,有你们做家人,我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裴尚说得手舞足蹈,周围人皆是一乐。 唯有谢濯光,越听心越苦。 他小臂处,约莫被先前那贼人刺进去一寸深,先前光顾着护住虞明窈去了,自己手上的伤,一点没管。 现下,在这一片寂静之中,疼痛愈发难忍。 好在,外边的嚎叫逐渐声小,先前的嘈杂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静。 在江湖上行走,有个规矩,外边无论再热闹,只要不到自己房中来,那就当没看到。 即使估摸毛贼已经被船上的护卫,处理完毕。屋子内几人,仍旧没有放下心来。 在场几人中,虞明窈最先出声。 她回身望向面露疲意的施罗氏:“外祖母,您年纪大了,受不得这般惊。您先好好休息,我和兄长,还有雁月,就在外边护着您。” 施罗氏没有回话,反将目光看向一直没吭声的谢濯光:“世子爷,您呢?” 谢濯光回身,对上施罗氏的眼。 “我……”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李庆恰好窥见他转身后,被血浸湿的衣裳,李庆一声怪叫:“世子爷,您手臂这是怎么了?出了这么多血?” 话音落地,众人皆将眼神投了过去。 裴尚注意到身侧的虞明窈,突然绷紧了身体。 果然,还未等谢濯光出口,虞明窈的话,便在这空荡荡的房里,响了起来。 “世子刚为护我,受了伤。明窈还未来得及感谢,是明窈的错。” “不……不怪你。” 谢濯光回声,只觉心如刀割。她和他又不是旁人,护自己的妻,有什么错? 眼见气氛一下怪异起来,虞锦年这嗓门大的,灵机一动:“要不世子先去我那屋?刚好行李也放在我那,我们带了上好的伤药,先处理伤口要紧。” 这话一出,程青也连连点头称是。 唯有虞明窈,还有背对她的谢濯光沉默不语。两人不知为何,没一个出声。房间里也随着这股静,气氛一下怪异起来。 先前好不容易放松心神的裴尚,见状心一下提了起来。 他勉力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眉头扬了一下:“六郎,要不我陪你过去?恰好咱们兄弟,也许久未有机会说说话了。” 他们自那日虞明窈及笄礼后,就再未多言过。 众人的眼神,随着裴尚的话,一下又聚集到谢濯光身上。谢濯光僵直了身体,许久,点了点头。 他终还是应承了。 明明是两相齐美的好事,虞明窈不知为何,心中却越发酸涩。她不喜裴尚,因着她委屈求全,也不愿他那样傲气一个人,为了自己低头谄媚。 她扯住裴尚袖子:“想谈心,什么时候谈不成?现外边这般危险,有我兄长去就成。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别添乱子。” 话语是斥责的口吻,但谁都听得出里面的深深情意。 裴尚目光投向谢濯光,过了几息,见自己这素来不知体贴的挚友,终还是开口说话了。 只是话中,苦意太过明显。 “我还是第一次来苏州府,来窈妹妹你这。妹妹可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不准这么快赶我回京都。” 走出舱门好几丈远,谢濯光仍能听到裴尚故作天真的做作之态。 一个堂堂男儿这般,也不嫌污了人耳? 他压下心中戾气,脚步不自觉缓下时,耳旁传来虞锦年满是愉悦的大嗓门。 “世子爷,怎停下了?” 他扯了扯脸皮:“无事。” 大抵只有甲板上凛冽的寒风,才知他真的无事。 第57章 退让或许,自己应当选择成全?…… 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连风都是一股又暖又腥的海腥味。 施家老早就派了人来接,虞明窈一行人刚至码头,就见施家大管家连同虞明窈表兄施庄、施寒,在码头最前方等。 施家在苏州,虽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日子也算得上富庶,家中也不兴妾室庶出那流。施老太太一共生了四子一女,其中,四子又纷纷各生了三子,排末的还多生了一个女儿。 这么一算,施罗氏共有十二个孙子,一个孙女,算得上子息繁盛了。 施庄在施家孙辈排第四,今年二十二三,比虞明窈大几岁,他身旁的施寒,是世家四房第三子,只比虞明窈略大半岁。 小时候,施寒最爱缠着虞明窈和虞锦年一同玩耍。 他性子同虞锦年一样,也是个直率之人。一见虞锦年头戴慕篱,将自己相貌遮了个干净,也没多想,他抛下施庄,就迎了上去。 “窈姐儿此番可好?之前外祖母来信,说你们回程途中遭劫了,可让我们担心了好半宿。” 他直愣愣的,眼光盯着虞明窈看,眼里热切未散,任谁都瞧得出他的情意。 旁人对此,还未说甚,立在虞明窈右手边的裴尚,立马不干了。他清了两下嗓子,嗓音刻意较平日大了不少。 待施寒、施家众人全都看了过来,他这才挺直胸膛,一副无害又和善的模样。 “各位舅舅、表兄好,我叫裴尚,是窈妹妹的未婚夫。” 简单一句话,施寒立马脸耷拉下来,施庄也看向施罗氏,眼神复杂。 施罗氏含笑,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虞明窈:“窈姐儿,今儿是宿外祖母这,还是回虞家去?” 虞明窈还未答,施庄站了出来:“虞家我也派人收掇好了,你们兄妹俩不论在哪,都有得住,放心。” 说是这么说的,虞明窈打眼望去,这一双双满是热忱的眼,都以为她会去施家。 毕竟虞家只有两座空荡荡的牌位,回去见了难免伤怀,哪比得施家人多又热闹呢? 虞明窈抬眸,对上虞锦年的眼。 自小形影不离,打娘胎里就没分开过的两兄妹,眼神交汇的瞬间,达到共识。 她知,兄长也想回去看看爹爹娘亲。 虞明窈垂眸,微风拂过慕篱的面纱,露出她姣好的下颌线。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风中的一声叹息。 “我想,回去看看爹爹娘亲。” “诶,好孩子。” 施罗氏将眼眶里浮出来的雾气,竭力压了下去。 既已说定,施庄、施寒也没甚好说的,只一挥手,身后出来几小厮,帮她们搬行李物什。雁月知道这些东西在哪,于是带着众人,又上船去。 “这位是?” 施庄将目光看向施罗氏一行人身后,一直闷不吭声的谢濯光主仆二人。作为施家孙辈中,最出类拔萃、又老成的一个,施庄的眼神,精光四射。 谢濯光不习惯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上一世,就不太爱跟施家人来往,商贾之流,最会拿腔作势、狐假虎威,何况施家那些孙辈,很多都对虞明窈有男女之意。 都说“表哥表妹,天生一对”,他不喜虞明窈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的退路。 谢濯光敛目,没有说话,身旁程青出言:“我们是尚哥儿的好友,谢国公府家的。” 简单一句话,既表明身份,又说了关系。 施庄点头,同招呼他们前去虞家,只在路上,还在想:裴尚的好友,怎跟着一同过来了?是因着好奇么? 一排马车浩浩汤汤朝虞家驶去。虞明窈、施罗氏、雁月,坐在车队的头辆车。 两世数年,在记忆中原本熟悉的道,也生出几分陌生之意。虞明窈坐在马 车上,只上车时,撩开车帘,看了几眼,其他再没多言。 施罗氏见自己的心肝,突然这般沉默,还以为她是想娘亲爹爹了,所以才不愉。一笑后,将虞明窈搂至怀中。 “纵然再伤感,日子也是要继续过的,答应外祖母,就在家中小住一阵,回头就跟锦年,再一同跟外祖母回家好么?” “你的几个表兄,个个都想你过去。还有敏姐儿,也盼着你好久了。” 施敏是施家孙辈唯一一个女郎,年岁也同虞明窈差不多大。两人自小就爱呛声,施敏总是烦自己兄长们,个个都待虞明窈比待她好,她吃味得紧。 施罗氏话音一落,虞明窈扯起笑脸。 是许久未见了,记忆中那个明艳张扬的小姑娘,上一世自苏州一别后,竟再未见过。 她嘴角含笑,笑得缱绻温柔:“那烦外祖母为我带个话,我也想她了。不过就是再想,我也不会让着她,谁叫她功课没我好,平日里就知道玩耍。” “你呀你,淘气。” 施罗氏笑得脸上褶子都松了,又将虞明窈搂得紧了紧。 “方你庄表兄,没经你许可,就将谢世子也招呼进咱家了,你……没生气吧?” 她说这话时,细细端详虞明窈面上的表情,不想错过一丝一毫。 虞明窈刚还笑着的脸,面色一凝。她直起身子,慢慢从施罗氏怀中起来。 “外祖母说什么话?我怎会计较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面上又恢复那种笑意盈盈、似水般柔和的笑了,可在场都是同她无比熟悉之人,谁瞧不出她的抗拒? 施罗氏见状,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寂静在车厢内蔓延,雁月在一旁,瞧了瞧施罗氏,又瞧了瞧故作一点事也没有的虞明窈,亦叹了口气。 虽然她老是给程青大哥递话,但老天爷,千万要保佑小姐同裴公子的婚事,顺顺遂遂,她可不喜欢那冰碴子一般的谢世子。 这女子嫁人,当然得嫁给会心疼人的夫君。不体贴、又不会说话的,哪能行? 马车停下,一伙人舟车劳顿,终还是到了目的地。 住宿、吃食,都是施庄指派人安排的。其余人,只管休憩、享受即可。 裴尚被安排在西跨院的厢房,谢濯光就在他隔壁。 虞明窈、虞锦年、施罗氏一行人,自然住在东跨院的主人房,原先虞明窈爹爹娘亲两口子,住的正院,平日里已锁了起来。 安排完毕,施庄也就告退了,留下一个施寒,供众人使唤。 一连两三日过去,这舟车劳顿、又经了一番险的几人,终于休养完毕。这时,也到了该面临那个实际问题的地步——谢濯光、程青两主仆,到底什么时候动身? 第一日,裴尚没眼看这两人,只告诉自己,就休憩一日,咱大度一点。 第二日,面对这出现在自家丈母娘家的身影,裴尚开始吹鼻子瞪眼,看谢濯光两人,哪哪都不顺眼。 第三日,他如身上生了跳蚤似的,实在是坐不住了,不顾和谢濯光两人多年的情谊,也硬要赖在谢濯光房中,要个准信。 “六郎到底什么时候走?” 为了这人能走,裴尚都开始捏着鼻子,强行和这无耻小人,又称兄道弟起来。 谢濯光仍旧不言,还是那副清冷如天上月的模样。 整个过程,就算裴尚再羞恼,说的话再过分,虞家人也不置一词。这种默许的架势,说白了,就是在赶客,谢濯光心知肚明。 可他能怎么办?就这么放弃自己的妻,他实在不甘心啊! 一连七八日,两人的争吵越发频了,谢濯光也没了先前泥塑一般的性子,也呛起声来,一时间,去哪里都是这两人的吵闹,虞明窈脑子都要炸了! 两个人,无论哪个,她真的一个都不想见了。 午间用膳,四人连同施罗氏,同坐在一张桌上,虞明窈给裴尚夹了一筷子菜,原本好好的,裴尚非要得瑟,又开始嘴贱,谢濯光也是,硬要计较。 惹得一桌人,光看他们俩斗嘴了,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虞明窈筷子一摔:“我饱了。” 顶着众人不敢再言的目光,她抽身离去。 “你说说你,”虞锦年望着虞明窈身影逐渐远去,回头都不曾,他一声叹息,转头对裴尚来了这么一句。 裴尚眨巴着眼,若无其事继续用膳。 这餐饭,终还是属谢濯光吃得最没滋没味。用完膳后,虞锦年一副仗义大舅子的模样,对着他就是一句:“世子爷,您何时启程?” 毫不拐弯抹角。 谢濯光垂眸,心似滴血。半晌,才将胸腔中滔天的情绪压下。 “我再想想。” 他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但再不想,现实也不容他逃避,虞明窈自这日起,整日窝在自己的院中不出,不见他,连带裴尚也不见了。 他每日都能见裴尚舔着一张脸过去,又丧气归来。回头,对他又是一通怒骂。 裴尚那张嘴,真骂人时还挺毒的。谢濯光会在那一声声叩问中,无比悔恨。他不想失了唯一的挚友,又失了爱妻。 这日,在裴尚又碰壁归来,对他提及到他早逝的娘亲时,谢濯光明白——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若娘亲在,也不愿虞明窈过上同她一样郁郁寡欢的日子。 他娘亲,原有心仪之人,待要谈婚论嫁之时,被谢拂一眼相中。迫于权势,当时外祖父将娘亲与那无名小卒分开,自此,娘亲就再未有过笑颜。 谢濯光打有记忆起,他的娘亲,就一直囚在谢国公府的一隅,冷冷清清的,她总是一身白,苍白又瘦削。 该死的谢拂,不让她见人,也不让她出那道门。 他是在长大后,失去娘亲数年,才知那叫“囚禁”。 可尽管这般,他还是险些有了兄弟。 娘子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就在他以为只要生出那个孩子,就能一家团圆,娘亲脸上也会有笑容时,他迎来满目一片红。 自此,谢濯光最恨的就是谢拂! 也最不想成为谢拂那样的人。 或许,自己应当选择成全? 在裴尚又一次碰壁,对他奚落、说出剜心之语时,谢濯光终于点头,同意即日启程。 他看到裴尚在他话出口那瞬间,简直高兴得要疯了。这人立马跑去东跨院,他以为虞明窈听到这个消息,总该见裴尚了。 孰料,裴尚还是丧着一张脸归来。 那瞬间,谢濯光说不清自己心中是熨帖还是宽慰。 他想,虞明窈对裴尚没那么多情,总归是好的。 是日,收到裴家来信。裴家信中提出,希望他同裴尚一同返京,彼此路上有个照应。毕竟,关于回苏途中,在沈家商船上遭劫这事,虞家也没有瞒着裴家。 也因此,裴家知道他和程青,护着裴尚一起来苏州了。 谢濯光以为自己的心,会一直这样坚定下去,他一向不是个朝令夕改的人。 临别前一夜,他想法变了。 是你、你们逼我的! 谢濯光望着裴尚蹑手蹑脚、夜色中做贼般的背影,目眦欲裂。 第58章 快活“好妹妹,再让我试一下。”…… 裴尚已经许久不曾干过这样的事了。 夜深露重,江南的寒不像京都那般凛冽,更有一种润物无声之感。 他耳朵冻得有些疼,也不知是心跳太过急,还是这寒气太浓。 他所居的东跨 院,离西跨院有些距离,夜中有木栓锁着,没人开门,轻易过不来。 裴尚也是头脑一热,做了这个决定。当他来到拱门前,看到那扇紧紧闭合的门,只觉先前激动不已的心,一下冷却下去。 是自己冒昧了。 他嘴角扯起一抹笑,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毕竟,现已是亥时,卯初他就要返京,也就四个时辰的光阴了。 或许,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日。 裴尚吐了一口气,冒着暖意的气,在寒风中一冒,即成一团白雾。 “您这是准备打哪去?” 裴尚刚准备转身,就见身后门,吱嘎一声开了。雁月捂着冻得发僵的耳,脚上也没停。说这话时,眼里都要喷火了,脚还不忘又跺两下。 她斜了裴尚一眼:“跟上,果然给小姐料中了。” 沉沉夜色之下,裴尚跟在雁月身后,满脸暗爽之意。 雁月在前头,走了好大一段路,见身后的脚步声还是如做贼般,她不由地满头黑线。 “小姐都派我来给您开门了,您有必要这般吗?” 裴尚轻手轻脚,浑身一股心虚之意。 听了这话,他也没多说,嘿嘿一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又挠了挠头:“这……这哪能一样?” 他以往都是偷偷摸摸,今儿还是头一次光明正大干这事,怎么能一样? 他这模样,雁月也没眼看,摇了摇头,将裴尚带至虞明窈门口时,也没多说,就此告退。 走出去好几步路,才听见身后那呆子来了句:“多……多谢。” 结结巴巴,丁点不似往常的裴尚。 雁月摇了摇头,反正她也是听虞明窈的,不过说来也是巧了,怎么小姐就能预判到未来姑爷今夜里会来呢? 对此,虞明窈只想说:默契。 她和裴尚,最不缺的就是默契。 明明夜探女儿家闺房,也不是头一遭。可偏生就这次,裴尚还未到槅扇前,就已心乱如麻,手脚不知如何放是好。 因先前自己和那人的口角,已经好几日未见她了。 裴尚一想到这,心中不知为何,又酸又涩。这股说不出由来的酸涩,让他到了虞明窈房门口,贴住槅扇门时,心还一蹿一蹿的。 隔了许久才叫门,叫门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门内许久未见声响。 裴尚嘟囔一声,也没多想,满身丧气转身。就在这时,槅扇吱嘎一声开了,屋子里伸出一双藕臂,将他扯了进去。 他猝不及防,人还懵着,见屋里人将槅扇一带,随即扯着他往内室中走。 他脑中全是扑鼻而来的幽香,哪里还容得下其他?回过神来,人已经被虞明窈扯至她的海棠雕花梨木床去了。 女儿家的床,男子轻易碰不得,只有夫君,才有这一殊荣。 裴尚想到这,耳根子通红。 “窈妹妹,你就知纵着我。” 他说着说着,开始委屈。这样好的日子,他接下来一年多都不会再有了,得到两人成亲,他才能再享这芳泽。 若两人成亲后,有了孩儿,她指不定就哄孩儿去了,哪里还会这般柔情小意哄着自己? 裴尚想着想着,自个把自己弄得眼眶发红,眼泪在眶里打转,欲掉不掉。 虞明窈见他这样,还在心底纳闷:自己也没做甚,怎这人好好的,这般低落起来? 思来想去,也只有明早启程,这人实在舍不得的缘故了。她哪里知道,裴尚连两人成婚之后,该是如何相处,都想好了。 “伤什么心,我这不是都让雁月给你开门了么?” 她捧住裴尚的脸,一脸认真:“到底是谁惹我的尚哥哥这般不开心,我这就去找那人麻烦。” 裴尚红着一双眼,不肯与她对视。整个人这时倔意也起来了,嘴抿得紧紧的,也不说话。 虞明窈见状,只得扯住他袖子,先坐下来,随即将他拥住。 “此朝一别,日后窈娘都是郎君的,这多值得欢喜。到时你我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还有大半辈子要走。伤什么心呀?” 她扯着嗓子,特意用那种带着娇气、又柔媚的嗓音,附在裴尚耳侧说。果真,裴尚最受不了她这样讲话了,他浑身一个激灵,竟一把将她推至两三寸开外。 两人离了好几寸后,这人才后知后觉:“我……” 他的话未说完,虞明窈见这人这副呆愣又可人的样,最先忍不住了。 “呆子。”她扯住裴尚的衣襟,吻了上去。 这次的吻,不同于上次那种蜻蜓点水、满是温情的吻。 七八日未见,又是临别在即,两人心头都憋了一股火,急需彼此更深一层的触及,才能将这股火消却。 刚开始是虞明窈主导,占上风,但当裴尚昂起下巴,张开嘴,两人的舌头碰到一起时,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世间男子都一样,惯会顺杆子往上爬。 虞明窈攥着裴尚的衣襟,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她身上这人,热切得像是八辈子没沾过女子。 裴尚的味道,有股透着辛气的凛冽,像是胡椒一样,有点呛人。跟她以往所闻到的,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日头下的暖。 虞明窈刚扯开同裴尚的距离,想歇一会,结果裴尚捏着她的下巴,又凑上来了。 郎有情妾有意,素有情愫的未婚夫妇,久别在即,第一次互通了情意。 一晃两个时辰,裴尚终于知了什么才是人间至欢。 她手握掌管他人欲的缰绳。 事毕,两人懒洋洋躺在被窝里,共枕一个枕头。虞明窈由着裴尚占有欲十足缠着她,她阖目养神,困意渐渐袭来。 “我的话,记住没有?”她有一搭没一搭同裴尚搭着话。 裴尚单手撑脸,满眼认真注视着心上人的面容。 自己的心上人,脸似海棠,香腮赛雪,娇艳欲滴的明艳模样,真的美到他骨子里去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她更美的姑娘。 他一边抚着虞明窈的发,一边惫懒十足:“记住啦,尚哥儿的小娘子。接下来一年半载,不准多看长得漂亮的丫鬟,不准同侍女多接触。就算有人邀我去听曲,也不能让旁的女子占我便宜。” “若娘亲想在我房中放人,也不许,要推了去。” “我是你的,只能是你的。” 裴尚说这些时,满目都是阖目的心上人。他丝毫没觉得承诺这些,是不是惊世骇俗,是不是她太妒。 他反而满意得不得了,只觉就该是这样。 “好哥哥。” 这一连串听得虞明窈身心甚是顺畅,今儿总算没白让裴尚占便宜。她狡黠一笑,揽住裴尚的颈脖,压着他俯身向下。 她贴住他的耳,语气随和得像是在说笑:“刚刚快活么?剩下的,比这更快活,但窈娘只能在大婚之夜,交给郎君。哥哥若敢同旁的人试,我就……废了你。” 最后几字,她咬牙切齿。裴尚却觉被那只绵软小手触碰之处,一下精神得不得了。 “好妹妹,再让我试一下。”他咬住她的耳根子。 卯初,是裴尚、谢濯光一行人原定的启程之时,裴尚亥时出的门,回到西跨院时已是丑末寅初。 这两个多时辰,谢濯光度日如年。他坐在临门最近的桌子上,面目冷肃。 无人能知他心中的煎熬。 明明……明明他已下定决心,让他们一场。可这两人怎么能这般辜负他的情意? 狠心绝情至此? 她明知自己还心慕她,裴尚明知自己对虞明窈有意,两人一个不当自己是前世羁绊最深的人,一个不当自己是多年挚友。 那自己退了,又有何用? 堪称两世最为漫长的两个多时辰,谢濯光感觉自己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似冰一般冷。 他竭力想控制自己联翩的浮想,不让自己多加揣测。可是…… 太长了,时间实在太长了! 若只是一两刻,他可以安慰自己,是这两人舍不得彼此,就偷偷见一面,以慰相思。裴尚较自己,只是多了个名头,自己输给裴尚的,不算多。 可是不是两三刻钟,是两三个时辰。 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 两三个时辰,可以做什么呢?他阖住目,简直不敢细想。 就在他不知过了有多久时,屋外,终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濯光再也忍不了了,他嘭一下起身,推开关住他的门。 隔着一道回廊,他和院子里那人,遥遥相望。 隔得远远的,谢濯光看见裴尚嘴角上扬,浮起一抹挑衅的笑。 两人对峙许久,谁都没有出言。最终,裴尚还是顶着谢濯光似是要杀人一样的眼神,带着满身愉悦,回到自己屋子中去了。 这人甚至在路过自己身旁时,还吹了两下口哨。 可、可恶! 谢濯光在闻到裴尚身上隐隐传来的味道时,想杀人。 - 自古赶路,都是宜早不宜晚。天色蒙蒙亮,几人就已到了码头。 相较于来时那浩浩荡荡一号人,今日送别裴尚、谢濯光的人,很少,就虞明窈、虞锦年两兄妹,外加一个雁月。 身后,李庆并程青指挥小厮,搬运行囊。 谢濯光立在一旁,看裴尚花言巧语,同虞明窈告别。 虞锦年在虞明窈身旁两三尺处,按理,他这人,最看不惯有旁的臭小子亲近自己妹妹。 谢濯光将目光投过去,却见虞锦年只是望天,对于眼前虞明窈同裴尚卿卿我我,视而不见。 “天冷了记得加衣,若还是晕船,我让兄长,已给你备好了上好的晕船药,有好几种。你都拿出来试试。” 裴尚连连点头,眼珠子就差黏在虞明窈身上了。 两人才通了心意,正值热切之际,自是难舍难分,一番车轱辘话来回说,谢濯光听得面色愈发冷了,没有向着两人投去一眼。 “时辰就要到了,捡要紧的说。” 虞锦年看了看两人,在谢濯光深藏于心的期盼中,只说了这话。 又是一番情丝难断,千思万念,离别终还是到了尽头。 裴尚站在船尾,同虞明窈拼命摆手。 船逐渐远去,化成黑点,船上的人,也逐渐模糊,看不清人脸。 虞明窈望着消失在视线中的船,终还是忍不住淌下泪来。 一股悲戚涌上心头,她越想越难过。 隐忍的哭声,让虞锦年心头也难受起来。再亲近的妹子,心里头有了夫君,也似成了外人。 他将难受咽了下去,粗声粗气道:“没事。过个一年加半载,我们就能再见他了。” 那时,也是他送自家妹子去成亲的时刻。 婚期定在春日,春光正好的阳春三月。 不过一年三个月,便到了虞明窈出嫁的时节。 第59章 叩窗一下又一下,从容镇定 临别前一日,虞明窈盛装,同施罗氏辞行。 施家,施家三房媳妇全都来了,谁都知自家婆婆的心肝儿,现要远上京都成亲。这天远地远,指不定就是此生最后一遭见面。 施罗氏一见虞明窈这落落大方的样,眼泪不自觉往下淌,惹得旁边虞明窈大舅母赶紧扯出帕子,递了过去。 “老祖宗这是伤怀甚,我们窈姐儿去京都,可是去享福去的,指不定日后有福气,还能当上个诰命,您老可千万别伤心了,当心些身子。” 旁边围着的,也连连称是。 施罗氏原本也想像上次一样,护着虞明窈上京都。自己闺女就留下这么一个珠珠儿,又是大喜,她拼了老命,也想瞧上一瞧。就是对裴家再放心,她也想护着自己的心肝出嫁,莫让他们两兄妹因没有长者在旁,被人瞧不起,受了委屈。 想法是好的,孰料就在前两月,她忽生了一场大病。许是年岁大了,上次返苏又受了大惊,大夫说只能静养,舟车劳顿不得。 最危急那时,虞明窈成日眼泪汪汪,真是成亲的心思都没了。后来施罗氏转危为安,众人好说歹说,她才擦干眼泪,勉强应承如期启程。 这不,只要一提起离别这个话茬,她的伤感也像施罗氏一样,连绵不尽,一下就来了。 见一老一少,又开始默默流起眼泪来,最会讨人欢心的施家三房,赶紧站出来,神态夸张:“婆母,您看今日窈姐儿这衣裳好看不?我看头面也不错,似是醉金阁打的。哎呀,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窈姐儿,现说一句倾国之姿也不为过。” 她言辞夸大不少,不过也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从临别之际的惆怅,转到虞明窈的容色上来。 只一年多,先前尚有些孩子气的女郎,现下出落得愈发娇艳动人,艳光四射,不说施家这伙见惯的了,偶尔会在心中感叹,若换成头次见的,定会看呆了去。 她身姿也生得婀娜,俨然一个大姑娘模样,尤其是华服盛妆之下,更让人不敢直视。 施罗氏随着三房的话语,收起伤感,开始端详起虞明窈来。 模样是生的好…… 她吸了一口气,头微微又往后仰了仰:会不会容色太过了? 施罗氏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起谢国公府那个清冷、总是端着张脸的世子爷来。 两年前,她们仨刚去京都那会,那孩子就会心里藏事,暗慕而不说了。 现下窈姐儿出落得这般标致,应当……没事吧? 不知为何,施罗氏望着下边脸上带笑,说起未来夫婿面目含羞的虞明窈,心里总有股隐隐不安。 希望一切顺遂,莫出岔子。 从施家出来后,虞明窈坐在马车上,也在回想施罗氏最后凝视她的眼神。 她总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似是上一世,自己出嫁前,外祖母也是这么注视自己的,欲言又止。 可是上一世,是因着她和谢濯光两人成亲的缘由,并不光彩。这一世,裴尚也好,裴家也好,都没有可以让人置喙的,外祖母又在担心什么呢? 她蹙眉沉默不语。 雁月坐在她对面,见她又开始愁眉不展,不由笑着戏谑道:“小姐这般舍不得老太太,可是不准备成亲,预计着留在家里一辈子?” “那这样的话,某人可有得伤心了。” 毕竟裴尚这一年多,虽然人没来,信可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封。来得勤快之时,一月甚至能收到十封。 远隔千里,书信不易,旁人都是捡要紧的说,这人倒好,平日里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京都花灯节,猜灯谜赢了盏花灯,都要千里迢迢送过来。 雁月不止一次,听到虞明窈嘀咕太浪费了,说什么等成婚后,定不能让这人身上有银钱。 面对雁月这三两天就要来一遭的揶揄,虞明窈也不恼,淡淡瞟一眼雁月后,才开始将起雁月的军来。 “你成日说我,自己的终生大事考虑没有?” 她到年岁出嫁,雁月只比她小半岁,也小不到哪里去。两世情缘,两人不是姐妹,胜似姐妹,虞明窈不忍雁月那么受累,想给她指个人,就在苏州成家算了。 好歹苏州有兄长、虞家的名头照拂,再给她些银两铺子傍身,日子不会差的。结果雁月不愿,硬要护她一同再去京都。 话音一落,果真雁月也是那套空话:“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才不想这么快嫁人。” 丫鬟们一旦嫁了人了,就不能再在主子跟前伺候了。一旦生了孩子,成了婆子,偶尔来府里,给主子磕个头,问个安,就算交情好了。 雁月不想那样,她打小被虞府主子买来,长在虞府,与虞明窈兄妹俩一同长大,不想就这么同别的丫鬟一样。 “老天保佑,希望我们这次上京平平安安,我呀,就等着您和裴少爷成亲了。” 雁月面露祈盼,虞明窈也顺着她的话,陷入对未来的遐想。 是呀,只要上了京,和裴尚成了亲,上一世那些如噩梦般缠着她不得安生的,很快就能烟消云散。 这一世,她可以做好一个好妻子,好好做裴家妇,同裴尚生儿育女。她那颗自双亲亡故后 ,漂泊不定的心,也终能寻到归处。 成了亲,成了亲就好了。 一船又一船的嫁妆,跟着上岸。同上一世相比,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此遭送亲的,原本除了虞锦年、雁月,没有旁人。施罗氏不放心,派了她最信得过的施庄,也与这两兄妹同去。 山水迢迢,时隔一年多,她们再度抵达京都。 两年前到京都,也是这么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 车驾在虞府门前停下。早两三月,施庄就派了人,将虞家在京都的宅子修整好,这宅子,虽没有裴府气派,好歹是个七八进的院子,在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也不算磕碜,能住人。 裴府那边,裴尚之父裴柏,派了他身边的大管家李淮生以及李庆,父子俩并两三小厮,前来帮忙。 婚期定在一旬后,不光虞府有得忙活,裴府其实事也不少。 裴柏还是将这两人派来了。 有这两人搭手,虞家一行人,更轻松了甚多。 施庄也大松了一口气,向这两人道谢。 李淮生作为裴府大房的管事,人自然是极精明圆滑的,面对施庄的道谢,连连推辞,道都是裴家的心意,不能多为虞家这边分担,已是他们的不周到。 李庆站在他父李淮生身后,眼珠子贼溜溜打转。 按照习俗,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但他来之前,裴尚就已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见上虞明窈一面。 看看她是不是欢愉,有没有因着离家里远了难过,对他是不是还有情愫,以及……对这场婚事期不期待。 李庆眼巴巴,就等完成任务,结果一来,就见虞明窈遮得严严实实的,被雁月护着往里走。 施庄顶在前边,他也不好意思绕过舅老爷,同虞明窈去说话。 眼见自家爹同舅老爷寒暄完毕,两人马上就要动身回裴府了,李庆真的急得抓耳挠腮,这可怎么办是好? 他这异样,被施庄尽收眼底。 “您这是?” 李庆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了,扯出一个笑后:“我家少爷,想让我给虞姑娘带个话。” 他这话一出,先前礼貌有加的施庄,面色僵了一瞬。 李淮生何等人精,立马扯过李庆,往他头上就是一巴掌:“你这小子,这么冒犯的话也敢说?把虞姑娘当什么了?就是两人再想念彼此,再度日如年,多熬几日不就是了?马上就成婚了。” 他一副训斥的模样,施庄焉能瞧不出李淮生就是在为李庆开脱。 他摆了摆手:“行吧,就这一次。不过小心着些,不能擅闯。你让雁月先去通报,她同意了,你就远远说一声。” 没过几息,李庆一脸如丧考妣。 李淮生眉头一皱:“咋?” 李庆带着哭腔,有气无力:“没见着虞姑娘,不过雁月姑娘,已帮我将话带过去了。” “话带到了不就成了?你这小子。” 李淮生又给了他一巴掌,含笑向施庄告退。 在场之人,大抵只有李庆知道,他的不虞是为何。 虞姑娘啊!这下少爷真的要骂死我了! 待李庆身影早不见后,四周无人,雁月这才凑过去问虞明窈:“怎不见他?小姐不是也想裴公子想得紧么?” 虞明窈笑笑,只对雁月来了句:“你瞧我现在可美?” 雁月点头:“当然。” “正因如此,才要将这份让人挠心窝子的美,保持到大婚之夜,”她瞟了一眼雁月,“你没有心仪之人,不懂。” 说这话的虞明窈,面上带了一丝雁月读不懂的笑。 她哪知,这对小儿女,在一年多前那个午夜,就已私定了终身。 她应承了他,要将那些很有意思的快活事,全都教给他。 正所谓“人生三大喜”,洞房花烛夜是其一。她可不能让这喜事,让旁人教了他去。 是夜,虞明窈怀揣满腔心绪入睡。临睡前,却听到外头窗子处,传来几声叩窗声。 一下又一下,从容镇定。 第60章 梦里跟谢濯光有关的梦,她才不要想起…… “你没见到人?” 李庆躲了半天,从裴家宅子,到抢着给在城外庄子上修行的大姑娘,送日用之物,终还是没逃过这劫,被裴尚揪着耳朵,从外头揪到棠棣阁。 一路上,丫鬟婆子见他那样,纷纷捂嘴偷笑。 李庆一时间,脸上更臊得慌。早知……早知就不躲了,瞧这事闹的。 待至棠棣阁,裴尚才放开他。 “说,怎么回事?” 裴尚斜眼瞄了李庆一眼,双手抱臂,开始审讯。 “也没甚。”李庆支支吾吾。 “没甚你躲大半天?晌午去的,现日头都下去老半天了。” 一说到这,裴尚气不打一处来。他眼巴巴盼着一天,盼了多久,李庆又不是不知道,结果这厮,反倒给他整上遇事逃窜的伎俩了。 “爷……您,您别气。” 李庆实在是心虚,这虞姑娘不见他,他也没法子。 吞吞吐吐之下,裴尚又揍了他一顿,这家伙才肯说实话。但毕竟是心虚,李庆话语之中,免不得又添油加醋了些。 “窈妹妹,不肯见我?” 话语一落,方还抖擞的裴尚,眉眼一下耷拉下来。烛火照在他俊美锋利的面容上,寂静中更增几分沉郁。 一别一年多,不仅虞明窈模样大变,他也一样。两人初见时那张俊俏、带着些少年郎意气风发的脸,在醉人的光阴中,多了成年郎君的不动声色。 含笑时风度翩翩,勾魂摄魄,敛目时眉飞入鬓,惫懒惹眼。 自他长开起,一出街可没少给他掷香囊、塞锦帕的。京都女郎惯来豪爽,对上心仪的郎君,也不兴江南女子委婉含蓄那套。 有的前脚被拒,后脚立马央上家中兄弟,就是借着赴宴的名义,也要将裴尚绑了去。 裴尚这一年多里,可没少栽跟头。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唯一的挚友谢濯光,也不来往了,可不得重新和京都那些儿郎,再打起交道来。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说我是替您来瞧她一眼的,她没应承罢了。许是虞姑娘有其他念头。” 李庆抬起眼皮,小心翼翼补充道。 他不说还说,越描越黑。原本只是面有郁色的裴尚,闻言浑身气压愈发低沉。 “没……没事,”他给自己找补,“太久不曾见面,她怕羞了也不一定。” 裴尚下意识忽略别离那夜,虞明窈的热情大胆。 李庆立在一旁,眼珠子溜溜转:还好,糊弄了过去。 这两主仆心绪各异之时,虞明窈正抑不住满腔怒意,对窗外之人怒目而视。 “好啊,”她抚了抚掌,面上全是讽意,“我竟不知清高如谢世子,什么时候也开始做起梁上君子来了,夜半擅闯未出阁的女郎闺房,是该让我夸一声贵府好教养么?” 她冷哼一声,隔着一扇窗,谢濯光深深凝视着她。没有辩白,也没有往日的疏离。 对于虞明窈的讽刺,他充耳不闻,甚至在话语落地那瞬,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还想去碰碰她。 虞明窈的目光,落在他食指第三节处的小痣上。 她和他,对于彼此的身体,实在太过熟悉。尤其是现在这副模样,换做上一世,这个年岁,她已做了他的妻。 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冰窖一般的人,也知公务归来,要带上当地时兴的绢花布料,讨小妻子的好。 可惜,那段时光再好,也终是镜花水月,做不得真。 虞明窈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她背过身去,声音无悲无喜。 “你走吧。” 她和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仲春之际,寒意未消。夜风吹过身前单薄的身躯,谢濯光见虞明窈颤了一下。 京都不比江南,江南此时已暖意融融,京都的风,尚 还带着些凛冽之意。 出来得匆忙,她一身寝衣,身上只披了件披风。纵如此,整个人还是透着一股弱不禁风之意。 谢濯光凝视着眼前人的背影,眸色越发深沉。 寝衣这种私密衣物,向来只有同床共枕的夫君能瞧。刚成亲那会,她连穿身中衣在他面前,都不好意思,脸颊羞得似染了层红霞。 她所有会变得大胆、出格的举止,都是他哄着她,一点点教着她,学会如何突破禁锢。 现在,她将他所教授的所有成果,全都对另一个男子,倾囊相授。 还要让他就此放手,学会成全? 做梦! 谢濯光声音罕见柔了下来,如夏日在日头下渐渐变暖的清泉。 “真要嫁给裴尚?”他问道。 “嗯。” 虞明窈走得头也不回,躺到床上就扯起被子,将自己蒙住,不想让外边人,瞧见自己一眼。 直到在被里将自己悟出了汗,她才恍然意识到:把窗子关上不就行了?干嘛非得那么避着那人。 可她太怂了,谢濯光今日顶着她前世最熟悉的模样,她有些话、有些举止,做不出。 轻了成了撒娇,重了又成了过往夫妻情趣间的一环。 她硬是头转也不敢转,屏气又憋了好一会,才敢将头微微转过去些许。 “那人,应该走了吧?”她在心头嘀咕。 熬到神智忽地坠入一片黑暗,意识消失之时,她仍觉得,窗外似是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 - 难受,好难受,身子像火一样灼烧。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虞明窈啜泣着,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在躯壳里,另一半早就飘到半空中去了,正冷眼旁观厢房里发生的一切。 这间厢房,她无比熟悉。桌上有一茶壶,茶壶旁的碗已空,谢濯光挨着桌子,正正襟危坐,身后不远处是供宾客休憩的榻。 她看见自己嗓子里全是让人脸热的莺泣,自己扯着衣裳,眼睛也阖上了,只撒着娇儿往谢濯光身上坐,一股脑往他怀里钻。 还嫌谢濯光不够配合,身板太硬,时不时捶一下他。 谢濯光冷着一张脸,被她拱的耳尖冒出一截绯红。他手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看得出来已在极力忍耐。 “窈姐儿不讨人欢喜么?你为什么不看我?” 她看见自己眼泪汪汪,仰着头去咬谢濯光的下巴。 谢濯光的身躯一下绷得极紧,可她还是不满足,探出手去勾谢濯光垂在腿侧的手。 “你也讨厌我,呜呜,没有人喜欢我。” 她看见自己勾不到后,崩溃大哭,对他又捶又骂后,手穿过谢濯光腰腹,紧紧靠在他胸膛上。泪水染湿了底下青色的衣襟。 谢濯光喉结上下滑动,许久,才克制地将垂在腿侧的手抬起,生疏擦着她的眼泪。 “莫哭。” 往日总是沉着淡然的人,声音带着一股低哑。他透亮的眸,对上她的视线,眸里仍凉如秋雾。 “你很好,我……我心仪你。” 这人纠结许久,挤出这几字。可那个自己一听这话,却立马又哭又闹,骂他是骗子,要去抓他的脸。 谢濯光直往后退,原本抵在桌面的手,为护那个自己,不让自己摔倒,只得挪到自己腰上。 她见那个自己,身子一下软了,原本要去抓他的手,改为胡乱往他衣襟里探。 解他的腰带,不得章法,还好奇摸他那。 谢濯光被摸得倒吸一口凉气,一下直往后倒。两人一个退,一个逼,最后谢濯光生生,被逼的跌在榻上。 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更凉快一点了。 她抓住那双手,往小衣里探去,往裙下伸去,可谢濯光那只手,死死不肯碰让人销魂那处。 尖叫抽泣中,冰冷的吻落下,她恍惚听到一声叹息。 “罢了。” 再后来,就是一声尖叫,她什么也记不清了。 这个梦实在太过离奇,虞明窈醒来,还为梦中自己那股渴意感到心颤。 她哪有那般馋年轻郎君身子的时刻,更不用说,那人还是谢濯光。 脸躁意迟迟未散,虞明窈夹了夹腿,为自己这模样感到心惊。 再过几日就好了。 她咬着唇,再过几日……就能和裴尚…… 利落的步子,由远及近,雁月拉起虞明窈床前的幔帘,就见她这一副香汗淋漓,浑身似染了层珍珠粉的样。 她好奇往屋子外瞧了瞧,这也才三月天,不热啊。 雁月没多想,继续收掇:“对了,小姐,我刚进来时发现窗子开着。这晚上天寒,可千万记着关好窗,莫染了风寒。” “还有几日,就是你和裴少爷大喜之日,马虎不得。” 虞明窈梗着脖子,应承了一声,顺着雁月的话,也将思绪回到和裴尚的大婚上。 这才是最近顶顶要紧的事,至于方才做的梦,左右不过一场春梦,梦都是这样,醒来就忘得差不多。 跟谢濯光有关的梦,她才不要想起到底梦了什么。 第61章 婚书实在不是吉兆 说是十日,但春光无限好,转瞬即逝。就在这阳春三月,垂柳生出嫩芽的时节,虞明窈同裴尚的大婚之日,到了。 虞家这边人口虽少,但毕竟是嫁女,就一个施庄充当长辈,在前头顶着,无经事多的长辈。虞锦年也是个没娶亲的愣头青。 迎亲前两天,两府之间的来往,催妆、送妆,种种人情往来,琐事、杂事,多得不得了。 自小打理铺子打理惯了的施庄,头都晕了,好在有虞明窈搭把手,她打理这等琐事,出乎施庄意料,井井有条,利落周到。 施庄喘了一口大气。不过就这样,几人连同雁月,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婚的日子,是两家遣人早就看好了的,良辰吉日,宜嫁娶,黄历上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这日,刚过子时,没有任何人叫,虞明窈在一片静籁之中,从床上爬起,披着发,起身拔了拔欲灭的烛火。 雁月睡在外间,见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小姐,寅时到了?” 虞明窈的声音很冷静:“你进来累了,今日还又得忙,再睡会,我稍后叫你。” 雁月“哦”了一声,也没跟虞明窈客气。 外头的天,还是黑的,寒意四起。 虞明窈拢了拢身子,只觉今日,较往日寒上甚多。 上一世成亲之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好晴日。那日,她怀着忐忑、羞涩、不安,迷茫,在外祖母的含情注视下出嫁。 这遭,没有外祖母在旁,虞明窈的心,却较上一世宁静甚多。 这场婚事,她期盼了太久。婚事愈近,她的心,愈是躁动。每日劳累过后,她还是不得安眠,脑子里全是嫁作裴家妇的遐想。 裴尚,承载了她所有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待嫁的每一日,愉悦、美满,与她形影不离,她一日胜过一日欢愉,整个人,快活的像是心飘在云端。 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 屋内,虞明窈对镜梳妆。屋外,越过垂花门的回廊上,施庄和虞锦年,隔着七八丈远,亦没有安眠。 施庄自昨日起,就没合过眼。虞锦年也差不多。都是各自独立经的头一件大事,马虎不得。 “四表兄,今日是不是有些冷了?” 虞锦年见施庄站在屋檐底下望天,他也顺着施庄的视线往上看,皱眉看了半晌,憋出这么一句话。 施庄没理他。 他看着外边阴沉沉的天,总觉得心里有点突。 这大婚之日,又恰逢春,春光明媚才是正经。可这日,子时一过,外边一股倒春寒的湿腻。若搁在平时,自是无事。 可这是虞明窈一生难得的大日子,逢上这光景,总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四表兄?” 虞锦年见施庄一直没出声,还以为他怎么了,走至施庄跟前,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施庄对上虞锦年那双满是满是疑惑的眼,他愣了半晌,突然跟想到什么似的,重重一拍自己的脑袋。 那声响大的,虞锦年离了几丈,都听得那清脆的声响。 “坏了坏了。”施庄满脸懊恼。 虞锦年越发好奇了,这素来老成、稳重的施家表兄,这般模样可不多见。 “不妙,不妙。” 话刚出口,施庄就觉得 这两字不吉,得避箴,赶紧改口。 可“不妙”比“坏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这,施庄脸更加黑了。 虞锦年今日一身宝蓝圆领锦袍,人瞧着格外精神。他瞪着一双满是求知欲的大眼睛,看向施庄:“表兄,是何不妙?我知道么?” 这二愣子! 施庄简直没眼看。可他脑中方才想起的这件事,不和虞锦年通个气,还不成。 施庄只得长叹一口气:“婚书……婚书,裴家还没送过来。” 此时,虞锦年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他仍觉得好玩似的追问:“这玩意干嘛用的?不就是一纸契约么?我看小石头、铁头他们,成亲也没用这东西。” 小石头、铁头,是虞家附近铁匠铺、猪肉铺子家的孩子,虞锦年小时候就同这两人投缘。 他这乱七八糟的交际网,施庄虽没亲身接触,也有所耳闻。 因尔,施庄更加心塞了。两家又不是小门小户,怎能用寻常人家那套来? 他摇了摇头,只得细细和虞锦年说来:“这讲究点的人家,成婚除了要在族谱上添名姓,去官府备案婚书,更是不可少。有了婚书,才算名正言顺。” “这事,我前几日还记得,那时还同裴尚身边那个叫李庆的,叮嘱过,那时李庆跟我说的,是快了,已经差人去官府了。” “可这几日过去,眼见大婚在即,怎婚书都还没送来?” 他一看外边异常阴沉的天,心中越发想叹气了。 虞锦年:“没事,叫个小厮再去裴家那边催催,京都顺天府离裴家也不远,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办好了,不会有事的。” 他心倒是大,施庄瞟了他一眼,招了个小厮照做。 只是,事是能解决,可心里头那股怪异之感,总还缠绕在身不去。 若真一两个时辰就能办好的事,为何拖了几日还未办好? 虞家这边人手少,事一忙忘了,裴家那边那么多人,总不至于连这等紧要事,都没人挂心吧? 施庄望着又一脸喜意看天的虞锦年,越发心累,他只希望今日能平平安安、顺顺遂遂送虞明窈出嫁。 要不然,不说施罗氏那儿,就他自个这儿,他也过不去这坎。 手足兄妹,打着血肉连着筋。 棠棣阁。 虞家派来的人到裴府之时,裴尚正身着一身喜服,喜上眉梢,跟要去迎亲的几位郎君,侃个不停。。 围在他身旁的几位郎君,在裴府中算是生面孔,但在京都,也皆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名声再盛,都比不过裴尚和谢濯光。 “谢世子不是一向与你交好么?怎不见他来?” 高秉之拍了拍裴尚的肩。其他几人,也随高秉之的话,看向裴尚。 裴尚眉眼一耷拉。大好的日子,这些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嘴角往下扯,但转瞬一想,今儿是他和虞明窈的好日子,谢濯光就是再不甘心,过了今日,也无法。 于是,裴尚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飘飘来了句:“他呀,今日估摸心中不舒坦,我也就不扫他的兴了。” 这话一出,高秉之几人愈发好奇起来。这一年多里,他们可再没见裴尚和谢濯光,一同出现过。以前裴尚多眼高于顶,只跟谢濯光来往,对他们,看都不带看的。 “裴兄,你就满足我们这些个的好奇心,说说呗。” 他们好奇两人决裂的缘由,好奇大半年了,裴尚这边嘴风闭得紧紧的,酒后都没问出来。 裴尚刚想着用什么理由推脱,就见李庆在外边,挤眉弄眼,旁边还跟了个陌生的小厮。 “什么事?” 他扒开高秉之的手,朝外边走了过去。 “这是虞家派来的小厮,说是施家大舅子有话要叮嘱。” 话一落,裴尚忙看向这小厮:“可是你家小姐要什么话要带给我?” 小厮摇摇头:“不是我家小姐,是施家少当家,说裴府这边婚书还未送过去。这眼见马上就是大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话一出,裴尚立马看向李庆:“婚书?这事我父亲原本是交给你爹去办的,我记得你那会说这事好办,不想让你爹操劳,想办好了向我讨个赏。” “那时说的是顺天府户曹,管这事的外出了。章子不在,后来呢?” 李庆对上他的目光,一下丧着个脸。 “少爷,这事真不怪奴才。奴才后来每天挤着空,去那顺天府尹。偏生那帮吃空饷的酒囊饭袋,今日不是这个外出,明儿就是那个休假。再要么就是章又借出去了,奴才去了数次,都没办好。” “少爷,您要怪就怪我吧。只是可惜了,您今儿同虞姑娘的大好日子,奴才怕是没福气看到了。” 他一副欲泣的模样,裴尚看着糟心,只得摆摆手:“你赶紧寻个靠谱的,替我去办,今儿要是还办不成,小心你的脑袋。” 话说完,毕竟兴头还是扫了,裴尚一脸不快。 李庆垂头丧气,跟在他后头进屋,高秉之一见两人这样,少不得又过问几句。 裴尚原本是不想说的,奈何这人实在太烦了,不是问这个,就是问谢濯光为何同他生隙,裴尚不想坏了今日的好兴致。 只得将刚才李庆说的,稍加更改,说了出去。 高秉之家中正有人在顺天府尹做官。他一听这话,眉头直皱。 “那管婚书契约的,同谢国公府有些联系,似是谢家二房庶子的姨奶奶的兄弟,出身微寒。不过那人,我家中人同他打过交道,是个再刚直不过的性子,应当不是裴兄你说的那种玩忽职守之人。你还是再问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尚目光看向李庆,李庆欲哭无泪。 纵然出了这么一桩意外事,其他程序仍旧有条不紊。 裴家这边,本就不大的宅子,全是人。那些个街坊邻居,一听说今儿虞家嫁女,嫁的还是裴府大房的独子,一个个好说歹说,也得上门吃杯酒,沾沾喜气。 施庄忙得头都晕了,心中感慨:早知道,平日里就不这么拔尖要强了,非得证明这事他也能成。若换成大伯,指定办得比他妥当。 他看了眼虞明窈所在的院子,思绪禁不住发散,要是姑姑姑父还在,该多好。 这一日,实在不是个好天。施庄的忧心,终究还是有理。 自晨时起,天色雾蒙蒙,中间甚至下起毛毛雨来,阴雨联翩,实在叫人心中不爽利。 且到了迎亲的时辰,竟生了一场浓浓的雾。 雾里,只隔两三丈,便伸手不见五指,实在不是吉兆。 施庄看着天色,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第62章 迎亲阴差阳错,是天意,亦是人谋 锣鼓开道,红毯铺地,鞭炮声接连不断,迎亲队伍自巷口蜿蜒而来,一晃眼,就已离虞宅只有数丈远。 专门负责在门口亲迎、盯梢的两小厮,远远见着裴尚领着迎亲队伍,两人撒腿就朝宅子里跑,嘴里不停嚷嚷:“迎亲的来了!” “姑爷来了!” “大家伙都准备好。” 裴尚在前头瞧见这一幕,不由发出一声满是畅意的笑。他今日一身朱红婚服,驾着高头大马,人逢喜事,精神气格外爽。 李庆全程跟在他旁边,听到这动静,顶着一副笑得眼缝都眯起来的眼,唯恐说慢了,赶紧三两步上前,对着马上的裴尚就是一句:“少爷,跟您说个事,您保准更喜。” 裴尚胸前顶着新郎官专用大红花,正值人生得意之时。他身姿飒爽,昂首挺胸,本看不到李尚这厮。 谁知这家伙 拼了命向前,朝他挤眉弄眼,他心中舒畅,也就不跟这家伙计较了。 他俯下身,耳侧是李庆在锣鼓声中特意扯大的嗓门。 “公子,刚祥子跟我说,世子爷来了,来了好一会了。您迎完虞姑娘回去,他定能看到您同虞姑娘,拜天地!” 李庆言语中满是笑意。 这话入耳,裴尚心口不可谓不顺畅。 “你小子。” 他掏出一把折扇,点了点李庆:“赏!回去都重重有赏。” 裴尚大半年没笑得这么张扬放纵了,高秉之几人在他身后,见裴尚眉宇间的肆意,较往日更盛上数分。 几人不由得也好奇起来:裴尚这是听到了甚,一下这般开怀? 他们这些没经历过,裴尚和谢濯光争娶一女的,哪知道这是堂堂正正打败情敌的得意,是凯旋归来战士的勋章。 没有比情敌,亲眼目睹自己采撷胜利果实,更让人暗爽了的。 裴尚一想到数丈处,是他爱慕已久的心上人,他的佳妇,他未来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眼神,长啸一声。 人生在世,快活如斯,不外如是! 鼓乐齐鸣中,裴尚一行人过五关、斩六将,终顶着虞锦年眼都瞪到冒火的眼神中,要将虞明窈迎娶走了。 礼乐声来临之前,虞明窈盖着盖头静静等待。 原本还有几个街坊邻舍,那些大婶子、老婆子并小孩儿,跟着妆娘一同进屋看新娘子的。 但虞明窈太冷静沉着了,冷静到这些人刚一觑到她的容颜,就觉一股摄人之气迎面扑来,她们一个个的,没人敢吱声。 只敢用余光略瞧两眼,便退出房出。走出房外好些丈,众大婶子才敢出言。 “乖乖,这闺女也生得太俊了,难怪嫁得那般好。” “桂婶,你刚刚瞧见没有,这虞家姑娘抬眼看了我一眼。诶哟,我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硬是被这一眼,瞧得心惊肉跳,我看就是神仙妃子,也不逞如是了吧?” 其他几人皆点头。 几人感慨着,转脚便去了虞家宴席处。这三两银子一席的席面,可不常见。今儿各街坊也算沾了光了,有幸尝尝那些个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人全都退下,雁月这才上前,又为虞明窈正了正盖头。 “小姐,没被打扰吧?这些街坊邻舍,也是好心。” 她见虞明窈一直一声不吭,还以为是虞明窈嫌这些人太吵闹,太没有分寸。 盖头下,她听见虞明窈似是笑了一声,随即,一道依旧沉静如水的女声响起:“无事。” 虞明窈心中有愁,但不是这些。 许是之前的祈盼太满,满到大婚之日到来,她心中反没有那些躁动不安,有的是久违的宁静安宁。 她整个人头脑清醒,清醒到她的感知,前所未有张开。 外头是一股反常的冷,天阴森森的。她和裴尚的大喜之日,全然不似上一世,她嫁给谢濯光的春光明媚。 盖上盖头前,她瞟了几眼窗外,神情平静,无人知她在想甚。 盖上盖头后,坐了又不知多久,外头开始喧闹,人声鼎沸,约莫是迎亲礼队已进了虞宅门,她才幽幽出声。 “外头,还是阴天?” 雁月一直立在她手侧,闻言心中颇不是滋味。她瞄了一眼这贴满喜字,满是喜庆之意的屋子,“呃”了一下,语气迟疑。 “起雾了,好大的雾。” 在扶着虞明窈踏过门槛的时候,雁月还是忍不住补充道。 因着天色实在太昏,虞宅里,早早就点了烛火,灯火通明。虞锦年今儿的重头戏,就是背虞明窈上花轿。 在施庄忙里找了个空子,钻出来来到正院充当长者之际,虞明窈被雁月扶着,对着上首动荡荡的两个座,磕了重重两个头。 爹爹娘亲在上,女儿不孝。 施庄在下首左一的位置,见状侧了侧身,他眼眶也红了。 在窥见这一幕之前,虞锦年还有些傻楞,妹妹被姓裴的抢走了,要去做裴家的人了,虞锦年心中虽知是什么事,他以为他明白了,他清楚了。 他看裴尚不顺眼,气得想刁难他,他以为这就是难受到极致了。 殊不知,在看见虞明窈跪在蒲团上,对着空荡荡的座磕头时,他才真真正正意识到—— 妹妹嫁了。 爹娘临别前的叮嘱,他没办法再做到了。日后,护她的,有资格护妹妹的,不是自己,是妹妹的夫婿了。 虞锦年唰一下,两行清泪滚下。 “你这是作甚?打住,赶紧给我打住!” 施庄心中本难受的紧,一看虞锦年这样,他立马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今日送嫁可还没结束,可别被这二愣子一脑抽,把好好的婚事给搅了。 他严重相信,凭这对孪生兄妹,自娘胎里就没分离过的感情,虞锦年一哭,虞明窈再一心软,真闹出一个新娘子不肯嫁人的笑话,也不无可能。 施庄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虞锦年的哭腔立马更止不住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知妹妹要被旁人抢走了,要做别人家的人了。 虞锦年上前一扑:“妹妹,你把我也带走吧。爹爹吩咐过的,你别让我一个人。” 凭什么雁月都能跟着一起去,要留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呢? 施庄见虞明窈被他扑得一个趔趄,赶紧上前将虞锦年扯住:“你这是在干嘛!放手,放手。” 两人拉拉扯扯之际,还是虞明窈稳住局面,先站了起来。 施庄见虞明窈,似是飞快在眼角那揩了一下。但盖头盖着,他看不清楚。 仍愣神之际,虞明窈带着笑的软和笑语响起:“好呀,哥哥背了我,就护送我的嫁妆,一同去裴府可好?我们兄妹,一生一世都不分离。” 虞锦年眼一亮:“当真?” 虞明窈:“嗯。” 施庄一听,直呼这这这……这不合礼数。 无人知晓,虞明窈下这个决心,用了两世的代价。 她再也不会因着流言蜚语、因着旁人的眼光,让自己嫡亲的兄长失意彷徨。 她要像谢濯光教她那样,耐心去教兄长。 很多事情,眼见的不一定是真的。你要学会“用心”,用心去感受。 有了妹妹的首肯,虞锦年欢天喜地背虞明窈上花轿。 施庄挠挠头,也没甚话能说。好在施家大管家,也随他一同过来了,他在这头,有人帮他顾着宴席、迎亲宾客那边。 迎亲、送亲队伍出门,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原本虞宅同裴府,离得也不是特别远,就四五里路。但一个在王孙贵族、诗书礼宦之流聚齐的东街。 一个在平头百姓所居的西坊。 隔的不远,但有条坊市,如天堑般,将两者分割开。 坊市小道曲折,平日里还好,但大婚穿过坊市万万不行。大婚迎亲队伍所走的道,不能是回头路。 迎亲走回头路,不吉。 因有这么一出,送嫁、迎亲队伍,几乎要绕大半个京都。 这行程一出,裴家刚开始也蹙眉,不过裴尚一口应承了下来,成个亲,多走上些路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十里红妆,他生得这般好,不怕被人看。 只怕看的人还少了,不知道他对能娶到虞明窈,有多快活。 美中不足,是这雾。 裴尚坐在马上,眉头直蹙。按照预定的行程,还未走至一半,雾弥漫得更加严重,加之今日天色不好,原本正是日头落下、一片金黄的时辰,天已经彻底阴了下来,暮色沉沉。 加上雾,两者一起。裴尚望着天,心中也忽地有一股不太祥的预感。 不过,他回首望了望后边长长一列送亲的队伍。 能娶到窈妹妹,就成! 肆意张扬的笑,重新回到裴尚眉梢。 于此同时,裴府宴席处,有一人悄无声息消失了,满堂盛喜之际,他的消失,自然也无人留意。 “怎么回事?” 黑黢黢一片,暗黑与浓雾交织,两三丈外就已伸手不见五指,裴尚这边正走着,就见前头远远传来一队唢呐声。 诶?似是今日,也有人家成亲,两队还迎面撞上了。 裴尚使了个眼神,让李庆前去查探情况。 队伍中间,虞明窈亦听到了另外一起鼓乐声。对方声势浩大,比裴家还隆重上不少,可京都叫得出名头的人家,就这么些户,也没听到哪户人家要成亲。 虞明窈烟眉微蹙,唤了一声雁月。 鼓乐声撞一起,她唤了好几声,最后都快吼出来了,雁月这才应承。 “小姐,您叫我?” 雁月捂了捂耳朵,迎面来的那队,边吹唢呐边放炮仗,都快把她耳朵炸聋了。 她拧眉绷着一张脸。 就在两人言语间,前头似是又发生什么事。一下子唢呐声夹杂人的争吵声,争先恐后挤入虞明窈耳中。 动静实在太大,让人侧目。 虞明窈心中越发不耐了,说不出的急躁一直萦绕着她,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何,反正哪哪都不对,哪哪都透着一股诡异。 她竭力将这股心烦气躁压下去,头朝前边喧闹处一扬。 “你去看看前边发生了什么。” 话毕,她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对了,你若是见到裴尚,就跟他说一句,让他别急。左右我都是他的妻了,你让他能让着让着点,别让这大好的日子,被旁人搅和了去。不值当。” 虞明窈一提起裴尚,话都细声细气起来,一股温柔似水的样。先前的躁意,似潮汐般,从她身上退去了。 雁月俯身附到花轿帘子上,听到这话时,也在感慨。 不愧要做人佳妇的小姐了,脾性比之前,都柔了不少。 雁月向周遭人借了灯,转身背着花轿朝前头走去。她这时,哪里能料到,只一念之差,她的小姐,自此命运调转了个。 阴差阳错,是天意,亦是人谋。 第63章 事发四周开始尖叫,裴府乱成一锅粥…… 雁月离去后,明明周围仍旧嘈杂,直让人气血上涌,心烦得紧。 绣着并蒂莲的金线红盖头之下,虞明窈垂眸攥紧手中团扇,不知为何,却觉有那么一瞬,周遭彻底静了下来。 她似置身于一片虚空,能感受到的,只有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颗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祈盼的心。 已经要嫁给裴尚了,今遭,应该会彻底不一样吧? 虞明窈抿紧嘴唇,这时,就在她前头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女子尖叫,紧接着,对面几乎有上百号人的吵闹声,轰一下爆炸。 花轿重重落地,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她还在愣神,身子就被撞得一仰,头嘭一下撞在花轿后厢上。 “怎么搞的?” 虞家车队里,立马有人站了出来,听步子声,似是几个轿夫。对面那边直致歉,可下一息,又撞过来了! 虞明窈被撞得眼冒金星,就听得虞锦年的大嗓门,从身后传了过来。 “都是送亲的,你们眼睛看哪呢?连个花轿都抬不稳当。” 他斥责那人后,蹙眉又扬声向虞明窈这边的情况。 虞明窈被撞得头晕晕的,耳边又是乱七八糟的动静,越发杂了,她只得扯起嗓子,用尽力气—— “兄长,我没事。” 没事就好。 听到这声中气十足的回应,虞锦年放下心来,撸起袖子,就向前与对面理论。 天色一片漆黑,只有零星一些个红灯笼,发着幽幽的光。雾气愈发浓了,伸手不见五指。 两座花轿撞在一起,轿夫绕了一场大远路的气,也起来了。 见虞锦年上前理论了,对面又着实嚣张,几名轿夫也跟着上前壮势。被那边话语一挑之际,没人留意到,原本被抛在一旁的花轿,被一伙其貌不扬之人,悄悄调转了个。 虞明窈所在的花轿,被一群有功夫的人,悄然抬走之际,后边竟又来了架花轿,将空缺补了去!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这堪称荒谬的一幕竟然发生了! 花轿抬出去许远,动静才止住,虞锦年见对面终于退步,愿意让道让他们先走,也不吵了,他这才有心思,心神又移到花轿旁来。 一见花轿被几名轿夫随意扔在一旁,他眉头直竖,张口训人。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我妹妹可是新娘子,怎能没一个顾着?” 话音一落,他还欲再言,发现雁月竟然不在。 “雁月呢?” 他将轿身扶正,对着轿子里的人说道。 若是往常,一问话,虞明窈不管什么情况,都必会答的。可这次,周遭已经不闹了,礼乐也停了,花轿里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虞锦年心口一跳,俯身准备去看花轿中究竟是何情况,这时,雁月扯着大大一张笑脸朝这边跑来了。 “小姐——”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我带到了。” 过了几息,虞锦年才听到花轿中“嗯”了一声,声音很小。 他仍觉得有些不对,还欲再问,雁月一把推开了他。 “少爷,可别再闹了!赶紧回你该去的地方去,姑爷刚下令,提速赶路,这时辰可误不得。” 虞锦年闻言挠了挠头,心虚应了一声。 他也不想阻挠妹妹婚事。 就这样,两人同真相擦肩而过。 周遭开始异常安静,原本就在耳边的鼓乐,在雾气中听着越来越遥远。 且抬轿的轿夫,先前脚程有慢有快,现下步子平稳,抬得飞快。虞明窈起初还未察觉,只当是喧闹过后,轿夫换了波人。 可就算换了人,也不应该静得这般厉害。 她心中一激,嘴里厉喝:“雁月!” 这么大一声过后,外边还是没人应,轿夫的步子依旧如常。 不对劲! 一时间,虞明窈也顾不得忌讳了,将手中团扇往一甩,随即盖头掀开。 她这般动静,外边竟一个过问的都没有! 虞明窈心悬到半空,想也没多想,掀开花轿的侧帘。外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了! 鼓乐不见了,送嫁的不见了,雁月不见了,兄长不见了,所有她认识的,都不见了! 一片夜色,也不见有人影,自己该不会被歹人劫至荒郊野外了吧? 她双目一瞪,立马起身向前,掀开花轿正帘。 花轿狭窄,只容得下一人,若要出去,只能从正面出,其他地方,都出去不得。 “你们到底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她盯着面前两名轿夫的背影,惊恐吼道。 纵然经了两世,可这般辱人清誉的事发生了,她若还不赶紧想法子,找到兄长、裴尚,这一生,可怎么过呢? 裴尚那样好的人,她真的很想嫁给他啊! 轿夫充耳不闻,步子越迈越大。 虞明窈见状,没法子,一咬牙,掀帘子往旁边就是一跳。 左右已经坠过一次马了,那般惊险都没有,现再跳一次轿,不要慌! 身体坠空那刹那,她脑子里忽地浮现起裴尚那张脸来。 对不住了,不能让你娶一个嫁衣破烂的新娘。 身子扑通一下落地,手背、手肘同地面碰撞处,火辣辣一片剧痛,虞明窈强行忽视这场剧痛,捂住手臂。 跑,快些跑! 几名轿夫愣在原地,一人挠了挠头:“追吗?世子可叮嘱了,让我们千万别吓到世子夫人。” 另一人白了他一眼:“追,当然要追,不追人丢了你负责?” “你就不知道悄悄跟在后头追?” 就这样,在虞明窈拼了命的往前方跑的时候,后头四人,像猫抓老鼠似的,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几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死士,不 怕跟丢一个女郎。 程青看见谢濯光刚参加完人家的喜宴,转头从宅子里出来,就是一身同裴尚别无二致的朱红新郎官婚服,他面露牙疼之色。 这坏人姻缘,可是要遭天谴的! 夺亲这事,他从一年多前,从苏州府回来,就一直目睹谢濯光筹划。 从干涉两家的选定,到特意拿着外祖家的人情,寻了高人,就为了这么个日子和时辰。 甚至,为了那一纸婚书,那样清高孤傲的世子,竟会了以势压人,拿住人弱点胁迫。 程青摇了摇头,是真不知谢濯光同虞明窈这场情,是良缘还是劫。 他这心事惯写在脸上的直肠子,想什么,谢濯光一看便知。 谢濯光冷冷瞥了他一眼。 “婚书。” 程青撇了下嘴,又叹了口气,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纸:“吴大人说,只这一次,这事要是没兜住,他认命。” 谢濯光:“告诉他,我能让他做,自然能保得了他。” 他将婚书收入紧贴胸口处,一身婚服,打马自裴府旁那条长街而过,远远听着裴府里格外哄闹的躁动。 他罕见勾唇,只觉胸口婚书所贴之处,格外烫。 跑,跑快些,再快些跑! 虞明窈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身上没有灯笼,也没有照明的物什,只能摸着黑不断往前。 山林茂密,她跑着跑着进入到一片林中去了,不知自己现到了何处,现在外边是何情形。 关于外边的一切,她一刻都不敢多想。 浑身酸痛,又不能停。有时候想停一下喘口气,听听身后的脚步声,偏生,每次她有这股想法,那股从容的步子,又从四周冒了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生这时,天又下起了大雨! 她浑身都湿了,只能往前,不断往前。 黑漆漆一片,她忽地被一片东西绊倒,跌入到深坑之中。 这坑,原本是山中猎户抓野兽用的,近大半丈深,恰好将虞明窈笼了个干净。 惊呼刚到嘴边,虞明窈立马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摆脱外边人的好机会! 她压住将要出口的尖叫,蜷缩在坑底,一个劲祈祷,不要被找到,千万不要被找到。 坑外边,原本轿夫四人,现在已是三人,有一人前去报信,同谢濯光接头了。几人是谢濯光外祖父留在他身边的死士,自然与常人不同。 领头的使了一个眼神,另两人头一点,慢慢朝洞口走去。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满心恐慌悬于一丝,脚步声越近,虞明窈的心提得愈加厉害。她太害怕了,只能双手搂住自己的膝,不让自己被这惶恐淹没了去。 三步、两步、一步…… 许是上天听到她的呼唤,那人的步子,没有再向前,反而后退了一步。 又是两三息过去,这人同伙,招呼这人往旁边走,这人也跟着走了。 虞明窈束起耳朵,唯恐这几人来个回马枪。在等了不知过去多久,还没听到外边人的步子时,她心神一松,疲倦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怎会这般呢? 滚烫的眼泪从她眼角流下。 明明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满怀期待,想要成为裴尚的新娘子,怎会发生这样荒谬的事? 她环住膝,浑身凉透了,心也又疲又倦。 心绪发散之际,她想过裴尚,想过雁月,想过外祖母,想过虞锦年,唯独……没有想过谢濯光。 一丁点跟他相关的人事物,都没想。 裴府,裴柏正在大发雷霆。 任谁家娶个媳妇,送嫁的队伍都到门口了,结果女方死活说人不对,不让拜堂,都会气不顺的。 刚开始,那个有点傻愣的虞家小子,这么嚷嚷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这小子,舍不得让妹妹出嫁,弄出这些名堂。 裴尚也这么认为,他走过去,扯住虞锦年袖子:“兄长,你就信我一回,让我安安生生娶了窈妹妹。” 今儿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实在是累的慌。 可虞锦年就跟个斗败的公鸡似的,顶在新人面前,硬说不对,人不对。 裴尚嘴角一撇,望了望虞锦年身后那个一身嫁衣的“虞明窈。” “怎会人不对呢?”他耐心和虞锦年掰扯,“锦年兄,你是看着我夫人上花轿的对不对?中途雁月也在,怎么可能会人不对?” 他这话一出,却见雁月也煞白张脸,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如出一辙的惊慌,裴尚先前还带着的些许漫不经心,立马散去,他挺直背脊,也认真起来。 “不对?她……不是窈妹妹?”裴尚指着“虞明窈”的手,隐隐发抖。 这一刻,他多希望,虞锦年和雁月,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复,告诉他就是一句戏言,偏生两人噙着泪,皆对他点了点头。 裴尚眼前一黑,脚步险些站不稳。 在众人尖叫、阻拦中,他穿过雁月、虞锦年刻意让出来的空当,一把掀开“虞明窈”的红盖头。 出现他眼里的,果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窈妹妹,而是一个相貌陌生的女子。 四周开始尖叫,裴府乱成一锅粥。 第64章 斩情给我滚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现在满意了吗?” 破庙,虞明窈眼噙热泪,看都不想看谢濯光。 带着寒意的风,从四面漏风的破庙中穿过。她身上是冷的,可心里,更加凉得不像话。 打谢濯光穿着这么一身衣裳,出现在她面前,不用说,她什么都知道了。 被从农人所设的猎坑中救起,她没吭声,被谢濯光抱到一旁,查看伤势时她没吭声,可当谢濯光将她抱到这么一个破庙,再假情假意向她道歉时,她真的忍不住了。 “你给我滚啊!姓谢的,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她抓住一旁的伤药,看都没看,直接向谢濯光扔了过去。 “你就这么自得么?你知道你毁的是什么吗?你在这自得?” “你毁的,是我的一生!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你给我滚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濯光还是木着一张脸,由着她将所有能拿到的东西,都往他身上扔。 他不躲不闪,没砸到了也不吭声,等虞明窈哭得没心思、也没劲再砸人骂人时,这才默默走上去。 坐到虞明窈身旁,伸出一只手,想去拭一下她的泪。 虞明窈唰一下,将他的手拍开,身子更加朝里了,整个人完全背对他,一副抗拒之态。 谢濯光窥见这一幕,心中难得涌出几丝悔意。 明明这一年多里,他几乎没有犹豫过,在这段堪称漫长的时光,他在脑中设想了无数种事发后,她会怎样对他发气的方案。 他已做好了两人含恨纠缠一生的准备。 可当他看见他的女郎,他的小妻子,哭成这般,一股柔软还是不自觉就从他心头涌出。 他好像总是让她难过,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又是这样。 胸口处贴着的婚书,这时忽地似玄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连一句道“别哭”的资格,都没有。 谢濯光如鸦羽般的长睫眨巴两下,微弱的烛火,在他脸上落下两片星光。 【不行,我不能这样,我要回去!】 【我得回去。】 哭着哭着,想起兄长还在家中等自己,还有雁月,自己生生在这两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们俩知晓真相后,得多自责! 虞明窈一想到这,就忍不了了,她唰一下起身,绕过谢濯光,就想朝外走去。 孰料,原本不言不语的谢濯光,反应异常灵巧。几乎就在她起身瞬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要去哪儿?” 谢濯光眸光似刀光般锐利。 两人都是一身红,又皆是喜服。这一幕,在外人瞧来,其实格外应景。 可惜,画中人,没有一人这样想。 僵持不下之中,谢濯光的脸,一下冷了下来。虞明窈见他还有脸生气,更加气了,面色也随之沉了下去。 “松手。” 她用力想甩开下谢濯光的手,奈何这人握得实在太紧,她甩不开。 恼火之下,伤人的话脱出欲出,她抬起眸,落入谢濯光那双黑沉,似风雨欲来的眸里。 虞明窈浑身气焰一下消了下去,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都这样了,你肯定得让我走。这又不是什么干净能待人的地。就算我今日嫁不成裴尚了,你也不能这般对我。” 她嘟囔着,盯着地面划圈。 上一世,每每她将谢濯光惹恼了,逼得这人一张冷脸破防,吃裴尚的醋,吃得不像话时,她都是这样的语气。 知道自己也有问题,但就是嘴硬。 两人这场景实在发生过太多次了,熟到连彼此的反应,都刻到骨子里。 谢濯光见虞明窈眼神闪躲,也没之前那般犟了,这才缓缓松手,将她放开。 虞明窈揉了揉被捏得通红的手腕,眼珠子溜溜转。 她竭力不让自己再去想裴尚,努力将事情往好处想。 这事就这样也成,反正兄长也不想和自己分开,左右干脆就将那些个家伙,再运回苏州算了。有庄表兄在,也不用自己和兄长操心。 回苏州招婿,再养几个小侍,一个给她剥葡萄,一个给她暖床,再来一个给她弹琴的,一个给她捶肩揉背的,也成。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了算了。 虞明窈目光,倏尔落到身上这身嫁衣上,只一瞬,露了些许苦笑。 念头可以过去,但付出的情愫,谁又能收得回呢? 这缕苦笑,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没被谢濯光错过。 谢濯光说不清那刹那,心中是什么滋味,他如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专门毁灭女儿家美梦。 可明明……明明她也对自己有过情的。 让人心悸的寂静,在这简陋破旧的小庙中蔓延。 谢濯光垂眸,只思量了两息,便利落从怀中抽出那张红纸——他和虞明窈的婚约。 他将两人的婚书递到虞明窈面前。 谢濯光刚递出这张红纸时,虞明窈还没意识到是什么,她的目光,全被谢濯光那双骨节分明、如玉一般的手,吸引了注意力。 上面那颗小痣,像活了一样,在她面前跳来跳去。 恶习难怪,她不觉自嘲,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欣赏美色。 没救了。 她一脸懒倦,轻飘飘将目光落在红纸上时,漆黑方正“婚书”两字印入眼帘,她才浑身一僵,寒毛直竖。 “婚书?” 怀着最后一点点说不出口的希冀,她扯起一抹笑,向谢濯光望去。这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的笑,自然是极美,纵然是苦笑,也是一样。谢濯光已经很久,不曾看过她主动对他笑了。 可此时此景,面对这抹笑,他心中却忽地生出一丝怜悯。 他的妻,他那天真又可人的妻,还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微微颔首,声音如青玉般冰冷,带着凉意。 “嗯,你看看。” “你开玩笑吧?”虞明窈伸出手,准备去拿那张婚书,“怎么可能是婚书呢?你定是看错了。” “婚书不是大婚前,就要到官府备案,男女方各给一份的么?我那份,定是庄表兄已经替我收好了,怎么可能……在你这呢?” 她声音越说越小,话语之中,不自觉带了一丝颤音。 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想拿又不敢拿。 一个青竹般清冷的怀抱,将她拥住。男子熟悉的嗓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没事的,卿卿。打开看看。夫君……夫君在这陪你。” 他将婚书塞入她手中。 掌中的红纸,似烈火般灼人。 惶恐失措之间,虞明窈连纠正谢濯光的叫法,心思都没了,她浑身上下,宛若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七魂六魄散了个干净。 是婚书,红纸黑字,写着她和谢濯光生辰八字、个人户籍讯息等的婚书。 怎么会……会是婚书呢? 虞明窈眼前一片黑,她晕了过去。 “窈娘,窈娘……醒醒。” 不知过了有多久,谢濯光才唤回她的神智。 被熟悉中带着一丝陌生的怀抱搂着,虞明窈没有睁眼。一串又一串的泪,从她的眼睫之处淌了下来。 刚开始,是一颗一颗的,到后来,大颗大颗,似开闸泄了洪。 她呜咽着、忍着忍着,身子便剧烈颤抖,手心被她攥得发白,指甲与血肉接触处,被她掐出一道道血痂。 谢濯光仍什么都没说,默默注视着她,将她此生中最为深刻的一段情愫埋葬。 “什么时候可以让我走?” 虞明窈没有哭多久,便冷静下来。她默默揩干自己的眼泪,推开谢濯光,从他怀中站起。 她目光仍是看着谢濯光的,但里面一丝情感波动都无。 谢濯光望着这双同往日截然不同的眸,心底闪过一丝痛楚。他敛了一下眸,淡声道:“明日。” 话音落地,虞明窈冷嗤一声。 别的也没多说,只拿眼神扫视一圈,这个连简陋都说不上的破庙。眼底含义,很是明显。 谢濯光顿了一下:“东西我会让人准备。等来日,我定会赔你一场京都最盛大的婚事。” “赔?”虞明窈一听这话就想笑,她转过身,向谢濯光逼去。 “你拿什么赔?是能赔我往后余生的安逸,还是能赔我我最爱的郎君?” “最爱?”谢濯光细嚼这两字。 虞明窈转过脸,抬眸往上头泥塑开裂的神像看去。 “是,我将我此生唯一的爱意,都予了他。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慕,不会再有了。” 她讲到这,脸上挂上一抹堪称恶毒的笑。 “你想知道我应承了裴尚什么?你知道,我同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她转头,逼近谢濯光,面上的神情越发魅惑勾人。 “六郎,你知道的,女子不比男子,非得有了爱才能生欲。我爱极了他,自然也想极了他。你想知道我梦里都是谁么?” “肯定不会是你呀,谢郎君。” 虞明窈笑得前俯后仰,谢濯光面色煞白,连一句住口,都说不出。 都道“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1 可他这磐石,情志未移,她那蒲草,却已缠上他物了。 重活一世,这让他怎么能安然接受? 第65章 再遇裴尚!三人,触手可及!…… 破庙内只有他们两人,因着虞明窈浑身几乎湿透了的缘故,那几名死士,也自觉离两人离得远远的。 几人将寻来的柴火茅草之物,放在庙外。 谢濯光一身朱红喜服,通身矜贵,就这么拾起他往日不可能捧的物什,动作生疏生起火来。 虞明窈所坐之处,已先被他拿拂尘扫了一遍。 垫了茅草,铺了不知哪寻来的干净棉絮。 虞明窈双目无神,呆愣在那,全程,不管谢濯光做了甚,是满身狼狈也好,浓烟呛得他直咳嗽也好,她皆只是淡淡瞟了几眼,无动于衷。 她的心,在谢濯光出现那刻,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那些人从哪寻来的干柴火,烧起来火势挺大。 柴火刺啦一声,爆出火星子,谢濯光亮着一双眸,满眼求夸奖之意,虞明窈绕过这人,径直伸出一双手,暖暖身子。 都这步田地了,不能同自己过不去。 谢濯光见状,示意她将身上带着湿意的衣物褪下,放到柴火旁烘干。 虞明窈一句多的,也不想和他多说,自顾自将外裳脱下,雪白肌肤暴露在寒意中那刹那,谢濯光目光狼狈闪躲。 虞明窈见他这样,眼里却只有讽刺。一心策划这种事的人,有什么资格还露出这一面。 又不是裴尚,真让人恶心。 她敛目不语,火堆的光,照在她脸上,一片金红。 “你饿不饿?” 谢濯光见虞明窈一直不搭理她,出言道。他记得成亲之日事甚多,一般都没有空当,来得及用膳。 虞明窈淡淡瞟了他一眼:“托您的福,要不然我现在定已沐浴完,安寝了。” 她丝毫不避讳谈起自己和裴尚的新婚之夜。 谢濯光听到这话,只觉心口似破了一个大洞。 裴尚就那般好,他就那般差劲? 他面色愈发冷了:“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 人在情绪 不稳的时候,最好闭口不言,否则越是亲密的人,就越知道怎么将言语化为刀,一刀刀向对方最柔软的地方割去。 虞明窈原本消却下去的怒火,一下被谢濯光这句话,全点燃了。 “是不是无济于事,那是我的事,是我和裴尚的事。需要你过问么?轮得到你操心么?” 她看着面前这张清俊出尘的脸,只觉脱俗的皮囊下,裹着一颗再丑陋不过的心。 “我真的厌极了你!” “你不是想同裴尚比么?我告诉你,你就是哪哪都不如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超越他!” 虞明窈越说越激动,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直倔强盯住谢濯光不放。 这她这些话一激,谢濯光原本如寒潭般寂静的眸,激得眸色越来越深。 这一副风雨欲来、马上就要受不了的样,虞明窈见了,反而愈发起劲了。 她一把扯过谢濯光的手,往自己的咽喉上比划。 “你那么只手通天,有本事就杀了我,来呀,杀了我!你就能将裴尚踩到脚下了。否则,我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 这话一出,谢濯光理智全无,他手心攥得发白,含恨咬上虞明窈的唇时,心里还在不断叩问——虞明窈,你究竟有没有心? 谢濯光万事都无谓,唯独在虞明窈的事上,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 两世了,他甚至都不敢多过问一句:上一世,你究竟有没有对裴尚动过心? 迟来的吻,将这场纷争,愈发推得高潮迭起。刚开始,两人只是赌气,唇齿交缠之间,彼此的气息,熟悉到几乎都深入骨髓。 于是,那股子滔天的恨意,渐渐沉了下去,疲倦重新浮了上来。 虞明窈阖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她靠着身后气息清冷的人,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明日,能送我回虞宅么?” 谢濯光凝视着她的脸,情意几乎要溢出来的眸,闻言闪过一丝痛意。 他涩然开口:“不能。” 他以为虞明窈听了这话,又会对他又打又闹。孰料,虞明窈只是轻应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追问。 她像一具失了魂魄的艳丽尸身,就这么无力瘫在他怀里。 人在,心不知飘去了哪里。 “不问问我,究竟要作何处置么?” 虞明窈仍没有睁眼,眼皮都未颤动一下,她只敷衍答了一句:“作何?” 火光照在阖眼的她身上,衬得闭眼的她,格外乖巧,一股羸弱无力之意。 谢濯光望着眼前人娇艳的容颜,有那么一刻,真心希望,她若是真如此该有多好。 可惜,那双眸一睁,眼里就全是倔强、不服输……还有恨。 “做我的妻,一切我都会偿你。” 许久,久到问话这人心都凉透了,幽幽的女声才复响起:“覆水难收,不说我,我兄长也不会许我再嫁给你。” 男子冰凉、冒着寒气的手,在她鬓角处流连。 “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你见他。” “是要将我囚禁么?”说完,她又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像公爹曾经对娘亲做过的那样?” 她这话一落,谢濯光眸里忽而亮起来的光,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毛骨悚然。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不会的,我永远不会让你那样。窈娘,我会同你同生共死。” “所以,别想逃。” 不要想着,还嫁给裴尚。 虞明窈累了一天,加上又受了惊。身子又累又倦,在暖和的火光,与散着暖意的怀里,她终于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熟悉的男声、带着湿气的吻,一直在她耳侧未散。 睡到一半,正是三更之时,她忽地被谢濯光一推,生生从梦中唤醒。 也不知这人激动个什么劲,一双眼直亮晶晶看着她。 “窈娘,我……” 谢濯光手上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虞明窈顺着他的话望去,是成亲用的红盖头。 她再看一眼自己,自己身上的嫁衣,不知什么时候被烘干了,被这人好好穿回她身上。 谢濯光还是那一身红,只不过他的一身朱红婚服,同她一样,也皱皱巴巴的了。 “拜天地,窈娘,我们来拜天地吧!” 满是欣喜的男声落下,虞明窈没有同这人对视,将眼神转到四周,却见这满是蛛网、灰尘的破庙,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个样。 这人不知从哪弄来两对红烛,还有两个蒲团、一对高椅。 燃得正旺的红烛旁,是一个简朴的青瓷酒壶,和一对一模一样的酒杯,杯里,斟满了酒。蜜色的酒液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难为你了。”她扯起嘴角。 谢濯光丝毫没有将她的讽意放在心上,还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婚书上,我们婚成的日子,就是今日。今日,恰恰好。” 虞明窈对上他的视线,心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你真的疯了,谢六郎。” 四面漏风的破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婚房”,这人就这么想同她成亲? 谢濯光听到这话,也没恼,往日没甚波动的眸,此时情愫满满。 “是,我是疯了。可这不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么?” “窈娘,成亲吧,做我的妻,窈娘。” 他走至她身侧,搂紧她的腰,特意放柔了声响。 “你不知我心仪的是裴尚么?” 话一出,拥住虞明窈腰肢的手,瞬间一紧,随即,谢濯光像是又说服了自己什么,两三息过后,僵直的身躯,松懈下来。 “无事,我只要你。” 他含住她的耳,语气柔得像是在发情一般。 虞明窈终还是同这人拜了天地。 天色蒙蒙亮,她坐在青帷马车上,车内,坐在她对面的是谢濯光。 打上了马车起,她眼皮未睁一下,就这么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任由谢濯光打量。 从城郊来到京都最繁华的地带,需经过城门。 今日的日头很好,虽天色没有大亮,但肉眼可见,比昨日能见着之处,远多了。抵达城门之际,虞明窈撩了一下马车帘,看了下外头的天色。 她丁点都没有想,若这样的天,换成昨日,她和裴尚,又该是怎样的结局。 排队进城处,四周传来稀稀疏疏的人声。 “诶,你听说了吗?昨日裴府可出了件稀罕事!” “裴府,哪个裴府?就是那个出了两位太师的裴府么?” “可不是嘛!我三舅家的二姨子的大侄子,在裴府做工,听说昨儿裴府可是出了好大一场洋相,这众目睽睽之下,新娘子竟换了人!娶亲的,还是裴家大房的独子,就那个‘京都二绝’中的裴少爷。” “哎呦,老天爷!新娘子找到了么?” “还没,”一人嘴朝城门进门处扬了扬,“这不,城里都加强管制了,裴少爷人现在还在那呢。” 听到众人对裴府的议论时,眼泪就已不受控制,从虞明窈眼尾淌下。一听裴尚现在就在城门处,她濡湿的睫羽瞬间剧烈颤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谢濯光在对面,整个人如同抽离在外一般,只能冷眼。 车驾缓缓前进,离城门愈近,裴尚的声音,越突出。 虞明窈没有想到,一别一年多,她竟能在这么多声音中,一下就抓住裴尚的声音。 他那股带着些散漫的男声,还是那么好听。 “你,将面上的慕篱掀开。” “还有你。” 所有的女郎,不管胖的瘦的,矮的高的,一个都没逃过他的眼。 虞明窈眼泪,流得又似泄了洪。 她后脑勺抵在车壁上,眼神盯着车帘,好似就这般,她就能触到裴尚的脸。 谢濯光一声冷哼,面色愈发冷凝。 见她不依不舍,还直往车外看,谢濯光终于忍不住开口:“别看了!再看,也休想我让你跟他走。” 话音一落,虞明窈满是恨意的眼神,射了过来。 裴尚仍穿着那身婚服,只一夜过去,他人憔悴了数倍,胡子拉碴,眼里满是红血丝。 两侧的卫兵,焉能不对他盘问得这么细,有埋怨之语,但只要一与他满是痛意的眼对上,谁也不好意思苛责了。 在场的,谁不知这骄傲如艳阳的裴家公子,新娘子生死不明。 据悉,那人还是他慕得不得了的心上人。 卫兵叹了口气,复又细细探查起进城出城的人来。 他怜悯的对象——裴尚,已经没有心思留心旁人的反应了。昨日,自打他揭开盖头,盖头下是一张陌生的脸时,每个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甚至虞锦年悲痛之余,还有心思拍拍他的肩,再安慰他一番。 裴尚早就不需旁人的可怜安慰了,他只要他的窈妹妹,平平安安归来。 其他的,都不重要,那些都是他的事,是他的责任,他自会摆平。 心口又开始泛着痛意,裴尚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提高自己的嗓门。 “马车,马车也不能放过。” 他说这话之时,虞明窈、谢濯光所在的马车,就在裴尚几尺开外,三人,触手可及! 第66章 白月光谢濯光拿什么去同裴尚争? 心跳得飞快,虞明窈阖眼,贪婪汲取裴尚的味道,听他的嗓音。 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裴尚人了,也没有同他亲近。 她真的好想抱住他,好想让他知道她有多想他。 虞明窈不知不觉将手伸了出去,皓白的手腕悬在半空,好似那样就能触到她的心上人。 她垂泪不语,一旁旁观的谢濯光,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走至她身旁,一双长臂紧紧搂住了他。 如毒蛇般阴冷的话语,出现在她耳旁。 “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休想,窈娘,你休想。” 他的吻,落在她最脆弱的颈脖。这样的吻,明明上一世很多,经惯了的,此时,虞明窈却浑身毫毛直竖,直觉自己似是被一条阴冷的蟒缠上一般。 她的身子开始变僵硬,往日再柔美不过的雪凝般侧脸,也不想让他看。漆黑的睫羽振翅欲飞,她浑身上下,全是抗拒。 谢濯光将这股抗拒,看在眼里,正因这般,他对马车外的人,更加恼火。若不是裴尚那厮,他的妻,怎么会不心仪他? 明明上一世,他和她那般缠绵,她对他,只有爱慕,从不会有这样的厌恶、抗拒。 他俯下身去,刻意又在她耳垂处落下一吻,一副耳鬓厮磨的模样。 车外,裴尚蹙着眉,盯着面前缓缓驶来的马车。 这马车,外表再普通不过,驾车的人,瞧着也其貌不扬。 可不知为何,马车愈近,他心中的不对劲就越深。他甚至有股寒毛直竖之感。 “停。” 他叫停马车,人亲自向前走去。 虞明窈连日翻涌的情绪,在裴尚出声那刻,终忍不住了。 她要他,不论是何结局,她都要他! 她手蓦地往窗外一伸,“裴——” 唇刚启,声就被谢濯光吞了去。 女子与男子的力量,本就悬殊。谢濯光的手,死死擒住她的腰,唇舌较向来的柔缓,一下如飓风般,在她口里扫荡。 她退,他缠,她的每一次反抗,都换来更猛烈的攻势。 她手想推开他,可这念头一起,面前这人愈发凶猛起来。在刻意的力道压制之下,她力有不逮。 同床共枕七年,这厮对她浑身的弱点在哪,了解得太清楚了。 在他的蓄意作弄下,虞明窈身子仍是僵直的,但抗争的方向,从原本一定要告诉裴尚自己在哪,到对抗体内汹涌的情潮。 她咬唇,极力不让自己出声。这样难堪的一幕,若是叫裴尚见到了,他那样的性子,得有多难过呀…… 她又开始掉眼泪了。 裴尚走近时,就听见里头似是有女子在哭,他蹙眉手刚想去触帘子,一身着灰不溜秋短打的车夫,一手挡住了他。 “莫扰我家主子的好事。” 这人望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可下一息,又将眸敛了下去。 裴尚望见这个眼神,总觉得不对劲。 好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嘤咛啜泣之后,先前那护卫将他扯至一旁。 “裴公子,算了。” 那人见他面露不解,抛了抛手上沉甸甸的一袋银子。 “就是对风流佳客,不是世子爷你要找的人。” 就裴尚仍愣神,这人叹了口气,做了个粗俗的手势:“正做这事呢!” 他边做边纳闷,这裴家少爷看着年岁也不小了,怎他比划了半天,这人还不明白? 他摇摇头,走出半晌后,裴尚仍一脸落寞,望着地面。 他明白的,他知道是何事。可他答应了窈妹妹,要守到新婚之夜,等她教自己。 他连李庆送上的那些小人书都没看,婚前娘亲爹爹送的丫鬟,一个都没碰,都派去扫院子去了。 他以为,自己能等到的。 车内,没有护卫想的那一幕。虞明窈在默默垂泪。 她不想认命。 可当她手刚一伸出,就被捉住,声音还未叫出来,嘴就被谢濯光用唇舌堵住。她咬他,他就手脚并用。 她怎么能用这副模样出现在裴尚面前呢 车内,虞明窈不知何时,已被谢濯光推倒至马车车板处。她上方,谢濯光双手紧紧压住她的双手,下半身死死压住她的腿。 咚咚的马蹄声中,虞明窈垂在半空,竭力想往外探的手,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这瞬间,驶离的马车,同马车里一脸死意的人,擦肩而过。 马车停,驶入谢濯光事先准备好的宅子。 车停了许久,虞明窈仍旧一动不动,犹如一架死尸。她的灵魂,已经被谢濯光先前那些个动作带走了。 以前,她在裴尚面前,尚还可以理直气壮,但当这事发生后,她再没脸直视裴尚的眼。 要何等没脸没皮,才能将她曾经尝试过,没有放弃过说出口? 忘了吧,就将这一切忘了吧。 面若西施的美人,凝眉落泪起来,叫人心碎。 谢濯光浑身一股冷意,就这么目视着自己妻,为他人落泪。两人在车内待了很久很久,直待到车外的死士,不确定唤了声“世子?” 谢濯光这才俯身,将虞明窈抱在怀里,顺带用一旁的靛青斗篷,将她包裹了去。 满目重新陷入黑暗之际,虞明窈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不愧是京都最令人惊艳的儿郎,谋起事来这般滴水不漏。 可惜,再怎么,也不可能谋回自己的心。 被一阵青竹幽冷气息环绕,虞明窈只觉这股曾经会让她暗喜、含羞带怯的气息,现让她作呕。 她屏住呼吸,宁愿感受什么是窒息,都不想再闻到这股味。 这座宅子,谢濯光一年前就已经买了下来,原本是一个告老还乡的小官家的。在街角一隅,地处清幽。最重要的是,它在西坊,离虞宅不远。 虞明窈被抱进去的时候,不知道这里离她梦寐以求、想要回去的地,那么近。 宅子里就只两老妇,俱是不能言语之人。 谢濯光身旁的死士,对两老妇比划了下,两老妇点点头,随即退下。 谢濯光没有给虞明窈一丝缓和的时间。 头上斗篷落下,光亮出现在她面前,再睁眼之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两三尺宽的小汤泉。 汤泉水氤氲,她被谢濯光放下,双脚踩到地面上。 谢濯光看她的眼神,依旧很淡。 但当虞明窈放眼看向四周,汤泉池里满是殷红的玫瑰花瓣,汤泉的四周,红绸,喜字,无一不彰显这人的处心积虑。 她长舒一口气,无悲也无喜。 “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她摇了摇头,没有丝毫避讳,沾了泥土灰尘、又皱得不成样的绯红嫁衣,从她身上脱落。 赛雪般白皙娇嫩的身躯,出现在谢濯光面前。 虞明窈迈着一双修长的腿,玲珑有致的身躯浸入温泉。 暖流拂过肌肤的瞬间,她心神一阵放松。连日连夜的疲倦、累,仿若都被这温热的温泉水洗去了。 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心烦。 她阖着眼,丁点再看谢濯光的心思都无。 只听着脚步声欲远去,她才淡淡启唇:“不一起?” 说完这句话的她,蓦地睁开双眼,那一瞬眼里射出来的光,似一把锐利无比的剑。 “先前做那等腌臜事不嫌没脸没皮,现当了婊子,想立牌坊,装起清高来?” “你在我面前,再装,也不过一个披着人皮的渣滓、败类!这时候想我高看你一眼,晚了!” 她神情很是激昂,语气也带着 讽意。 面对虞明窈的讥讽,谢濯光仍不置一词。 “你先好好休息。” “休息?休息完要作甚?让我猜猜,”她面上满是恶意,“你不会还在旁边,设了个大婚之房吧?像我们上世那样?” 谢濯光对上她的目光,默认了。 虞明窈看他的反应,越发觉得事情有意思了起来。自己已经依了他的意,同他做了那等胡闹的拜天地。 再来一遭?这人还想再来一遭? 她冷嗤一声:“可以是可以,但我若是把旁人当作了你,你可不要来怪我。” “都是你自找的,你明知道我心里那人是谁,想将这身子交给谁。” 说这话的虞明窈,悔意写在脸上。 她真的好悔,怎那时不再大胆一点,同裴尚定了终身。这具破身子,谁稀罕谁拿去! 可若是能让裴尚,哪怕多一点点欢愉,不管什么结局,她也无怨无悔。 谢濯光一双眸,冷冷看着她。 他最不能被激的就是这个,脸一沉,他什么都没多想,径直朝汤泉走去。 虞宅,虞锦年、雁月、施庄三人,坐在桌前,愁眉不展。 正是用早膳的时辰,桌上没一个人,有心思举起筷子来用膳。 施庄木着一张脸,虞锦年愁眉不沾,雁月现在眼皮子还是红的。 “你说我当时怎么就听了小姐的话,硬要上前看那个热闹呢?若是我没去的话,小姐定不会被贼人俘了去。” 雁月说着说着,又开始泣不成声。 施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那我们现在还有旁的法子可使没?裴家昨儿就去报了官,我信不过他们,也去了一趟。” 三人中,属虞锦年最冷静。他经这一遭,像是忽然间长大了。 他那张素来有些憨厚老实的脸,此时一股冷静之意。 “庄表兄,婚书送到了么?” 话一出,施庄看他的面色就变了,刚还想夸他来着:“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找到人要紧。这婚事成不成还不一定,还关心婚书?”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虞锦年面色依旧不变:“若他们将此事放在心上,成与不成,自然会说一声。且昨日聊及婚书在前,妹妹出事在后。若他们真的上心,那婚书应当先一步,取了回来才是。” “我妹妹这般,怕是正合了裴府某些人的心意吧?” 他垂眸,面上带上些许讽意。 雁月连连点头:“对,我也觉得蹊跷。这好日子那么多,怎么偏生就选了个那么差的日子。且那队人,若是真的恰好碰上也就算了,怎么我们都说要将那女子扣下看守,裴家好好看着人,我们前脚刚走,人就不见了。” “这事我看,八成跟裴家脱不了干系。” 话落,虞锦年看向施庄。 施庄眉头紧锁,在两人的注视下,捋了捋胡须:“你们说的,倒也没错。不过,若我们不将希望寄托在裴家身上,还有谁能帮我们呢?” 雁月同虞锦年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谢世子!” 雁月喜意挂上眉梢:“我这就去找程青大哥,谢世子对小姐有情,定不会听闻此事无动于衷。他家中势大,手段不比裴府少,有了他帮忙,小姐定没事!” 话音一落,虞锦年也点了点头。 就在三人正筹谋向谢濯光求救之际,两三条街不远处的宅子里,汤泉池处,虞明窈同谢濯光,好事已成。 其实也没甚好说的,一个刻意激怒,一个明明在别事上冷静,却每每被虞明窈激怒的人,孤男寡女,其中一人又**。 虞明窈那颗想要守贞的心,在马车内,在与裴尚擦肩而过的那瞬,已经死了。 不就一具皮囊,谁拿去都可以。 她没有多使手段,只略攀住他的胸膛,摩挲几下,谢濯光欲念便生。 她知道他浑身僵硬,还不肯从了她是为何,但这样面目可憎的人,还想拥有一个寻常人皆有的洞房之乐,做梦! 身子被撑开瞬间,眼泪,从她眼尾落了下来。 谢濯光感受到阻塞那刻,脸上却不自觉挂上分外明显的喜意。 他在为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感到欣喜,为她没有和裴尚成就好事,而感到兴奋。 这笑,在虞明窈看来可太刺眼了。 她环住他的脖子,附在他的耳根处,吐气如兰。 “你以为你得到了我,便能胜了裴尚么?不不不——你应该没有听过那句话吧?”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裴尚在窈娘心中,就是永远得不到的人。” 她看向谢濯光的眼神,忽地带了一丝怜悯。 一个是在眼前日日生厌的人,一个在她最好的年岁、留下最美好回忆的白月光,谢濯光拿什么去同裴尚争? 她嘴角笑了一下。 谢濯光敛下目去,加快了进攻的步伐。 第67章 找上门来“走!去谢国公府,我倒要看…… 云歇雨毕,虞明窈靠在这人怀里,一丝力气都没了。她由着谢濯光将她抱起,用布巾子将她全身擦遍。 两世了,这些事,这人仍旧不爱由着旁人来,能亲力亲为,就亲力亲为。 虞明窈见他擦着擦着,耳尖绯红。 若换成上一世,她心里定会喜得不得了,只觉自己对谢濯光吸引力大。 换成这世,这模样她看着恶心。 她嘴角慵懒,还是那抹淡淡的、带着些调笑意味的笑。 “七年了,还没习惯,你可真能装。” 话语落下,谢濯光手顿了一下。可下一息,他头仍旧未抬,依旧一丝不苟,拿起旁边的衣裳将她包裹。 他的手法,生疏、细致。 许是怕冷着了她,他身上只披了件长袍,并未系上带子。跟往日衣着打扮皆一丝不苟的他,截然不同。 虞明窈目光扫过他身前仍精神那处,只说了一字:“脏。” 说完,头也不回,向房外走去。 隔壁,果然是一间做喜房装扮的屋子。虞明窈看了一眼,便阖上门,转身想往其他房里走去。 这时,谢濯光满是涩意的声音响起。 “别看了,没其他屋子。” 虞明窈白了他一眼,不信邪往前头看去。果然,推开一间又一间,里侧都空荡荡的,连张桌子都没有。 “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谢六郎。” 虞明窈不怒反笑,径直绕过这人,朝那间她一丁点也不想去的喜屋走去。屋子内一片喜气洋洋,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床幔,满是花生、桂圆、莲子的床。 虞明窈真的被谢濯光这一出,整得有些想笑。 她手抚了抚额头,长舒一口气后,掀开被子,往外一扬,将那些个她上一世如获至宝的玩意,扬了个干净。 将床上扫得一丝这些玩意儿也无,虞明窈背过身,躺到床上。 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歇息! 浑身酸胀,被温泉水洗去的疲惫,又卷土重来,就在她阖目,将将要睡着之时,一双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动作很轻很缓,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 “窈娘,先别忙着睡,吃点东西。” 整整一日多未食,又经了那档子事,虞明窈怎么可能不饿? 原先毫无存在感的饥饿感,被谢濯光这么一唤,铺天盖地全涌了上来。 但虞明窈,此时就是不想再看到这人那张脸。 凭什么好事全让他占了,自己现在还得乖乖听他的话? 她一手将耳捂住,抗拒之意很是明显。 一声低沉的轻笑,在她脑袋上方响起。 紧接着,一双手,从她身后两肋处穿过,握住她的腰,将她连人带被抱起。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谢濯光这个举动,让虞明窈浑身都不对劲。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我自己来。”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贴了红色喜字的碗,碗里一碗水饺。 虞明窈拾起汤匙,正准备将饺子吃到嘴里时,还在纳闷,不过就是一碗水饺,这人在期待什么? 水饺温热,闻着也挺香。 一日多未沾米水的饥饿感,一下全涌上来了,她吞了吞口水,饥肠辘辘,肚子也呱呱作响起来。 这声响一出,她听见谢濯光又笑了一声。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她就没见哪日,谢濯光笑得像今日这般多。 这人的快活,难不成非得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她暗自腹诽,吃饺子的动作,毫不迟疑,大口咬住饺子皮,咀嚼两下,就要吞下。 谢濯光眼发着光,就这么生生盯着她,眼眨都不眨。 眼眸深处,全是虞明窈看不懂的期盼。 虞明窈白了他一眼,下一息,她终于明白这人在祈盼什么了。 “唔——” 她一口将吃进去的饺子,全吐在了谢濯光面前的托盘上。 谢濯光的声音,隐隐发着抖:“生不生?” “生生生,生你个大头鬼!” 虞明窈将碗重重一放,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幼不幼稚,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么?都没得挽回的余地了,还来这一套?” 她脸上满是讽刺。 谢濯光垂眸,仍旧充耳不闻。这人惯得一副装聋作哑的好功夫。 在谢濯光转身,脚步快走到门槛那处时,虞明窈终还是气不住,提起旁边的枕头,扔了过去。 “再端份饺子上来,熟的,要熟的!” 正在两人为这生熟之争,争个不停时,虞锦年、雁月两人满脸期盼,跑过谢国公府去了。 国公府门第显赫,门口那两头石狮子,都比裴府大了一圈,门房,瞧着也格外不近人情。 门外除了他们俩,还有还好些送拜帖、送礼的仆人们。 虞锦年见人,纷纷从怀中掏出拜帖,门房收下后,才发现原来还要这玩意。 他拍了拍旁边一个瞧着像是大管事的人。 这人一身华服,满肠肥肚,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管家。 被虞锦年拍了下,这人转过头来,分外不耐烦,见虞锦年一脸憨笑,衣着打扮也不像是贫苦人家,他这才勉强饶过虞锦年的无礼。 “说,何事?” 这人一脸倨傲,眼高于顶。 虞锦年挠了挠头:“这拜帖是何物,一定要的么?” 这人见虞锦年看着也人模人样的,没想到连拜帖是何物都不知道。 “想拜见国公爷的,有拜帖都得排到月外,没有拜帖,还想人家见你,你怎想得这般美?” 这人冷哼一声,将虞锦年挤开。 身后的人听到,忙将虞锦年也挤至一旁,对着前头收拜帖的门子:“我有拜帖,收我的。” 虞锦年被挤出人群外,一脸不忿。 雁月见状,知晓缘由后,也开始丧气。不过,她刚丧气没多久,立马想到他们两人,又不是来拜见谢国公,是来找程青的。 雁月眼珠子一动,对着虞锦年道:“看我。” 她将门子扯至一旁,开口跟门子道,让门子差人叫叫程青,又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 这锭银子,可是她两月的月钱。 这般使出去,雁月还有些牙疼,结果门子收了她银子,下巴一昂,什么话都没多说,就从旁边走了。 “你……” 雁月气的不行。 先前跟虞锦年说拜帖那人,亦开始嘲起他们两人来。 两人气的脸通红,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这伙人吵,正手足无措之际,程青从门里走了出来。 雁月一见程青,可算是找到主心骨了! 她扯起嗓子,就是一句:“程大哥,这人收了我银子,不叫你。” 程青在府里还算有些威望,门子见状,将银子乖乖退回。 程青又叫教训了这门子一通,刻意强调,日后只要是他们俩,无拜帖也可进门。 虞锦年见话音一落,先前嘲他那人,眼里满是羡慕的光。 他挺了挺胸膛,正要被程青迎进府内去。 这时,他忽地脚步一顿。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虞明窈,其他的,都可以稍后再说。他脸一沉,扯过程青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 雁月在一旁连连点头。 尽管虞锦年话语之间,没有提及一丝对裴尚的怀疑,但程青人虽然憨,脑筋不笨。脑袋瓜一转,就知道自家世子那好友,给世子背黑锅了。 而他,之所以一直守在谢国公府,没有出去,正是因为有谢濯光的嘱咐。 他老早料到虞家会有人来找他。 没想到真被他料中了,程青一脸唏嘘,但面上仍旧正正经经,一口气将这事应承了下去。 “虞公子你放心,有我们世子一口饭,就有虞姑娘一口饭,他必不会让虞姑娘受了委屈去。” 这话,虞锦年回城之际,还和雁月在念叨,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两人在使命打探消息之余,裴尚亦不声不响,还在城门处守着。 李庆给他带了衣裳和饭。 裴家人知道这边的情况,准备的饭菜很多,亦十分丰盛。 几名守卫一旁吃饭之时,裴尚半坐在墙角,眼眶通红。 他不能停,一停虞明窈的呼唤、求救声,就会从他脑子里传出。他想她想得简直都要疯了。 不管她遭遇了什么,他只要她人好好活着,其他什么,他都可以不计较。 所以,人在哪呢? 裴尚垂着头,手将筷子攥得紧紧的,眼泪从空中坠落,全掉在饭菜中。 李庆望着眼前丁点没动的饭菜,小心小意向他看去。 “公子,您多少吃一点,就算是虞姑娘知道了,看到您这般她也不忍心。” “再说,现只是没有消息,又不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若是将自己折腾倒了,那谁来护着虞姑娘?” 李庆一句话,将裴尚点醒。 对,他不是一个人,他现在是成了家的人了,得为妻儿着想。 裴尚举起筷子,使劲朝嘴里扒饭。 他向来吃相优雅,哪这么狼吞虎咽过?李庆见他吃得直噎,心中也不得劲,忙将竹筒中的汤,递了过去。 “府中可有异样?” 裴尚垂眸问道。 “府中倒还好,就是听闻老夫人,今朝身子有些不适,其他人还好。对了,”李庆说到这,又补充了句:“碧珠姑娘也过来问候了。” “碧珠……” 一提起碧珠,裴尚却不知为何,脑子里一下浮出那人的身影来。 他浑身一凝,突然跟想到什么似的,声音一涩:“谢世子……谢世子,可有说什么?” 李庆眉头一拧。 “这奴才也不清楚。不过……昨日您迎亲回来之时,我那会留心着,没在喜宴宾客中看到谢世子。他似是提前走了。” “不过……从昨儿那会到今儿,确实没有见谢国公府的人,过来慰问。” 李庆说到这眉头一皱,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呵呵……” 裴尚笑得满脸苦意。 都说他是谢濯光唯一的挚友,谢濯光又何曾不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真正交心的人? 他懂谢濯光,谢濯光懂他。 那自然……能在京都这地,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做出 这等事的,只有……他这挚友了啊! 裴尚笑着笑着,眼泪直落。 窈妹妹……原来,让你遭受这等祸事的,是我…… 裴尚笑了好一会,泪意才止住。他似是又找回了主心骨一样,将泪一抹。 “走!去谢国公府,我倒要看看,他肚子里在卖什么货!” 第68章 对峙抢了人家妹妹,是该负荆请罪…… 一晃几日,每日谢濯光都跟防贼一样,死死守在她身旁,不离她半步。 因而,当这人起身,浑身一股低气压,虞明窈硬是从这样一张冰块似的脸上,瞧出了一股不服气之意,她顿时明了,谢濯光回谢国公府的日子,到了。 果不其然,她懒懒倚在榻上,这人衣着整齐,一双眼幽深凝神着她,欲言又止,虞明窈在心头,将他未说的话,全补充了出来。 现外边,想必已经闹翻了天,兄长他们,也应当很想自己…… 她竭力不让自己再忆起裴尚。 这副神情漫倦的模样,落在谢濯光眼里,本就一身冷气的他,脸色愈发沉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紧盯对方,一个垂眸不给一丝反应。 僵持许久,终还是谢濯光低了头。 他恨恨望了她一眼,拂袖离去。走出去七八丈,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满是倦怠之感的女声。 “你我既无情,这般拘着我,有何意义?” 谢濯光闻言止步,无人瞧见他听到这句话时,浑身的不甘心。 “谁说我们彼此无情的?”他冷冷掷下一句,“明明你我,才该是天作之合、举案齐眉的佳偶。” 可这句一落,虞明窈面色,一下意味深长了起来。 她尾音拉长,像是撒着娇一般:“你知道了呀?我同裴尚,成婚前的批语,就是佳偶天成。” 她软软来了这么一句,试探的话,在舌尖一转。 随即,虞明窈又温婉出言:“外祖母说,花螺寺住持的签语,最为灵敏了。我有些忘了,我们上一世的批语是什么。” 她茶里茶气:“想必一定是比这更好的吧?要不我怎会结上你这冤家?” 谢濯光这手段一出,连抢亲都做上了,她严重怀疑,上一世两人的姻缘,从头到尾,就是这人强求来的。 从主动喝下那碗茶开始,到后来的婚嫁,本就无一人看好他和她这对。 两人对于某些事,总是心有灵犀似的,有共通之感。 话语一落,谢濯光的脸更加黑了。他立在原地,顿了半晌,没憋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一会,气不过才拂袖走了。 虞明窈在后边,见他这一副想反驳又反驳不了的样,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冒了出来。 笑着笑着,在前边人影再也不见的时候,墨色般浓郁的忧伤,才浮上她眉头。 她仰起头,竭力不让泪珠儿掉出来。 近来掉眼泪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外祖母说过,女儿家的眼泪是精血,可经不得这般糟蹋。 伏倒在榻上之时,上一世的一切,如流沙般在她脑中闪过。 她终于从受害者的身份抽离出来,客观看待她和谢濯光经历的那些事。 上一世,两人姻缘的悲剧根源在于,她和他根本就不是合适的一对人。而这,从谢濯光拒不认命,改签语时就开始了。 该可怜的人,是他,不是自己。 自己已经往前走了,有人仍留在原地。 谢国公府。 谢濯光刚踏入国公府的大门,就见谢拂身边的管事何有,一脸恭敬请他前去谢拂所在的望星楼。 悬在心头的刀,就此落下,谢濯光早做好了准备,他神情淡然,跟在何有后面。 何有带着他去的路,是去谢拂日常不会轻易踏入的住处,并不是谢拂常去的锦绣阁,谢拂那人,平日惯常待在他的娇妻幼子身旁,如无大事,一般不会在自己那。 现要去的是这人的书房,可见这人是真的恼极了。而这,也意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被这人洞悉得一清二楚。 谢濯光长呼一口气,那瞬间,脑子里想到的却是—— 若谢拂能知晓,那距离裴尚听闻得到风声,也不远了,他得再找个地,好好将自己的珍宝私藏。 一踏进书房,何有恭敬启言,告退的话,还未说完,谢濯光已冷冷将眼抬了过去,毫不畏惧对上谢拂的目光。 一进门,满脸郁色这人,坐于紫檀木高座,那双幽深又黑沉的眸,直直盯着自己,风雨欲来。 对上这眼神的瞬间,谢濯光无一丝波动。 谢拂昨日才知道怎么回事。他听闻裴家那位,这两日赖在府中一直不走,纳闷之下,使人一查,再才知晓他的好儿,谢濯光究竟背着人做了一场什么“大事”。 隐忍、干脆利落、死不悔改,这狼崽子是真像他。 谢拂轻抚掌心,嘴角挂笑,下一息,扯过手旁镇纸的墨砚,狠狠掷过去。 带着风声呼啸而来的一击,直击谢濯光脑门。面对迎面而来的异物,谢濯光丝毫没有闪躲,连脑袋侧一侧都不曾,就这么任由砚台,重重砸在他额角,砸出血来。 鲜红的血,从额角处缓缓流下。 谢濯光眼睛眨都不眨,直让血滴,顺着额角直落。 谢拂看到这一幕,也未出任何言,依旧面目冷肃。在某方面而言,这两父子,如出一辙。 对峙许久,谢拂最先转开眼,他在这个毫无感情波动,直视他的孩子身上,忽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他有未婚妻,想抗旨不尊,强娶谢濯光他娘的时候,他爹也是这么对他的。 那时,老国公气得半死,将他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那句“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刻意忽视了几十年,在老头子死时,都未再想起。 今日,不知为何,这句话,一下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眼前,浮现那个总蹙着眉的女子,她生得那样美,那样鲜活,跟京都的闺秀完全不一样。 像是荒漠中生出的荆棘玫瑰,美丽又极其生机。 “芸娘……” 他喃喃道,浑身力气在这一刻,泄了个干净。 自打那年,她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这一生,他刻意没让自己,再多想起过,哪怕是一次。 可现今该怎么办呢? 他和她的孩子,眼见就要走上他的老路了。 谢拂摆摆手,示意谢濯光出去,也没说自己,已将他没扫干净的马脚,全扫了个干净。 他和芸娘的孩子,还是太嫩。 谢拂眸里的伤痛,谢濯光没有错过。他缓缓眨眼,这一幕,在他心里,依旧一丝波澜未起。 只在出门时,他身后响起一道素来冷硬,却忽而轻下来的声音。 “好好待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谢濯光原本古井无波的眼,这时蓦地涌现一股抑不住的厌恶。 他垂下眸,声音异常冷酷无情。 “放心,我会好好待她。”定不会像你。 他浑身的低气压,在踏入霁竹轩时,仍未消散。 只是今日较往日不同,他刚踏入正厅,就见程青像是碰见救星,眼噌一下亮了,三两步迎了上来。 “世子爷,您终于回来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刚说了个头,刚不成人形赖在躺椅上的裴尚,立马冷着一张脸,气势汹汹朝谢濯光走了过来。 只是一晃眼,裴尚便已走到谢濯光跟前。 谢濯光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一巴掌,朝他的脸上狠狠扇了下来! 通红的指印,在谢濯光俊秀如玉的脸庞上浮现。下一息,裴尚紧咬牙关,死死拽住谢濯光的衣襟。 “说,你把她到底藏哪了!” 把我的妻,到底藏到了哪里? 裴尚说到这,连日的紧绷、担忧一下全都忍不住了,若是之前的他,定会掉下眼泪,又卖惨让虞明窈多心疼心疼他。 经历被挚友夺妻的刻骨仇恨后,裴尚眼眶似灯笼般通红,里面的血丝,全是恨和恼。 他现在只想谢濯光,把他的妻交出来,别让她再受伤害。 裴尚的手劲很大。在察觉到口腔内侧,已有血丝隐隐渗出,谢濯光脑子忽然出了神,只有一个念头。 不愧是上一世能在那群蛮子中脱颖而出的人,就是不一样。 被裴尚这般对待,他不慌不忙,面色不改,连睫羽都未曾颤动两下。 裴尚更加恨了,他恨得牙痒痒! “你不甘心早该和我说,非得捅出这般大的篓子?你知道外边的人,会怎么说她,你怎么能这般自私冷血, 置她的声名不顾?” 谢濯光拂开他的手,没有辩解,也没有解释。 衣襟从裴尚手中被扯出,他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地板上。 冷哼一声,他终于开口了,话里满是讽意:“名声,那是弱者才需要考虑的东西。而且……” 一说到这,谢濯光的愤怒。也抑不住了。 这几日,在虞明窈面前,他一直是自卑的、卑劣的、不堪的,不管他怎么去讨好她,怎么挖空心思让她,哪怕多一点点对他的怜悯。 可只要虞明窈用那双玩味的、带着些鄙夷好笑的眼神,凝视着他。 他心中所有束起的高墙,在那刹那,都灰飞烟灭。 他对不起虞明窈,不管在外人看来,无论他如何君子,如何品行高尚,在她面前,他始终,就是个小人! 可对于裴尚,谢濯光自认为他两世,在做出夺亲这事之前,没有丁点对不住裴尚的地方。 自己就这么一个爱人,在这世间就这么唯一一个羁绊。 裴尚有圆满的家庭,活得张扬又肆意,为什么偏偏要来跟他抢虞明窈? 夺妻的可恶小人,是裴尚才是! 谢濯光冷冷瞧了裴尚一眼,眼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裴尚一见,顿时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居然在自己面前,一点愧疚的心思都没有? 就算不是挚友,就算是个陌路人,夺了人家的妻,也会不好意思吧? 他冷嗤一声:“好一个谢六郎,我与你交往十年有余,时至今日,才算看清你的真面目。” “你怎会是这样一个无耻小人,你抢了我的妻,一丝歉意都无?” 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谢濯光拂了拂自己被攥皱的衣襟:“无耻小人,是你才是。” 他射向裴尚的眼神,锐利得像是泛着雪光的利刃。 “是你,夺了她的心,也夺了……我的妻。” 最后三字,谢濯光声量渐小,几乎微不可闻,但裴尚还是听清楚了,听得一清二楚。 “你再说一遍?” 他举起拳头,就要来揍谢濯光。一旁装聋作哑老半天的程青见了,忙拉住裴尚。 “误会,裴公子,这一定是误会。” 裴尚一脸满是被伤到的表情,手指谢濯光:“你家世子都默认了,你还跟我说是误会?” 程青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在谢濯光脸颊处红肿的巴掌印停留一瞬,终还是垂下头。 两人这般,又对峙了好一会,不管裴尚怎么威逼利诱,谢濯光还是不肯说出虞明窈的下落。 裴尚满心疲倦之下,转身离开,话音在空中落下。 “六郎,你我自此,恩断义绝。” “还有……她兄长现在也急疯了,你最好差人送个信,否则,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帮你兜住。” 谢濯光望着裴尚离去的身影,脑中恍惚出现一个念头。 裴尚好似真的胜自己数分,起码在光明磊落这一块是,不怪……她会心动。 他凉如秋雾的眸,闪过一丝痛楚。 程青小心觑他的面色,还欲再言时,谢濯光垂眸。 “驾车,去虞宅。” 抢了人家妹妹,是该负荆请罪。 第69章 汤药春光散尽,夏日将至,她决定放弃…… 谢濯光面上一个巴掌印、额角满是血,浑身青紫,虞明窈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一抬眸,就对上他这幅模样。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的金步摇,也不住左右晃动。 “哎呦,我们清冷无人敢碰的谢世子,这是被谁揍了?” 她捂住嘴,真觉得老天有眼。 谢濯光看到她这般模样,眨巴两下眼。 虞明窈自己好奇心大起也就算了,还凑上前来,直到他跟前瞅个不停。 “程青呢?程青不是功夫好么?他总该帮你挡挡么,难不成?”虞明窈眼珠子直转:“是国公爷?国公爷帮我出气的?” 上一世,她虽没和谢拂多打过交道,也知谢濯光同谢拂不合。可谢拂,能做到的,全做了,她入府没多久,府中中馈全交给了她。平日里国公府同各大府的往来,也全是她做的主。 锦绣阁那位不服气,以她手段稚嫩之由,吹枕边风。她那时胆怯,心中也无章程,出了些篓子,以为国公爷会将自己斥一顿。 没想到国公爷一句,“国公府的面子,能被一介女流随意出的小玩笑,就丢了去,那是国公府的男子无能。” 婆母自此悻悻而归,反被罚没事先提点好自己,连坐。 自此,全府人都要在自己这讨生活。说实话,那段日子,还挺爽的。 虞明窈瞥了谢濯光一眼,不知为何,对他这模样,分外看不过眼。 她慢慢踱步至面前的红木八仙桌,桌上是打苏州一带送来的蜜饯梅子。 虞明窈手拾一颗糖渍蜜饯梅子,含到嘴里慢慢吮,明明口中全是甜味,可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苦,从脾脏直往她舌尖上冲。 好似这日子,漫长,不知要熬到何时。 “你究竟何时方肯放我回去,我真的烦死了!” 她背对谢濯光,丝帕一甩,看也不想看这人。 谢濯光幽深的目光,直盯着这个暗暗使小性子的背影,一股难以掩饰的热意,从他心头涌出。 现下,所有人都知她是自己了,纵然大舅子那边,怕还有得熬,但总归,所有人都知这事已定。 他只要拴住这人的心,不让她再谈什么“和离”就可以了。 虞明窈吃食吃得好好的,就见这人发了疯一般,从身后将她死死箍住,她正莫名,炽热无序的吻,胡乱落在她脸颊、颈脖。 “谢濯光,你发什么疯!” 虞明窈烟眉微蹙,不满浮现在她娇艳如桃李的面颊之上。这时,她身子却一下腾空,谢濯光这厮,竟然停下上伤药的要紧事,又来招惹她! 身子扑通一声,被放到榻上,紧接着,一具沉重的男子身躯,压了上来。 “这可是白日,你给我放开!” 虞明窈尖叫着,使劲往上推搡。 低哑满是欲意的男声,落在她耳根子处。 “锦年将我揍了一顿,你高兴不高兴?” 话音落地瞬间,虞明窈反抗的力道渐小,原先理直气壮的声,一下也微弱起来。 “他是我兄长,这世上最疼我的人,知道你做了这等缺德事,不揍你揍谁?” 话落,谢濯光咬住她莹白的脸颊,身子,也沉了下去。 令人面红心跳的动静,很快在这房中响起。 直至暮色四合,才渐渐将歇。 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欢爱中,虞明窈最后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她侧身阖眼打盹,那双有力的手臂,还紧紧箍住她的腰,男子散发着热意的胸膛,死死贴住她后背。 她都已经快要睡着了,这人还像守着个宝物似的,吻她的背,她的肩,她散在身后的发。 虞明窈气得给了后边一肘:“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又轻又低沉的男声,落在耳侧。 “好了,不打搅你了,快睡。” 醒来用晚膳,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虞明窈蹙着眉,脸上全是不耐烦。 “汤药呢?缜密如你,不要跟我说,你没备那药?” 一句话,掀开两人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虚假温情。 今日理直气壮了一整日的谢濯光,在虞明窈这个满是嫌恶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不知,原来妻子不肯孕育子嗣,会这般难受。 尽管,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素来挺拔如青竹的人,挺直的背脊,终是弯了下去。 虞明窈却瞧得嘴角直往上昂。 真快活,她终于能从谢濯光身上,得到报复的快感了。 可纵她这般,谢濯光能感受到的,怕是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会有吧? 上一世,她满怀希冀,想着为他生儿育女、想延续两人共同血脉,七年,他给了她一场梦,可让这场梦碎的刽子手,也是她的枕边人。 谢濯光,好狠的心! 她抿起唇,声音似倒春寒一般。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汤药,你备了没有?” 偌大一个屋子,一下寂静蔓延,空气中,满是剑拔弩张的意味。 再抬眸时,谢濯光双眸通红。 说实话,若是往日,他这模样,倒还有几分看得过眼,但再清俊的男子,顶着这张满是淤青、红肿痕迹的 脸,也不会赏心悦目到哪去。 虞明窈是真只觉恶心。她敛下目,一丝多余的神情,都不愿给这人。 谢濯光也立在那,两人没一个想较劲,可这纹丝不动的架势,说没有较劲,谁信? 虞明窈望着屋顶的雕花房梁,漫无边际的疲倦又漫了上来。 “夫妻一场,我过往从未问过你,不想要子嗣,究竟是因着什么。我隐约知道,婆母是生子而死,可我不知,竟给你带来了如此大的阴影。” “你明知道虞家就我和兄长两人,兄长又没成家,这个孩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还是因着心头那根刺,不肯松手。” “那既如此,你就不要怪我,同旁人生子。” 她透亮的眼神看向谢濯光:“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话音落地,谢濯光眼神立马一厉:“你休想。” 他这一副受伤又破碎的神情,映入虞明窈眼眸,已经让她起不了任何波澜了。 虞明窈将目光转了过去。 “那就,奉上汤药来。” 那药,她喝了七年,无嗣又不伤身子,正适合她现在喝。 想到这一点时,虞明窈嘴角忍不住扯起一抹嘲意。她哪里能想到,过往避之不及的苦药,有朝一日,竟能成梦寐以求之物。 不管谢濯光有什么样的苦衷,她都不想再给他生子了。 她的孩子,可以是这世间任何一男子的血脉,唯独不能是谢濯光的。 漆黑一片中,男子无声无息,坐在桌前,不知坐了多久。 程青叩门进来之时,发现这大晚上的,竟灯也未点。 他一边叹气,一边将油灯点上,嘴里还不住嘟囔:“世子您也真是,有些话得当面和虞姑娘说,这光我知道,也无济于事呀!” 原先老将军的独女,就是产子时自尽的,孩子出来了一半,也不知姑奶奶,当时是怀着怎样决绝的恨意,选择在这么一个时机自尽。 他还记得那日,世子买了泥偶,回府时有多开心。他说弟弟就快出来了,定会喜欢这玩意。 结果转头两人回府,见到的就是那满面的红。 程青至今都对那一幕心有余悸,简直不敢想,这一幕给当时只有几岁的谢濯光,造成了多大的阴影。 他叹了口气,是真不希望自家世子和虞姑娘,也走到那一步。 “她向我要药喝。” 程青还在愣神之时,幽幽男声在房间里响起。 程青刚开始还不明白什么药,后来脑瓜子一转,就明白了。 “嗐,这缺德事干的!” 这避子药,他当时竭力阻止,不肯干,结果谢濯光背着他,硬生生将那大夫绑了来,开了这么一副不伤身,还兼有滋养功效的避子药。 可再滋补,哪有女子,和有感情的郎君在一起,想用这等药的? 程青现在看谢濯光,就一个字:该! 他摇摇头:“还不是郎君自找的?” 说完,不忘阴阳怪气:“那不是更如了世子爷的意?” 这越矩的话一出,谢濯光淡淡瞟了眼程青:“你不懂。” 程青:对,我不懂。 可再不懂还不是那档子事么? “虞姑娘家这情况,定不可能让她不生子,世子,您有家人,就算年老后,想得子嗣也易得,女郎可不一样。” 他难得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若不愿,不如趁早放了虞姑娘。您觉得呢?” 这成亲生子,才是人伦不是? 良久,程青这颗满是期盼的心,终还是没等到谢濯光附和。 又过了许久,满是疲意的男声,才复又响起。 “我再想想。” 虞明窈等得都快睡着了,才终于等来那碗乌黑苦涩的汤药。 见这碗熟悉的药,又出现在面前,她心中一下轻松了不少,可隐隐,也还有股她不想探究的情绪。 她端起碗,正欲一饮而尽,谢濯光冰冷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抬眼望去,对上谢濯光满是复杂的眸。 原来,难受的也不止她一人。 虞明窈将眼眸垂下,手挣了挣,出乎她的意料,一下就挣脱开了。 她没有多想,张开嘴一饮而尽。也因而,错过了谢濯光欲言又止的唇。 “味道不太一样?” 她擦了擦嘴,看向谢濯光。 闻言,谢濯光眼神飘忽了一下。 “加了味糖。” 虞明窈没有多想。 被囚禁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这小宅子,都用上冰了。 也是这时,她才恍觉,春光已经过去。 她像一只见不得光的硕鼠,被藏在这四四方方的宅子里,已过了近两月了。 这两月,她日日都麻痹自己,我真的不介意。 不就是被好吃好喝供着嘛,这神仙日子,旁人想过还来不及,我有甚好计较的。 只偶尔午夜梦回,眼泪会打湿她的衣襟。 每每发觉,自己呜咽着从梦中醒来,身后总有一双臂紧紧搂着她,那人目睹了她所有的难受,甚至,偶尔还会看不过眼,想帮她揩一下眼泪。 虞明窈察觉到这些,就厌恶得不得了。 厌恶自己的软弱,厌恶自己不能像个贞洁烈妇般,同这恶人同归于尽。 厌恶自己明明已经竭力不给反应了,这具该死的身躯,还会在谢濯光的挑弄下,溃不成军。 她恨极了自己。 春光散尽,夏日将至,她决定放弃自己的性命。不想再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了。 第70章 出事【你自由了,我的……窈娘。】…… 人一旦心存死意,再娇艳有生机的花,也会迅速枯萎。 只寥寥数日,虞明窈便迅速消瘦下去,身躯肉眼可见,如纸片一般薄。 谢濯光正为裴家、虞家两家的联合找事,忙得焦头烂额,被堵得几日没过来。 再收到哑婆传来的消息时,就是虞明窈不行了。 那时,他本还同虞锦年、裴尚在周旋,消息通过信鸽,映入他的眼,他双目怒张,脸上的惶恐,挡都挡不住。 裴尚一见就急了,“谢濯光!” 他一声暴喝,明白是虞明窈出了事。 虞锦年虽素来是个二愣子,但一见裴尚、谢濯光的反应,他焉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你这个骗子,赔我妹妹性命!” 虞锦年也冲了上去。 谢濯光那刹那,脑子都是空的,他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了。 手一挥,那几个除了在虞明窈面前出现过,再未现于人前的死士,出现在裴尚和虞锦年面前。 死士身上的功夫,自然不是一般平民所能抵挡的。 虞锦年、裴尚两人正同死士缠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谢濯光,离他们俩远去。 “这狼心狗肺的小子!” 虞锦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裴尚老早就派了人,跟着谢濯光,但谢濯光对于这些,早有预料,即使他人险些晕厥过去,身体还是惯性般,神情自若执行他的谋划。 几架外表一致的马车,左拐右拐,似有障眼法。裴尚派出去的人,又一次跟丢了人。 他和虞明窈住的宅子,不大,只是一所几进的小院子。 谢濯光刚踏入这宅子,却觉得心险些停止,原本不大的院子,一下变得极其大。 他一脚,竟然迈不到他的妻,所在的院落里。 前脚刚进门,后脚哑婆就对他摇了摇头。 悲郁之下,谢濯光没忍住,一 口血喷了出来。 心口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的心,在这刻,几乎不动了。 “世子,您可千万要振作!” 程青见状,亦落下泪来。 这一间承载谢濯光所有希望的卧房,这一间虞明窈住了两月,全是她气息的卧房。 谢濯光一进门,一股令他痴迷不已的气息,迎面扑来。 只是,她怎么能先走了呢? 自己没有任何许可,这人怎么能就此,离他远去呢? 谢濯光捂住胸口,步子开始趔趄,跌跌撞撞向内室中走。 程青在屋外踌躇。 按理,他不应进去。他这两月,为了不刺激到虞明窈,让她想到过往,想到自己的家人,程青一刻,也没有在两人面前出现过。 可这一刻…… 他长长叹了口气,不去见一眼,良心也过不去。更不用说,那时谢濯光垂危,是虞明窈心软,救了自家世子几次。 程青抬脚,迈进卧房。 刚一进门,就听得里头传来谢濯光隐忍、像是小兽般呜咽的声音。 这十几年过去,除了夫人去世那次,他从未见他,哭得这样歇斯底里过。 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窈娘,你怎么能不要我,窈娘……” 谢濯光刚一到榻前,虞明窈憔悴、生机全无的脸,映入他眼帘,谢濯光一下如受了莫大的打击般,有重重一击,落在他心上。 只是五六日未见而已,时间也不长,她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素来鲜活、会跟他呛声、顶嘴的人,现了无声息躺在榻上。 那头油亮的黑发,枯黄干枯。她身上,全是腌入味的病容。 似一枝秋海棠,被雨打霜冻,雪白的花瓣,从中央处浮出黄豆大的病斑。 这一刹那,谢濯光甚至都不敢上前,再细瞧她一眼。 程青推了他一把。 “世子,您还愣着干嘛?见人,人要紧。” 谢濯光忍住心口处的拗痛,步子越近,他的心,越痛。 待见到虞明窈陷入沉睡、无声无息的脸时,他再度忍不住心口处的痛,咳出一口血来。 程青立在原地,没有走近。要他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窈娘,醒醒,你醒醒。” 谢濯光紧紧握住虞明窈的手,泣不成声。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妻,在他的忽视中,连手腕都瘦成这般,镯子戴上去空荡荡的,全是空当。 他明明说,要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害,可两世以来,伤害他最爱的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谢濯光简直想抽打自己一顿。 昏昏沉沉中,虞明窈听到耳边若有若无的泣涕,她使尽全身力气,才将眼皮睁起。 看到谢濯光一脸风尘、落魄,衣襟上还沾着血,这么狼狈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还有心思,举起枯瘦的手,去拭谢濯光的眼泪。 “哭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柔,柔得谢濯光心口处,更加痛了,像是浑身上下化成千万块碎片,被撕扯那般痛。 “你恨我吧,窈娘,”谢濯光从袖中抽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塞到虞明窈手里,“杀了我,我这条命都赔给你。” 可虞明窈眸里,没有爱,也没有恨。 仿佛她浑身的人气,那股子想要活着的欲望,全随着心气的消散,消弭了。 留下的,只有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她别过头去,不再看谢濯光。 “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只希望我们……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谢濯光又开始咯了,方还强忍着的泪,随着心口处越破越大的洞,流得更加厉害了。 虞明窈不想见他,他拍了拍虞明窈的手,忍住心中的悲痛,退出房去。 程青跟在他身后,见他面目由悲痛,几乎在瞬间,就变得冷酷、一点人味也无。 他唤来哑婆,还有专门负责看守宅子的死士。 “我好好一个人交给你们,是怎么到这等地步的?” 他锐利的眼神,射向她们。 两哑婆,同看管她们的死士对视了下,随即手比划了一会。经死士复述,谢濯光才知: 原来,她就在他面前,用膳会多吃几口。她那样贪玩爱吃的一个人,在他没瞧见的地方,竟几乎滴水未进。 再美味的膳食,都不见她开颜,品尝几口。兼之她又郁结于心,时常愁眉不展,渐渐的,就到了这地步。 听完两哑婆的讲述,谢濯光的面色,依旧冷得厉害。 “就不知请个大夫、或叫人递个消息给我?” 他看向这几人,眼里满是杀气。 哑婆又比划了下,死士面露为难。 “她不让,夫人说,我们若是让您知道了一点,她立即死给我们看。” “夫人眼里的死志,不似开玩笑,她们不敢赌。” 这句话,直到程青拿牌子,欲去请太医后,还在谢濯光脑子里回荡。 程青拿着牌子,欲言又止。谢濯光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一旦请了御医,消息必会走漏。若又吵闹起来,大喜大悲之下,虞明窈又这副情况,难保不会让她的身子,更加恶化。 谢濯光想了一想:“你先帮我问下太医,看他是来好,还是暂缓两日来好,将情况都说清楚,她受不得惊了。” 说这话时,虞明窈那副如同褪色画卷一般的容颜,在他眼前浮现。 他叫所有人都退下,独自一人,慢慢走回他和她的喜房中。 在这一阶又一阶的地砖上,谢濯光脑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停打转。 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自己,不是虞明窈的良人,反是她的劫数? 意识到这一点,谢濯光的心,痛得几乎麻木了。 不管如何,他只要她活着。 谢濯光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虞明窈再醒来时,就见谢濯光如一个影子般,坐在她床前,坐了不知有多久。 她假装没有醒,仍旧阖着眼。 于是,就听得谢濯光喃喃自语:“今儿,又差点被你兄长找到了。你兄长,可真厉害,只差一点点,就快找到门前来了。” “窈娘,你不知,这儿离你们虞宅有多近,就隔着两条街。” “你从这儿一直跑,跑到前方二十丈处,有一棵大槐树,在大槐树处往里面拐,穿过巷子,只有五六丈远,就到了虞宅。” 一听到这,虞明窈气血立马飞涌。她马上屏住气,不让自己呼吸乱了,被谢濯光发现。 但谢濯光乃是习过武的人,怎会不知她气息紊乱,早已醒了过来呢? 谢濯光心口一阵酸涩,说完这话后,不语了很久,才俯身向虞明窈靠去。 他想在她额前落下一吻,一个临别的、最后的吻,谁料她假装翻身,在他吻就要落下之际,避开了。 谢濯光身子一下僵直。顿了许久,也没多说。 只在起身,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在门口处,刻意又提高了声音:“明儿裴家那位,指不定也要搜到门口来了,你们除了午时可以外出,去打水、去找大夫,其余时间,一律不准出去。” “记住,只有午时。” 几人连连称是。 虞明窈的心思,一下活络起来。 眼珠子溜溜转的她,没注意到,谢濯光在走之前,看她那一眼,有多复杂。 【你自由了,我的……窈娘。】 第71章 愿者上钩谢濯光知她使的全是手段 听了谢濯光这话后,虞明窈气血上涌,一整晚没睡着。她许是同谢濯光待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上了这人的狡猾。 先前她真的想死,整日有气无力,目之所及之处,一片昏暗。 当谢濯光这话一出时,她脑海中全是兄长、裴尚、雁月,甚至碧珠的影子。 在外边多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同谁交往就同谁交往。 她名声完了,但只要回到苏州,谁也不知她在京都遭遇了何事。 甚至,她还可以对外说自己丧夫, 现在孀居,一个貌美温柔又多金的女郎,总会有人喜的。 这世道不吃人,多的是二嫁之人。 她兴奋地睡不着觉,脑子全是那些出去之后,该如何如何的幻想。 虞明窈老早观察过,这宅子一共就那两哑妇在,除此之外,应当还有一个总在视线之外的死士。 上一世救裴尚之时,谢濯光跟她交过底,她知他身边一共有几名死士,平日都在哪,哪些吩咐他们能听。 只要在哑妇出去之时,将那死士使走,再将谢濯光弄晕,事成的几率就很大。 午时,是这附近最静的时候,诸位街坊用完午膳,在家中休憩,没人会上街。刚多亏了谢濯光这么一说,要不她还不知这两哑妇换班、外出的时辰。 所以,重点回到谢濯光身上。 想明白这点,虞明窈一下来了劲。羸弱的身躯,爆发出一股无形之力,将她从死亡边缘扯了回来。 谢濯光知道怎么对付她,她自是也知怎么对付谢濯光。 谢濯光吩咐完明日要做的事,再进屋来,发现他的妻,跟片刻前判若两人。 他假装不知是为何,深情款款握住她的手。 “你有何心愿,说出来,我都帮你。” 他在她面前罕见这么低头,语气也柔和得不行。 虞明窈只当是自己要死了,所以这人才这般心软。 她暗自腹诽,装作刚刚被他这句话吵醒一般,苍白美艳的脸庞,只剩下两只眼珠子,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 “六郎,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窈娘真的舍不得你。” 谢濯光虽知她是装的,可心口还是一阵刺痛。若有选,谁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他冰凉的吻,向她散落在肩旁的发吻去。 “不会的,窈娘,我不会让你死的。” 在吻落下的瞬间,虞明窈身形瑟瑟,有那么一瞬,她仍情不自禁想逃。可一想到,只要搪塞过这几个时辰,立马就能自由,可以见到兄长,可以享无数个美郎君。 她强忍住这股厌恶,声音也装得无比较弱。 “窈娘心口疼,夫君帮我揉一揉。” 她看向他的眼神,柔得似滴出来的水,谢濯光怎么可能,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满足她? 可当他那双手,往被中伸去的刹那,一双略带温意的手,却一把将他握住。 “夫君的手,怎这般凉?我心疼。” 她捂住他的手,往自己散着暖意的胸脯上放,谢濯光的眼,一下像是被灼伤一样,他敛目垂头,将脸死死闷在被面上。 他对这样的虞明窈,没有一丁点抵挡之意,上一世,她还是他的妻时,对他就是这般好。 可那时的他,太骄傲,不知道怎么疼人。 虞明窈假装没有看到谢濯光发颤的身躯,也假装没有窥见,他强装镇定下的崩溃,她甚至还有心思,扯住谢濯光冰凉的手,往她衣襟里面探。 谢濯光死死往后退,不让自己再触到她。 虞明窈佯装不解,唤了声:“夫君?” 下一息,谢濯光狼狈而逃。 “等我身子暖了,我再来见你。” 望着谢濯光崩溃逃窜的背影,虞明窈眉眼弯弯,笑了一下,正自得之际,脑子里忽而闪现,上一世她待谢濯光的场景。 原来,温柔是刀,刀刀割人心。但凡持刀人有情,也能割到自身。 苍白无力的笑,出现在她了无生机,满是枯萎之意的面容上。 自己和谢濯光,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两世以来,都快想破脑袋了,还是想不通啊。 谢濯光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带着热气的身躯,重新贴住她时,她才将这些浮想,全都收起。 假装没有感觉到谢濯光的僵硬,她将自己整个人,全都缩进他怀里,又主动扯住谢濯光的手,环住她的腰。 “六郎,我好想你。你都不知这几日,你不在,这被褥有多冷。比上一世那两年多还冷。” “我记得有个雪天,我半夜被冷醒,脚冰凉冰凉,感觉浑身血都被冻住了。可那时你老跟窈娘怄气,我也拉不下脸去找你。” “现在,夫君你能在窈娘冷的时候,抱我,暖我,窈娘真的好满足,倍感安宁。” 她阖目,面上满是心满意足。 谢濯光却听得心一抽一抽。 “别说了……窈娘,别说了。” 他想抽死那个别扭、不会爱人的自己。 “为什么不让说?” 虞明窈转过身,面上刻意做出无辜又纯洁的模样来。 “窈娘就是要说。夫君就是坏,一点也不疼窈娘,老让窈娘伤心。” “才不要继续心慕夫君。” 说着这话的虞明窈,嘴唇嘟了起来,一副索吻的姿态。 谢濯光心里更难受了。他知道她行的全是手段,可负了一片至诚至柔心的,是他,不是旁人。 他目光落在虞明窈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往日,这唇娇艳欲滴,似春日最美的花,可现在,这美艳娇嫩的花,被自己养着养着,快要养死了。 谢濯光喉中发出呜咽一声,吻才缓缓落下。 这个吻,是两人这一世以来,最温情,也最不含情欲的一个吻。 尽管整个过程,虞明窈还是时而控制不住自己的厌恶之意,会浑身僵直。 可谢濯光还是轻轻的,将这份虚假的情意,照单全收。 他已经将消息放了出去,明日,不止虞锦年,裴尚也能找到这儿了。 他的妻,他的小姑娘,两世了,他终究还是又一次失去了她。 虞明窈察觉到这人异于寻常的温柔、沉郁,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可她太想出去了,这股想出去的欲望,压倒一切。 不就是一场鱼水之欢,一场让这人沉迷、彻底放松警惕的夫妻之事么? 她可以的。 虞明窈反身,翻到谢濯光身上。 “夫君,我想……” 她一脸酡红。 谢濯光望着身上这人,似被风一吹,就能刮走的身子,他摇摇头,沉默抗拒。 虞明窈咬唇,心中一股不服气。两世,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被拒,她不甘心。 她竭力忽视心中的那丝不安,倔强又向谢濯光看了过去。 “你是不是嫌我现在病了、丑了,还是说,你另有她人了?” 虞明窈刻意拿话激谢濯光。 谢濯光心都要碎了,他没想到,他在他心中,会是这种急色之人。 她难道以为,自己就不会心疼她?就这么希望看到她受伤? 谢濯光搂住虞明窈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躯,下巴靠在她肩上。 “窈娘,求你,求你别说了……” 素来冷静持重的人,嗓音中掩不住的悲痛。 虞明窈听着,谢濯光这一副崩溃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心中还一下莫名,自己也没作甚,怎这人这般难过? 她挣脱了下身子,想按原计划走下去,两人对峙许久,最终,谢濯光按住了她。紧接着,他翻身架在她上方,扯起被子,在将她裹得密不通风之后,头埋了下去。 意图诱惑没诱惑成,反被勾引的虞明窈,开始装死。 谢濯光用清茶漱了漱口,而后才将她拥住。 男子熟悉的体温将她包裹住,这是这两个多月以来,虞明窈唯一一次,没觉得恶心、浑身刺挠的时刻。 “除了出去,你还想什么?” 谢濯光搂着她,手脚很规矩,两人之间,难得这般温情。 虞明窈还未从刚才似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情潮中走出来,太羞人了! 谢濯光怎能这般? 这种事,就算是在两人最情浓时,她 也不敢奢想谢濯光能做到这样。 夫妻七年,她自是知这人有多洁癖。 面上瞧着不显,但凡有一点脏污、一点芝麻大的黑点,他都会不沾不碰。喜洁、喜静,不爱人。 上一世,在学堂里的日子,她对这人的印象,就是可望不可触及的山间清风,林上冷月。 她连嫁给他,都未敢奢想,更不会想到,这人会使出这等手段来取悦她。 虞明窈没说话,又往靠向墙面的被里钻了钻。 谢濯光抚着她纤细的腰肢,一丁点遐思都无。 她太瘦了,往日只是瞧着单薄,但实则该瘦的瘦,该丰腴的丰腴,现下纸片一般,摸上去骨头硌手。 她这般羸弱,谢濯光自认自己又不是那等禽兽不如之徒,怎么可能爱妻都憔悴成这般了,还想着那档子事? 可她被关在这两月,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他若不做点甚,她不可能放心的。 果然,在他询问的话语落下许久,虞明窈才开口,开口又是那种套话。 “之前老想着出去,是窈娘不好,现在我们就在这好不好?窈娘不要和夫君分离,毕竟,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她是懂怎么戳心的。 谢濯光心中酸涩不已之余,头又垂下,向她贴去。 “明日午时,我将这宅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去请太医的请太医,该休憩的休憩。就光你我二人可好?”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就独独我们两人了……” 谢濯光替虞明窈将话说了出来。 说这话时,那些上一世两人度过的如梦似幻般的时光,也在他脑中浮现。 虞明窈涩了一下,许久,才哑声道:“好。” 明明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她不知为何,此刻一点都不快活。 谢濯光的话,也将她带入进了往事的漩涡。 那时她刚操办了年节,初拾中馈,难免有些不得当之处。她心中郁闷,很多话又不好与人言。 虽极力掩饰,在家难免还是会有些郁郁不乐。这丝勉强,被谢濯光看了出来。 他在休沐时,特意领她去了一个娘亲手底下的温泉庄子。 初春,刚冒出嫩芽的嫩牙,温泉,一整园子不知这人怎么培育出来的春花。 那三日,独她和他,兴至之处,天地为盖,大地同眠。 无论身心,都无比快活。 这一分藏在骨子里的甜,成了她后来近千个日夜里,独寝一人时的慰藉。 一想到这,她忍不住开始抽泣,怎这人后来要变样,不肯多信任她,要那般多疑。 连个子嗣也不肯给她,兄长又出了那种意外。 就算她有心,命运的戏弄,似一道天堑,她和他,也永远回不到过往了。 “可是又有哪里难受了?” 谢濯光见自己话刚出口,怀中虞明窈身躯开始颤抖,他以为又是自己哪里惹到她了。 对于她,他实在做了太多错事,就算想反省,也不知是哪一件了。 虞明窈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上的痣。 “心口,我心口疼。六郎,疼疼我,疼疼窈娘……” 女子娇柔又无力的话语传来,谢濯光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顺着自己妻的指示走。 他疼她,疼她到了心坎还来不及。 虞明窈绷直了脚尖,雪白修长的颈脖,也渐渐扬了起来。 原本一脸病容、似是枯败的脸,此时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阖着脸,苍白的脸颊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胭脂红,鸦羽般的长睫,剧烈颤抖。 偶尔见她受不住了,死死拥住谢濯光,手指插入到他发丝里。 魂灵交融的中,她和他,都得到了治愈。 第72章 终于会面虞明窈似一只翩迁的蝴蝶,向…… 清晨,自两人睁目的那刻起,她和他,皆心知肚明,今日才是重头戏。 昨日的欢愉,不过一时放纵。白日里不见光的刀光剑影,方是真实。 她恨极了他,就算舍上这条命,也要离开他。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谢濯光将人当着虞明窈的面,打发了出去。 尤其是对那个手拿他腰牌,去请太医的死士,谢濯光刻意扬声叮嘱,先去谢国公府找程青,程青是他身边的熟面孔,对宫内熟一些。 他将大致要用的时辰说了下,虞明窈在一旁,耳朵竖得高高的,听到谢濯光说,最快估计也得一个半时辰,若早于这个时辰到了,请太医在一旁稍等。 这话听着漏洞明显,这两月来,谢濯光盯她盯着这般紧,怎可能一时这般松懈? 他这人一贯心思缜密,就算纵情之时,也会留有后手。 许是被这两月的囚禁囚疯了,虞明窈脑子丁点都不想去想其他。 只有一个念头——搞定谢濯光,她就可以自由了! 这股子暗戳戳的希冀,像一剂让人长生不老的丹药,虞明窈浑身凉透的血,一下全在骨子里沸腾。 她眼珠子眨巴,谢濯光叮嘱人完了,转身向屋子里走来,她忙上前,满面春风:“六郎,快些入座。”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身上那股劲,掩都掩不住。 若说昨日的她,是彻底枯萎蔫黄的病栀子,今日的她,就是俏丽惹眼的清水芙蓉。 虞明窈晨起梳妆,罕见对镜化了个娇美柔媚,又带了一丝病气的病西施妆。 她本就生得美,身子这一股弱柳扶风之意,更招人怜惜。 虞明窈惯知怎么让谢濯光的目光,长长久久留在她身上。 刚差完人,一身冷意的谢濯光,见她一身素白,如此急迫来迎接他,不欲同他分离的模样,他面色立马柔了下来。 “怎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外边风大,要是吹到了可怎生是好?” 此时,初夏已至,风根本吹不冻人,反而还带着丝暑气。 但谢濯光字里行间,全是对她的怜惜。听着这话,虞明窈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 “我怕六郎又要走了,你总是不在。” “今日难得的好天色,我也不知日后,这样好的天色,还能再见着几回。六郎,你别走,陪窈娘说说话。” 她贴住谢濯光的胸口,语气又细,又带着些哭腔。 谢濯光心都要碎了,纵使他知道她是装的。 “别怕。” 他温热的指腹,在她腮帮子处摩挲,“宫中名医甚多,就算宫中的不行,寻遍这大山河北,总能找到好大夫的。” “你定会好的,会活得长长久久。” 在没有我在的地方,子孙满堂。 谢濯光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这一吻,让虞明窈身子颤栗,直揪住他的衣襟不放。 虞明窈脑子飞速转动。若让这人寻来名医可不成,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破地方了? 她要回苏州,要招婿,要寻上七八九十个美郎君,才不能在这个歪脖子树上吊死。 虞明窈刻意没让自己再想起裴尚。 她睫羽颤得似振翅欲飞的蝶,一副想要又怕受不住的模样。 谢濯光神使鬼差,附身又吻了下去。 今日,不管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她。 下一息,虞明窈呼吸平复后,脸上立马带着那抹刻意讨好的笑。 她扯住谢濯光的手,将他往里带。 “我今日吩咐人,让人做了你爱吃的席面,你今日就当陪陪我,哪儿都不许走。” 这话说的,就像谢濯光前两个月,没有日日陪她共膳一样。 可那时,她明明厌极了他,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更不用说,还同他一起用膳。 谢濯光敛目,一口将杯中酒饮下。 “怎光吃酒,一点菜都不吃?” 虞明窈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放至谢濯光碗中。 “我记得这松鼠桂鱼,你最爱吃了,快尝尝。” 闻言,谢濯光抬眸,恰好对上虞明窈满是期盼的眼。 两世了,他从未同她说过,他不喜酸也不喜甜,她一直误以为,他最爱的是松鼠桂鱼。 她一直不知,那是她做给他吃的第一道菜。就算难以下咽又何如,他甘之如饴。 一个下饵,一个有意上钩。很快,觥筹交错间,谢濯光便不胜酒力了起来。 也是这时,虞明窈才发现自己,真的心硬似铁。 这玉罗春,是京都出了名的易醉,旁人吃上三五杯酒,便不行了。 再有酒量的人,也不过喝半斤。 “六郎,慢些喝。” 说着这些话的她,劝酒劝到趁谢濯光不清醒,坐到他身上。 “有什么 问题么?六郎。” 面对谢濯光的紧绷,她杏眼微张,再纯洁无辜不过。 谢濯光被她灌了这么多酒,纵然神智、意志力再过人,也有些醉了。 在她的不安中,谢濯光深深凝视了虞明窈一眼,随即拿起壶,径直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往下灌,如饮白水。 这酒,酒量再好的人,也最多半斤,她备了近一斤。 好狠的心。 晶莹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过下巴,流入颈脖。 虞明窈面上急得一边“慢些,这是作甚”,一边掐紧了自己的腿,竭力让自己不要去阻止他。 谢濯光不清醒,她,清醒得很。 “好喝,还要,再来!” 谢濯光半眯着眼睛,将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身子往后倒,全身重量全靠在椅背之上。 说完这句后,眼也闭上了,呼吸清浅。 虞明窈小心秉着气,伸过身子,想去探他的呼吸。 就在这时,谢濯光双目一睁,眼神清明,似是丁点醉意也无。 虞明窈对上这个眼神,心凉了半截,下一息,一双手死死扣住她的腰,炙热、占有欲十足的吻,向她袭来。 她的舌根,被她吮得发麻,身子,也被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 在这阵如暴风雨一般袭来的吻里,她被吻得头晕脑胀。唇舌中满是一股带着涩、麻之感的酒味。 幸好,这吻持续的时间不长,没多久,谢濯光贴住她的嘴皮,一动不动。 虞明窈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张放大的清俊面容。 这人阖眼无声无息的样子,极其无害,谁能瞧得出他,这么一个清冷脱俗的人,做得出强夺挚友之妻? 虞明窈将谢濯光搭在她肩上的手,放到一边,扶过谢濯光,让他就这么靠在椅子上。他任由她动作,还是没睁眼。 这下子,喜悦像一簇微弱的火光,从虞明窈心中,噗呲一下烧出火星子来。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欣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起身,向内室走去。 在她起身瞬间,谢濯光眼皮颤动了两下。 外头传来三声云雀鸣叫,虞家人或者裴尚,已到这附近了。 既如此,就让他,再帮她一把…… 虞明窈蹑手蹑脚,从内室取出以为用不到的布条。谢濯光往后仰,假装漫不经心,将虞明窈正不知如何绑的双臂,垂到腰侧。 这样,只要她布巾子一揽,便可将他捆住。 虞明窈见状,赶紧三下五除二,将谢濯光捆了个结实,为了以防意外,还打了个死结。 就这样,再三确认谢濯光确实人事不省后,她瞄了他一眼,拎起裙摆,头也不回向外跑去。 自由,她来了。 几丈开外,屋子里的谢濯光,静静目送自己的妻远去。他那双眼,眼神清明,哪有醉酒的模样? 许久不曾动的身躯,只跑了几步,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腿酸,心也似要跳出来一般,慌得很。 一想到自己还未走到大门那,就喘得这样,虞明窈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咬着牙,抹了抹眼泪,她强行又迈开腿。 谢濯光昨日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 “窈娘,你都不知,这儿离你们虞宅有多近,就隔两条街。” “你从这儿一直跑,跑到前方二十丈处,有一棵大槐树,在大槐树处往里面拐,穿过巷子,五六丈远,就到了虞宅。” 槐树……槐树! 虞明窈抬眼,那棵大槐树遥遥的,就在这小道尽头。 跑,她只要再跑! 病了多日的身躯,爆发出最后一股力。 种种繁杂的情绪,在看到大槐树瞬间,一下远去。 大槐树终于到了,她转动身子,往右手边岔路尽头望去,挂着“虞宅”牌匾的宅子,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谢濯光真的没骗她,她朝思暮想、日日都想回去的地,真的那么近。 虞明窈眼泪连串砸地,从半空中坠下之时,裴尚那张满是不可置信的脸庞,就那么生生出现在她面前,似凭空一般。 她眼噙热泪,望着出现在虞宅门口的人,迈起腿,拼命跑去。 尚哥儿,别抛下我。 思念似一壶藏在地底的陈年老酒,她越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他,越是刻意,不留丁点裴尚的影子。 这陈年老酒,发酵起来,就越醇。 周遭人来往,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事物,只有这人,这活生生的一人。 一别十七月又二十一天零三个时辰,她真的好想他。 虞明窈似一只翩迁的蝴蝶,向自己的心上人奔去。 第73章 有孕“尚哥儿,你去寻大夫,要碗红花…… 裴尚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他被这天降的惊喜砸坏了。 窈妹妹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这么美的女郎,当真是自己的窈妹妹? 裴尚从愣神中醒来,虞明窈已奔至他身前。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他的窈妹妹,身躯单薄似纸,除了一双眼灿若星辰,其他,写满了久病之人的愁容。 “等到你了,我终于等到你了,我……好高兴……” 虞明窈话未说完,眼一黑,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那瞬间,她听到裴尚满是悲痛的一声“不”。 她嘴角含笑,放心让自己沉入无边的暗色中。 裴尚眼泪还未收回,他手环住虞明窈,脸上满是惊慌无措。 挑着担子,恰好窥见这一幕的卖货郎摇摇头:“你这后生,还不快去带这小娘子看大夫,愣在这作甚?” 他一脸无语,裴尚触到他的眼神,心神猛地一收。 对,大夫,得赶紧带窈妹妹去看大夫! 他匆忙道了声谢,抱着虞明窈朝医馆飞奔。 他这两月,将这方圆十里,快转遍了,知道这附近恰好有家医馆。 “有没有大夫?救人,快救人!” 裴尚火急火燎,抱着虞明窈直往帘子后边闯,小童鼻子一皱,见虞明窈面色惨白,便没计较他的莽撞了,熟练引着裴尚去里面隔间,随即请郎中过来。 京都的医馆,大都几代传承,没有医术中庸者。 虞明窈卧在席子之上,裴尚在一旁,面露紧张。 来的大夫是个老郎中,头发花白,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隔着布探虞明窈脉搏,神色很不好。 裴尚一见,心更加悬在半空。 这平头人家的医馆,也没讲究大户人家,只许隔帘悬脉那一套,老郎中瞧了瞧虞明窈的面色,又看了看裴尚眼眸中,将溢出来的关切。 他没好气白了裴尚一眼,开口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丈夫,怎么当的?妻儿有孕月余了,还让她身心这般不爽利?” “你不知道她身子虚,本就不容易有孕么?” “啊?” 大夫的话一落地,裴尚似是被重重一砸,他强挤出来的笑,一下子,也笑不下去了。 “该说你们这些年轻儿郎什么好,”大夫叹气,“她不知爱惜自己身子,成日作弄自己,你这做丈夫的,就不知好好护着她,非得让她油尽灯枯到这般?” “她哪般了?”裴尚面色一下煞白。 “还哪般?现在都快走到鬼门关了!”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皱眉叹气,拨开虞明窈眼皮,又望了几眼,这才起身。 “跟我去拿药。” 号完脉后,老大夫对裴尚的语气,一下硬上不少,丝毫没有之前的和蔼。 裴尚如失了魂魄,同手同脚跟在他后边。 虞明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眼皮沉沉的,似灌了铅一般,身子也酸胀得厉害。 浑身哪哪都难受。 她一点想醒来的欲望都没有。直到察觉一双干燥滚烫的大掌,捂住她的手,又一阵让人揪心的抽泣传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小宅子里了。 她……她见到裴尚了! 一想到这,原本一丁点力气都无的身躯,忽地涌起一 股莫大的气,她眼皮一睁,将握着她手,垂眸竭力抑制自己哭音的裴尚,收入眼底。 她想抽手,去抚一下裴尚眼角的泪,告诉他,不要伤悲。 可光刚刚睁眼,就已废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根本没法子再多做其他。 这破身子! “尚哥儿……莫哭。” 她从喉咙中挤出这几字,声音又轻又缓。 似水般宁静温柔的女声,落入裴尚耳中,裴尚心碎成一片一片。 他抬眸,与虞明窈对视。 落入虞明窈那双满是情义的眸时,裴尚反射性的,却是手极快收回,身子从矮几中蹦起,往后退一步。 不管裴尚出于何种考虑,他这副一上来就是避嫌的模样,一下伤了虞明窈的心。 她狼狈将通红的眼角,转过去,不去与裴尚对视,声音也冷了下来。 “尚哥儿若是嫌麻烦,就请将我送回虞宅。告知雁月,或是我兄长,谁来都可以。” 她说完,仍嫌不够,还又加了句“劳烦。” 最后这两字,生生往裴尚心头插刀。 她明明不是不知自己慕她何等情深,为何这般见外。 裴尚眼也红了。 望着一眼也不想多看他的虞明窈,他双手无措垂在腿侧,想说点什么,嘴皮张了又合。 这一刻,他的嘴似失了灵,往日的巧言善辩,在她面前,皆消失无踪。 虞明窈等了半天,没等到裴尚回复,忍着气抬眼望去,恰好对上裴尚这一副委屈得不能再委屈的样。 一下子,也将虞明窈心里的酸涩,全勾了出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等了那般久,拼死拼活等来的,是幻梦的破灭,是裴尚的嫌恶。早知道这般,她还不如悄无声息。死在那个宅子里! 裴尚见虞明窈,一下落起泪来,他心中顿时一紧。 刚老大夫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她再伤心了,要不,恐怕大人和孩子都不保! 这两个多月,他现不敢去想,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裴尚嘴角微抿,忙走到榻前:“窈妹妹,你就是为这腹中胎儿着想,也不能这般伤悲了,可还有一个。” 话音一落,虞明窈止住啜泣,整个人如雷击一般,愣在原地。 “你说什么?” 她瞪大双眼,缓缓看向裴尚。 经两个月多的囚禁,虞明窈瞧着实在太让人心疼了。纵然还是好看的,可那张往日会让人脸红心乱的脸,现瘦得没二连肉,只剩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嵌在眼眶中。 裴尚心中一酸,勉力不让自己再去多想其他,他嘴角强行扯起一抹笑,想让她见了开怀些。 “大夫刚说了,你已有孕月余了。” 他在旁边矮几上坐下,反射般想去握她的手,手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恭喜。” 话音落地那刹那,裴尚笑得比哭还难看。 虞明窈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他这模样了,她一心只有裴尚刚说的两字。 有孕?怎么可能! 不是仍旧如上一世一般,次次用了那汤药么? 只有初次温泉那次,还有昨日没用而已。 可这汤药,上一世喝了足足七年,到了这世,不过两月。怎会忽然失效? 她脑中忽然浮现第一次喝这药时,谢濯光飘忽的眼神。 她那时问他,怎味不一样了,谢濯光犹豫了一瞬,说是加了点糖。 谢、濯、光,该死的谢六郎! 黑心肝的混账王八蛋! 虞明窈抬手往自己小腹处砸,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要那个人的血脉,她宁愿去死,也不想有这玩意! 裴尚眼疾手快,猛地起身抓住她的手。 还好他动作快,加上虞明窈现下身子正虚,没什么力气,要不,这么几拳下去,不好说,真不好说。 裴尚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手忘了抽开。 虞明窈贪婪吸了一口他的味道,没有将手从裴尚手中抽出,反而借此将自己整具身躯,全靠在他怀里。 “尚哥儿,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你去寻大夫,要碗红花,落了它可好?” 她声量轻得温柔似水,裴尚听了,却是浑身一僵。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扶住虞明窈,慢慢从她身上抽离。 虞明窈见他这模样,更加疯了,她声嘶竭底。 “我凭什么想要?往后余生,但凡我见这孩子一眼,我就会想起这两月的痛苦一次。” “你不知,我多盼着嫁给你,做你的妻,可全毁了!全被那个该死的谢六郎毁了!” “我恨他都来不及,你还要让我给他生孩子?” 虞明窈一脸激动,裴尚生怕她气血上涌,又伤了身,忙上前安慰。 “好好好,行行行,你说不要,咱就不要。我这就去向大夫要药去。” 纵知裴尚这是顺着自己的话,哄自己的意思居多。可虞明窈听了,心中甚是熨帖。 她不顾裴尚身子的绷直,又慢慢往他胸膛上贴。 “尚哥儿,你最好了。你最好待窈娘要像现在一样好,要不然……” 我真的会、杀了你。 虞明窈阖目,贴住裴尚心头的位置。 裴尚顺着她垂眸一望,恰好将虞明窈松散的领口,瞧在眼底。 原本耳根子通红的人,一下面色白的不能再白。 他僵了半晌,终于等到虞明窈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将虞明窈放开。 “我现在去找大夫。” 望着这人落荒而逃的背影,虞明窈垂眸又望着望自己,看到胸脯起伏处,衣襟里那一道道痕迹,她面无表情将衣襟合拢,随即,又笑了笑。 怎么办呢? 裴尚道德感如此之高,一看就知不是沾染有夫之妇的人。 可她太喜裴尚了,他是她溺水的浮木,她不能放开这人,也放不了这人。 直到走出隔间七八丈,闻到外边清新的空气,裴尚这才终于能喘过气,能呼吸了。 耳根处余热未散,方虞明窈胸口处那一片淡紫的吻痕,又浮现在他脑海里。 一年半之前,他同她近乎定了终身,他怎会不知她那身子,有多迷人? 像一碗无比美味的羊奶酥酪,只略尝了些味的自己,便已深思不属,恨不得日日想占有,同她共卧,日日行那快活事,死在她榻上。 换做那人,怕也无力抵挡吧…… 裴尚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那日他去户曹,亲自讨要婚书,结果人称再廉洁刚正不过的吴大人,绷着一张脸,掏出了虞明窈和谢濯光的婚书。 “一女不侍二夫。” 是他,他太过天真。误以为世间只要自己想要的,便一定能得到。忽略了纵使蒙尘,也定有觊觎她的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头望着天,手指捂住自己的眼,不让这光,灼伤自己的眼。 先前领裴尚进门的童子,打裴尚身旁走过,见裴尚杵在那一动不动,好奇道:“公子,怎站这儿了?贵夫人呢?好些了么?” 过了几息,童子才听到一泛着哑意的男声响起。 “无事,今儿太冷,我晒晒日头。” 童子望了望着初夏正午的日头,皱了皱眉,这大夏天的,正午正热得很,怎还会冷? 咦,怪人。 他摇摇头,离去许久后,裴尚才将手放下,将湿了的掌心往衣上揩了揩。 虞妹妹还需要他,他要坚强。 想到这,裴尚步子一迈,走至老大夫坐堂处。 随即,落胎的打算刚说出口,他就被大夫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他没有担当,书都读到了肚子里,先前的话,都说给狗听了。 老大夫骂起人来唾沫横飞,裴尚面色不改,将那些难听的话,一一照收。 在老大夫骂得都累了,停下来歇嘴之时,裴尚木着一张脸,仍来了句:“那就是说,不能落了?” 老大夫一听,更加激动了:“你在想甚?好好养着,胎儿尚不一定能保住,一尸两命的事,你还想落胎?” “落 胎,只能母子皆亡,她这身子骨啊,能怀上算不错了,恐难再有孕。” 大夫叹气,实在说累了。 裴尚一听他这话,眼眶忽地一下泛红,老大夫心底终于起了一丝不对劲。 “你不是她的夫?” 他探究的眼神在裴尚脸上打转,裴尚红着一双眼,神情未变。 “本是我的妻,大婚那日,出了变故。” 大夫一拍脑袋,怎把这桩事忘了。 生成裴尚这模样的可不多,京都热闹了一月有余,前些日子才消停的,不就是“京都二绝”裴府的公子,大婚之夜丢了妻么? 他怎么刚刚就不知委婉点,光在人家心口撒盐呢? 老大夫望着裴尚踉踉跄跄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第74章 疑心她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怪裴尚…… “你回来了,”虞明窈一见他,面上立马发出一阵灼目的光。 裴尚慢腾腾向她走近,根本不敢同她对视。 偏生虞明窈,此时份外热忱:“大夫怎么说?尚哥儿这般厉害,药一定能拿到对不对?” 一声声询问下,裴尚脊梁骨都直不起了。 眼泪在他眼眶中打转。 “窈妹妹……我对不起你。” 他终还是将这句话说出口。 “没用的东西,”虞明窈听完,面色一下变了,她抓起手侧软枕,就向他砸去。 “我不想见到你,你也滚,给我滚啊!” 虞明窈撒起泼来,魂魄全失,丁点平日的温婉柔弱都无。 裴尚见了,心愈发酸了,他探身向前,隔着被子死死搂住她。 “窈妹妹,这胎你不能落,落了,你也会没了的。我不想失去你……” 他颤抖着一双手,想去触一触心上人的脸颊,可他的手,却只能停在她脸侧。 “你若是真厌极了他,就将他交给我,我发誓此生,只会有他一个孩子。” “你若不想见他,我就将他藏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让他见你。求求你了,窈妹妹,别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隔着被子,他终于触到那抹朝思暮想的温度。几尺高的年轻郎君,就这么身子蜷缩,无助贴住女郎小腹。 两人之间,纵有这张被子,瞧着也再温情不过。 虞明窈手垂在裴尚两颊,手指慢慢梳着他的发。 一下又一下,时隔许久,她终于握到了缰绳。 尚哥儿,别让我失望。 两人又抱了好一会儿,裴尚这才振作起来。 他抹了抹眼,瞧着满不在乎。 “窈妹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先送你回虞宅?” 话落,虞明窈在裴尚黝黑透亮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卑劣不堪的影子。 这人是如此赤忱,明明蒙受耻辱,可还是毫无怨言,接受了这堪称噩梦的一切。 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毫无生意的手上,她声音很轻,轻得一点不似以往的她。 “你先帮我去给兄长递个话,说我很好,现在需静养,得过段时间才能相见。” 说这话的虞明窈,面色苍白、像极了凋零的花。 “好。”裴尚心中发涩,声音也不自觉紧了起来,“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虞明窈不想回去,住哪便成了棘手难题。他名下有庄子,都是他娘亲的,裴尚莫名不想让裴家任何一人知晓,虞明窈究竟遭遇了何事。 他眉头一拧。 “窈妹妹,劳你等我会儿,我去安置一下,好了就来。” 虞明窈可有可无颔了颔首,望着裴尚的身影远去。 说来,裴尚的身影,同上一世那个俊美风流的大理寺卿,其实差不了多少。 背脊差不多宽厚,走起路来,同等大步流星。可虞明窈望着这个背影,无端出了神。 上一世,遭遇灭门大祸、从绝境中爬起的裴尚,可没这般天真。 那个裴尚,手段狠辣,行事作风叫人侧目。明知越矩,仍能不顾众人异样的眼神,坦荡荡对她示好。 眼前这个,谨守礼教,知晓她和谢濯光已成好事后,连碰一碰她的念头,都没有。 虞明窈望着外头渐渐往西的日光,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 谢濯光私宅。 “公子……你这是?” 程青一进房门,便大吃一惊。他昨日知晓自家世子的打算,特意根据他的叮嘱,熬到这个时辰才来。 不曾想,刚来就见谢濯光手脚被困在椅子上,那捆绑手法,很是拙劣。世子按理不会被捆住。 程青心头正纳闷,三两步上前,欲帮他解开之际,谢濯光叫住他。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很冷,面色也如常,丝毫瞧不出酒醉的影子。 程青闻言放开了他,就见谢濯光三两下,将一直束着他的布带,挣脱开来。 “她现在如何了?” 谢濯光将身上布带挣开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程青方还有些好奇的脸,一下神情复杂。 他觑着谢濯光面色,小心翼翼来了句:“裴公子已经将夫人抱到医馆去了。” 话一出口,他立马意识到不对,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叫你嘴贱,叫什么“夫人”,这不是往世子伤口上撒盐么? 果真,这话一出,谢濯光方还镇定的脸,立马又凝了一下。过了好几息,他才恢复如常。 “既如此,就不用再跟了。她跟着他,会好的。” 谢濯光说这话时,程青眼眨都没眨,可直到这话说完半晌,他仍没能从谢濯光面上,窥见一丝情绪。 他那清冷、眸中无人的世子,又带上惯以示人的假面。 - “你就说这事,你能不能帮?” 裴尚紧赶慢赶,又是到高府寻高秉之踪迹,又是到高秉之惯去听曲的醉玉楼,这才找到高秉之人。 结果将来意一说,高秉之应是应了,硬要裴尚说出个好歹来。 他好奇裴尚与谢濯光交恶的,好奇许久了。裴尚现下刚出了被人抢亲的大事,还有心思找他借宅子。 他眼珠子一转,定有蹊跷。 高秉之又斟了杯酒,一边手搭裴尚肩膀,一边劝他喝:“你那未婚妻,没准信也有两月了,可找着人了?” 高秉之探究的眼神,直盯住裴尚不放。 裴尚将这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挥开,幽深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酒上,下一息,他接过酒,一口闷。 高秉之望着见底的酒杯,眉扬了扬。 “裴兄难得有事相求,做兄弟的,怎能不搭把援手?我应了,应了就是了。裴兄,来,再喝一杯。” 裴尚瞄了他一眼,又是一口饮尽后,没说多的,便问起那庄子的详细位置来。 待选了一个合适的庄子后,他马不停蹄,接过信物,便扬长而去。 高秉之望着裴尚火急火燎的背影,嘴角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他一招手,旁人一小厮上前。 “跟着他,有事来报。” 能让裴尚这般急的,能是什么事?高秉之对于从未见过面的弟妹,也很好奇。 眼见暮色四合,医馆欲要关门,裴尚终于紧赶慢赶,一头汗出现在虞明窈面前。 “窈妹妹,我都安排好了,宅子就在城郊,离城里几里远,地方又清幽,再适合休养不过。” 他眨巴眼,一脸期盼。 “你定会喜欢。” 说这话的裴尚,一股紧张之意,生怕她不应承。虞明窈望着裴尚这个难得不自信的模样,她向裴尚招了招手。 “过来。” 她的语气轻柔温婉,裴尚神使鬼差, 过去了。待一方黛青色丝帕,动作轻柔给他擦起汗来,他这才生出一种恍然如隔世之感。 她上一次同他这般亲近,明明只在一年多以前,可裴尚现有种那些她和他好的岁月,似隔了条天堑。 他往后一缩。 “时候不早了,我现领你过去。” 虞明窈收起帕子,慢悠悠应了一声。 裴尚叫了两辆马车,起初,扶着虞明窈上了前头那架马车后,他下意识就想放下车帘,自己也跟着钻进去。 对上虞明窈静默的眼神,他一怔,脑中忽地浮现不经意间窥见的那一大片青紫的痕迹。 那位置多暧昧,可见那人疼她有多深。 思及此,裴尚心地猛然一硬,他放下车帘,声音也变得冷冰冰。 “到了我再叫你。” 他竟一句多说的也没有了。 在一声声马蹄声中,挂着八角鎏金灯的青帷马车,背向城池渐渐远去。 天色暗了下来,车厢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虞明窈头倚在马车壁,脑中全是裴尚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她出神许久,也不知自己脑子都想了什么,回神来,她手呆呆放在小腹处。 她的孩子……这儿,竟然有个孩子。 虞明窈一思及此,眼泪就忍不住了。 这些时日,她竭力在坚强了,可还是沦落到这副田地。 不敢去见家人,唯一心有期盼的良人,也变了心。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怪裴尚。 可是,是他亲口说的,不嫌弃这孩子,可以给这孩子一个家,自己才如抓到一块浮木一般,竭力想抓住他。 流露真真切切堵气疏离的,也是裴尚呐…… 虞明窈盯着无隆起状的小腹,一时五味杂陈。 裴尚敲响高家宅子的门,拿出高秉之信物。 那管事的,听闻两人来意后,瞟了带着慕篱的虞明窈一眼。 这一眼,明明丁点别的含义也无,虞明窈心头却是一紧。 管家的叫来几个人,领他们两人安置,快到厢房门口,虞明窈抬眼望了望带路的丫鬟,又看了看裴尚,眼神满是恳求。 裴尚见状,蹙眉叫丫鬟下去。 丫鬟刚一走,虞明窈便迫不及待拽住裴尚的袖子。 她也说不上为何,一来到这,她整个人格外没有安全感,心里怕得慌。 她既不知这儿是谁的宅子,主人家品行如何,又人生地不熟,除了裴尚,她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你今晚能不能别走,就在这陪着我?” 虞明窈话刚说完,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只见裴尚随着她的话,面色一下黑了下去,一脸不可置信。 “你叫我,”他指了指里头的屋子,“在这陪你?” 虞明窈点了点,她知道裴尚什么意思,可她能怎么办呢? 她能倚靠的,就只有他了呀。 下一息,裴尚毫不留情、说出口的话,打破她的幻想:“你的婚书,已是和谢世子定了,这事你知道么?” 虞明窈顶着他那双讽意隐隐若现的眼,点点头。 裴尚嘴角的笑,咧得更开了。 “他的孩子,你也有了。窈妹妹,我希望你能明白,什么是现在我能做的,什么是现今我做不了的。” 他眉目一敛:“既做了别人的妻,就别让我看轻你。” 这话一落地,虞明窈面色瞬间煞白,整个人站也站不稳,就朝里侧跌去。 裴尚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她,下一息,见虞明窈站稳了,他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攥了一会,收了回去。 “行,我知道了。多谢尚哥儿,劳你费心了。” 她没有再去看裴尚,扶了扶槅扇,踉跄着向门内走去。 裴尚看到这个柔弱、单薄的身影,心情分外复杂。 他立在原地,见她一路往前走,不曾有一个回首。 裴尚找到大管事,叮嘱这人好好紧着些虞明窈,她身子骨弱,要留心照料。叮嘱完这些后,他打马向着夜色更深处奔去。 他知她伤心了,也知不该让她这般伤心。 他午后做的那番承诺,不是戏言,他自觉自己也能做到。 可做到,跟尽心尽力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是两回事。 夜风从他身上刮过,吹鼓他的长袍。裴尚凝视着面前看不清方向的夜路,脑中甚至有一瞬,涌过一个极其恶劣的念头。 若她真一辈子被那人藏在外头,一辈子不出现在他面前该多好。 这样他回忆中就全是心上人美好的影子。而不是到了现在这般,美好破碎,她让他意识到,原本自己记忆中如神仙妹妹的人,也不过是个凡人。 他甚至开始厌恶起,一年半前那一夜来。 哪有正经人家的女郎,会在婚前同情郎,那般定终身。 裴尚眼里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唾弃,下一息,这些念头,又如附骨之蛆,散不了,也没办法散。 他在醉玉楼前停住,直朝高秉之所在厢房中走去。 第75章 火大谢濯光面冷似霜,裴尚这废物! 高秉之一手环抱一个歌妓,摩挲她们的腰肢,同她们嘴对嘴喂酒,一脸好不尽兴的模样。裴尚到来之际,除了他,还有两三个面熟的,场面正荒唐。 见裴尚一脸冷气,一言不发闯了进来。高秉之眉毛一扬。 “裴兄这是遇到了何事?说出来,兄弟替你解解忧。” 旁一喝到大舌头的,也接嘴道:“就是,英雄冢美人乡,天大的事,玩上一场就好。” 裴尚冷冷瞟了他一眼,这人立马住嘴。 高秉之一见,兴味更浓了,原本裴尚这人就傲气,一向不跟他们这些纨绔来往,更加不用说那个清高孤傲的谢世子了。 他还挺不忿,明明都是一样的人,裴尚就能成“京都二绝”,自己这帮弟兄,一个都评不上。 他眼珠子一转,“裴兄你还是个雏吧?要不是试试女郎的滋味?保准你试上那么一次,烦心事全忘。” 关于裴尚守身这事,他们一伙玩得好的,以前没明里暗里笑裴尚,也给他塞过歌妓、清白人家的女郎,可裴尚都不要。 今日……他眉头一挑。 裴尚没吭声,高秉之这人精,一下子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他招了招手,立马有人向前,高秉之嘀咕一阵,这人点头应下。 裴尚还在闷不吭声喝酒。 虞明窈不知何时,哭睡了过去,醒来时泪打湿了枕套。她望着一片黑的厢房,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来人。” 她扯起嗓子唤了好几声,屋外才来了个小丫鬟敲了敲门,进房点灯。 “先前跟我一起的公子,他现可在隔间?” 虞明窈记得先前大管事说过,给裴尚安排的房,就在隔壁。 小丫鬟看着一脸天真。 “回小姐,那位公子,两刻钟前就已进城去了。临别,还特意叮嘱我们管事,好好照顾您。” 她说出口的话,没有一点避讳:“那样俊美的公子,能对您这般上心,您也是有福了,若他家夫人是个心善的,我看您,进了他府中,日子也好过得紧。” 这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就是年岁再怎么小,也是个人精。 虞明窈垂眸,没有同她计较。只摆摆手让她下去。 自己明明梳着妇人头,这丫头一开口,就是“小姐”,是把她当初了那当子不自爱,没人护的人。 她长呼一口气,隐忧涌上心头。 上一世,当谢国公府这么大一府的内宅管事人,当了几年,没人比她更清楚,一旦露了怯,豺狼虎豹会有多凶狠。 空有美貌,没有权势傍身,生来就是错。 她脑中又浮现大管事看她的眼神,不知为何,这时,有点睡不着了。 裴尚还在不知疲倦喝着酒,高秉之见状,劝酒劝得更加厉害了。 衣着清凉的貌美歌妓,一个个排着队来到裴尚面前。 裴尚眼皮都未曾抬起,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高秉之正还在想,该怎么撬开裴尚的嘴,就见裴尚抬眼淡 淡一瞥,随即,摆了摆手。 他这副漫不经心,又衣襟大敞的模样,实在养目得很,高秉之见自己身旁,那两歌妓也投去含羞带怯的目光。 他脑筋一转:“可是不入裴兄的眼?” 裴尚没吭声,高秉之又明白了,一列比一列更加风情、容色兼具的歌妓,纷纷向前,裴尚始终没松口。 一连去了四五十个,还是这般。管事的老妇,以为高秉之今儿带人,是来砸场子的,将高秉之扯至一旁。 高秉之连连告饶:“真不是,你也不看我这兄弟长什么样?他纯粹眼光高,京都二绝你听闻过吧,他就是二绝之一,裴家大房独子。平日里惯不来这等地,所以你等才没见过。” “这要是真有个合他眼的,你们这儿的名声,也能打出去不是?” 老妇恨恨瞪了他一眼,被高秉之最后这句话说动了,将她精心养的、还未出阁的女儿清瑶,请了出来。 清瑶身姿娉婷,一出现在裴尚面前,裴尚往嘴里倒酒的动作,立马顿了一下。 老鸨和高秉之见状,便知有戏。 清瑶一股弱柳扶风之意,走至裴尚身旁,裴尚没推开,也没拒绝。 候在旁边,就等着这一幕的高秉之两人,见状连忙催着清瑶,引裴尚入帐。 待裴尚身影远去,高秉之抹了抹额上冷汗。 “高公子,”老妇白眼瞅他,“您虽是常客,这银钱可不能少。” 高秉之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不就是铜臭之物,他有的是。 只是,老妇退下后,身边歌妓又哄着他喝酒,他心头忽地涌起一股不对劲。 怎忙活一阵,白给裴尚做嫁衣了? 他眼珠子一转:“走,去宅子!” 他倒要瞧瞧,那个让裴尚如此神魂皆失的女郎,生得何等貌美。 烛火幽幽,虞明窈半倚在床头。 她原以为出来就好了,她原以为自己只要出来,便能重获新生。 可现在这模样,她不敢去见兄长,也不想兄长心痛。 更不想兄长和谢濯光,再有其他的牵扯。 在这场两世的纠葛中,她实在太累了,有时是真的想,不如化成一阵风,就这么远去算了。 屋外,男子的脚步声始终未响起。 裴尚不会回来了。 虞明窈木着一张脸,心口似破了一个大洞,此时寒风似刀。 她像是察觉不到心痛一样,漫天疲倦向她涌来,她真的倦到一点计较的心思,都没有了。 若是谢濯光,若在上一世,她还能理直气壮盘问程青、发了疯了同谢濯光吵,逼他,闹他,两人相互折磨。 可换成裴尚,她有什么立场呢? 裴尚只能接受,她是那个完美无瑕、温顺柔谨的窈妹妹,他接受不了,自己有时候会无理取闹,会像个泼妇一样心生妒意。 自己没有安全感,要一直将人紧紧攥在手中。会有控制欲,会想独占,也没从一而终的念头。 从始至终,都没有。 她性格之中的幽暗,展现在裴尚面前的,不足十一,这人就已仓惶逃窜了。 虞明窈从不怀疑真心,只是没想到,真心易变,是这般“易”,像一阵风一般,她还陷在承诺的甜意中,咀嚼回味。 他就已抛了她,想要去其他地方了。 裴尚啊裴尚…… 虞明窈抚着小腹,觉得这夜,越发漫长难熬了,比之上一世她候那个不归家的人,没有两样。 裴尚被清瑶引着往榻上走。 清瑶是醉玉楼的镇楼之宝,她第一次做这事,言行举止皆透着一股生疏。况裴尚又生得那样俊美,她既青涩又羞涩。 他许是醉了,凝视她的眼,有一股说不清的情深。 清瑶第一反应,就是裴尚在透过她的脸,看旁人。 女郎的预感,惯不会出错的。或许貌美的人,生得总有几分相似,清瑶不知,她生得同虞明窈,有三四分相像。 这三四分相像,足以让裴尚恍惚了。 她又是弹琴,又是跳舞。 裴尚半倚着,目光在含羞带怯的清瑶身上,脑子里闪过的全是虞明窈。 他心中犹如烈焰般灼烧,那片青紫,在他面前阴魂不散。 他太痛苦了,这两月的压抑,急切需一个去处。 清瑶伸出双臂,来搂他时,裴尚没有拒绝。 此时,高秉之已到了自家庄子。 管事的一开门,见是他,面上惊了一瞬。高秉之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那个女郎呢?” 管事的垂眸:“已安置了。” “生得美么?” 管事的顿了一晌:“带着慕篱,没看清楚。不过据丫鬟言,生得极美。” “哦?”高秉之眉头一挑,“极美?” 这庄子,他时常带人过来,丫鬟婆子们见得多了,可不会轻易给出这般高的赞誉。 他面上狎意尽显,那这下,可有意思了。 高秉之向虞明窈所在房里走去。 此时,程青一看死士传来的消息,直呼糟了。 他火急火燎,赶紧向谢濯光房中走去。 此时已到戍中,平日里这个时辰,谢濯光早该睡下了,他但凡一人,睡得都不晚。 但虞明窈惯不是个能安安静静入眠的,为顾着她,自两人新婚之时起,他就将入睡的时辰,往后推迟大半个时辰。 现在,纵使床上只有他一人,他一下子,也难以安眠。 谢濯光眼中浮现虞明窈最后提起裙摆,向外边奔去的身影,他已经很久不曾看到她这般鲜活的样子了,自打与他在一起后,她总是愁眉不展,面上无一点欢愉。 谢濯光心下黯然,正免不了伤怀,外头程青急匆匆的步伐,并着呼唤声,落入他耳帘。 程青很少这般火急火燎,谢濯光心中一紧,掀开被褥。 “何事?” 程青叩了门后,径直朝内室走来。 “不好了,世子,夫人出事了!” 谢濯光眼前一黑,几乎站都要站不稳了,裴尚这混账玩意,连个人都照料不好! 他心头暗骂,面色免不了一沉:“说。” 程青言简意赅,将事说了一遍,怕被谢濯光说,又补充道:“属下绝没有其他意思,纯粹是虞姑娘人好,担心她出事,属下才差人继续看着。” 他没按谢濯光说的,将看管的人撤走。 谢濯光刚听完他的话,整个人如坠冰天雪地,哪里还来得及计较这个? 他浑身一冷,声音也凉得杀气毕露:“高郎君?就是户部侍郎家那个不成器的儿?那个酒囊饭袋,专会玩女人的孬种?” 谢濯光话说得很毒,程青也不敢触他霉头,只得低头迎合:“是。” 话毕,谢濯光衣裳未换,捞起一件披风,抬脚往门外走去。 程青还愣在原地,就听得自家世子毫无留情的话语,再次响起。 “要我请你?” 程青一听,忙抬脚向外边走去。 两匹马向城郊奋力驶去,溅起一片尘土,夜色下,谢濯光挥起马鞭,心中的怒火,如燎原般滔天。 裴尚这个废物! 她都这般虚了,正是离不得人的时候,这人偏生要学那浪荡子弟,去花天酒地。 今日虞明窈要出了什么意外,他定要这人血债血偿! 谢濯光心中火越烧越大,面色冷得似凝成了霜。 “驾——” 马蹄声咚咚中,他心急如麻。 虞明窈半倚在床头,身上被子只盖了一半,恰好盖到她小腹处。 她像是不知冷热一般,只怔怔望着垂下来的纱帘。 什么时辰了……裴尚还会回来么? 怀着最后一丝期盼,她目光转向槅扇处。 恰好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步子声,较女子重上许多,一听就是男子。 虞明窈实在太害怕了,若是往常,她定会再细细探察一番,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她能依仗的,只有裴尚了。 她始终不愿相信,裴尚会将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庄子里,定是裴尚,定是裴尚回来了! 虞明窈想都没多想,掀开被子,向门外边的人奔去。 第76章 赶到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尚哥儿……” 虞明窈眼中的泪,一连串的,全都涌出来了,她觉得自己,此刻好生脆弱,她现在什么都不要,只要裴尚再抱抱她,只要裴尚不嫌弃她,愿意再哄哄她。 门吱啦一下开了,可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面目完全陌生的男子。 那人用一种满是淫邪的目光,将她细细打量,仿佛要将她连皮带肉,全吞到骨子里。 她往后一退,面色一下变得煞白,就在她反应过来,慌忙去关门之际,这人伸出一只手,一下就将门撑住了。 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使劲了力,都未能推动半分。 那人见了,笑得虞明窈毛骨悚然。 “真是个美人儿,难怪裴兄去了花街柳巷,还念念不忘。” “什么花街柳巷?你在胡说什么!” 虞明窈抓住门不放的手,听到这话后,一下从空中落了下去。 “不可能,绝不可能。” 虞明窈眼尾殷红,泪珠也挂在眼尾的睫毛处,摇摇欲 坠。 她不知道,她这副模样,在夜色下有多美。 高秉之见了,只觉浑身火热,神魂快被吸走了。 难怪裴尚藏着掖着,对那般美的歌妓都不为所动,若他身边,有这般美人,谁能看得入眼那些个庸脂俗粉? 他嘿嘿一笑,身躯向虞明窈逼近。 虞明窈摇头,身子一直往后退。她现在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全被高秉之那句裴尚去了烟花之地,砸晕了头脑。 裴尚不是答应自己,不多看女郎一眼,就是裴父裴母往他房中塞了人,也丁点不碰的么? 他上一世的排场,可比这浩大的多。 投怀送抱的,日日皆有,也从未传出过裴尚有心仪之人。 他的不近女色,同他的俊美不羁,皆是京都出了名的,今世,难道真的是自己的缘故,自己变了,裴尚也会变了么? 虞明窈一路往后退,直退到房中桌子处才止。 她随手扯过一把壶,向着高秉之指去:“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惊慌之下,虞明窈完全忽视了,若不得这宅子主人许可,高秉之怎么可能进得来宅子? 她这开玩笑似的话一落,高秉之面上的邪笑更深了。 “小娘子叫呀,叫得越大越好,郎君我越是尽心。怕你不知,我再说一句,这宅子就是我的,你猜,若是裴兄不同意,我怎么可能知你就在这?” “你的情郎,已许我沾你芳泽,小娘子你……嘿嘿,还是快从了我。” 高秉之越笑越邪肆,虞明窈听了这些话,却是浑身血液都凝住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泪珠直从她眼中滚落,一串又一串的。纵是她死,她都不愿相信,裴尚会成了这人嘴里那般人。 见她面露恍惚,高秉之却是笑意更深了,循循诱导:“若不是这般,裴兄怎可能会不出现呢?你一个如此貌美无力的小娘子,他怎会那般狠心扔你一个在这呢?” 虞明窈脑袋都要炸了,她将壶往桌上重重一放。 “别说了,我不听。你滚,你给我滚啊!” 她吼得声嘶竭底,可惜这套,谢濯光吃,碰上其他一些不怀好意之人,是万万不会吃的。 高秉之一步步逼近,虞明窈被逼得抓起方才那壶,就向他砸去。 壶砸在高秉之身上,他仍不慌不忙,虞明窈将能拿到的全砸了出去,还是无济于事。 “你不要过来。” 绝望之际,她终于吼出了声。 裴尚已被清瑶拉至榻上了。 清瑶圆溜溜的眼珠子直转,先前母亲可说了,若是能伺候好这位郎君,少不得她好处。 清瑶眸中浮过一丝自得,她自认貌美,可不输给任何人。 她雪白莹润的双臂,直扯住裴尚不放,附在裴尚耳根子处,吐气如兰。 “郎君,这人间快活事,没人教过您吧?您就交给我,清瑶保证能让您快活似神仙。” 裴尚本已刻意麻痹自己,用酒将自己灌醉,一听这话,痛楚立即从他眸底冒了出来。 窈妹妹…… 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他一把推开身上女子,掏出怀中一袋银子,就向她一扔。 “这是银两,不够明日来庆应坊裴府取。” 说到这,他眉头一皱,一下又跟想到什么似的,将那袋银子拿起,荷包取下放回怀中,这才重新将银子又放了回去。 见清瑶一脸懵,他解释道:“这荷包是我娘子给我的,我若是随意给了旁人,她定是要同我生气,见谅。” 随即,裴尚头也不回就往外头走去。 徒留擦肩而过,被他撞疼的老妇,捂着肩叫唤。 “哎呦,裴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裴尚浑身火热,他要去接他娘子,不管她都经了什么事,只要她还愿意,他就愿娶她为妻。 夜幕沉沉中,两伙人,一前一后,向着高秉之的宅子里奔去。 高宅,虞明窈蜷缩着,瑟瑟发抖,躲在床下不肯出来。 刚高秉之伸出那双手,意欲解她衣裳,她实在是怕,怕极了,无措之下,退无可退,她跌跌撞撞,只得向床底挪去。 她靠在墙角最里边。 见她确实无路可逃,高秉之反倒不慌不忙,甚至还唤来一个侍女,为他点了一盏灯。他持着那盏灯,向她走来,意图将她的脸,看的更清些。 也是这时,虞明窈才发现,这狼心狗肺之人,说的竟是真的。 裴尚,果真弃了自己。 要不然,他怎么找这样一个人做朋友,又寻了他的宅子呢? 裴尚若是真的有心,绝对会寸步不离守着自己,又怎么让自己被这种人,侮辱了去? 她眼眶又开始发酸了。 高秉之的话语,也越发柔和起来,像极了引诱小姑娘的歹徒。 威逼利诱,全使了个遍,眼见虞明窈还是不为所动,他一时间,顾不得那么多了,暗唾一声“臭婊子”,伸手来抓她。 虞明窈越躲越绝望,防线被击溃那刹那,终忍不住崩溃大喊:“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胆敢这般轻怠我?他若是知道了,定会让你十倍奉还。” “他?”高秉之眉头一挑,还以为虞明窈说的是裴尚。 “别想了,”高秉之的神情,很是冷酷,“就算你曾是裴尚的未婚妻又如何?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大婚当日,失了清白,你还想有个好姻缘,和裴尚再续前缘?做梦!” “他家那什么门第,你现在怕就是去给他做妾,都不够格。” 高秉之眼中射出一道邪光:“美人儿,还是从了我吧……我家现已有八房小妾,你来,做第九房,我保证每日疼你,不让你独守空房。” 虞明窈仍不言语。 高秉之左等右等,终还是失了耐心,将灯放到一旁,就朝床底爬去。 “不——” 谢濯光听到这道声音时,他和程青恰好到高宅大门。 谢濯光面沉如水,向程青使了个眼色,程青一脚,门就已被踹飞。 “你们这群狂徒,竟敢私闯民宅?” 管事的被门倒下的灰尘,呛了两声,没等他继续摆架子,一柄泛着雪光的剑,就已驾到他脖上。 一道血痕出现。 “说,午后那姑娘,你们安置在了哪里?二息不说,死!” 被程青这气势一惊,管事的两股战战。 “我说,说还不成。” 程青嫌他啰嗦,抓住他就让他指路。谢濯光顺着他指的方向,三两下跃至前头。 窈娘,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虞明窈连踢带踹,心提到嗓子眼,就快要以死明志时,一把剑,向高秉之刺了过来。 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声中,又是一拖一掌,这人没了声响。 虞明窈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再动。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得让她落泪的男声,出现在她前方。 “窈娘,都是夫君不好,夫君带你回家。回虞宅,回苏州,回你想去的任意一个地。” “别怕。” 谢濯光说完,顿了半晌,未听见里头有动静。他心中一紧,就在正准备俯身,去下边探探之际,一具像是老鼠般灰头土脸的身躯,像炮弹一样从床底爬起,撞入他怀里。 “你怎么现在才来?六郎,我好怕,怕死了。” 她蜷缩在他怀中,还在隐隐发抖。 谢濯光单手将她抱起,解下身上的披风,将她裹住。 冰冷的吻,落在她发上。 “别怕,以后有我,有锦年,谁也奈何不了你。” 谢濯光脚步一迈,停在犹如死尸一般的高秉之身旁。 “这人怎样?” 他 的声音一下冷了下来。 程青的回复,也异常冷硬:“残了。” 谢濯光“嗯”了一声,抱住虞明窈往外边走,同时扔下轻飘飘一句,“废了他,还有他那废物爹。有事找国公爷。” 程青冷着一张脸,应了下来。 车停在虞宅门口,虞明窈上车就睡了过去,全程,在谢濯光怀中未睁开过眼。 谢濯光瞧得又酸又涩,想杀人的人都有了。 为了不让她伤心,到了虞宅时,他还是推了推虞明窈,将她再唤醒。 “虞宅到了,回家么?” 虞明窈脑子听得迷迷糊糊,脱口而出就是“别又丢下我,求你了。” 谢濯光听得酸涩极了,又将问题问了几遍。 虞明窈嫌烦,脑袋直往他怀里钻。 “你那,去你那。你别想丢下我。” 谢濯光抚了抚她的脑袋,我怎会忍心丢下你呢? 该死的,是另有其人才是。 温热的水,将她全身脏污,一点点洗净。一块散着热意的布巾子,将她发上沾了灰尘的地方,也一点点抹去。 面容俊秀的男子,动作温柔又细致。 在这股温热之下,虞明窈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羊水中,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又烫又热的身躯,一直紧紧贴着她,她不怕了,也不冷。 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77章 哄妻“让他等。” 谢濯光前脚刚离开厢房,还未到书房坐定,后脚哑婆立即叫人来报,虞明窈又是一口都不吃了。 那些他刻意叫人合她胃口做的八宝鸭、鸡丝菌肚,鲈鱼烩,瞧都未瞧。 他的妻呀…… 谢濯光半敛目,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 程青见他面色冷寂,眼神深幽,藏的全是他看不懂的情绪,程青顿了一下,还是斗胆继续禀告。 “裴公子自昨夜里起,在宅门口没挪步,现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见……还是?” 程青说到这,不敢再说了,头垂了下去。 随着程青的话,谢濯光目光抬至窗柩边。透过面前薄薄一层窗纱,他都能想象到,那混账玩意一张惯会讨人欢喜的俊脸,此时面上是何等的落寞、懊悔。 夜深露重,打湿这人的肩,一抹又一抹如鸿毛般的清风,吹在这人身上,定如一座山一般,将他挺直的脊梁,压得直不起来。 向来没有瑕疵的人,容不得过错。 谢濯光长吁一口气,眉目疏淡。 “让他等。” 也该让这人知晓,心中煎熬万分,又见不着心上人是何等滋味。 珠帘拂起,谢濯光抬了抬手,老实本分的哑婆,随即恭敬退下。 虞明窈一见是他,原本神色蔫蔫的人,一下眼亮了起来,甚至还挣扎着想从被褥中起身。 谢濯光将她欲起身的动作压下,又将她散在一边的被角掖了掖。 她不知怎么回事,入夏了还格外怕冷。 谢濯光将她散落在脸颊两侧的发丝,往耳垂后理。他知道他的小姑娘,生性爱美,就算现今没有精力讲究了,内心还是盼着有人能帮她把这一切都做了的。 她总是这样,尤其偶尔性子急了,话爱埋在心里。 “怎又没胃口了?方才不是还应承我好好的,要顾自己的身子,不再任性么?” 谢濯光看向虞明窈,面带笑意。 他嘴角的笑意很浅,虞明窈见了,却像见了深爱的爱侣一般,羞得不得了。 “谁叫你都不陪我,”虞明窈边说,边将自己整个人往他怀里藏,理直气壮:“窈娘就是离不得六郎。” 谢濯光抚着她清瘦凸起的背脊,双眸在虞明窈话音落地的瞬间,闪过一丝痛楚。 他的妻,他的珍宝,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嗯? 虞明窈见他许久没说话,一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直直抬起凝视着他。 她姿态柔弱,像极了一株只能依仗大树的菟丝花。谢濯光曾经无数次,在夜深人静,一个人在书房的小榻上安寝时,对她嘴硬不服输、又爱气人的性子,恨得牙痒痒。 那时总觉得,她若是能同旁的女郎一样,对夫君再敬重些,性子再软和些,自己定能同她和和美美,不至于走到明明有情,却成相看两厌的怨偶。 “夫君……” 虞明窈攥住他袖口的手,紧了紧。 他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她的面上的不安,就如惊天骇浪一般,向他涌来。 谢濯光抱住虞明窈的手,紧了几分,面色也愈发幽冷。 高家小儿,该死! 杀意露出那瞬,虞明窈身子抖了一下。 谢濯光摸着她的发,语气愈发柔和起来。 “你不是爱吃天香楼的糕点么?我将他们家大厨,请至府中来了,我们一道道试,总有合窈娘味口的,好么?” 他一副宠溺至极的口吻,虞明窈却是“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甚至将耳朵都捂起来了。 谢濯光眼角笑出一道笑吻,将她的手拉开后,又小心小意哄道:“窈娘最是乖巧,才舍不得让夫君难过的对不对?” “夫君”二字说出口,谢濯光顿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两字,以后不能随便再道。 虞明窈耳尖处冒出一缕晚霞似的粉,又在他怀中磨蹭半晌,才舍得头抬起,身子慢慢同他拉开几分距离。 她点了点自己的唇,含义不言而喻。 谢濯光避过她的眼,目光落在她尚有些发白的唇上。 按理……再做这些,已是不该了。 虞明窈见他面露犹豫,立马急了:“你是不是也嫌窈娘不干净,不爱窈娘了?给我滚啊!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滚!” 她声音尖利、刺耳,谢濯光听着,却觉得愈发在剖他的心。 他搂住她的腰,俯身向下。 谢濯光的动作,很柔和,一丝狎意都无。 虞明窈却愈发不满起来,她总觉得这种温柔,就像一艘飘在半空中的舟,随时都可能跌落。 她需要强势、如雷霆雨暴般的占有,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欢好。 她不能再随随便便就被人抛弃了,再这样,她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虞明窈咬住谢濯光的舌根,缠了上去。 谢濯光呼吸乱了两下,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在这事上由着她。 他退了出去,亲了亲虞明窈的脸颊。 “再用些?多吃点身子才好得快,要不,我可就要请太医,去给虞娘备很苦的汤药了。” 虞明窈自昨晚那事后,一直迷蒙的思绪,听到“太医”两字后,一下清醒过来。 她慢慢放开同谢濯光十指交缠的双手,面色也淡了下来。 “不劳六郎费心,我心中自有章程。” 她慢慢躺回到原来的位置,背对谢濯光,看也不看他。 窥见这一幕,谢濯光心中无一丝被冷落的失落,他只有心疼,唯有心疼。 程青候在门外,见谢濯光一身冷进去,又一身冷出来,他神色更加小心了,只粗粗瞄了一眼后,就不敢再看。 谢濯光一言不发,走在前头,走出去好半晌,程青才听到四五丈远处,传来一道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男声。 “让那混账……进来。” 程青应下了。 待哑婆将人引入府后,两人才朝着虞宅的方向走去。 虞明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去了又返,还以为是谢濯光那烦人精,不死心又来扰她了。 她心疼正烦得紧,实在不想见他,便又将被子裹得紧了紧,人也往里侧,又挪了几分。 孰料,身后的步子声,在离她两三尺处止步,随后过了好半晌,不见身后有动静。 虞明窈竖起耳,心中又实在好奇得紧。屏住呼吸,又过了几息,终还是没忍住,悄悄将身子,又转了过来。 她满是趣意的眼神,恰好和盯了半天地,抬眸的裴尚对上。 裴尚瞬间眼就红了,泪意也止不住了。 “我真该死,窈妹妹,你……” 他甚至连一句,问候她好不好的勇气都无。 昨日,他快马飞鞭奔到高宅,恰好见到里面一阵鬼哭狼嚎。一打听,才知谢濯光来了。 高宅的人,遮遮掩掩,但他一见高秉之死活不知,躺在虞明窈所居的厢房,再结合丫鬟慌乱的眼神,焉能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他气得又踹了高秉之几脚,这才被高宅的人拉住。 “那姑娘的身子要紧啊!” 管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裴尚这才恍然。 是了,他一直都错了,窈妹妹身子那般差,此时顾好她的身子才 是最最要紧的事。 他放心不过让她一个人留在谢濯光这,所以,他来了。 裴尚满腔懊悔,对上虞明窈陡然变冷的眼神,心,更加冷了又冷。 “你来这作甚?” 虞明窈开始阴阳怪气,一想起昨夜那双向她伸来的手,她实在气得慌。 她调转脸,不欲再见他。 一时间,裴尚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嘴张了又合,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马车内,谢濯光冻着一张脸,自打出了厢房后,浑身冷意愈发足了。 程青见他这模样,心中憋了许多话,想问又不敢问。 他心思全摆在脸上,谢濯光淡淡瞟了他一眼,将程青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 “说。” 得到许可,程青的话茬子,立马憋不住了。 “为何要让那位进来?夫人不是自愿住进咱们这的么?” 他的问题很好,谢濯光听了,却想用浆糊将程青这张讨人厌的嘴封好。 程青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直到两人立到“虞宅”牌匾下,他耳朵才传来一道极其轻微的声音。 “我总归是盼着她好。” 这句话很轻,轻得就像风中一声叹息,程青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只能看见谢濯光清晰的下颌线。 谢国公府的世子,在外惯无喜无怒,小小年岁便板着一张脸,谁也难从这张千年不变的脸上,窥见他真实的情绪。 两人被小厮引进宅。 谢濯光出现在虞锦年眼里的瞬间,虞锦年立马一蹦三尺高,气得眼都红了。 “你这黑心肝的,还有脸来!” “我妹妹呢?你还我妹妹!” 虞锦年上来,对准谢濯光那张脸,就是一拳。 谢濯光不避不退,直让他出气出了个饱,拽紧他的领口,唾沫横飞。 程青在身后,克制自己护主的本能, 雁月立在虞锦年身旁,亦恨恨望着这主仆俩。 就在形势愈发紧急,眼见虞锦年又被谢濯光这不吭声的模样惹毛,真痛下死手之际,谢濯光不顾嘴角缓缓流下的血丝,才开口道:“窈娘正盼着你们,我来就是带你们走。” 虞锦年这才松开手,对他吹鼻子瞪眼。 “别以为你这么轻飘飘一句,就能让我们放过你。我们虞家人虽不多,也不是好惹的!” “你……”他指着谢濯光鼻子,“给我留下和离书。” 这黑心肝的,若不是尚哥儿透了点口风,他哪里知道自己和雁月,竟然求到罪魁祸首那去了。 难怪人找不到,消息也没有。 婚书都被这家伙换了。 虞锦年斜眼瞪着谢濯光,就这,还想做他妹夫,没门! 第78章 放妻他手旁,是一张墨迹未干的和离书…… 迟来的痛苦,像是一柄冰刃,插进去时,痛得麻木,而后冰被滚烫的热血融化,铺天盖地的痛,便会通过身体的每一处血管,每一个毛孔,发散至全身。 虞明窈背对裴尚之时,胸口的感受,即是如此。 两三尺开外,那个默不吭声,却存在感十足的人,是她的心上人。 是她两世以来,唯一一个教会她什么是心动的人。 她懵懵懂懂,成了裴家妇,至此被迫成熟。一世的伤痕,在裴尚的赤子之心下,渐渐消弭。 她敞开胸怀,以为从此便能迎来新生。 然则人生,最想不到的就是意外。 虞明窈醒了醒鼻子,不想再这样牵扯下去了。 “你走吧,好好寻一佳妻美妇,荫妻佑子,妾乃一介残花败柳,配不上日后前程万丈的裴大人。” “走吧,尚哥儿。” “我不怪你。” 她声音很轻,言语间难掩的涩意,像是一刀刀在凌迟裴尚的心。 他错了,真的错了。 裴尚脚步不知觉贴近床头,两人之间,不足一臂。然这伸手可触的一臂,此刻,却犹如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 裴尚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耳侧一片死寂,无人出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得像是灌了铅。 能听见虞明窈隐忍的抽泣,能听到她心碎的声音。 心慕之人,在他瞧不见之处,泪流满面,然而他连伸一伸臂,为她轻轻揩去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能怎么办呢?只是一时自大,他好好的妻,就成了旁人的了,肚子里,已有了旁人的骨血。 他嫉妒疯了,漫无天日的嫉妒,像一张阴沉沉的暗网,快要将他捕获吞噬。 “那你,千万要好好的,多顾着自己身子……还有他。” 裴尚口中的他,自然不是谢濯光,而是腹中小儿。 虞明窈心中明白,她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转过身去。 裴尚顿了半晌,望着眼前单薄瘦削的肩,情潮翻涌。他将那些已不适宜再说的话,一一吞下。 屋檐下的天,四四方方,一片碧色。 裴尚在屋檐下站定,琉璃一般的眸,抬眸望向上方的天,他难以想象向来吃不得亏的虞明窈,是怎样将性子一点点磨去,将期盼化为灰烬。 这儿离虞宅那样近,她凭栏眺望之时,会想念家人么?会思念自己么? 会有无数次听见外头的动静,期盼有良人前来,救她于水火么? 这些,他都不敢深想。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一下子走近。虞锦年心急如焚、风风火火朝厢房中走,没留意到回廊处站定,一脸落寞的裴尚。 倒是雁月走近时,余光瞄了他几眼。两人都急着赶紧去瞧虞明窈,也没谁在这个时刻出声。 谢濯光跟在虞锦年后头,只落后两个身位,在路过裴尚时,他步子顿了一下,羽睫翕动,过了两息,步子才复又抬起。 裴尚注视着这一行人向屋内走去。 “妹妹……” 虞锦年人还未走近,就先红了眼。虞明窈盖着被子,还是一副背对门的姿态。 相较于前两三月,她的身躯实在太过瘦削,纵然还未来得及细瞧,这一副无声无息的模样,就已足矣让虞锦年泪目了。 他身子尚且强健,可幼时会同她一同赛舟,不服输拧他耳的妹妹,已经憔悴成这般了。 那么小小一只,了无声息窝在那儿。 虞锦年头好似被铁杵重重一击,眼前直冒金星。父亲临终前气若游丝握着他手,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的场景,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真该死,没把好关,将妹妹托付给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之人! 虞锦年含恨回首望了谢濯光一眼,向来直率真诚的人,眸里全是幽暗的血光。 谢濯光对上他这副想杀人的目光,眼,垂了下去。 虞明窈眼睫微动。 自裴尚离去后,她再未睁过眼。初夏暑气未消,带着湿意的泪痕,只过了小会,便只留下两道干涸的痕迹。 她睡得昏昏沉沉,身子骨也犯懒,没精神得很。 虞锦年那道唤声,实在太轻。她迷糊中,只觉耳旁有蚊子似的声响,萦绕不散。 虞明窈没多想,蹙眉睁开沉重的眼皮,向后看去。 “兄长……” 虞锦年高大的身躯,占满她目之所及之处的瞬间,虞明窈眼角的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她身躯开始不自觉颤抖,隐忍、让人落泪的哭腔,断断续续,从她嗓子眼里冒了出来。 虞明窈攥紧了手中的被角。 下一息,虞锦年不顾男女大防,冲上来就抱住了她。 “妹妹走,兄长带你回家。这破地,咱不待了。” 忍了一路的恨,在胸腔内打滚翻涌。他今日要是带不走妹妹,怕是天上的双亲,也不得安眠。 虞明窈的泪,很快将虞锦年的衣襟打湿。 她没伤心多久,怕自己现今这副破烂身子的状态,叫虞锦年发觉了会心痛难忍,她忙将虞锦年推开,胡乱抹了两把脸,面上挤出一个强装的笑来。 “兄长,我没事,六郎他对我好着呢,你就放心吧!” 她目光看向谢濯光,谢濯光收到她眼里的求救后,却没有像 往常一样,替她遮掩。 虞锦年更加气了。 斥骂到了嗓子眼,堵得不上不下,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这时才有余力打量起虞明窈来。 煞白惨淡的面色,往日满是血色的唇,此时也蒙上一层灰白。更加不用说原本就不甚结实的身板了,现跟张薄纸似的,风稍大点都能刮走。 虞锦年向雁月使了个眼神,一双大掌死死钳住谢濯光的手。 “你跟我来。” 他连喝带威胁,将谢濯光扯向外边。 屋内除了自己和小姐,再无他人,雁月终于有机会好好瞧瞧她的小姐了。 大婚那日她应承了虞明窈的话,背对她向前头走去,这一幕,在接下来的七八十个日夜里,在她脑中翻来覆去。 她数次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而后,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床,痛哭出声。她这条命,自幼时被老爷救起时,就已给了虞家了。 若小姐不在了,她还要这条命,有什么用呢? 雁月颤着手,向虞明窈小了一圈,两颊都快要陷下去的脸落去。 虞明窈捉住她的手,没让她继续触到自己。 “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笑容苍白洒脱,雁月却瞧得泪珠一下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小姐——”她扯着嗓子嘶哑道,“回苏州吧,这破京都,实在不是个好地儿。我们回苏州去吧,你和少爷,还有我,我们仨,都好好的,再让少爷将外祖奶奶接过来,咱们四,也能和和美美。” “那俩,都忘了吧。” 雁月摇摇头,她实在不敢苟同谢濯光、裴尚,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小姐的良人。 见雁月这般,虞明窈眼也酸胀了起来。 她嘴角上扬,扯出一抹无瑕的笑来。 “好。”她扯过雁月,将雁月扯至自己身前坐下。 “我有个秘密,要交给你。” 虞明窈握住雁月的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处。 “你心心念念的小主子,有了。” 虞明窈眼眶热了起来:“你要扯住兄长,别让他在谢世子面前露了马脚。这孩子,是我们虞家的。日后,要叫你干娘。” 雁月一边摆手,道不可,一边睁大了眼,手僵着轻轻向虞明窈小腹处抚去。 这两月,她也不敢想,自家向来被捧在手心,有脾气就发的小姐,到底遭遇了什么。 谢濯光被虞锦年扯着往外走时,裴尚仍立在原地。 他们俩背对着他,故也没有一人会停下来,跟他说一说话。 裴尚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说不清自己脑中在想些什么。他这厢仍在呆愣之际,雁月来到他跟前,打断他的思绪。 “裴少爷,”雁月言语之间很是彬彬有礼,自然也是亲疏毕露,“小姐想让我给您带个话。” 雁月将虞明窈叮嘱她的,一一说了出来。 其实这话,倒也没甚要紧的,最主要是希望裴尚能对她有身孕在身这事保密,尤其是对谢濯光。 裴尚一口应承下来,只是,看着雁月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心中既生了一丝期盼,又蒙上一层乌云。 窈妹妹不想让那人知道,可是为着自己? “都说了?尚哥儿他……没说什么吧?” 虞明窈半敛眉目,神色很淡,同她自幼一块长大的雁月,窥见她面上的神情,一时间竟看不透她。 雁月心中不安,握住虞明窈放在被面上的手。这手,摸着冰凉刺骨,在满是暑气的夏,实在反常得紧。 她将虞明窈的手,放回到被子下。 “说了,裴少爷那般体贴的人,定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没再说什么“再续前缘”的空话,虞明窈也没提。难得的好日头,从纱窗外照进来,打在她白雪一般的脸上,让她整个人无端多了几丝悲悯。 虞明窈无爱也无恨。 - 虞锦年刚从谢濯光书房内出来,转头就被雁月扯至一旁,小声将虞明窈有孕这事说了出去,另重点强调,千万不能让谢世子知晓。 虞锦年惊呼的声,出了一半,另一半,往肚子里吞了回去。 “当真?我要当舅舅了?” 浓眉大眼的虞锦年,声音小得跟做贼似的。 雁月往谢濯光的方向看了眼,点了点头。两人凑在一起,又一顿嘀咕。自此,虞锦年都没用谢濯光精心准备的马车,亲自叫了个车,将虞明窈运了回去。 谢濯光立在书房处一动不动,由着程青打点这一切。他手旁,是一张墨迹未干的和离书。 笔力深厚,几乎要划破纸张。 第79章 吃食无论遇着多大的事,饭都得食…… 虞明窈很少有这般宁静祥和的时光。时间就像温开水一般,就在她身上流过去了。 她身处其中,除了丁点后知后觉的感受,其他都没有。 早先那半月,虞锦年、雁月拿她当珍宝一般,每日都恨不得就住在她跟前,两人成日面上不是心提得老高的担忧,就是说不出来的暗喜。 她肚子里那个豆芽点大的孩子,给她们这相依为命的几人,注入了一股极其磅礴的生机。 刚开始,兄长还念叨着赶紧赶路回苏州,有一日她胃口不好,大夫一句“胎不稳,须静养”,立马打消他的念头。 她成日晒在暖阳下,雁月扇着风,看着兄长蹙眉耐着性子看他原本一点都看不进的方块书。那医书上,全是有孕妇人该注意的要紧事,和幼儿初生,该如何静养。 她躺在躺椅上,看日头从树上射下,留下一个个光斑。听裴尚带着些低沉的嗓音,给她念书讲故事。 她们几人,就像一个和和美美的大家子。 偶尔看兄长同裴尚,吹胡子瞪眼,她都会忍不住一笑。这平凡又寻常的日常,正是她上辈子奢想都不敢多想的奢望。 见她笑了,虞锦年放下拽住裴尚的手,憨憨一笑。 “妹妹,你想喝酸梅汤么?不过我问了大夫,冰镇的不可,只能常温。” 听到这,虞明窈嘴角一下耷拉下来,没好气应了声好。 虞锦年回以一笑,顺带将手上攥着话本子的裴尚扯走。 待远离了庭院,快到小厨房之际,虞锦年才将裴尚放开。 “你和我妹子,现在到底是怎么个事?” 虞锦年拧眉上下打量裴尚。 这家伙刚开始,还只是隔两日才来一趟,最近这几日,都快宿到宅子里了。偶尔哄完虞明窈夜深了,虞明窈让他留宿,他顺势也应承下来,丁点拒绝的意味都无。 作为旁观者兼虞明窈兄长,虞锦年自认为自己有必要对这两人提个醒。 裴尚听了虞锦年这话,垂眸,眼神都未和虞锦年对上。 那日高宅那事,雁过无痕。除了他自己、虞明窈,和没见人影的谢濯光之外,谁都不知晓。而谢濯光这些日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虞宅都甚少来,更加不可能会多嘴。 可裴尚心中,还是有一个结,纵然他知自己爱慕的人,早已谅解了自己。 “我现今,只想她和她腹中小儿平安康健,其他,都不重要。” 裴尚抿着嘴,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虞锦年在旁,看他这副不知道打来学来的闷葫芦样,急都要急死了。 “你就给兄长我个准信,可是你嫌弃她?” 话是这样说的,可这大半月,裴尚做的比他这个当兄长的还要细致,偶尔虞明窈吃不下干呕,吃了又吐,这个原本性子跳脱的小子,一丁点也未嫌弃,帮她擦 嘴,给她再备开胃的小食,处理那些脏污之物,也一点不耐都无。 虞锦年观察了这么些时日,心中对裴尚的情意有数。 裴尚对于这话,却又直口不言。 虞锦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撞开他的肩朝厨房内走去。 事关妹子终生幸福,虞锦年也不好擅自将逼谢濯光写和离书一事,露了口风。 小厨房内,一身大厨装扮的侯厨子,正拾起肩上的白汗巾擦汗,一见虞锦年进来了,立马面露笑脸迎了上去。 侯厨子一张圆乎乎的脸,体态也很是富态,更有一手好厨艺,连号称京都第一食楼的天香楼,虞锦年看都不遑多让。 也是他捡了个漏,正愁妹妹没胃口,请不到合适的厨子,先前送他螃蟹那兄弟,人热情爽朗得很,一听他遇到这等难题了,二话不说,就联系自家厨子,请了几个老乡过来。 不过虞锦年也不是全然无心眼,毕竟是入口之物,他特意将那兄弟的家世门楣调查了番,确实没问题,才选的这厨子。 “侯厨子,真是劳烦您了。我那妹子,近来嘴挑得很,您多担待。” 虞锦年言语之间,很是客气。 侯厨子一脸憨直,也没跟虞锦年客套,直招呼虞锦年朝灶房处走。 “虞姑娘不是没胃口么?我听闻您二位是苏州人士,好巧不巧,我年轻时在苏州学的艺,这醋泡姜、酸糕、蜜渍乌梅,可是一绝。我刚捣腾出来的,您尝尝。” 侯厨子拿出三个小碟子,满眼期望看向虞锦年。 虞锦年其实不爱酸,尤其是这等零嘴吃食之类的,但顶着侯厨子这一脸期待,他又不好推辞。只得手捻起一点,迟疑着往嘴里放。 “酸酸酸……” 一入口,虞锦年脸立马皱成了眉头。 这都什么味?往日虞明窈吃得,他勉强还能入嘴,好家伙,现在一点也沾不得了。 侯厨子递了杯水给他,面上表情神秘莫测。 “虞公子您不懂,这有身子的,还就得吃这些,才能开胃。不成,您拿去给虞姑娘试试?” 虞锦年半信半疑,从侯厨子手中接过餐盒走了。临了,还不忘又装上两碗酸梅汤。 这酸梅汤,夏日最是生津止渴,味道也好,酸酸甜甜,没虞明窈平日里吃得那般下不去嘴。 小厨房里,地方毕竟不大,只待了这么一会,侯厨子便闷了一身汗。他拾起肩上汗巾子,又擦了擦,从桌上拾起把蒲扇,就到外头扇去了。 外头一备菜小厮,恭敬点头,忙放下手中物什,给他拿了把竹椅。 侯厨子半躺在椅子上,纳凉扇扇,自觉这日子也还过得去。他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只贪图虞家这点工钱。不是他吹牛,这京都城里,厨艺比他好的,还真没几个。 要不是全家老小,都被谢世子拿捏了,他还真不乐意抛下大好前程,来这隐姓埋名当个普通厨子。 那小子,侯厨子呵呵一声,这大半月,他都没听这脾气和善的一家人,念叨那面冷心黑的人半分。 微风徐徐,虞明窈躺在竹藤躺椅上,身旁是雁月扇着风,偶尔喂点小零嘴。她衣不伸手,饭不张口,这小日子,美得呀! 雁月在一旁,见虞明窈额上因日晒出了点细密的汗珠,她从袖中凑出丝帕,看虞明窈肤色细白莹润,脸颊开始冒出一片薄红,两颊也日渐丰盈。 经大半月细养,总算没了先前那种让人心揪的气若游丝。 雁月帮她拭完汗,目光又落在虞明窈的腹部上。 夏日衣衫轻薄,都是轻纱薄缎,贴身得很。但纵然这般,虞明窈的腰肢依旧纤细苗条,小腹处依旧不见起伏。 若不是府中,隔几日就要叫上大夫瞧上一瞧,雁月时常会有种不真实之感。 她那刚及笄不久的小姐,真的要为人母了?自己,真的要当干娘了? 雁月一想到苏州府冰冷没有人气的宅子,日后会有穿着肚兜的娃娃,在光脚跑来跑去,她眼前每每浮起这画面,眼眶就会不自觉热起来。 虞家,太需要这个孩子了。 看似那所曾经热闹不已的宅子,只是少了两人。但热闹、孤寂,岂是短短一句“少了两人”,就能概括得了的? 她望着虞明窈静美的侧脸,脑子也开始描绘出那胖娃娃的模样来。 她见过妇人生娃娃,都是瘦得跟红屁股的猴子一般,小姐和……那谢世子,模样都那样好,生出来的孩子应当会很好看吧? 虞明窈察觉到耳侧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抬眼,雁月手执扇,陷入恍惚的模样,落入她眼帘。 自这丫头知道她有孕后,这等出神的模样,就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虞明窈想起上一世,谢国公府那些庶支,孩子像地里的胖瓜似的,一个又一个出。她和雁月,偶尔无事,会做些虎头鞋送给那些新生的子侄。 那时她和雁月的出神,定然不是如此刻这般吧? 自己生的,和旁人家的孩子,总归不一样。 虞明窈抚着腹部,思绪不自觉飞到那人身上。 谢濯光啊…… 这人若是知晓自己有了他的骨血,会欢愉么?会像她一般惊惶么?偶尔午夜梦回,她总是从心悸中惊醒,害怕这一切美好皆如幻梦。 她身旁会有雁月,时时提醒着她,不是虚幻,就是现实。 那谢濯光呢?自己的六郎呢? 背负两世情仇爱恨的他,心中真的能坦然么? 她摸着腹中小儿,上一世,可是你的父,亲手杀了你呐…… 天朗气清,虞宅这一方小天地,美好如画。 虞锦年手拎食盒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时,恰好见裴尚不知又发什么痴了,慢慢在他面前挪。 这人步子就算了,眼也不知望向哪里。 虞锦年一巴掌向他的肩扇过去,“发什么呆?不给我妹妹讲故事,就赶紧回府。你可是一连在我们这,赖了三日了。裴大人那就没说你?” 他一脸狐疑看向裴尚。 裴尚在这一连串下,如梦初醒。 “好好好,这就去。” 他避开虞锦年澄澈的眼,也没有回复关于裴府的只言片语。 盛着醋泡姜、酸糕、蜜渍乌梅的白碟,一碟碟被虞锦年拿了出来。 虞锦年刚放好,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虞明窈迫不及待从躺椅上爬起,拾起一块醋泡姜就往嘴里放,他想提个醒都来不及! “诶!” 话到了嘴边,结果虞明窈满脸满足,甚至舒爽到眼都眯了起来。 “唔——不错。” 虞明窈看向虞锦年,“兄长,你尝尝,这侯师傅手艺越发精进了,赏!” 虞锦年看她这一脸阔绰的样,摇了摇头。 “真好吃?” 他迷惑道,这酸不拉几,又辣舌根子的,还真的有人爱吃? 虞明窈点点头,拾起碟子又向裴尚递去:“尚哥儿,你也试试?” 裴尚见她这一脸无垢的笑,胸口之处,却是越发酸胀了。 她待自己越发坦然了,可只有无情,才做得到坦然。裴尚不想在这漫长岁月中,她忆起自己来,只是一个风化斑驳的影子,风一出,就散了。 他想成为她心中的疤,成为她最隐秘的那段往事,成为她耳鬓厮磨的爱人,成为她往后余生共枕的爱人。 他想成为她腹中孩儿的父,他想重新,将他们过往的甜蜜羞涩,都一一找回来。 裴尚眼眶开始发热,数日在 胸腔内激荡的情绪,让他不顾在场几人,脱口而出:“窈妹妹,我——” 虞明窈打断他想说的话。 她看了眼一旁面露恐慌的雁月,以及有所不安的虞锦年,对着裴尚:“你跟我来。” 两人向着虞明窈所居的厢房走去。 临了,虞明窈也没忘了让虞锦年准备晚膳。用膳这事可不能马虎,无论遇着多大的事,饭都得食。 第80章 担当谢濯光只是在想,若裴尚这混账,…… 裴尚跟在虞明窈身后。日照下,她身上的软烟罗,流光溢彩,他的心上人,像是会发光一般,裙摆飘荡之间,依旧是他最爱的模样。 一股说不出的情愫,在裴尚胸腔中激荡,他有一肚子话,想和她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想说给她听。 虞明窈步子刚踏过槅扇门,就止住了。 “关门。” 她说完这话,才继续往前走。裴尚初听这话,还不知为何,只是当他将门合好,对上虞明窈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珠子时,一种奇异的预感,从他心头上冒了出来。 虞明窈倚在床头,静静凝视着他。她的神情,是一种裴尚说不出来的怪异,裴尚正莫名之际,就听得虞明窈分外冷静的话语响起。 “你还心慕我?” 她言语直白,裴尚抬眸望去,下意识闪躲,而后才将目光坚定以对。 “是。”他亦不闪不躲。 下一息,虞明窈做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纤细素白的手指,放到衣襟处时,裴尚还没反应过来,衣襟落地,她身着小衣,雪白如凝脂般的肌肤,晃了裴尚的眼。 裴尚耳根子唰啦一下红了,慌忙将眼神逃至他处。 “窈妹妹,别这般,快穿上。” 只粗粗一眼,说这话的裴尚,他脑中还是会不自觉出现那惊鸿一瞥。 屋子内的气氛,一下静得令人心慌。虞明窈仍像什么都没察觉到,神色丝毫没有变化,仿若刚刚做出大胆之举的女郎,不是她。 她神态自若,将雪臂旁的轻衫,又捡起穿好,而后,才向裴尚招手。 “来这。” 她话音很淡,裴尚听到这话,却迟疑了半晌,才攒够胆,一点点将目光移了过来。他动作很慢,又怕瞧见什么不该看的。 虞明窈见了,心中一哂。 没人比她更了解裴尚,纵然是裴父裴母,虞明窈也不认为他们了解裴尚的程度,会比自己更深。 裴尚太君子了,这样守礼又不敢越矩的人,是不可能赢过两世为人的谢濯光的。 若谢濯光打定主意,不肯饶过自己,那与裴尚这么纠缠下去,又何苦呢? 没得好下场的事,还是早些斩断好,趁着……情不深。 “情不深”三字,浮现在虞明窈胸腔中时,她的心颤了一瞬。若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作为标准1,那她同裴尚的情,确实算不得深。 可她两世,就这么一丁点情,全予了裴尚了。连谢濯光都未能仗着过往的牵扯,多分得半毫。 虞明窈不认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 裴尚慢腾腾迈着步子,又纠结了好半晌,才在她床边缘坐下。这种踟蹰,放在三四月以前,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裴尚身上。 他变了,自己也亦变了。 虞明窈伸长双臂,手落在裴尚的脖颈两侧。见他因陌生温热的触碰,不适想往后缩,见他因颤栗寒毛竖起。 她指甲尖,就这么一点点往上游走,抚过裴尚凸起的喉结,看他的喉结因吞咽上下滑动,看这愣头青一下子从颈侧红到耳尖。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从虞明窈心头升起。原来,她也卑鄙,明知没可能,还想撩拨人。 她缓缓俯下身,裴尚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虞明窈一张红唇,停在离他面颊不到一寸处。 “我一年多前,跟尚哥儿说的话,尚哥儿可还记得?” 裴尚吞了下口水,声量有点弱:“哪……哪句?” 虞明窈像一个精怪一般,循循诱导:“就是那一晚,我叮嘱你的,最重要的那几句。你忘啦?” “当时你可是喘着跟窈娘保证,定会将那话刻在骨子里,直到死也不会忘记。” “尚哥儿身子孔武有力,人也生得俊俏,哪哪窈娘都欢喜。” 裴尚“轰隆”一下,脸全红了。这两三月死死压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一下被虞明窈的话,掀起一道缝。那些让人心跳不已的过往,全一下子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那夜,他是怎么掐着她纤细的腰肢,伏在她耳根子处,哄她说难为情的话。是怎样用一双火热的大掌,丈量她全身。 她是怎样,一步步引着他登上极乐,领悟那无上妙事。 裴尚全都想起来了。他目光不自觉朝虞明窈起伏的胸脯上看去,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赶紧将目光转了回去。 虞明窈见了,也没恼。手指划到他脸颊两侧处停下,她再俯身时,唇就只离裴尚仅咫尺之遥了,两人呼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只要其中一人,稍稍探一下头,唇瓣便能触到一起。虞明窈已经做到这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不可能还要她走。 而裴尚,目光全然落在面前的红唇之上。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他将心提了一提,还是没能将唇抬起。 “对不起。” 他起身向后退一步,“窈妹妹,我珍你重你,但我们今日若是行了此事,同旁的男女又何有区别?” 他不愿她担上骂名。 话音落地,虞明窈眸中的玩闹之意,也全然散尽。她摆摆手,没让裴尚继续难过。 “伯母那儿,定是盼了你许久了,还有裴老夫人也想必是。尚哥儿,你回府瞧瞧吧。” 虞明窈嘴角仍是笑着的,但这赶客之意,很是明显。 裴尚自觉自己又做了件让虞明窈不愉的事,一时也没脸继续在这待下去了。他抿抿嘴,就此告退。 虞锦年在外头,正绞尽脑汁想今儿该用什么膳,见裴尚低头,头也不回就往外头走,他心头纳闷,叫住裴尚。 “不用膳了?” 裴尚:“不了。” 他这副什么事,皆闷在心里的样,直到来到裴府门口,还未散去。 “是少爷回来了!” “小祥子,快去唤李庆。” 裴尚刚踏进府门,府中众小厮就跟八辈子没见到他人一样,紧赶慢赶,一窝蜂朝里边跑。 裴尚看到这热闹的景象,心中却丝毫波澜都泛不起。 要说,这府中人眼神还是利索,他没行两步,李庆这厮就一脸笑迎了上来。 两人向棠棣阁走去。 李庆细觑他的眉眼,没见他面上带笑,知应是又在虞宅碰了壁,他斟酌两晌,话还未说出口,就见荣景堂的桂嬷嬷,不知什么时候收到风声,竟也朝这边来了。 桂嬷嬷一头银丝,平日里向来肃着脸的人,面上出人意料带了抹笑。 “这正赶巧不是,老夫人刚指派我去唤太太、柏老爷过来,我赶巧就在这碰到您了。您这大半月,不见人影,老太太正念叨您,还不去向老太太请个安?” 桂嬷嬷虽是玩笑的语气,但裴尚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想到日后就算要迎娶窈妹妹过门,也越不过家中人去。裴尚蹙眉,叹了口气,终还是迈动步子,向荣景堂走去。 - 荣景堂。 裴老夫人坐在上座,温夫人、裴柏罕见聚在一起,皆坐在下首。厅内除了这三人,一个丫鬟婆子也无。 裴尚一进门,就碰到这等蹊跷的场景。 见他回来了,裴老夫人眼一亮,立马向裴尚招手。 “你这皮猴子,可算还记得自个家在哪。快及冠的人了,旁人在你这个年岁,都娶妻生子了,你倒好,性子还没个定性。” “娶亲”二字一出,不说裴尚,就连甄夫人脸都拉了下来。厅内,唯裴柏面色不变。 裴老夫人 将裴尚扯至一旁,语重心长:“有件事,我刚同你爹你娘商量,不过他们俩都说,这事得你松口才行。我知你心仪窈姐儿那丫头,不过那丫头同你也是缘薄,没同我们裴家成家里人的福分。” “你伤感这么多时日,祖母也没说你,不过一味这么沉浸下去可不成。男子能荫妻佑子,方是正道。” “你姑母前两日刚给我来了封信,说蜀地苦寒,舍不得茹丫头一直待在那边,想给她在京都寻门亲事。茹丫头你也知道,性子最是柔顺不过,若是能聘为妇人,必是名良妻。” 裴老夫人的话,说到这就止住了。 裴尚望着精神气十足的裴老夫人,知自己只需答一句“任凭祖母做主”,这一屋子人,便能高高兴兴,又替他娶妻。 裴尚目光,从裴老夫人,到下手坐着的,一直不言不语的裴柏、甄夫人。 “爹,娘,你们也是这么想的么?” 他看向两人,神色瞧不出喜怒。 知子莫若母,甄夫人自然知道裴尚这是什么意思。她自是知晓他喜欢虞明窈喜欢得紧,可那女郎,不是已经成了谢国公府的人了么? 她不愿见到自己孩子,为一介女郎摇尾乞怜。 温夫人点点头,话音亦软了下来:“茹姐儿性子好,瞧瞧也好。” 话音一落,裴尚拢在袖子底下的手,瞬间攥紧。他的目光,向在场几人一寸寸看去,像要把这几人的模样,刻在骨子里。 许久,就在他拂袖,就这么准备离去之际,裴柏一句“莫任性”,更是在他本就冒火的心尖上,浇了层油。 “任性?” 他冷哼一声,回眸看向裴柏。 裴柏不避不闪,就在这父子俩开始对峙,气氛愈发冷凝之际,裴老夫人不知作何,出来打了个圆场。 不过这圆场,不打还好,越说,裴尚心头越是冒火。 裴老夫人竟然说庄子上冷清,裴玉珠住着身子不适,想将她带回家养养。 这话从向来拎得清、治家再严谨的祖母嘴里一出,真是叫裴尚大开眼界。 祖母难道真不知,裴玉珠是那等蛇蝎心肠之人么? 京都人人皆知裴家家风好,可这样好家风的裴家,就这么对他的心上人? 裴尚恨恨环视众人一眼,这才甩手离去。 面对他的情绪,荣景堂人,皆垂眸不言。一个仰仗家族的年轻儿郎,谁会看顾他的想法呢? 裴府发生的一切,没有逃过谢濯光安插进来的探子耳目。 霁竹轩内,谢濯光坐在书案旁,身着一身青色直裰,人越发清瘦了。这大半月,他同虞明窈似是调转了个。 他肉眼可见消减甚多,虞明窈那儿,倒是长了许多肉。 程青将立在案前,将探子探来的消息,一一禀告。 谢濯光手握着狼毫笔,墨汁掉到纸上了,都仍未察觉。 “世子?”程青见他出神,不由探出脑袋,唤了他一声。 “无事。” 谢濯光垂眸。他只是在想,若是裴尚这混账,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她得有多难过。 第81章 不祥预感“传信给谢世子,叫他来一趟…… 这段时日,京都局势颇为动荡。谢濯光仗着先知,已尽力部署,不让谢国公府陷入漩涡。 可裴府那等灭门大祸,他至多只能提醒一句,若是前世的裴尚,定能明了他的未尽之意,这一世这个,谢濯光估摸,他不把自己当作是鬼上身,就不错了。 人生呐,有时寂寞如雪。 心一乱,字就写不下去了。谢濯光放下手中狼毫笔,索性也不勉强。 程青见他无事,又捡了几件要紧事,一一叙来。虞明窈自打回了虞宅,程青就按照谢濯光的吩咐,将她身旁的探子,都撤了回来。 除却生死大事,那边的事,一应不让禀告。 午后日光柔和,程青望着谢濯光清晰的下颌线,心中忽地泛起一阵恍惚。这般为心爱的人筹划,那人丁点不知,甚至毫不领情,真的值得吗? 他不知不觉间,将这话问出了口。 谢濯光眼一顿,涣散的光逐渐聚拢,一抹程青看不懂的笑,从谢濯光嘴角浮起。 他说:“世间最难懂,便是情之一字。你遇上,便知晓了。” 程青踌躇半天,还是没将虞姑娘可能有孕这事说出口。 毕竟虞姑娘回府已经大半月,这大半月,裴尚几乎在虞明窈跟前形影不离,他一个旁观者,也知公子搅了人家大好姻缘不道德。 现裴公子,也不计较那事,程青想着,索性就让该过去的过去吧。反正自家世子,不想听到心爱的人,同旁人你侬我侬,他也算成全了虞姑娘和那人一把了吧? 只是可惜,程青望了一眼谢濯光,三个人的纠葛里,只能成全两人。 两人这番筹算,远在数里之遥的虞明窈丝毫不知晓。美好如幻梦的日子,将她的警觉一点点消磨。 许是为人母了,她总觉得自己心性,也不如之前犟了。如果未有这个孩子,她定要赌气和兄长、雁月,连夜搬走,同谢濯光老死不相往来。连同裴尚,也会被她抛却在这一片记忆之外。 可她现在,吃了睡,睡了吃,夏日有冰,睁眼有亲人。虞明窈不觉得这日子,有什么不好,她只希望,这时光能慢些点,再慢点。 一晃,肚子孩儿开始显怀。她已有孕四月有余,到了酷暑难耐的时节。之前成日在眼根子前点卯的裴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来了。 他好像也变得很忙,来去匆匆。 更加不用说……本就繁忙的谢濯光。 虞明窈是在碰到宅门口有人乞讨,衣衫褴褛,才恍然发觉,原来危机已至,看似无波澜的京都,局势暗潮涌动。 到了……要换位的时候了。 也到了……裴家灭门大难快要到来之际了。 虞明窈脸上蓦地涌出一缕不安,她叉着台芒的手,一时间也顿住了。一旁雁月见她动作一下停了,还以为是芒果不好吃,问她要不要加点糖。 “不、不用。” 虞明窈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她心剧烈跳动,浓烈的不安感急剧向她涌来。那瞬间,虞明窈手脚都快麻木了。 她呆呆将手放在起伏明显的小腹上。 “雁月,你差人给尚哥儿派个信,让他过来一趟,记住,要快。” 虞明窈的不安感染了雁月。 尽管雁月不明白虞明窈在忧心些什么,她面上亦不觉带了相同的紧张。 “嗯。”她点了点头。 一行白鸽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上飞过。垂柳轻扬,虞明窈在这酷暑难耐的时节,愈发感到闷得很,心也烧得慌。 会没事吧?一定会无事的吧…… 虞明窈抬眼看向天空,眼中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 没等多久,裴尚很快就来了。 许是一听到消息,就立马紧赶慢赶来,他额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虞明窈望着眼前这个略有风尘之意的男子,不知为何,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一身黑袍。 漆黑如墨,可这墨色,是上辈子的裴尚,不可能沾的颜色。裴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蹙眉看向裴尚,刚开始因见着他而带笑的脸,也沉了下来。 “你可有事瞒我?” 她语气很厉,可裴尚听了,就跟没听到她话中的指责一样,痴痴盯着虞明窈的脸看。 “窈妹妹……” 他唤着她的名字,身躯却并未上前去。这两月,他来的次数并不多。自打那日家中想替他娶亲之意,透出口风之后,他就再也不能那般无拘无束,再以稚童之心,来看望她了。 他想要钱权,想做能当家作主的人,想封所有反对他娶窈妹妹的人的口。他想护住她,不止只是口上说说。 “你最近身子可还康健?他闹你了么?” 裴尚将目光放到虞明窈凸起的腹部上。上一次他来,她还看不出有身子的痕迹,现才多久,她的肚子,就跟吹了气一般,一下鼓起来了。 想必再要不了几月,便能瓜熟蒂落。那人的血脉,便能在这世间诞生。 裴尚眸中闪过一丝伤怀,这丝伤怀极快,一下就没了踪影。但虞明窈没有错过。 她只是心伤,她爱慕的,曾经爱慕过的人,都在她看不见之处,飞速成长了。唯有她,像一株离了大树就没办法生存的藤蔓。 她很害怕,害怕极了。 虞明窈走近,伸出双臂抱住裴尚。这是她自从那宅子里逃出来后,第一次同裴尚这般亲近,两人衣衫紧紧贴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他的心跳。他那股带着些辛味与暖阳的气息,在她鼻尖萦绕不散。 虞明窈在这刹那,心中的渴望像被巨石压了许久的野草,在暴雨中破土生长。 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我们离开京都,寻一无人之处,男耕女织。 她不想裴尚经历那样悲痛的变故,让这个心无城府的儿郎,一夜之间成长。 下一息,裴尚落在她耳旁平和的话语,粉碎她的希望。 “窈妹妹不安是么?我叫他来陪陪你吧,他总归是孩子的父亲,你该让他 知晓。” 浓厚的悲伤,像一盅泛着蜜意的酒液,在裴尚眼底流淌。 虞明窈放开他,给了他一耳光。 “啪”一声,满室寂静。 裴尚捂着脸,却没将自己写满悲伤的眼调转过来,他怕他看见虞明窈眸里的难过,会心软。 现今局势动荡,他怕自己都自身难保,更不用说护住她和她腹中骨血。那人虽面善心黑,可谢国公府简在帝心,三任谢国公都是手握重权之人,谢濯光的外祖镇西大将军,镇守边关,是朝中猛将。 他,护不住她。 裴尚咬了咬牙,舌尖被咬破一个口子,血腥味在他舌尖上流淌。 - 冰凉的潭水向她涌来,四面都是暗黑,一股又深又重的力拖着她往下,她胸口像是被巨物压了一般,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手脚呢? ——手脚也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了,她使劲挣脱,可那股力太大了,她如蜉蝣般撼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着看着自己,被那巨物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谁来救救我?救我! 口鼻都被水淹住不能呼吸,胸腔中气体一点点消失,就她在彻底绝望之际,一道光出现在她面前。 光中,伸出了一只手! 是谁? 虞明窈一惊,满身大汗惊醒。 “小姐?” 她半起身子,神魂未定,听得外间的雁月疑惑出声。 虞明窈拾起寝衣的袖摆,往额上擦了擦汗。 “无事。” 她胸膛起伏明显,原本这两月丁点动静也无的小腹,突然传来几下阵痛。虞明窈皱着眉头,不觉惊呼出声。 她这反常的动静,让先前被那阵挣扎吵醒的雁月,一下彻底惊醒过来。雁月顾不得其他,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走上前来。 “真的无事么?要不要请大夫?或者是……” 这几月,不止虞锦年,雁月也苦补了些医书上的常识。譬如有孕在身的妇人,最好夜中也有夫婿相伴,胎儿有父母在身旁,也能发育得更好。 尽管从谢世子那宅子,将小姐接回来都两个多月了,这两月,虞明窈也丁点没在她和虞锦年面前,提过谢濯光。可雁月,还是恍恍惚惚有种预感,自家小姐,是希望谢世子能伴在身旁。 只是……她不想将自己有孕之事,告诉他。 满室昏暗中,虞明窈板着着脸,神色莫测。 她不是忧心自己,主要除了裴尚那边,还有京都变幻的局势。若今上一驾崩,那底下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若不是她是重生的,谁能想到正而立之年的今上,会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失了性命。中宫所出的皇子尚幼,还未还来得及册封为太子。 几位在外就藩的藩王,年强力壮,虎视眈眈。 一想到这些,虞明窈胸口就沉沉的。她一时也不顾得那么多了,握住雁月的手即道:“传信给谢世子,叫他来一趟。” “务必要来。” 虞明窈也不知自己为何说到最后四字,眼里竟泛起泪光来。或许有身子的妇人,较往常总是格外敏感些,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和谢濯光,此后不会那般顺利。 她正站在歧路,浓雾弥漫,前途未卜。 次日晨起,虞明窈仍旧心神不宁。侯大厨的厨艺一如往昔,可她一点用膳的心思都没有了,味如嚼蜡。 调羹刚放到嘴里,催促雁月的话,就险些要说出口了。雁月见她这样,伺候她好些用膳的心思也没了。 “既然小姐这般忧心,那奴婢就先去了。你可万万要顾着自个。” 四五个月前那一幕,又在雁月脑海中浮现。若有选择,雁月实在不想抛了虞明窈,就这么一个人独自离去。 她心里有阴影了。 桌上四五样早膳,几乎未动一筷。虞明窈夹起一块火腿金丝卷,想再竭力吃点。可筷子刚沾上这些膳食,一股恶心干呕之意,就从她食道深处,汹涌而上。 虞明窈捂住嘴,几乎将胆汁都吐了出来。 “你说什么?世子受伤了!” 雁月刚到谢国公府,就听到这个消息。因有程青上次的吩咐,她没有拜帖,也没被门子为难,很顺利就进入到府中。孰料,小厮领着她还未走到霁竹轩,程青迎面而来,就跟她说了这话。 雁月心中一紧,不知谢濯光伤得严不严重,自己又该如何同虞明窈交待。 程青倒是不慌不忙,将来龙去脉都说了。 原来是谢国公奉旨巡查,孰料人刚至陕甘地界,就被刺客刺伤了手臂,还好当时有谢世子在旁,帮他挡了一剑。不过纵然这般,两父子也都是负伤在身之人了。 说起谢濯光的伤势,程青面上不自觉带上愁容。 “伤势倒是不大致命,不过伤在心口处,再偏差些,命就没了。要不是这般,今上怎可能将差事,又分了一半出去,没让国公爷这般操劳。” 这话,直到雁月坐上回程的马车,还在她脑中回响。 第82章 锦囊“你千万,要记得。” “雁月姑娘?雁月?” 见她发呆,程青伸手,在雁月面前摆摆,将她的神智唤了回来:“你此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雁月一张嘴,正准备托盘而出。话到了嘴边,转念一想,谢世子都伤成那般了,还让他为小姐一个噩梦,来回奔波,实在不该。 她想了想,只说了一句:“没甚大事,就是我们小姐有点想念……原先那个厨子了。” 雁月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程青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实在摸不着头脑。 虞宅。 虞明窈正焦急等待雁月归来,不知为何,明明雁月去的时间也不长,可她硬生生,就是有种度日如年之感。 她面上焦灼丝毫没有掩饰,虞锦年见了,不知缘由,也将疑惑问了出来。 虞明窈看了他一眼,没理。 虞锦年挠挠头,便知自己这是又撞妹妹枪口上了。可现今每日都寻寻常常,有什么要紧事他还不知道的呢? 他心下不明,但还是陪着虞明窈,坐在正对宅子大门的正厅里,等雁月归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人的心愈发提了起来。 “见到人了么?” 雁月身影一出现,虞明窈手中扇子都忘记摇了,她激动得扇子掉落在地,都未察觉,看向雁月的眼,里面满是期待的光。 面对这对灼灼的目,雁月将脸转到一边,闷声道:“没,谢世子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在府中养伤,我就没好意思继续打搅了,只让程大哥给我带了个话。” “什么?那家伙受伤了!” 虞明窈面上一惊,将话说出口的,却是虞锦年。虞锦年瞪着一双大眼,蹙眉看向雁月。 两人一下全都向她看来,雁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捡紧要的说了。 “是。谢国公也受伤了,据说还是因公负伤。我刚去他们那,国公府门外门可罗雀,没几个人,我们上次去,可还满满当当一堆人。” 听到这,虞明窈眉头一蹙。 “慢着,”她看向雁月,“就几个人?具体是几个?” 雁月见虞明窈神情严肃,也不敢瞎讲,仔细回想,才斟酌答复:“不是三个就是四个。” 她的话掷地有声,虞明窈的脸,听完愈发沉了。 上一世,她操持中馈七年,对于京都这些勋爵人家的来往,最是清楚不过了,一个小小的伤情,不至于让门外宾客,冷落成那般。除非…… 她眉 头紧皱,是出了她不知晓的风声,类似裴家那般的大难,才可能让那帮人精这般! 思及此,虞明窈赶紧将发散的思绪收了回来,见不到谢濯光,还有裴尚! 自己必须要再见裴尚一面,另外…… 她眸中闪过一丝幽光,上一世,可还有个老熟人没有声响,如同阴暗地底的毒蛇一般,正伺机给她来上一口。 裴玉珠……许久未见了。 被虞明窈心心念念的裴玉珠,此时正大张旗鼓,坐着马车回裴府。 “李庆,你守在这作甚?可是公子又有何吩咐?” 几名围在门子处的小厮,见李庆一反常态,既没有去赌坊赌钱,也没有去那勾栏酒肆玩女人,不由地调笑道。 几人都是这府中的家生子,和李庆一条裤子穿到大的交情,何曾看到李庆这厮这般收掇自己,穿了新衣还不算,甚至头发都梳得油光。 “去去去。”李庆摆手,“你以为老子我是你们这等没心肝的?我可是奉了令,来这替大小姐接风洗尘的。老太太挂念了多久大小姐,你们这些家伙哪里能知晓?” 众人哄笑:“是是是,就庆哥前程远大,还望您在尚少爷那儿,替我们几个美言几句,谋个轻松点的差事。” 李庆知道这群家伙,是在调侃他,是以也没多加搭理。 他正了正衣冠,抑制自己汹涌的情愫。 一辆灰不溜秋的马车,驶到裴府那两头石狮子处停住。李庆这厮,一见马车来,就跟会变脸似的,立马面带笑意,满脸恭敬迎了上去。 “大小姐您总算回来了,老太太还有各房太太,连珠小姐、碧珠小姐,都记挂着您嘞!” 李庆走上前,掀起车帘。车帘内,裴玉珠一张玉盘似的脸,出现在李尚眼中。 她手搭在他胳膊上,就此借力下车。 日照流光,朱红深墙,裴玉珠抬眸看向裴府高高悬在上头的牌匾,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她心头升起。 两年了,她付出了那般多,终于回来了这里。 望着眼前谄媚的小厮,裴玉珠嘴角翘起一个弧度,原先一张鹅蛋脸,素白静娴的人,现下瘦削了许多,但看人的眼神,无端多了几丝魅惑。 眼波流转间,李庆低下眼,不敢再看。 再抬头时,裴玉珠已将眼神收了回去。 “我的乖乖,你受苦了!总算是回来了!” “回来,回来就好。” 荣景堂,三房人皆齐聚一堂。三房董氏还未等裴玉珠向裴老夫人磕头问安,就已捻着手帕,泣不成声。裴碧珠见自己的娘亲,伤心成这般,不觉也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瘦了瘦了。” 裴玉珠刚磕完头,裴老夫人立即将她扶了起来,往日深不见底的眸里,闪过一丝激动的泪光。 看到她这般,裴玉珠面上仍是一副贤淑模样,心头闪过的,却是—— 这老婆子,老了。 老了的人,是该早早去那该去的地。 她面上依旧同这些人应和,看裴连珠一脸惊喜,看李氏贴心之余,又绵里藏针。看董氏泣涕涟涟,很奇异的,她心中起不来丝毫波澜。 这群愚蠢的人。 裴玉珠从知晓自己的使命开始,便自觉同这些人不同了。他们是一群不知所谓、碌碌的蝼蚁,而自己,是知晓先机的智者。 她知晓自己,最终是要嫁进谢国公府,享那无尽荣华的,而不是作为一个孀居的寡妇,抱着牌匾过完一生。 没人看好她,能以残花败柳之身,再入高门,但裴玉珠知晓,她可以。 自己生来就该是人上人,命就是这么写的。 她生而不凡。 寒暄许久,随着最后裴连珠连连的追问落下,偌大一个荣景堂,一下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在说完两年未见的想念,一些关怀的客套话后,这么多人,竟无人有话要说了。 毕竟,虽然三房话捂得紧,对外也是她身子不好,需要到庄子上调养些时日。但在座的,都是裴家人,谁没几个耳目? 对于裴玉珠犯了哪些事,众人心知肚明。 裴玉珠就跟察觉不到这股尴尬一样,将目光转向众人,扫视一圈后,才挂着笑开口:“怎不见尚哥儿,还有他媳妇呢?” “尚哥儿先前那般心慕窈姐儿,甚至都不惜误会他手足相连的姊妹,想必现在,尚哥儿应当成了婚,子嗣都有了吧?如若不然……” 她一脸什么都不知的模样,不说旁人,裴碧珠最先脸沉了下来。 “我看姐姐,你这口业要是修不好,再待在庄子上,多待些时日也无妨。要不一个出嫁女,嘴舌怎这般多?” 裴碧珠怼起人来,颇有裴尚几分功力。 这坏心眼的裴玉珠,也就仗着大伯母不在,没人治她,才这般嚣张。 想到这,裴碧珠心也悬了起来。 窈姐姐……可还好?自从大婚未成,她再也没能听到虞明窈的消息。倒是裴尚前两月,三天两头不着家,被大伯父、大伯母训了好一顿。 也不是这家伙犯了什么事,家法都用上了。 裴碧珠望着面前这一群假面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很想虞明窈,还有虞锦年。 风一起,不过转眼间的事,京都便乱了。裴尚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虞明窈差人给他送了信,许久不见他回复。 这偌大的京都,一下风声鹤唳,家家户户,几乎闭门不出。 身在权势中心的人,就算是平头百姓,也比一般人家明局势。 虞宅里,原先做的好好的侯厨子,是因着此事,搓着手一脸憨厚,说出来的话,却让虞明窈、虞锦年,心都凉了半截。 他说自己年岁也大了,预备同家里人多待些时日,恐不能继续在这干了。厨子要走,虞明窈总不能砍断人的手脚,让人想走也走不了。 算好工钱,侯厨子提着他的包袱,便归家了。 他的离去,给原本就惶惶不已的众人,更添几分不安。 “妹妹,要不我们……” 虞锦年目光落在虞明窈凸起的腹部上。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显怀,再过几日,就五月足了。再过些时日,若是肚子更大了,京都出了乱子,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虞锦年欲言又止,雁月在一旁,亦是相同的表情。 虞明窈对上两人的目光,头垂了下来。 按理这事,她应当毫不犹豫应承他们。毕竟这种时刻,回苏州,起码有家人在旁,就算有祸事,也能心安些。可她不是旁人,纵然已同那两人没甚牵扯,可让她就这么抛弃这生死未卜的两人,回乡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做不到…… 虞明窈自认自己真的做不到。 “再等等吧……兄长,再等些时日。” 虞明窈眼中的乞求,几乎要溢出来。又深又浓的哀伤,让虞锦年看了,都不忍直视。 他避开虞明窈的眼神:“那就……再等等。” 这几个字,从虞锦年口中说出。他说的很艰难。 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莽撞小子了,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身后有妹妹,还有妹妹腹中的孩子。他不是一个人,身后有好几条命。 他没法任性下去,一定时刻,必须斩断情绪,就算妹妹日后怨自己,也无妨。 虞锦年在心头暗暗下定决心,若再过两日,都未见裴尚、谢濯光两人音讯,他就算打晕虞明窈,也要带她走,不能让自己的妹妹,在这等危急时刻,身处异乡。 虞宅三人心思各异之时,谢国公府,谢濯光也不好受。 “那厨子跑了?” 程青一听到这话就来气:“这没点人性的墙头草,我们这边风声才放出去多久,这家伙就想着跑路。不会真以为我们谢国公府乱成一锅粥,现在收拾他一个厨子也来不及吧?” 程青面上罕见带了一丝阴狠。谢濯光听了,浓密似鸦羽的睫毛下垂,瞧不清他具体神情。 “算了,饶他一命。” 许久,谢濯光才出声。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这冷清的厅室中,就如一声叹息。 “她一直爱吃他做的菜,杀了她心爱的厨子,她若知晓了,定会同我拼命,又该骂我不是东西了。” 谢濯 光嘴角上扬,浮起一道满是蜜意的笑。 程青正以为自己眼花,他还想揉揉眼。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自家世子居然也开始会饶过叛主的人了? 就在这时,如青玉般冰冷的男声,在他耳旁响起。。 “护好她,送他们回乡吧。” 谢濯光发出一道微不可闻的叹息,“我只愿她此生安宁,再不再见,都不重要。” 说到这,他从案下抽屉处,抽出一个小锦囊。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青色锦囊上停留许久,谢濯光才复出声。 “锦囊内有秘密,打开就不灵了,你千万要叮嘱虞姑娘,到了苏州后再打开。” “她若不从,又想使小性子,你就说事关裴尚,让她千万记着,到了才能打开。” 程青应了一声,想从谢濯光手中接过锦囊。可青色锦囊在他接过的瞬间,仍被谢濯光攥得紧紧的,许久不放。 程青察觉到自家世子的不舍,疑惑的眼神,看向谢濯光。 谢濯光垂眸,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过了好半晌,手才放。 “你千万,要记得。” 程青一直不明白,世子一个向来干脆利落的人,为何在送一个锦囊这般小事上,要如此费心,甚至还纠结起来。 直到许久之后,府里迎来了小主子,他才知,那锦囊中,放的是和离书。 虞姑娘有了它,自此和谢国公府,再无瓜葛。 而世子,也将和自己心爱的人,山水永隔。 第83章 离去程青一念之差,谢濯光不知晓虞明…… 身旁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周遭静得令人发慌,偌大一个霁竹轩,又只有他一人。 这样的日子,两世以来,太多次了,次数多到他数都数不清。 谢濯光抬眸望向四周,一室空旷,除了一把琴,一个檀木书架,一张书案和屏风,其他任何有审美意味的装饰都无。难怪她上一世老是嫌弃这边冷清,人来了没几次,东西倒是摆得全都是。 谢濯光目光落在进门处。那儿,应有一个玉兰花檀木衣架。但凡她在,只要自己一进门,她就会迎上来,等自己将衣物递给她,她再放到衣架上。 除了之外,那些个美人榻、景泰蓝花瓶,时兴的花,样样不落。谢濯光望着眼前,脑中浮现的全是上一世的场景。 当时只道是寻常,人不在了方才知惘然。 虞明窈就像一阵带着暖意的微风,一拂而过。他枯死的心湖泛起涟漪,以为温馨时光会常有。 他的妻,唯一的妻啊…… 和离书的字迹,再一次在谢濯光眼前浮现。 恍惚中,谢濯光有种心衰之感,他想,他已经没法子再放下过往了。自他上一世,偶然听见她和雁月一脸欢欣,憧憬日后回苏州招婿,有了孩子再如何如何,他就没办法脱身了。 他像网里的蜘蛛,任由她以爱结网,将他一点点禁锢吞噬。 - 城内风声鹤唳,京都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味。甚少人出门,街上人也少,就算是偶有出来的百姓,也皆面带惶惶之色。 天,要变了。 程青到了虞宅门口,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随即做贼似的叩门。叩了好半晌,才听得里边一声“谁呀”,步子走近,开门的,竟然是雁月。 不是看门的小厮。 程青颇为意料,还未等他将面上的讶异掩去,就见雁月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等到你了,我们小姐都急死了。 “急?” 程青心下莫名,未等他出言,他人就已被雁月推搡着往前走了。 在去见虞明窈的途中,程青的心,沉了又沉。 往日颇为热闹的宅子,丁点人声也无,宅子里一股寂静的意味。日头斜斜照下来,一片灿黄,蝉鸣听得让人心慌。 这两三月,虽世子没来虞宅,但他多少也关注过这里,不应当是现在这般景象。 一路上,程青目不斜视,该打量得一点没少。纵然这般,当虞明窈的模样映入眼帘时,他还是大吃一惊,他错了,错得离谱! “你来了!”虞明窈眼一亮,一连串的问题,扑面向程青砸来。 “你家世子伤好些了么?人可还安生?” “国公府一切可好?” “我听闻国公爷受伤了,应当不严重吧?” 程青一下有些窒息,不仅仅因着这些问题。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不往虞明窈隆起的腹部望去。 虞明窈的腹部凸出一大块,一看就是有孕在身。往日被风就能吹走的柔弱女郎,现肤色白皙莹润,浑身一股祥和的气息。 只瞧了两眼,程青便将目光垂了下来,心潮翻涌。 他不应该仗着是为世子好,将虞明窈有身孕这事,拦截在自己这里,他应当告诉世子。 世子才是这孩子的父亲! 现今这世道多苦,程青不敢想,若因自己隐瞒了这事,导致虞姑娘、世子之间,留下毕生的遗憾,他会有多遗憾。 吐出长长一口气后,他像对待谢濯光般,恭敬将情况一一向虞明窈道来,除了……谢濯光最深的那层谋划。 “你说……他让我走?” 虞明窈一听这话,面上的失落就掩不住了。 她实在没想到,面对京都这如寒潭般莫测的形势,谢濯光做出的决定,竟然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走! “那他呢?他打算怎么办?” 虞明窈一双目,直直看向程青,眸中恼恨简直要溢出来了。 程青面对这双情感分外充沛的眸,节节败退。他甚至不敢直视虞明窈双眼,将话题转了出去。 “想必这些时日,虞姑娘这应当已经做好回乡的打算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儿就走。” 他向来挺直的背脊,弯得愈发低了。 虞明窈听了这话后,手怔怔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怎么办呢?这孩子怎么办呢? 她是不想谢濯光知晓她有孕,可她与谢濯光,两世夫妻,这人毕竟是她腹中骨肉的生父。她没法子做到,孩子到时候长大成人,谢濯光仍一点口风都不知晓。 这对谢濯光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纵然对这人,已无多余的感情,可谢濯光那人的臭脾性,指不定这腹中孩儿,就是他两世唯一的血脉。 不让他知晓这事,实在太过残忍。 虞明窈想到这,却突然目光一顿。她慢慢看向程青:“我有孕这事,你们没说给他?” 她不问这话还好,一问,程青就不觉心虚起来,如不是他那一念之差,世子理应早就知晓这事了。 知晓后,就算这两三月再忙,忙得再脚不沾地,再心累,他也会来看一看虞姑娘,而不是让虞明窈就这般,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 程青惭愧低头,语气也开始结巴:“不……不知。” 话音落地,虞明窈亮着的眼,一下黯淡下来。 “罢了……” 这人神通广大,连换新娘这般骇人的事,都做出来了,若有心,定然不会连她有孕这事,都不知晓。 他是……真的想放手了吧。 明明期盼已久,虞明窈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还是一酸。 此番一别,天高路远,或许此生,他和她,真的不复相见了。 罢了,罢了。 虞明窈抬眸,眸中是强装的淡然。 “既如此,就早些上路吧。” 她看向裴尚:“兄长不是早些时日,就已将这些都备好了么?” 虞锦年本 待在一旁,做木头人,被虞明窈这么一唤,他立即回神。 “是……是有这么个事。” 屋内人的目光,全都向他看了过来,虞锦年总不能否定吧,再说,他确实预备这事,就已经备了好几日了。 虞明窈吩咐完虞锦年,才将目光重新看向程青。 “你回去,回你主子那,我这有人,用不着你。” 她面色很冷淡,这种冷淡,跟平日的谢濯光如出一辙。程青见多了,他不怕,也不怵。 他挺直腰杆:“世子那有人手,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世子离不开的人,您就让我安安生生送您回苏州。” 上两次回苏州,遭遇的那等横祸,程青现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一次是劫匪,一次是商船遭难,这次不好生护送虞明窈、虞锦年、雁月这一行人回去,若是路途出了什么事,不说谢濯光,就是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程青的语气,很坚定。虞明窈同他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知晓这人心意已决,她也不再多言了,只一句。 她看向程青,眸中是她自己都未察觉出的坚定。 “你人在这,可以,但有句话,一定要帮我带到。” “你要告诉你家世子,要安生护着裴尚,在有余力的情况下,顾着裴家,否则……” 否则虞明窈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一介女流,在时代的洪流下,着实无力啊…… 一股颓唐涌上她心头。 既有程青搭把手,几人的行李锱铢也不多,只轻车上路,不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 这宅子,又重新托付给了虞家原本在京都的下人。 几人在程青的催促下上路,临了上马车之际,虞明窈回身看了看身后的牌匾,心中五味杂陈。 上一世,她只有出嫁之时,才在这宅子待了几日,对这宅子,自然感情不深。可这世不一样,她在这,几乎度过了她这两世,最快活的一段时光,让她就这么抛却这段回忆远去,她实在舍不得。 雁月的唤声,接二连三从身后响起,虞明窈坐回马车。熟悉的风景,一点点远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既没有见到谢濯光,也没见到裴尚, 这两人,无论哪一个,她都没见到。 “停,停下!” 一股说不出的恐慌,从她心头涌出,虞明窈伸出双手,手使劲在半空中挣扎,可除了空气,还是未能抓到分毫。 马车只略微停顿一下,就在虞锦年的指派下,继续行驶。几人所乘的马车,像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道路尽头。 陆路转水路,平静的湖海,雾气升腾,波澜四起。 虞明窈立在桅杆处,看熟悉的水面,一点点往后,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何滋味。 这条京都通往苏杭,唯一的运河,在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本甚少有存在感。 只是……这一世,实在来了太多趟了。 上一次,和谢濯光、裴尚一同返苏,仿佛还在昨日。 片刻前,她还是那个满怀期望,以为自己此番上京,就能拥有美好人生的新娘。 只是人生难料,就这么些时日,姻缘没了,腹中多了个累赘。 凸起的小腹,一点动静也无,若不是日日肿胀的双足,恶心干呕的反应,虞明窈甚至都不觉得有子嗣这事,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她不止一刻,想落了这个孩子。 可人生这条道,太漫长了,漫长到她望不清后世,看不清方向。在这个满是迷雾的歧路,有一个能支撑全家人继续走下去的子嗣,总归是好的。 哀伤在她黑亮的瞳孔中蔓延,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裙,呼呼作响。红日从东边一点点升起,迷雾散去。 程青在一片清凛之气中,默不吭声来到虞明窈身后。 第84章 出事!她或许此生都见不到谢濯光了…… 他在虞明窈身后立了许久,两人一个比一个沉默。 海风刮过,虞明窈垂在肩头的发飘了起来,转了许久才又落下。她身姿单薄如纸,程青在走向她的时候,恍惚间感觉自己像看到了世子。 很多时候,世子也是这样。面上是空洞的神情,寂静在他身上萦绕不散。他是山间月,是林间清风,唯独不是那个享有人间烟火气的人。 虞明窈转身,目光看向程青。 “怎起得这般早?”程青目光落到虞明窈凸起的腹部上,“可是身子不适?” 几人此番坐的不是商船,是官船,船上大夫医师、护卫这些一应俱全,已是最大程度上能保证她们安全的了,不大可能再出上次那般的意外。 “他很好。”虞明窈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我只是心中不安。” 许是一夜未能安眠,也或许是因为程青是谢濯光身边最得用的人,虞明窈垂眸,在晨起的冷气中,将她心中的隐忧托盘而出。 “他让我就这么去了,他一个人在京都,我……” 她说到这开始哽咽,激荡的情感在她胸腔中,像是迷路的蝶潮撞向四面八方,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感官皆是那种滚烫的、忽视不了的酸涩。 她感觉自己或许此生都见不到谢濯光了。 人在关键时刻,有时候对未来,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种不祥,从京都忽地一下戒严开始,就一直在虞明窈心头未散。 说来一辈子很长,但有时候,一眨眼就过去了。 就像她上辈子,自卑、又羞怯伴在外祖母身旁远上京都,绝想不到自己和舅舅家的女儿,此生再不复相见了。 离别时,离别随意得就像一道风,只有风过了,若干年后,隐痛才会在某个阴雨天泛滥。 原来,那时就已错过。 “你家世子真的好么?我实在很……担心他啊。” 虞明窈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她对谢濯光最真切的心意。 被抢亲时的怨恨是真的,此时的担忧也是真的,同床共枕的夫妇,纠葛羁绊,哪是短短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风声呼啸,日出之际,寒意趁着最后的时间,也来了。 面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寒,程青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虞明窈略显苍白的面色上。 前两天还好好着的人,只两夜,眼底便已泛青。 夫人是真的想念世子啊…… 意识到这一点,愧疚再次向程青袭来。他深吸一口气,默不吭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锦囊。 “这是世子嘱咐给您的,说让您到了苏州再打开。” 虞明窈怔怔,从他手中接过。 掌心触感,细滑柔软,可当虞明窈攥紧这个该死的锦囊时,一股恨意,却抑制不住从她心底涌出。 装什么深情! 明明做好老死不相往来准备的人了,现在还做这些多余的作甚! 明明…… 虞宅离他那,那般近,几步路的事,这人近九十日不来,现要整这些…… 泪光在她眼角隐隐闪现。 程青见她这一副恨不得将掌中之物扔了的模样,生怕虞明窈真扔了,他赶紧出言:“世子说这锦囊非常重要,让您务必留心,事关裴公子,一定要到了苏州,才能打开。” 程青一脸紧张,话毕,虞明窈慢慢抬起垂下的眸,一双黑亮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看向程青。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程青的心,不由自主也提起了。 在他的注视下,虞明窈笑了一笑,好看的眉眼,全是讥讽。就在程青嗓子眼都快跳出来时,她笑意不改,垂眸,纤细的手指果决将锦囊拆开。 “……” 程青一下心如死灰,虞明窈连给他阻止的机会都没给。 红纸黑字映入眼中,虞明窈捏着红纸的手,开始颤动。呜咽的声响,停在她喉咙口,她越是眼睛盯着这张纸,声音就越是压抑得厉害。 这一幕,落在程青眼里,他面露不忍,目光也望了过去。 “和离书”三字一出,程青一下明了,不敢再多看。徒留虞明窈,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孤寂。 她好难过,跟嫁不成裴尚那日一样难过。她曾经以为她和他会纠缠到死,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那样极端的人,却在她不在的时光里,学会了放手。 和离书上的字,字迹端正,笔力浑厚,可谢濯光那人,往日写字不是这般的。她那一手字,全是谢濯光手握手教出来的,他喜什么字,开心的时候,字迹俊逸潇洒,伤心的时候,字迹深到划破纸张。 这些,她全都知晓。 可现在呢? 虞明窈捏着红纸,一股又一股的酸涩,从她 心底里咕噜冒出。在程青的注视下,她终还是没忍住哭出声来。 悲呦的哭声响起,程青将脸别了过去。 船,依旧不急不缓向苏州驶去,江水亦是,寂静无波。 自拆开这个锦囊后,虞明窈开始深思不属,心不在焉。本因没了合心意的厨子,外加又是赶路,她胃口就不好。现在加上这事,孕期反应,让虞明窈愈发憔悴起来。 几人围在桌前吃饭,她一言不发,拿筷子的心思都没有,坐在桌前发呆。虞锦年见她这般,又见程青面上丝毫惊讶之意都无,他将程青拽至一旁,想问个究竟。 程青有问必答,一五一十道来。 “那小子将和离书,真给了?” 虞锦年听到这话,心下一爽。可他面上的喜意刚一出,意识到谢濯光的狗腿子,还在跟前,露出这模样,实在不应该。 于是,他又将自己暗戳戳的欢喜,收了回去,做出一副很是关心谢濯光的模样来。 “那你们世子,就没说其他的?” 虞锦年这人,也是个完全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想说什么,全挂在脸上。程青见他这般,长叹一口气,将谢濯光临行前的叮嘱,也一一和虞锦年道出。 【看来,这家伙还不赖嘛。】 虞锦年听完,暗自心头忖度。既然和离书到手,那妹妹腹中骨血,就是独属于虞家的,想到这,他心神一松,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一时间也不好跟程青讲。 他拍了拍程青的肩膀,又假慈悲开解程青一番,两人就此分别。 舱房内,虞明窈倚在榻上,一脸不乐。外间如画般美好山水,从窗子口闪过,可她就在窗前,却丁点注意力,都分不给山水分毫。 本就酷暑,闷不透风,更加不用说这几尺的舱室了,热气直黏在人肌肤上,让人闷得慌。 雁月打着扇,扇出来的全是热风。舱室内冰也所剩无几。 虞明窈一双眼,还停留在和离书上。就这么轻飘飘一张红纸,系了她后半生的幸福。 “小姐,别看了,”雁月面露不忍,““谢世子那般神通广大,定可以转危为安。你呀,就安安心心,将肚子里这个,生出来就好。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为他们那些添乱就行了。” 雁月见虞明窈听了这话后,眼还愣愣的,不知在想甚。 她跟在虞明窈身旁那么久,多少知一些虞明窈的心意。知虞明窈放心不下谢世子,可再放不过,事情也有个轻重缓急。现在局势这般不明朗,雁月自认自己,虽对外边那些事一窍不通,可谢世子,都将小姐送出来了。 他那人,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怎可能会忍心出这个法子呢? 况且……雁月又将目光看向那纸和离书。 能做得出抢亲之事的人,现下舍得放手,应当……也花了莫大的勇气吧。 她长叹一口气,两人正暗自无言间,这时,一只信鸽,忽地从虞明窈窗子口飞过。 虞明窈抬眸,恰好看到这只信鸽。她心中一惊,信鸽可不多见,她上一世只在紧急时刻,看到过谢濯光用这个玩意,来传递消息。 根据她对谢濯光的了解,就算程青远在天边,这两人一定也有法子联系,说不定就是用这信鸽! 她双眸发出一阵亮光,不顾雁月的阻拦,向舱室外跑去! - 谢濯光再度得到消息,已是近一周后。程青衣衫破烂,一脸悲戚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到程青这模样,眼前一黑,强忍住眩晕,扶住案台站稳后,才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我将她托付给了你,你这是在作甚?主死随从殉,要出事,应当两人一起出事,你有什么脸,还回来向我陈情?” 主死随从殉,这是镇西军军规第一条,也是谢濯光外祖父收养程青时,第一句让他铭记在心的话,程青万万不敢忘。 他有愧,实在有愧啊! 泪水从程青一个大老爷们眼眶里流出,一说起路上遭遇的事,他向来声高的嗓门,不觉也涩起来。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还望您先派人手,去救虞姑娘,她腹中,可还有世子您的血脉!” 程青低下头,眼泪一串串掉落在地板上。 他一想起虞明窈挺着个大肚子,为了不拖累他,结果反被贼寇所制,慌乱之中跌落江中。江水这般冷,又深不见底。 他…… 程青话音中的哭音,忍不住了,谢濯光被迎头重重一击后,反一下冷静了下来。 “你慢些说来。” 他除了面色苍白,神情几乎不改,除了掐出血的掌心,谁也瞧不出他心中的翻腾。 第85章 失忆!“我想起来了,我夫家姓裴!”…… 七日前,他正望着山水出神,就见天边飞来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谢国公府的信鸽,扑棱着翅膀,打着转落到他肩上。 长途跋涉,这小家伙一身力竭的疲态,往那一瘫,黑豆般的眼里全是人性的控诉。 他不由一笑,将信鸽往桌上一放,起身翻行囊看有无干粮,给这小家伙饱肚。就在这时,虞明窈像旋风般冲了进来,二话不说,直冲着信鸽来。 当时程青就觉得坏了! 果真,当虞明窈纤细的手指,取下绑在信鸽腿上的信条,信条上的字落入她眼帘,她眼一下红了,攥紧信条的手,也在隐隐发抖。 “你这就么任由她看了?” 谢濯光面色唰一下煞白,只有他知那短短两句,她见了心中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程青点了点头,头垂下了,脑中又浮现当时那一幕。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虞明窈看完信条后冷笑一声,手指一寸寸往里蜷缩攥紧。 “再无瓜葛?他想得倒好。” 程青当时根本不敢张口接话,只能将头埋得死死的。 “世子,那信条上到底写了甚,为何虞姑娘一见,情绪那般激动?” 直到此刻,站到谢濯光面前,程青才敢问出声来,他至今仍不知那张信条上说了什么,以至于让性子软和的虞明窈,一下勃然大怒,连威胁他的事,都做出来了。 顺着程青的话,谢濯光陷入沉默。那张让信鸽带去的字条,在谢濯光面前闪现。那日探子来报,宫中剧变,已闭门谢客好些时日的谢国公府,危在旦夕。 他不能任由谢国公府,走上上一世裴家的老路。 紧急之下,给程青传了这么一个消息。 【和离书已奉,再无瓜葛,务必护她,勿令其进京半步。】 谢濯光没有想到自己的权宜之计,会生出这么多事来! 他面目冷肃,神情一片凉寂。 过了许久,死一般的寂静之中,男声才复又响起。 “是我没料到这一点,”谢濯光长长一声叹息,“她那样骄傲的人,怎受得了旁人为她去死,看了信条,必不可能袖手旁观。” 一说到死,程青眼圈立马红了。 夫人那样单薄的身躯,为了不拖累自己,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坠落江水之中! 他有罪,实在有罪! 世子说的没错,自己怎还有脸面再来复命! 程青胸口一阵剧烈颤动,愧意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继续。” 谢濯光冷静的话语,再度响起。 程青顿了下,又将后续的事,娓娓道来。 官船如无意外,不可能中途停留。除了偶尔需要补给,才可能靠岸之外,其余时刻,一律只蒙头赶路。 夫人对谢国公府的势力情况,比他想象得要清楚数倍。只那一刹那惊惶失态,虞明窈便很快恢复冷静。 她看向他,眸中红意未消。 “回京,我知你一定有法子,派人护我兄长,我与你一同回去。” 他对上那双凉薄冷寂的眸,想劝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未能说出口。 低下头,只说了一句“慎重。” 短短两字,掀起她压抑许久的熊熊怒火。 “他叫你不让我回京,你就听他的?那他还让你护好我,我若是现在就从这江上跳下去,一尸两命,你还怎么向他回复?” “程青,你是他的左右手,他犯了昏,你可不能。你是老将军派过来专门为护他而生的人,主死随从殉,他有危,你怎敢袖手?” 程青被这一连串话,砸得直不起身。 “她说的,是没错。”谢濯光眸中泛起一抹程青看不懂的骄矜。 他在以这样的虞明窈为傲。 “后来呢?” 后来受于胁迫,程青没法子,只得与她勾结,用谢国公府的势力,将后事安排妥当 后,两人才趁着一个小乱子,偷偷乘小船跑了。 有人手护着雁月、虞锦年两,必定不让他们人身再受危。 “你们快到了京都,又来了一拨人?” 程青正了正色,神情一下严肃起来,继续往下说。 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只三四日,便到了离京都最近的渡口。渡口处靠岸,原本可以改走官道,行陆路,但那样花的时间太久了。 虞明窈当即蹙眉,拍马决定走小道。 有一狭道,在水陆交接处,地处荒芜之地,因常有流寇作乱,甚少有人迹。只偶尔有实在紧急的,才会迫不得已从这过。 “那一行人什么来路,你说说?” 程青说到这,却是眉头一蹙。 按理来说,那应当就是传言中的流寇了。可据程青和这七八人的交手来看,几人训练有素,虽一身江湖人士打扮,但那手脚功夫…… 是官兵! 程青心中一惊,不敢大意,将自己的推测,以及依据一一同谢濯光道来。 谢濯光听完后,许久未说话。 光照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未被照到的阴影一面,让他看上去格外寂寞。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谢濯光淡淡看了程青一眼,“好生歇息。” 垂眸正惴惴不安等处置的程青,一下眼泛热泪。 “诶!”他应了一声。 直到程青远去,伤痛才一点点从谢濯光枯竭的心底,冒出来。 他的妻啊…… 他不敢想那样娇气的小姑娘,因他一念之差,有了身子,挺着大肚子,远赴千里想来救他。 他在决定改药方那时,枯坐一夜,煎熬、纠结在他心头打转。 最终,自私和那股希望她再现笑颜的希冀,推倒了他筑立已久的心墙。 他决心迈过那片让他梦魇多年的红。 他想,若是她真有了身子,自己一定会好好护着她,每日伴着她,哄她笑,决计不可能再出现娘亲那样的悲剧。 可他……这都做了什么事! 谢濯光捂住脸,晶莹的泪水从指缝中一点点往下。 刚开始的欣喜褪下,程青一迈出霁竹轩的大门,那股不对劲之感,方才向他涌来。 他蹙眉,盯着霁竹轩门外的守卫。 谢国公府又不是牢狱,怎会出现这么多身穿盔甲的将士?且……程青记得自己在刚出事时,就已快马向谢国公府送了封信,怎世子的反应,是今日才知晓? 有事,一定有事! 程青缓缓环视四周,心愈发揪紧了! - 这是哪儿? 一阵又一阵的痛意,向她涌来。 虞明窈浑身全是酸痛之感,她脑子晕晕的,眼皮也跟灌了铅似的,沉得抬不起来。 她想睁眼,可一使劲,针扎一般的痛,立即从她脑髓深处,一下子向四面八方扎去! “啊——” 她痛得叫出声来。 “姑娘,姑娘?” 一道又轻又柔的唤声,从虞明窈耳上方响起。这道唤声,如同温热的泛着硫磺味的温泉水,向她流去,将她洗涤。 虞明窈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蓦地一下睁眼! “你是?” 一张陌生的妇人面孔,出现在虞明窈面前。这妇人瞧来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一身布衣,头上只用一根木簪虚虚挽了个髻。 妇人见她醒了,婉然一笑,神情很是和蔼。 “妹子你也是命好,那日我家当家的,想多挣点银钱给孩子攒束脩,故而提前了两个时辰出去捕鱼。好巧不巧刚出门就瞧见你,漂到我们家渔船前来了。” “我家当家的,当时见了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山精野鬼,鼓起好大胆才敢去探姑娘你的脉息。” “若不是恰好隔壁村那个怪老头,在这边出诊,妹子你这条命呀……” 妇人摇摇头,一脸叹息,目光落到虞明窈隆起的腹部处。 “这孩子……” 她说到这,就止住了。这声犹豫,却一下唤醒虞明窈的神智,对了,孩子! 她蓦地朝自己肚子上去,只见往日平坦的小腹,现在圆鼓鼓的,就跟在裙下藏了个大西瓜一般。 孩子…… 只是,自己怎么会有孩子呢? 虞明窈蹙眉,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是安安生生在待嫁的么?怎么会有了这么个玩意呢? 一想到这,她开始回想,竭力想忆起点什么。可她的脑子,里面又沉又重,中心脑仁处,就跟被涂了铅一样,密不透风。 “回想”这个念头一声,脑里就像有一双无情的大掌,在她破碎的识海深处翻搅。 痛,好痛! 虞明窈脸色煞白,方从睡梦中醒来,恢复点血色的唇,又一下血色褪去,泛着青紫。 “妹子,妹子……” 妇人一阵忧心,忙一手拥过虞明窈,在她发丝上轻抚。 “那怪老头说你脑子被撞击,里头有淤血嘞,万万要顺其自然,要不然……” 妇人面上满是愁容,在她的柔声安抚下,虞明窈攥紧她的手臂,总算慢慢平复下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上妇人满是关切的温和目光,虞明窈一脸歉疚,她慢慢放开妇人的手,内疚和无措,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桃婶子见这姑娘又开始自虐式咬唇了,心中一阵疼惜。当家的捡到这姑娘时,还不敢碰呢,唯恐这么貌美的姑娘,是水中会绞人的精怪。 是她,将当家的骂了一顿,当机立断打起灯笼,叫人唤来那怪老头。要不然妹子这条命啊,再晚一刻,怕是难保了。 “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 桃婶子介绍完自己家中的情况,唯独虞明窈一回想,又招来伤痛,特意放柔了声音,让她莫着急,慢慢来。 虞明窈烟眉微蹙,眼神中惘意未散。 “我记得,我叫窈姐儿,家中还有位兄长,其他的……”她皱着鼻子,使劲回想,桃婶子见状,忙抚着她的后背,让她莫急,痛的话,就先别想了。 可虞明窈还是不甘心。 她蹙眉忆了半晌,久到桃婶子从悬着心,熬到不抱希望时,虞明窈双眸蓦地一亮。 “我想起来了!我夫家姓裴,我此番就是为了成亲来的!” 她看向桃婶子,亮晶晶的双眼像是会发光。 第86章 决意夺妻!就许他偷人,自己就不能撬…… “可是……还未成亲的话,孩子怎么来的呢?” 桃婶子目光看向虞明窈隆起的腹部,她可不比虞明窈,是新婚的嫩脸女郎,她们这个年岁的妇人,见过的场面多了,什么羞人的荤话,说起来也是一道一道。 “你怀的骨肉,可是你那夫君的?你还有其他相好的没有?” 桃婶子正经之余,一脸八卦。 虞明窈本没甚,被她这么一说,不觉脸也跟抹了胭脂似的,诱人得紧。 是呀,她虽还没经长辈教导,不知该如何与男子行那事,可是男女若是不交合,怎能生出血脉来呢? 一想到这,虞明窈脸红的更加厉害了,鸦羽翕动,如玫瑰般娇嫩的唇,也一下似染了晶莹的晨露一般。 她开始含羞垂眸,桃婶子见她羞成这般,愈发好奇了,又不好再追问下去。 算了,来日方长。 她起身向虞明窈爽朗一笑:“这天热,日头也晒,我得趁还没到辣得人眼疼的正午,赶紧把家中活计干了 ,你先好好歇息,有什么事叫我就成。” 她抄起床头放的脏衣,就往外头走去。 待她走后,虞明窈才有空当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房屋来。 这是一间极其简朴的土砖房,墙壁就用稻草并浆糊糊了糊。她睡的木床,靠在墙角的角落里。 除此之外,房内也没甚家具。几尺开外,有一张掉漆八仙桌,桌边两条长凳。这就是桃婶子家全部的家当了。 房梁上倒是挂了一串又一串干鱼干辣椒,给这个简陋的屋子,增了几分温馨的烟火气。 自己以前住的是什么屋子呢? 虞明窈不觉又拧眉回想起来,可她越想,脑子深处越疼,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阻止她忆起这一切。 算了,想不起就先不想了。 虞明窈嘴角浮起一抹甜蜜的笑来,反正已经知道夫家姓裴了,她又有了孩子。她虽没照镜子,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个大美人,相貌身段都颇为动人。 这样子的话,应当会被夫婿颇为疼爱,不被冷待吧? 要不然,自己怎可能上京没多久,就有了子嗣呢? 虞明窈手在自己凸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神情温柔。 “窈妹子,你总算醒了,真不愧是贵人,福大命大!” “就是,”一黑脸妇人连连啧啧,对旁边人使眼色,“春婶子你看,多水灵一张脸,真是神仙样貌,让我们开了眼了!窈妹子,成婚了没?” 旁边那个叫春婶子的听了她的话,一下“呸”了出来。 “还问人家成婚没?你也好意思,又想借机给你那二十岁的老光棍侄子,拉郎配对?也不看你那侄子什么德行,我们窈妹子什么人物?” 几个在树底下,围着石板处理死鱼烂虾的妇人,唾沫横飞,虞明窈打这经过,讪讪发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她这脸生的,哪知道寻常人家婶子、婆娘们,平日里都在干甚。 见她手脚无措站在这,春婶子又连怼了黑脸的红婶子好几句,话毕,这才又关心起虞明窈来。 “你是找桃婶子么?桃婶子刚从这回去,估摸是她家牛娃又被隔壁村夫子罚了,正叫双亲领回去,要我说,他们家就不应该费这么大劲,送牛娃去识字。这束脩可贵得很,她那当家的一年累死累活,也攒不了几个银钱。” “为了那浑小子,何必呢?” 春婶子连连摆手,说到这一顿,又跟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虞明窈:“妹子你可识字?听桃婶子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叫窈姐儿,夫家姓裴。那其他的呢?” 春婶子八卦的眼神,望向虞明窈肚皮:“这娃可是你那夫君的?” 话毕,其他人纷纷点头。 虞明窈听得一脸黑线,不是自己夫君的,还能是谁的? 她将这话反问回去,原以为能让这几妇人住口,没想到话音刚落,黑脸的红婶子立马精神振奋,滔滔不绝起来。 “这可说不准,我们十里外那个桃源村,可出了好几起这样的事。现今世道艰难,能成亲有个后就不错了,有个妇人生了好几个,个个都不是一个爹。” 虞明窈大吃一惊,还……还有这事? 她愣愣问出声来,口都没合上。 红婶子用一副真是没见识的目光,看了虞明窈好几眼,连连摇头。 “我家那老不死的,前几日刚从街市卖完货回来,他可说,京都城里连皇帝老儿都换了,现下正乱呢!窈妹子,你瞧着就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郎,若是十天半个月,你家裴姓夫家没有一点音信传来,我看呐,你就安生找个人嫁了算了!” “我家那……” 春婶子听不过去了,打断她的讲话:“你家那老光棍侄子再好,也配不上我们窈妹子,懂?” 几人又开始斗嘴,话音一个比一个高。虞明窈立在原地,脸上热意散去后,看不清未来的迷茫涌上心头。 或许,这几位大婶说的是对的,万一……她就是不被夫家所喜呢? 她呆呆摸着自己的肚子,愁意染上眉梢。 她虽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可基本的人情世故,她还是有的呀,哪有大家族丢了宗妇,会装作若无其事的呢? 况且她腹中还有夫家的血脉,就算夫家真想将这事掩下,也会悄摸派人来寻,而不是现今这般,一点音讯也没有。 烈日高悬,满是人烟的小村庄,炊烟袅袅。高大的榕树底下,貌美的妇人抚着肚子,不知所措。 - 暮色四合,风声四起,唯有朝生暮死的销金窟,依旧热闹如往昔,甚至更甚往昔。 醉玉楼,谢濯光听着周围的浪笑狎语,一脸冷意。 “你就选了这么个地儿?”他一脸不可置信。 裴尚立在离他两三丈的屏风处,心虚摸了摸鼻子。 这不是京都形势实在太紧张,谢濯光身份敏感,再加谢国公府,现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嘛! 外边官兵围府,旁的勋贵人家,沾惹都不敢沾惹,他们裴家一个清贵之家,现还能找个地,同谢濯光接头,就算不错了! 裴尚思及此,方塌下来的腰板,又直了起来。 “说正事。”他先发制人。 谢濯光闻言一声冷哼,目光从这满是脂粉味的女子厢房扫视后,面色愈发深不可测。 “我不便去寻她,但你若是寻到她之后,还这般浪荡,守不住下边那玩意,我就一刀把你割了,我说到做到。” 他幽冷的目光从裴尚下半身一扫而过,裴尚顿时感觉自己**一凉,双手反射性去捂那玩意,手刚伸出来,顿觉在情敌面前这般,实在不体面。 他清了一下嗓子,咳了两声。 “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待她的心,可不比你差。” 裴尚选择性忘记两三月以前,他在醉玉楼,险些犯了错的事。 “说吧,哪些我能做的。” 要紧事在即,裴尚也顾不得争嘴皮子这一时之气,直奔今日两人会面最主要的目的。 谢濯光听了,顿了一下后,一五一十将他的谋划说来。 谢国公府已成新帝眼中钉,他外祖那亦面临拥兵自重的怀疑,兵符被夺,兵权被削。他这个当口,一旦离京被发现,就是灭九族的大祸! 而且,夺嫡风波尚未结束,上一世坐稳龙椅的,可不是现今这位。 谢濯光面色一肃,将他打通的关节,能用的人手,全都说了,他手指停在腰间的麒麟青玉处,晦暗的目光,落在上边许久,才将青玉摘了下来。 “找到她,护好她。” 谢濯光攥紧掌中青玉,这几字几乎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 周遭女子媚笑、欢客忘情的动静仍未消停,裴尚就跟全然感受不到周围气氛一般,对谢濯光的浑身冷意熟视无睹。 他接过青玉,就想收到自己腰间。 奈何这块象征谢国公府的信物,被谢濯光攥得紧紧的,一点松手的意味都无。 什么意思? 裴尚亦冷眼看向谢濯光。如若不是这厮实在太没用,哪里用得着窈妹妹一介有了身子的妇人,来操心他? 现窈妹妹生死未卜,这人还好意思纠结? “放手,”裴尚冷声道,“不放回头我就撬了你墙角,日日在她耳根子处,说你有多没用,说她……” 裴尚本想提虞明窈腹中小儿,可话到了嘴边,他猛然忆起,之前雁月说过要他保密的! 这家伙,现在知道自己当爹了么? 裴尚探究的眼神看向谢濯光。 谢濯光手一松,麒麟青玉信物落至裴尚手中。 “她本就身子弱,还怀着胎,你……定要护好她。” 说到最后几字时,谢濯光声中都透着一股颤抖之意,言语之中,痛意尽显。 裴尚将青玉收好,脑中闪过的却是—— 谁管这家伙这么多!大舅哥都找上自己了,那他就顺着自己心意,不是君子一番又何妨? 反正这厮护不住自己的妻,他可以! 就许他谢濯光偷人,自己就不能撬墙脚?哪来的歪理! 想到这,裴尚心思越发舒畅。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谢濯光望着裴尚远去的身影,他毫不怀疑裴尚能找到虞明窈,如果他的妻还在的话。要不然,谢国公府这百年基业,算是白费了! 只是……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和愧意。 原谅我,我没办法跟情敌说出,我已与我的爱妻和离。 第87章 房事“你可还记得如何行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虞明窈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 小乡村的日子,简单、无波澜。这儿离京都,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村民大都捕鱼 为生,自给自足,甚少出门,最多就跟隔壁几个村打打交道,生活都不甚富裕。 桃婶子家也是,一进的院子,一间主人家正房,两边一间厢房,给两孩子住,另一间柴房,平日里放些柴火,渔网、铁叉等一些吃饭的家伙。 算是家徒四壁,桃婶子并当家福生,勉强养活几张嘴巴。 也是熟了之后,虞明窈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桃婶子一家,当时决定救下她,有多善。 救她那时,距离牛娃交下一年的束脩,已不足几日。她旁敲侧击,才知那时其实桃婶子福生叔,已将银钱攒得差不多了。 但那时将自己从河中捞起,自己又尚有一口气,桃婶子福生都不忍这么活活一条人命,在自己跟前香消玉殒。 两口子一拍板,就这么将那笔攒了许久的束脩,拿出来请那死要钱的怪老头出手了。 这怪老头也是个奇人,平日里甚少出诊,但一出诊,治的全是要命的大病。能从阎王手中抢人,他要价高点,村民们也捏着鼻子认了。 虞明窈意识自己这条命,救下有多难时,抬脚就准备给桃婶子两口跪下,桃婶子眼疾手快,一下搀住她。 “妹子这是作甚?人,相逢就是个缘分。莫见外。” 桃婶子爽朗一笑,丝毫没将虞明窈心中的纠结、难为情放在心上。 但虞明窈哪里坐得住?尤其在桃婶子将偶尔吊着两串鼻涕的牛娃,带回来给家里帮手,让他先不去学堂了,她更知恩义深重。 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活计一点不成,好歹认识几个字。 她怯生生提出教牛娃认字,桃婶子眼一亮,对她又是一顿夸,没丝毫犹豫,就将牛娃交给她了。 教一个是教,两个也是,牛娃今年七岁,花姐儿今年四岁,她索性一起给开蒙了。看她教的有模有样,桃婶子干活之余,夸得天花乱坠,这不,短短十来日,隔壁村有些交不起束脩的,都会提着一包糖、两块腊肉,来杏花村找她,莫让自己孩子成个睁眼瞎。 虞明窈在这种日子里,既战战兢兢,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 她虽是一个不知过往,也望不清前路的人,但她,是一个有用的人。 清浅的笑意浮现,虞明窈双手环抱着竹篓,来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 榕树下的水池子,平日里惯有人,几位婶子见她来了,立马将上游最好的地,让了出来,有的,还帮忙冲了两桶水,让这青石板更干净点。 虞明窈回以一笑,将竹篓放下后,将衣物一件件拿了出来。 平日里桃婶子家也不让她多沾活计,她最多就洗洗自己的衣物,偶尔给桃婶子打打下手,递递东西。 “哎呦,天老爷!这就是那什么浮云锦吧?托窈妹子的福,我可是第一次见。” 黑脸红婶子看向虞明窈,惊叹之余双目精光四射,“窈妹子,你那夫家还没音信?要不要……” 春婶子立马打断她的话:“人窈妹子,每次来这洗一次衣,你就要上手摸一次,惊叹一次,你这黑心肝的贼婆娘,就不能让人安生些,非得逢人就推销你那老光棍侄子?” 红婶子听了一脸心虚,好在她肤色黝黑,脸也黑,就算臊了面色也看不出来。 她继续理直气壮:“窈妹子是会识字的读书人,我家铁娃都在那念书,我怎可能这般不为她着想?” 她看向虞明窈,一脸八卦,非得以为周遭人都听不清,凑过去低声道:“隔壁村的隔壁村的隔壁村,有个秀才老爷,年纪也不大,才二十出头,正是大好的前程,要不你?” 虞明窈:…… 婉拒了哈。 她长舒一口气,纵然这一幕隔两日就要重复一次,她还是抵不太住这些婶子们的热情。 她虽那些三从四德,夫纲伦常,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她每日来这,听这些婶子们东家长西家短,成日议论谁家行谁家不太行,让房中人守活寡。 婶子们唾沫横飞,她面红耳赤。她可至今,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不知道哩,光从婶子们的谈资中,知晓要吹了油灯,躺在一张榻上。 床吱吱呀呀晃得越久,就越行。 其他的,一概不知。 虞明窈羞得抬不起眼的时候,一层粉从雪白的颈脖染到耳尖,她本就容貌娇艳,一这般更叫人惹不开眼。 这不,又有一个路过的,光目不转睛去了,扑通掉到池中了,才发觉。 “这都第几个了?” 春婶子望着那后生逃窜的身影,捂嘴偷笑,其他几名妇人,一并挤眉弄眼。 虞明窈捏着手中衣物,脸越发臊得慌了。 她腹中孩子,快五月了。前两日那怪老头路过,还没好气给她把了下脉。说当时如若不是察觉到她体内所用药物,有故人的痕迹,他才不做那赔本的买卖。 虞明窈也是这时,方知那时怪老头花了好几味百年人参、上好的灵芝这类的名贵药材,才将她的命,腹中胎儿保下来的,要不然,凭桃婶子家那点束脩,怕是一根人参须须都买不到。 听完,当时的她,又是一番热流涌过,不尽感激。 想报答这怪老头,可她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 虞明窈抚着腹中存在感十足的孩子,一阵恍惚。 她这般时不时陷入愁绪的模样,众婶子这些时日,也见得多了。毕竟她模样生得这般好,性子也温柔,又有了身子,谁会不心生怜意呢? 她们虽是山村野妇,可有些事也是懂的,那些规矩大的权贵人家,若是丢了媳妇,不是当人没了,就是想寻人的,寻到了也会介怀流落在外之事。 窈妹子生得这般美貌,难保夫家不会怀疑她清白。 要她们说,就干脆再寻个男人嫁了算了。要不然这世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苦苦抚养一个孩儿长大,多艰难! 春婶子眼一转,心头有了个好主意。她清咳两下嗓子,将众人目光全都吸引过来后,这才继续发言。 “窈妹子,你可想到,若你同那姓裴的夫婿重逢,该做些什么没有?” 虞明窈听得一脸懵,抬眼满是无辜。她摇了摇头:“暂无。” 这下,春婶子并红婶子,都一并没好气看着她,红婶子更是借机口出虎狼之言。 “你这胎稳了是不?” 虞明窈:“神医说暂时无虞,不过还是得当心将养。” 红婶子“呸”了一声,“什么神医。”呸完她才继续眉飞色舞,“我们都是过来人,肚子里都揣过几个了,对有些事清楚得很,你近来夜中脚抽筋不?” 虞明窈点点头:“有些。” 她以为接下来还会是这些寻常的关切,不料红婶子说到这一顿,竟破天荒一张黑脸,有了些许不好意思之意,她话在舌尖滚了半晌,还是脚一跺,将春婶子扯过“你来。” 周围几妇人开始嘿嘿坏笑,春婶子白了红婶子一眼后,还是依照她原本的心意,来到虞明窈身侧,贴住她耳根子小声道:“你可还记得如何行房?” 话音一入耳,虞明窈唰一下,耳根子通红。 “这……” 她一双水灵的眼,对上春婶子眸里的关心后,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春婶子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才听到虞明窈喃喃“不记得了。” 她心中一急,刚想扯过虞明窈给她好生教导教导,可一看虞明窈这堪比羞花的模样,一股同红婶子别无二致的无力,也涌上她心头。 罢了。 她扯了扯虞明窈的衣袖,声音也越发干巴起来:“你就记得,回头灯吹熄后,将他一搂,若他浑身僵硬,一脸紧张之意,你就说你想了,让他轻些,若他借着胎儿的名义,说要请教大夫后才能行房,你就……” 春婶子说着这,看虞明窈一脸好奇之意,脸上也没有原先的羞涩,她心中一叹。 算了,左右窈妹子那夫婿,指不定都死到天涯海角去了,让她梦碎又何苦来哉,她一顿,接下来的话,却是一字都不出了。 虞明 窈正听得起兴,她现脑子一片空白,就需要学些这等小窍门,小伎俩,否则夫君找来了该怎么办呢,真要带上腹中那小儿,在桃婶子家死乞白赖吃一辈子? 她可不要。 虞明窈正准备叫春婶子多说说,孰料,嘴刚张,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三五个光着脚丫子的泥娃,一脸兴奋向这边跑来。 “窈姑姑——” “来了,你家里头来人了!” 后边两三个婆娘一脸兴奋,老远就对着虞明窈传话。 “错不了,就是窈妹子你那夫婿!姓裴!” “哎呦乖乖,村长现在还在盘问嘞,生得可俊了!” “同你呐,正正是天生一对。” 虞明窈猛地起身,手上皂角掉了都不知晓。 第88章 同住“今晚只能同窈娘挤挤了,夫君应…… 一气宇轩昂的男子,被众人簇拥着向她走来。 隔着数丈,两人一眼万年。 “窈妹妹……” 虞明窈的身影,映入裴尚眼帘瞬间,他便不受控制,热意上涌,悄悄红了眼。 一路山水遥遥,不可谓不辛苦。原本在京都,尚有人给几分薄面的身份,到了下边求人办事,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先前的信誓旦旦,顺着事发的那条河一路往下,河愈宽,他的心,就越发渺茫不安。他使了很多银钱,也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人手。 可当暮色降临,江渚渔樵,夜风吹鼓他的衣袍,他立在小舟之上,看着岸边星星点点升起的渔火,除了茫然,就只剩惆怅。 临行前,胜了谢濯光一筹的暗喜,在这数个午夜中,消失殆尽。 他竭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当他弯下身子,触碰那冰凉的江水,总是会恍惚觉得,水下有一张哀怨的脸在凝视着他。 她怨他,怨他明明做了要护她一生的承诺,却连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没有。 裴尚很多时候,望着江面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跳下去。 水面多冷啊,他得陪她。 这十日,是裴尚此生最难熬的十日,他从云端掉落,在深渊独行。一次又一次希望如气泡般幻灭,他甚至还学会了苦中作乐,去调侃自己。 寻不到人,也是好的,起码希望还在。 谢濯光那人不来,也好,他和谢濯光这厮虽已经决裂,可这人的性子,他很清楚。 瞧着虽是个冷情的人,但真让这人亲身确认爱人逝世,指不定心会伤成什么样,就是自尽,也有可能。 已经失去心上痕迹最深的那个了,裴尚不想连昔日好友,也一并消失在他的人生里。 出门时尚是名驹,行走数日后已成瘦马。裴尚牵着一匹疲态尽显的马,深一脚,浅一脚,绝望几乎提不动脚跟,山穷水尽之时,光,出现了。 他没想到自己真能得到虞明窈的讯息。 起初,他按照惯例,没报家门,只从怀中掏了张画像,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纸上这个貌美的女郎。 他一路寻来,旁人对他口中的“貌美”,或面露狎意,或不怀好意,唯有这村子中的人,当他提起这句话时,众人不约而同面露警惕,第一反应是他要作甚。 裴尚当时就一喜,可他失望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多到他都不敢再升起这种幻想。 他压低声音,谦逊俯身,一村长模样的人,问了他的名姓。 “在下姓裴。” 这两字一出,除了村长,围观众人皆眼神一亮,开始交头接耳。 裴尚竭力压抑心中的喜意,有戏! 果真,又详细问了虞明窈的相貌、特征后,那村长模样的人,甚至给出几个迷惑性的诱问,裴尚一一识破,对答妥当。 他这才七拐八拐,被村人领上舟引进村,向村长所言的“可能是你要找的妇人”走来。 真的是窈妹妹。 裴尚双眸一下红了。 他现已不似以往,甚少有脆弱、想落泪的冲动,可见到她那刻,热意还是控制不住从他眼眶中涌出。 他的窈妹妹啊,肚子跟鼓了气一般大,神情温柔,看他的眼神好奇中带有一股陌生。一身粗糙的麻衣,发髻就用一根布条挽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打扮,浑身一点金银首饰都无。 可她的神态,是那样怡然自得,比他上一次,在虞家那宅子里瞧见她时,好多了。 面色不似之前那般面无血色,身板瞧着也结实许多。她在一群乡野婆子中,是那样清丽脱俗,如同一株雪白的栀子一般。 阻在他面前的人,自动散开,将道让给这久别重逢的两口子。 春婶子、红婶子等人,也早早旁边去了。 众婶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风尘落魄仍不掩俊美的郎君,与貌美柔弱的爱妻重逢,这郎才女貌、登对养眼的场面,真让人瞧了心中熨帖。 如果说之前围观的众人,心中还有疑虑,生怕认错人,弄出个乌龙来,当这两人一步步靠近,情思缠绵缱绻,没人会再煞风景,说出此等话来。 无他,两口子都是万里难挑一的好相貌,瞧着就是天生一对。没人想到,这俩根本就不是两口子。 随着距离的缩短,虞明窈胸腔中那颗心,也越发跳得慌,就跟揣着一只兔子似的,几乎要从胸口中跳出来了。 她难得有如此窘迫的时候,慌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她知道自己生得好,可自她醒来,看到的全是满身泥的娃子,肤色黝黑淳朴的乡人,她从来没想到过有郎君能生成这般。 一副相貌,全长在她心坎上。模样俊美,眉目温柔,明明一副风流招人的浪子样,可那双眸里情深的炙热,几乎要溢出来了。 虞明窈都不敢同他直视。 她羞得垂眸,露出雪白如天鹅般修长的颈脖。只粗粗几眼,裴尚那张脸,就跟印在她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 这样好相貌、好性子的郎君,是自己的夫君。他一身墨色,风尘仆仆,想必为了找到自己,费了不少劲吧,虞明窈毫不怀疑眼前这人对自己的热忱。 她只觉自己命好,那些难堪的设想,一个都没落上。 这个相貌惹眼的郎君,是真切心慕自己的人,再好不过了。 思及此,一股莫大的勇气,从她四肢中涌出,她还沾了皂角水的手,往身上一拭,抬脚衣袂飘飘向裴尚奔去。 “夫君,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的夫君。 虞明窈投入裴尚怀中时,心中只有这句。旁观众人窥见小两口喜极相逢这幕,也没好意思继续眼巴巴瞧着了。毕竟大伙平日里虽说起浑话来,一套一套,但当面盯人家亲密,那是另外一套,叫人瞧去了也不好。 因而,甚少有人注意到,在虞明窈柔软的身躯,贴上裴尚硬朗的胸膛时,他那瞬间,手脚都僵硬住了,虞明窈那句话一入耳,他脸色更是瞬间一变,复杂难言。 一线吃瓜群众桃婶子,正在家中趁着日头好、风大晒小鱼干,鱼刚铺好,就听得那帮淘气的小子们,一个劲儿往村口跑,嘴里念着什么“窈姑姑夫婿找来了”,“好生威武”之类的话。 甚至往日手脚不利索,成日蹲在门口牙全掉完的阿婆,都杵着个拐杖往大槐树那边走时,她觉得不对劲了,随手拽过一个准备去看热闹的,一问,结果还真是她家窈妹子那死鬼夫婿找来了! 桃婶子牙一咬,眼神如利刃般锋利,这些日子,虞明窈在她家中,她把虞明窈摸得一清二楚之余,心底里愈发疼惜,就差把虞明窈当女儿养了。 自己的娇娇,被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野男人拐走? ——那可不成。 桃婶子气势汹汹将鱼往笼子中一甩,手往身上围裙擦了擦,就往村口奔去。她这一副要去找事的模样,众人见了,没一个敢拦。 虞明窈这边,还在握着裴尚的手,时不时软着声,靠着裴尚胸膛,同他撒着娇问自己过去。 裴尚头一次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同虞明窈这般亲密,他浑身都僵了,耳根子也通红,还得间或应对众婆子的打趣。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桃婶子扒开众人,一脸恼恨出现在裴尚眼前。 裴尚见到桃婶子这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心中却松了好大一口气。他刚刚可听虞明窈说了,自家窈妹妹这些时日,还好有一对善心夫妇相救,若不是恰逢神医出手,不要说腹中孩子了,就怕是她本人,也早葬身在冰冷的河水之中。 “就是她,她就是我刚跟你说的桃婶子。” 虞明窈双眸一亮,裴尚借机将她松开,三两步来到叉腰、不屑看他的桃婶子跟前,“恩人大恩大德,裴尚没齿难忘。” 裴尚一掀衣摆,就要给桃婶子单膝下跪。桃婶子见这脸俊的后生,一来就是同虞明窈如出一辙那套,她心中哪里还有气? 生得这样样貌,又跟窈妹子一样知恩懂礼,错不了,一定错不了! 偏见如流水一般,从桃婶子心尖上退下。她扬了扬眉,扫视众人一圈:“去去去,都不用干活了?尽围着我家妹子和她那夫婿看?” 她一发火,其他人也不好再围着了,裴尚又趁此机会,感谢村长一番,几人你簇拥我,我簇拥你,向桃婶子家走去。 几人在桃婶子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散去。应承完众人,裴尚松了好大一口气,他抹抹额上冷汗,转过身,对着虞明窈就是一句“你住哪儿?带我瞧瞧?” 毕竟,方才桃婶子招待众人,是在院子里,这院里就一张八仙桌,几张凳。裴尚放眼望去,只看到一间正房,一间厢房,还有一间像是柴房的玩意儿,他实在想不出这些时日,他这素来娇气爱闹的心肝,是怎么过的。 裴尚话音落地,虞明窈也没多说,扬了一下眉梢,就带裴尚向正房走去。 桃婶子同福生叔,并那俩孩子,挤在厢房中,这家中可没多的地,让裴尚住了。 虞明窈推开门,指着正房中唯一一张小榻说道:“喏,就是这。” 她一脸天真无邪,“我一个人,睡原先的床太大了,就同福生叔他们换了过来,你今晚,只能同窈娘挤挤了,夫君应当不会嫌弃吧?” 第89章 入寝时分谢濯光一听,脸更青了 裴尚闻言大掌抚了下她的头发,没说话。 虞明窈借机又往他掌心处蹭了蹭,这些日子,她别的没学到,如何同夫婿相处,可听了不少。两人正是久别相逢,按理正是情浓,可裴尚生得这般招眼,她可得好好试探上一番。 虞明窈咬唇,脑子里冒过许多思量,她面上仍不显,人就跟没骨头似的,一脸依恋倚着裴尚。 反正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多黏着夫君,应当也是正常的吧? 裴尚被温香软玉这么靠着,手去扶她的腰不是,垂在身侧也不是。 一抹淡淡的粉,从他耳根子处浮起。 “窈妹子,你……” 桃婶子一时不察,仍按照往日习惯,往虞明窈这边冲,这正房是她住惯了的,房门又大敞,青天白日,哪里想得到一进门,便窥见小两口跟连体人似的黏在一块,你侬我侬。 桃婶子“哎呦”一声,撒腿就往后边跑。 虞明窈原本没觉得有甚,被她这么一哎呦,也觉浑身不对劲起来。 自己是不是太不知羞了?夫君这一看就知是世家子弟的风范,该不会嫌弃自己太不矜持吧? 想到这,虞明窈赶紧将裴尚往外一推,双眸也不敢再抬。 “我去找桃婶子了,夫君自便。” 她含羞的模样,就跟一朵泛粉的海棠,花瓣层层绽放,清风拂来,粉嫩的花瓣在绿叶上,颤颤巍巍。 裴尚此刻,感觉自己心上就拂过这么一阵清风。 “等等,”他拉住虞明窈的手,将她扯至自己身前,先是手将她两鬓处乱了的发,往耳后理了理,而后,从又怀中掏出一块黛青色丝帕,动作轻柔细缓给她揩起汗来。 正是酷暑之际,她本就耐不得热,兼之又有了身子,这儿没冰,也没人给她打扇,只略微靠了他一下,细细密密的汗珠,便从额角、颈侧,锁骨处冒了出来。 裴尚一点一点给她拭掉。擦到额角时,虞明窈心口砰砰跳,擦到敏感的颈侧时,她只觉一股酥麻之意,从尾椎处涌起,她浑身都软了。 待裴尚低头,温热的呼吸全打在她脸颊处,虞明窈胸口上下起伏,想都没多想,一把将裴尚手中丝帕夺过。 “我自己来,才不要你。” 她反身就朝原先桃婶子跑路的方向跑去,面红成猴子屁股了还不知。 裴尚被她这么一闹,愣在原地半晌,许久,低沉满是磁性的笑声,才又响起。 他的窈妹妹啊…… 长大了呐。 几人闷不吭声用完膳,直等到午膳用完,桃婶子这才有空将虞明窈扯到一旁,和她悄声说起话来。 “屋里就这么点大地,你那夫婿没说什么吧?” 虞明窈脸一红:“他还能说什么?” “那可不一定,”桃婶子摇摇头,一脸关切,“他什么来头,可跟你说了?他们家里呢,现在什么情况?可盼着你平安,想赶紧把你迎回去?”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虞明窈只得垂头喃喃,这些她哪里清楚,她光顾着欣赏夫君美貌去了,哪想得到这么多? 这话一出,桃婶子立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直盯着她连连叹气。 “你这没眼子的,到时候回去,好好的妻成了那见不得光的,看谁还帮你出气?” 桃婶子可听说城里那些大官们,有好些在外头置了宅子,养了人哩! 她说完,左右探了两下,见裴尚离得远远的,正收拾他那马,她这才附到虞明窈耳根子处,小声又跟她支起招来。 “夜里,你这般……再这般……” 虞明窈听得脸都快烧起来了,原以为红婶子的话,就已够虎狼之词了,没想到看起来贤惠持家的桃婶子,也不遑多让。 桃婶子正忍着羞,传授自己心得,结果一看虞明窈居然还在这走神,她一气之下,捏了虞明窈手臂一把,就往外头走。 反正窈妹子那夫婿也没说立即就带窈妹子走,两人今天总要挤一张榻上。 桃婶子眼珠子一转,不管了,呵。 乡野时光,转瞬流逝,湛蓝的天慢慢染上墨色,暮色降临。 到了入寝时分。 虞明窈倒是期待万分,连沐浴都较往常细致数倍,桃婶子、福生是过来人,自然也知小两口久别,得留点空当给这两人叙旧情。 夫妇俩早早就抄着孩子进屋歇息去了,正房、院子,全留给了虞明窈、裴尚。 天色昏昏,正房内只燃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虞明窈沐浴完就躺到榻上去了,徒留裴尚一人在外边,无所适从,踱步来踱步去,那瘦马被他拴在离院子不远处的树下,从午后到夜深,这人起码来来回回将马刷了四回。 眼见等了好一会了,桃婶子、红婶子提点过的事,一件都没发生,裴尚一反常态,拿着刷子又想去外头刷马。 虞明窈气得将枕头一摔。 “姓裴的,你现在要是不进来,以后就别想再进我的房。” 话刚一出,见那个远远背对她的身影一愣,虞明窈反射性又开始自省,以为自己说错了,太过粗鲁泼辣,不讨喜。 可平日里桃婶子她们都是这么说的,虞明窈眉头一皱,不觉自己有错。 “还不过来。” 她扬声一喝。 眼见这么好脾性的窈妹妹,都发火了,裴尚自然不可能对她的情绪视而不见。 他回身慢慢朝房中那个看不清面貌的身影走去,心中压了许久的野望,越燃越旺。 反正那时那人也是这般无耻,自己现不过是以牙还牙,没错。 可裴尚步子,离虞明窈越近,胸腔中那颗心就越沉。 沉得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心,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这时,同谢濯光换亲那时,不一样。 现他的窈妹妹,什么都未记起,她这般依恋,这般温柔小意,不过是以为自己是她的夫婿。 可他若真趁火打劫,将她身子占了,待有朝一日,她将一切都想起来了,那清高又自傲的窈妹妹,又该如何自处呢? 不能这样侮辱她。 裴尚步子一顿,在距离虞明窈几步处,停 了下来。 “真要再待待再走?” 他心中煎熬,面上神情自若将话题转开来。 虞明窈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她这脑瓜子,本就不能多想,多想就疼,她习惯了不过脑,也就顺势这般了。 “我午后不就和夫君你说了么?我们明日再去隔壁村神医那,感谢他一番,顺势让他瞧瞧我们孩儿,我手下有十来个学生,也得一一教会他们识多点字,取得婶子们的谅解,这才能放心走呀,要不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闻言,裴尚垂下头,也没多说了。 寂静在这小两口间蔓延。 昏暗的烛火,照在裴尚俊俏的侧脸上,给他增了好些孤寂落寞。 明明有那样得天独厚的相貌,性子也好,可虞明窈从他低垂的眉眼中,感受到的,就是裴尚此时并不欢愉。 他像是一艘负重的渔船,船上担子太重,重到他几乎要搁浅。 “夫君在想什么,是爹爹娘亲那边,并不想我回去?你是……背着他们来找我的?” 虞明窈捏着布巾子的手一顿,面色也落寞下来。 失忆后的她,心思愈发不加遮掩了,听她的语气,便能听得出来。 裴尚心弦被这股忧伤拨动,他怔怔抬眼,望着灯下半靠在榻上的虞明窈。 人都说,灯下观美人,不外如是。 灯下的她,神情温柔,浑身一股静谧的美感。 裴尚一见她,还有她隆起的腹部,只觉岁月静好,若她真是自己的妻该多好,若她腹中孩儿,真是自己的血脉该多好。 若……那该死的谢濯光,没有抢亲该多好。 一股热意从裴尚眼角涌过,虞明窈再抬眼看他时,就见裴尚缓缓走至自己身前,在榻上坐下。 他从她手上接过布巾子,“我来。” 男子火热的大掌,慢慢捏住布巾子,在貌美的女郎身后,为女郎擦着发。 虞明窈满头青丝,散落在肩后,濡湿未干的发,触手冰凉。 两人都没有说话,独享这静籁无声。 - 谢国公府,谢濯光脸沉得就跟泼了墨似的。 程青立在他身旁,不敢多言。 消息是他说的,裴家少爷自两日前,再没用过谢国公府的人手,人在距离京都三四百里处的河流下端,没了踪影。 他们的人正忧心,这时又有人手持裴尚信物,去钱庄取银票。 裴尚还知差人给裴府送信,说他安好。 这一连串的,不让世子气不过才怪! 一直竭尽全力寻人的人,忽地一下对这事没了下文,显而易见是有了确切线索,指不定现在人都同虞姑娘待一块去了。 要是世子临行前,没给那和离书还好,这给了……可不刚好凑成人小两口了嘛! 郎有情妾有意,虞姑娘原本又该是裴家大房的媳。 可…… 程青一想到虞明窈隆起的肚子,心中的幸灾乐祸就进行不下去了。 这虞姑娘肚子里,可是谢国公府下一代唯一的血脉啊! 回不回来不一定,连认不认自家世子当爹,都是另外一回事嘞! 程青不敢细想,若是过个三年五载,裴少爷领着自家世子的孩子归来,那孩子一开口就叫世子“叔”,世子这脸,得黑成啥样。 嗐,叫你作,该! “这边还有几日,能松手?” 谢濯光沉着一张脸,声音比冰碴子还冰。 程青恭敬低头:“四五日,方有空当。” 四五日? 谢濯光一听,脸更青了。再过四五日,指不定裴尚那油嘴滑舌的,把虞明窈哄骗成什么样,都不一定了。 “再快些,不计一切代价。” 谢濯光眸中闪过一丝幽光。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在旁人身下婉转承欢。 他会疯,真的会疯。 而此刻,不光是他,裴尚和虞明窈这边,两人也迎来重逢后最深一次危机。 第90章 埋怨睡睡睡,就知道睡! 裴尚没来时,虞明窈孤苦无依,借住在桃婶子家尚还有理。裴尚一来,这情形可就不一样了,哪有人夫婿,一看就是达官贵人,气派得很,还占人家小门小户便宜? 桃婶子盛言邀请他们两人继续住,可既虞明窈一时半会走不了,两口子占着人家正房也不是个事。 特意感谢完桃婶子后,裴尚掏出银钱,将杏花村里最富庶那户人家的宅子,赁了下来。 这户人家是青砖瓦房,宅子也不止一出,裴尚大手笔,一掏就是远超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人哪有不应之理? 又请了三四个婶子婆子帮忙,一众人欢欢喜喜,帮他们收掇了个干净,顺带又吃了顿流水席。 裴尚惯会来事的,知这些时日,村民们必帮了虞明窈众多,只几餐流水席的事,不碍什么。 一时间,宾主尽欢。杏花村全村皆知桃婶子家救的那个女郎,不光自己生得好,夫婿也有神仙般的样貌和心肠。 裴尚尊老爱幼,遇见老人家行走不动,还会搭把手,马只要村民有需要,随意借去,短短几日,口碑大好。 按理这样的日子,虞明窈不该有埋怨。 可有旁人在时还不觉,当两进的宅子,只剩自己和裴尚时,那股委屈、孤寂,就会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裴尚来这几日了,两人还未同榻共枕过。 在桃婶子家时,他不碰自己,虞明窈尚且还有借口,榻太小,两人挤在一起太热,夫君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才宁愿在长凳上枯坐一夜,都不碰她。 可现在床榻的问题解决了,这宅子七八间屋子,每一间屋子里的床,睡两三人都绰绰有余。 裴尚还是宁愿睡在外间,同她远远隔着一道幔帘,都不愿上床抱抱她。 一想到这些,虞明窈眼都红了。她没法子说服自己,她真的与裴尚是一对恩爱夫妻。 “怎又不开心了?” 裴尚一见她这嘴撅得能挂油壶的模样,是既心疼又好笑,“我不是每日都在外间守着你么?怕什么?” 裴尚明知故问,刻意对她心底里最深的渴望视而不见。 虞明窈别的虽不行,可对于男子的心思,她不知为何就是拿捏得很准,尤其是裴尚的。 “你就知道欺负我!窈娘真的不想理夫君了。” 虞明窈气得背过身去,裴尚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面上苦意尽显。 他多想真的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窈妹妹,我……” “唤什么窈妹妹,谁要是你的妹妹?叫娘子!再不济……窈娘也成。” 虞明窈说到这,更难过了。这几日不知怎么回事,裴尚总在那欲言又止,每次似都想说他不是她的夫君。 可自己的夫君,姓裴,不是裴尚,又能是谁呢? 她捂住自己耳朵,“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万一我记错了,你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另有其人是不是?” “我不信,我告诉你,裴尚,我不信!” 话音一落,房内又是一片死寂。 自两人搬到这宅子里以来,这场面时有发生。裴尚也不知怎么虞明窈就那般敏锐,每次他想同她说出真相,她都撒泼打诨,就是不让他继续下去。 既如此,那就先且这般吧。 接下来的日子,他愈发柔情小意起来。 虞明窈去哪,他就去哪。她不愿将活计给旁人做,要亲自洗他们俩的衣物,他就黏着她,反 正不让她沾手。 村中各婆子婶子见了,对裴尚印象越发好了,都说虞明窈命好,夫婿会疼人。 唯有桃婶子,见虞明窈神色恹恹,眼下淤青都有了,她忙抓住一个裴尚给村人帮忙,不在的空当,将虞明窈扯至一旁,低声问起到底什么情况。 “桃婶子,我……” 虞明窈一说到这,眼泪就止不住了。 桃婶子忙抱住虞明窈,一脸关切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夫君不碰自己,这等闺房私密事,虞明窈哪里说得出口?她刚开了个头,就已哭着伏在桃婶子肩头,泪水一串串掉落。 桃婶子心疼的呀! “可是那姓裴的狼心狗肺,嫌你了?” 虞明窈捂脸,多的也不好再说。 酷暑的热气,本就叫人心烦气躁,更加不用说一心关切的妹子,被人欺负成这模样。 桃婶子眼神一凛,目光越过虞明窈,向不远处望去。见那没心肝的姓裴的,这时还有心思捣腾他那马,她恨得牙痒痒。 “给婶子等着!” 桃婶子将虞明窈一放,气势汹汹朝裴尚走去。 裴尚刚跟人聊了下饲马,没留神,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模样娴静友善的桃婶子,一把揪住他领口。 “姓裴的!你若是想做那负心汉,也要看老娘我答不答应。” 桃婶子双目怒瞪,似要喷火,说话毫不客气。 “你要不把她当你夫人,就给她一封和离书,给我妹子一条生路。我知道你们当官的臭规矩多,可我妹子,不是个物件,是个人!” 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落下,裴尚注视着桃婶子满腔怒火的眼,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垂下眼,许久才复出言。 “婶子,你误会了。” “嗯?” 桃婶子见裴尚这反应不对劲,刚还想再问,裴尚一句话落下,砸得她眼冒金星。 “我也想真是她夫婿。” 话毕,桃婶子的眼一下瞪得极大,嘴巴不自觉也张大了。 这姓裴的什么意思?都是人话,怎么她一下听不懂,脑子都糊涂了呢? 她愣了半天,才皱眉道:“可窈妹子连失忆了,都记着自己夫家姓裴,难不成,是另一个姓裴的?” 话音一落,裴尚面上的笑意,愈发苦涩了。他长叹一声,终于这几日在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和盘托出。 “没有另一个姓裴的,就是我。她说的上京待嫁,也是嫁给我。” “可……”桃婶子一脸踟蹰。 “我们本应是夫妻,那日我坐在高头大马上,将她从她家中迎出来,我发誓将一生对她好,永不背叛。我们裴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应了,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婚那日,出了意外……” 裴尚说到这,双眸闪过格外显著的痛楚,他顿了好半晌,才继续:“我寻到她时,是在近两月后,她已怀了旁人血脉。” “那时她不想要腹中孩儿,哭着央我拿碗红花落了他。” 裴尚说到这,眉眼一垂,声音也柔和下来。 “这些说来让人不愈的事,她忘了也好。” 裴尚的声音,不疾不徐,如清风一般,可桃婶子从这股清风般淡然中,却品出了一丝苦意。 原来前事俱忘,和留在回忆中的人,说不上谁才是那个命更苦的人。 望着裴尚一股寂静之意的眉眼,桃婶子长叹一声,没什么话能讲得了,她拍了拍裴尚的肩,总算明白裴尚和虞明窈,两人明明瞧着挺相配,老有一股若即若离是为何了。 “你……别怨她。” 桃婶子走出去好几步,想到这又赶紧回过身来。毕竟换谁,妻子丢了,又怀了不知哪个野男人的孩子,再大度的人心中都会有疙瘩的。 “不,不会”,裴尚言语之中,很是平和,“我只愿她此生安宁顺遂。” 微风拂过,吹动裴尚垂在两侧的发丝。 虞明窈早就没哭了,桃婶子刚一出去替她讨公道时,她就已悄悄竖起耳,想探得那边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夫君,真的会服输么?会听桃婶子的话,今日抱着她安睡么? 虞明窈一忆起红婶子等人先前提点她的,脸颊不知不觉又红了起来。 “哎呦,窈妹子你……” 听完裴尚说的那些,桃婶子一脸心事重重,刚听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她脑子还未转过神,一回身,又撞上虞明窈这一副出神遐想的模样。 她这心呀,乱得跟一团乱麻似的。嘴张了又合,想嘱咐这小两口好好的,下一息又想起这根本不是小两口。 甚至窈妹子腹中孩儿,都不是裴小子的! “唉……”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傻人有傻福吧。 桃婶子临别这个复杂的眼神,在虞明窈脑海中,直到暮色降临,仍未散去。 她很想找裴尚问问,可她若是主动,岂不是露了下风了? 虞明窈咬唇,还是不想就这么和裴尚和好。沐浴完,她想都没想,光着雪白的臂膀,衣着清凉,背对裴尚就躺了下去。 宅子里没有下人,什么都得自己动手。 裴尚淡淡瞟了一眼虞明窈的背,二话不说,拖起浴桶就往外走。这浴桶,是他新找人做的,她坐进去,绰绰有余,也不会碍到孩儿。 将虞明窈沐浴完的水倒了,将布巾子一一洗干净,晾好,浴房全都收掇干净后,裴尚这才拎起两桶凉水,来到院子一角。 夜深,宅子落了锁,轻易没有旁人。 他原先还讲究,这么些日子,风餐露宿,寻完人下来,那点公子哥的讲究,老早就不剩了。 裴尚光着膀子,拎起一桶水,就往身上冲。 月色之下,裸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流畅的线条之下,力量感尽显。 裴尚草草冲完了凉,这才随意又至旁边的厢房中,拿了一件中衣披上。 七月流火,正是闷热的时节。若不是虞明窈在内,裴尚是真想光膀子睡。这没冰没扇的,实在太难耐。 中衣轻薄,只虚虚遮掩他的胸膛。紧致有力的腰腹,隐于黑暗之中。 裴尚进门后好半晌,才将房内油灯吹灭,躺回离虞明窈三两丈外的凉榻上。 男子深沉的呼吸声,在灯火熄灭后没多久,便响了起来。 虞明窈咬唇,等了半晌,结果又是同往日一样,外间凉榻上那人,呼吸平稳,竟又抢先睡去了! 睡睡睡,就知道睡! 她一时间,愈发恼火,心中也不觉嘀咕起来:桃婶子不是都训过这人,给自己讨公道了么? 怎这人还不来床上? 虞明窈心中热意一股比一股深。 这些日子,常听村里那些婶子们说,怀胎五月正是夜里难以安眠的时候,脚会容易抽筋,腹中那孩子,也可能会开始动弹。 她还未感受过肚皮下,有一个小人儿在动来动去呢! 都怪孩子他爹! 一想到裴尚这不知怜香惜玉的,她更加来气了。甚至,有时都会怀疑起自己来,是自己有孕在身,不貌美了? 还是因着记忆全失,没以前温婉贤淑了? 毕竟有了身子,不同往日,就算她上一息,心里有气,下一息,睡意还是会沉沉袭来。 虞明窈想着想着,眼一阖上,便进入了梦乡。 这时,两三丈开外,虞明窈以为的早已熟睡的裴尚,却悄然睁开了眼。 他听着背后清浅的呼吸,白日里,同桃婶子说的那番话,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 过往的一笑一瞥,或含情或恼怒的场景,全在他面前浮现。 她是怎么含着他的唇,浅笑嫣然,让他失了神魂。 是怎样带着他的手,让他在销魂之处流连。 如若不是谢濯光,如若不是这该死的谢濯光! 裴尚眼神一利,就在气血翻涌,直搅得他实在不得安生的时候,一声惊呼,从虞明窈那传来。 “窈娘!” 他双眸一睁,立马起身向内室奔去。 第91章 缠吻裴 尚后悔了,当时应当要做的更深…… “夫君,夫君!” 黑暗之中,虞明窈声音透着一股恐慌。 她抽筋了,原本因月份大了有些水肿的双足,一下猛地疼痛抽搐。 她实在太害怕了,这是她有了这个孩子以来,第一次反应这般剧烈。 若是往常,她还可自己起身,去揉搓按捏一下自己的脚,可她现在小腹处隆起一个半圆,直顶着她腰都直不起。她连撑一下都困难,更不用说捏一捏又麻又胀的双足。 裴尚在她出声第一时间,就已经向她飞快向她奔来。一片幽暗之中,男子的身影,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裴尚一下察觉到她现今的窘境,二话没说,先是将她扶起,随后,火热有力的大掌,在她细腻温热的足弓处,一点点按揉。 “好点了么?” 一片暗色中,裴尚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又可靠。 虞明窈没说话,就这么任由自己,上半身倚着他硬朗、满是热气的胸膛,下肢被他细致又轻柔揉捏,方还疼痛难忍的双足,一下缓了下来。 寂静之下,虞明窈凝视着裴尚的面孔,心中诸多心思闪过。 难怪婶子们都说,房中得有男人。 她简直不敢想,若自己还在桃婶子那,裴尚没有来找自己,那这些漫漫长夜,得有多难熬。 她轻抚着裴尚利落的下颌线,心中是一股又一股热流涌过。 若自己真的死了,或者是婆家不找人干脆就当自己死了,裴尚会再纳新妇么?对新妇也会这么温柔么? 虞明窈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谁让她眼前这个男人,实在体贴得过分,她没法不多想。 裴尚平日里的温柔,从虞明窈脑海中一一闪过,她嗅着他如同暖阳般的气息,整个人贪恋又满足。 疼痛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裴尚见她没有应允,面上也没了吃痛的神情,便将她的双足,放了下来。 他扯过薄被,将她的腹部盖好,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虞明窈扯住他的手不放,借着他不敢反抗的力,将自己深深埋进裴尚怀里。 “真不想和你分开啊……尚郎,你再多点耐心给窈娘,给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男女之间,彼此的情意究竟有多深,深到见不见顶,旁的人不清楚,可身处其中的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虞明窈没有在裴尚身上,感受那股她想要的气息。 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甚至都不想往深处想,只敢麻痹自己—— 是自己忘了,所以才觉得裴尚的情,并没有那般深。 她虽失了记忆,可虞明窈对自己的性格很清楚,她那样胆小怕生,若不是爱一个人爱到到骨子里,怎肯为他舍了这条命? 这几日,她一直在旁敲侧击自己落水的真相,裴尚对别的事还好,一说及此,就闭口不言。 最后,是被她逼急了,才说了句:“我的窈娘,很勇敢。” 至此,虞明窈知晓,自己的落水,怕是一种成全和牺牲。 话音落地,却是久久未有人言。虞明窈这句满是哀求的话一出,裴尚陷入了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愈久,虞明窈越想发疯。 她生平,最受不得自己成为那种苦苦哀求男子施舍爱意的人,明明是裴尚要主动来找她的,不是吗? “你慕我吧?是真的慕我吧?” “我们之间,只有我们两人,没有第三人对不对?” “你说话啊,裴尚……” 虞明窈越说声越小,越说越绝望,裴尚面对她撕心裂肺的隐痛,却只能将她搂得紧了些,连伸手为她揩去泪水,都不能。 “傻姑娘。” 他指腹停在她细嫩的脸颊处,冰凉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他敞开的胸膛上。 她痛心,他的心,更是。 如受伤小兽一般呜咽的隐忍哭声响起,裴尚手轻轻抚着怀中人儿的发。他受不了,他要告诉她,关于这一切,他一定要告诉她! “你听着,窈娘,我……” 裴尚欲将一切托盘而出的煎熬,还未说出口,就已被虞明窈堵在喉中。 : 柔软温热的唇迎了上来,她用一种献祭的姿态,将自己献了上去。 终于吻到想要吻的人了,终于知道心仪的人,是什么味道了。 唇齿交缠的刹那,虞明窈心酸得简直想落泪。下一息,她那些纷繁的思绪,全被强势的扫荡,吃了进去。 她没空多想了。 裴尚本不想这样的,触到女子颤抖又坚定的唇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后退。心口那头野兽,已经被关了太久太久,容不得这般撩拨。 可他越退,她落在他胸膛上的手就越紧。不管不顾缠住他唇齿不放的她,身子都在隐隐颤抖,指甲因紧张几乎扣进他肉里。 裴尚呼了一口气,反被她闯进来更深。 她嘴里,是如同她本人一样的清新香甜,像是春日最晶莹的玫瑰露,又像是秋日让人易醉的果子酒。 裴尚越寻越深,揽过她腰肢的手,开始顺着她的背脊,在她的腰线上侵巡。 男子带着薄茧的大掌所到之处,掀起一阵阵酥麻、热意。 虞明窈已经全然瘫在裴尚身上了。 刚开始裴尚过来,为她缓解双足抽筋的症状时,那时她一半身子,靠在他胸膛处,腰背侧面与他挨着。 但当她按住他的胸膛,将自己送上去之后,她的上半身,除却腹部隆起之处,其余部位,全与裴尚紧紧贴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他身躯的矫健硬朗,能感受到他每一个毛孔散发的热意。他与她相比,是那样富有力量,她沉醉不已。 在这场由她挑起来的战斗,她节节败退,可虞明窈心甘情愿,喜不自胜。 裴尚是在虞明窈“哎呦”一声,抚住自己凸起的小腹时,才察觉到自己做得有多过火。 纵如此,他还是含住她的唇,狠狠嘬了几口,这才放开。 万籁俱静之时,男子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要记着,你是我的妻。” 裴尚有一下没一下抚着虞明窈柔嫩的侧脸,以指为梳,梳着她冰凉柔顺的发。昏昏暗暗的月色下,她的身躯像是镀上一层神光。 两人并肩躺下,用着同一个枕。 裴尚将枕头摆正,躺下时,听到虞明窈如释重负。他什么都没说,他想做的,能做的,有太多,都需要她恢复记忆后才能做。 到时,不管她对肚子里的小崽子,是何看法,他都要囚住她双腿,将她整日弄得下不来床。 不就是那事?他可以同她做一辈子,才不关那个该死的姓谢的事。 他一定能将这人,从窈娘的记忆中抹去的,一定! 温柔又细致的安抚下,虞明窈阖上双眼,再度进入梦乡。睡着的她不知,身边那个眼神幽深的男人,是怎样托着腮,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了她一夜。 这夜过后,两人亲密了甚多。 除了桃婶子偶尔来看两人,会投来复杂的眼神,其余人对这小两口感情甚笃的模样,都羡慕得很。 裴尚还是会拒绝与她同床,但他拒绝之后,会来床前,将她哄睡自己才去睡觉,因而,虞明窈虽有时还会有点不得劲,可毕竟两人吻都吻了,已经进了一大步了。 这种举止,是现今的虞明窈,能做到的最出格、最亲密的举止。 日子不急不缓,又过了几日。岁月静好,不疾不徐。虞明窈的平静,直到撞见裴尚自渎。 是夜,她忽地从睡梦中醒来,这些日子有裴尚在,她睡觉格外有安全感。 只是这日,她反射性朝外间凉榻望去,竟没有窥见那边有人的影子。要知道,她同裴尚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帘。 而且,她之前也不是没有透过纱帘,盯着裴尚看,那时能看得见人影,现在,怎看不见了呢? 虞明窈莹白细嫩的足,踩到木屐里,她跻拉着木屐,朝外间走去。 裴尚果真不在凉榻上,这都三更天了,还会到哪儿呢? 她好奇起身, 房门虚掩着,并没有关紧,虞明窈没有动门分毫,从门槛上跨了出去。 她一出门,就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听着怪让人面热的。 虞明窈起先还未察觉到是什么,待走至隔壁厢房门前时,她这时才恍然大悟,可已经来不及了。 隔壁厢房,房门依旧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能隐隐窥见一个人影,双腿大敞。 低沉粗哑的喘息,响起来时就像是在耳侧,虞明窈粗粗扫了两眼,脸唰一下通红。慌乱之下,她只想得到逃跑。脚上木屐因她的仓促,跑丢了一只,她都未察觉。 门内,裴尚手一顿,目光从数丈外仓惶逃窜的人影望去。他抬眼之时,已经有些晚了,只能瞧到被风掀起的雪白裙摆。 本就是实在忍不住,兴之所至,被这么一打岔,哪里还进行得下去? 裴尚敞着腿,许久,才沉沉笑出声来。她知道了也好,省得成日多想,生怕他太好过,四处撩拨点火。 自撞见这事后,虞明窈看裴尚的目光,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开始无意识闪躲,说话的声跟蚊子般小就算了,人能避着裴尚,就避着裴尚走。 裴尚忍俊不禁,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给她造成这么大的阴影。 裴尚不知道的是,虞明窈避讳这事,并不只是避讳这事本身。 她是什么都忘了,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也忘了,撞见裴尚也有人欲这一幕,给她掀开了真实一角。可更多的,是让虞明窈有一种恍惚。 她总觉得在这阵让人脸红心热的迷乱中,她似是瞧见了什么人。 那人有着玉石般清冷的声音,喘息的时候,声音也是这般低沉好听。 她很想看清这人是谁,可隐约,她又有种直觉,这人不是裴尚。 那不是裴尚,又会是谁呢? 这个迷惑,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打着转,她开始神思不属,朝也思,暮也想,这日,在裴尚吹灭油灯没多久,照旧又该躺到凉榻上来时,虞明窈盯着天花板,不知怎地,忽然脱口而出—— “六郎”。 她的声音,很喜悦,是一种解破谜题,重新寻回过往的喜悦。 可这股喜悦,在裴尚听来,却让他那颗滚烫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六郎……”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保持放开油灯的动作,虞明窈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恍惚一般。 “是呀,六郎~” “夫君,我想起你叫什么了。你在家中行六对不对?” 无声的夜色里,裴尚心冻得碎成一片一片,都不知晓。 “你还想起了什么?” 他语气颤抖,虞明窈望向他的目光,依旧天真。 “其他的,暂时没有了,不过有六郎在,我定能想起更多。夫君,你要对窈娘有信心。” 这话一出,裴尚不知该做何回答。她将回忆全都忆起时,会恨自己怨自己么?恨自己趁火打劫,没有拒绝她的吻。 裴尚一想到这,胸腔内那颗跳动的心,就被跟一双大手死死攥紧了一样。 他后悔了,他当时应当要做的更深。 第92章 不对劲虞明窈打了个冷颤,黑亮的眼珠…… 一人云端,一人地狱。记忆碎片开始如散落的璀璨星河一般,一片片被她拾起。 她每日双眸放光,同裴尚谈起她忆起的日常。 含笑嗔怒说他挑食,恨他心狠,大冷天都不归家,让她一个人在深夜苦等。 她忆起的越多,裴尚的痛苦,就越深。 这日,他手上正提着物什,就见虞明窈一脸兴奋向他奔来,阳光下,她的裙摆流光溢彩,轻纱飞舞。 一阵幽香飘过,她如一只脱兔一般撞进她怀里。 “你知道么?侯嫁的时候,我真的好慌。我们的婚事,原来来得那样不光彩呀!” “不光彩?” 裴尚听到这一愣,他原以为她忆起的,又是一个寻常场面,如她前两日那般,却不曾想她嘴里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我说错了么?” 虞明窈皱着眉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可那种惶恐不安,纵然我现今记忆一片空白,也想不起什么,它仍一直残存在我心间。” 她抚着胸口,面色难过,心中也有一股涩意涌过。 “你怎会不慕我呢?我只要一回忆起我们的往事,酸涩就一下一下,全朝我心口上涌去。” “我爱慕你,爱慕得几乎要死去了,可我的记忆,却告诉我,你并没有那般心仪我。” 裴尚眉眼僵硬,听得一愣一愣。 并不心仪?他没有啊,他那时明明和她感情甚笃,难不成……她又将自己错认成谢濯光那厮了? 她的惊惧、彷徨,也全是因为那人? 虞明窈说到这,顺口一带:“所以兄长死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恨极了你。” 她几乎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 锦年兄……死? 裴尚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 他将窝在他胸口处的虞明窈放开,紧盯着她的眼,徐徐引导:“窈娘还记得些什么?一字一句都和我说来好么?若是头又疼了,我们就停下,不急,慢慢来。”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春风,让人浑身全是暖意。 虞明窈虽觉他的态度,有点出乎她意料,可她还是蹙着眉头,和他细细说来。 “唔……我记得我有个兄长,刚刚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他冻得僵青的脸,我兄长……” 她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紧紧攥住裴尚胳膊,眸中水光若隐若现。 “所以我兄长,是真的不在了么?这就是为何他不来找我的缘由?” “兄长他对我那般好,若是知道我出事了,定会来找我的,娘亲爹爹都去世了,我就只有一个兄长了,等等……” 她双目一下睁大,整个人像是彻底冻住了一样,缓缓转动脑袋,死死看向裴尚。 “我家中双亲真的不在了么……” 裴尚望着她欲碎的神情,点了点头。 虞明窈双眸一黑,晕了过去。 “窈娘……窈娘!” 裴尚抱着虞明窈瘫软的身子,面上流露一丝懊悔。 正晒的日光落下,蝉鸣争先恐后响起,一片安静的小渔村,村头最惹人注目的一栋青砖瓦房,静静伫立。 青纱拂起,梨花木床上女子苍白的人脸,出现在眼前。 裴尚满脸疼惜望着虞明窈,待林姓怪老头将虞明窈的手腕放下后,面露思索,他这才将目光转向这个貌不其扬的神医。 都说神医爱归隐,他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乡村,真能碰见杏林妙手,他快马将这怪老头驮到这,还未开口,这老头就将虞明窈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 十来根金针从她头颅处,一一取下,他的心上人,现在还在沉睡中。女子容颜姣好,娴静得如同一具神像,可裴尚此时,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大夫,她……” 怪老头抬手打断他的话,神情是一反常态的肃穆。待裴尚嘘声,这老头将医具收好后,往门边走去。 裴尚渴望已久的话语,才缓缓传来。 “她腹中小儿无事,不过是近来脑后淤血松动,记忆因而有所复苏。” “让病人保持身心舒畅,她身子调理得越好,能想起的也会越多。” 裴尚跟在后头,望着怪老头袖口的油渍,见这人说完后,反射性想伸手摸一把自己胡须,又嫌胡须乱糟糟的,还没碰到就将手放了下来。 “那需吃些什么药?”裴尚眼亮亮的,“老先生尽管开,您上番的恩情,我们还铭记在心。”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阔绰。 老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雪亮。 “是药三分毒,与其想着吃药,不如多给老头我送些好酒好肉。我心情大好,指不定能教你套手法,你日日给她在几个穴位上按摩,保准她淤血散得更快。” 一说到淤血散得更快,裴尚此时却没吭声。 他态度恭敬,送怪老头离去,只是,临了之际,那句想问的话,在他心头憋了又憋,他还是没忍住问出声来。 “病人有无可能自己臆想,虚构出尚未发生的事?” 怪老头闻言淡淡一瞥:“那是神思错乱之人,才有可能。你家这位,只是脑有淤血,又不是疯子。” 裴尚听到这话,心更沉了。 直到老头离去许久,这句话,还在他脑中久久未散。 若不是臆想出的,又怎么可能呢? 窈妹妹能提前预知?可她又不是神仙。 再说提前预 知也不对,自己并未负她,也没有让她独守过那么久的冷榻。 裴尚越想脑子越炸,气血乱涌之余,只能将这些疑虑,先且一一放下,等虞明窈醒来再说。 他没想到的是,人醒来后,他整个人却同浑身血液凝固住了一般,仿若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你还有脸来见我?” 虞明窈刚睁开眼,就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仿佛想将他千刀万剐一样。 她的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刺向他柔软的心。 “为什么不想要这孩子,要让我喝避子药?” 她眸中恨意犹如实质,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起来,“如若不是玉珠姐姐,我哪里想到你心思竟如此狠毒,我们七年夫妇,你就连一个孩子都不想我有?” “不……不是,”裴尚顶着虞明窈恨意十足的眼神,心中的疼惜,几乎要剖开他的**,从他胸腔内跳出来了。 他艰难启唇:“你低头看看,孩子……孩子还好好的。” 虞明窈听到这话,一顿,像是听到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缓缓垂眸。 是啊……孩子,孩子还好好的。 那自己,自己脑中的恨意,那股让她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浑身发抖的恨意,从哪里来的呢? 只是一瞬,虞明窈双眸立马红了,她无措看向裴尚,泪珠也跟不要钱一般,大颗大颗往下掉。 “怎么办,尚郎,我……” 裴尚上前将她一抱:“别怕,窈娘,我在,我永远都在。你和孩子,我都会护得好好的。” 不会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了。 他不会因着一时的妒嫉,将她置身于那样危险的境遇之中了。 “慢慢来,窈妹妹,不急。” 话语一落,方平复些许的虞明窈,身子又是一僵。 窈妹妹……夫君叫自己窈妹妹。 可在她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不清、浑身一股清冷之意的人,从来不会叫自己窈妹妹。 他会咬着自己耳根子,声音低柔唤“娘子”,也会在最情深的时候,含着她的唇瓣唤“卿卿”,叫的最多的是窈娘。 唯独没有过“窈妹妹”。 仿佛有一桶冰水,从虞明窈头顶上浇下,将她从头淋到脚。 冷,好冷。 她双臂交叉,环抱住自己,裴尚却以为她身子不舒服,又开始害怕了,满脸疼惜,将她又抱得紧了一点。 - 时间缓缓流逝,虞明窈越来越缄默,她有好多话想跟裴尚说,可一看到他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她又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她脑子一团乱麻,随时随地冒出来的记忆碎片,简直要将她逼疯了! 她看不清里面的人。 她好难过,难过极了,还不能和裴尚说,万一脑子里面,冒出来的那个人,不是裴尚,又该如何呢? 在这种情形之下,她越发沉默了。 有孕在身的妇人,本就不应过多思虑,虞明窈只要心中有事,她就开始难以下咽,夜里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人也懒得动弹。 桃婶子借着顺手过来借东西的功夫,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大吃一惊! “怎么成这样了?裴尚呢,那家伙就不知顾着点你?” 裴尚去隔壁村找怪老头去了,这几日,她不对劲,裴尚也好不到哪里去,成日提着好酒好菜往隔壁村跑,都快成一个妇科圣手了。 这两日,又念叨说要去学一下按摩,这样子,她就不会总因后脑勺处的淤血难受了。 这人哪里知道,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除了比她想象中更残酷万分的现实,更怕的是,从此失去他。 虞明窈拾起手帕,揩了揩眼角。 桃婶子见她手上这方黛青色丝帕,薄若蝉翼,料子摸上去很是滑溜,更不遑边角处还绣了花,一看就是女子用的。 “裴小子给你的?” “他说是他之前死乞白赖从我这讨来的。桃婶子你是知道的,这些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怕,真的害怕……” 她面露惶恐,只敢在这没有外人在时,才将内心忧虑,对桃婶子吐露几分。 毕竟桃婶子是她睁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她不信任她,还能信任谁呢? 近来脑中模糊不清的那些片段,在虞明窈脑中闪过,她顿了一下,一开口,就抛出致命一语。 “我有种预感,我梦中那人,那个可恶的、让我恨极了的人,不是裴尚。” “可我明明记得,自己夫家姓裴,我也是为嫁他而来的,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她一脸无措,桃婶子却在初听这句话时,就已心中一惊。 她望着虞明窈无辜懵懂的脸,眼眶不知不觉也红了。 “窈妹子啊……”桃婶子语重心长,“人有时候,得顺其自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裴小子不是对你挺好么?你不想回,他也在这住下陪你了。” “那样好一个人,你怕什么呢?” 桃婶子双眸流露的情绪,细腻坚定。虞明窈在对上这双眼时,热泪也不觉迸发了。 是,不管遭遇了何等糟糕的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自己还有裴尚,只要两人一心,不愁过不好日子。 她下意识将心底最深的隐忧,压了下去。 “桃婶子,留下用膳吧?牛娃呢,最近在学堂识字可识得还好?” 她近来身子倦怠,已经教不了孩子们识字了,收下的那些腊肉等物,也一一还了回去。已经吃了的,就回了银钱。 桃婶子一脸欣慰:“现这些淘小子们,个个嚷嚷着要好好识字,说不能连窈姑姑都比不过,你呀,给他们树了个好榜样。” 好榜样么…… 虞明窈恍惚中,似看到一个身着青色直裰的男子,温热的呼吸打在自己身后,如冷玉般的手,握住自己的手不放。 这人在教自己识字,声音又缓又动听。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 虞明窈竭力想看清他的面貌,竭力想再凑近点,可她越想,头越痛,忽地眼前一黑,她听见脑海中那个自己,一脸娇羞唤着……六郎。 六郎? 六郎不是尚郎,不是夫君么? 不是裴尚在家中行六么? 可这些日子,她见裴尚穿过墨色、穿过米白,穿过湖蓝,穿过绯衣,唯独……没有穿过青。 而她回忆中,每每那人都是一身青。 虞明窈打了个冷颤,黑亮的眼珠子里,不知不觉冒出一丝惶恐。 第93章 真相猜到虞明窈重生! “还有几日?” 天色昏黄,谢濯光一身凉意,程青跟在他身后,两人大步流星向府外走去。 “早些天已经派人去寻了,现有消息传来,在离京都几百里下边一片小渔村,说是近来来了对神仙样貌的夫妇,那妇人大着肚子,又能识字,夫婿还是京都的官宦人家。” 程青说到这,看到谢濯光面色蓦地发青。他垂下头,继续道:“快马最多两日,即可到。” 闻言,谢濯光冷冷觑了他一眼,身子一腾,跃上骏马。 两身着锦服的男子,快马向着夜色更深处疾驰。 与此同时,裴尚与虞明窈之间,也出了大问题。 虞明 窈变了,她开始不叫他“六郎”了,开始会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眼神了。 回不到过去的亲密,让裴尚双手拎着怪老头给的药浴包,往家中走时,心上像压了一块巨石,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像是臆语一样的话,真的是假的么? 可若是假,她身上的惶恐,怨恨,为何又那般真? 裴尚打了个寒颤,回到宅子里时,依旧如常,没有给虞明窈丝毫压力。 虞明窈垂眸,静静坐在庭院中,就这么守着他归来,像是一块望夫石一般。 许是碎片般细细密密的回忆,实在太费神,那些场景,对于过去一片空白的她,又太过沉重。虞明窈的睡眠,变得极其浅,很容易陷入过去的漩涡中,夜半惊醒。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本就睁眼望天,没有丝毫睡意的裴尚,从凉榻上弹跳起身。 他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看她脸上泪痕未干,在微弱的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半个多月前,如同娇花一般的人,现下又出现让人心疼的枯萎之像了,裴尚心中一阵酸涩涌过。 他俯下身,额头紧紧叩在她脑门上,语气恍惚:“别再回想过去了,窈妹妹,若回忆让你这般痛苦,我宁愿你永远都想不起来。” “我不是因着我想在你身旁,才说这话的。不知你相不相信,我都永远爱你。” 他眼眶的热意,通过肌肤,全传到虞明窈这边去了,两人肌肤接触处,热热的,给两人都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对方是可信任的,他们俩就像荒岛上的囚徒,只有彼此了。 虞明窈深呼深息,终于在惶恐下安静下来。 她静静靠着他,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绝望者,在祈求他的神明。 她终于不再恐惧了。 虞明窈慢慢支起身子,在裴尚怀中坐直。 “尚郎也很想知道,我都记起了什么对不对?” 她神情平静,黑亮的瞳孔里古井无波,裴尚对着这么一张脸,无尽的悲戚却向他涌来。 “你说。” 他垂下眼,竭力不让自己语气中的哽咽,让她听出来。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间的呼吸都近若可闻。虞明窈怎会什么都听不出呢? 她顿了一顿,将那些她记得的事,婉婉道来。 “我小时候,应当很快乐,我总记得自己在荷塘深处泛舟,身后跟着爹爹娘亲,大家都很快活。” “再后来,就是一片灰白。我听见兄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那时待在一旁,脑子像是不会转一样,兄长哭什么,为什么哭,我甚至麻木了,只能怔怔望着青石板。” “我记起了外祖母,她是一个很和善的老人。我看见她一脸泪抱着我,说外祖母一定给你寻门好亲事。我们……去了裴府?” 她说到这,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看向裴尚。 “应当就是尚郎你家吧?我与你,是亲戚?” 虞明窈说到这,也没管裴尚的回复,自顾自再言,“裴宅好大,我只要一想起那个画面,我就心好慌,一忆起那段时光,脑海里的场景,就跟蒙了灰一样。” “我身体里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管,能感受到我的不安、惶恐,我就像一个灰扑扑的丑鸭子,来到一个满是矜贵高傲的仙鹤群之中。” “那日,有人跟我说,尚哥儿找我,让我过去,我就去了。呐,是你么?” 她眼神澄澈,裴尚摇了摇头,心如刀割。 “果真,不是尚郎啊……所以我,真的不是尚郎的妻么?” 裴尚说到这,想打断她,可虞明窈却蓦地声音一厉,不让他打断。 “你让我说完。” 不说完,她怕是没有勇气,在暗黑之中再去剖析她见不得人的懦弱自私了。 虞明窈说得越多,越能感受得到内心深处那个魂灵的渴望,它是那么渴望迫切想留下裴尚,想让他做自己真正的夫君。 可她不能这般,她要将选择权交给他! 裴尚多么好的人啊,跨越千山万水,只有他还愿意来寻她。 虞明窈声音哽了一下,又深呼吸两口,这才继续。 “我一走到那,就感觉不对劲了。我脑子昏昏的,身体也好热。那人如同山间笼罩在薄雾中的青松,我本没资格招惹。” “可我借着那股混劲,将我柔软的身躯靠了上去,我知那人虽瞧着面冷,难以接近,实则再心善不过了。我这般如同羔羊般柔弱的模样,最能引起人们的怜爱之心了。” “后来乱糟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整个人全窝在他身体里,在尖叫传来之前,他就已扯过被子,将我牢牢裹住。” “后来呢?”裴尚语气越发生涩起来。 “后来我穿上嫁衣,又企盼又自弃。许是我罪有应得,外祖母没了,兄长也死了,我连孩子都没有。” 孩子……孩子! 虞明窈身子一震,立马朝自己小腹处望去,见到那隆起的一大团,她面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可下一息,苍白、脆弱,又如洪流一般,从她身上冒了出来。 “尚哥儿,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我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她的声音很柔,面部线条也十分柔和,可裴尚对上那双乌黑透亮的眼仁,只觉浑身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一般。 冷,好冷。 他搂住虞明窈,将她的脸贴在自己心口处,久久不言。 两人此后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题,这一夜的失控、剖心陈白,如同晨起未出的薄雾,日光一出,了无痕迹。 - 三日小集,五日大集,今日恰好逢大集。 虞明窈这几日,心思全在那些梦境上,整个人成日闷闷不乐,裴尚想给她寻些乐趣,不让她注意力一直在这上边。 他思来想去,除了那些猫啊狗啊的,便只有些游记话本子了,他记得她策论极好,现被困在这方小天地,定然无趣得很。 思及此,裴尚一脸兴奋。刚拐角准备去寻书肆时,就见拐角处的戏台子,里三圈外三圈,正演着戏。 红木戏台上,扮着妆的角,正咿咿呀呀,台下人纷纷叫好。戏正演到高潮,铜钱一把把往台上扬。 裴尚原本要去书肆的脚,停了下来。 台上演的是《黄粱一梦》,说是书生救了一只白狐,白狐未报恩情,死后仍不平,执念让她喝了孟婆汤,记忆仍未退。白狐转世成人,特地又找第二世的书生来报恩。 书生与狐仙一世情仇纠葛,最后书生负了狐仙,死于狐仙之手。 死后一睁眼,眼前正还是那只受伤的小白狐。 此所谓“黄粱一梦。” 这等无稽之谈,换做过去,裴尚定然不嗤,听两嘴都嫌脏了自己耳朵。 可此时,他神使鬼差脚步停下来之际,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 有没有可能……窈妹妹就跟这戏里的白狐一样,记得前世? 她记忆中的前世,跟这世的人,一样? 裴尚蹙了蹙,走到书肆,大手一挥:“掌柜的,将那些书生精怪之类的话本子,全都拿来,尤其是那些涉及前世今生的。” 他出手很是阔绰,一袋银两沉甸甸的。 原本刚还面露为难的书肆掌柜,一下眉开眼笑 。 “好嘞爷,这就给你拿来。” 掌柜的恭恭敬敬请裴尚到里间坐下,又给他斟茶,裴尚一脸不耐,黑着张脸,心中翻涌的心绪,直等到那一叠话本子到跟前,才缓解。 他眉眼瞬间静了下来,跟先前那个躁郁的郎君,天壤之别。 翻了一本又一本,裴尚颤抖着手,终于找到了…… 原来,有一种奇遇,叫做重生。 世间,竟有人活了两次! “欸欸诶,客官,这些话本子,您都不要啦?” 掌柜的在身后大喊,裴尚仿若魂魄都从**中抽离了一样,神思不属往前边走。 与虞明窈的初遇,虞明窈同谢濯光那厮之间莫名其妙的羁绊……谢濯光莫名转变的态度,他终于、都连起来了! 或许,有这奇遇的,还不止虞明窈一个! 他黑亮的眼珠子,瞬间闪过一丝痛楚。如若他的猜想是真,他简直不敢想当时她鼓起勇气,拒了那人,愿意与自己结为夫妇,是迈出了多大一步。 他有愧,实在是有愧啊! 裴尚失魂落魄往回杏花村的方向走去。 这时,好巧不巧,又有几声兴奋的人声,涌入他耳中。 “哇,前头有几位官爷在寻人,说是能提供具体下落,赏银一百两!一百两!” “可有说什么人?” “喏,你看,就是画像上这两人,这女郎,还怀有身子哩。” 裴尚闻言,夺过画像一看,果真是他和虞明窈! 第94章 争风吃醋谢濯光赶到,那裴尚……今晚…… 一晃入秋,空气一股凛冽的凉意。简陋的小木屋旁,虞明窈看裴尚只着一件单衣,盘扣都未扣好,就这么任由带着些古铜色的胸膛袒露在外边。 “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她散着一头发,将自己温热的身躯靠在裴尚的右侧胳臂处。 两人自那日匆匆,从杏花村搬到这儿来,已近三四月了,从满是暑热的夏,到寒气渐渐裹挟而至的秋。 这几个月,对于她来说,异常幸福安宁。她和裴尚两人,宛如与世隔绝的一对神仙眷侣,每天眼一睁,就是彼此放大的容颜。 她从没有哪刻,觉得有比此刻更幸福过。 女子满是依恋的缱绻传来,裴尚转头,便瞧见虞明窈犹如白瓷般静美的脸庞。 不沾一丝脂粉,美得犹如一尊神像。 他视线落在虞明窈隆起的腹部上。 这孩子,已经八个多月了,距离临盆只有一月。但他们现今这状况,得早做安排才好。 先前的隐忧,又细细密密从裴尚心底冒出来。 “没事,很快就会回去了。”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虞明窈光洁的额头中央。 虞明窈虽失了记忆,可她不傻,那日裴尚从集市归来,脸是如何沉的,桃婶子、福生两口子,又是如何做贼一般,将她和裴尚藏到这人烟深处。 裴尚不说,她便不问,可她心底里,到底有章程。那张看不清面容的青色身影,又在她面前浮现。 虞明窈神色未变,只在用脸蹭了蹭裴尚大臂后,又用嘴叼住他的衣裳不放。这三四个月,除了偶尔过来送物什的福生外,她眼中能看到的,只有裴尚。 两人本就黏腻的感情,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极速升温。 就差最后一步了,裴尚总是不肯迈出最后一步。 她见过他许多次夜里一身凉气,从外边归来,浑身是溪水的清新凛冽。 再后来,她肚子大了,他便不去外边了,总是挨到后半夜,窗外的蛙声都开始停歇,这人才开始小心翼翼放纵那些他压了许久的情愫。 虞明窈忽地不想再等了,万一她回想起来的,是更加难堪、让她甚至都不想忆起的往事,那裴尚,裴尚怎么办呢? 这人可不是个荤素不忌的人,他有原则、高傲得很。 虞明窈牙磨了磨,落在裴尚颈侧的凸起的大动脉处。这两月,除了基本的米面粮油,福生叔会带来,其他的,什么都是裴尚去做。 砍柴火,拾木头,烤鱼,洗衣,甚至在她偶有一次缝腹中小儿的包被时,手被针扎到了,也是裴尚接过她的活计。 要不说聪明的人,就是脑筋转得快呢?这家伙刚接过她的活,笨手笨脚没多久,就能绣得像模像样了。 甚至,在这乏味的日子里,他还乐在其中起来。 要快一点呀,虞明窈抬眼望见裴尚棱角分明的侧脸,抬脚又狠狠咬了一把他的腮帮子。 “嘶——” 裴尚倒吸一口凉气,先前浮在心头上的忧心,一下子如同雾气般消弭了。 “就你淘气!” 他伸手想给她挠下痒痒,这些日子,他已经知晓她最怕痒不过了,只要挠她痒痒肉,多大的事她都能求饶。 可目光一落到她鼓起的肚皮上,裴尚还是没好意思下手,只以牙还牙,掐她腮帮子才作罢。 两人倚在一起,又看了好一会儿天。 “你近来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虞明窈靠到一半,突然开口说道。这两日,她总是恍恍惚惚,感觉周围似是有人在窥探他们一样,身上一股毛刺之感,可每当她想凝神细瞧,很快,这股感觉却又过去了。 裴尚听了这话,本想让她别多疑,可下一息,他也竖起了耳朵,目光朝右侧望去。 右侧的林间小径,是弯弯曲曲的河溪靠岸处,来到这地的唯一路径。 见他面色忽地一下严肃起来,虞明窈慵懒靠着他胳臂的姿势,也渐渐从他身旁离开,腰背挺直。 两人视线中出现了一伙人,一身穿青衣的年轻郎君,走在最前头。那人面沉如水,一双如同秋雾般凉薄的眼,在看向她身旁的裴尚时,还有一股杀意四露的恨意。 但当眸色落到她身上时,虞明窈从这人眼中看出了分外浓重的悲伤。 那是一种她描述不出的很奇怪的眼神。 明明爱意十足,可被爱包裹着的,却是一股极其浓烈的悲伤绝望。 这人是谁? 她和他认识吗?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呢? 虞明窈心头乱麻一样的麻团还未理清,就见原本步子从容不迫的人,越走越快,比他身后那几人快出一大截。 她好奇的眼,还未收回,转眼这人就不知什么,走至她跟前了。 她专心只看谢濯光,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裴尚就已将她的手放开,那侧跟她紧挨的身躯,也不知不觉移了几步。 她还在发愣,一双泛着凉意的手,伸过来紧紧拥住了她,力道几乎要将她嵌入到骨子里。他像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下一息,这人又放开了她。 他的动作,很快,只有那一瞬的力度,泄露了他的心思。虞明窈瞪大的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张紧闭着眼的脸,放大在她面前。 带着凉意的唇,颤抖着吻上她。而她,原本闭紧的嘴,莫名张开一条小缝,接纳了他。 唇齿交缠、你来我往的感觉,很熟悉,这种熟悉,像是跨越生死的宿命。在终于嗅到他味道那刹那,她心中像是有一角缺失的碎片,被补全。 又像是两个半圆,终于合二为一。 找到你了。 她也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侧有衣物摩擦的动静传来,很轻微,很小,可虞明窈耳中就跟传来一阵雷霆一样,她蓦地放开这人。 “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眼神闪躲,满是心虚,不要说直视谢濯光了,就连转头看一看裴尚的勇气都没有了。 谢濯光望着她陡然涨红的脸,眸色温柔,心头却涌过一股足以将他撕裂的悲哀。 “我是这孩子的父。”他看到虞明窈双眼一下瞪得圆圆的,淡笑着解释道,“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和离了。” 听到“和离”这两字,走到离虞明窈三丈远的裴尚,眸中射出的恼意,似一把剑一样钉向谢濯光。 谢濯光云淡风轻,连眼风都没多给一眼裴尚。 他继续柔声劝说:“在这三月了,要不要回杏花村看看桃婶子她们?你们先前住的宅子,我也赁下来了,跟你们那时一模一样,我没有让人动。” “回去吧,再让老神医给你把把脉。你应当很喜欢这孩子吧?让神医看看,心里也没那么担忧了。” 谢濯光见虞明窈还是垂眸不言语,又增了两个字:“听话。” 这话一出,虞明窈反射性看向裴尚。裴尚对上她的眼,又将目光转到前方虚空处,没说话。 他这一副嘴紧抿,死活不肯开口的样子,一下把虞明窈气着了。 “你说话呀,我听你的,这家里不都什么都是你做主吗?”她三两步冲到裴尚身旁,当着谢濯光的面,挽住他的手。 裴尚原本情绪非常糟糕,尤其是当谢濯光这烂心肝的,说出他俩已经和离后,他顿时明白自己被这家伙耍了,这人就吃定自己迈不过最后那道坎。 他就是再爱她,也还是没办法跨越世俗的禁忌。 心里这股不上不下的气,在她挽住他的胳臂那刹那,一下子消失殆尽。 好吧~ 既然她都当谢濯光这厮的面这么说了,就先原谅那黑心肝的一下。 裴尚冷哼一声,昂了下下巴。 裴尚在身后,一味不语。 - “窈妹子!” 桃婶子 守在村口,一见虞明窈被裴尚搀扶着从船上下来,立马眼泪都飙出来了。 她迎上去,一脸激动,刚要说话,结果见谢濯光带着程青,从身后钻了出来。 她脸一下耷拉下来,人也向两旁靠去。 许久未见了,虞明窈刚想和桃婶子说说话,结果见她这般,她一下好奇起来,发问道:“婶子这是为何?” 桃婶子努努嘴:“有的人,心思实在太过深沉,婶子我着实不想看到他。” 谢濯光两人在身后,还是一味不语。 纵然离家几月,一进这栋青砖瓦房,一股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虞明窈站在门口,扶着腰,隆起的肚子在日头下看起来格外心惊。 “你们不来,我就先去了。” 她头也不回向前头走去,徒留两个男人在身后,眼神对视间都要擦出火星子。 “你今晚住哪?” 谢濯光抢先发问。 这三个月里,这家伙在那世外桃源、甜甜蜜蜜,可把他和程青折腾够呛! 那时京都事毕,说好的四五天,一闹腾,过了近半月才收场。他和程青两人紧赶慢赶,风雨兼程,以为凭借他们的势力,来这见到人,将人带走,理所应当。 结果! 一想起这三个多月的煎熬,谢濯光脸都黑了。 白费了一大番功夫,刻骨的担忧、思念,化为泡影,更没想到自那后,还有近百日的搜寻。 桃婶子、福生这两口子瞧着憨厚,也是个滑不溜秋的。 他是真没想到裴尚这么能窝得住。 一个小破木屋,什么都没有,也能住上三月? 他将话语问了出来,一股裴尚苛待虞明窈的质问。 裴尚淡淡瞟了他一眼:“这种心爱之人就在身旁,惟愿地久天长之感,你当然不懂。” 这家伙就是个恶霸,他懂个屁! 裴尚在心里头骂脏话。 这厢,虞明窈一路走来,一切如常,正满脸幸福,结果进到她住了许久的屋子里头,一看,裴尚的凉榻,没了! 那裴尚……今晚住哪呢? 第95章 虞明窈刺向谢濯光“来。”杀了我,否…… “你不和我睡?就因为他?” 槅扇门大敞,虞明窈手指着门外的谢濯光,一脸不可置信。 因着愤怒,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上下唇抖动的模样,好不可怜。 裴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触到几丈开外那个青色身影时,整双眼就跟烫到了一样,眼神慌乱,忙从谢濯光身上移开。 他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许久,这才艰难挤出一个“嗯”字。 这句话一出,裴尚嘴角泛起一股苦意。他是真觉得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明明虞明窈已同那家伙都和离了,他和那厮,也在同一水平线上了。不说睡一张床,就是再做些其他的,也无碍。 可裴尚一对上虞明窈那双愤怒得都要冒火星子的眼,他就做不到违心。 你是真的爱我么? 还是只是因着记忆一片空白、无人可依,才对我生出雏鸟一般的依恋呢? 这些问题,在裴尚心头就像丛生的野草,冒出一茬又一茬。 “没事,”他抚了抚虞明窈冰凉的发丝,眸中一股悲凉闪过,“我就在你隔间,你夜里叫我,也是一样。” “这怎能一样?”虞明窈声音尖利,立马反驳,“我平日里一睁眼便能瞧见你,一靠过去就是你滚烫的身体。” “你现说一样?就这么放心让我夜间一个人睡?” 她一脸伤心,如玉般莹润的脸庞,含着泪的模样像是会发光。 裴尚凝视着这张几乎要刻到他骨子里的脸,胸腔中的悲哀,像是一群海鸥在哀鸣。 求你了,快些想起来吧…… 他要她想起来,他想占有的,是那个对他们过去,了如指掌的窈妹妹。 而不是现在这个什么都不知晓的窈娘。 那时他自会将她溢出喉咙的娇喘呻吟,一声声吞下,唇舌吻遍她全身,让她在极致的欢愉中,恨不得两人一同死去。 所以,快想起来吧。 裴尚深深凝视虞明窈一眼,随即头也不回。 “尚郎,尚郎……” 她一下就受不了,从来没被心上人这般冷遇过,就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男人,他就这般对她? “我不许你走。” 虞明窈反身扯住裴尚的衣袖不放,双手从他腰间穿过,狠狠抱住他的腰。 因着月份大了的缘故,她没办法紧紧整个身躯全贴住他,隔在两人中间的,是她凸起的腹部,存在感十足。 许是察觉到外界氛围有异,那孩子甚至还颇有玩心踢了裴尚一脚。 “你感受到了吗?他……他也在挽留你。” 因着委屈,她话语中不自觉带上了些许哭音。 第一次胎动,是裴尚手掌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感受到的。夜间起夜频繁,她难为情,也是裴尚丝毫不介怀,护着她去的。 她双足浮肿,是裴尚端来水,每日让她泡脚给她擦足。 更不用说,从噩梦中被吓醒一身冷汗的她,惊惧之时,一回身裴尚总是在。他会不厌其烦哄着她,给她说各种小故事。 就算不是腹中小儿的生父又如何,她就想做他的妻! “求你了,别走,夫君,别走。” 虞明窈委屈得连连落泪,裴尚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他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从细枝末节中窥见她和谢濯光两人,两世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他想她好好的,这种祈盼超过他对她**的渴求,身为男子天然的占有欲。 但凡血气方刚的郎君,心爱的女郎在旁,谁不想拉着女郎,成日厮混在榻上,享那人间至欢? 正因为爱,他才不能这般亵渎了她。 裴尚嗓音沙哑:“听话。” 这一个两个的,都叫她听话,虞明窈实在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尚,从她面前一点点离去。 “呜呜——” 她一下哭出声来。 谢濯光立在离两人不远的院子里,此时心如刀割。 在这之前,他一直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明明虞明窈,肚子都这般大了,他的妻惯是个娇生惯养,不是个能吃苦的性子。 可裴尚硬是因着一己之私,将她藏到那样清苦的地方,藏了三个多月,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煎熬、想念、忧心之苦。 她余生难道就只能围着这个叫“裴尚”的转吗? 就不配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交际圈 吗? 谢濯光觉得裴尚实在自私。 这股深信不疑的笃定,在听到她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时,谢濯光恍惚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戏里那拆散人恩爱夫妇的恶霸,强夺民女的混账! 今朝,若自己没有那般偏激,不去抢亲,她……应当会同裴尚过得很幸福吧? 谢濯光嘴角浮出一丝冷嘲,是对他自己的。 他脑海中,一下浮现出虞明窈大着肚子、被裴尚搀扶着,两人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谢濯光就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做得到放手。 他这人可没裴尚那般高尚。 内心的渴求压抑到极致,他必会做得比“抢亲”还过分。 就算她有了裴尚的孩子,已成了这人明媒正娶的妻,他怕也会日日将她囚于榻上,让她离不了分毫。 她是自己的,只能是自己的。 怀揣着这股见不得人的阴暗,耳聪目明,听完全程的谢濯光,步子一顿,回身就向敞开的厢房中,正哭泣的小人儿走去。 门哐当一声合上。 虞明窈坐在矮几上,哭得正伤心,一听到这越来越近的步子声,她还以为是裴尚,一下止住哭声,抬起的眸,惊喜几乎要溢出来。 结果是谢濯光! “你来干嘛?” 谢濯光对上她透亮的眸,眸色一下变得深沉。 虞明窈没理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海棠的锦帕,在眼角擦了擦。 那锦帕针法凌乱,一看就不是出自大家之手,也不是她往日的水准,但这丝帕洗得很干净,看得出来即使频繁使用,也被主人爱惜的很好。 “你绣的?” 虞明窈原本不想搭理这人,可一听到谢濯光问的这个话,那股子压抑了几个月的炫耀心,一下止不住了。 “我家夫……尚郎绣的,好看吧?他可真疼我,只给我一个人绣。” “我简直不敢想,嫁了他我得有多幸福。” “他性子好,又会疼人,做人夫君能做得极好,想必为人父,也不会差到哪去。” 虞明窈毫不掩饰的心仪、炫耀,落到谢濯光眼里,杀伤力十足,他的心一下像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寒风嗖嗖。 他沙哑着嗓子,往前方的虞明窈靠去。 “就那么爱他?” 这话一落,虞明窈本想毫不顾忌大声答,这不是废话? 可她要说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刚要说出口时,对上谢濯光发红的眼眶,她不知为何,那股子炫耀的心,一下消了下来。 她眼神闪躲,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往后边走去。 “我要安寝了,你走吧,赶紧走。” 要是被裴尚知道了,那家伙又该吃醋了。 虞明窈想到这些,心中烦闷,整个人一下蔫蔫的,一屁股坐到榻上。 她侧着身子,没看谢濯光一眼。 按理,谢濯光知情趣,是该走的,可那股听见她唤裴尚夫君的阴暗、嫉妒,在他心头一直阴魂不散。 明明是自己的妻,怎么能唤旁的男人“夫君”呢? 欠收拾,真的欠收拾。 谢濯光依旧是一副清冷、遥不可及的模样,可缓缓靠近虞明窈的步子,却泄露了他的心绪。 “你这是要作甚?” 突然间抬头,就见身旁多了个人,虞明窈一下惊到了,她双目睁得圆圆的,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可爱,可爱极了。 谢濯光眼眨都不眨盯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 “来。” 杀了我,否则我定不放手。 虞明窈望进这双如寒潭般幽深的眸子里,一脸莫名。 “我都拆散你和你的尚郎了,不恨我?” 谢濯光见虞明窈仍没反应,徐徐引诱:“你怀着满腔期望上京,若不是我,你早做了裴府的长房儿媳,肚子里这小孽畜,也必是裴尚的。” “我毁了你的一切,把你肚子还搞大了,不想我死?真没出息啊,窈娘……” 虞明窈听到前头,本没觉得有甚,一听到自己和裴尚,是这家伙拆散的,她一下怒不可遏,下意识忽略记忆中的不对劲。 “好啊,居然是你这个小人!说什么死不死的,混账!” 虞明窈从他手中夺过匕首,一把将它抽了出来,狠狠向他刺过去! 被刺痛的地方,很快青色布料染出一团鲜红的血迹。谢濯光神色未改,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痛意一样。 他面上仍带着笑。 失去记忆的虞明窈,自然不知让这冰碴子一般的人,笑起来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匕首只刺进去一个尖,便遇到了阻碍。可这丝阻碍,就像一盆凉水一般,一下把虞明窈浇醒了。 天呐……她都做了什么! 虞明窈面色一下煞白,握住匕首的手,也开始颤抖。 谢濯光见了,却丝毫不慌,甚至还俯身,以便她刺得更深。 “你偏了,再向下两寸,才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冰凉冒着寒意的手握住她,虞明窈打了个冷颤,见这人还想握住她的手,换位置往心口处捅,虞明窈手一松。 “你干什么!有病啊!” 匕首咚呛一声掉落在地。 虞明窈望着谢濯光胸口处仍在咕噜往外冒的血,心跳几乎要止住了。 “药在哪儿?我去找尚哥儿拿药!” 慌乱之中,她叫出了未失忆时唤裴尚的称呼。这称呼一入耳,谢濯光蓦地眼一亮。 “你……想起来了?” 他紧紧盯住虞明窈不放,可虞明窈对上他眼神的眸,眸中只有懵懂,还有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天真。 “你刚说什么?” 许久,见他仍未出言,虞明窈不由地出声道。 “无事。” 谢濯光垂眸,眉眼那刹那的凉寂,像是独立在雪中的梅,薄薄的雪飘下,枝头一层层落的全是寂寞。 虞明窈自然不懂,于是她转身便去想寻裴尚。 不料,接下来他的反应,全然超乎她的意料。 第96章 乱!“上一世,她爱过我?”谢濯光…… 她迷迷糊糊,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拖到榻上去了,凸起的肚子正面对着房顶,这人跪在她手肘处,一手撑在她左耳处,另一手,掐着她的下巴,与她深吻。 他的吻,又疾又猛烈,就跟暴风雨一般。 她一下被吻得七零八落,回不了神。加之,这人对她的身体实在太熟悉了。她都不知,自己居然能这般不知羞。 虞明窈掌心向下,死死扣住床单,脚背绷得似一轮弯月。 “唔唔。” 他连让她出声的机会都不给,便将她的所有反应都吞下了。 男子指腹的薄茧在她下颌处流连,随即,一点点往下。 她得空终于能呼吸了,可在她张口呼吸的那刹那,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爽感,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混、混账”。 她就跟一株诱人的艳梅,身子开出糜艳的红。 男子的头颅,停在她的胸口。 …… 夜深人静,村民们早早便安了寝,整座小渔村,寂静无声。 村口处一青砖瓦房,间或流露出羞人的声响。 咯吱咯吱,两人闹到近乎下半夜才停,期间虞明窈实在受不住了,崩溃大哭,可无论她怎么求饶,她身上那人都神色未变,骨节分明的手,反倒捂住她的嘴,让她轻声。 “嘘,”这人声音依旧泛着一股玉石的清冷,“小声些,隔壁有人。” 虞明窈支吾的动静,瞬间小了很多,可这人的动作,仍旧未停。 又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肯饶过她。事毕,虞明窈红着一张脸,将身子全然埋在被子里,不肯见人。 回过神的她,实在太羞了,这人的手段怎么能这般多,比春婶子、红婶子她们说的,多多了! 这儿,怎么也能用来…… 虞明窈望着自己胸口处的红痕 ,唰一下脸更红了。 “窈娘?” 谢濯光见她整个人全蒙在被子里,唯恐她呼吸不过来,拍了拍她的背。 可虞明窈反倒往靠墙壁处,又钻了钻。 谢濯光见此,扬了扬眉,轻声笑了下。 他声音低沉,很好听。虞明窈不知怎地,又羞红了脸。 无人说话,周遭静得让人心慌。 静籁之中,脚步声渐渐远去,咯吱一声,门合上了。 嗯? 虞明窈一下不忿起来。 这人……怎么能这样?就这样走了? 她鼻腔中忽地涌起一股酸涩。 床榻上乱糟糟的,她身上也好酸,又胀又痛,这人就这么甩手走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正落泪,只顾着难过之余,没过一会,却见身后咯吱一声,门又开了。 虞明窈蓦地起身,向身后看去。只见这人端了盆水,胳臂肘上搭了块布巾子,正稳步向她走来。 比起这人手上的木盆,虞明窈注意力,更多落在谢濯光胸口处,那一大团濡湿的血迹。 这人丝毫没管身上的伤口,动作如故。 看到这伤口,虞明窈一下又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要不你先处理下伤口?” 木盆在面前放下,谢濯光将布巾子放到盆中,又拧了拧。 “起身。” 他没回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目光不含一丝狎意。 起身做什么? 虞明窈涨红着脸,刚想顶嘴,话都到嘴边了,可一对上谢濯光那双如同浓雾般的眸,她不知为何,浑身的胆,一下没了。 “起就起,你凶什么。” 没放过一个角落,仔仔细细擦拭完她的身子,又服侍她更完衣,谢濯光这才端着有些犯浑的水下去。 见她还呆愣在那,不知作何,谢濯光嘴角微扬,心情一下变得极好。 “别动,等我。”他垂垂下巴,准备退下。 眼前这人,明明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可收拾起凌乱的床榻来,脸不红心不跳,换床单被褥的动作,异常娴熟。 虞明窈还记着她和裴尚待在小木屋那时,两人折腾了好一会,才将被套换好,怎这人? 她不知不觉,将疑问问了出来。 谢濯光笑了一下,像是忆起了什么极为愉悦的事,眉梢上开出花来,却还是没答。 虞明窈第一次见这人这般笑,不像之前的混账,是眉眼间全部展露,好看的容颜全然绽放的那种笑。 这人见虞明窈看他都看呆了,一时间更加自得。 - 眼见谢濯光通过卖惨,一步步攻克虞明窈心防,裴尚胸腔中那头凶兽,一日更胜过一日躁动。 他不想看到虞明窈,一看到她时,她身旁就跟着那个臭不要脸的粘人精。 可他一不搭理她,她就会难过。 本来产期就只有半月了,裴尚实在不想她出什么意外。 他一日,更胜一日沉默,尤其是在虞明窈同谢濯光拉拉扯扯时,她一见到他来,立马放开。 裴尚很累,累极了。 他很想告诉她,没事的,那黑心肝的本就是你的夫,是你腹中骨肉的父,是你两世以来,牵绊最深的人。 你同他这般,我不怪你。 可这句欲说出口的话,在对上她那双满是愧疚的眼时,就一下堵在他嗓子眼里了。裴尚不知该如何去说,他只能沉默,一日更比一日沉默。 苦涩像酒一般,在他心头流淌。 裴尚面无表情瞄了瞄房里的两人,抬脚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都怪你!” 见裴尚又生气了,虞明窈心头既委屈又难过。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没事不要来找我?你为什么非得多此一举?” 一涉及裴尚,虞明窈就口不择言。 “如若不是你,现今每晚躺在我身边的,应是我的尚郎。” “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虞明窈说着说着,眼眶中的泪珠沾在下睫毛处,颤颤巍巍,欲掉不掉。 她真的好恨谢濯光,也恨极了……对这人没有抵抗的自己。 她明明想守好身子的,可每次只要这人略施手段,她就像是溃堤一般,什么都抵抗不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个**,明明世间有那么多女子,能守节,可她跟裴尚成日躺在一张床上时,就把持不住自己。 尚郎生得多好看,眉目俊美,满身风流不羁。这样穿着绯衣,一脸惫懒的人,会哄着她唱安眠曲,给她擦脚揉腰。 她更想成为尚郎的妻,而不是这个只会让她出糗,让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的人。 “你走吧,”虞明窈擦擦眼泪,将脸转了过去,“我不想看到你。” 尽管在裴尚出现时,谢濯光就已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底了,可当她真的这么说,这么做时,他心中还是难免升起一股怨气。 自己就这般不好?裴尚就这般好? 他深深呼吸,将堵在肺管处的气,吐了出去。 不能和她计较,会疯。 谢濯光从虞明窈房中退去,阖上了门。 秋意渐凉,已经染上了冬的气息。 裴尚坐在亭中,孤独一人饮酒。 他望着天上那轮明月,觉得这一年过得尤其快。 开春那会,他明明还一脸欣喜,意气风发准备迎娶自己的新娘。他想同她白头到老,恩爱两不移。 可一转眼,她就被贼人捋了去,那一个多月,他几乎夜夜未能安眠。终于找到了人,她又有了身子。 原以为就此,就该死心了,在察觉她失忆后,将他当成了夫君,妄念又死灰复燃。 裴尚此生,少有那样宁静祥和的时刻。 在小木屋的三月,是他最轻松快活的一段时光。可连这份仅有的欢愉,都是偷来的。 苍天对他何其薄? 命运对他何其薄? 为何谢濯光那等奸吝小人,都能重生,偏偏自己不成? 裴尚仰头大喝了一口酒,他动作很急,蜜色的酒液顺着他唇角一路往下,从他锋利的下颌处,再到颈侧。 最后掉落在衣领口里。 他神色是落寞的,可毕竟有这么张脸在,再落寞的举止,都被他做出一股如画般的风流。 再抬眼时,谢濯光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来了,这人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冷冷注视着他。 裴尚酒壶往石板上重重一放,亦冷冷回视谢濯光。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你还不配!” 裴尚冷哼一声,掷地有声。 谢濯光眼微眯,拂起衣裳下摆,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亦没有说话。 望着这人出尘脱俗一张脸,裴尚是真不甘心。他想京都人大概都瞎了一双眼,把这样一个心思狠毒的人,当作什么无欲的山间风、林上清月。 输给这样一个人,他不甘心、实在不甘心啊! “喝!” 裴尚推过去一坛酒,酒坛上大大的红字“酒”,仍然未揭。 谢濯光淡淡瞟了他一眼,接过酒,大口大口往下灌。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喝到半宿。 夜风吹来,带起一股刺到骨子里的寒。 谢濯光有些醉了,坐在石墩子上,正有些摇摇欲坠的身躯,马上要往后倒去之时,却听得一道极其冷淡的男声响起。 “上一世,她爱过我?” 谢濯光一下酒醒了。 第97章 小产虞明窈恢复记忆 “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些甚!” 谢濯光面色乌青,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 裴尚不言不语,依旧用那双乌黑透亮的眼珠子,直直盯住他。谢濯光对上裴尚的眼神,这才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情绪有些激烈了。 他抿紧唇,又顿了下,“没有的事,别乱想。” 说完后,浑身冷意不散,人拂袖而去。 夜风凉寂,裴尚望着这个远去的青色身影,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和谢濯光好友数年,从小到大,他就这么一个知心知己。他也曾以为自己和谢濯光的友谊,能持续到耄耋之年,那时他和他头发花白,身旁跟着彼此玩心大发的孙辈。 裴尚没想到自己和谢濯光,能到今日这般相互怨怼,甚至不死不休的地步。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可若那“妻”,原本就不该是自己的妻呢? 裴尚心头一直坚守的理想信念开始极速崩塌,按理他应该怨的,可他一想起虞明窈那张满是无辜的脸,就怨恨不起来。 她爱上自己,没有错。 他对她情根深种,亦没有错 。 谢濯光不甘心,想纠缠,也情有可原。只是……相爱的男女,只能是一对,容不得第三者。 裴尚面带苦笑,端起酒壶,壶嘴对准嘴,又咕噜喝了几大口。 嘴里的酒,还是这么苦啊…… - 夜半,虞明窈忽地被一阵尿急之意,激得从梦中醒来。 她张口欲叫人,可话头到了嘴边,眼前又浮现裴尚那张黑沉沉的脸。 原本每日起夜,是裴尚和谢濯光轮流去的,今日该到了谢濯光。可先前裴尚脸臭成那样,她怎么可能还叫谢濯光那人,刻意让裴尚心堵吃醋? 她虽失了记忆,可裴尚的情意深浅,她眼不盲心亦是。 人间难得是情深呐…… 虞明窈苦笑一声,手奋力扶住床柱,一手撑住床板,缓缓起身。 月份大了,起身越发变得艰难。她原本对于起夜要叫人看着这事,格外不好意思,可当这般的次数多了,她竟然也不羞起来。 不过是淅淅沥沥的声音,叫人听着而已,不过是羞人的动静,被心仪的郎君听到而已。 有什么好怕的? 虞明窈缓缓抬腿,向着外边走去。 已到下半夜,周遭死一般寂静,门吱嘎一声,向两边敞开。 虞明窈见到了月。今夜的月色分外皎洁,整座院落,像是沐浴在银光下一般。因而,她一抬眼,便能瞧见裴尚倒在石桌上安眠。 这人身旁堆了好些个酒坛子。这小渔村,向来没这么喝酒的人,也难为他不知从哪搜罗到这些。 虞明窈眼角带笑,正欲叫裴尚起身,别在这院子里睡,她一抬脚,下边便是台阶。秋夜霜露重,她一不留神,眼睛光盯着裴尚看了,没留意在脚下的台阶。 “啊——” 脚下落空瞬间,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也向她涌来。 痛痛痛!好痛! “孩子,我的孩子。” 虞明窈的眼泪一下哗啦流下来了,呜咽叫唤间,右边厢房中的谢濯光,蓦地眼皮一下睁开。 不好! 他掀起被子,极速起身。 与此同时,裴尚迷蒙中也睁开了眼。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虞明窈凄厉的唤声,传到他耳里,就像蒙了一层雾。 “窈娘!” 谢濯光最先出声。 看到台阶下正蜷缩在地、抱着肚子的虞明窈,他面上的焦急都来不及收,三两步往下,一把将她抱起。 “还好么?撑住,窈娘,撑住!” 女子哭泣嚎喊、与男子颤抖着安抚的动静传来,裴尚这才彻底清醒。 “叫你醉酒!” 他满脸懊悔,给自己脸上狠狠一巴掌。 “我好痛,呜呜,真的好痛,尚郎呢?他在哪?” “我不要你,我要他!” 生死之际,虞明窈心头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她脑中忽地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片红,好似记忆中,也有人怀着孩子,凄惨死去。 红,满目的红。她好害怕。 虞明窈尖叫起来。 裴尚越过谢濯光,一把将虞明窈搂住。 “是不是肚子疼?我去叫老神医。” “别怕,窈娘你千万别怕,一定会没事的。” 这声别怕,他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其他人。 虞明窈摇摇头,一把抓住他,用力得几乎手指甲要扣进他肉里。 “你别走,我要一直看着你。” 她害怕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见不到裴尚最后一面。 她这般模样,裴尚不得已,只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谢濯光。 谢濯光早在裴尚拂过他的手,径直将虞明窈接过时,心就已凉了半截。他没办法,忽视自己的不适与嫉妒。 他的妻,他两世唯一认定的妻,依恋的目光,是看向他人的。 甚至,明明他才是这孩子的生父,虞明窈还是越过这层羁绊,只想看到裴尚。 罢了,罢了。 谢濯光将攥住虞明窈的手,一放。 “你先抱她去屋子里,我现在就去找神医。” 话毕,谢濯光没有一丝停留,笔挺的背影向外走去。 裴尚抬眸望向谢濯光,眼神中难得出现一丝愧疚。 谢濯光和程青,两人分头行动,一人去请老神医,一人去请桃婶子。毕竟有熟悉的人在身旁,人也能心安些。 再加,桃婶子也是生产过的妇人,多少能给点经验。 马蹄声又疾又重,夜风中,谢濯光骑着裴尚那匹马,心头的火越烧越旺。 自己真的错了吗? 真的自己才是那个拆散恩爱情人的恶霸么? 谢濯光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贪心,明明那时她奄奄一息,他就已经决定放手。 可他在知道她怀了自己的骨肉,抛却兄长来救自己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心头起了妄念。 窈娘啊窈娘,你一定要幸福。 谢濯光在夜风中,暗暗下定决心。 老神医一听虞明窈出了这等事,唯恐母子皆危,二话不说,拎起东西就往外头走。 谢濯光将老神医往马上一扶,也顾不得其他了,鞭子扬得飞快。 一定要等我回来! 眼见杏花村村口那棵大榕树,越来越近,谢濯光的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提得更起。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头泼,里侧,除了老神医,桃婶子、红婶子也在。 可谢濯光还是心几乎被攥紧。 程青在他身后,瞄了一眼里头的动静后,犹豫几晌,才出口叫谢濯光安些心。 他去请桃婶子时,一说这个情况,桃婶子二话没说,先去叫了红婶子。红婶子娘亲是稳婆,她年轻时也干过稳婆的活,有家传在。 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好。 屋子里的叫声越发凄厉起来,谢濯光在外头,面色惨白,魂魄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裴尚在屋子外,来回踱步。 时间一下变得格外难熬,随着里头的动静,从喧闹变得安静,谢濯光嘴唇都发白了。 他仿佛浑身冻住了一般,记忆又重回那个一片红的午后。 娘亲怀着弟弟,也是这个时候走的,他上一世,宁愿不让她受这生育之苦,也不愿她年纪轻轻,就这么而去。 谢濯光简直不敢想,若是虞明窈也同娘亲一样,这么去了,他会如何。 早知!早知…… 悔意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他淹没。 终于,在他后悔到几欲要自尽之时,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生了!” 可里面还是没有人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神医才一脸如释重负打开门,临了,还不忘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母女皆安。” 他看了一眼谢濯光。 里头红婶子,刚抱了个包着红包被的娃娃,从里头出来,还没来得及贺喜,就见外头的裴尚、谢濯光不约而同,全从她身旁绕了过去,甚至,还带起一阵冷风。 “诶诶,”她话还没说完。 红婶子的话,自然裴、谢两人,没有一人听见。 虞明窈面色惨白,躺在床榻上。 桃婶子一见这俩愣头青进来了,刚想叫裴尚、谢濯光两人出去,就见虞明窈气若游丝:“婶子,别……” 她想和裴尚说说话。 虞明窈目光,先是扫过落后裴尚两步的谢濯光,这才看向裴尚。 “尚哥儿,你……” 裴尚正焦急,哪里注意到虞明窈下意识对他的称呼? “窈娘,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裴尚双手紧紧将虞明窈的手,合在手心,额心中央触着她的手。一种几乎要感谢上天的虔诚,从裴尚心头冒了出来。 “孩子……” 虞明窈话还没说完,裴尚立即接到:“是个女孩。这孩子长大了定然像你。你刚生产完,其他的不用操心,有我。” 他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一样,又加了句:“还有……六郎。” 六郎,是虞明窈最先想起来的称呼。按理他这么一说,虞明窈应当有反应才对,可虞明窈就跟没听到一样,嘴角挂着憔悴的笑容。 “有你在就好。” 尚哥儿,有你在就好。 虞明窈阖眼,一串眼泪,从眼角处往下流。 桃婶子正在收拾屋子,见她这般,还以为她是被此次意外惊到了,连连安抚。 其实,她安抚的那些,虞明窈一句都没听到。 她脑中全是上一世、这一世的纠葛。 孩子有了,裴尚也在身旁了,明明她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的样子,刻意忽略谢濯光,就可以如愿同裴尚到老。 裴尚责任感重,不会就这么放下她不管。 谢濯光那人,瞧着老是死缠烂打,其实也是个傲气的人。只要自己真的做出一心只要裴尚的模样,这人还是会放手的。 在自己的性命与他个人的爱恨面前,虞明窈相信无论何时,谢濯光都会选择她的性命。 可为何,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的心还是这般痛? “公子……” 程青见谢濯光从小主子所在的厢房内出来后,就一直止口不言。 他不由提醒道:“还有舅老爷那呢?夫人兄长那,也得道个喜。” 在裴尚同虞明窈岁月静好那三月,虞锦年那边的焦急,一直是谢濯光这边在安抚。 先前谢濯光不想透露住地,是因着他还怀着将虞明窈带走的心思。现在…… 谢濯光顿了顿,声音很是寂寞:“传书,快马,送他和雁月过来。” 说完,他便一个人往外,走入了黑暗中。 第98章 各自安好她已不再盼着再续前缘 秋意渐渐深了,空气开始泛着凉意。裴尚立在外头,抬眸默默看着上方的四角天空。 微熏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整个人像镀了一层金光一般,格外柔和。 刚逗完招人喜爱的外甥女,虞锦年傻笑着,往门外走,结果抬眼就瞧见了裴尚在这扮忧郁。 “你这是……” 他看向裴尚,瞪大的双眼,满是疑惑。 毕竟前两天,他和雁月一来,裴尚就跟见了救星一般,激动不已,满脸笑意。结果,自打他和妹子见完面,这人脸就没个不耷拉的时候,往日的讨喜全不见了。 “你……对我有意见?” 虞锦年自认自己可不像谢濯光那黑心肝的,他可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有花花肠子。 裴尚淡淡瞟了他一眼:“没。” “没你为何成日摆脸色?” 虞锦年都说到这了,裴尚还能说什么?他只得将话题,又转到其他上去。 “我先前帮弥乐绣的那些,你让雁月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 话一出,虞锦年一下被裴尚带偏了。 “你这家伙,看不出绣活也挺好。这几月,有你在她身旁,我倒还欠你一句感谢。” 虞锦年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 裴尚等他鞠完,才将他扶起:“窈妹妹睡了么?” 虞锦年:“刚眯眼,你想看她?” 裴尚点了点头。 从院子,到她床榻前的十来步路,是裴尚此生走过的最煎熬的路。 谢濯光已经走了。 他从桃婶子嘴里,知道这人只看了一眼弥乐,就走了。 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名叫“弥乐”。 裴尚原本没有丝毫愧疚,他打理起产后的虞明窈来,也乐在其中。 甚至,刚知道谢濯光走时,他还觉得谢濯光识趣,总算做了件人事。 当他发现虞明窈乍一见虞锦年,眼里迸发的不一样的光,他就知道,错了,一切都错了。 人在分外惊喜的情况下,是不会隐藏心绪的。 他那么了解她,几乎眼里全是她,又怎会瞧不出她的异常呢? 他的窈妹妹,恢复记忆了呀! 甚至,装作没恢复,也只是因着自己! 裴尚那刹那,脑子里一片轰鸣。他浑浑噩噩挪动步子,到院子后,不知过了多久,虞锦年喜气洋洋拍了一下他的肩。 又从中掏出一份和离书。 他说没想到谢濯光这王八蛋,现在这么上道,知道和离书可能泡毁了,又重写了份。 虞锦年几乎在明示他—— 现在你和我妹妹,可以毫无顾忌在一起了。 可裴尚,不知前因后果还好,知晓这些,他怎能安然吞下这份胜利果实? 裴尚几乎能预想到,若他和虞明窈,就这么毫无芥蒂在一起了,那么,她午夜梦回,几乎余生都会为谢濯光这一份成全感动。 为她当时的自私懊悔。 他不想她这样,所以他也想成全她。 裴尚走至虞明窈榻前,深深凝视她的容颜。 “尚……尚郎,怎还不去休憩?这几日连轴转,不累么?” 虞明窈睁眼就对上了裴尚异常复杂的眼神。 这眼神几乎让她心中一激,险些以为自己的伪装,被裴尚看破了。不知为何,这几日她一直心中惴惴不安,总感觉有些不受控制的事,要来临。 将脱口而出的“尚哥儿”压回去后,虞明窈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她以为裴尚会对她说些什么,孰料,裴尚还是什么都没说,仍旧用那种眼神注视着她。 “这是……怎么了?” 虞明窈笑不出来了。 “窈妹妹……” 裴尚这三个字一出口,虞明窈的眼泪唰一下就迸出来了,她犹如浑身被剥光一般,无地自容。 “别说了,我求你,尚哥儿,别说了。” 可向来什么都顺着她的裴尚,这次却没有顺她的意。 “我要走了,窈妹妹,你好好照料自己,还有弥乐。现今京都局势动荡,边关也不平稳,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家里人好些日子前,就已数次修书召我回去。那时,没有锦年兄在,我不放心你。现锦年兄和雁月都在,他也留了人手护你。” “回苏州去吧。别……忘了我。” 裴尚说到这,眼眶也红了,可纵然再不舍,人也有一别。他垂在腿侧的双手,手指动了动。 一股难以遏止的冲动,让他想伸出手来,抱一抱她。可手指动了又动,还是没能伸出来。 他对她做过的越矩的事,实在太多了。不娶的话,就别再这么亵渎她了吧。 裴尚对自己说道。 再度深深凝视她一眼后,裴尚牙狠狠咬住腮帮子内侧的肉,疼痛蔓延开来,他的感性终于退下了。 门合上许久许久,久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早就在空气中没了影子。 虞明窈这才哭出声来。 她是个懦弱的小偷,偷走旁人的真心,却没一丝能还的东西。 原以为再活一次,就能不走老路,什么都能更好了,可她还是连自己的生活,都控制不了。 明明刚醒来那时,只想着回苏州招婿,再也不招惹这些旧人。 可她不仅爱上了裴尚,还又让裴尚伤了心。 她好像总是这样,什么都成一场幻梦一场空。 京都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她日后再也不要来了。 - 三年后,京都局势,终于平定。 谢濯光一身官服,阔步往宫门外走,两旁大小官员,皆驻足问候。 三年漩涡中浮沉,已足够他从一勋贵之子,变成独当一面的权臣。 面若冷玉,手腕雷霆,谁人不在身后暗叹谢国公府谢世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从龙之功将百年勋 爵府邸的荣光,再度推上顶峰。 生子当如谢怀玉。 怀玉是他的字,天子所赐。 面对众人眼中的畏惧、讨好,谢濯光依旧一身冷意,面色不改。 刚出午门,程青便迎了上来,一脸喜意。 “小主子那又来信了,您瞧瞧,生得可真好,粉妆玉琢,专挑您和夫人的长处长。” 方还冷脸的人,一听到这话,浑身冷意如冰雪初融。 他从程青手中接过信,展开,便瞧见了弥乐最新的画像。 画面里,弥乐耍赖,抱着虞明窈的腿哭闹,周围人全在笑。 谢濯光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这三年,他虽不在,可只要她们娘俩没事就好。 “您休沐的假批下来了么?” 程青瞅了一眼他,“苏州那边可正热火朝天,预计着给夫人招婿嘞!” 谢濯光方扬起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多事。” 他看向程青,目冷如刀。 苏州。 时秋闱刚结束,正是时候好榜下捉婿。 苏州向来人杰地灵,才子佳人辈出。这不,刚一放榜,各家有适龄女郎的,纷纷打探榜上举子情况。 若能借此寻一潜龙,那可不得了。 赏花宴结束,虞明窈搀扶着施罗氏,往门外候着的马车处走。 一晃三年过去,施罗氏依旧抖擞,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比虞明窈上京都成亲那会,精气神更足。 她瞟了一眼虞明窈,试探的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 “今儿这么多才貌俱佳的举子,就没一个看上的?” 知府大人设宴,明面上是赏花吟诗作赋,但苏州城里,谁不知晓其有一掌上明珠,仍待字闺中? 赏花是表,择婿才是里。 闻言,虞明窈淡淡瞟了施罗氏一眼,没说话。 岁月优待施罗氏,亦不曾薄待她。较之前的娇艳明媚,她现在更增了一分妇人的妩媚。 眼若秋波含碧水,肤白更甚林间雪。腰肢纤细,胸脯鼓鼓囊囊。 谁人见了不得叹一声尤物? 虞明窈这三年几乎未出门。 可尽管这样,她的名声还是传遍了整个苏州府。偶尔知府夫人兴致来了,硬要邀上她,来给其他贵妇人显摆。 她又不是个张扬的性子,能不去就不去,结果一来二去,反倒名声更甚。 有段时日,宅子外惹了一大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直搅得人不得安宁。 好在,在她正打算软的不行来硬的时,这伙人被不知哪冒出来的仇家,套麻袋打了。 真是大快人心! 她一想到这就嘴角含笑。 施罗氏见她这般表现,还是不死心。 “真没有?” 虞明窈见她这幅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依旧笑笑:“这其中,可有哪一个,能比得过裴尚或者谢世子?” 这话一出,施罗氏哑口无言。 说到裴尚,虞明窈思绪不觉恍惚起来。 去年开春那会,她远在苏州,都听闻京都变故。皇位更迭,浮尸百里。 拥正统派裴家首当其冲。 她虽知晓裴尚定能担当大任,可她还是免不了牵挂。 对了,这里又要说起一个故人——裴玉珠了。 虞明窈是真没想到这人这般大胆,竟然敢随随便便,牵扯到灭九族的大祸中去。为了一己之私,罔顾人命。 程青把这人临终前的疯言疯语全都说了。 什么她才是最终的世子夫人,自己不过是个没福气的短命鬼。 这人攀上皇子,竟也只是为了除去自己,这么一条命而已。 何其可悲啊…… 虞明窈敛目,脑中忆起裴尚那张满是风尘的脸。 在与谢濯光的联手下,裴家的事,有惊无险。 他去参军了。 边疆,最苦寒那地。 那日,这人家门都未入,就站在虞宅门口,匆匆说了两三句话,与自己见了一面而已。 一身绯衣、无尽风流的少年郎,身穿盔甲,去从军了。 谢濯光仍在京都。 谢国公府,更是风头正盛,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勋贵之家。 她知他亦如履薄冰,但两人这样,就很好,她已不再盼着再续前缘。 第99章 好看叔叔稚子不知爹是谁 “好看的大哥哥,你在我家门前作甚?”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手吃着糖葫芦,糖渍沾了一手,一边好奇仰头看向谢濯光道。 谢濯光瞳孔颤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意,他往下蹲了下来,和她平齐。 “我与你娘亲是一辈,你应当叫我……” 泛着哑意的声音,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 弥乐好奇望着这个怪人,一脸天真:“叔叔别难过哟,娘亲说遇上再大的事,她和我爹爹都会顶在前头。” “叔叔你这般好看,你当我小弟,弥乐罩你!” 本心头正难受的谢濯光,一听这孩子气的话,不由地嘴角扯起。 “弥乐从哪学得这话?” 他可不记得,虞明窈会这般教小孩。 “我舅舅说的。舅舅说弥乐日后定会比男子还厉害,要是有人找我茬,我就让小弟揍他。” 话都一口气说不利索的人,说起这一套倒是有模有样。 谢濯光眼泛泪光,注视着弥乐。 真像啊…… 和她娘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濯光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方青色锦帕,仔仔细细将弥乐手上的糖渍擦了个干净。 “下次别一个人出来,让你雁月姨娘跟着你。” 弥乐闻言眼珠子一转,“你怎知我姨娘是叫雁月?你认识我娘亲,还是我爹爹?” “如若叔叔你认得我爹爹的话,可不可以帮弥乐带个话?” “弥乐真的很想他啊……爹爹什么时候,才能来见我和娘亲呢?” 一说起爹爹,先前还眉飞色舞的弥乐,一下眉眼蔫了下来。 她现在都三岁半了,是大孩子了,可是她都这么大了,还是没见过爹爹。旁的玩伴都有爹爹,会抱起她们到肩上骑大马,会带她们放风筝。 就她没有。 弥乐将糖葫芦往嘴里一塞,嘴角丧得能挂油壶,准备就这么回去了。 谢濯光看着这个只到他大腿高的身影,不由脱口而出:“你想要你爹爹做什么,我……” 话音一落,弥乐反身,看向这个怪叔叔。 她慢吞吞道:“不用啦,你又不是我爹爹。” 她礼礼貌貌,还不忘向谢濯光告个别,这才迈着小短腿,偷偷跨过虞宅的门。 徒留谢濯光立在原地,失魂落魄。 夜深,虞明窈依旧惯例,哄弥乐入睡。 两母女躺在床榻中央,雁月将绯色床帐放下。 虞明窈讲了老半天话本上的小故事,若是平日,她只要讲一会儿,身旁就会传出弥乐熟睡的呼噜声。 今日倒是奇了,久久没听到动静,她一转头,恰好对上弥乐圆溜溜的眼珠子。 这家伙,连眼皮都没合! 虞明窈给她额头来了轻轻一记暴栗,这才好笑又好气开问:“可有事瞒我?” 这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小家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越发淘气起来。 她脑子蓦地浮现谢濯光的身影。 虞明窈顿了顿,身影化为泡影。 “娘亲……”弥乐犹豫了好一会,才开口,“我今日见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叔叔。” “哦?” 虞明窈此时还未打起警惕,毕竟这家伙随了她,打小就喜欢生得好看的,若是那些相貌太过不堪的人,走到她跟前,她连瞧都不让人瞧。 “跟娘亲和我,一样好看。” 这话一出,虞明窈才正色起来。 能生得同她一般相貌的男子可不多…… 虞明窈心中一紧,立马抓住弥乐的胳臂:“谁?长相如何?穿什么色的衣裳?” 弥乐被她突如其来迸发的热情,一下吓到了。 “娘亲你抓疼我了。” 虞明窈这才忙不迭将她松开。 弥乐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肘,皱成包子的脸蛋,总算松展些许。 “是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叔叔哦,他好像还认识雁月姨姨,还认识我爹爹!” 一说起爹爹,弥乐立马眼睛都亮了起来,可下一息,她又跟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黯。 “前几日琳儿还说,我就是没有爹爹的野孩子。如果我有的话,爹爹为什么不来,娘亲为何想给我找新的爹爹?” 这话一出,虞明窈立即神情一肃。 她握住弥乐的肩,表情认真:“日后,谁若是还跟你说这些,弥乐要记得告诉娘亲好么?你有爹爹,你爹爹是……” 往日拿来哄小孩的妄语,此时不知怎地,却说不出口。 弥乐还一脸懵懂接话:“我知道,他是这世间对娘亲和我最好的 人。” “嘿嘿,我最好的爹爹,怎还不来啊!” 弥乐嘟起嘴,一脸不开心。 虞明窈抱过她,轻声哄她睡觉。临了,还不忘交代弥乐,若是再碰上身着青衣的好看叔叔,一定要告诉她。 弥乐挂着甜甜的笑,应承后进入梦乡。 夜色之下,谢濯光几乎一夜未眠。 弥乐天真的笑脸,虞明窈含恨的眼神,在他面前来来回回。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接近了,就这么远远望一眼就好。 可他心底里最深处那道声音,哪里甘心? 他盼了三年,才换来这么一面。 现下很多人盯着他,日后想将他拉下马的想必更多。谢国公府如烈火烹油,他也不知自己能护她们到何时。 这一次是三年,下一次是多久? 十年,二十年? 若她已同新人喜结连理欲到白头,弥乐已有了新的爹爹,他也还是没办法怎样。 他的一颗心,上一世初见时,就已予了她。 收不回了。 谢濯光长叹一口气,眼角一丝泪光闪过。 - “好看叔叔,真巧,又看到你啦!” 弥乐手握一串冰糖葫芦,一脸天真无邪。 她才不要说,为了能碰见这个好看叔叔,自己已在这等了大半个时辰,手里握着的糖葫芦,上面的糖块都快要化了。 谢濯光凝视着她的眼,也不想说,自己晨起时,就在旁边候着了,本想远远看她一眼就好,没想到小人儿一脸落寞。 就这么坐在石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牵着女儿的男子,一脸艳羡。 他的骨肉,本不需要羡慕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这等寻常小事上。 弥乐这模样,实在和她娘一模一样,这副等待的样子,一下就让谢濯光幻视虞明窈。 上一世,那些他未曾归来的夜,虞明窈是不是也是这么等他的? 等到更夫的梆子声,越敲越晚。等到岁月凉薄,她一颗火热的心,冷了又热。 “弥乐……” 谢濯光眼眶一下红了。 他难以面对的,何止只有他的血脉,更有上一世那个满心憧憬,嫁给他做他妻的少女。 他有愧,实在是有愧。 弥乐看见这个好看叔叔,手飞快抹了一下眼泪。她眨了眨,从袖中掏出一块印有黑乎乎手印的手帕。 “给你,不过,叔叔你可不能跟娘亲告我的状哦,娘亲可是说了,我爹爹最爱洁不过,我要是成日脏兮兮的,爹爹回头见了定会不喜我。” 这话一出,谢濯光喉咙处的哽咽,反倒更深。 他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喉中发出一声像是受伤小兽一般,令人心碎的呜咽。 “抱抱,抱抱就不难过了。” 见谢濯光瞪大双眼看着她,弥乐又道:“弥乐平日里可不会随意抱人的哦,只有亲近的人,才可以抱弥乐。” “但是叔叔你是例外,好看叔叔,看在这个例外的份上,可不可以告诉弥乐爹爹的下落?” 一门之隔,虞明窈捂住嘴,眼泪淅淅沥沥往下落。 她一直知道弥乐是个心思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可她没想到,这么小小一个孩子,心思竟也能埋得这般深。 弥乐提爹爹的次数不多,就算偶尔脱口而出,一见她面色不太好,便也会自觉将话咽回去。 她以前一直没觉得这事有甚,所以能将全世界最美好的想象,都给弥乐想象中的爹爹,编织出来。 谢濯光于弥乐,只是一个徒有血缘的陌生人。 弥乐是她十月怀胎生的,生的时候去了大半条命,她不可能将弥乐,拱手让人。 这些一直坚守的准则,在弥乐不遮掩的稚语下,消失殆尽。 大人有错,稚子何其无辜? 她想,她该和谢濯光好好谈谈了。 虞明窈擦干眼泪,从虚掩着的门后,走了出去。 - 虞宅。 饭桌上气氛诡异,但弥乐宣布,这是她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嘿嘿嘿,好看叔叔是爹爹。 嘿嘿,爹爹真好看,比琳儿、霜儿的爹爹,都好看多了! 她发誓,整座苏州府,都没有比她爹爹更好看的男子! “爹爹,吃菜。” 弥乐自己筷子都使得不利索,还硬要探过身子,去给谢濯光夹菜。 谢濯光下意识看向虞明窈。 虞明窈半敛眼皮,没理。 见爹爹没搭理自己,弥乐一下急了。 “爹爹,看我,快看我。” 她急切想夺回谢濯光的注意力。 谢濯光无法,只得将目光,又看向弥乐。 桌上的气氛,越发奇怪了。坐在主位的施罗氏,就跟没瞧见这一幕似的,自顾自喝着自己的汤。 虞锦年欲言又止。 至于虞明窈,她谁也不瞧。 “爹爹,爹爹,今晚和我睡!” 弥乐见自己这话一出,娘亲也看了过来,她不由地咧着个大豁牙,又补充道:“娘亲也来,就我们仨哦~” 谢濯光什么都没说,又看向虞明窈。 是夜,虞明窈好说歹说,才将兴奋到几乎要爆炸的弥乐哄睡, 这小家伙困到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还不忘让她保证,明日一定要让谢濯光来哄。 虞明窈烦都烦死了,一整晚的纠结在心头,又不能在这机灵鬼面前表露出来。 她只得先应付弥乐,行行行。 反正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搞不定的,她摆烂了。 弥乐终于睡着了。 虞明窈望着这个眉眼几乎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小家伙,深深叹了口气。 这小家伙,眉毛像自己,眼睛像自己,嘴巴鼻子都像自己。 手脚、脸型,倒是像了那人。 虞明窈默不吭声凝视弥乐,看了许久,这才轻轻起身,招手让雁月上来。 往日,她都是将弥乐哄睡了,才让雁月陪这小家伙,自己回房间睡。 她所居的厢房,在左手边。 谢濯光今日所住的,在右手边…… 出了弥乐所居的屋子,这日,虞明窈却是步子一转,向右手边走去。 第100章 大结局“你何时与他和离?…… 叩门声响起之时,谢濯光仍穿着之前那身衣,衣都未更。 冷冷的光,从镂空的菱形窗里照进来,照在他面若冷玉的脸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孤寂。 他的脸,一侧在光下,另一侧,埋在阴影中。 除了屋子里飞舞的尘,谁也不知他此时,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时光这一刻,仿若停滞了一般。 直到脚步声临近,叩门的动静出现。 他那颗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一下哗啦哗啦,坚冰融化,活水流动起来。 久违的紧张,从他嗓子眼里几乎要跳出来。 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咽了咽喉咙口的唾液,又深呼吸两口气,这才起身,向门边走去。 他手旁,放着一身男子衣物,未动分毫。 “你……” 谢濯光刚推开门,就对上虞明窈分外复杂的眼神。 眼神里,有爱,有恨,还有种种他悟不透的情愫。 “我……” 他唇一张,虞明窈一把推到他胸膛上,含恨重重吻了上来。 更确切说,是咬了上去。 血腥味在两人的口中泛滥,粗鲁的,急切的,一切难以用言语言明的情感,全在这一场如风暴般猛烈的攻守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咬住他的舌根,用力感受因自己而流出的血腥。 三年的煎熬,这个吻只是开头。 衣裳一件件掉落,他甚至都来不及往后退,就已被她逼到红木桌前。 往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如同雾气般,消失殆尽。 时隔四年,她才再度感受到那抹人体深处,最炙热的温度。 …… 依旧是虞明窈睡在榻上,谢濯光娴熟伺候她沐浴,收拾床榻。 整个过程,两人一句话没说。只用身体的碰撞,传递潜藏于心底、难以启齿的情绪。 夜凉如水,到了下半夜,越发凉了。 虞明窈接过谢濯光递过来的寝衣,一声不吭。 谢濯光本想和她谈谈弥乐的事,但一见她这模样,那些话堵在胸口,也没了继续的念头。 床榻铺好后,虞明窈一滚,自觉睡到了里面。他顿了半晌,才慢吞吞到她身旁睡下。 刚开始,两人一个在床边,一个在里侧,中间的距离像是隔了一条银河。 躺了许久,没人挪身,也没人发出熟睡的动静。 她和他,皆心知肚明,那段躺在对方身旁能安然入睡的时光,已跨越光阴,久到是上一世的事情。 这一世,被他掠去时,她睡得不安生。 她有身子时,谢濯光想如裴尚一般,在屋子里铺榻而眠,亦被她拒绝。 不管是有记忆,还是没有记忆的她,都在无声向这人抗议。 所以谢濯光啊谢濯光, 你爱慕我,甚至将一颗全然的真心,全然交与我,到底是为何呢? 虞明窈无数次想叫谢濯光放弃。 只要这人放弃,她便能毫无顾忌,开始新的人生,毫无负疚感同裴尚在一起。 她从未隐藏她对裴尚的偏爱。 裴尚是她世以来,唯一一个主动爱慕的人。 可惜,她每每走入令无数女郎憧憬的婚事,都是与谢濯光。 与这个山间清风,林上明月。 明明,这人只要放弃自己,只要依照命运,娶一貌美贤淑的妻,他在世人面前,就永远无暇。 而不是,现在这个强夺挚友之妻的无耻小人。 “值得么?” 虞明窈没有回身,幽幽说道。 幽闭的床帐中,谢濯光望着面前这个纤弱的背影,悲哀成河,几乎要从他眸中倾泻而出。 爱人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他知她肤浅、虚荣,好美色,三心二意。 可她是他唯一的妻。 他此生,上一世,来生,都不会有这么爱的人了。 寂静之中,谢濯光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所以不用负疚。 没关系,所以移情裴尚也可以原谅。 是此生、上一世、来世,唯一的妻啊…… 谢濯光内心最深处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虞明窈全都听懂了。 谁让她是他唯一的妻? 谁让这人,只允许自己一人进入他的心房最深处? 虞明窈长长吐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冷硬中带着些软意的女声,才复响起。 “过两日便回吧,别耽搁了。” 几乎在这话出声的刹那,谢濯光双眸蓦地抬起,面色苍白如雪。 无尽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她的下一句话,又将他从溺亡的绝境中救起。 “我和弥乐也去。” “嗯,还有兄长雁月。” 谢濯光一下,克制不了心头的喜意。 冰雪消融,他笑得好像一朵风中摇曳的梨花,纯白无暇。 三日后,一艘官船载着几人北上,后边还跟了艘小船,小船吃重沉水,装的是虞明窈的陪嫁。 一月后,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谢国公府世子大婚,十里红妆,新娘貌美倾城,人都道一对璧人。 四年后,谢国公府国公爷谢拂卸任,游山玩水,谢世子未至而立之年,拜相。 自此,谢国公府门口,更是门庭若市。 更让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还是谢相夫人。 御夫有术,更是让谢相当众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使夫妇俩膝下只有一女,也未见谢相沾染其他女子分毫。 京都名门,做小都不成,可不让各大家闺秀,背地里暗恨咬牙,怎自己就生不成那虞姓妇人? 家中有适婚女郎的,花螺寺烧香拜佛,求的皆是希望自家女郎,命好能像谢相夫人一样。 没人会不长眼,提及谢相夫人,曾是被强夺的谢相挚友之妻。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没有流言。 - 谢国公府唯一的小主子,九岁了。 距离裴尚投军,已过七载。 两年前,边疆叛乱,朝内主战派、主和派纷争不断。边关险些沦陷,数万大军,危在旦夕。 虞明窈听到这个消息,成宿成宿睡不着,谢濯光睡在她身旁,什么都没说。 只在她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时,立下军令,主战。 若边关沦陷,他亦以死谢罪。 朝中愧其胆色,上下一心,派援军解救。 老天爷亦开眼,在防线几乎被破时,援军赶到。 善用兵法、善鼓舞人心的裴府长房独子——裴尚,苦熬五十八日,死不叛国,一战成名。 边关收复,能让外敌闻风丧胆的裴将军,终于声名鹊起,威名大振。 一战打了两年多,邻舍臣服。 战神一般的裴将军,终于领兵,回京都赴命。 清流之首裴府在夺嫡乱战中陨落,“裴尚”不曾。 “他明日巳时,就要自十里街那班师回朝,你可知晓?” 察觉到虞明窈的心不在焉,从背后将虞明窈紧紧搂住的谢濯光,眸中闪过一丝含恨的幽光。 大军班师回朝,他身为一国之相,所要忙的事,太多了。近半月,几乎都没有睡好。 可就这晚,他又似上一世那般,不管不顾,扯住虞明窈,就往榻上拖。 往日不急不慢,温文尔雅的人,此刻动作间全是急迫。 他像是拼命要证明什么一样,粗鲁、急切,用力。 虞明窈全程阖眼,背对着他。 两世加起来,十三年夫妻,她跟这人已经无情可表了。 彼此一抬眼,便能将对方的心绪,看得透透彻彻,谁还能再升起探究的心思。 有些事,该装聋做哑,就得装聋作哑。 谢濯光含恨咬住虞明窈耳垂,刚停歇又再来。 已至寅初,动静还未停歇。 雁月一听房里都叫了三次水了,不得忧心涌上眉头。 她披着衣物,就欲起身随小丫鬟而去。 “诶——” 程青一把扯住了她。 这几年,不光雁月从一个直肠子的冒失鬼,变成谢国公府稳重的管家姑姑。程青亦是一样。 本就是谢濯光最得心的人,将谢国公府管事大管家的身份,从何有手头接过后,他在谢国公府,早已是除几位主子之外,风头最劲之人。 更不逞,虞明窈还将雁月许给了他。 小主子嘴里的“雁月姨姨”,能是一般人? 眼见雁月又开始着空急了,程青不由扯住她安抚道:“主子们和裴少爷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你比我更清楚。” “我们做下人的,再着急能如何呢?他们三,自然心中都有章程。” 程青好说歹说,才将雁月劝住。 暖玉阁那边,却是直到虞明窈意识消失,某人的醋意,都还未停止。 他不想虞明窈再见裴尚。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他救裴尚是出于大局考虑,可不是为了让这厮,再度插手到他的平静中来。 他现在美妻在怀,娇儿绕膝,才不要被这黑心肝的,又搅合了去! 谢濯光含恨磨了磨牙。 又开始办起事来。 他就不信,他这般奋力,虞明窈还有力气明日晨起。要知道,往日,她就是个再爱睡懒觉不过的性子。 卯时,谢濯光起身上朝。一整夜,他几乎都没怎么歇。 甚至,卯时的提醒动静响起时,他还有些恍惚:这就到了? 穿戴齐整,临了之际,谢濯光深深望了熟睡的虞明窈一眼,不知为何,他心口突突跳,总有股不安 。 谢濯光走后没多久,虞明窈便睁开了眼。 被子从身上滑落,她望着满身红痕,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望着顶头的床帐,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忆起—— 裴尚,今儿要回来了。 一别七载,他要回来了。 虞明窈对镜,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她今日,上身一件米白芙蓉缎袄,下身一件大红撒花洋绉裙,髻上簪着掐丝牡丹镶红宝石南珠簪。 这装扮,正是她及笄那日准备去见裴尚的装扮。 雁月跟在弥乐后头,一进门就见虞明窈对镜出神。 她欲言又止。 这模样落在虞明窈眼里,虞明窈笑笑,牵住弥乐的小手,就往外头走:“今日带我们弥乐,去吃娘亲最爱的云片糕,去不去呀?” 弥乐:“好!” 挂着鎏金八角灯的青帷马车,向十里街驶去。 虞明窈另差人去天香楼买云片糕,自个牵着弥乐,在酒楼二楼的包间处伫立。 那包间窗子大敞,下边恰好是将领途径的要道。 普通士卒驻扎在城外,一定品阶的将领进城。 虞明窈静静凝视着底下那条道,好似又瞧见了上一世那个一身绯衣,容貌俊美,一脸懒散佩着红花,打马游街的大理寺卿。 今朝,这人从这边过,该不会这般不正经吧? 岁月予他风霜,边关予他坚韧,浴血奋战归来的,不是一个普通仕宦人家的子弟,是国之重将,边疆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守护者。 她以他为傲。 虞明窈翘起唇角。 “娘亲,还要多久云片糕才到呀?” 弥乐见虞明窈浑身似是笼罩在一股朦胧的情绪中,不由地开口问道。 虞明窈方还处于缅怀之中的情思,一下被打断了。 她看了看到她胸口处高的小姑娘,笑了笑。 “就快到了。弥乐要是等不及,去对面铺子逛逛?娘亲记得你往日最爱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对面那间铺子,有许多番邦的小物件,去瞧瞧?” 弥乐撇了撇嘴:“好吧。” 辰时刚至,距离巳时还有一个时辰整。 虞明窈立在窗口,仿若一尊肩上落满灰尘的雕像,一动未动。 铺子里的东西,确实有趣。可弥乐逛了一小会,还是觉得没意思,她想娘亲陪她一起,还想吃云片糕。 弥乐呼一下,如风一般向外头奔去。 “哎,小姐!慢点——” 雁月忙跟在后头。 “吁——” 马蹄扬起飞起,整匹马上半身几乎直立。 惊魂一刻,弥乐听不到耳旁的尖叫,只怔怔望着马背上那个一身盔甲的大将军。 那人一双眸灿若星辰,凝视她的眼神,好熟悉。 直到跌倒在地的她被扶起,弥乐还是没回过神来。 旁边雁月姨姨的话,她像聋了一样,全然听不到耳里。 “你……是弥乐?” 大将军拴好马后,走至她跟前。 弥乐就跟哑巴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仰头望向这个高大的身躯。 大将军颤抖着、笨拙地牵住她的手。 “走,去找你娘亲。” 雁月在一旁,又欲言又止。 上楼后,弥乐被虞明窈安抚几句,就被雁月带到隔壁包间吃云片糕了。 丈宽大的地,一下只余虞明窈、裴尚两人。 虞明窈依旧没有回过身来,仍伫在原地。 身后,满身风霜、在外人眼里无坚不摧的大将军,悄然红了眼。 他贪恋又克制地注视着这个背影。 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何时与他和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