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敬如冰(重生)》来自www.aqtxt.net 《相敬如冰》作者:宁寗 文案: (婚内追妻 逼疯清冷太子) 作为太子妃,裴芸自认做的事事妥帖,无可指摘。 然嫁入东宫的第十三年 她坠入冰湖,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往另一个女子游去,突然感受到了这一生被礼数和身份桎梏的压抑无趣 再睁眼,重回六年前 她想换个活法,想要改变 她想要避开母兄祸事,延续家族荣光,想要让她的孩子免于夭折…… 可对于那个性子寡淡,古板无趣,连床笫之间都讲究个循规蹈矩的死男人。 她不想伺候了! * 太子李长晔,为人端方持重,受先皇后教导,平生最讲的便是一个“礼”字。 而他的太子妃亦是如此懂礼守礼之人,诸事做得稳妥,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且对他亦是恭敬温顺。 李长晔忙于政务,知两人虽平素少言,但对彼此都还算满意。 可突然有一日,他那性子冷清,规行矩步的太子妃却陡然变了,对人对事多了几分人情宽容,可对他愈发不耐起来。 甚至合房日,她秀眉紧蹙,口中喊着“疼”,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厌嫌。 李长晔动作一滞 向来高傲的男人头一次感到自尊受到了严重打击…… #我自以为我们琴瑟和谐 原来她这么讨厌我 1、1v1,双c 2、不喜勿入,你好我好大家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先婚后爱 日久生情 主角 :裴芸、李长晔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婚内追妻 逼疯高岭之花 立意:不惧黑暗 勇敢前行 第1章 重生 裴芸想,她大抵是要死了。 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她心下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任何挣扎,任由身子就这般往漆黑幽暗的湖底沉去。 环绕在身侧的湖水隔绝了外头的喧闹,曲桥突然坍塌,眼下那御花园中定是乱成一团。 裴芸透过湖水看去,高悬于空的烈日也褪了灼炎,成了水波荡漾间清冷冷的一点白,便若此时她那淡漠空洞的眼眸。 纵然眼看着她那夫君朝着旁的女子游去,她也不过唇角微抿,露出几分讥笑。 没有失落,痛苦,懊恼…… 她单单觉得无趣。 她很清楚,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想死了。 她太累了。 这并非临时起意,只这个念头是何时起的,裴芸也说不好。 或是前两日,突然发现她唯一的儿子,那被少傅们不吝夸赞的皇长孙已彻彻底底与她这个母亲疏离。 也或许偶然听见宫中流言,道那位前不久回京的沈家六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像极了她早逝的嫡姐,以致在沈府设的春日宴上,一度令太子失了神。 陛下病重,待太子御宇,中宫之位只怕难落在她这个太子妃头上。 更或许仅仅是因着今早梳妆之时,在鬓间发现的一抹白。 她才恍然,离她嫁入东宫,竟已有十三载。 她也不过二十九岁,却是未老先衰。 这十三载间,她一步步经营筹谋,学着如何打理宫务,管教宫人,从茫然无知到诸事诸物桩桩妥帖,无可指摘,她分明成了她心下期望的,人人赞誉的太子妃,可蓦然回望,却一无所有。 父母不在,手足皆逝,还有,她的两个孩子…… 四下已有营救的宫人朝她游来,而她,已然没了生意。 裴芸缓缓阖上双眼,任由神思开始模糊。 听闻人死前,都会经历一场走马灯,她亦不例外。 她仿佛感受到驰骋在邬南山林间自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听见身后父亲在爽朗笑声后唤她乳名,其后是兄长外出归来,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递来梢予她们的糕食,再一闪,正值髫年的妹妹抱着她的腰,软糯糯地唤着阿姐,一旁站着的母亲笑意吟吟…… 那些已然褪色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裴芸终于记起,原来她也曾在父兄的庇护下,活得潇洒恣意。 只这一切,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或是在她父亲战死沙场之时,抑或是那一道圣旨将她封为太子妃之时。 太子李长晔本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与先孝仁皇后的亲侄女,即他的亲表妹定下了婚事。 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京中公认的佳偶,怎知天有不测风云,这位沈家嫡女沈二姑娘在十六岁时倏然病故,陛下便只得为太子另行择选正妻。 彼时京中不少贵女都作为太子妃人选被看好,可谁也想不到这桩泼天的富贵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家头上。 对裴芸而言,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迷惘无措。 她只觉未来若遮云掩雾,看不清前路,而这条路十几年来她确实走得磕磕绊绊,尤其艰难。 若再来一次,若有的选,她决计不会再入东宫。 即便溺水的窒息感逐渐遍布全身,裴芸仍是笑着,却是心下释然,是这十几年间从未有过的舒畅。 一切,终于要彻底结束了…… 然混沌间,不知不觉,濒死感悄然消失,被水环绕的凉意被一股子包裹全身的温暖替代,裴芸只觉喉间发痒,止不住轻咳两声,下一刻,似有一双大手托住她单薄的脊背和脖颈,将她半抬起来,微凉的杯壁触及唇瓣,裴芸下意识吞咽,温热的水滑入喉中,方才解了些许干渴和痒意。 她似意识到不对,幽幽掀开眼帘,看清面前人的一刻,不由得秀眉紧蹙。 第一反应便是失望,难不成是她未能死成。 眼前为她喂水的男人生得丰神俊朗,神采英拔,这通身高华的气度和面上万年不化的清冷,不是她那太子夫君李长晔是谁。 一股子浓重的厌嫌几乎是止不住地自胸口溢出。但很快裴芸察觉到异常,这张脸怎的好像比她记忆里的年轻一些。 李长晔见怀中妻子凝视着自己,亦是剑眉微颦,疑窦丛生。 虽他这回来琳琅殿并未让人提前通禀,唤醒在床榻上休憩的裴氏,但以他对他这位太子妃的了解,既是见了他,纵然卧病,也会不顾病体立刻下榻屈身向他施礼。 她从来是这般礼数周全之人。 可这一回,她却只是盯着他瞧,久久不言,没了惯常端庄温雅的笑意,反是眉目紧蹙,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怪异。 李长晔倒是并未在意太久,只当是裴芸睡糊涂了,听闻她此番生产吃了大苦头,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很是不好受,故而诞下孩子十几日仍需躺在榻上休养。 她两回生产,他都未能陪伴在侧,这回更是因着覃县路途遥远,待他赶回来,孩子已然诞下三日。 李长晔心下对裴芸到底有所亏欠,想了想,便率先开口道:“覃县堤坝落成在即,其所在煜州几乎年年大水,民不聊生,此关乎一州百姓之安危,乃造福民生之大计,孤不得不往,只怕今日便得动身……” 尚在疑惑的裴芸听着这段无比耳熟的话语,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覃县堤坝修建?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庆贞二十三年的事,亦是那一年,她和李长晔的第二个孩子李谌出生了。 思及她这个次子,裴芸只觉心口一阵阵闷疼,再看向眼前这个男人时,似是了悟了什么。 或是老天知她心中有怨,才让她在弥留之际,一舒心中郁闷。 无论在旁人眼中,李长晔是多么光风霁月,君子无双,裴芸这辈子却是厌极了她这个夫君。 她对他怨言颇多,可若要说最怨之事,大抵便是在六年前的这一日,他突然来了琳琅宫,告诉她他又要走了。 太子忙于政务,又常被当今天子派去各地视察民情,自裴芸入东宫以来,与他聚少离多,早已习以为常。 她并不意外他的离开,只是这一次,她实在无法默默将此事咽下去,生谌儿时,她所受的苦比生谨儿多过百倍,谌儿胎位不正,她不但要强忍着剧痛任由稳婆矫正胎位,更是产后崩漏,血染红了半床褥子,险些没了性命。 她九死一生时,他不在身边,待他赶回来,也不过握着她的手道了几句“辛苦”,而后待了几日便又匆匆离去。 裴芸知晓,他方才说的并非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的确心系天下百姓,但那番话的意思,就好像她应当贤惠大度,若她不接受,便是小家子气,不知轻重,不堪为储君之妻。 道理裴芸都懂,为黎民百姓牺牲一个她,在所难免,她并非这点度量都没有,可她到底不是圣人,做不到在经历无数次后,依然全无怨言。 同样也恨他总以那番话将她高高架起,不得丝毫推诿。 她总觉得,打入了东宫,自己好似囿于一个名为“得体”的牢笼里,被束缚着不得解脱。 李长晔见裴芸双唇抿了抿,却仍是缄默不言,不似从前那般接些识大体顾大局的话,就料想她应是不大高兴。 倒也无可厚非。 他便依着本就想好的话,稍稍放柔语气继续道:“听闻覃县生产极其独特的织锦,流光溢彩,很是适合做衣,待孤回来,便替你带回几匹,可好?”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 若说前头那席话裴芸确实反驳不了什么,可而今听了这句,却一下勾起裴芸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 她骤然直起身子,双眸凝视着男人,一声淡淡的哂笑在安静的内殿显得尤为清晰。 “殿下是真心送臣妾礼物,还是想以此草草打发臣妾,来减轻您心内的愧疚?” 乍然听得这话,内殿响起一阵不显的吸气声,太子身边伺候的常禄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话竟是由素来言行合度的太子妃口中而出。 他心惊胆颤地朝坐在榻沿的主子看去,却只能瞧见李长晔一如既往挺拔如松的背影。 常禄瞧不着,可与李长晔四目相对的裴芸却将男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薄唇抿成一线,双眸微眯,锐利如刃的眸光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落在她身上。 若放在从前,瞧见他这般眼神,裴芸定会斟酌着更加谨慎,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他。 而这一回,或是仗着这不过是死前老天给她的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她倒也不怵了,反是下颌微抬,语气里亦带着几分嘲弄。 “您是不是觉得,妻子不过是个装饰的物件,只消给您足够的体面,井井有条替您打理好一切,旁的什么也不打紧,既得那些所谓的礼物,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嘴吩咐底下人准备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问臣妾呢?” 第2章 听着这番满是指责的话语,常禄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看四下候着的几个琳琅殿的宫婢,更是面色惨白,担忧地瞥向自家主子,大气都不敢喘。 常禄也不知今日这太子妃是怎么了,想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成婚七载,虽不能说如胶似漆,倒也算相敬如宾,太子妃性子温静娴雅,从不曾与他们太子殿下闹过脾气,耍过性子。 然今日这番话,可见平素对太子殿下的怨气有多深。 整个内殿鸦雀无声,片刻后,常禄生怕局势就这般僵在那儿,想了想,壮着胆子上前,低低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李长晔仿若未闻,他眉间沟壑愈深,随后,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在裴芸耳畔响起。 “你这是怎么了?” 能怎么,她只是觉得够了,与他过够了。 她凝视着李长晔的脸,见在听得她那番话后,他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似乎并未生出太大的波澜,裴芸只觉自己可笑。 也是,若他是体贴入微之人,她也不至于成婚后早早对他心灰意冷,如今这般控诉于他而言,只怕就是她情绪失控下的无理取闹吧。 裴芸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分外无趣,再多说也不过浪费口舌。 再加上发泄罢,她忽觉出身子的疲软,略有些发晕支撑不住,就想着或是时辰已到,要过鬼门关去走那黄泉路了。 她便看着他道:“殿下走吧,往后要走便走,也不必知会臣妾,左右殿下并不关心臣妾的想法。” 这次,她语气分外平静,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就像是陈述一件事实,言罢,她背对他躺下身,兀自闭上了双眼。 过去的十三年,她几乎次次目送他而去,但这一回,既是梦,她也不必再遵循那些礼仪规矩,终是可以活得更顺心自在些。 李长晔盯着妻子侧躺着的消瘦单薄的身形,未着一言,静坐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开。 常禄和几个宫婢紧随其后,踏出殿门,就见李长晔止步回身,问道:“太医每日可有来问诊,太子妃恢复得如何?” 书墨晓得这话定是在问她了,她是裴芸带进东宫的人,是贴身伺候的,谁能比她更了解裴芸的状况。 想起方才殿内那一幕,书墨思忖半晌,才道:“回殿下的话,太医每日都来请平安脉。娘娘此番死里逃生,身子亏虚得厉害,太医说,一时半会儿恐是难以恢复,只得慢慢调养。” 她顿了顿,又道:“可……可或是身子有恙,娘娘心下难免烦躁,甚至常是夜里难寐,就连小皇孙也是不大愿意叫乳娘抱来看的。” 常禄闻言深深看了书墨一眼。 这丫头倒是个聪慧的,句句为主子辩护,三言两语算是解释了太子妃今日格外反常的缘由。 李长晔眼睫微垂,须臾,吩咐道:“教太医院务必用上最好的药,孤不在,若太子妃有何需求,只管去澄华殿寻盛喜便是。” 书墨屈身称是,又听头顶传来一句“好生照顾太子妃”。 李长晔话毕,提步迈下丹墀,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适才那些话。 还有他那妻子看着他时冰冷嘲讽的眼神。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裴氏。 但也只沉吟片刻,李长晔便眉目舒展,阔步朝殿外而去。 他了解裴氏,方才失控所言想也只是心情郁郁而致,她虽平素少言,但心地纯良,为人体贴,想来很快便能理解他的难处,自烦郁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待他自覃县归来,她定已恢复如初,一如既往地笑着,提前等在宫门外迎他。 裴芸甫一躺下,不一会儿便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阵婴童的啼哭声吵醒的。 殿内已然暗了下来,仅床头燃着一盏小灯,烛光幽暗闪烁,或是闻见了动静,有人快步入内,凑近掀开了黛蓝床帐。 “娘娘,您醒了……” 裴芸坐在榻上,外头的哭声已然停了,她懵怔着看着来人,久久打量着她的面容,似是难以置信,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书砚?” 眼前的人对裴芸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在于,书砚和书墨一样,是打邬南起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陌生在于,裴芸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因就在庆贞二十四年秋,即书砚书墨随她入宫的第八个年头,见两人皆已二十有一,她不好再耽误她们,便做主替她们许配人家。 书墨不愿嫁,留在了她身边,书砚则被她许给了京中一七品小官,不久那官员被外派,书砚也随之离京,之后她们便再未见过。 书砚面露纳罕,觉自家主子怎好像不认识自己一般,但她并未在意,只关切道:“娘娘身子可还好,打午时太子殿下离开后,您已经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了,要不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裴芸正疑惑自己不是死了吗,缘何会见着书砚,然倏然听得那句“打午时殿下离开后”,不由得秀眉微蹙。 见她这般反应,书砚不禁想起午时发生之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劝道:“娘娘,奴婢也知您心里苦,可您今日……便不怕触怒了殿下吗?您一向能忍,今日这是怎么了,毕竟殿下是您的夫君,是您在宫中唯一的依靠,不论您心里如何想,表面都该顺着才是。” 裴芸知晓她在说什么,大抵是她顶撞李长晔一事,可那不是梦吗?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颈,的确能切实感受到温热,顺势拧了一把,顿时疼得她皱了皱眉。 难不成,这不是梦! 裴芸似还不敢相信,她抬首往内殿睃视一圈,目光陡然落在一处,下一刻,在书砚猝不及防间,已然飞快地趿鞋下了榻。 角落的黄花木螺钿妆台之上,搁着一枚牡丹雕花铜镜,而此时澄黄的镜面中映照出一张如芙蓉般清丽动人的容颜。 肤白若雪,柳眉似黛非黛,朱唇不画而丹,水莹莹的一双杏眸若蕴着一汪泉眼,潋滟动人,顾盼生辉。 这是一张比她记忆里更年轻昳丽的脸,更重要的是,裴芸抬手缓缓摸向鬓边,那里并未有一缕刺目的白。 裴芸眼圈登时便红了。 书砚急急跟在后头,也不知她家主子突然这是怎么了,还未开口问询,就见那站在妆台前的人儿赫然转头看来,神色认真道:“而今可是庆贞二十三年十月初二?” 书砚懵了一瞬,这问哪一日也就罢了,怎的还确认起了是哪一年,她家娘娘已将日子过得这般糊涂了吗? 虽心下嘀咕,但书砚还是颔首道了声“是”。 话音才落,又一阵响亮的啼哭声自殿外传来,且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书砚显然有些慌了,她抿了抿唇,紧张道:“小皇孙近日有些闹觉,乳娘们总也哄不好,娘娘若觉得扰了休憩,要不……” 她后半句话还未出口,却见她家主子却在听见哭声后,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旋即也不顾仅着单薄的寝衣,下一刻,竟是小跑出了殿。 书砚知自家主子今日反常,却不想竟反常成这般,事事出乎她意料。 她顿时着急地喊道:“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您还未出月子,仔细受了寒。” 她赶忙扯了挂在椸架上的外袍,匆匆追了出去。 裴芸顾及不得书砚,她眼中能看到的唯有去侧殿的那条路,耳中能听到的也只有孩子的哭声。 那是真真切切的哭声,来自她的谌儿,她尚且活生生的谌儿。 此时,侧殿当值的两个乳娘轮流哄着啼哭不止的小皇孙,时不时对视着面色难看。主殿那位本就不大喜这位小皇孙,若再叫他这般哭嚷下去,只怕惹了她休憩,届时恐是要降罪于她们。 两人只盼怀中的小祖宗赶快消停,提心吊胆间,隔扇门却倏然被推开,待看清来人,两人登时怔在原地,面露惊恐,活跟见了鬼似的。 好半日才想起行礼,“见过太子妃。” 孟乳娘怀抱着小皇孙,慌慌张张正欲告罪,却有一双手伸来,初时似有些急切,但触及孩子的一刻,双手微颤着却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孟乳娘懵怔间已然将孩子递了过去,她与孙乳娘对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一幕,皆有些难以置信。 书砚赶来时,亦是愣在了门口,好一会儿,方才缓步上前将外袍披在了裴芸身上,并未出声扰了母子亲近。 此时她家娘娘正怀抱着小皇孙,眸光温柔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分明面上是喜色,可眼睫微颤,却有大颗晶莹的泪珠坠落而下。 她欲伸手触摸孩子的小脸,可或是怕自己手凉冻着他,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反背手触了触自己的额,感受到热意,方才放心地垂首去贴孩子的额头。 襁褓中的小婴孩扯着嗓子已然哭花了脸,可在与母亲肌肤相触的一瞬,却是神奇地止了哭声,抽抽噎噎间竟伸手一把攥住母亲的衣襟。 书砚见此眼眶霎时便红了,捂唇险些哭出来,小皇孙不大愿意吃乳娘们的奶水,可似乎能感受到亲娘的气息,竟还蠕动着小嘴做出觅食的举止,当真应了那句母子连心。 她家娘娘生下小皇孙十几日,或是生产时吃了大苦头,始终郁郁寡欢,尤其是对小皇孙,每每乳娘带来,都会冷声让她们抱走,甚至不愿多看一眼,有一回,更是在听到外头小皇孙的哭声时,烦乱地砸了手边的茶盏。 书砚和书墨一样,本心下担忧,甚至方才她都想提议让乳娘带着小皇孙去旁的殿中,但如今见得这般,总算是安下心来,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作为母亲,哪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可书砚不知,这回裴芸对李谌的冷淡看似不过十余日,然在前世,她却足足厌了这个孩子近两年,直到他因病夭折,她似乎才意识过来,疯了一般抱着孩子的尸首不肯放开。 裴芸哪里看不出孩子想要什么,索性抱着他入了内殿,在暖榻上坐下,扯开衣襟,让孩子伏在她胸口吃乳。 两个乳娘和书砚见状惧是一惊,毕竟这寻常大户也几乎没有让主母亲自哺乳的习俗,更遑论皇家了,就是大皇孙出生后,太子妃也从未喂过一次乳。 三人虽诧异,却并未出声阻拦,因她们这位太子妃此时正垂眸静静看着怀中的孩子,唇间笑意温柔,眸中慈和若水一般似能漾出来。 书砚都快不记得,上一回见到裴芸这般神情,是在什么时候。 似打入了东宫,她家主子的笑意便越来越少了,愈发沉默寡言不说,神色也变得清冷淡漠。 裴芸本也没多少乳水,毕竟产后那么多日,乳水也回得差不多了,可即便嘬不出什么,但与母亲肌肤相贴,体温相熨,小婴孩还是逐渐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便微张着小嘴睡熟了。 孟乳娘犹豫片刻,欲上前接过孩子,裴芸却是低声道:“今夜我想留在这儿,陪着谌儿。” 谌儿? 书砚疑惑地蹙了蹙眉,按宫中规矩,皇子皇孙需待百晬方能被陛下赐名,小皇孙才十几日,难不成这是她家娘娘给取的乳名不成。 她也没多在意。 她家主子突然愿意和小皇孙亲近,她心下固然欢喜,但闻言仍是道:“娘娘,您身子未愈,这照顾小皇孙不易,夜间只怕难以好眠,不若待您恢复好了……” “只一晚。”裴芸收拢衣襟,蓦然抬首看向书砚,“我只陪一晚。” 听着自家主子坚决中带着几分央求的语气,书砚不知怎的,如鲠在喉,反对的话怎也说不出了,只得吩咐守夜的宫婢自主殿抱来衾被,伺候主子吃了些东西睡下,再吩咐两个乳娘歇在外殿,夜半随时听命伺候。 半个多时辰后,裴芸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转头看着身侧睡得香甜的孩子,不厌其烦地打量着他的小脸,十几天大的孩子尚未完全长开,还有些红通通皱巴巴的,前世直到谌儿夭折,她都未仔细观察过他的眉眼。 确如旁人说的那般,谌儿的眉眼更像她,而谨儿则生得更像他的父亲。 思及李瑾,裴芸神情恍惚了一瞬,顿又觉阵阵酸涩涌上鼻尖。 若她真回到了六年前,那是不是意味着,不止是她的谌儿,还有谨儿,甚至她的母亲,妹妹,兄长……她有太多的遗憾可以弥补,太多的错误可以挽回。 裴芸自认前世为了所谓太子妃的体面,为了裴家的荣光做了诸般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她自私自利,是个十足的罪人,却不想老天仁德宽恕,给了她这样的机会。 这一回,她想换一种活法。 她想做回裴芸,做她孩子的母亲,做裴家的女儿。 而不再是他李长晔规行矩步,事事贤淑得体的太子妃! 第3章 这一宿,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间裴芸反是不大想睡,亦不敢睡,她怕再醒来,这个梦便也醒了,最后实在坚持不住,才断断续续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里揣着事儿早早便睁开了眼。 彼时天还未亮,裴芸看向睡在身侧的谌儿,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披衣下了榻。 她没甚乳水,故而昨夜孩子几次饿醒时,喝的还是乳娘的奶,不过这回他倒也没抗拒,喝饱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芸身侧,不哭不闹,很快睡熟了。 守夜的书砚到四更时分回去歇息了,轮守的宫婢换了人,故而闻见动静,进来的是书墨。 书墨前来换班时,便从书砚口中听说了裴芸留在侧殿和小皇孙一道睡的事,她亦欣喜难抑,高兴她家娘娘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 见裴芸下了榻,书墨匆匆上前,还未开口,就听裴芸低声问:“大皇孙可起了?” 书墨怔了怔,暗暗估摸了下时辰,“按理,应是起了。” 裴芸颔首,“离去耕拙轩尚有些时候,你让大皇孙用完早膳过来一趟。” 闻得此言,书墨抿了抿唇,下意识以为她家娘娘又要训诫大皇孙什么,但还是领命,亲自去大皇孙的砚池殿走了一遭。 书墨走后,裴芸回了正殿,又教人伺候着换了衣裳,才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零碎急切的脚步声,一抬首便见李谨小跑着往殿内而来。 然跨入门槛的一瞬,乍一见得她,他又慌忙缓下步子,略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袍上的褶皱,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施了一礼,“儿子见过母妃。” 裴芸打量着眼前尚且只有六岁的李谨,不似她印象中那般拔长了个头,眼神依然天真灵动,模样稚嫩,不像十二岁的他眸光冰凉,身形气度已然有了少年姿态。 她静静打量他半晌,忽而弯下腰,朝他伸出手去。 却见李谨双眸微张,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裴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心下蓦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来早在这个时候,他便已开始惧怕她这个母亲了。 她扯唇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她自己种下的因,自得自己吞下这恶果。 她收回手,转而落在自己唇角,柔声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谨疑惑地眨了眨眼,照着母亲的动作摸了摸,还真在自己嘴边摸着片糕点碎屑,一张小脸因着窘迫顿时涨得通红。 听说母妃召自己过来,他生怕耽搁太久惹母妃不虞,才匆忙往嘴里塞了一些杏仁酥,急急赶来。 窘迫罢,他忙又拱手道:“母妃召儿子前来,可是有要事叮嘱?” 分明还是个孩子,嗓音也稚嫩,可面对她这个母亲,言行却是如此规矩老成,裴芸低叹口气,晓得这也是教她这个当娘的逼出来的,她抬手示意李谨落座,方才开口道:“也没什么,只已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便想着召你过来瞧瞧。” 裴芸记得,前世她生完李谌后,卧病了一段时日,分外郁郁,除了那日太子来告别,她温柔恭顺地给了几分好脸色外,始终闭门谢客,甚至两个孩子也是不愿见的。 李谨闻言怔了一瞬,听这话,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他眸色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少顷,一字一句禀道:“母妃放心,这段时日,儿子的功课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儿子皆熟读可诵,深领其意,回回通过先生考校……且并未落二弟分毫。” 听儿子战战兢兢地同她汇报着学业功课,裴芸心一凉。 谨儿口中的“二弟”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长垣膝下的二皇孙李谦。 李谦比她的谨儿还小上五个月,但因是同年而生,两人四岁时几乎是前后脚入耕拙轩蒙学的。 他虽比李谨小,可无论是学步还是开口说话却都比李谨早些。 裴芸看着李谨而今惧怕她的模样,不禁想起他两岁前,也曾黏在她这个母亲身侧,一步也不愿离开。 彼时裴芸也的的确确娇宠着她这第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回宫宴之上,忽有一家贵妇,蓦然笑着将这两个年岁相仿的皇孙放在一起比较,大抵道她太过溺爱,才至于谨儿到了近两岁仍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且看起来过于依赖母亲,总伸手想着要抱,不似李谦那般走得稳稳当当,还知去寻旁人的孩童一道玩耍。 那贵妇名义上也算是长辈,且向来仗着年岁大说话不客气,加之她家是京中大族,瞧不上她裴芸的家世出身,便以教训的口气明里暗里说了些“慈母多败儿”的话。 裴芸被当众下了脸面,本就难堪,偶一抬眸,便见她那先皇后婆母端坐在那厢静静看着她,秀眉微蹙,一言不发。 她便有些心下发虚,既窘迫又害怕,那时的她原就因着旁人看低而处处束手束脚,唯恐生出什么纰漏,遭了笑话,甚至牵连到裴家的名声,故而宫宴散后,回去的路上,她便不顾谨儿的哭闹,执意让他自己走,也不许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总黏着自己的毛病。 她也是初为人母,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其实心下也怕了那句“爱母误子”,便也学着板起脸,肃色对待谨儿,从礼仪起居到学业功课,处处严苛,不教他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落二皇孙李谦之后。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因着她无端受人数落,希望他出类拔萃,受尽赞许,其中或也有着她的几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证明自己,扬眉吐气,不教任何人轻看的心思。 只后来,那般心思随着年月愈发膨胀扭曲,她对谨儿的严苛也渐渐变了味儿。 裴芸强压下心底苦涩,笑着道:“我们谨儿向来聪慧,功课上自是不会差,可母妃并非想问这些,只想着你毕竟还小,而今正是爱睡的时候,先头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温习功课,似是有些过了,就想亲口告诉你,往后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里藏得住,李谨霎时喜形于色,但转瞬却又敛了笑,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决定甚好,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儿子并不觉困累,是儿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芸看着他黑着眼圈,分明倦意丛生,还要应付她说这般子话,只想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她当真是造孽,才会让谨儿压根不信她这个母亲真心实意的关怀,而误以为她是在试探于他。 她知她的谨儿恐一时间很难再信她,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让你多睡一会儿,便是听说你这个年岁,若睡不足,恐对身子不益,就怕届时累出病来,得不偿失;再者,夜间好眠,日间方可精力充沛,自也能更专注听先生授课不是。” 李谨登时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变主意,只是为着他的学业罢了。 “母妃说的是。”他心下虽隐隐有丁点失落,但还是恭顺道,“儿子遵命。” 裴芸含笑眨了眨眼,“时候不早,快些去耕拙轩吧。” 李谨应声,临走前又偷着抬眸看了一眼,只觉母妃今日格外和颜悦色。出琳琅殿时,他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心下还想,要是他母妃每日都似今日这般温柔便好了。 此时,坐在殿中的裴芸遥遥看着儿子逐渐消失的背影,笑意却是淡了。 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毕竟过了好几年,他们母子的罅隙已深,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复的。 她低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至少一切还来得及。 第4章 因着生产时伤了身子,再之又是寒冬腊月,尚在月子里的裴芸出不得门,便只能窝在她的琳琅殿,每日逗逗谌儿,又时常召李谨来说话。 熬着熬着,总算是将月子熬过去了。 谌儿的满月宴如前世那般并未操办,因得北边雪害严重,民不聊生,故而她那皇帝公爹也勒令宫中缩衣节食,不得铺张,裴芸便自请免了这满月礼。 和前世想法一样,一来,她身子还未好全,确实操劳不动,再加上如今这境况,恐也不能大操大办,索性她主动提起此事,顺势博了她那皇帝公爹对东宫的好感。 最重要的是,她知晓,此番虽没了这满月礼,但她那皇帝公爹会承诺,在谌儿百晬时弥补于他。 既如此,便也不算是亏了谌儿。 而一切,却也如前世那般发展。 满月礼虽没了,但宫里宫外各家送来的贺礼纷至沓来。 其中,自也有裴家的。 前世裴芸并未看过,但这一世她特意打开瞧了瞧,裴家送来的有两份,一份是一把长命锁和一对刻有如意云纹的小金镯,而另一份,则是一套孩子穿戴的衣裳,虎头帽,虎围嘴,虎面肚兜等一应俱全。 她小心翼翼捧起那虎头帽,摩挲着那细密的针脚,喉间不禁有些发哽。 书砚书墨见裴芸红了眼圈,便知她心思,两人对视一眼,紧接着,书墨笑道:“瞧这虎头帽做得可真精巧,也不知夫人这是请的哪家绣娘,手艺竟这般出众,上面的老虎绣得着实俏皮可爱得紧呢。” 裴芸晓得她是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这般好的针线,定是她那母亲周氏了。 旁人不知,书墨书砚却是晓得的,她之所以郁郁,并非只是因着生产不顺,更是因怀胎四月归宁时跟家中生了龃龉,前世她赌气之下,甚至一年多都未回过裴家。 然重来一回,她而今最想的便是回家去,好生见见她的母亲和妹妹。 书砚书墨见她家娘娘也不恼,便知有希望,本想趁机缓和娘娘和夫人的关系,还未开口,却听裴芸转而问道:“贵妃娘娘的礼可也送来了?” 两人愣了一下,还是书砚先道:“送来了,今儿一早贵妃娘娘特意遣了方公公来送的,因来得格外早,听闻娘娘您还在睡,方公公便未进来同您请安,可要拿来与您瞧瞧?” “不必了。”裴芸起身道,“替我更衣吧,贵妃娘娘送来厚礼,我自是得去好生谢上一番才是。” “是。”书砚书墨并未多问,只恭敬地应声。 四年前,先孝仁皇后薨,陛下并未再封后,而今中宫之位空悬,高贵妃代为打理后宫事务,形同副后,她家娘娘素来礼数周全,眼下出了月子,按理的确该去请安。 裴芸换了身雀蓝的妆花对襟袄子,月白暗纹百褶裙,外披一狐裘大氅,临行前书墨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这才扶着她上了小轿,前往高贵妃的永安宫。 临至永安宫殿门前,书墨抬手示落停轿,同门口的宫人告了一声,方才扶出裴芸,在两个宫婢的引领下穿过院子,沿着廊庑一路往正殿而去。 还未入内,裴芸便听盈盈谈笑声自里厢传来。 她步子微滞,通过音色隐隐辨出些人来,感慨今日这永安宫倒是热闹。 宫婢打起毡帘,裴芸抬眸一扫,果真如她所料。 只见高贵妃坐于上首,其下两侧共有三人,都是她识得的。 裴芸上前施礼罢,亦有人起身同她见礼,高贵妃忙让她落座,问起她的身子来,“太子妃才生罢小皇孙时,本宫去东宫瞧过一回,那时你产后崩漏,才堪堪缓过来,面色惨白可是吓人,而今可养好了?” 裴芸笑道:“多谢贵妃娘娘关怀,太医院的御医妙手回春,又有各位娘娘送来那么多上好的药材,已好得差不多了。” “我瞧着也是,太子妃这气色红润的模样,哪像是才生了大病的。”说话的坐在高贵妃左下首的淑妃。 当今陛下膝下子嗣并不丰,除却那些尚未序齿便夭折的皇嗣,余下的唯有五子二女。 淑妃便是陛下最小的皇子,五皇子李长庚的生母。 她言罢,还不忘看向身侧之人,问道:“你说是不是,眉儿?” 那被唤眉儿的女子与裴芸年岁相仿,生得明眸皓齿,温婉端庄,闻言扯唇答:“淑妃娘娘说的是,教眉儿看,太子妃这养了一月,怎好似教生产前更昳丽动人了呢。” “恢复得好自是好事,如此本宫便放心了。”高贵妃道,“待太子自覃县回来,看到太子妃身子痊愈,定也会高兴的。” “说起来,此番去覃县,听闻裕王也跟着太子一道去了?”坐在裴芸身侧的妇人顺势接过话茬看向柳眉儿。 因柳眉儿不是旁人,正是裕王之妻,二皇孙李谦的母亲。 “是,父皇欲历练我家王爷,便趁此机会让王爷随太子殿下一道南下。”言至此,柳眉儿倏然有意无意瞥向裴芸,少顷,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掩唇笑道,“父皇的旨意下得急,我家蓉姐儿听闻父亲要离开三个月,心下舍不得,一直扯着王爷的衣袂不肯放,王爷哄了好一会儿,答应会给蓉姐儿带礼物回来,蓉姐儿这才勉强撒开了手。” 蓉姐儿是裕王和柳眉儿的长女,而今也有四岁了,裕王对这个掌上明珠甚是宠爱。 然听得“礼物”二字,裴芸摩挲着手炉的手稍滞,唇角微抿,似笑非笑。 便知柳眉儿哪是在讲家中趣事,分明是想不着痕迹地戳她心窝子呢。 要说她为何会知道她那太子夫君随意打发人给她准备礼物的事,还得拜这位裕王妃所赐。 那是她嫁进东宫的第二年,陛下也曾派裕王和太子一道离京办差,回来时,常禄捧着一锦盒来了趟琳琅宫,道是太子殿下自那厢买来特意赠予她的。 那时她尚且对太子存有几分希冀,自也欢喜夫君出门在外还惦记自己,还特意将锦盒中的那枚白玉镯戴上,赴了次日的宫宴。 她并未有炫耀的意思,谁知宴上却教那皓月公主一把扯住了她的腕子,对着众人嚷道:“我还想二哥原想买给二嫂的是什么模样的好镯子,原也不过这般寻常,倒不如二嫂如今这枚了,二哥也真是,若真想要,只管同三哥换便是,左右三哥送什么都无所谓,都是吩咐常禄去买,定然不会不肯。” 裴芸不傻,虽只听得这只言片语,可再看周围人嘲弄讥讽的眼神,大抵猜到一些。 几日后,她有意在太子面前试探,言他买给她的金钗她很喜欢,太子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淡淡笑着道了句“你喜欢便好”。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坐实了裴芸的猜想,也让她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皓月公主说得不错,太子送什么都无所谓,就如同他对她这个太子妃全然无所谓一般。 然就算她这个太子妃再不受宠,也不代表人人可欺。 重来一回,她绝不会再忍气吞声。 裴芸坦然看了过去,似是随意般道:“煜州地大物博,裕王殿下难得出趟京城,想来定会给蓉姐儿搜罗好些小玩意儿回来。” 柳眉儿笑意一僵。 不曾想这一向逆来顺受的裴芸竟也学会了话里藏刀。 要说她柳眉儿这辈子最不甘的,便是被赐婚给了裕王。 不同于其他皇子,裕王生母出生卑微,乃她那皇帝公爹潜邸时的一个侍女,难产死后多年,庆贞帝登基,也仅将她追封为小小的昭仪,裕王又生性平庸懦弱,不堪大用,亦不被陛下所重视,极少派裕王出京办差。 可想她柳家亦是京中三大世家之一,她祖父是内阁大学士,父亲叔父们皆身居要职,或也因着如此,她这个曾经最被看好的太子妃人选,才会对裴芸这般不服气,才要处处与她争个高低。 证明自己并不矮她一头。 她悄然打量着坐在那厢的裴芸,眉心微蹙,分明还是平日那般中规中矩的装束,衣裳的颜色也端庄雅静,面上未施粉黛,只浅笑着坐在那厢,可不知为何,却比从前瞧着更明媚动人。 好似没什么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 她今儿不仅容光焕发,居然还敢暗暗讽刺她。 可生得再好又如何,自小长在邬南那般蛮荒之地,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 柳眉儿心下轻嗤一声,面上虽笑着答了裴芸的话,然片刻后,她突又看向珍妃,“珍妃娘娘,今日蕊儿怎没一道来,莫不是又出宫去了?” “倒真教你猜着了。”珍妃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孩子性子野,宫里压根待不住,说是去沈……” 珍妃话至半晌,陡然止了声儿,随即飞快地看了裴芸一眼,干巴巴地笑了笑,才继续道:“说是去逛城西新开的一家胭脂铺子。” 裴芸又不聋,那个“沈”字已然吐了出来。 她略有些想笑,这柳眉儿当真是不膈应她便觉心下不舒服。 宫中谁都知晓,十三岁的皓月公主李姝蕊和十二岁的沈家六姑娘交好,而这位沈六姑娘和曾为准太子妃的沈二姑娘沈宁葭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她特意提及沈六姑娘,不就是为了提醒她,她这太子妃不过是充数的,太子心心念念的始终是他那位红颜薄命的表妹。 这事,裴芸哪需她提醒。 前世死前,御花园曲桥断裂,太子几乎毫不犹豫向那沈六姑娘游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他爱沈宁葭至深,甚至移情于与沈宁葭长相肖似的沈宁朝。 她这个结发妻子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 但,裴芸根本不在意太子心悦的是谁。 前世,裴芸总期望被认可,大事小事力求尽善尽美,无可指摘,成为当之无愧的太子妃与皇后。 但而今,管他将来谁是皇后,又管旁人如何看待她,她只在乎她的家人,希望他们这一世平平安安,两个孩子也能欢喜顺遂地长大成人。 等太子登基,她便安安静静居于一隅,过她的太平日子,任凭太子与他的心上人双宿双栖。 裴芸在心下计划得好,可她的沉默教柳眉儿看在眼里便成了难过不快。 她得意地暗自笑了笑。 因着方才珍妃嘴快说出的话,殿内一时有些尴尬。 一片寂静之际,忽有宫人入内通禀,道诚王妃来了。 话音才落,一个娇俏的身影便裹着寒气迈进来。 棠红披风,领口滚着一圈雪白的兔毛,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半埋在里头,露出的一双眼眸若缀着星子般亮莹莹的。 新妇当真是不一样,自带着一身喜气,霎时扫去方才的尴尬,让整个永安宫似也亮堂了起来。 她上前,赧赧低身一一施礼罢,冲高贵妃告罪道:“母妃,儿媳来迟了,还请母妃责罚。” 一把嗓子娇娇柔柔似能掐出水,让人一听便心生保护之欲,怎还会舍得罚她的。 高贵妃喜笑颜开,当即起身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高贵妃膝下只四皇子即诚王李长秩一个儿子,如今儿子娶妻,娶的还是家中几代书香门第,样貌性情也分外讨喜的姑娘,高贵妃哪里会不满意。 她亲昵地拍了拍程思沅的手,柔声道:“迟些便迟些,本宫这儿并未有那么多规矩,说什么责罚。” 高贵妃拉着程思沅与自己同坐在小榻上,就听底下淑妃低笑了一声,挑眉问:“诚王妃可是今早起迟了,才至于误了进宫请安的时辰?” 程思沅闻言愣了愣,红晕登时染红了耳根,她朱唇微张,似是想辩解什么,最后却只是羞赧地垂下眼睫,并未答话。 众人便都了然,对看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诚王与诚王妃成亲不过两月,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如胶似漆一些也是寻常。 众人皆心领神会,唯角落里的裴芸看着程思沅羞得不能自已的模样,再看看周遭人暧昧的眼神,却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与李长晔大婚前,自也有嬷嬷教了她那些个规矩。 然旁人不知道的是,前世十三年,即便她曾为李长晔怀胎三次,也从未尝过嬷嬷口中所谓的夫妻之乐,鱼水之欢。 第5章 床笫之事,裴芸不好为外人道,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是怕极了那事的,旁人家的妻子巴不得夫君夜夜留宿,她却不同,每每到了与李长晔的合房日,她只希望他政务繁忙,遣常禄来传话,让她早些睡下。 与那人行敦伦之事,于裴芸而言,无异于受酷刑,漫长而疼痛,故见了常禄,她非但没有丝毫失望,反有种逃过一劫的安心。 那厢的热闹从来与裴芸无关,从前她插不上话,也怕说错话,后来便也不爱开口了。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裴芸却留在了最后头。 高贵妃似也看出她有话要说,主动问道:“太子妃今日来永安宫,可有要事?” 裴芸先谢了高贵妃送来的满月礼,继而才道了此行的真实目的,她欲明日出宫回趟裴家。 这并非什么大事,高贵妃亦能体谅她念家的心情,当即便允了。 裴芸低身谢过,出了永安宫,回东宫的步子都急切了几分。 书砚书墨听得这个消息,心下激动一点不比裴芸少,她家娘娘终是放下心中芥蒂,愿意回去了。 回了琳琅殿,裴芸便着手安排起来,既是归宁,少不得要备些礼,她教书墨取来她私库的药材单子,粗粗翻了翻,微一蹙眉,“我记得库房内似有一株百年人参,去了何处?” 书墨闻言,面露诧异,提醒道:“娘娘忘了,先头老夫人身子抱恙,特意遣人来传话,向您讨走了那株百年人参,说是用来补气血……” 裴芸攥着单子的手微滞,唇角不禁压了下来。 她记起来了,确有这么一桩事,只她那祖母哪有什么大病,不过是听闻吃了那上好的人参能延年益寿,便毫无顾忌地派人来东宫同她讨要。 她既能厚着面皮开这个口,裴芸就算是为了自个儿贤孝的声名也不得不予。 书墨似看出裴芸心思,垂眸思忖半晌道:“娘娘若是要百年人参,奴婢记得,太子殿下那儿似还有一株,是从前皇后娘娘赏下的。” 所谓太子那儿的,便是东宫库房,李长晔并未有什么所谓的私库,他是东宫之主,东宫库房便是他的库房,那些玉石珍宝,名作真迹,尽数都搁在那一处。 裴芸向来将东宫库房与她的私库分得清楚,虽她掌管着东宫库房的钥匙,也常查看那些登记造册之物可有错漏,但除了日常人情走动从中支取外,她个人从不动用分毫。 她不敢动,也不想动。 但这人参,外头虽也能买着,可药性品相终究不如宫里的来得好。 书墨见裴芸似有迟疑,少顷,又道:“娘娘,太子殿下临走前曾吩咐奴婢,说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让奴婢去寻盛喜公公,自有盛喜公公帮着想法子。殿下既这般说,取一株百年人参,便算不得什么大事,殿下定也不会介怀。” 盛喜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常禄的徒弟,在太子跟前伺候也有十余年了,因着做事机灵颇为得脸。 裴芸未入东宫前,东宫库房便是盛喜在打理,后太子将库房交予裴芸,裴芸却并未尽数接过,表面上是她掌管,实则具体事宜仍是交给盛喜在负责。 太子既愿意让她动用他的心腹,自然不会在乎这么一株小小的人参。 书墨想告诉她的,无非是这些。 裴芸闻言思虑片刻,垂眸,在手中名册上点了点,吩咐了两句,书墨微愣,旋即颔首退下。 小半个时辰后,书墨再回来,手中多了两个檀木匣。 裴芸正坐在临窗的小榻上缝制香囊,抬眸却是疑惑地蹙了蹙眉,便听书墨禀道:“娘娘,人参取回来了,盛喜公公原不愿收了那灵芝,奴婢再三劝说,这才收下,可又从库房里取出一物来,道既是要换,那灵芝的价值远胜于人参,还得再添上此物才成,盛喜公公还说,这东西娘娘正好带回去给三姑娘佩戴。” 听得此言,裴芸放下手中针黹,掀开上头那个雕花小木匣一瞧,里头躺着的是一对金累丝红宝石耳铛。 裴芸送去的灵芝是她那兄长裴栩安听闻她有孕,特意托人自邬南捎来给她补身安胎的,她素来不爱那些,便也没有用,灵芝价值比之这百年人参,不相上下,但盛喜却故意多给了她一对耳铛,事情办的可谓圆滑。 她也未推拒,以免让盛喜为难,不好交差,便盖上盒盖,淡淡道:“既得他这般说了,明日一道带回去吧。” 往后再有东西入公库,她再悄悄添补旁的便是。 那厢,书砚手脚极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将她明日归宁要用到的物什都悉数准备好了。其实也没多少,毕竟她也不留宿,稍晚些时候便回来。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心下激动,裴芸并未睡好,再加之谨儿夜醒得频,她零零总总加起来,恐也就睡了两个时辰。 可即便如此,她仍精神得很,才至卯时,便起了身,抱着自乳娘那儿喝完乳水又拍了嗝的谨儿,来回踱步,直至将他哄睡了交给乳娘,方才更衣梳妆。 及至申时前后,她坐上小轿,一路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天连着阴沉了几日,今儿却难得是个好天气,穿过宫门时,裴芸忍不住掀帘往外望,小轿穿过冗长门洞的一瞬,光自灰蒙蒙的云层中破开,透过轿窗洒落在她的手背和半张脸上。 她不由得眯起眼,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前世十几年,裴芸一年里也能因着各种事由出宫几回,故而倒也不至于因着离开这个偌大的牢笼而欣喜万分,毕竟她只是暂离,而并非解脱。 可这一回不同。 小轿在宫门外落停,书砚书墨将裴芸扶下来,坐上回府的马车。 裴芸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心若擂鼓,似乎随时会跳出来,不禁紧张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炉。 心里只盼着快些,再快些。 然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外头的一声“吁”,马车逐渐慢了下来,裴芸的心却随之停了一拍。 “娘娘,我们到了。” 好一会儿,书墨的声儿飘过来,她才乍然清醒,车帘已被掀开,她咬了咬唇,这才敢探头往外望。 然只一眼,面前便霎时模糊起来。 偌大的朱红府门之上,高悬着黑底鎏金的“镇国公府”四个大字,两侧各镇守着一只庄严威武的石狮,而在大敞的府门之外,浩浩荡荡站在一众仆婢,立在最前头的中年妇人在车帘被挑动的一瞬当即垂首,毕恭毕敬地低身施礼。 “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然妇人才屈膝,就被一双手急切地托起,下一刻,就听得一声嗓音轻颤的“母亲”。 妇人身子微僵,似有些诧异地抬眸看去。 裴芸红着眼圈,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四十上下的模样,眉目慈和,面上虽已有衰老之态,可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美貌。 再次见到她前世梦里心心念念的,每每无人脆弱时总会喃喃唤起的母亲,裴芸强忍着眼泪,攥住母亲发凉的手,“天这般寒,我不是教他们同您说,在里头等着便是,您怎还特意出来迎呢。” 听着这小埋怨里融着浓浓关切的话语,周氏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定睛瞧了半晌,是她的大女儿不错了。 只她印象里的这个孩子,打七年前入了东宫,性子便愈发清冷淡漠起来,就是与她这个母亲说话,也不似从前那般亲昵了,甚至于不苟言笑,浑身散发出的太子妃威仪令她有时只觉陌生,不再敢同她说太多掏心窝子的话。 此时见得她这般模样,周氏竟颇有些受宠若惊,上回她这女儿归宁离开时,与她闹得很僵,她本以为她此番回来,定不会太过愉快。 周氏忍着喉间一阵阵翻涌而上的涩意,激动地回攥住女儿的手,“无妨,何况太久不曾见过你,哪里还坐得住。” 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关切道:“身子可好些了?” 裴芸难产又产后崩漏之事,周氏自然晓得,也心急如焚,她欲进宫探望,无奈先头女儿同她闹了脾气,吩咐过不欲见她,她被拦在宫外,只能干着急,又得不到什么消息,唯有整夜整夜地跪坐在冰冷的国公府佛堂里,一遍遍为她的女儿诵经祈福。 “母亲放心,好多了。”裴芸点点头,真切地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越发觉自己前世愚蠢,这样好的母亲,怎么会如她想的那般不爱自己呢。 前世她教太多外物迷了眼,遮了心,执拗于不该执拗的东西,才至于始终与家中怄气,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见着,直到母亲过世,方从妹妹口中得知一些真相。 可那时,早已是追悔莫及。 “母亲,我们进去吧。” 说着,她挽住周氏的手臂,与她一道缓慢地往府内而去。 周氏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又是一愣,但很快唇角扬起,掩饰不住地露出欣喜的笑来。 “嬿嬿呢?”去花厅的路上,裴芸似是随口般问道。 嬿嬿是她那亲妹妹裴薇,即裴家三姑娘的乳名。 周氏眸光闪烁了一下,“哦,说是府里闷,这一阵去京郊庄子上住了。你回来得急,很快又会回宫去,我便未通知她回府来。” 裴芸看出母亲说话时的紧张,却并未拆穿,重来一回,她知真相并非如此,但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两人在花厅落座,裴芸抿了口茶水,蓦然转头盯着周氏,蹙眉道:“母亲瞧着面色有些苍白,可是有哪里不适?” 周氏笑意微凝,随即故作轻松道:“嗐,教你瞧出来了,没什么大碍,前儿个染了风寒,不过也快好了。” 裴芸薄唇微抿,心知肚明却仍作不知,转而看了书墨一眼,书墨会意,恭敬地呈上一木匣。 裴芸将那木匣搁在周氏面前展开,缓缓道:“这是女儿自宫中带来的人参,于母亲身子有益,正好这几日便教底下人煎煮服了,想来病也能好得更快些。” 周氏娘家虽不过邬南一小户,见识不算太高,但在京中多年浸润,也得了几分眼力,自瞧出这人参价值不菲,忙推拒:“这般好东西于我,终究是浪费了,还不如送去孝敬你祖母,给她老人家好生调养调养身子。” 提及裴老夫人,裴芸唇间的笑意霎时淡了几分。 恰在此时,就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外头响起书墨的嗓音:“娘娘,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来了。” 裴芸寒沉下目光,却并未召人入内,只声儿凉凉地飘出去,“何事?” 婆子隔着毡帘回话,“回娘娘,老夫人听说太子妃回来了,遣奴婢前来,提醒太子妃您可莫忘了去诚忠堂。” 裴芸都要气笑了。 她不出来迎也就罢了,还让她去见她,真是反了天了。 闻得此言,周氏不由显出几分慌乱,“你瞧我,太过高兴,倒是疏忽了,你若不想见你祖母……我去同她说。” 裴芸风轻云淡地压下周氏欲起身的动作,“母亲留下吧,女儿自己去一趟便是。” “可……”周氏似有犹豫。 裴芸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母亲放心,祖母不会怪罪母亲……” 她顿了顿,深深看着周氏,一字一句定定道:“往后,女儿定会保护好母亲的。” 周氏听着裴芸郑重且似有些意味深长的话,心下微动,生出些说不清的感受来,她总觉得女儿看她的眼神略有怪异,又道不出个所以然,便只笑着颔首,表示信她。 裴芸起身告辞,道一会儿自祖母那厢回来,与母亲一道用午饭。 周氏点头,但似还有些不放心,拉住她殷殷叮嘱:“与你祖母好好说,切莫……起了争执。” “好。”裴芸含笑应下。 然披上狐裘大氅,踏出花厅的一瞬,她笑意尽数散去,眸光顿若迎面而来的寒风般凉得刺骨,她微抬下颌,踏出去的每一步皆沉稳而坚定。 她会保护好母亲,这并非一句虚话。 前世,她并不知她母亲为了她私下里被祖母频频磋磨,也不知母亲因此落了痹症,常年被病痛折磨,才至于在前世三年后得知兄长战死的消息时,病情加剧,悲恸而亡。 但这一回,管他什么劳什子的祖母。她既敢倚老卖老,残害子孙,她自也不必留情。 从前她与她客气,让她不必同她行礼问安,她倒好,却是因此尝到了滋味,得寸进尺,想一步步爬到她的头上。觉得她是祖母,是长辈,在苍州老家时就对她颐指气使惯了,即便她而今身为太子妃,也毫无忌惮。 上辈子她裴芸习得的那些心机手段,铁石心肠,最最该用在的,便是这种人身上! 第6章 裴府,诚忠堂。 正屋罗汉床上,裴老夫人阴沉着脸,靠在引枕上,由着身侧妇人按揉着自己的肩膀,而脚底则蹲着一位妙龄少女,正乖巧地替她捶着双腿。 妇人时时观察着裴老夫人的面色,蓦然笑道:“母亲莫气,这芸丫头许久未见着母亲,母女俩叙旧,一时忘了您也是有的,想来待李嬷嬷去传了话,很快便会来了。” 话音才落,就听一声冷哼,“她母女叙旧何时不可,怕是眼里压根没我这个祖母吧!” 妇人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怎会呢,只是来得慢些罢了。母亲见谅,毕竟芸丫头刚又生了一个小皇孙,身子恐还未全然恢复过来……要说这芸丫头的肚子也是争气,三位皇孙,两位都是咱家芸丫头所出,她呀,而今可是皇家的大功臣呢……” 话至此处,随着毡帘骤然被掀开,王氏的声儿戛然而止。 萧老夫人懒懒抬眸看去,便见一窈窕身影立在她跟前,含笑唤了声“祖母”。 见得来人,萧老夫人自是没什么好脸色,“你还晓得我是你祖母,若我今日不差人去请,你怕是都不肯来了,也是,你而今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娘娘,哪里还看得起我这糟老太婆。怎么着,我是不是还该跪下来,冲你磕头施礼才是。” 难道不该吗? 裴芸眼神冲站在那厢的王氏扫去,王氏似也感受到她寒凉的目光,心虚地默默撇开了眼,低身冲裴芸施礼。 这王氏是二房太太,也就是她父亲的亲弟弟,她二叔的原配发妻。 裴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她父亲裴嗣征亦是草莽出身,少时离家赴邬南投了军,二十多年间以一条性命相博在战场厮杀,挣得了累累战功,步步高升,最后被封都指挥佥事,镇守邬南。 裴芸亦生在邬南,长在邬南。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骋族偷袭,她父亲率兵拼死抵抗了三天三夜,虽令对方元气大伤,可终因失血不治在五日后撒手人寰。 陛下感念她父亲以身殉国的忠勇,追封他为镇国公,爵位世袭罔替,而今的镇国公便是她那接过父亲衣钵,在邬南戍守的兄长裴栩安。 她父亲被封爵后,陛下赐了一座京中宅邸于裴家,这府邸原空置着,后因她入京待嫁,裴家众人便跟着一道从苍州老家搬至此处。 她二叔一家亦以要在祖母跟前尽孝为由,在国公府住了下来。 好巧不巧,裴芸进来前偏就听到王氏那席好似在帮她,其实在煽风点火的话。 她惯来知晓这位二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多年,她母亲之所以被她祖母磋磨,背后怕也少不得她一份功劳。 寄人篱下还不知安分,王氏心比天高,还总觉得她是苍州时那个好欺负的丫头。 她垂了垂眼眸,再看向坐在上首的裴老夫人时,换了一脸温和的笑,“祖母说的哪里话,孙女自然惦记着祖母,只这来的路上太冷,手脚冻僵难行,这才先去花厅暖了暖,正想着来您这看看,李嬷嬷就来了。” 说着,她回首看了眼书墨,书墨上前,低身将手中之物呈到裴老夫人眼前。 “这是孙女特意为祖母准备的,此为太后所赐,乃是贡品,正好给祖母裁了做过年的新衣。” 闻得“贡品”二字,裴老夫人面色稍霁,她状似不在意般瞥了一眼那几匹色泽不凡的浮云锦,这才正眼去瞧裴芸。 对于这个孙女,裴老夫人向来是不满意的,或是自小不生活在一起,从来也不窝心,甚至与她犯冲,在苍州老家给她那父亲守孝时,甚至为了她母亲屡屡顶撞于她,忤逆至极,哪及小儿子生下的孙女来得讨喜。 “倒算你还有几分孝心,想来这段时日,你也思忖明白了,祖母都是为了你好,还能害你不成。”裴老夫人直勾勾地盯着裴芸道,“既得想明白了,你便同我说说,你究竟打算何时带芊儿入宫?” 此言一出,底下的书砚书墨面色皆是一变,二人可还记得,正是因闹了此事,她家娘娘才那么久不肯回娘家来。 上回归宁,老夫人借口她家娘娘坐胎,伺候太子殿下不便,想借此将二姑娘塞入东宫去,她家娘娘不愿,还与老夫人起了争执,不想而今小皇孙都出生了,老夫人仍是没有打消这个主意。 见裴芸沉默不言,裴老夫人双眉蹙起,声儿顿时沉了几分,“怎的,还是不愿意?” 一旁王氏抿了抿唇,旋即也以一种长辈姿态,语重心长道:“芸丫头,二婶知你担忧什么,但我家芊儿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二婶同你保证,入了东宫,芊儿绝不会同你争宠,这点你大可放心。” “你二婶说的是。”裴老夫人赞同道,“若非为了你,我如何愿意将这么好的芊儿送入宫去。只是这太子往后终究要纳新人,与其让别家占了这个便宜,用自家人岂非更好,芊儿不但能帮你固宠,往后就算生下孩子,也绝不会威胁到你的位置。” 裴芸眼见裴老夫人说着,拉过方才替她揉腿的姑娘,不舍地拍了拍那姑娘的手。 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裴家二姑娘,她那堂妹裴芊。 只裴芊从始至终都只是低眉顺眼,不言不语,一副乖巧温和的模样。 裴芸笑起来,笑得端庄大度,看起来倒是没丝毫不虞,只心下蓦然觉得她前世可真够软弱,才让这两人觉得自己还可以用这般教训的语气同她说话。 “祖母和二婶说的极是,我今日来,就是想就此事与祖母商量一番,故而连母亲都未让她跟来。” 若非裴芸提醒,裴老夫人还真没发觉周氏未一道来的事,她本就因裴芸不及时来问安而恼火,这才疏忽了。 她原该大怒,觉得那周氏没将她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但听得裴芸说要与她商议,便也顾不上此事,转而不悦道:“你想同我商量什么,不过带个人入宫,有何好商议的,莫不是心下不肯,想同我耍花样了!” 裴芸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孙女怎会欺骗祖母,将二妹妹直接带进宫固然容易,可若太过明目张胆,到底不好,恐惹得太子殿下反感,总得一步步来才是。” 言至此,她往四下扫视一眼,“孙女想与祖母单独谈谈。” 裴老夫人明白了裴芸的意思,晓得是不好教外人听见的话,便道了句“都出去吧”,只留下她和裴芸两人。 王氏原也想留下,可到底还是教裴老夫人一个眼神给赶出去了,她心下好奇,但又不敢明着贴门去听,毕竟外头还站着几个下人呢。 抓心挠肝地等了快一炷香,屋门方才被推开,见得徐徐自里头出来的裴芸,王氏忙笑着迎上去。 正欲探问些什么,那厢却已然开口道:“我已同祖母说好了,百晬宴那日,二婶和芊儿也一道来吧。” 王氏登时心下大喜,晓得是女儿入东宫的事儿有望,忙连连应声道谢,还不忘轻推了把裴芊,提醒道:“芊儿,还不谢过长姐。” 裴芊低身行礼,恭敬道:“多谢长姐。” 裴芸瞥了眼这个今岁方才及笄,与她并不算相熟的堂妹,自喉间发出一个淡淡的“嗯”字。 自诚忠堂回周氏院落的路上,书砚书墨时不时对视一眼,两人满腹疑窦,不明白她家娘娘为何要答应下此事,但终究没敢问出口。 碧落苑内,周氏已然心急如焚地在堂屋等待,远远见了裴芸,忙快步迎上去,询问道:“如何了?” 裴芸晓得周氏有不少事要问,但思及她的身体,只拉着她的手道,“母亲,我们且先进去吧,女儿饿了。” 闻得此言,周氏只能暂且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吩咐婢子去传饭菜。 在内间暖榻上坐定,裴芸这才道:“母亲,那事儿,我答应祖母了。” 周氏如何能不晓得那事为何,她霎时激动道:“你怎能……” “母亲莫慌,就算祖母想,还是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愿,事情最后能不能成,尚不一定呢……”裴芸安抚道,“只有让她试过,她才会死心。” 且她自然不可能真的答应,而是一开始就存着旁的打算。 然即便她真心帮忙,她也料定太子不会收下裴芊。 没有太子首肯,就算她那祖母再想,裴芊也入不了东宫。 不过,裴芸之所以假意答应,最大的缘由却是为着她母亲。 上回她归宁,因此事与祖母闹了不快,甚至当场生了口角,当时她只盼着母亲替自己说几句话,但她母亲周氏顾忌良多,末了,只能斥责她的无礼,让她同祖母道歉,又在她祖母面前说了些缓和的话。 她却因此生了母亲的气,觉得母亲心里没有自己,一怒之下不愿再回娘家。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她母亲私下里壮着胆子让祖母打消主意,让本就不喜母亲的祖母生了怒,便变着法子磋磨母亲。 而她母亲这段日子染了风寒,正是因着她那祖母命母亲晨昏定省,却又故意将母亲晾在屋外,十月里,每日一炷香的寒风吹下来,人哪能不生病。 但幸得这一世她母亲的痹症还未因此起头,不必受前世那般周身关节疼痛的折磨。 而她暂且答应下,也是想着她祖母心情好了,待百晬宴前应不会再去为难她母亲。 周氏闻言非但没觉轻松,反长叹了口气,心道那二房可千万别如愿才好。 二房存的什么心思,她还能不知吗,说什么将裴芊送入宫是帮衬她这女儿,实则根本是想趁此机会飞上枝头,最后爬到她家芸儿的头上。 为此,便开始用花言巧语哄骗她那本就拎不清的婆母,处处道她家芸儿的不是,让她觉得芸儿与她不亲,将来定也不会孝敬于她,而让裴芊来当这太子妃,她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若非她那夫君临去前留下遗言,托她替他好生照料远在老家的母亲,周氏是万万不会顺从到这个地步的。 以至于让她的两个女儿都受了委屈。 可她也只能忍,她那婆母大字不识一个,是个极其蛮横不讲理的,一气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若届时传出芸儿对长辈不敬不孝的话,她在东宫的处境恐会变得更加艰难。 母女二人心思各异,互相关切着对方,但都藏在心里并未表露,用午饭时,裴芸也未谈及那些不愉快,只笑着说起她的两个孩子来。 午饭罢,母女二人坐着久违地说了些体己话,及至申时,裴芸便起身离开。 临走前,裴芸将那副耳铛予了周氏,让她交给妹妹裴薇,且道裴薇向来不喜那些场合,百晬宴便也不必来了。 周氏闻言,略有些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 其实,裴芸晓得的,裴薇哪里是去庄子上散闷,而是因看不惯祖母作派,为母亲出头而被罚去庄子反省。 那丫头的性子,一向如此刚烈冲动,与未出阁前的她倒是有几分相像。 而她母亲,也是为了保护妹妹,让她暂且去庄子上住一阵子。 她母亲定也害怕,若妹妹赴了宴,会不管不顾地同她告祖母的状。裴芸猜,前世谌儿百晬宴,她那妹妹未来,也是被她母亲劝下了。 周氏一路将裴芸送出了府,站在车旁看着她上了马车,眼神中满是不舍。 裴芸钻入车厢,又忍不住掀开车帘道:“母亲莫要难过,不必两月,我们母女便又能相见了。” 周氏喉间发哽,轻轻点了点头,她之不舍,不仅在于女儿离去,更是因她觉得今日这一切好似梦一般,这些年与她疏远的女儿仿佛又变回了从前与她亲密无间的模样。 她担心,下回再见,一切又会恢复原状。似是为了抓住这个可能会消逝的机会,她嗫嚅半晌,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 “楉楉。” 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称呼钻入耳中,令裴芸怔忪在那厢。 这是她的乳名。 楉即为楉榴,蕴含着驱邪纳祥,如意平安之意。 只有和她最亲呢的家人才会这般唤她。 但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到这两个字了。 前世,或是总会因此想起从前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她突然很不喜这个称呼,令母亲兄长都改了口。 若说再见到前世死去多年的母亲令她始终觉得有些虚幻,可听得这声“楉楉”,她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爱的,爱她的母亲还活着。 泪意若潮水般涌上眼眶,她忽而攥住母亲的手,终是忍不住咬住唇,簌簌掉下眼泪来。 知女莫若母,见裴芸哭了,周氏亦红了眼圈,可她什么都没有问,她只知道。 她曾经的女儿真的回来了…… 许久,周氏才哽咽着嘱咐了一句:“记得保重身子,莫太过劳累。” 裴芸侧身抹了眼泪,颔首哑声答应:“女儿记住了……” 回宫的路上,裴芸半倚在车壁上,久违地感受到来自娘亲的关怀,心口若照入春光,一片暖融静静流淌。 然只片刻,她忽而想起一事来,掀帘朝外头看了一眼,蓦然叫停了马车。 半个时辰后,皇宫耕拙轩。 李谨方自里厢出来,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冻得他倒吸一口气,忙将脑袋往灰兔毛围脖里缩了缩。 小顺子接过李谨手上装有书册笔具的布袋,抬头瞧了瞧天色,方才还晴空万里,不过一会儿工夫却已是乌云密布。 冷成这般,看样子,或是要下雪了。 小顺子见自家主子出了耕拙轩,埋着脑袋脚步明显不是往东宫去,正欲劝些什么,余光无意瞥见另一侧,登时提声激动道:“长孙殿下,您瞧那儿。” 李谨顺势转头看去,却是面露错愕,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快步迎上去。 “母妃。” 看着立在冗长宫道尽头,冲自己温柔而笑的女子,李谨心下疑惑,不明白母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照常恭敬地施了一礼,旋即想到什么,忙道:“先生今日考校功课,儿子答得尚可,先生便奖励让儿子提前下了学,儿子正准备去藏书阁寻几本圣贤书览阅。” 裴芸晓得这是他怕自己误会他逃学,特意解释给她听,她看着李谨冻红的鼻头,柔声道:“藏书阁便不必去了,母妃今儿去了你外祖母家,回来路上买了些菱粉糕,你便同母妃一道回琳琅宫尝尝吧。” 李谨像是懵了一下,没想到裴芸会说这话,片刻后才讷讷点头,道了声“是”。 母子二人便并肩往东宫方向而去。 雪花是在不知不觉间洋洋洒洒飘落下来的,在一片广袤的天地中寂静无声。 如同这对在雪中一路无言缓步而行的母子。 而率先打破这份安静的是裴芸,她蓦然唤了一声。 “谨儿。” 李谨登时提起精神,侧首看去,却望进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里,轻柔婉转的嗓音徐徐在他耳畔响起。 “母妃往日对你寄予厚望,未免严苛了些,你莫怪母妃……” 李谨连忙摇头,“儿子明白的,母妃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怎会怪母妃呢。”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裴芸苦笑了一下,“母妃想过了,从前盼你成才,用的法子太过急功近利,往后母妃会慢慢改,可好?” 李谨哪里见过他母妃如此低声下气地同他说话,一时颇有些不自在,他斟酌着,甚至不知该怎么回答才算妥当。 看着他皱着小眉头,一副苦恼的模样,裴芸不再为难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而笑道:“我记得那家的菱粉糕你幼时爱吃,一会儿你多吃些,待再过两年,你弟弟大了,指不定是要同你抢的。” 听得这话,李谨怔了怔,分明如此家常的玩笑,却似乎让迎面的凛冽寒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听出来,那菱粉糕是为他买的,他母妃还记得他的口味喜好,来到耕拙轩附近也并非巧合,应是特意在那儿等他下学。 李谨说不出心下感受,只晓得他是高兴的,便扬笑,重重点了点头,“好,谨儿定多吃些。” 裴芸看着他眼中跃动的欢喜,令他整个人终是有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稚气,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 正如她恳求着母亲的爱,将心比心,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渴望得到这份温柔。 只她明白得太迟了。 抵达琳琅殿,李谨显然已不似先头那般拘谨,他吃着菱粉糕,看着身侧逗着弟弟的母妃,绞尽脑汁想着该与母妃说些什么除学业之外的话题。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试着开口问道:“母妃,弟弟百晬宴前,父王可会回来?” 被骤然问及此事,裴芸摇着拨浪鼓的手停滞了一瞬。 想起前世百晬宴,那可是热闹,她于宴上再三被激,加之本就心情郁郁,险些没稳住情绪。 也不知这回,多了裴芊这桩子事儿,事情又会如何发展。 裴芸暗暗哂笑了一下。 倒是让她有些期待了…… 第7章 及至腊月中旬,屋外银装素裹,千里冰封,琉璃瓦上厚厚积雪覆盖,路面结冰湿滑,风寒刺骨,根本踏不出门去。 裴芸本就畏寒,加之先头生产大出血,身体底子虚得紧,这个冬日若不捧着手炉,一双柔荑定是冰凉的。 书砚便变着法子让御膳房上些益气补血的羹汤菜肴,几个月来教那些个羊肉枸杞汤,坛焖鹿肉滋补着,再加上心情愉悦,倒让裴芸的气色养得越发红润起来,甚至一头乌发也光泽黑亮许多。 裴芸算是明白,前世她之所以未老先衰,多半是因着她庸人自扰,而今抛却那些执念,日子不也宁静舒坦得紧。 她坐在暖榻上,看着已满三个月的谌儿平躺在上头,挥舞着肉嘟嘟的手脚,一侧小屁股一抬一抬,锲而不舍地尝试着翻身。 裴芸笑着在一旁鼓舞。 谌儿在失败好几次后,突然吧嗒一下翻了过去,趴在那厢昂起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懵懵地看向自家娘亲,裴芸赶忙拍着手道:“谌儿真厉害。” 李谌像是能听懂这番夸奖的话一般,登时咧开小嘴笑弯了眉眼,淌着口涎,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 书墨进来时,瞧见的正是这副母子和乐的场景,不由勾唇,发自内心地欢喜。这两个多月来,她家娘娘的变化阖宫上下都是看在眼里的,无论是对两个皇孙,还是对他们这些下人,娘娘面上少了几分冷厉,变得温和了许多,总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夜间她和书砚在屋内说话,提及此事,也甚是感慨,两人都叹好似又看见未出阁前的姑娘了。 她看了片刻,方才上前禀道:“娘娘,各家的请柬,奴婢都已派人送去了。” 裴芸将李谌抱到膝上,闻言淡淡“嗯”了一声,道了句“辛苦你了”,便不再多言。虽得如今还未有回复,但她清楚几日后谌儿百晬哪些人会来赴宴。 几位后宫的娘娘、王妃和皇子公主皆是会来的,但她那皇帝公爹应和前世一样不会出席。 前两位皇孙满月及百晬他都未到场,只命身边的太监总管方徙来送了赏赐,谌儿也不会例外,她那公爹向来爱在这种没用的小事上一碗水端平。 至于宫外那些收了请柬的皇亲国戚、门阀世家,大多不敢拂了东宫的面子。 见裴芸神色泰然,书墨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了。 喜的是,或是有过一次举办百晬宴的经验,不同于上回大皇孙百晬时的手忙脚乱,还需先皇后遣人帮衬于她家娘娘,这回她家娘娘将一切分派下去,方方面面可谓条理清晰,分工明确,从头到尾不可不谓顺利,熟练得令人诧异。 然她家娘娘却未免太镇定了些,离小皇孙百晬不足九日,仍迟迟没收到太子殿下回来的消息,她和书砚私下里心急如焚,可她家娘娘怎就能做到这般不动如山呢。 迟疑半晌,书墨终是忍不住启唇,似是随口般道:“小皇孙百晬,殿下也该回来了吧……” 裴芸哪里看不出书墨心思,这话先头谨儿也问了她,她心里有数,但当时还是模棱两可地答了句“按理应会回来吧”。 故而此刻,她也只不咸不淡道:“兴许吧。” 书墨着急地攥了攥手,晓得问她家娘娘也无济于事,只能在心下安慰自己,太子殿下定会回来,毕竟百晬过后没几日,便是年节。 再怎么说,太子殿下也断没有不回来过年的道理。 若殿下真不回来,届时那么多宾客,娘娘一人该有多难堪。 但,书墨担忧的,还不仅仅是此事。 她偷着抬眸仔细观察着裴芸的神色,可实在瞧不出个所以然。 然忐忑间,余光瞥见搁在角落绣筐中颜色各异的几块碎料,书墨骤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毕竟连香囊都预备给太子殿下做了,想来她家娘娘的气应当已经消了吧。 此时,千里之外。 煜州覃县一府衙后宅。 常禄收拾起自家主子换下的一身湿漉漉的衣袍鞋袜,见上头粘上的大片泥浆几乎让衣裳辨不出本来颜色,不禁心疼道:“殿下,这堤坝落成,下头官员乃是检查过数遍的,定不会有何问题,您又何需冒着大雪,再亲自下去从头到尾查看一遍呢。” 李长晔用巾帕擦手净面,闻言眼也不抬,只平静道:“父皇派孤来督工,绝不仅是躲在屋内听取汇报,发号施令,事关百姓民生,怎可有失。” 常禄在心下低叹一口气,知自家主子性子向来严谨,尤是面对政事,更是容不得一丝马虎。不然也不会几个月来每日风雪无阻,即便戴着蓑衣蓑笠也要亲去现场监工,就这般坚持着,直到堤坝落成的最后一刻。 太子勤恳,逼得裕王殿下和那一众官员,只得每日跟着一道,即便冻得心下叫苦不迭也只能默默忍下。 虽他家殿下作为储君恪尽职守,实是百姓之幸,可常禄也忧他只心怀国事,而忽略了家事,想了想,便顺势提醒道:“如今堤坝已成,想来殿下也该回京同陛下交差,不然只怕是赶不上小皇孙的百晬宴了。” 听得此言,李长晔绞帕的动作微滞,剑眉蹙起。 见得自家主子这般反应,常禄便知他果真是给忘了,常禄倒是始终记得,可见他家殿下整日忙忙碌碌,也不好开口提醒,想着左右堤坝也快落成,应是没什么大碍。 只他没想到,这个快,比他想象的慢太多了,但幸得覃县离京师算不得太远,明日快马赶回去当还来得及。 李长晔放下手中巾帕,看向常禄,“先头,孤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可都备好了?” 常禄应道:“奴才早都按殿下吩咐的备下了,尽数是覃县当地最好的织锦。” 他顿了顿,又飞快瞥了李长晔一眼,“可奴才眼拙,留给太子妃娘娘的也不知娘娘会否中意,殿下可要过眼,为娘娘亲自挑选?” 李长晔本没这般打算,然听得此言,不禁想起几月前离京时,裴氏同他说的那番话。 她似乎气恼,他并非亲自,而是让常禄替他去准备礼物。 可李长晔不明白她为何会气,也不觉有甚问题,他自认不懂女子喜好,挑选的或很难为她所喜,既得如此,不如交给更有经验的常禄去办。 但,若她更愿意他亲自挑选,那也无妨。 便淡淡道:“拿上来吧。” 常禄知他家殿下这是明白了自己意思,笑着应了声“是”。 很快,就有两个侍从抬着木箱入内,将其中织锦一一取出排开,供太子挑选。 李长晔来回扫了几眼,思忖半晌,抬手点了其中两匹雀蓝,一匹月白和一匹天青的料子。 在他的记忆里,他那太子妃似总着一身青蓝,想来是欢喜这般颜色的,那这几匹应能合她心意。 “殿下好眼光。”常禄笑着奉承,“奴才去购置织锦时,遇着裕王殿下,殿下也看上了这几匹,尤是这匹天青的料子,说是想用此给裕王妃做衣,幸亏奴才已然快一步付了钱款,不然只怕教裕王殿下买去了。” 李长晔闻言薄唇微抿,许久,才盯着常禄缓缓道:“裕王是亲自去铺中给裕王妃买的?” 常禄沉默了一瞬,一时也琢磨不出自家主子问这话的用意,但思及先头太子妃与太子闹了不快,眼眸暗暗一转,笑答:“是啊,奴才猜想,当是裕王离京多月,心下对裕王妃歉疚,才想买了这织锦回去让裕王妃做衣,待改日王妃穿着在宴上提上一嘴,众人便都知裕王宠爱王妃,王妃面上有光,心下自然也就高兴了……” 李长晔眉梢微挑,似是不曾想到过这一层。 他不禁思及裴氏。 她欲让他亲自挑选礼物,莫非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她分明不是那般爱出风头之人,总不能是想借此向旁人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 他剑眉越蹙越深。 难道他看起来对她很不好吗? 第8章 连着下了半月的雪,谌儿百晬当日,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碧蓝如洗,一望无际。 书砚说这是天公作美,代表着咱们小皇孙乃是有福之人。 这话裴芸笑着替怀中的谌儿受了,她也希望这一世她的孩子们都能平安康健地长大成人。 今日的李谌换上一身新衣,便是先头她母亲周氏亲手缝制的那套,红色的虎头帽裹着小脑袋,露出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来,实是可爱得紧。 恰逢百晬宴,裴芸便让李谨同先生告了一日的假,去前殿与同龄的孩子们一道玩。 后殿花厅这厢,到的最早的是淑妃,其后便是高贵妃和诚王妃程思沅,紧跟其后的是裕王妃柳眉儿,和一些宫外的贵妇贵女们,众宾客围着谌儿哄逗,其间有人还不忘调侃诚王妃,教她沾沾喜气,也与诚王早得麟儿,惹得诚王妃红了脸。 一片欢声笑语间,月嫔便带着静和公主来了。 母女二人依次施了礼,便与往常一样默默退到一旁。 只这一回,趁着屋内人的注意力悉数落在谌儿身上时,静和公主李姝棠却是又踯躅着行到裴芸跟前,低低唤了声“三嫂”。 “小皇孙百晬,我也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听闻民间百晬素来有送百家衣的习俗,便试着缝了一件,还望三嫂莫要嫌弃。” 说着,李姝棠接过身侧宫婢手中的锦盒,朝裴芸递过去。 看着这位静和公主言语间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她不喜的模样,裴芸第一次真切地观察起这位宫中最小的公主来。 她那皇帝公爹膝下只两位公主,一位是珍妃所出的皓月公主李姝蕊,还有便是眼前这位月嫔生下的静和公主李姝棠。 然同为公主,年岁也不过只相差一岁,可无论是性情还是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在裴芸眼中,这便是她那皇帝公爹没端平的其中一碗水。 前世十余年,裴芸对这位小公主的印象始终极淡,或是因着李姝棠和她母亲月嫔一样,总是低眉顺眼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两人之间的接触少之又少,几乎不曾说过什么话。 她甚至不记得前世是否也有这么一出。 然重来一回,或是心态变了,她不似前世百晬宴时那般郁郁烦躁,故而看待事物也变得愈发清晰透彻起来。 她抿唇而笑,正欲伸手接过,外头却是一阵喧嚣,远远就听得一句“你们怎都来得这般早,倒显得我格外迟了”。 光闻此声儿,不仅是裴芸,众人皆知是谁来了。 果然,下一刻,便见一个翩跹的身影拍开毡帘蝴蝶般扑进来,她身后紧跟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怀抱长匣,举手投足端庄大方。 皓月公主一身娇嫩粉袄,俏皮地同众人一一行过礼后,转向裴芸那厢,她早便瞧见她手中所拿之物,又是她那素来寡言无趣的妹妹所赠,不禁好奇得紧。 “这是你送的?少见你送礼的,这是送的何物?”她不管不顾,伸手掀开那盒盖,然只瞧了一眼,却是嫌弃地拧眉,瞥向李姝棠,“你便如此寒酸,送这些个破布,也亏你好意思拿得出手。” 李姝棠本就是内敛拘谨的性子,又不善言辞,闻言双颊一下便红了个透,她窘迫地用手攥紧衣角,紧咬双唇垂首不知所措。 那一刻,裴芸心下一紧,好似在这位不受关注的静和公主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被人当场下了脸色,气恼羞耻却又不敢发怒。 她攥了攥手心,下一刻,自锦盒中取出那件百家衣,笑道:“怎会拿不出手,我反是要多谢二皇妹的,听闻孩子着了这百家衣便能集百家之福,驱病消灾,长寿安康。且看这衣裳,所需布料零碎繁多,想来二皇妹亲手拼缝费了不少工夫,辛苦二皇妹了。” 听得此言,李姝棠有些诧异地抬起脑袋,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眨呀眨,似乎没想到裴芸会替她说话。 一旁的淑妃瞥见这一幕,亦是道:“先头我还疑惑,棠儿这丫头向我来讨她五哥幼时的衣物是做什么,原是想着做这衣裳啊……” 高贵妃也道:“哪止你那厢,棠儿也来了我这儿,瞧她平素不言不语的,倒最是有心。” 李姝棠听着这些话,复垂下脑袋,耳根又红了几分,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只这一回不是因着窘迫,而是又羞又喜所致,打出生后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夸赞。 这厢是喜,可那厢的李姝蕊却是怒上心头,她被众星捧月惯了,但这回众人居然都围着她那从来不被她放在眼里的妹妹,一时只觉自尊受了挫。 跟在李姝蕊后头而来的珍妃见自家女儿瘪起嘴,一副欲发作的模样,恐她又要闹事,只得上前道:“蕊儿,快来瞧瞧你小侄儿,还不曾见过吧。” 李姝蕊虽心下气恼,但母妃发了话,她只得拉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挪过去看。 谌儿被高贵妃抱在怀里,他不怕生,逢人便笑,乐呵呵的样子让人哪里能不喜欢,李姝蕊见了,也喜欢,再怎么说也是她三哥的孩子,她拉了拉谌儿的小手,但下一刻听得母妃的话,笑容却又烟消云散。 “小皇孙这眉眼,我瞧着倒是更像太子妃。” 李姝蕊本就不大喜裴芸,她更欢喜的是原先要当太子妃的沈家姐姐,再加上方才裴芸驳了她的话,转而维护她那妹妹,伤了她的颜面,她便更气了。 “是吗?我怎瞧着更像三哥,不然我这小侄儿怎会生得这般讨喜。” 厅内寂静了一瞬,众人都听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珍妃登时警告地横了女儿一眼,然李姝蕊仍是不知收敛,竟还转头问道:“你说是不是,朝朝?” 被唤“朝朝”的小姑娘笑意凝滞了一瞬,似也知这话不能答应,沉默一瞬,转而道:“臣女瞧着,小皇孙耳朵嘴巴更像太子殿下,而一双眼睛更像太子妃。” 这轻飘飘的一句,谁也不得罪。 裴芸不由得高看了这位沈家六姑娘沈宁朝一眼。 不愧是沈二姑娘的亲妹妹,前世被不少人看好会在太子登基后被立后的女子,如今才不过十二岁,便如此机灵聪慧。 小姑娘生得乖巧可人,眼下还未长开,但裴芸知晓,再过六年,她便会出落得和她姐姐一样楚楚动人。 被太子放在心尖尖上。 沈宁朝行到裴芸跟前福了福,“静和公主送了百家衣,倒也巧,臣女送的是一幅百子图。此是臣女亲手所绘,只是臣女学画不久,画技未免拙劣……” 她说着,取出怀中长匣里的画卷,令身侧婢子展开,一幅活灵活现的百子图展现在众人眼前。 相比于其他宾客看到这副画作后的惊叹,裴芸则显得淡然许多,因着一模一样的场景曾在前世发生过。 她甚至清楚之后的走向。 亦清楚,有人要借此寻她麻烦了。 果然,很快,便听人群中响起夸赞之声,“六姑娘自谦了,这般妙笔,何谈拙劣,甚至一笔一划之间还有几分二姑娘的风韵。” 前世,裴芸不曾看清是谁说的这话,但这一世特别留意,她才发现原是与沈家结了姻亲的安南侯夫人张氏。 倒也难怪。 张氏当初把女儿嫁给沈家三公子,便是想着沈二姑娘会入主东宫,以便将来攀附。不想如意算盘落了空,就莫名其妙将这份怨气加诸在了裴芸身上。 前世力主沈宁朝取代她位置的人中便有她一个。 骤然提起沈二姑娘,众人面面相觑,此时聪明的就该噤声不再言,可偏不是所有人都会顾及裴芸的颜面。 譬如裕王妃柳眉儿,便不是省事的主,哪会放过这个让裴芸难堪的机会,笑着接了安南侯夫人的话。 “二姑娘还在世时,尤擅丹青,一幅画作千金难求,想必假以时日,六姑娘的画技定能媲美二姑娘。” 一般无二的话再听一遍,裴芸心下平静无波,再来一回,她分明身在局中,却莫名有了种置身事外的看戏感。 她端庄地笑着,丝毫不为所动。 毕竟这些个算什么,接下来才是上辈子险些让她当场翻了脸的重头戏。 李姝蕊见众人看裴芸的眼神逐渐微妙起来,不免心下畅快,她尤觉不够,脱口而出道:“沈二姐姐确实画得好,怪不得三哥至今将沈二姐姐的画视若珍宝,挂在自己的书房里呢。” 此言一出,整个厅内噤若寒蝉。 裴芸猜都不必猜,就知四下宾客看她的眼神会是什么样。 她清楚,当初得知她被封太子妃后,京中不知多少人觉她不配,不过是因着父亲用命换取的军功才走了这狗屎运。 她们将她与故去的沈二姑娘比较,还喜有意无意提醒她,太子心下有人,娶她不过是因着那道推脱不得的圣旨。 珍妃一把将李姝蕊拽到身侧,狠狠瞪了她一眼。 似是为了弥补女儿的过失,珍妃着急地欲说些什么圆场,却见得那厢的裴芸大大方方地抬首看来,婉转悠扬的嗓音响起。 “大皇妹说的极是,殿下书房里挂着的那画我也曾见过,画得确实是惟妙惟肖,甚至是出神入化,连我这般粗浅不懂画之人,都不由得看愣了神。” 说罢,她转而示意身侧的书墨接了那幅百子图,莞尔笑道:“六姑娘学画不久便能画出这般佳作,实是天赋异禀,那我便替我家小儿多谢六姑娘了。” 众人不禁面露诧异,似是没想到裴芸会这般回应。 不但面上无丝毫尴尬,还坦坦荡荡,举手投足尽显大气,和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可分明在她们的印象里,这位太子妃似乎一直很忌讳提及那位沈二姑娘,从前遇着这般子事,要么沉默不言,要么强笑着地以旁的话题略过。 她们不知的是,前世的裴芸也确实这么做了,可如今看着人群中那些原想看她笑话的人此时一副吃了憋的模样,却不觉好笑。 她这人愚笨,前世亦是花了许多年才明白。 想令旁人闭嘴,躲避并非解决的法子,最好的法子便是迎面而上,让他们无话可说。 而面对沈二姑娘这个话题,当她表现得毫不在意甚至能侃侃而谈时,就不再能成为可被他们攻讦的弱点。 花厅一角,坐在圈椅上的淑妃与高贵妃相视一笑,似都欣赏于裴芸的这番应对。 见厅内气氛有些低沉,淑妃笑道:“怎的不见太子,可是在前殿与男客们一道?” 此言一出,裴芸用余光稍一打量,果见柳眉儿在听到这话后一下提起了神。 她晓得淑妃娘娘没有恶意,想是真的不知内情,说这话也是为了帮她,揭过刚才那个不愉快的话题。 却不想歪打正着,偏生中了一些人下怀,宾客中定是有人晓得太子至今还未回京的。 那些人沉默着,内心却是在暗暗地笑,在等看裴芸如何狼狈地应答。 裴芸倒是淡然,因她晓得太子晚些时候便会回来,然正欲启唇,却见一宫婢疾步入内,禀道。 “娘娘,太子殿下回来了,而今正带着陛下的圣旨朝这厢来呢。” 第9章 回来了? 裴芸有些诧异。 她记得前世,那人分明是在午后才回的东宫,怎的这回竟提前了近两个时辰。 听得“圣旨”二字,坐在厅中的众人忙起身去迎,行至院中,果见太子带着太监总管方徙阔步而来。 裴芸跟在后头,眼瞧着太子在高贵妃跟前止了步,同几位娘娘一一施礼,不由得悄然打量起她这近三月未见的夫君来。 寻常的墨蓝长衫裹出挺拔修长的身姿,然面容却显憔悴,唇周一圈淡淡的青黑胡茬,眼底亦有些发青,虽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清雅矜贵,但多少显得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匆忙赶回来的。 上一世他是否也是这副未来得及拾掇的模样,裴芸不知晓,因得他回东宫时,她在旁处忙碌,是回了这花厅后才晓得太子来过了,已去了寝殿更衣。 正当她思忖之际,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倏然掠过前头几人,直直朝她看来。 双目相接的一刻,裴芸神色自若,只平静地福了福身,然再度看去,却见男人仍默默凝视着自己,眸光幽沉,他淡淡颔首以对,却久久未将视线挪开。 久到裴芸总觉得他似有话想对她说。 生出这个想法的裴芸不由得在心中哂笑一声。 能说什么,左右不过又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 “太子是刚从朝云殿回来的?” 听到高贵妃问询,李长晔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是,孤已和二哥一道向父皇回禀了覃县堤坝落成一事,顺道将父皇给孩子赐名的圣旨带了来。” 他说罢,侧首看向身后的方徙。 方徙会意,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接旨吧。” 裴芸闻言快步上前,行至太子身侧。 见圣旨如见陛下,院子里的人乌压压跪了一片。 方徙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内容。 圣旨先是道了陛下亲为小皇孙挑选的名字,旋即又大赞了太子在堤坝落成一事上所行的功绩。 谌儿的名字自然未变,不同的是,这一回,百晬宴的赏赐是和因太子差事办得好而降下的赏赐一块儿送来的。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红漆檀木箱被宫人们抬进来,琳琅满目的赏赐堆了大半个院子,看得宾客们瞠目结舌。 然裴芸却沉默了。 她仍记得,前世百晬宴这两份赏赐是分开送来的,当时,她也估摸不准太子会不会回来,看着宾客们纷纷投来的异样眼神,也曾烦躁和惴惴不安,可即便如此,也唯有拼命维持着端庄体面的笑。 虽得午后随着太子回宫,这些闲言碎语也随之消散,但那时的感受裴芸却仍清楚地记得。 方徙恭敬地将圣旨予了太子,又笑着道了几句恭贺祝福的话,裴芸顺势有礼地出声留他用饭。 方徙自是拒了,说还要去殿前回禀,裴芸便吩咐书墨送他出去,顺道暗中塞些喜钱。 书墨应下。 方徙前脚刚走,一个娇俏的身影便自人群中闪出,亲昵地挽住了太子的手臂。 “三哥,你此番去覃县,可曾带了礼物于我?” 李长晔看了眼这个向来活泼的妹妹,低低“嗯”了一声,“你和棠儿都有,今日宴罢,便会送去你们宫中。” 骤然听得自己的名字,隐在人群里的李姝棠抬首,轻轻抿唇,似有欢喜。 然李姝蕊却是蹙起了眉,不满道:“我不,我现在就要看,自得从中挑一挑,万一三哥送去的我不喜欢可如何是好,还有朝朝的,三哥当也替她备了一份吧。” 她言罢,站在不远处的沈宁朝上前,冲李长晔福了福身,有些赧赧地唤了声“太子表兄”。 李长晔颔首应了。 他素来对几个妹妹不错,就算是沈宁朝这个表妹也一视同仁,似是觉得李姝蕊这个要求也算不上太过分,便冲一旁的常禄投去个眼神。 刚巧,因着李长晔回宫后马不停蹄地去见了皇帝,后又匆匆带着赏赐回了东宫,故而那些带回来的行李物件常禄还来不及吩咐人收拾,尽数混在院中这一堆赏赐里呢。 常禄便命人将其中几个箱子抬到李姝蕊跟前。 李姝蕊当即欢欢喜喜,拉着沈宁朝挑选起来。 这厢兴高采烈地挑着,裴芸却想起什么,骤然转头看去,她才一动,身侧的男人亦随着她的视线往人群中望,紧接着道:“棠儿,你也一道儿来挑挑。” 被兄长点到的李姝棠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但又迟疑着,看了眼母亲,方才慢吞吞上前。 李姝蕊自是没有顾忌妹妹,尽数挑着自己喜欢的织锦让宫人拿到一旁,倒是沈宁朝,恭敬地为李姝棠让了位置,只李姝棠向来在她这姐姐面前束手束脚,便也只拣着李姝蕊不要的。 幸得常禄买的都是适合女儿家的娇嫩颜色,悉数都算得上好看。 这织锦照例是每人四批,然李姝蕊眼光高,向来挑剔,将将挑了三匹,剩下的却是怎也瞧不上了。 她抬眼往院中一角看去,打常禄吩咐人搬箱子时,她便注意到了,那厢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未动,于是伸手一指,“那里头的,可也是自覃县带来的织锦?” 常禄看过去,不禁面露难色,“回公主殿下,确是覃县的织锦,只是……” 他话未说罢,李姝蕊已然提裙小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开了箱子。 只一眼,她便面露惊喜,旋即转头瘪着嘴埋怨道:“三哥怎如此小气,既还有这般上乘的,如何藏着掖着不让我挑。这匹料子好看,便予了我吧。” 她边说,边自箱中捧起那匹织锦,这下,院内众人都瞧见了。 这匹织锦裴芸有印象,前世是入了她的私库的,这料子颜色格外独特,她记得似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雨过天青,布如其名,其色若雨后苍穹,碧蓝如洗,其中织银又如灿阳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饶是裴芸不大喜青绿色,当初也不免一眼被这匹织锦吸引了目光。 李姝蕊越看这织锦越喜欢,甚至连做什么样式的衣裳都想好了,三哥素来疼她,定不会不答应给她的。 然正当她心下笃定之际,却见李长晔几乎是不假思索道:“这匹不可,那一箱子……” 他顿了顿,余光往一侧落了落,“皆是孤给你三嫂准备的。” 他格外坚定的语气令四下宾客都愣了一下,而最震惊的却莫过于裴芸自己。 她难以置信看向身侧的男人,活跟见了鬼似的。 大抵是因着两世十三年,她还从未自这个男人这厢得到过如此“殊荣”。 她心下疑惑,但转念一想便知了缘由,大抵是上回他离开时,她吐出的那些抱怨,才让他这次特意替她挑选准备了一箱。 若放在新婚前两年,裴芸指不定还要因此感动好一阵子,可她到底活了两世,没了那些少女慕艾,头脑也足够清醒,故而面对这些,自是丝毫不为所动。 毕竟有些事需得她提醒后才会去做,又有何意义。 且这么多年,众人早已深信太子对她并无情意,恐怕他这话,也只会惹得她们不解罢了。 裴芸猜得不错,李姝蕊便是其中之一。 她惊诧过后,只纳罕她这太子三哥怎的突然关切起他那太子妃来,竟是因此拒绝了她。 但碍于太子当众说了这话,她也不好强要,眼眸微转,一下生出主意来,索性跑到裴芸跟前,“三嫂,左右你今日得了这么多赏赐,想来这匹织锦你也不在乎了,不若就送给我吧。” 裴芸静静看着李姝蕊,她嫁进东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她用这般语气同她说话,她心底清楚,这位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一直以来瞧不上她。 但她似乎很确信,她不会拒绝。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毕竟她这个太子妃对待皓月公主始终很大度。 众人直等着裴芸点头,让李姝蕊一偿所愿,然却见那位向来干脆的太子妃沉默良久,眸中竟流露出几分不舍,好一会儿,方才转向太子,福身以一种闷闷的语气道:“臣妾全凭殿下做主。” 院中不少女客有些意外,没想到太子妃会这般犹豫,看来是打心底喜欢这匹织锦。 李姝蕊自也看出来了,可她哪里会在意裴芸情不情愿,她既这么说,便也算是答应了。 她满目期待地看着李长晔,然李长晔却并未颔首,反微微蹙眉,低首看向身侧安安静静垂着眼眸的佳人,片刻后,方才将目光转来。 “你若喜欢这颜色样式的,孤派人再去覃县寻一寻相似的给你。” 李姝蕊的笑意顷刻消失在脸上。 她只觉耳畔雷声乍响,天都要塌了,她本就觉得今日不顺心,哪曾想竟会再三受挫。 她咬着唇,眼圈渐渐发红,片刻后,骤然转向裴芸,终是忍不住将一腔怒火泄向她自以为的罪魁祸首。 “都怪你!不愿给便不愿给吧,何必这般假惺惺,好似我勉强了你,欺负了你,若非因为你,三哥又怎会不把这匹织锦给我呢!”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珍妃心猛地一颤,面露惊恐,她太清楚不过,太子这人表面看着文雅温和,对她家蕊儿也算宠惯,可不代表没有底线。 果然,她眼见太子的眸光迅速冷沉下来,在这艳阳高照的天却如同在所有人身上降下一场风雪,刺骨得寒。 “李姝蕊。”他一字一句道,“任性也要适可而止。” 他的语气分明没有起伏,可低沉冷冽的嗓音自带着威仪却吓得李姝蕊一个哆嗦,陡然噤了声,缩起脑袋直往珍妃身后躲,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嚣张。 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三哥。 珍妃忙道:“太子息怒,蕊儿这丫头平素教我惯坏了,这才没大没小了些,实则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 一旁裴芸听着这话,只觉好笑,若换作几年前,方才七八岁的李姝蕊当众下她脸面,还能说一句受人挑拨年幼不懂事,可她而今已然十三岁,有些礼数当是一清二楚,之所以敢一次次欺到她头上,无非是没将她放在眼里罢了。 “快同你三哥赔罪。”珍妃将李姝蕊拉到身前。 李姝蕊垂着脑袋,有些战战兢兢道:“三哥,蕊儿错了,蕊儿实在太喜欢这匹织锦,这才……” 然话至半截,却被冷冷打断,“你该赔罪的,是孤吗?” 李姝蕊声儿一滞,幽幽抬眸,便见一向疼爱她的太子三哥此时面沉如水,眸光锐利如刃,虽未见寒芒,却似一寸寸剐在她身上般令她毛骨悚然。 她掐了掐手心,片刻后,方才不情不愿地转向裴芸:“三嫂,蕊儿……” “大皇妹不必如此,你不过一时气恼口快罢了,何须同我赔罪呢。” 再次被打断,李姝蕊闻声看去,裴芸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似乎真的一点也不生气,却偏偏一句话将她架在那里,下不来台。 她愤愤地咬了咬唇。 其实李姝蕊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有错,事实不就是那样吗,三哥平素压根就不在意这个裴芸,今日她若爽快些直接应下,又何来后头那么多事。 她素来心高气傲,一时被裴芸堵得没了话,宁愿倔强地死咬着唇不吭声,也不愿道出自己的错处,周遭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李姝蕊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受到什么叫做难堪。 “好了,今日是三皇孙的百晬宴,谁都不许再胡闹。”片刻后,还是高贵妃冷声开口,“珍妃,带着蕊儿回去,这一月便让她在殿内好生闭门思过,哪儿也不许去!” 李姝蕊面色惨白,不敢再多言,只能乖乖被母亲珍妃带走了,但临走前,经过裴芸时,仍不忘怒气冲冲地剜了她一眼。 裴芸晓得,这下她是彻底得罪这位被千娇百宠的公主殿下了,但也无妨,从前她一味忍让,也讨不到好,反令她得寸进尺,一次次欺到她头上,不若像现在这般,索性破罐子破摔。 且她这人记仇,前世今生李姝蕊那么多次令她颜面尽失,她自得让她也好生感受一番这般滋味。 倏然闹了这么一出,院中气氛有些僵,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似也没想到太子会这般护着太子妃。 裴芸却不意外,李姝蕊对她这个太子妃不敬,换言之就是对太子不敬,太子替她出头,说到底维护的不过是他自己的威严和体面罢了。 “蕊儿的事,你莫放在心上。” 沉思之际,耳畔骤然飘来熟悉的嗓音。 裴芸抬眸莞尔一笑,“午宴快开始了,殿下且先去澄华殿更衣吧。” 见她避而不答,李长晔深深看了她一眼,须臾,才道:“这厢的女客们便辛苦太子妃招待了。” 裴芸福了福身,道了句“是”。 李长晔满意般微一颔首,折身而去。 裴芸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敛,旋即以天冷为由,将众女客都请进了屋。 今日过分闹腾,在屋内坐下,裴芸才想起另一桩事,她那祖母一行,竟还未来。 她抬首往屋内环顾一圈,果见角落里少了个人,不由心下嘀咕,她们来这般迟,别是演不上那场戏才好。 倒也奇怪,她祖母这般盼着裴芊入东宫,怎的会拖到这个时辰。 正疑惑间,有宫人来禀,道老夫人夫人来了。 很快,裴老夫人便在她母亲周氏的搀扶下入了花厅,只不知为何面色不大好看。 但很快,裴芸就明白了缘由,那紧跟其后的裴芊被王氏半扶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周氏解释道:“芊儿才入宫不久,不意在结冰处滑了一跤,崴了脚,疼得厉害,一时站不起来,这才耽误到了现在。” 崴脚?这么巧。 裴芸打量着裴芊,眼圈红红的,当是给疼哭的,身上才做的新衣裙因着跌跤脏湿了一片。 “芊儿这,也委实是不小心。”王氏眉头皱得紧,紧张地问裴芸,“芸……娘娘,听闻太子殿下回来了,这会子可还来得及?” 裴芸明白王氏的意思,看向身侧的书砚,让她附耳过来嘱咐了两句,书砚面露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她这才对着裴芊道:“二妹妹衣裳脏了,且先去我寝殿换个衣裳,再给伤脚上个药。” 闻得此言,裴老夫人方才冷沉的面色霎时转晴了许多。 裴芊道了声“多谢长姐”,就任由书砚扶着她出去了,只始终紧拧着眉头,或是脚上疼得格外厉害。 裴芸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想起前世发生的事儿来。 前世这时候,当她在外头忙碌宴席之事时,生了一桩小事,还是后来她听人说起的。 有位贵女前后脚紧跟着更衣完的太子回来,似乎后头,还有太子寝宫里的人将她丢失的玉佩送了回来。 这事本也没什么,奈何那贵女在旁人问起时遮遮掩掩,便未免惹人遐想。 虽最后什么都未发生,但这行为不能不说是在公然打她裴芸的脸。 这也是前世百晬宴令她极为不快的事情之一。 但这一世,裴芸却也因此生出个主意来,故而在归宁那日,向她祖母提议让裴芊依着那贵女的行径一模一样地来一遍。 道是既让太子提前接触了裴芊,也好让旁人误会裴芊和太子有所牵扯。 后头入宫的事便也能顺理成章些。 裴老夫人和王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左右也没考虑过她的颜面,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她们不知,她从中动了些手脚。 裴芸轻捻着手上的玉镯,唇间挂着淡淡的笑。 也不知道待那两个心思相近的人在澄华殿门口相撞,该是怎样一副有趣的场景…… 第10章 离午宴尚有些时候,众女客便在厅中喝茶闲谈,大抵小半个时辰后,太子沐浴更衣罢,复又折返回来。 或是提前吩咐人准备过,他手脚倒是快,重新换得的一身蔚蓝云纹衣衫显得郑重繁复许多,勾勒得身姿愈发挺拔如松,俊逸不凡。 打一踏进来,便惹得在场不少贵女们红着脸,面露羞赧。 裴芸素来看惯了她这夫君的“招蜂引蝶”,已是习以为常,只等了片刻,却发现太子身后空空如也,不由得秀眉微蹙。 裴老夫人和王氏亦发觉了此事,面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太子本该去前殿同男客们一道,特意回来,是想抱抱孩子,他方才来得急,一身风尘也不好靠近,加之外头天寒地冻,接旨时裴芸也没让乳娘将谌儿带出来,故而太子至今还未见过。 可待乳娘将孩子递给李长晔时,谌儿挥舞着手脚,显得有些抗拒。 倒不是李长晔抱的手法生疏,虽得前世他与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都不算得太多,但凡是有闲,李长晔都会抽空见见谌儿和谨儿,关切两个孩子的生活与功课,纵然话不多,可与她这个母亲不同,因有耐性又从不轻易乱发脾气,前世倒是很受谨儿和谌儿的尊崇和喜爱。 这一世或是分开太久,与这个父亲并不熟悉加之困倦不适,谌儿挣扎得厉害,片刻后,竟是眼巴巴地望着裴芸的方向哭嚎起来。 前世裴芸不在,并不知有没有这一幕,但大抵见了也会无动于衷,顶多示意乳娘抱开,但这一世不同,她登时心疼地上前,自李长晔手中接过孩子。 谌儿趴在母亲肩上,很快便止了哭,只抽抽噎噎一副可怜样儿。 裴芸拍着他的背轻柔地哄着,偶一抬眸,就见眼前的男人正静静看着自己,面上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这么多宾客在场,裴芸只当他觉得失了颜面,便道:“谌儿素来闹觉,这三个月殿下在外办差,一直由臣妾来哄,这才更认臣妾一些。” 李长晔闻言浅笑了一下,并未开口。 四下一些女客也跟着说了些替太子找补的话,孩子不亲他的缘由众人都心知肚明,算不得什么大事,又道了两句,李长晔便离开这厢去了前殿。 裴芸也让乳娘将已睡着的谌儿抱了回去。 太子前脚刚走,后脚裴芊便由书砚和另一位姑娘扶着回来了。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前世闹出那桩事的贵女,孟家姑娘孟琴姿。 不过相比于面上带着笑意的裴芊,余下两位的脸色可都不大好看。 书砚为何这般裴芸倒是知晓,可剩下两人,她倒是有些猜不到了。 “做什么去了那么久!” 裴芊方被扶至裴芸跟前,同那孟姑娘一道施了一礼,裴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孙女行至半路,脚疼得实在厉害,书砚姐姐扶不住孙女,幸得遇到了孟家姐姐出手相助,又随孙女回了趟娘娘寝宫上药更衣,孙女这才能顺利回来。”说着,裴芊向身侧的孟琴姿投去感激的一眼。 那孟琴姿亦是大家闺秀,打彻底入了这厅,便端起了温婉的笑,哪见刚踏进来时秀眉紧蹙的模样。 “不过举手之劳,二姑娘客气了。” “倒是巧。”裴芸随口般道,“我便替我家二妹妹多谢孟姑娘了。” 她话音才落,书砚双眸一亮,正欲接话,却有人快一步道:“是啊,实在是巧,正犯难呢,刚好遇着了在附近寻玉佩的孟姐姐。” “寻玉佩?”裴芸似不知情般微微挑眉。 孟琴姿笑意一僵,“臣女一时疏忽,将自小佩戴的玉佩丢了,说起来,臣女反而得谢谢二姑娘,帮臣女寻到了玉佩。” “妹妹可万万不敢当这声谢。”裴芊面露惶恐,“那翡翠玉佩色深,我一眼便在太子殿下的澄华殿附近瞧见了,并不曾费什么工夫。” 裴芊的声儿不轻不重,但奈何厅中不少人都注意着这厢,自是清清楚楚听到了这话。 孟琴姿的脸霎时白了几分。 她双唇抿了抿,方想解释,却又听一道女声响起,“二姑娘说的是,想来定是孟姑娘和您那婢子没注意那厢,才会在澄华殿门前来回寻了那般久。” 说话的是书砚,裴芸看着她一脸为孟琴姿“辩解”的好心模样,险些没笑出声,书砚伶牙俐齿,先前跟着她时,一张嘴巴就厉害得紧,后来因着她被封太子妃那年吃了教训,便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这会儿看透了这位孟姑娘的用意,又见她吃了憋,自是可劲地跟着落井下石,哪里给那孟琴姿丝毫扭转局势的机会。 这廖廖几句话听下来,众人哪还意会不到其中蹊跷。 看来这位孟姑娘是趁着太子去沐浴更衣的工夫,碰运气寻富贵去了。 可偏生运气不好,教这位裴二姑娘撞了个正着。 那孟琴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在众宾客暗暗打量鄙夷的视线中强笑着,直到那孟夫人走过来,牵强地道了几句孟琴姿一时心急,这才没那么快寻着云云。 裴芸便也顺势给了台阶下,但这笑话自是就此闹下了,毕竟在场的都是人精,这么蹩脚的借口谁又会信呢。 重活一世,孟琴姿的小伎俩已是不足为据,就算裴芊不来,裴芸也会让书砚前去搅局。 不过,她仍觉今日之事有点意思。 裴芸幽幽看向已然坐在裴老夫人身侧的裴芊,打量间,那厢竟大大方方将视线投来,冲她一有礼地颔首。 裴芸亦勾了勾唇,一双柔荑缓缓摩挲着膝上的手炉。 用过午宴,裴芸复又领着女客们在厅中喝茶消食,及至申时前后,众人各自散去,她有意将裴家几人留在最后说话。 今日之计未成,裴老夫人面色难看得紧,待裴芸退了宫人,张口便斥道:“愚蠢!我早教你先下手为强,你偏是不听,而今瞧瞧,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入东宫,别届时让旁人占了先机!” 王氏也急道:“是啊娘娘,那孟家是什么人家,连孟家姑娘都愿使这般手段,京城里不知多少姑娘存着入东宫的心思,那些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娘娘可得早些让芊儿入东宫,赶紧帮衬您才是……” 这句“帮衬”可真是好听。 一旁的周氏闻言蹙了蹙眉,双唇微张欲道上两句,教裴芸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给阻了,她浅笑道:“京中那些世家想送女儿入东宫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没见哪家成了的,倒也不必太过着急。孙女已有了旁的主意,祖母且放宽心。” 她边道,边看了书墨一眼,书墨会意上前,恭恭敬敬将手中物呈给裴老夫人。 “祖母好容易来趟东宫,孙女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听母亲说祖母近来身子欠佳,便自库房中挑了些上好的鹿茸,听闻这鹿茸价值千金,益气补血,疗效甚好,还望祖母收下。” 裴老夫人原是乡下农妇,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还是因着大儿子出息,这才跟着享了福,她辨不出什么药材好坏,只听得“价值千金”,眼眸亮了亮,面上的冷色登时烟消云散。 不止是她,王氏瞪大眼亦死死盯着那鹿茸,目不转睛。 裴芸看着王氏眸光灼灼的模样,似笑非笑,又道了几句让裴芊好生养伤,年后她会再回趟国公府的话,旋即亲自将人送出去。 周氏显然有些不大放心,临走时攥住了裴芸的手,裴芸知晓母亲所想,无非是担忧她那祖母忽悠得了一时,忽悠不了一世。 她笑着安慰般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表示她都有数。 这厢忙罢,裴芸想起儿子李谨来,便差人去打听消息,听闻谨儿在前头散宴后回了自己的寝殿,似有些疲累,就打消了唤他一道用晚膳的念头,径直往琳琅殿而去。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宫人提灯行在前,裴芸拖着步子慢悠悠走着,却骤然见得前头拐角处出现点点光亮,或是注意到了这边,那厢停了下来。 不待裴芸细看,倒是书砚先认了出来。 “娘娘,是殿下。” 裴芸厌烦地蹙了蹙眉,但也只得稍稍加快步子,上前施礼。 李长晔望了眼她来的方向,“太子妃是才送走所有宾客?” “是。”裴芸答,“臣妾许久不曾见家人,便留下母亲和祖母,道了几句家常。” 太子低低“嗯”了一声,“忙至这会儿,想必太子妃还未用过晚膳。” 裴芸正要作答,紧接着又听他道:“孤也还未,不若一道在琳琅殿用吧。” 她笑意僵了僵。 累了一日,裴芸只想歇歇,不愿继续应付眼前这个男人,但奈何他从头到尾一点拒绝的机会都未给她。 一旁常禄听得这话,立马吩咐身侧内侍下去传膳。 其后一帮子宫人极有眼力见地慢下步子,任由两个主子单独行在前头。 裴芸默默垂着脑袋,始终走在李长晔两步之后,她一直不喜离他太近。 这人身长近九尺,又是常年习武,于她而言过于高大魁岸,站在一块儿,她也堪堪及他肩头而已。 与他并肩而行,总让裴芸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思至此,裴芸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看着他冷峻的侧颜,朱唇微抿。 其实,于她而言,这种压迫感不仅仅只站在他身侧时…… 裴芸还清楚得记得,大婚那夜,帐外烛光摇曳,男人若山般沉沉压下来,一度令她害怕得难以喘息。 自这厢至琳琅殿,路途并不远,两人也一路无话。 裴芸倒不觉尴尬,婚后多年,他们素来如此,恭敬有余,却并不亲密,外人瞧着,或是一对最不像夫妻的夫妻。 御膳房那厢手脚快,抵达琳琅殿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呈上了膳食。 裴芸早已饥肠辘辘,待太子动了筷,也径自用起了饭。 等了一小会儿,见裴芸始终没有动作,一旁候着的常禄面露古怪,书砚书墨亦悄然对视了一眼。 不止是他们,李长晔也看向裴芸,只神色如常,且很快收回了视线。 四下人投来的目光裴芸自是感受到了,佯作不知罢了,从前她与太子一道用膳,向来习惯为太子布菜,这会儿一反常态,自是惹得他们疑惑不已。 裴芸刚嫁进东宫时,便循着先皇后身边的盛嬷嬷教导的那般,尽职守责在饭桌上伺候太子,纵然太子明言不必如此,她也执着着,唯恐教外人知晓责她一二。 而今她却突然不想这般做了,索性太子无所谓,自个儿也能吃,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好一会儿,见他们这位太子妃似是真没有布菜的意思,常禄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刚拿起搁在一旁的筷子,却被太子微微摆了摆手给退了。 李长晔虽守规矩,却非死板之人,大事上自是事事遵循,却不拘这些小节。 他等了片刻,待身侧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缓缓开口。 “往后若有什么喜欢的,尽管留下,不必勉强。”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乍响,裴芸执筷的动作一滞,有些意外。 太子向来主张食不言寝不语,她也一直严守这个规矩,亦乐得清净,没想到今日太子竟会主动开口。 至于他所说,大抵是为着白日之事了。 她放下筷子,颔首低低道了句“臣妾知道了”。 看着她这副如平素一般端庄有礼的模样,李长晔神色透出几分复杂。 裴氏看起来似乎没有变,可今日却又处处透出不同。 白日蕊儿开口同她讨要织锦时,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会答应。 可不想她确实没拒绝,但神色动作却分明在道着不愿。成婚多年,这还是他头一遭看到裴氏那么清晰地表露出心思。 他自是不会责怪,反觉得,这很好。 她亦有喜好,亦会舍不得,作为嫂嫂,不一定总要让着弟妹,反是惯坏了他们。 李长晔沉思半晌,复又问道:“蕊儿对你,从前可也有无礼之处?” 他向来不掺和那些后院女眷之事,可看蕊儿今日对裴氏的态度,恐不是头一回这般了。 他言罢,便见他那妻子抬首看来,一双潋滟的杏眸透出几分躲闪,朱唇微张,欲言又止,末了,只静静垂下眼帘。 李长晔便懂了。 “你是她的嫂嫂,往后若她再冒犯于你,斥责便是,若她不听,尽管告诉孤。” “多谢殿下。” 格外甜软的嗓音传入李长晔耳中,令他一瞬间心下微动,若被羽毛扫过,莫名有些发痒,不禁又深深看了裴芸一眼。 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在蜜色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柔美异常。 李长晔极少看见她这一面,他印象中的妻子除却婚后一开始的慌乱无措,后来便愈发变得沉稳安静,有礼有节,只是性子淡了,也极少笑了,就算是对他们的孩子亦是如此。 她对谨儿严苛他是知晓的,却从不插手,也未觉不妥,毕竟他幼时也是这般度过的。 然今日,她心疼地抱着啼哭的谌儿不断哄着的模样,与她平日对待谨儿的态度截然不同,令他倍感意外。 裴氏的性子似是真的有了变化。 李长晔并不抗拒这种变化,毕竟她愿意展露心思,便代表着对他这个夫君是有几分信任和依赖在的。 看来上回,她道出的那些不满的话,也只是因着心绪不佳罢了。 李长晔是如何思忖的,裴芸自是不知晓,可她的确变了想法。 打白日刻意试探过后,她发觉自己也不必将情绪藏得太好,她性子强,好面子,先前受了委屈,从不向太子吐露半句,总一人受着,想着通过自己获得旁人的认可。 而今她想清楚了,她的委屈多数都是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她何不借他一用。 太子心悦的纵然不是她,却最是重礼,所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李姝蕊欺到她这个嫂嫂头上,太子不可能冷眼旁观。 那些贵妇贵女们亦然,她们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又怎会轻易改变,不若借太子的手,让她们乖乖闭嘴,不敢再犯。 这么好用的一把刀,裴芸只恨自己前世未能早早想通,挥而使之。 饭罢,宫人们撤下碗盏上了清茶,裴芸端坐消食,只等着送走太子,就听那厢幽幽道。 “太子妃的身子可养好了?” 裴芸看过去,一下望进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心如坠冰窟般猛地沉了下去。 重活一世,她再清楚不过。 这不是什么寻常关切的话,而是在问她身子是否已方便。 若她应了是,太子便会命太医着手安排合房的日子。 第11章 前世便是如此。 只那时是迟了好几日才问的。 但裴芸明白,太子这人骨子里就是那清心寡欲的,他之所以问询,还真不是因着想要,当是觉得到了时候,也该同房了。 这人素来循规蹈矩,就连这事儿也像极了例行公事。 他会让太医算出一月中她最易受孕的日子,从中挑出三日,其余时候都不会在她殿中留宿。 好似与她敦伦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后嗣,在旁的日子里行事,则是多余之举。 他不热衷,裴芸又何尝愿意,毕竟那事儿于她而言实在折磨。 她本想寻个借口搪塞过去,可转念一想,却是道:“臣妾的身子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李长晔闻言轻轻颔首,“明早孤会让郑太医来为你诊脉。” 裴芸顺从地道了声“是”。 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李长晔便以有政事要处理为由,起身离开了琳琅殿。 回澄华殿的路上,常禄主动提及明早去请郑太医的事儿,就听他家主子低低“嗯”了一声。 常禄在太子身边伺候多年,多少也能揣得几分心思,虽太子未明言,但这时候安排合房,大抵觉得再拖下去恐是不好。 这后宫寻常妃嫔,大多出了月子便要安排侍寝,而东宫只太子妃一人,太子若迟迟不与太子妃同房,恐届时传出些不利于太子妃的流言来。 常禄望了眼阔步行在前头,面色如常的主子,忍不住在心下低叹,他家殿下偶尔也算心思细致,怎的今日竟没瞧出来,太子妃不仅没布菜,甚至连他家殿下此番差事办的如何都未问上一句。 好似一点也不关心。 可别是还在同殿下置气才好。 思至此,常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说来说去,也怪他家殿下不懂得如何去哄女子。 若是道一道他处理完覃县之事,为了这百晬宴,是怎样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回京的,指不定太子妃一感动,夫妻感情自然便好了。 这厢的常禄愁容满面,那厢书砚替躺坐在浴桶中的裴芸揉着肩,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或是笑得实在过了些,惹得一旁的书墨不禁嫌弃道:“且收着些,瞧瞧你,仔细笑裂了嘴。” “可巴不得呢,最好日日都能这般解气。”书砚想到白日李姝蕊被斥责的模样,险些笑出声,“大公主那嚣张跋扈的性子,就缺了个人来收拾,从前那般欺负娘娘您,而今可算是吃了教训。太子殿下这回似是真的动了怒,原准备给大公主的织锦也未送去,悉数都送来了琳琅殿,一下多了这么多料子,娘娘预备做什么衣裳?” 书砚兀自说了一通,不待裴芸答,又道:“旁的倒不打紧,那匹天青料子,可得做成外衫,最好让大公主瞧见,气不死她……” 裴芸闭着眼懒懒靠在桶壁上,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半遮住水下若隐若现的丰腴,她扬了扬唇角没应声。 书砚这法子虽解气,可实在幼稚,她早已过了这般做的年岁,何况她承认那料子好看,却并不中意那颜色。 “我记得大公主先头挑的织锦里,有一匹胭红的……” 书墨闻言忙道:“是了,那颜色也煞是好看,娘娘可要用来做衣?” 这琳琅殿旁的下人不晓得,可她们两个打小跟着娘娘的,哪能不知她家娘娘最喜欢的便是那鲜妍俏丽的颜色,未出阁前,那衣橱里的多是藕荷、棠红、丁香一类。 那衣裳一上身,越发衬得她家娘娘肤白如雪,桃羞杏让,当年在苍州,每每出去跑马踏青,不知惹得多少少年郎君红着脸频频回首。 然入东宫后,似是觉得那些个颜色太过招摇,便都换成了蓝绿,更显得体稳重。 裴芸思忖片刻,慢悠悠道:“便做一身寝衣吧。” 毕竟外人看惯了她穿蓝绿,骤然换了,定然惹眼,她最不愿惹人注目,就私下里穿那欢喜的颜色高兴高兴。 翌日早,裴芸才用过早膳,郑太医便来了。 他替裴芸把了脉,又问了关于她小日子和其他一些事儿,说是会尽快安排。 裴芸不懂医理,月事又向来不准,故而并不清楚郑太医究竟是怎么排的日子,只随口问:“大抵是哪几日?” “回太子妃,应是除夕前后。”郑太医顿了顿道,“但具体的,需通禀过太子殿下,由殿下定夺。” 裴芸颔首。 倒也向来如此,得看太子哪几日有闲,才能定下这日子,索性届时自有人来通知她。 她依稀记得,前世她生产后的第一次合房是在年后。 不过离过年也没几日了。 谌儿的百晬未过,礼部已在准备除夕祭祀和宴会事宜。 及至除夕当天,白日,皇帝便会带着太子、诸位皇子王爷及文武百官至太庙祭拜祖先。 而夜间,则在承乾宫举行家宴,年年如此。 腊月二十九。 天还未暗,书砚书墨便伺候着裴芸更衣梳妆,李谌也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衣裳,由乳娘自侧殿那厢抱了过来。 暮色沉沉时,李谨也来了。 外头冷,裴芸特意用了件厚衣裳裹住谌儿,母子三人便分坐两顶轿子往承乾宫去了。 在离承乾宫不远处下了轿,裴芸抱着孩子,就见有不少人往殿门方向行,见了她,纷纷同她施礼。 满百天的谌儿还是头一回出东宫,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看什么都新奇,在裴芸怀中并不安分,裴芸唯恐冻着他,拢了拢衣裳,加快步子往殿内去。 可才入了殿,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蓦然自柱子后头窜了出来,直往裴芸冲来。 裴芸猝不及防,只能眼看着那人一下撞在了她身上,她往后一个踉跄,下意识收紧手,生怕将谌儿摔着。 书墨书砚慌乱地扶住她,皆心有余悸,幸得撞上来的只是个孩子。 “小郡主。” 此时,从后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婢子,忙跪倒在裴芸跟前,“太子妃恕罪,小群主说要去寻二皇孙,跑得实在是快,奴婢一时没能追上,这才冲撞了太子妃娘娘。” 那被称为“小郡主”的正是裕王的女儿,李蓉,蓉姐儿。 四岁的蓉姐儿怯生生看着裴芸,似也知自己闯了祸,她自是认识裴芸的,可印象里这位太子妃婶娘虽生得美,却总是一副不爱说话,冷冰冰的样子,听她兄长说,她对谨哥哥似乎也很凶。 蓉姐儿怕极了,一双小手不安地绞着,心下已准备好受一顿斥。 然下一刻,就听一道婉约柔和的嗓音响起。 “罢了,好生看紧你家主子。” 紧接着,蓉姐儿感受到一只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摸了摸,“莫乱跑,仔细摔着。” 蓉姐儿呆愣愣看着眼前笑意柔和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听着这软糯糯的声儿,再看这粉雕玉琢的小脸,裴芸心都要化了,哪儿还会生出责怪之意,她转头看向李谨,“谨儿,带妹妹寻你二弟去。” “是,母妃。”李谨应声,牵起蓉姐儿便往里头去了。 裴芸望着蓉姐儿小小的背影,一身桃红的袄子,头上别着两朵水蓝的绢花,其上飘带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煞是讨喜可爱。 然看着看着,裴芸笑意却蓦然淡了。 前世,她原也该有个女儿的…… 第12章 那孩子本应在她落水而亡的那一年出生,却因着她妹妹裴薇病逝,伤心之下最终见血小产。 谌儿夭折后几年,兄长战死,裴家落没,突然怀上这个孩子,裴芸惊诧之余是有所期待的,就像灰暗无色的画卷里多了一抹色彩。她甚至已然想好,待这个孩子生下来,要如何疼爱他,以此来稍稍弥补对谌儿的愧疚和亏欠。 坐胎时她也曾期望是个女儿,还想象她生得如何玉雪可爱,靠在她怀里,用软糯糯的声儿唤她母妃。 如她所愿,那也确实是个女孩。 近六个月的孩子已然成了形,只一出生就没了气息,太子命人带走下了葬,她至始至终没能看上一眼。 就这样,那最后的,星星点点的希冀也就这般随她那妹妹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她前世落水时了无生念的缘由之一吧。 书砚见自家主子久久凝视着小郡主的背影,忍不住打趣,“小郡主实在可爱,娘娘若是喜欢女儿,过两年再生一个便是。” 闻得此言,书墨没好气地横了书砚一眼,“娘娘上回生产险些要了性命,才过去多久,你便盼着娘娘再吃苦头不成……” 书砚一下噤了声,片刻,才声若蚊呐道:“我不是那般意思……” 裴芸默默听身后两人斗嘴,忍不住勾了勾唇,抬手用帕子擦去谌儿嘴角的口涎。 她的确惦念着那个小产的孩子,可她更清楚,女子生来受罪,就算是皇家亦然,还是不来这世间走一遭得好。 更何况,这一世,那孩子大抵没有降生的可能了。 高贵妃、淑妃等几位妃嫔已然抵达了承乾宫,裴芸抱着孩子上前一一施了礼,便由宫人领着在一侧入座。 她环顾四下,并未瞧见珍妃和那皓月公主李姝蕊。 李姝蕊还在禁足,听闻她那皇帝公爹在得知百晬宴一事后龙颜大怒,没再维护他这个宝贝女儿,反是又在高贵妃的惩处上多加了一个月的禁足,似还狠狠呵斥了珍妃一顿。 珍妃不来,当也是觉得颜面扫地,无脸见人了。 裴芸观察殿中情形之时,却见一个清丽的身影缓缓朝她而来。 “三嫂。” 裴芸笑着颔首,倒是有些意外,这位二公主今日竟会主动过来。 李姝棠掩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攥了攥,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嫂,我可否,抱抱谌儿?” 看着她忐忑的模样,裴芸笑了笑,不假思索道:“自然可以。” 说罢示意她坐在身侧,将谌儿慢慢挪至她的手中。 李姝棠绷直了身子,她还是第一次抱这么大点的孩子,初时有些紧张,但见谌儿不哭不闹,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襟,乖乖依偎在了她怀里,李姝棠才放松下来,展露笑颜。 “看来,谌儿很喜欢二姑姑,毕竟他今日里头穿的可是你亲手给他缝的百家衣呢。” 见李姝棠难以置信地看来,裴芸特意翻开谌儿的衣领予她瞧。 果真露出那件熟悉的衣裳来。 李姝棠没想到裴芸竟真的给孩子穿上了。 她之所以送这份礼,也是偶然听说了百家衣的寓意,可这衣裳费时费力,初时母妃和她的几个贴身婢子都劝她,说即便她做了,东宫不一定看得上,可她仍是坚持,甚至腆着脸去各宫讨要碎料。 不为旁的,就是因着几个兄长里,三哥对她尤其好,且对待她与皇姐,从不偏颇。 她心里念着,自是不能忘。 幸得这番功夫最后也没白费,李姝棠微红了眼眶,“承蒙三嫂不嫌弃……” “你这般好的女工,我还欲同你学呢,改日有空,二皇妹不若来东宫坐坐,顺道教我一二。” 裴芸言罢,便见李姝棠双眸微张,诧异地朝她看来,好一会儿,似才回过神,忙激动地连连点头,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好,好……哪敢说教,倒是可以陪三嫂一道做做针黹。” 看着这位二公主喜形于色的模样,裴芸心绪复杂,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实在是傻。 对那些欺辱她的人忍气吞声,逢迎讨好。 却不知道她该珍惜的,应是这些以真心待她的人。 与这位小姑子闲谈间,裴芸就听得一声通禀,忙随殿内众人一道起身施礼。 “见过陛下。” “都平身吧。” 裴芸抬眸望去,便见一天命之年的男子身着龙袍,阔步而来。 虽是上了年岁,可眉宇间仍能瞧出俊逸不凡,即便面带笑意,周身仍隐隐透着一股不可轻犯的威仪。 这便是她那皇帝公爹,庆贞帝,李寰。 庆贞帝容貌姣好,膝下几个儿女都遗传了他的长相,生得不俗,且或是夺位前曾是武将,看上去燕颌虎颈,气宇轩昂。 他身后跟着太子、几位王爷及皇子,本欲上座,然穿过殿中时,却是陡然止了步子,往这厢看来。 “棠儿怀里的可是三哥儿?” 这个三哥儿指的正是谌儿。 怀抱着谌儿的李姝棠脊背一僵,因着平素她这位父皇对她关注并不多,此番突然提及她,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低低道了声“是”。 庆贞帝一挑眉,“抱来朕瞧瞧。” 李姝棠闻言看了裴芸一眼,见裴芸颔首,这才有些紧张地行至庆贞帝跟前。 谌儿虽得不认识庆贞帝,却也算不怕生,不禁没哭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反是盯着这位皇帝祖父冠冕上微微晃动的流苏笑起来,或是觉得有趣,伸手想要去抓。 然这一幕落在庆贞帝眼里,只当这新得的孙儿欢喜自己,要自己抱,一时心情大好,一把抱过孩子便道:“嗯,三哥儿是个讨喜的,不像他爹,无趣的闷葫芦一个,打小锥子都扎不出声儿来。” 虽得庆贞帝是带着笑说的这话,可语气里却是对太子切切实实的嫌弃。 朝野上下皆知,庆贞帝并不喜太子这般沉默寡言的清冷性子,更喜早已病逝的皇长子。 那位皇长子裴芸不曾见过,但听闻亦是才学出众之人,作为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当年庆贞帝正欲立储,不料其突然病逝,这才立了如今身为嫡次子的太子。 打裴芸嫁入东宫,便知庆贞帝与先皇后的感情不和,极少踏入先皇后寝宫,坊间甚至有过废后的传闻。 不过废后归废后,倒是并无人主张废太子,庆贞帝也绝无可能生出这般念头。 毕竟太子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庆贞帝膝下几个皇子无一能与太子相媲美,他再不喜其性情也无可奈何,毕竟实在挑不出第二个能继承大统的。 至少,眼下还是。 裴芸沉思间,龙颜大悦的庆贞帝已然命身侧的太监总管方徙拿来准备好的大红封,给了谌儿,顺便赏了在场的孩子们。 庆贞帝好热闹,年年都会依民间习俗分发压祟钱。 谌儿还小,他那份交给了太子,也由太子代为谢了恩,谨儿的则由他自己收着。 分发罢,庆贞帝在上首落座,其余人也分别入了席。 今年的除夕家宴,庆贞帝兴致极好,观赏歌舞间,几次举杯,酒过三巡,便有些醺醺然了。 庆贞帝向来性子直爽,酒一下肚,更是藏不住话,干脆径直面向殿中一侧问道:“乌兰公主,你瞧瞧,觉得朕哪个儿子好,朕今日便为你指婚。” 说着,也不待那厢开口,又继续道:“不过朕膝下未娶的唯有小五,但小五年后也不过十四,与公主相配,终究小了些,其余几个皆有了正妃,公主若不嫌弃,侧妃之位倒都空悬着……” 庆贞帝子嗣不丰,除去五皇子,这所谓“其余”也就只剩太子、裕王和诚王了。 殿内丝竹声不断,可因着这话,却有不少人一下绷紧了弦。 殿中一侧,身着水蓝异族衣裙,薄纱覆面的年轻女子在沉默片刻后,在殿内扫了一眼,如银铃般悦耳的嗓音响起,“乌兰全凭陛下做主。” 庆贞帝闻言,皱了皱眉,“看来公主是一个也没瞧上。也是,一帮子废物,难怪入不了公主的眼,改日,朕定替公主择个我大昭最优秀的男儿……” 话音才落,裴芸眼见坐于席间的裕王妃和敬王妃皆松了口气。 裴芸倒是能理解她们二人,即便掩面,但仍能看出这位乌兰公主姿容不俗,传闻还是玉琊一族数一数二的美人。 大昭南有骋族虎视眈眈,北有罕鞑野心勃勃,玉琊毗邻罕鞑,本就弱小,为了抵抗罕鞑,唯有依附大昭,这才献上乌兰公主以和亲之法以求庇护。 乌兰公主出身小族,即便为侧妃也不算太过委屈,只毕竟身为公主,无论嫁进东宫还是哪个王府,恐怕都得以礼相待,指不定还会被分去宠爱,哪个正妃愿受这份憋屈。 不过裴芸不同。 且不论她早知乌兰公主归处,就是她真的选了太子,她也无所谓。 她将怀里已然睡熟的谌儿交给乳娘,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羹汤,却觉身侧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在看她,却故作不觉。 看她做什么,怎的,莫不是想问问若公主选了他,她可同意。 实在好笑,他纳不纳妃,纳的何人,哪轮得到她置喙,又与她何干。 今日兴致高,庆贞帝饮下不少酒,到底是有些醉了,及至巳时,也没了守岁的兴致,便挥手散了宴,由着方徙扶下去了。 众人陆续离开承乾宫,裴芸跟着太子,两人都不心急,几乎是最后出来的。 出了殿门,便见裕王妃和诚王妃夫妇一前一后行在前头,裕王妃似是不大高兴,见得四下人不多,暗暗踩了裕王一脚,赌气一般加快了步子,裕王见状忙追上去,一脸讨好的笑。 因着距离不远,他们说的话随风飘过来,裴芸隐隐听得“乌兰公主美吗……王爷不如求娶……”云云,便知是裕王妃拈酸吃醋了。 裕王妃表面贤淑温良,私底下却是个霸道的,嫁进裕王府的第一日,就尽数遣散了裕王原先那些侍妾,还将本就性子懦弱的裕王吃得死死的,婚后再未私自宠幸旁的女人,顶多也只敢碰裕王妃安排的人。 行在后头的诚王夫妇自也看见了这一幕,与裕王夫妻相较,这两人截然不同,诚王妃程思沅娇柔可人,说话轻声细语,对诚王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天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诚王弯下腰柔声问:“沅沅,可冷?” 诚王妃咬了咬下唇,微微点了下头,诚王便牵起她的手捂着,两人缓步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裴芸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是心下纳罕。 这对小夫妻如胶似漆,分明感情甚笃,缘何前世差点闹到和离的地步。 或是看得太久,身侧那道难以忽视的目光又向她投来。 这回裴芸倒未作不知,反大大方方地看过去,福身道:“殿下,臣妾便先回去了。” 两个孩子耐不住困,裴芸已提前命人送回东宫。 天寒地冻,她自个儿定也是要坐轿回去的,没来得让她陪他一道儿吹冷风。 光想着一会儿泡个热水浴,退了一身寒气,再暖呼呼地睡下,裴芸便觉甚是舒坦,思忖间,就听男人一声低低的“嗯”。 “你且先回去,孤还有些事要回澄华殿一趟。” 什么叫,回一趟…… 裴芸蹙眉,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果听那低沉醇厚的嗓音缓缓道:“孤今夜在你那厢留宿。” 第13章 嫌弃 虽心下已然有了准备,可骤然听得这话,裴芸仍是有些意外,毕竟这一世合房的日子较之前世早了好几日。 她也不知太子缘何突然来了兴致,偏偏选在除夕这天,但她向来揣摩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末了,便也只识趣地福了福身,淡淡应了声“是”。 太子要留宿琳琅殿,少不得要做一番准备,待裴芸回了东宫,殿内里里外外的宫人已然开始忙活起来。 书砚书墨伺候裴芸沐浴梳洗,换上一身寝衣,裴芸便倚在内殿的小榻上,靠着引枕,翻看闲书。 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外头响起通传声,她方才慢条斯理地下榻行礼。 李长晔入了殿内,并未落座,与裴芸道了两句,径直去了浴房。 书砚书墨一直是贴身伺候的,虽说她家娘娘上回侍寝已是一年之前,但其中流程两人可没忘。 她们手脚麻利地熄了殿内大大小小的烛火,只在外殿留了两盏,内殿则只有一小盏搁在床榻前,并在那床头的圆杌上置了个摇铃。 是事后用来唤水的。 整个琳琅殿霎时昏暗下来,裴芸也慢悠悠自小榻移至床沿坐下。 她原还算淡然,毕竟不是新婚,可或是久违地身处这般场景,她不自觉揉皱了手底的裙摆,竟生出几分紧张。 毕竟,算起来,前世她落水前,他们也已有近一年半未曾有过亲密之举。 更何况,无论哪一世,即便两人已成婚七年,那事儿也寥寥可数。 且几乎每一次带给裴芸的感受都不算佳。 思忖间,她骤然听得一声“都下去吧”,紧接着便是零碎的脚步声和隔扇门闭合的声响。 昏黄烛光间,裴芸抬眸望去,隔着放落的层层帐幔,男人魁梧高大的身影在其间影影绰绰。 他提步往内殿而来,大掌拂开纱幔的一瞬,裴芸的心停了一拍。 退了繁琐的华服,出现在她面前的太子着一身单薄的素色寝衣,尽数展露出他结实挺拔,孔武有力的身躯。 太子虽看着文雅,但在武学上却不曾落下,不论严寒酷暑,每日晨起必会练剑,一月里也定会挑几日,去京郊跑马骑射。 不但练就了比常人更强健的体魄,还有过人的体力,然这体力,于裴芸而言,才是最折磨的。 眼见太子行至床榻前,裴芸欲起身,就听那人淡淡道了句“安置吧”,她便心领神会,应声罢,乖乖入了床榻里侧。 李长晔却不急着上榻,反是看向床头燃着的小灯,然才凑近,却听得耳畔响起一声“殿下”。 他折首看去,便见他那太子妃用轻柔婉转的嗓音小心翼翼道:“殿下可否不熄灯,谌儿近来总与臣妾一道睡,为了起夜方便,晚间总是燃着灯的,臣妾有些习惯了……” 裴芸也不知这样的借口能不能说服太子,因两人合房,除却新婚夜,始终是熄了床头这盏小灯的。 她心下忐忑,可那男人却只也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风轻云淡地道了声“好”,转而入了榻内。 随着他掀开衾被的动作,一股冷风趁虚而入,冻得裴芸微微一缩。 待男人在她身侧躺下,她也紧跟着在床榻上躺好。 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褥声后,殿内一片死寂。 两人如往常一般谁也不开口,裴芸盯着帐顶绣的西府海棠,等了好一会儿,心下打鼓,有些摸不准太子今夜作何打算。 正当她微微侧过眼欲一探究竟,却听床榻发出细微的一声“吱呀”,一道阴影骤然笼住了她。 裴芸的呼吸乱了。 男人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方才沐浴罢残留的水汽。 烛光映照下,他俊逸的眉眼半明半暗,那双打量着她的眼眸黑沉沉若幽谷般深不见底。 李长晔极少在这般情况下燃着灯观察他这妻子。 大婚后第一晚,或是觉得羞赧,她怯生生开口求他熄了灯,他也知女儿家面皮薄,自那以后不必她说,便也先主动灭了烛火。 只是没想到,今夜,她却要求留了灯。 蜜色的烛光透过纱幔柔柔撒下来,此时,她平躺在床榻上,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散在枕上,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那双湿漉漉的杏眸微微颤动,因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而闪过一丝惊慌,胸口呼之欲出的饱满亦起伏地厉害,似为了掩饰这般情绪,洁白的贝齿轻咬朱唇,倒教那唇瓣若染了胭脂般愈发红了。 李长晔双眸微眯,喉间霎时涌上一股难言的干渴。 衾被之下,两人肌肤相贴,体温相熨,那人更是半个身子如山般沉沉压着她,裴芸想感受不到也难。 只察觉异样时,她分外惊诧,不知是因着时隔太久,还是怎的,太子今日动情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感受到带着厚茧的滚烫大掌烙在她腰间的一瞬,裴芸别过眼,虽是她主张要燃灯,可这般清晰地看着对方实在是不自在。 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她身子僵硬,一双柔荑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手底的被褥。 已近子时,窗外风雪愈烈,疾风呼啸,不住地扑撞着窗扇,哐哐作响。 天地间的响动掩盖了殿内很快发出的一声急促的痛呼。 其间风月亦随之戛然而止,李长晔呼吸微乱,垂眸看去,便见裴芸一双秀眉紧紧拧在一块儿,面露痛苦之色,泛红的眼尾有晶莹的泪珠欲坠未坠。 他不禁蹙眉,除却新婚夜,他还是头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到她被驱入时的模样。 他知女子此时会不舒服,却不想她表现得这般难受,可明明从前合房并不曾听她吭过一声。 难不成是时隔太久,有些不适应了。 李长晔这般思忖着,刻意等了片刻,方又缓缓继续。 被那熟悉又难熬的钝疼重新包裹之际,裴芸微微睁大了眼,她没想到,太子竟并未停下来。 今夜,她是故意不灭灯,便是想起前世他们最后一回合房,她失了孩子,心下烦躁绝望,处处表现出难受与不愿,此后太子再未碰过她。 她以为依葫芦画瓢,这回定也能成的。 毕竟从前她提出熄灯,便是怕她痛苦难忍的模样教他看去,败了他的兴致。 而今,她却唯恐他看不见。 可谁能想到,竟是没成。 是她表现得还不够透彻吗? 裴芸攥着身下的被褥,在男人的横冲直撞间只觉分外煎熬,当下甚至想一脚将这个男人踹下榻去,怀着满腔怨怼,她到底没忍住,烦躁地撇了撇嘴。 然下一瞬,男人的动作骤然停了。 裴芸疑惑间抬眸看去,却是心下一个激灵,此时的李长晔薄唇紧抿,眸光冰冷彻骨。 他静静看了她几息,便一把扯过床榻边上的寝衣披好,抽身而退。 裴芸不瞎,哪里看不出太子的不虞。 恐是方才她那不耐烦的样子教他看了去。 这换做旁人恐怕早已乱了方寸,裴芸却是不慌,慢腾腾抱着衾被坐起来,她原就想好了说辞,只没想惹恼这人的。 “殿下恕罪,臣妾本以为生下谌儿,身子已然大好,而今看来,似乎……” 李长晔背对着裴芸坐在榻沿上,听着她这惶恐又歉意的话,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带着几分沉冷的哑意:“既是身子不适,太子妃便歇下吧。” “多谢殿下。” 裴芸心下一松,就见太子伸手去拿搁在圆杌上的摇铛,然伸至一半,却又缩了回来,起身阔步往外殿而去。 倒也是,才过了这么些时候便召人入内,他这太子的面子又往哪儿搁,恐不是会教人猜忌生了什么隐疾。 裴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既得他说了让她歇下,她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索性理好凌乱的寝衣,自顾自睡下了。 外殿,李长晔在那张花梨木书案前落座,随意摸了本圣贤书,翻了小半炷香的工夫,方才散了一身无处发泄的火气。 他往内殿的方向斜了一眼,那厢鸦雀无声,他想了想,搁下书册,往床榻的方向而去。 撩开帐幔,只见隆起的衾被勾勒出一个侧躺的曼妙身影,榻上人呼吸平稳均匀,应是睡熟了。 李长晔面色复又沉了几分。 适才,床笫之上,他看得清晰,她露出的神情,并非难受,而是彻彻底底的厌烦。 他脾气再好,也终究是个男人,有不可触碰的自尊,怎可能忍受得了身下女子在行事时展现出对他的嫌弃。 可对于惹怒他一事,裴氏似是毫不在意,甚至于无一丝恐慌。 他不蠢,她那由头一听便是假的,不过是随意应付他而已。 应付罢了,竟就这般安耽地睡去。 李长晔想不通,明明以裴氏知礼守礼的性子,以往从不会在他前头睡下,甚至不敢背对他而躺。 一股说不出的滞涩感充斥李长晔心头,那并非愤怒,可究竟为何,却又道不明白。 因存着心事,他几乎一宿未眠。 琳琅殿外,常禄和几个宫人等到近四更,见里头没有动静,也未唤人,就知两位主子当是直接歇下了,便吩咐两人留下守夜,其余的下去睡了。 睡了大抵一个多时辰,常禄就被一小内侍唤醒,道殿下起来了,他手忙脚乱前去伺候,赶到时,李长晔已然静悄悄换好了衣裳,准备赴太和殿参加元旦的朝贺大典。 常禄到底是伺候了那么多年的,一眼就瞧出自家主子情绪不高。 只一夜,这是怎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想着殿内就他家殿下和太子妃两人,莫不是因着太子妃了。 常禄也不好妄下定论,但说话做事不免多了几分谨慎。 随李长晔出了琳琅殿,走在宫道上,他开口也不谈太子妃,想着说些让他家殿下感兴趣的事儿,借此换换心情,便道:“殿下,听闻陛下昨夜回去后,突然发了兴致,连夜下了一道圣旨,为乌兰公主赐了婚。” 心思尚在旁处的李长晔果然看过来,“同谁赐的婚?” “是雍王殿下。” 李长晔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觉一切在情理之中。 雍王是他父皇同父异母的弟弟,虽他平素唤十六叔,却仅比他长三岁,雍王武艺高强,只可惜十九岁时,在战场上身受重伤,而今不良于行,这么多年几乎不曾踏出雍王府。 “雍王殿下自雍王妃过世后,一直未再娶,而今身边多一个乌兰公主照料,教奴才看,是件好事。”见自家主子对此事显然有几分关切,常禄便也大着胆子道,“且乌兰公主的婚事有了着落,也省得外头猜测纷纷了。” 李长晔清楚常禄的意思,昨夜他那父皇说让乌兰公主挑选的话,并非全是醉话。 打乌兰公主入京,京中关于乌兰公主婚事的猜测众说纷纭,而其中最多的,便是入东宫做侧妃。 思至此处,李长晔微微凝滞了步子,似是想到什么。 难不成,裴氏昨夜那般反常的举动,也是因着那乌兰公主。 不像裕王妃和诚王妃那般,她虽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下亦很在意,忧心忡忡,以致夜间一时忍耐不住,这才以那般方式同他发了脾气。 李长晔心头的疑惑似在一瞬间得了解答,不虞烟消云散。 他不自觉抿了抿唇。 原那般性子清冷的裴氏也是会拈酸吃醋的。 第14章 好像在与他刻意划清界限 身子未受太多折腾,裴芸这觉睡得还算舒坦,只太子离开后不久,她便被书砚书墨唤了起来。 今日元辰,除却文武百官要进行朝贺大典,后宫妃嫔,各家命妇,皇子皇孙皆要参与朝贺。 裴芸坐在椅上,任由书砚为她梳妆,书砚时不时瞥向自家主子,见她心情甚好,到底忍不住道:“娘娘,奴婢怎觉得太子殿下今早,似是不大高兴……” 裴芸浑不在意地扯了扯唇间。 不高兴就对了。 想必昨夜来了那么一出,太子往后当是没什么兴致再碰她了。 前世便是如此,但幸得太子这人还算是个君子,倒也没因此报复冷落于她,每月亦会在琳琅殿留宿两三晚,不过仅仅只是歇息罢了。 裴芸想着,当是太子这人好体面,即便心中对她有怒,也不愿外头传出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的传闻来。 更衣梳妆罢,拾掇齐整的李谨也来了。 谌儿尚小,自是还参与不了这般朝贺,裴芸只能带着长子去了高贵妃的永安宫。 后宫无后,太后又在千里之外的昭帘山佛寺中修行祈福,诸般事宜便只能由高贵妃来带领主持,待庆贞帝在太和殿接受群臣朝贺罢,便移驾至乾清宫,参加内廷朝贺。 后宫嫔妃,各家命妇,还有皇子皇孙们轮番上前拜礼,礼仪流程琐碎冗长。 及至申时,裴芸方才得了清闲。 太子尚需陪着庆贞帝在承乾宫,与群臣一道用宴,故而晚膳是裴芸与儿子李谨一道用的。 谨儿用罢,陪弟弟玩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道今日需临摹的字帖还未完成,先回去了。 方才年初一,哪家孩子不想着玩,裴芸开口留他,说这字帖放放也罢,不必着急,谨儿却是坚持要回砚池殿。 裴芸也只能允了。 她看得出来,谨儿想回去,一则的确是因着好学,但其二兴许是有所忧虑,忧虑她有朝一日又重新变回那个严苛无情的母亲,故而不敢有一丝懈怠。 裴芸心下阵阵发苦,谌儿他还好弥补些,可谨儿,她却是真真切切毁了他本该最天真无忧的童年岁月,才害他成了这般谨小慎微的性子。 她原以为他们母子教之从前已亲近许多,但如今看来,她要走的路恐还很长。 年初二,一大早,方才用过早膳,书墨便取来一封自宫外递来的信笺。 裴芸拆开扫了一遍,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书砚好奇道:“是得了什么好消息,才让我家娘娘高兴成这般。” “自是好消息了。”裴芸收了信,起身行至书案前,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封入信封递给书墨,“送出去吧。” 书墨颔首应声,将信收入怀中,疾步出了琳琅殿。 裴芸又看向书砚,“你去澄华殿一趟,让盛喜公公禀报殿下一声,便说我后日要回趟国公府。” 书砚迟疑了一瞬。 从前这种事,她家娘娘不都亲自去告的吗。 但她到底没多嘴,道了声“是”,亦领命出去了。 书砚虽未言,但从她的神色,裴芸都猜到她在想什么。 庆贞帝虽放了群臣几日假,但太子向来是闲不住的,此时定是在澄华殿书房处理政务。 她也不必为了这点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特意去扰他了,左右他也不会不答应。 且指不定经过昨夜那事,太子都不愿见着她,她还是识相些,莫去碍他的眼为好。 那厢,澄华殿书房。 盛喜疾步入了殿内,见太子埋首在案牍之间,一时不好出声打扰。 他求助般向自家师父投去一眼,常禄登时会意,悄然换下太子手边凉了的茶盏,关切道:“殿下,您已看了一个多时辰了,不妨休息片刻,仔细坏了眼睛。” 李长晔闻言微微抬眸,很快便注意到了在不远处候着的盛喜。 “何事?” 盛喜忙趋前道:“殿下,太子妃娘娘适才派人来禀,道后日要回趟国公府,想是去探望夫人和老夫人的。” 李长晔闻言剑眉微蹙,不禁往隔扇门外看了一眼,疑惑她为何不亲自来。 但转念就想起,她那太子妃还在同他置气。 他默了默,对着盛喜道:“太子妃此番回去,你帮着她挑选库房中最好的物件,教她这回不必拘着,头面首饰,织缎药材,文玩字画,务必样样齐全。” 盛喜略有诧异,因得他家殿下从不曾这般嘱咐过。 看来是对太子妃此次回府省亲上了心。 但稍仔细琢磨这话,盛喜发觉他家殿下似是生了什么误会。 他迟疑片刻,缓缓道:“殿下,太子妃娘娘以往回国公府去,从不曾动过东宫库房……” 李长晔方才提起的笔一下凝在半空,凌厉的眸光扫去,嗓音里夹杂了几分冷意,“那她携的礼从何而来?” 以他对裴氏的了解,她绝不可能空手回国公府,李长晔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果然,紧接着就听盛喜如实禀道。 “皆是娘娘私库中的物什。” 盛喜战战兢兢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继续道:“只除却上一回,娘娘急需一株百年人参,或是私库中没有,这才命书墨前来讨要,不过,说是讨要,更像是交换了,娘娘令书墨拿国公爷送来的灵芝来换,奴才不好不收,只得收下了灵芝,并一副红宝石耳铛……” 听着盛喜越来越低的声儿,李长晔面沉如水,捏着笔杆的手微微用力,“缘何不曾同孤说过此事!” 盛喜哪里不清楚太子的脾性,此时的他看似平静温和,并未大发雷霆,可从神色语气,显然已是怒极。 他慌忙跪下磕头,“殿下恕罪,是奴才一时疏忽。” 一旁的常禄晓得此事也不能全然责怪盛喜,他到底还是维护这个徒弟,稍加思忖道:“殿下,娘娘向来心思细致,不愿私自动公库物件,或是怕落了旁人口舌。” 李长晔搁下笔,若有所思。 恰如常禄所言,裴氏向来很是明礼,这倒也符合她的作派了。 只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在李长晔心头再次隐隐冒了尖。 裴氏似是太明礼了些。 就好像与他这个夫君刻意划清界线一般。 他沉吟片刻,面色稍霁,对跪在底下的盛喜道:“起来吧,将库房的单子取来。” 琳琅殿。 裴芸反复翻看琢磨着手上的私库单子,她私库中的物件并不丰,多是庆贞帝、太子、先皇后及各宫娘娘们明言赠予她的。 先头她已然将顶好的鹿茸予了她那祖母,此番回去,只怕再无成色那么好的药材了,她思索许久,手指正欲落在一株相对差些的人参上,却听得宫人入内来禀,道盛喜公公来了。 裴芸搁下手中的单子,便见盛喜快步入内,在她面前躬身施了一礼。 “奴才见过太子妃娘娘。” 裴芸想着莫不是太子有所吩咐,还未询问,后头跟进来七八个小内侍,将一个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箱搁在裴芸眼前,直放得内殿几乎落不下脚。 书墨书砚面露诧异,裴芸亦蹙了蹙眉,“盛公公,这是……” “回娘娘,殿下听闻娘娘后日要回国公府去,亲自从库房中挑选了这些个礼物,好让娘娘带回去。”盛喜抬手命人打开箱盖,“殿下还说了,让娘娘好生查看一番,若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管吩咐奴才,奴才立马给娘娘添上。” 裴芸望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物件,不禁有些错愕,一时拿不准这太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从前她每次欲回国公府去,向他禀报,他也只是道句好,再嘱咐常禄派人好生护她回去,并未多说什么,怎的这回…… 她朱唇微抿,只草草扫了几眼,笑道:“足够了,烦请盛喜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奴才遵命。” 临走前,盛喜又道,“娘娘,殿下特意吩咐奴才转告娘娘,往后若是回国公府,尽管取公库中的物件便是,不必顾虑什么。” 裴芸闻言怔忪了一下,点了点头,命书墨将盛喜送出去后,方才起身细细查看起太子赐下的这些礼来。 其中有好几件眼熟的,皆价值不菲。 裴芸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逢年过节,太子不欲让她丢了东宫的脸,这才赐下这些个东西好带回去撑撑场面,也算是全了礼数。 至于最后那句…… 太子最惜声名,太子妃每回都带自个儿的东西回娘家,说出去终究不好听。 且不管太子如何想,但看着里头上好的鹿茸,倒是解决了裴芸的一大烦恼。 她把东西将将查看过一遍,拿起其中一个箱子里搁着的缎面红锦盒,摩挲着里头那只雕刻精致,活灵活现的白玉小兔,莞尔一笑。 这般可爱的小玩意儿,她家嬿嬿定然喜欢。 回国公府当日,天还未亮,裴芸便起了,倒不是因着睡不着,而是谌儿醒得早,闹着要吃乳,裴芸只得跟着起来,让书墨唤来乳娘给谌儿喂奶。 她也顺势更衣梳妆,拾掇罢,早膳已然备好,谌儿也吃饱了,他竟是不困,反是精力充沛,一直伸着手哼哼唧唧欲让娘亲抱他。 裴芸只得接过孩子,握着他的小手笑:“谌儿这般黏人,倒让母妃舍不得丢下你了。” 可虽过了年,外头仍是天寒地冻的,她不好带孩子出去,再则,今日的国公府只怕也不适合带谌儿前去。 将将吃了些早膳垫了垫肚子,把孩子重新哄睡下,裴芸才离开琳琅殿,钻入出宫的小轿。 小轿颠簸了一阵,又稳稳停下,裴芸便知已出了宫门,要换马车了。 很快轿帘一掀,自外头伸入只手来,裴芸自然而然搭在上头,起初还未觉出不对。 直到那手收拢,一下包裹住她,掌心厚茧的粗粝感传来,裴芸微微一愣。 轿外的天光迎面而来,裴芸眯着眼抬首看去,便望进男人如深渊般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里。 他薄唇微启,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裴芸耳畔响起。 “孤今日有闲,随你一道回去。” 第15章 出气 裴芸眨了眨眼,面前的人她分明识得,可不知为何,近来总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前世他陪她回国公府的次数实在不多,裴芸能记起来的,怕也不过三次。 一次新婚三日回门,一次是她兄长凯旋,再后来便是她母亲过世。 但这回,也无甚名目,裴芸心下纳罕,太子缘何会愿意陪她回去。 她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再看向太子,突然觉着这人在似也没什么不好,便端庄地一施礼,“多谢殿下。” 李长晔微一颔首,将裴芸扶上马车,自己也紧接着坐了上去。 裴芸正疑惑太子今日为何不骑马,但看他在车上坐稳,没一会儿就开始闭目养神,料想他昨夜并未睡好。 她愈发不明白了,如此疲累还要陪她回去,太子究竟有何打算。 纵然想了一路,裴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马车停下,外头响起常禄的一声“殿下,娘娘,国公府到了”。 太子睁开眼,先行下了车,又伸手将她扶下来,裴芸把手搭在太子掌心,余光却落在前头。 相较于她上次回来,此番倒是热闹。 除却她母亲周氏及妹妹裴薇,二婶王氏和堂妹裴芊也在。 王氏欲让女儿入东宫,而今自是极力对她讨好,不过王氏似乎没想到太子也会来。 诧异之外,眸中难掩狂喜。 太子的突然出现,令裴家几人皆面露惊慌,震惊过后,周氏忙携众人上前同太子施礼。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都起来吧。” 太子行至周氏跟前,有礼道:“孤平素政务繁多,太子妃几次回府都不曾陪同,今日有闲,便随太子妃一道回来,决定得突然,也不曾提前告知,还望岳母大人莫怪。” 李长晔这副恭敬的模样令周氏顿感惶恐,这太子是她的女婿不错,可也是一国储君,她可万万担不起这话。 “殿下玩笑了,殿下愿意来,是国公府的荣幸。”周氏可不敢怠慢这贵客,“府内已备了茶水点心,外头寒,还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移驾正厅。” 太子颔首,提步随周氏一道入府去,裴芸紧跟其后。 在正厅落座罢,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裴老夫人便来了。 平素总嚷着身子抱恙的人此时由两个婢子扶着倒是健步如飞,她急匆匆入了厅,正欲施礼,就被太子半扶住了。 “老夫人免礼,听闻您身子不好,便不必讲究这些个虚礼了。” 太子示意裴老夫人在一侧落座,裴老夫人倒也没客气,可屁股才黏到椅子上,带着责备的锐利目光便向裴芸射了来。 “芸丫头,你怎这般疏忽,既得太子要来,缘何不提前派人来告,如此,若怠慢了太子殿下可如何是好!” 见她这祖母一开口就尽显身为家中长辈的威仪,裴芸忍不住在心下嗤笑一声,她这祖母平素想拿捏她也就罢了,今日太子坐在这儿,还敢这么教训她,可是中了她的下怀。 她朱唇微启,刚欲答话,就听那低沉的嗓音幽幽传来,“老夫人误会了,此事是孤一早临时起意,忘了知会太子妃,并非太子妃的过错。” 裴芸闻言深深看了太子一眼,虽他看起来神色如常,语气也平静,可眸光里尽是凉意。 裴老夫人一时语塞,太子这般说,她又如何接话,她本就是想端一端身为太子妃祖母的架子,不曾想却是当众折了面儿。 周氏见她这婆母面露尴尬,唯恐她又要闹出什么事来,赶忙笑着转移话题,“说来母亲这一阵一直念叨着太子妃娘娘呢,道太子妃娘娘孝顺,先头三皇孙百晬宴,娘娘就赠了她祖母上好的鹿茸,那药材功效佳,母亲服下自觉身子都康健了不少。” “是啊。”裴老夫人顺着这台阶道,“太子妃娘娘还是颇有孝心的。” 方才夸了一句,裴老夫人的话头就迅速随目光飘到了别处,“不只是太子妃,臣妇家中还有一个丫头,平素对臣妇这个祖母也是孝顺恭谨……” 她招来站在一旁的裴芊给太子施礼,拉着她的手笑意粲然地对着太子道:“这是臣妇次子之女,也是太子妃的二妹妹,臣妇这孙女,打小便贴心,为臣妇端茶送水自不在话下,臣妇病时,亦衣不解带侍奉左右,实是难得的好孩子……” 裴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祖母极尽溢美之词地向太子介绍裴芊,只觉好笑又无趣地轻搓着手指。 太子若是有纳新人的念头,东宫早就不知有多少奉仪昭训、良媛良娣了。 太子心下有人,娶她是逼不得已,不然前世十三年,不至于一个侧妃也没有,何况就算他真想红袖添香,那人也绝不会是裴芊。 裴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王氏自是欣喜若狂,可却惹得周氏面色愈发难看,她忍了片刻,到底忍不住了,可还来不及开口,却被一道清脆的嗓音抢了先,“二姐姐是好,但祖母这般夸二姐姐,倒显得孙女格外不孝了……” 众人顿时循声看去,只见周氏身侧站着个天青交领袄子的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与裴芸有六七分像,可不似裴芸的沉静温雅,她一双杏眸格外灵动,整个人似迎春般鲜妍俏丽,朝气蓬勃。 裴芸细细打量着她这尚且只有十四岁的妹妹裴薇,心下如波涛翻滚,但面上却不敢展露一点。 她家嬿嬿还是这般样子,性子直率,看不得人欺负她这姐姐一点。 “祖母偏心,分明孙女也在您病时照顾过您的,您怎就只记得二姐姐一人的好了。” 被坏了事儿,裴老夫人笑意僵在脸上,心下气得不轻,可奈何裴薇偏偏用撒娇般的语气,听起来像极了小孩子的埋怨。 竟是斥责不了她一点。 毕竟她也不能跟个孩子计较。 一旁的王氏看着捣乱的裴薇,亦是恨得牙痒痒。 恰在此时,一直静静听着不曾出声的太子开了口,“老夫人教导有方,才使您膝下三个孙女,个个这般优秀懂事。” 太子轻飘飘的这句算是彻底堵死了裴老夫人的话,末了,她也只得强笑着道了句:“太子殿下过誉了。” 见她这祖母总算是消停下来,裴芸看了书砚一眼,书砚会意将手中物呈给裴老夫人。 “先头那鹿茸,祖母可用完了?” “用完了。”裴老夫人满脸笑意,“你二婶关切我的身子,时时催着我用,还是她亲自煎煮伺候我服下的,很有效果。” 裴芸看向王氏,“辛苦二婶了,我母亲身子不好,平素难以服侍祖母左右,往后还要多仰仗二婶和芊儿了。” 王氏登时惶恐地站起身,“都是自家人,娘娘说的哪里话。” 裴芸继续道:“今日归家来,孙女又带了些药材给祖母您,这些鹿茸,比先头孙女孝敬祖母的,品质更佳,悉数是太子殿下赐下的。” “多谢殿下。”裴老夫人忙欲向太子施礼,教太子给止了。 裴芸又将剩下的礼物一一分给了厅中的裴家众人。 打太子入了镇国公府,周氏便派人去寻在公廨的裴二老爷裴嗣原,及不知在哪处游荡的二房公子裴弛安。 镇国公不在,她们一帮子女眷总是不便招待太子,午膳前夕,裴嗣原和裴弛安方才一前一后赶回来。 裴弛安衣衫凌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令王氏当即沉下脸,狠狠剜了他一眼,命他先回去收拾齐整再来招待贵客。 午膳罢,裴嗣原和裴弛安陪着太子在府中各处闲逛,裴芸则与母亲妹妹一道陪着裴老夫人回她的院落。 而裴芊则在午膳快结束时突然被府内奉茶的丫鬟泼湿了衣裙,由王氏陪着回去更衣了。 周氏扶着裴老夫人走在前面,而裴芸与妹妹裴薇远远跟在后边。 走了一小段,裴芸终是忍不住回首,“上来些。” 身后人闻言默默加快步子,但还是与裴芸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裴芸无奈扯了扯唇角,“耷拉着头做什么,怎的,还怕我训你不成。” 她拉住裴薇的手,便见她那妹妹诧异地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小鹿般灵动的杏眸盯着她瞧。 看着这张脸,一瞬间,前世,她家小妹死在她怀里的场景在裴芸脑中一闪而过,那时的她骨瘦如柴,满眼的忧郁疲惫,她靠着她,气若游丝。 她说,阿姐,我很想父亲,母亲,很想兄长…… 裴芸心口一阵刺痛。 她其实很想问问她的嬿嬿,是不是很怨她。 毕竟她变成那样,就是她这个姐姐一手造成的。 “阿姐。”裴薇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也不知她许久未见的姐姐怎的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瞧,“阿姐不骂我吗?毕竟我方才冒冒失失,口无遮拦的……” 裴芸笑了:“你帮了我,我缘何要骂你。” 前世此时,裴薇已然与她略有疏离,因她这个姐姐严肃刻薄,处处觉她不成个样子,不许她去郊外跑马,不许她去打马球,甚至遣了宫里的嬷嬷去教她规矩,欲令她像京中那些贵女们一样举止端庄淑雅。 故而她才这般担忧,害怕她有所责备。 裴薇早便听母亲说,阿姐有些不一样了,此时见着姐姐同她说话时温柔的眉眼,哪还记得从前那些阿姐肃色斥她没有规矩的不愉快,一下挺直了背脊,笑意粲然。 “谁教祖母说那些话的,她惯来偏心二叔他们一家,不把我们当一家人,哪有亲祖母上赶着将孙女送给另一个孙女婿做妾的,当真荒唐……” 裴芸见她一肚子怨气,碎碎念个不停,轻轻去捂她的嘴,往前头瞟了一眼,“低声些,仔细教祖母听见了。” “那我也是不在怕的!”裴薇梗着脖子,“先头祖母欺负母亲,我便没忍住。母亲事事顺从祖母,祖母偏是个不明事理的,教二婶撺掇两句,就来折腾母亲……” 裴薇说着,声儿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哽咽。 裴芸收了笑,抬手揉了揉裴薇的脑袋,“阿姐知你和母亲的委屈,没事,阿姐很快便会替你们出气的……” “出气?”裴薇不解地眨了眨眼。 裴芸笑了笑,未作解释,只道了句“走吧”。 望着姐姐格外坚毅的眼神,裴薇虽满腹疑惑,但到底没再追问,及至裴老夫人院落,几人方才坐下,就见一婢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正是裴芸自宫里带出来的人。 “娘娘,出事了!” 裴芸放下茶盏,微一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那婢女跪倒在裴芸跟前,禀道:“书砚姐姐适才照您的吩咐去给大皇孙买糕食,刚巧在后门遇到个抱着包袱偷偷摸摸出府的下人,书砚姐姐觉得奇怪,便命人拦住他,好生搜查了一番,谁知……谁知那里头居然是您刚送给老夫人的药材!” 第16章 这心真真偏到没边儿了 裴老夫人猛然看来,“药材?什么药材!” 她抬眸示意身侧的李嬷嬷,李嬷嬷赶忙进屋,取出那装着鹿茸的锦盒来,打开一瞧,里头果真是空的。 裴老夫人煞白了脸,李嬷嬷亦是面无血气,怒气冲冲斥了一遍屋内的仆婢,“是哪个贱仆,好大的胆子,敢偷老夫人的东西?” “是……”那来禀报的婢女迟疑着看了裴芸一眼,“听闻是二老爷院里的赵富。” 裴老夫人双眸微张,惊愕片刻,复又谨慎道:“可有错认?” “奴婢……”那婢女一时不敢确定,“奴婢不识赵富,只听府内其他人说起……” 裴芸问:“人在何处?” “教府内的家丁捆了,书砚姐姐不知如何处置,遣奴婢来请娘娘示下。” 裴老夫人背靠在圈椅上,摩挲着手上的菩提珠串,紧蹙着双眉,面上却没了一开始的勃然大怒,她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依我看,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太子殿下还在府上,还是暂且按下此事,待太子殿下离开再行处置为好。” “祖母说的是。”裴芸正色道,“但此事却有不同,毕竟那奴才偷的是太子殿下赐的药材,若不及时处置,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唯恐后头教殿下晓得,心下生怒。” 裴薇在一旁听着。 且不论祖母私心,她亦觉得此事暂且不处置为好,但听阿姐这般说,她也不论缘由,赶忙跟着附和,“是啊,祖母,别届时让殿下觉得我们镇国公府轻视他赐下之物。” 裴老夫人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生怕惹怒太子,降下罪来,教两人这般一说,神色登时动摇了几分。 裴芸又道:“眼下二叔他们还在陪着殿下,不若祖母便趁机命人严惩了那奴才,连带着后头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哪怕殿下得知,也算有个说法,祖母觉着如何?” 裴老夫人想了想,许久,点头道:“便依你说的办吧。” 说罢,看了身侧的李嬷嬷一眼,李嬷嬷会意,跟着那婢女下去了。 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婢女复又疾步而入,道那赵富不愿受罚,嚷着是二夫人指使的他,还买通李嬷嬷给他药材,二夫人闻得消息赶过去,作势要打死赵富,教书砚拦下了。 书砚也不知如何处置,正带着人往这厢来呢。 那婢女说完不久,果有乌泱泱七八个人入了这堂屋。 赵富被压跪在底下,书砚呈上一个粗木匣,对着众人一施礼,简单道出前因后果。 粗木匣里是一团红绸,鹿茸便被裹在其中。 或是下手急,那红绸是直接自原匣中取出来的,上头一角还有一个独特的梅花印,是裴芸为了标识东宫之物,特意命盛喜在入库时盖的。 那赵富根本狡辩不得。 王氏红着眼睛,身侧站着重新更衣梳妆过的裴芊,她迫不及待上前,对着裴老夫人道:“母亲,你莫听他瞎说,都是他自己手脚不干净,与我并不相干啊。” 李嬷嬷也扑通跪下来,大喊着冤枉。 裴老夫人面色极其难看,她这般信任的两个人竟是被告知沆瀣一气,偷盗她的财物,诓骗于她。 “老夫人,奴才没有胡说,若无二夫人指使,奴才哪里敢偷盗老夫人您的东西,二夫人已不是头一回了,前头太子妃娘娘予您的鹿茸,还有那株百年人参,她也与李嬷嬷联手偷梁换柱差奴才去卖。” 见已然跟主子撕破了脸,赵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将王氏做的那些个破事尽数抖搂了出来。 裴老夫人黑沉下脸,在座众人除却裴芸,皆面露诧异,不想这王氏竟还是惯犯。 王氏气得声都在颤,“狗奴才,是谁指使你这么诬陷我的!” “母亲,儿媳没有,儿媳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来呢。您是了解儿媳的,儿媳对您一向很是孝敬。” 裴老夫人蹙眉沉默着。 赵富继续道:“老夫人,您想想,那药材打被赐下就由李嬷嬷收着,若非她亲手给小的,小的又如何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还有二夫人,说是亲自给您熬制,催着您服下,其实就是怕您发现那鹿茸已被替换成了次品,想借此毁灭证据……” 听至此,裴老夫人锐利的目光猛然向王氏投去,“王六娘,你平素占些小便宜,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没想到你竟敢偷到我头上来,镇国公府供你吃供你喝,你便如此贪得无厌吗?” “母,母亲……” 王氏还欲再辩解,突然一道身影骤然上前,跪倒在她身侧,“祖母息怒,母亲她……也是因着兄长,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裴芊这话,无疑是坐实了王氏的偷盗之举,王氏气急之下,抬手便往女儿身上打,“芊儿!你个死丫头,胡说什么!” 裴芊背上狠狠挨了一下,但仍是兀自道:“祖母,是兄长在外头欠了几百两赌债,那债主扬言,若今日再不能还,便上门来闹。那些人要真来了,镇国公府可就颜面尽失,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了,何况殿下还在府上,母亲手头哪来那么多钱,这才铤而走险取了祖母的药材去卖……” 王氏脑子转得极快,闻得此言,登时扑倒在裴老夫人脚下。 “母亲。”她哭道,“确是因着弛哥儿,那些人设局哄骗弛哥儿,他一时不妨,这才欠下大笔赌债,儿媳是没有办法……” 她泣不成声,好似真的情非得已,满腹委屈。 可笑的是,裴老夫人的面色竟真缓了几分,“你糊涂!出了事儿,缘何不同我商量。弛哥儿也是我的孙儿,我哪里会不帮他的。” “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儿媳哪敢拿这些个糟心事儿叨扰您的。” 王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闻言哭得更凶了。 斥罢王氏,裴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看向裴芸,“你二婶也是无奈之举,并非为着自己的私心,你那二哥哥心思单纯,一时受人蒙骗也是有的,至于太子那厢,处置了赵富和李嬷嬷,也算是有了交代……” 跪在底下的李嬷嬷一下软了身子,她本就知她多年伺候的主子无情,不想竟会无情到这个地步,为替王氏顶罪,丝毫不在意她的死活。 裴芸面上不显,却忍不住在心下嗤笑一声。 她晓得祖母偏心,但没想到她祖母这心,真真是偏到没边儿了。 或是那裴弛安是她亲眼看着出生长大的,相比于他们大房的孙子孙女,打小便更偏爱些,可谓惯溺得无法无天。 心思单纯? 笑话,打那裴弛安入了京,便整日喝雉呼卢,眠花宿柳,不务正业,前世近两年后,她这祖母已然病逝,自是不知他“单纯良善”的好孙儿欺辱逼死了良家女子,有人趁机大做文章,各处宣扬此事,一时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若非裴弛安后头突然酒醉失足,溺水而亡,恐会给镇国公府和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扑哧。” 这般凝重的气氛里,一声笑显得格外突兀。 偏那笑的人不收敛,还要道:“祖母真会说笑,这回偷药材是为了还赌债,难不成上回上上回也是?二哥哥不是单纯,怕是蠢吧,才一次次教人骗,还有,敢情那赌场都是举着刀逼着他赌,他全是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愿呗……” 裴薇从来是这般性子,她早看不惯祖母对二叔一家的偏袒,此时自是不吐不快。 裴老夫人的眼神像刀一样剜过去,对裴薇的不喜尽数展露在脸上。 想她家老大木讷但还算孝顺,怎生下来的孩子一个个都这般没有教养,悖逆长辈。 她拉下脸,索性冷眼看向裴芸,教她给个准话。 裴芸默了默,面露难色,“祖母,非孙女狠心,不肯揭过此事,只二婶做的实在过分,也不知偷了祖母多少贵重药材,孙女不得不追究。” 见裴芸不愿放过自己,王氏复又哭闹起来,“娘娘,都是自家人,您非要追究到底,逼死我们一家吗?” 她语气理所当然,好似是裴芸得理不饶人了。 裴老夫人声儿亦沉下来,“芸儿,差不多得了,你二婶也知错了,都是一家人,将来少不了互相互相帮衬着,何况我都不计较,你又在这儿闹什么!” 裴芸静静看着这对婆媳一家和睦的模样,勾了勾唇。 “好。” 她风轻云淡道:“既得祖母如此大度,那孙女也只能作罢。至于二婶毒害祖母的事儿,孙女便也权当从未知晓吧……” 第17章 曾经的少女慕艾根本是鬼迷心窍 此言一出,屋内一片死寂。 半晌,裴老夫人冷沉的声儿响起。 “你是何意思?” 裴芸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水,“祖母近半年来总觉身子抱恙,时好时坏,并非没有缘何,您要不要问问二婶,在您喝的药里都添了些什么?” 天寒地冻,王氏背上却已然沁出一片冷汗,她强作镇定,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娘娘,我究竟做了什么,您就算再不喜我,也不能将这般罪名扣在我头上啊。” 裴老夫人凝视着裴芸,须臾,像是了悟了什么,一声冷哼,“你二婶平时是爱贪些小便宜,但不至于恶毒至此,芸丫头,莫不是因着你二婶让芊儿入东宫的事儿,你心下不愿,才设计了这么一出来刻意报复于她吧。” 裴芸险些笑出了声儿。 可真真是她的好祖母。 宁怀疑她这个嫡亲的孙女作假,也不疑心王氏谋害她。 她靠在椅背上,懒懒抬眸看去,面带笑意,也不解释,朱唇轻启,幽幽吐出一个“是”来。 “今日二婶命赵富偷盗药材,我是故意教书砚抓他个正着,至于那些债主上门逼债,亦是我命人安排,便是想让祖母看看清楚,您维护中意的二婶究竟背着您在做些什么。” 裴老夫人没想到裴芸承认得这般轻易,勃然大怒下,当即破口骂道:“怪不得方才你那般坚持处理此事,你这死丫头,是唯恐家宅不宁啊,我可是你亲祖母,你竟算计于我。” “亲祖母?”裴芸如听到什么笑话。 “您可曾将我视为亲孙女,您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却想将裴芊送进东宫取代我。” 裴芸缓缓站起身,毫不畏惧地与裴老夫人对视着,“你觉得,哪个女子忍受得了自己的妹妹与自己抢夺丈夫!” 李长晔行至堂屋外时,恰巧听到了这话,他停下步子,未再继续往里走。 裴嗣原战战兢兢唤了一声,“殿下……” 李长晔远远朝内望了一眼,隐隐瞧见那个纤细婀娜的背影,她微抬下颌,若雪中红梅,傲然倔强。 “看来,裴大人似还有些家事要处理,孤便先去太子妃的院落小坐片刻。”他淡淡道。 言罢,折身而去。 “是。”裴嗣原强笑着拱手送走太子,忙扯着身侧的儿子慌里慌张地小跑进了堂屋。 王氏见了来人,如见了救星,一下扑上前去。 “夫君。” “母亲,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裴嗣原急得团团转,“太子殿下尚在府中,你们这是闹什么!” 屋内无人答他。 裴芸凝视着裴老夫人,“祖母这大半年,定常觉疲累无力,便是那毒所致,那是慢毒,一时死不了,但日积月累,伤及肺腑,最后就会无力回天,这毒难以诊断,但宫中太医医术精湛,一探便知。” 王氏登时煞白了脸色。 裴老夫人虽被裴芸言中几分,但仍觉她在胡闹,“死丫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她确实有想要的! “祖母这毒若是不解,恐是影响寿数,而孙女识得的大夫正巧会治。”裴芸扯唇笑了笑,“只这京城恐不是解毒疗养的好地儿……” “你……你……”裴老夫人一下明白过来,身形微颤,“不肖子孙,你这是要赶我走!你就不怕我宣扬出去,说你这太子妃对祖母不敬不孝吗。” “好啊,太子眼下就在府上,祖母尽管去说,我有何可惧。”裴芸一挑眉,满不在意,“大不了我这太子妃不当了,这国公府也不要了,打您磋磨苛待我母亲开始,就该想到,我这做女儿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含笑慢吞吞说出这话,眸光却愈发冷冽凌厉起来。 听裴芸提起周氏,裴老夫人恍然大悟一般,怨毒的目光骤然向周氏射去。 裴薇一下护在母亲面前。 “原是你这个贱人从中挑拨。” 她又转向裴芸,指着她,气得面色铁青,“这般对待你亲祖母,死丫头,我看你是疯了,疯了!” 看着裴老夫人失控的模样,裴芸唇间的笑意愈发深了。 是疯了,她早该疯了。 旁人斥她对长辈不尊不孝也好,骂她冷血无情也罢,这一世,凡是伤害她在意之人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就算那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祖母也一样! “二叔。” 裴芸婉约动听的嗓音传入裴嗣原耳中,却吓得他一个激灵。 “二婶不认,但我手上有的是铁证,此事您是要自己处置,还是由我报送官府?” 裴嗣原面色灰败,左右为难,听了方才那些话,他哪里不明白自己这侄女已然无所顾忌,报官的事指不定真的干得出来。 待那时他的仕途可就彻底毁了。 “夫君,夫君你莫听她胡言,我真没有下毒……” 王氏仍在喋喋不休地辩解着。 裴弛安心虚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而裴老夫人或是太过激动,捂着胸口,已然瘫倒在了椅上。 看着眼前一幕,裴芸既觉满意,又觉吵闹。 到此也差不多了。 她本只打算揭露王氏手脚不干净,让她祖母亲自处置,之后等她祖母毒发倒下,再以江南有名医为由将之送走。 就此安安静静处理掉两人,不横生枝节。 却不想裴老夫人会这般维护二房。 裴芸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心慈手软了。 她祖母而今不信王氏下毒也无妨,她越不信越好,她会一点点甩出证据,让她祖母知道,王氏里究竟多想让她死。 所谓杀人诛心,信任越深,那背叛感才会更加刻骨难忘。 待她那祖母愈发感到身子不适,最后即便不想离京,亦会来求她。 那样,才叫有意思呢…… 裴芸冷眼扫视着这片乱象,目光却骤然与一人相对,那人咬了咬唇,下一刻,猛地回首扯住王氏的衣袂。 “母亲,您便认了吧,您是逃不掉的,女儿不想祖母出事,实在不能再替您隐瞒了……” 裴芸深深看了裴芊一眼,而她话才落,王氏的耳光已然甩了过去。 清脆响亮。 裴芸未再继续停留,提步往屋外而去。 身后响起裴老夫人怒气冲冲的声儿:“王六娘,你个毒妇,竟真谋害于我……” 撕扯吼叫,堂屋乱作一团,裴芸未理睬,而是径直向院外的家仆打听了太子的去向,待赶到清粼苑时,便见太子正坐在里间的书案前,翻看她架上的闲书。 她福了福身。 “殿下。” 李长晔放落书册,抬首看来,“天色不早,也该动身回宫了。” 裴芸略有诧异,本想着他会问些什么,毕竟听闻太子那时已然抵达了诚忠堂的堂屋外。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她既已选择在今日处理此事,便没想过瞒着太子。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在情理之中,太子并不关心裴家这些个乌糟事儿,又何必多问。 她应了声“是”,转头吩咐下去了。 不同于抵达时,临走之际,除却裴薇,裴家人几乎个个面色不佳,裴老夫人和王氏如裴芸所料,并不在场。 裴嗣原只强笑着解释两人身子不适。 太子未多说什么。 回宫途中,裴芸倦意丛生,疲惫地倚靠在车壁上,迷迷糊糊间,就听耳畔有人道:“老夫人身子不好,这京城又寒,不似南边温润舒适,适合疗养,待元宵过后,孤会派人送老夫人回苍州安享晚年。” 低沉熟悉的嗓音令裴芸清醒了些。 她睁开眼,欲坐直身子,然随着马车一个颠簸,不可控地向前扑去。 横空伸出只手拽了她一把,她顺势扑进那宽阔结实的胸膛里,埋首在颈窝间,嗅着淡淡的青松香,错愕过后,几乎是慌不迭坐了回去。 裴芸有些不自在地拧了拧眉,也不知方才那算不算抱,毕竟就算是在床笫之间,太子也是几乎不曾抱过她的。 或是不喜与她太过亲密。 她微微抬眸,观察太子喜怒,却见太子略有失神,再看过来时,凝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 幽沉沉若深潭,却隐隐有暗流涌动。 裴芸教他盯得后脖颈一阵阵发紧,生出一种怪异的怵感,就好似被盯住的猎物,可再一看,太子已然恢复那端方持重,清冷文雅的模样。 方才就像是她的错觉了。 “孤方才所言,太子妃意下如何?” 裴芸恭敬道:“太子思虑周全,臣妾替祖母谢过殿下。” 裴芸的确高兴。 且不说太子是出于真心,还是不悦与裴老夫人对她的无礼,但确实彻底解决了裴老夫人这个麻烦。 往后有人问起,她也只需推到他身上便可。 光想着,裴芸心情就好了许多,连带着看眼前的太子都顺眼了不少。 要说上回看太子这般顺眼,还得是新婚前。 其实,她初次见着太子并非是在大婚当日,而是在平南侯夫人举办的宴席上。 她隔着湖,远远看了眼正与世家子弟比试射箭的太子,便念念难忘。 她听太多人说起太子龙姿凤章,俊逸非凡,直到亲眼瞧见,才知她未来的夫婿生得有多好看。 尤记那时,裴芸还在夜间无人时,用着她有限的画技,描下了太子持弓而射的一幕,常偷偷展开看上两眼。 然,那曾经的少女慕艾,于而今的裴芸来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那便是,鬼迷心窍。 先头一次归家,她偶然翻出那画,自觉可笑,是一眼都不愿多瞧,原想着让书墨处理了,后头也不知因着何事,就那般丢在了书案之上。 裴芸似是想起什么,蹙了蹙眉。 方才只匆匆一眼,也未细看,故而也不知是不是她记岔,那画卷上原绑着的红绸带好似散开了…… 第18章 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后腰 回东宫后,太子在琳琅殿用膳罢,便留了下来。 或也因着疲惫,几乎是沾了榻,裴芸就听见了他均匀绵长的呼吸。 翌日醒来时,太子已早起上朝去了。 书墨碍着太子在,不好说昨日裴芸离开诚忠堂后发生的事儿,这会儿趁裴芸用早膳的工夫,终是忍不住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昨儿教裴芊那么一抖落,裴老夫人大发雷霆,王氏到底没受住那些难听的辱骂,终是变了脸色,一口一句“老虔婆”,与裴老夫人对呛起来。 裴芸没带着父亲棺椁回苍州老家前,裴老夫人一直和二房一家住在一块儿,她惯不是个好相处的,王氏伺候婆母十几年,可谓是起早贪黑,当牛做马。 她记恨裴老夫人,也不平周氏这个大房媳妇过得比她舒服,膝下儿女个个出息,这才在裴老夫人面前撺掇,造成了后头裴老夫人磋磨周氏的事儿。 王氏本想着女儿裴芊入东宫后,就以慢毒毒死裴老夫人,省得她常是头脑不清,将来拖累自家女儿。 再待裴芊一朝受宠,若是能取代裴芸,扶持他们二房一家,那她往后可就有数不清的好日子了。 只王氏不曾想,这梦醒得这么快。 裴芸边听书砚绘声绘色地讲着,边慢吞吞喝着手上的粥,光是想象着那狗咬狗的场景,便不由得笑出了声儿。 要说,她会晓得王氏偷药材及毒害裴老夫人的事儿,还要多亏她那长嫂。 前世,裴弛安失足溺死后,王氏悲痛之下,自觉没了指望,竟是抓着她兄长裴栩安不放,发疯似的道是她兄长为了平息此事,害死了裴弛安,嚷着要去府衙告状,让裴栩安偿命。 她那长嫂唯恐事情再闹大,本想着寻些把柄拿捏那王氏,没想到竟偶然查出王氏偷换药材,甚至下毒害死裴老夫人的事儿。 铁证在前,那王氏这才晓得了怕,总算安分下来,最后被她兄长派人遣送回苍州去了。 “老太太和二夫人都要被送回苍州,这两人而今恨对方恨得牙痒痒,将来还得住在一处,心里可不得膈应死,就这般互相磋磨着,奴婢想想都觉得解气。” 书砚的小嘴叭叭说个没完,书墨边示意宫人收拾碗盏,边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用罢早膳,裴芸抱着谌儿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下,近四个月大的谌儿被养得圆润可爱,已能很熟练地翻身了,他趴在软垫上,抬着脑袋,一双圆溜溜亮堂堂的眼睛盯着正在缝制香囊的裴芸瞧。 书墨拿出拨浪鼓逗他,谌儿眼睛随着拨浪鼓来回转,突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发出“咿呀”声响。 恰在此时,一宫人入内来禀,道二公主来了。 闻得来人,裴芸怔了片刻,旋即忙让将人请进来。 李姝棠还是头回来这琳琅殿,她小心翼翼探着四下,举手投足略显拘谨。 “见过三嫂。”她神色忐忑道,“棠儿也不曾派人提前告知三嫂,就这般突然前来,到底冒昧,可有……叨扰三嫂?” 裴芸笑着拉了她坐上小榻,“二皇妹说的哪里话,今日若不来,再过两日,我也是要教人去请的。” 她拿了手边未绣好的香囊予李姝棠瞧,“这几针我怎也绣不好,你帮我看看,该怎么落针?” 李姝棠性子静,平素闷在自己宫里,也只能摆弄摆弄针线,她瞧了一眼,便仔仔细细道出自个儿想法。 裴芸照着她说的绣了几针,满意道:“二皇妹果真女工了得,这若开家绣铺,怕是要和京城最好的罗裳阁抢生意的。” 李姝棠教她说红了脸,这么一打趣,适才那拘谨也烟消云散了。 她观察着绣筐里几只绣好的香囊,试探着问:“三婶手头这只,是赠予裴三姑娘的吗?” “是呀,我家嬿嬿素爱桃花,我便在上头绣了两三枝。”说起裴薇,裴芸笑意浓了几分,“那丫头虽长你两岁,却性子燥些,没你恬静稳重。” 李姝棠看得出来,裴芸嘴上数落着裴薇,但眼底分明满是疼爱,她不禁有些艳羡。 她虽也有不少兄姐,可彼此感情却算不得多么亲密。 思至此,李姝棠的笑意淡了,也或许他们只是与她不亲密,因她怯懦寡言,总不如皇姐来得讨喜。 见李姝棠神色黯下去,裴芸搁下手中的针黹,一把抱起谌儿,放进李姝棠怀里。 “二姑姑抱抱,看看我们谌儿重了没有。” 突然被换了个地儿的谌儿微张着嘴有些懵,他往后仰着脑袋去打量这个二姑姑,一脸茫然的可爱样子将李姝棠逗笑了。 裴芸将拨浪鼓塞进谌儿手中,谌儿摇了摇,盯着两侧晃动的绳儿眼睛一下亮了,咧开小嘴就开始不住地晃。 拨浪鼓咚咚的响声在殿内盘旋,裴芸边用棉帕擦拭着谌儿的口涎,边夸赞道:“我们谌儿真聪明。” 李姝棠凝视着逗弄孩子的裴芸,不由得看愣了神,暖阳透过窗棂探进来,拂在她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柳眉琼鼻,明眸善睐,令李姝棠不禁想起头一回见到裴芸的场景来。 彼时她只有五岁,教她那大皇姐拉着去平南侯府举办的宴会,说是去瞧瞧三哥那新被赐婚的太子妃生得什么模样,可及沈二姐姐十分之一。 那时的李姝棠尚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也不知缘何她们露出嘲讽鄙夷的眼神,只记得看见新三嫂的第一眼,便晓得了什么叫惊为天人。 原来除却沈二姐姐,世上竟还有这般美的女子。 人人都说三嫂配不上三哥,三哥亦根本不喜三嫂。 可李姝棠并不这般认为,若真一点也不喜,平南侯府那场宴会上,她家三哥怎会在无人注意时,隔着湖直直看过来,一眼便落在三嫂身上。 准地好似知晓对方身份一般。 可分明她家三哥端方识礼,在这般场合从来目不斜视。 李姝棠在琳琅殿用了午膳,几乎待了一日,直到天色将暗方才告辞。 裴芸留她用晚膳,道已让书墨去接下学的李瑾了,李姝棠实在不好意思再留,再则月嫔还在等她,便说改日再来。 临走时,裴芸拉着她,问她几日后,可要出宫去看元宵灯会,那日裴薇也会去。 李姝棠强忍心中狂喜,笑着应了,与三嫂相处了一日,她自觉两人一下熟稔了许多,就连三嫂对她的称呼都从“二皇妹”变成了了棠儿。 她心忖着要将今日之事讲予她母妃月嫔听,回去的路上却刚巧遇着了李长晔。 乍然在东宫见着这个妹妹,李长晔有些意外,询问之下才知她今日一直待在琳琅殿。 “三嫂在绣香囊,我便在一旁陪着。”李姝棠俏皮地冲太子眨了眨眼,“我瞧着三嫂给三哥绣的那只青竹的,尤为好看呢。” 她特意数过,裴芸共缝制了五只,那两只如意祥云纹是给孩子们的,两只料子艳丽些的当是给裴夫人和裴三姑娘的,那剩下的,看颜色纹样,毋庸置疑,定是给她家三哥的。 李姝棠走后,常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笑道:“太子妃惦记着殿下您呢。” 他看得出来,太子这几日心情极佳,对太子妃的关切似也多了几分。 那日为了陪太子妃回国公府,处理政务到四更,才歇了一个多时辰,便起了身。 李长晔闻言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朝前行了百步,蓦然道:“派人去琳琅殿禀一声,孤晚些时候去太子妃那厢。” 常禄会意,忙高声应“是”,冲身侧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回澄华殿后,李长晔草草用了晚膳,便照旧埋首在案牍之间。 常禄估摸着时辰,见夜色深了,正欲提醒,却见太子抬首看来,“几时了?” “回殿下,已是戌时三刻了。” 李长晔合拢手中的折子,“备水。” 常禄抬手唤来宫人,伺候太子沐浴更衣罢,一道往琳琅殿而去。 此时的琳琅殿仍是灯火通明,李长晔未让人通禀,及至正殿廊庑,便听一阵清脆的笑声自里厢传来。 是他那太子妃。 李长晔步子微滞,已记不清上回听到这笑声是多少年前了。 他不自觉面色柔了几分,然阔步踏进去的一刻,笑声戛然而止。 李长晔看见了坐在小榻上的长子李谨。 蓦然见得父亲,李谨有些慌乱地小跑过来,“见过父王。” 李长晔颔首,“这个时辰,怎的还未歇下?” 虽知父亲并未有责备之意,但听着这低沉威仪的声儿,李谨仍是有些紧张,还未作答,就听身后一道婉约动听的嗓音响起,“谨儿在同臣妾讲今日在耕拙轩的趣事,臣妾一时听入了迷,这才忘了时辰。” 李长晔:“你尚在长身体,晚睡伤身,早些回去吧。” “是。”李谨恭敬一施礼,“父王,母妃,儿臣就先退下了。” 李谨拱手退至殿门前,才折身离开,身子一晃,那腰间系着的香囊便也微微晃动起来。 李长晔双眸眯了眯,视线再一转,看向躺在小榻上的李谌,乳娘已然准备将昏昏欲睡的孩子抱出去。 那裹着李谌的小被一角露出一条穗子。 “殿下,臣妾便先去沐浴了。” 李长晔微一点头,看着裴芸不紧不慢地往浴间而去,那股子古怪的感觉又漫了出来。 他分明已提前派人通禀,缘何裴氏全无准备,还留着两个孩子。 就好像,并不在乎他来不来一样。 他双唇紧抿,在小榻上坐下,偶然一瞥,瞥见了角落里那个绣筐。 绣筐的最上头躺着一只鹅黄料子的香囊,绣着的正是青竹纹样。 李长晔紧蹙的眉在一瞬间舒展了开来。 裴芸沐浴回来时,太子正着一身中衣坐在小榻之上,也不知何时命人取了一副棋盘,兀自对弈。 闻得声响,他站起身,往床榻而去。 多年夫妻,裴芸早已习惯了与他无声相处。 太子留了灯,裴芸也未说什么,既得上回撒了谎,自是得继续圆下去。 她躺在床榻上,难得在与他同床共枕时有好心情,毕竟过了今晚,这个月的三日同房便满了。 接下来她能有一个月的清静日子。 屋内炭炉烧得旺,暖呼呼的煞是舒服,裴芸闭着眼,将睡未睡之际,却听得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 “谨儿方才同你说了什么趣事,让你笑得这般欢愉。” 被扰了觉,裴芸不虞地拧了拧眉,想前世太子在她寝殿歇息,睡前向来安安静静,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本欲装睡,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耳畔骤然放大。 她忍不住睁开眼,心下一惊,竟是太子朝她这厢微微侧了身。 昏暗的烛光中,那双漆黑的眼眸若深渊般幽沉不见底。 裴芸无法,只得稍转过身子,面向他回话,“谨儿说,今日宋豫宋先生在堂上教他们作画,被秦王世子气得不轻……” “生了何事?” 李长晔贴近了几分。 裴芸强笑着继续道:“秦王世子描画宋先生,画出来的两腮鼓鼓,大腹便便,像极了……” 隐约感受到男人温热的呼吸,她骤然停了下来。 “像极了什么?” 男人略带哑意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连带着裴芸的气息也跟着乱了,只声若蚊呐地吐出一句“□□”。 李长晔微垂着眼眸,嗅着萦绕在鼻尖的幽香,和昨日在马车上嗅到的一模一样。 似花香,却比之馥郁,似胭脂香,却更加淡雅清新。 女子身上的香气原是这般好闻的吗? 纵然两人那事并不频,可再怎么说,裴芸也是生育过两个孩子的,不可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可不待她有所动作,那遒劲有力的手臂已然揽住她的后腰,稍一使劲,她便撞进男人坚实滚烫的胸膛里,抱了个满怀。 第19章 这是昔日清心寡欲的太子吗? 裴芸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大抵是前世十三年,她还从未被太子这般结结实实地抱过。 男人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寝衣传来,陌生的感觉令裴芸身子微颤,头顶传来的呼吸声却愈发重了。 禁锢在她腰间的大掌转至她身前,解开她寝衣的动作竟是从未有过的又快又急。 若非清楚地看见了面前这张脸,裴芸都不敢信,这会是昔日清心寡欲的太子。 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然被覆在了身下。想着后头要发生的事儿,裴芸咬紧双唇,蓦然有些烦乱。 她没想到,太子还会有兴致再碰她。 可也知道,这回,她大抵是躲不过了。 她清楚男女之事断不该如此,但究竟是如何,裴芸其实也不知晓。 她蓦然想起幼时在邬南,曾听见军营帮厨的仆妇围坐着谈论那些营中的军妓,是如何如何搔首弄姿,缠着男人不放,那爽快的叫唤声简直不堪入耳。 那些军妓为世人所不齿,裴芸却不曾看低她们,都是女子,谁又看不起谁呢,甚至此刻她觉着自己还不如她们了,好歹在那事儿上她们还懂得如何快活。 想着想着,裴芸也不知自哪儿生出了勇气,一双藕臂缠住了男人的脖颈。 感受到腰间的重量,李长晔面露错愕,不曾想他这素来端庄的太子妃竟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止。 他皱了皱眉头,似是觉得不成体统,抬手正欲制止,却望进一双潋滟的眼眸里,她定定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眸中似揉着几分恳求。 李长晔锐利的神色软了下来。 天气尚寒,可已有春意悄然滋生,纤嫩的芽儿虽在疾风骤雨中摇摇荡荡,却仍奋力缠绕着粗壮的枝干,不教之摧折。 再不多时,芽上便会长出花儿来,夜间其上凝成晶莹的露水,在某一刻不堪其重,倾泻而下,肆意浇灌着蕊心,使花儿愈发娇艳欲滴。 裴芸香汗淋漓,闭眼低喘着,一双腿因着抬了太久,软绵绵已然没了气力,几乎是瘫在了床榻上。 然今日除却一开始,后头她并未难受,那滋味反是有些怪异,酥麻感蔓延至四肢百骸,是她不曾尝过的。 可她本只是想困住他,让他慢些,好让自己没那么疼。 她侧眼看去,太子已然披衣坐在床头,摇铃唤了水,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折首看来。 他眸光幽沉复杂,久久凝在她身上,像是在思索什么。 裴芸没兴趣揣摩他的想法,侧了个身,也顾不得身上粘腻,阖上似有千斤重的眼皮。 再醒来时,天光透过黛蓝床帐洒进来,裴芸眯了眯眼,只觉双腿一阵阵发酸。 她懒懒唤了声书墨。 不多时,床帐被掀开,书墨探身进来。 扶裴芸起来时,书墨伏在她耳畔,低低道:“娘娘,太子殿下在外头呢。” 裴芸愣了一愣,下意识问:“殿下未去上朝?” 书墨无奈笑了笑,“娘娘,已是巳时了,殿下是下朝后过来的,坐了有一会儿,说是不许咱们吵醒您。” 书墨也没想到,她家娘娘竟会睡到这个时辰,看来昨夜,是真的累了。 忆起昨夜之事,书墨不禁又臊红了脸,也不知是不是殿下和娘娘太久未行房事,以往从来安安静静的琳琅殿,竟是能隐约听得动静。 像是她家娘娘的轻哼,声儿不大,但娇娇柔柔中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媚,时断时续,直持续到三更,才响起唤水的摇铃声。 裴芸不知太子特意来做什么,纵然有事,从前他也只会在夜里过来。 她也不急,从容梳洗更衣罢,才行至外殿同太子见礼。 然才步出去,就见男人折身看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与她对视一瞬,旋即缓缓下移,不动声色地在她□□凝滞了片刻。 裴芸的耳根霎时如着了火般滚烫。 只有她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可殿中那么多人,她也唯有强忍着酸痛,佯作无事般行至太子面前福了福。 再一抬首,就见男人端坐在那厢,一副清冷持重,矜贵文雅的模样,好似昨夜低喘着将她腰掐得生疼的人不是他了。 裴芸突然有些好奇,除却床笫之上,究竟什么能让向来波澜不惊的太子为之失控,毕竟就算是在先皇后的丧仪上,他也只是沉默着并未落一滴眼泪。 对生身母亲尚且如此,想必前世她死后,他也不会有一丝伤心吧。 至于那沈宁葭,太子是否为她的死而痛彻心扉,裴芸便不得而知了。 “纵是起得迟,也需吃些东西垫垫,不然怕是伤了胃。” 裴芸还来不及试探太子究竟为何而来,却见一碗清粥已被推至她眼前。 粥还冒着热气儿,应是才呈上来的。 裴芸确实饿得厉害,应声罢,便也乖乖坐下,慢条斯理地吃起粥来。 才吃了两勺,外头骤然响起一阵哭声,乳娘抱着李谌进来,一脸难色地看向裴芸。 裴芸作势要起身,却有双大手快她一步,抱走了谌儿。 李长晔将孩子放在膝上,奈何谌儿并不配合,哭得涕泗横流,眼巴巴望着裴芸,挣扎得厉害。 裴芸见状,却是没上前,反是坐下来,无事般继续喝她的粥。 谌儿平时教她抱惯了,这才如此依赖她。 可他又不是没爹的,上一世,裴芸自觉教导孩子是她的责任,几乎不曾让太子插手过。 但而今,她想明白了,他虽是太子,但亦是孩子爹,没来由让他这么舒服。 见平日疼爱他的娘亲无动于衷,李谌哭得更厉害了,李长晔却是没丝毫不耐,用手轻轻拍着谌儿的后背哄着,动作甚是笨拙,片刻后,一旁的常禄实在看不下去了,忙让书墨取了谌儿爱玩的小玩意儿来。 布老虎捏在了手上,谌儿这才渐渐止了哭,乖乖靠在了父亲怀里。 李长晔接过常禄递来的帕子,给谌儿拭了涕泪,视线下移,便落在孩子腰间那枚宝蓝色如意蝠纹的香囊之上。 他薄唇抿了抿,抬首深深看了裴芸一眼。 常禄是个心细的,虽太子未着一言,但还是一下了然了主子的心思。 昨日就听二公主说起太子妃给太子殿下绣了香囊的事儿,但太子妃至今未将香囊交给殿下,不知是忘了,还是因着羞赧不好意思,寻不到赠予的机会。 而太子殿下这厢又不好主动开口讨要。 常禄觉得,眼下不恰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表现的时候吗。 他先是俯身状似细细观察李谌佩戴的香囊,旋即无意般道:“三皇孙这香囊绣得属实别致,也不知是宫中哪位绣娘的手艺。” 常禄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裴芸眼皮一跳,下一刻,就听他顺势将话锋一转。 “教奴才瞧着,咱们殿下腰间也独缺一个香囊呢。” 第20章 太子究竟做什么来的? 常禄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裴芸怎可能听不懂。 不仅她听明白了,书砚书墨自也听明白了,常禄话音才落,书砚当即得意道:“自是娘娘的手艺,哪家绣娘绣的能比咱们娘娘更精巧。” 裴芸险些没拿住汤匙。 心叹这丫头怎还给她添乱。 幽幽抬眸看去,果见太子正静静看着她。 她便晓得,定是她扔在小榻一角的香囊教他瞧见了。 他就以为,孩子们都有,里头定也有他的,可以太子的性情自不可能主动跟她要,于是常禄便“机灵”地代替他开了这个口。 也顺便给了她一个“机会”。 这份好意,裴芸可实在是心领了,可奈何她压根没给太子绣香囊,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未生过。 绣筐里那只青竹纹样的,是给她兄长裴栩安的。 然这会儿子,裴芸属实被这两个“贴心”的奴婢架得不上不下了。 她总不能说未给太子准备吧。 她思索片刻,笑了笑道:“臣妾粗笨,也替殿下绣了一只,但也不知殿下瞧不瞧得上眼。” 李长晔神色柔和,“太子妃自谦了,瞧谌儿这只,便知太子妃女工精湛。” 裴芸闻言看向书砚,书砚当即兴高采烈自内殿捧了那只香囊出来。 裴芸接过,正欲赠予太子,却见太子抱着李谌站起来,微微侧身,“还得劳烦太子妃给孤系上。” 当真麻烦。 裴芸强忍着不耐,笑着道了声“是”,稍稍俯身将那香囊系在了太子腰间。 其实,裴芸对这枚香囊并不十分满意,其上几片竹叶绣得歪了些,她本打算就这般将就将就,懒得再重新绣一只,再者这只丢在一旁也可惜。 而今正好,便给了太子,她再给兄长绣一只新的,更漂亮的。 裴芸直起身,一抬眸,撞进男人漆黑的眼眸里,可这双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冷的,反是透着几分柔和。 她便知,太子心情极好。 但裴芸想着,大抵不是因着这只香囊了,她隐隐记得,初初嫁入东宫时,她好似也送给太子一枚香囊,太子收下后,有一段日子一直系在腰间。 她因此满心欢喜,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对他的感情生了变化,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那香囊已自他的蹀躞上消失了。 然那时,裴芸早也无所谓,想着,他或是不喜欢,丢在了某处吧。 不管太子因何而喜,对裴芸来说都是好机会,她顺势道:“殿下,元宵那日,南街有灯会,臣妾入京多年还不曾去看过,很想去瞧瞧。” 李长晔扯开谌儿正欲往嘴里塞的布老虎,看向她,“那日,孤正好要出宫一趟,届时陪你一起逛。” 按理寻常夫君这般体贴,妻子早已欢欣雀跃,可裴芸却不是。 他去办他的事,实在不必理会她的。 “殿下若有要事,尽管去忙,何况那日,臣妾当不是独自一人,臣妾的妹妹素来也爱逛这灯会,还有……”裴芸顿了顿,试探道,“还有二皇妹和谨儿……” 李长晔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孤会让常禄安排好一切,到时宫外自有马车接你们去看灯会。” 欢喜之下,裴芸展颜而笑,双眸似都漾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她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李长晔好似有一瞬间的愣神,但末了,他只低低“嗯”了一声,垂首将视线落在腰间那枚香囊上,薄唇不显地抿了抿。 太子是在琳琅殿用了午膳才走的,这一个多时辰,他几乎一直抱着谌儿未离手,临走时,李谌竟扯着他的衣襟不肯撒开,还是裴芸上前,将孩子抱了过去。 她站在殿门内,目送太子远去,方才在谌儿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着埋怨了句“没骨气的小东西”。 “抱了这么一会儿,就不吵不闹,跟你那爹爹好啦。” 裴芸抱着孩子入殿去,少顷,却又蹙眉回身去看,太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她到最后都忘了问。 太子今日究竟做什么来的? 及至元宵当日,裴芸早早就将谨儿和李姝棠叫来了琳琅殿吃浮元子。 原这日,宫中是有宴席的,但她那先皇后婆母在世时,厉行节俭,曾在一年南方大旱时,求庆贞帝取消奢靡的宴席,用以赈灾,后来这个习惯便也延续至今。 用过晚膳,盛喜便来了,道是太子殿下吩咐,送几位主子去看灯会。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这一路倒是顺畅,直抵灯会所在的南街。 裴芸已提前派人去国公府递了消息,邀妹妹裴薇出来玩,故而下了马车,便见等在河边一垂柳下的少女笑着向她小跑而来。 “阿姐。”裴薇挽住裴芸的胳膊,抱怨道,“阿姐怎这么慢,可让嬿嬿和二姐姐好等。” 听得这句“二姐姐”,裴芸抬首看去,便见裴芊缓步而来,冲她一施礼,“见过长姐。” 裴芸点了点头,唇间笑意浅了些。 李谨也自马车上下来,拱手唤了声“二姨母,三姨母”。 裴薇笑着应了,旋即似看出姐姐不大高兴,踮脚在裴芸耳畔低低道:“二姐姐今日来,是有话想与阿姐说。阿姐,二姐姐她不似二婶……” 裴芸大抵猜到了裴芊的心思,却只笑了笑,拉了一旁的李姝棠,“怎的这般失礼,还不见过二公主。” 天色暗,裴薇隐隐看见马车上又下来个姑娘,但未辨认出来,经裴芸这么一说,赶紧上前见礼,“臣女见过二公主殿下。” 裴芊也跟着低身。 李姝棠忙将裴薇扶起来,“三姑娘不必如此,这是在宫外,随意些便是。” 此言一出,裴薇还当真随意了起来,她盯着李姝棠目不转睛地瞧,直将这位公主殿下看红了脸,赧赧道:“三姑娘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裴薇一下便笑了,“臣女只是好奇,分明二公主和大公主都是陛下的女儿,缘何性情会天差地别?” 听得此言,李姝棠唇间笑意霎时凝滞在那厢,以为裴薇是觉她性子闷,不如她皇姐来得俏皮可爱。 谁知下一句,却听裴薇道:“二公主怎就比大公主更令臣女喜欢呢。” 裴薇的直言不讳,令李姝棠满脸通红,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主与臣女不对付,可臣女觉得,二公主与臣女想是能相处得极好的。” 裴薇并不喜欢李姝蕊,谁教她曾在一次宴席上听见那位自命不凡的公主殿下贬低她阿姐,她气不过,回了两句嘴,从此京中就再无哪家设宴敢给她递帖子了。 也是因着此事,她姐姐才会让宫里的嬷嬷来教她规矩。 “你呀你。” 裴芸无奈在妹妹额上点了一下,又看向李姝棠,“我便说她性子鲁莽,不若你恬静,二皇妹莫怪。” “怎会的。”李姝棠看着裴薇笑,“我也觉得我与三姑娘甚是投缘呢。” “那可倒好,今日就让臣女带着二公主好生逛逛这灯会。”说着,裴薇径自是拉着李姝棠的手便往里走。 李谨站在一侧,神色却颇显拘谨,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出宫来看灯会,从前也只在他二弟李谦口中听说这灯会是如何如何热闹好玩。 他心下向往,却从来不敢跟他母妃提。 没想到母妃却主动带他来了这灯会。 见李谨望着前头双眸发亮,却是步子未动,裴芸心下了然,“前头有卖好看的花灯和各类糕食点心的,谨儿同母亲一道去看看?” 李谨重重点了点头,跟在裴芸身侧。 裴芊则默不做声走在最后头,还是后来裴薇想起,将她拉了过去。 几人围在一花灯摊子前,挑了好些时候,最后买下了三盏,裴薇的是兔儿灯,李姝棠的是海棠花灯,李谨则买了盏虎头灯,裴芊没要。 三人提着灯,在流光溢彩中彻底笑闹开,裴芸在一旁静静看着,于她而言,不论辈分,眼前三个还都只是孩子。 本就该这般无忧无虑的。 盛喜始终跟在裴芸左右,估摸着时辰,凑近低声道:“娘娘,殿下说了,待他办完事儿,便会来这厢同您汇合,想是也快到了。” 裴芸闻言敷衍地扯了扯唇,“殿下日理万机,纵然不来也无……” 话至半截,她骤然止了声儿,连带着脚步也停了,因得不远处,一人着蔚蓝长袍,玉冠束发,伫于人群中,如芝兰玉树,格外显眼。 或是这厢的目光太过灼热,他越过面前人直直看来,视线一下定在了她身上。 正与他交谈之人,亦随之折身看来,看清其中一人时,裴芸身子不可控地僵了僵。 “母亲,是父……父亲。”李谨先认了出来,他一出声,其余几人都看了过去。 裴芸犹怔愣间,便见太子已阔步向她走来,沈宁朝亦跟在他身后,待太子停下,冲裴芸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见过嫂嫂,二姑娘。” 这厢人多,她不好随意暴露裴芸等人的身份。 裴芸强笑了一下,“实在巧,不想遇到了六姑娘,还有……盛嬷嬷。” 沈宁朝身侧的老嬷嬷闻言低了低身,“许久未见了,夫人。” 她施礼罢,抬首与裴芸对视,分明是奴婢,可看向裴芸的眼神却是不卑不亢,冰冷锐利。 可谁教她有资格,连太子都要礼待她三分。 毕竟,盛嬷嬷是先孝仁皇后的乳母,是在先皇后身边伺候了近四十年的老人。 先皇后薨,太子曾想在京郊置一处宅院,供盛嬷嬷安享晚年,可盛嬷嬷却拒了,而是自请留在京城,留在沈家,伺候六姑娘。 分明已过了那么多年,可再次见到盛嬷嬷,仍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自裴芸骨子里漫出来。 谁让当年赐婚的圣旨降下,前往苍州教习裴芸规矩的正是这位盛嬷嬷。 或是历经两世,变了心态,从前一些事在裴芸的心中也逐渐明朗起来。 在苍州时,盛嬷嬷对她的过分严苛,或不仅仅是因着职责所在,而今想来,她因那位沈家二姑娘沈宁葭而生出的自卑起初正是拜这位老嬷嬷所赐。 那段日子,她记得她看到最多的是嬷嬷的皱眉和叹气,听的最多的便是那句“哪及沈二姑娘万分之一”。 裴芸甚至笃定,盛嬷嬷是厌她的! 几番举动好像在替沈宁葭出气,好似是她抢走了太子。 可裴芸至今想不通,她被赐婚时,沈宁葭已然过世两年,她入东宫也是皇命难违。 盛嬷嬷究竟有什么理由要针对于她呢? 第21章 愿望是…不做这太子妃 裴芸朱唇微抿,未再深思,毕竟再想也想不出个结果,她笑了笑,“我与盛嬷嬷的确好些年未见了,看盛嬷嬷身子还如此硬朗,我便放心了。” “承蒙夫人惦记。”盛嬷嬷道,“这两日三爷都在府上,听闻我家六姑娘要来看灯会,怕她一个姑娘家不安全,便提出要送她过来。” 裴芸这才知晓太子原是去了母舅家。 说来,她与太子也已三四日不见了,自她提出要来看灯会至今已有十日。 这十日间,太子来过三回琳琅殿,都是晚膳前后过来,抱一会儿谌儿,或用饭或不用饭,但多是坐半个时辰,便回去处理政事。 和前世没什么区别,裴芸也照旧迎他送他,处理公事一般,她是初八来的小日子,身子懒散,每每“下了值”就半靠在小榻上,并不关心太子行踪。 她明白盛嬷嬷是刻意将这话说给她听的,因她记得,昨日是沈宁葭的祭日,太子去沈家,或与之有关吧。 “表兄也只是顺道。”沈明朝接过这话,“表兄说同嫂嫂约在了这厢,正好送我过来。而今表兄与嫂嫂碰了面,越丰楼就在前头,朝朝便自个儿过去,不必劳烦表兄了。” 沈宁朝福了福身,正欲告辞,却听一旁的盛嬷嬷阻拦道:“六姑娘,这可不成,虽看着近,但灯会熙熙攘攘,鱼龙混杂,谁知会出什么事儿呢。” 盛嬷嬷的意思很明显,裴芸看向太子,谁知太子亦向她看了过来。 裴芸端庄一笑:“嬷嬷说得是,爷且先送六姑娘过去吧,有盛喜和其他侍从在,不必担忧这厢。” 太子凝视她须臾,颔首,“我将朝朝送过去,很快便来寻你。” 倒也不急。 裴芸在心下嘀咕一声,福身道了句“是”,目送太子远去。 她巴不得他与沈宁朝待久一些,好让她多舒坦一阵。 见太子走了,始终默默无言的裴薇这才上前挽住裴芸,重新展露笑意。 不仅裴芸打心底怵盛嬷嬷,裴薇对这位老嬷嬷的印象也实在不好。 那时在苍州,她可就在旁看着,那嬷嬷是个狠的,就因得她姐姐偷闲去山上跑马,她就命人将替姐姐辩解的书砚杖责三十,最后还是她姐姐哭着求嬷嬷放过书砚,那嬷嬷才命人停了手。 自那之后,她姐姐便再不敢随意外出了。 母亲说,打阿姐入了京,就开始变了。但她却并不这般认为,打赐婚的圣旨降下,不,应该说是那盛嬷嬷来了以后,阿姐面上的笑便愈发少了。 “阿姐,我看河边有放荷花灯的,我们一道去吧。” 裴芸点了点头,却是转头看向李谨。 放灯许愿这事儿到底是女儿家更喜欢,谨儿是孩子,更钟意于那些吃的玩的。 他虽嘴上不说,可目光却已向一处悄然瞟了好几回。 裴芸便吩咐盛喜带几人陪谨儿去另一头看杂耍。 她们剩下四人则各买了一盏荷花灯。 河岸边儿,已围了不少女子,或合十虔诚许愿,或小心翼翼将燃着烛火的花灯推入河中。 倒映星空银河的水面灯火璀璨,好似载着那些善男信女的祈愿飘向天际,直抵神明。 李姝棠还是头一回放花灯,四下瞧着,看什么都新奇,她不知如何做,从始至终都学着裴薇的样子。 裴芸则独自寻了个角落放灯,阖上双眸,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一声“阿姐许了什么愿望”,她方才缓缓睁开眼。 “愿望怎可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笑道。 裴薇仍是不放弃,用撒娇般的语气道:“阿姐就透露一点,是关于什么的?” 裴芸拗不过她,“是关于咱们一家,还有谨儿谌儿的。” 重来一回,她没什么旁的心愿,所求唯有在意之人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然听得她这话,裴薇面上的笑却逐渐淡下来,见她这般,裴芸疑惑道:“怎么了?” 她可是说错了什么? 裴薇静静看着她,“阿姐的愿望怎都是关于旁人的,阿姐自己呢?” 裴芸微怔了一下,旋即扯了扯唇,漾出一丝淡淡苦笑,“阿姐的愿望实现不了……” “怎会实现不了的。”裴芸抓住姐姐的手臂,急切道,“事在人为,阿姐说来听听,指不定嬿嬿就能帮阿姐实现呢。” 看着妹妹那双璀璨的眸子里透出的真挚,裴芸一时竟有些鼻尖发酸,抬手揉了揉裴薇的脑袋。 这般好的妹妹,前世她怎就能这么狠心,在兄长战死,裴家败落后,将她强行嫁给一个所谓有助于家族的高门。 即便她清楚,裴薇心里藏着一个人。 “嬿嬿的心意阿姐领了,可怎么办,阿姐的愿望是……” 李长晔自越丰楼回返,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将沈宁朝送至酒楼门前,他几乎不曾停留,便折身去寻裴芸。 按理他不该急的。 按理他也没什么好急的。 可不知为何,李长晔心下生出一股子淡淡的,微妙的不安。 或是因着适才分别时,他偶一回眸,便见他那太子妃笑着与妹妹一行远去,她笑意粲然,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去送谁,甚至好像没有他也无妨。 这是件极为寻常的事。 且李长晔向来用最理智的方式思考问题,朝朝年岁小,是他的表妹,他既答应了送她过去,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想来裴氏定也这般认为。 李长晔安慰自己,定是他多思多想,正如这段日子,因他那妻子的变化而起起落落的心情。 再如何,终归她还是那个裴氏,那个端庄贤淑,与他相敬如宾,安稳度日的太子妃。 一切都没有变。 常禄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远远甩在了后头,李长晔遍寻灯会,终是在一处河边寻到了那个身影。 她一身湖蓝织花长袄,藕荷刺绣百迭裙,正蹲在那厢,神色温柔地与她的妹妹说话。 李长晔缓下步子,心也在一瞬间定了下来。 人群熙攘,他却仿佛只能在灯火阑珊里看到她如花的笑靥。 她侧对着他,并未注意这边,他却能清晰地看见她朱唇每一次开阖,甚至读出她在说什么。 她们在谈许的愿望。 她说了她许的愿。 她说她自己的愿望实现不了。 看着她面上的苦涩,李长晔剑眉蹙起。 紧接着,他便见她摸着裴薇的头无奈地笑着。 分明没有声儿,李长晔却仿佛听见她婉约动听的嗓音在他耳畔清楚地响起。 “阿姐的愿望是……不做这太子妃……” 第22章 她竟与他如此生分吗… 裴薇似被这话惊着了,她杏眸微张怔在那厢,可片刻后,却是红了眼眶,哽咽着唤了声“阿姐”。 旁人不懂,她哪能不明白她阿姐内心的苦楚。 她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求一世幸福安稳,可如今身居高位,囿于深宫,纵有万般无奈,也唯有默默往腹中咽。 但分明她的阿姐是她见过最明媚绚烂的女子啊! 如今怎就活得这么委屈和黯淡。 见她这妹妹泫然欲泣的模样,裴芸却是笑起来,语气轻快道:“哭丧着脸做什么,阿姐不过玩笑,你怎能当真呢。” 是啊,怎能当真呢。 她就算再疯,也很清楚,她不可能如愿以偿,不可能和离,就算她真的和太子分开,那也只能被休弃。 可若她真成了大昭第一个下堂的太子妃,裴家就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将来哪还有半分立足之地。 就像前世的诚王和诚王妃,不过是诚王同母亲高贵妃提了一嘴“和离”,便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的传了出去,闹得沸沸扬扬,诚王妃的母家程家因此丢尽了颜面,遍受耻笑。 她脑子尚且清醒,自不可能做出有害于裴家之事。 或许多年后,太子登基,念她这些年这般识抬举,会因着不能封她为后的愧疚,弥补善待裴家。 蹲久了,双腿发酸,裴芸拉着裴薇起了身,却骤然听得一声“三爷”。 这熟悉的嗓音,她抬首一瞧,果见常禄气喘吁吁跑来,停在一人身侧。 见得那人,裴芸一双秀眉不自觉蹙了蹙。 怎回来得这么快! 裴芸的神情一点不差落入李长晔眼中,他表面不动声色,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攥了又攥,一时竟是分不清她是讶异还是厌烦。 如同他不清楚,她方才说的那句究竟是真心,还是玩笑。 不过很快,裴芸便给了他答案。 因他眼见她那太子妃稍稍偏移目光,在瞧见朝她而来的另一道身影时,飞快舒展的眉眼和上扬的唇角。 “母亲。” 李谨提着一篮子红梅回返,在瞥见李长晔的一刻,忙恭敬地唤了声“父亲”。 “有人在沿街叫卖梅花,儿子瞧着这花瓣上尚且沾着露水,鲜嫩娇艳,便买了下来。” 他抽出里头唯有的几枝朱砂梅,赧赧向裴芸递了过去,神色中揉着几分忐忑,“这几枝,送予母亲。” 裴芸看着那如玛瑙般艳丽似火的花儿,一时竟有些喉间发涩。 她的谨儿在念着她。 她伸手接过那束红梅,放在鼻尖轻嗅,“这花,母亲很喜欢。” 李谨闻言,像是心口落了块大石,粲然而笑,“母亲喜欢便好。” 他一眼就相中了这花,总觉很衬他母妃,一时脑热买了下来,却又担忧他母妃瞧不上。 但见裴芸此时欢喜的模样,李谨便兴高采烈将篮里剩下的宫粉梅分给了二姑姑和两个小姨。 他年纪虽小,但思虑周全,不曾落下一个人。 李长晔薄唇紧抿,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应是凝视着裴芸盈盈而笑的模样,若有所思。 “三哥,三嫂,棠儿?” 呼唤声引得众人侧首看去,便见一着鸦青暗纹锦袍的男人面露惊喜,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个蜜粉镶兔毛对襟袄,灰紫银丝百迭裙的女子。 那女子发髻高挽,微垂着脑袋,颇有些怯生生的。 “四哥,四嫂。”先认出来人的是李姝棠。 不想今日这灯会倒是热闹,竟是遇着好些个熟人。 诚王也未想到,他才陪着诚王妃放罢花灯,正准备去喝茶歇息,刚巧碰见了太子一行。 “臣……愚弟提前在茗成茶楼订了雅间,这会儿同沅儿走累了,预备去歇歇脚,那里头还有说书唱曲的,不如三哥随我们一道去。” 李长晔无意瞥去,便见李姝棠在听得“说书唱曲”时双眸一亮,却咬着唇未敢吱声。 “也好。”李长晔颔首,“且去歇息片刻。” 茗成茶楼离这厢并不远,不足一刻钟便能抵达,因着灯会,此时的茶楼人满为患,幸得诚王早有准备,年前就订下了雅间,不然今日怕是一掷千金都难求一位。 诚王似是茶楼的常客了,那伙计见了他,唤着“四爷”,当即谄媚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伺候着。 他将众人领到雅间,又命人上了好些茶果点心。 这茶楼布置奇特,雅间朝内的窗户一敞,一楼大堂内的场景一览无余,坐于中央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摇头晃脑,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挣得一片喝彩。 雅间里原只有两个圆桌,那伙计是个聪明的,见人多,便又添了一桌。 女眷们和李谨坐在临窗的两个桌前,李长晔兄弟二人则坐在里厢,相对品茶。 诚王妃程思沅本想跟着诚王,但却被诚王劝着,与裴芸,李姝棠同桌。 裴芸见程思沅始终将手搁在膝上,默默不言,就知是个面皮薄的,听闻她与诚王成亲前,在老家黎西一直住到了十四岁方才回的京,一年后便嫁了人,恐在京中也没几个相熟的。 诚王这才想让她与她们这些妯娌,小姑子熟悉熟悉。 裴芸对这位诚王妃并不了解,前世两人之间牵扯极少,和离风波后,除却皇家宫宴,程思沅几乎不在宴席上露面,直到庆贞二十六年,她生下一对龙凤双胎,才似与诚王的关系和缓了许多,只是,两人之间如有了一道无法打破的隔阂,终不似从前亲密无间了。 旁人家的事儿裴芸管不了,但她对这位妯娌,却是没什么成见的,何况她生得娇娇柔柔,肤白如玉,一张鹅蛋脸圆润可人,别说男人,就是她都生了保护之欲。 她将手边的一盘荷花酥朝程思沅的方向推了推,“今日可多亏了诚王,我们才能坐在这般好地方,这荷花酥不错,诚王妃也尝尝。” “太子妃客气了,人多,还更热闹些。”程思沅说着,赧赧自盘中捏起一块荷花酥放入口中。 李长晔轻啜了一口茶水,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视线却悄然落在窗边那个嫣然笑着的身影上。 此刻,她吃着糕食,听着说书,时不时与身边人耳语两句,一双杏眸如星子璀璨,是真的欢愉。 仿若近一炷香前,那个面露苦涩,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她了。 李长晔想当做未听见那话,也可告诉自己,不过是读错了她的口型。 可他究竟不是会选择逃避之人。 到底是因着什么,才会让裴氏道出“不做太子妃”这般严重的话呢。 “若一个女子说,要与她的夫君和离,会是什么缘由?” 诚王一口茶水险些呛了喉,他打量着自家这向来不苟言笑的兄长,直言不讳道:“能有什么缘由,定是她那夫君待她不好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蹙了蹙眉头,“她是对她那夫君不满?” “是啊,不然能因着什么。”诚王道,“夫妻夫妻,夫君便是妻子的天,旁的事儿都不打紧,若那夫君本就是个靠不住的,妻子又如何依存。” 李长晔闻言,垂下眼眸,神色凝重了几分。 诚王朝前头看了眼,这茶楼里热闹,茶楼外的街巷上亦是因着灯会嘈杂不已,他们二人说话声儿轻,纵然坐在一个厢房,也根本听不真切。 他俯下身,凑近李长晔,忍不住问道:“三哥,谁的夫人要和离?” 李长晔沉默良久,淡淡扫他一眼,面不改色答。 “一位友人。” 友人? 诚王纳罕不已,虽他成婚后已然收了性子,但平素也爱约三两友人去茶楼酒馆闲谈,这京城竟还有他不知道的轶事趣闻,实在新鲜。 宫门下钥在即,在茶楼坐了近大半个时辰,裴芸便随太子起身离开。 裴家的马车离裴芸的马车并不远,几人一道过去,及至快分开时,裴芸就听一声急促的“长姐”,便见裴芊忐忑又焦急地看着自己。 裴芸转向太子,恭敬道:“殿下,臣妾突然想起,还有些话要与二妹妹嘱咐,可否给臣妾一盏茶的工夫,臣妾去去就回。” 太子颔首应了。 裴芸折身往裴家的马车而去,她将裴薇留在外头,示意裴芊随她进来。 在马车上甫一坐定,锐利的眸光便向裴芊射去。 “说吧,想要什么?” 裴芊咬了咬唇,竟是屈膝跪了下来,“求长姐留下我……” 裴芊很清楚,若错过这一次,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长姐手段狠绝,做事根本不留余地,他父亲去信表示会处置母亲后,长姐却是轻飘飘让人传了一句“儿女教养,需得及时,不然恐走上歧途”。 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父亲到底自私,为了不惹怒长姐,继续在京城安稳度日,竟是狠下心想将她和母亲都送回老家,将兄长送进千里之外的昭德学院去。 裴芊哽声道:“我不能同母亲回苍州,那日我已在祖母面前揭露了母亲的罪行,母亲如今恨我入骨,她本就将我视为帮衬兄长和父亲的工具,若回了苍州,她定会为了给父兄铺路不择手段,那我这辈子就真真毁了。” 这话,裴芸信。 因得前世,那王氏眼见裴芊入东宫无望,也确实为了他们二房的富贵荣华,将裴芊送给了一个近天命之年的老侯爷做妾,那老侯爷的幺女甚至还比裴芊大上几岁。 “谌儿百晬宴那日,你是故意崴的脚?” 恐不止于此,她回府那日,裴芊两度揭露王氏,恐都是递给她的投名状。 她早就想摆脱王氏的掌控了。 只不过前一回,因着裴老夫人太过偏心裴弛安,教王氏逃过了。 裴芊愣了一下,重重点了头:“是,虽祖母和母亲想尽法子让我入东宫,但我心下并不愿,可又反抗不得,先前我只回了一句嘴,便被母亲狠狠扇了巴掌。” “长姐。”裴芊含泪看向裴芸,“我无意与长姐争抢,阻碍长姐,毕竟我们一家如今的日子都是长姐给的,也明白,与其给太子做妾,一辈子伏小做低,不如给小户做妻来得自在。” 裴芸闻言深深看了裴芊一眼,因着几乎不曾生活在一块儿,她对这个堂妹的了解始终浮于表面,只觉她乖巧温顺,曾经倒是听妹妹裴薇说起,裴芊与她那母亲很是不同。 今日听她一席话,倒是有些理解了。 裴芊识时务,虽有心机谋算,但比她母亲王氏聪明太多,亦明白这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前世她嫁入侯府后,一度深得老侯爷宠爱,只可惜没两年,那老侯爷便撒手人寰,她一个膝下无儿无女,亦没有依仗的姨娘,可想而知,后头的日子过得会多艰难。 裴芸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不疾不徐道:“若我留下你,再替你谋求一门好的婚事,你能给我什么?” 裴芊微微张大双眸,登时喜极而泣,当即磕了个头,“往后只消长姐吩咐,芊儿唯长姐马首是瞻。” 裴芸凝视着她。 母亲周氏软弱,妹妹裴薇天真单纯,而她兄长又远在邬南戍边,她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帮她做事,替她看顾裴家。 而一辈子像傀儡般,急于摆脱王氏束缚的裴芊刚好适合为她所用。 “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自车上下来,裴芸行至太子身侧,福了福身,“殿下久等。” 李长晔道了句“无妨”,伸手将裴芸扶上了马车后,旋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启程回宫。 入宫后,李长晔派人护送乘小轿的李姝棠回去,及至东宫,李谨也拱手同父王母妃告辞,从另一个方向回他的砚池殿。 裴芸的琳琅殿则与太子寝殿在同一方向。 可分明澄华殿在前,裴芸却眼见太子看也不看,径直从澄华殿殿门前走了过去。 她稍稍一愣,便知他这是要去琳琅殿。 这般晚了,莫非是去看谌儿的。 不然今日也非合房的日子,他能来做什么。 裴芸不好多言,只能默默跟在后头,由着太子入了她的寝殿。 趁宫人上茶之际,裴芸悄然吩咐书墨去侧殿瞧瞧,若谌儿还未睡,便抱来给太子看看。 太子在内殿小榻上落座,待茶水上来,却是未动,只指节在桌案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 夫妻多年,裴芸偶尔能通过察言观色臆测太子的心思,就像此时,她看得出,太子似有心事。 但她向来是不主动过问的,然少顷,却见他直勾勾看来,幽幽道:“孤适才听小四说起,二哥近日与他那王妃似有龃龉。” 裴芸秀眉微挑,心道这太子怎还开始管旁人家的闲事了。 裕王妃的确三天两头同裕王闹别扭,可那大抵不叫龃龉,而是恃宠而骄了,指不定人裕王还乐在其中呢。 她疑惑之际,就听太子继续道:“都说夫妻相处最忌嫌隙,太子妃对孤若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便是。” 裴芸皱了皱眉。 与他做了两世的夫妻,她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 要说她对他的不满,那可是到天明都说不尽的,最不满的大抵是他的冷情冷性,他心里存着旁的女子,还有便是……他在那事儿的粗鲁。 可裴芸明白,她无法要求太子改了自小就如此的性子,更无法让太子忘却沈宁葭。 再怎么说,那也是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是他原该娶的太子妃,说实话,若他那么容易就忘了沈宁葭,才真正叫薄情寡义。 然纵有怨言,而今的裴芸却不求太子改变什么,既然不在乎了,改不改的,又与她何干呢。 裴芸端笑道:“臣妾对殿下并未有所不满。” 李长晔剑眉微蹙,他分明瞧见了裴芸在听见那话后一瞬间的沉思,那便代表着应是有的。 他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语速快了几分,“平时若有不舒心之处,也可告诉孤。” 裴芸勉强维持着笑,“不曾有。” 也不知是不是在茶楼时,诚王与太子说了些什么,才导致太子这般反常,问出这些话。 她头脑可清醒着,若那满腹牢骚吐出来,她与太子这貌合神离的日子可就真真过不下去了。 恰当她有些不耐烦之际,余光却瞥见自侧殿回返的书墨远远站在那雕花隔断处,冲她摇了摇头。 裴芸了然,转向太子道:“殿下,谌儿睡下了。天色已晚,保重身子要紧,您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 李长晔薄唇抿成一线,眸色沉了几分。 她以为他是为了谌儿而来。 且后头那句,纵然他再蠢也听得出。 裴氏分明是在赶他走。 他垂了垂眼睫,静默片刻,到底还是起了身,“太子妃想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恭送殿下。” 李长晔缓步出了琳琅殿,行在冗长的宫道上,心却怎也静不下来。 他并不喜这种不可控的感觉。 正如他那四弟所言,或许,他和裴氏之间真的出了些他不曾意识到的小问题。 裴氏对他有所不满,却不好明言,打嫁他为妻,她从来是这般娴静淑雅的模样,何曾同他闹过脾气。 思至此,李长晔皱了皱眉。 不对,也是有的,可也仅有那么一次。 那便是几月前,他临去覃县同她辞行那回。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嘲讽厌恶,甚至说了令他讶异的话。 李长晔记忆极好,稍一回忆,当真想起了那日她所言。 她说他送织锦于她不过弥补自己的愧疚。 她说他将她视作一个物件,怨他所送的礼并非亲自挑选。 她还说,他从不知道,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长晔当初并不在意那些话,尤是最后一句,便是觉得,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她。 他在大婚后的翌日就交给她东宫库房的钥匙,代表着将内务之权尽数交到了她手上。 她想要什么尽管取便是。 待他将来登基,她亦会成为他唯一的皇后,母仪天下,他能给的只会更多。 李长晔陡然滞下步子,剑眉蹙紧。 他似是找到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 他送过她不少礼物,却没有一次是她主动讨要。 这么多年,她不仅从未私自取过东宫库房中的一样物件,亦不曾向他求过什么。 若非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便是不好也不愿同他开口。 明明是夫妻,她竟与他如此生分吗…… 李长晔静静站了许久。 他也知他这些年忙于政事,与裴氏相处的时间实在不多,疏远些也是有的,想来裴氏是因此心有怨怪。 伤心之下才在河畔说出那样一番话。 但生分并不要紧,李长晔觉着,他确实该在平日多昀出工夫陪陪他那太子妃了。 只幸得无论如何,裴氏心底还是有他的。 不然也不会因旁的可能入东宫的女子而吃味,亦不会花心思给他绣香囊,还有…… 常禄紧跟在侧,始终留心观察着主子的神色,今日的太子打琳琅殿出来,便一直神色凝重,时不时蹙紧眉头,也不知在思忖什么,走着走着,竟是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站了片刻,常禄眼见太子抬手,大掌在腰间的香囊上触了触,这才似服了一剂定心丸般眉眼渐渐舒展开来,他折首朝他看来,正色道。 “常禄,替孤去办件事。” 东宫,琳琅殿。 裴芸斜倚在小榻上,一双纤细净白的柔荑小心拨弄着那插在素色经瓶中的朱砂梅,唇间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意。 这是大前日谨儿去元宵灯会时,特意为她买的,裴芸一回来,便让书砚好生养起来,还能多看些时日。 毕竟,这可是她的谨儿第一次送她礼物。 前世她临死前,谨儿已然不会与她交心,甚至同她说话,都是一副恭谨疏离的模样,清冷寡言,和他那父亲越来越像。 他原也没有那么沉默,真正淡下性子,是在他唯一的弟弟死后。 谌儿夭折前,最是喜欢他的兄长,他总爱跟在谨儿屁股后头奶声奶气地撒娇,举起小手要哥哥抱。 裴芸愈发觉得愧疚了。 是她的错,才让前世的谨儿变得那么孤独。 她看向躺在一旁,抓着布老虎兀自玩着的谌儿,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低声在他耳畔嘟囔,“我们谌儿这一回定要好生长大,一直一直陪着兄长。” 李谨进来时,正好瞧见裴芸抱着李谌,眼眶通红的模样,他登时慌了,一时忘了什么仪态规矩,小跑上前,“母妃,您怎么了?” 裴芸忙侧首用指腹拭了眼角欲坠未坠的泪,笑着随口扯道:“没什么,只是好似听见谌儿唤我母亲,一时高兴……” 这般小就会唤人了吗? 李谨拉起弟弟李谌肉嘟嘟的小手,闻言也张嘴一字字教他,“谌儿,唤哥哥,哥,哥……” 李谌哪懂这些,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李谨张得老大的嘴,或觉有趣,眯眼笑起来,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咿呀”声响。 见李谨有些失望地扁起嘴,裴芸忍不住笑起来,视线落在他后头的小顺子身上,小顺子手上抱着一幅画卷,“这是带了什么来?” 李谨这才想起正事。 “母妃,下月中旬,便是皇祖父的寿辰,孩儿描了一幅南山颂寿图,想赠予皇祖父。” 说罢,他示意小顺子将画展开,予裴芸瞧。 裴芸倾身去看,作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样子,可实则早在前世她便看过这幅画了。 然那时,她不过草草瞥了一眼,就冷沉着脸,让谨儿将画收起来,道他画技如此拙劣,将这般东西献给他皇祖父,只会贻笑大方。 裴芸还记得,在她说出这番残忍的话后,谨儿的神色是如何从满怀期待转为落寞难过的。 她分明是他的母亲,上辈子却也是伤他最深之人。 “谨儿的画工是愈发好了,母妃瞧着不错,想来你皇祖父定也会喜欢的。” 听得这话,李谨登时笑逐颜开,“母妃说的可是真的,不过这还只是孩儿的习作,毕竟还有那么多日,孩儿想多画几幅,精益求精,从里头挑出最好的。” 其实,他没有告诉母妃,他还在这画里藏了旁的小心思,他想暂且瞒着,待皇祖父寿宴那日,再让母妃瞧瞧。 李谨只坐了一小会儿工夫,便因着急于作画,匆匆离去。 他脚步飞快,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这一幕若是落在前世的裴芸眼中,定要被她斥一个没有正形,然此刻裴芸却是看着谨儿离去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 既是孩子,自是该有孩子天真烂漫的样子。 不过很快,似是想起什么,裴芸笑意微敛。 若非谨儿提起,她险些忘了,再不久就是她那皇帝公爹的千秋日。 他那皇帝公爹是个有趣的,或因着登基前是个武将,向来酷爱骑射,每逢千秋节,他不选择在宫中大摆筵席,令普天同庆,而是带着一众皇子妃嫔及文武大臣等前往京郊的皇家围场进行春狩。 年年如此。 可裴芸却记得,这一年的千秋日却并不太平。 尤是最后一日,在行宫举办寿宴时,生了一桩令她心惊胆战了许久的事。 原那不过是寻常的献礼,可谁曾想,太子献上的玉璧在开匣的一刻却被发现已然四分五裂。 且不说是有心还是意外,但不可否认的是,此事切切实实犯了她那皇帝公爹的禁忌。 毕竟在场不少人知晓,二十多年前,他那皇帝公爹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攻入京城,一路杀至皇宫时,那暴君元成帝已然自刎,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碎玉。 寓意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分明暴虐成性,荒淫无度,为政三年使百姓苦不堪言,可最后还是要用这般方式以显“气节”,讽刺她那皇帝公爹谋权篡位的大逆不道。 从此,那亦成了扎在庆贞帝心头的一根刺。 虽得太子机敏,从容不迫,以碎玉挡灾一说,言此玉辟灾除患后,大昭将自此风调雨顺,天平地安。 但那夜庆贞帝的面色看起来始终很不好。 裴芸亦惴惴不安,因得那玉璧就是她准备的,前一夜才命书墨交予太子,交出去前,她并未仔细查看过,因而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的失误才让玉璧碎裂,触怒庆贞帝。 她不敢问,甚至不敢开口,因得太子的神情同样很凝重,翌日回东宫后,裴芸才听说太子命常禄处置甚至杖毙了好几个宫人,怕就是因着玉碎之事。 裴芸不懂那些波云诡谲的朝堂争斗,但通过此事,也隐隐感觉到,或有人不满太子,欲暗中加害于他。 而那人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那之后庆贞帝冷待了东宫很长一段时日,直到这一年夏,太子历经两月,解决了南边大旱一事,加之她兄长裴栩安重创骋族,逼其不得不上书割地求和,庆贞帝龙颜大悦,玉璧之事才算彻底揭了过去。 而今重来一回,裴芸要做的便是防范于未然。 她站起身,让乳娘将谌儿抱回侧殿,旋即看向书砚书墨,“陛下千秋日在即,东宫自也少不得要备上一份寿礼,你们随我去库房瞧瞧。” 两人乖巧应是,书墨为裴芸披上御寒的狐裘,才步下丹墀,就见盛喜带着七八个小内侍迎面而来。 他对着裴芸恭敬地一施礼,“娘娘,殿下瞧您这院子实在空旷了些,便命奴才前来,种些时令的花儿。” 裴芸只道这太子倒是好雅兴,匆匆瞥了眼那些内侍扛着的花木,因着着急去库房,就只留下句“都交托给盛喜公公了”,便提步出了琳琅殿。 库房平素虽是交给盛喜在打理,但凡有添补,盛喜都会同她禀报,故而对库房物件,裴芸都有些印象,尤其是那些顶顶贵重的,裴芸不需单子都一清二楚。 抵达库房后,她命书砚取了纸笔,边翻看挑选边令她记录下来。 待回到琳琅殿,已是暮色四合。 裴芸伏在书案前,在书砚记录的纸上勾勾划划,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露出满意的笑,提笔另另抄写了一份。 方忖着寻个时间去见太子,却听一声通传,是太子来了。 可是正好。 裴芸当即起身去迎。 见着裴芸面上的盈盈笑意,李长晔有一瞬间的失神,薄唇微张,顿了顿,淡声吐出一句:“孤……来看谌儿。” 裴芸并不意外,想着他元宵那夜没看着,这过了几日,特意来看,也是理所当然,她笑道:“殿下来得巧,谌儿今日晌觉睡得迟,这会子才醒呢。” 说罢,她冲书墨使了个眼色,书墨会意退出去,没一会儿,孙乳娘便抱着李谌入了殿。 教太子抱了几回,谌儿而今已然不排斥这个父亲了,坐在太子怀里,不哭不闹。 裴芸便顺势道:“殿下,父皇千秋日在即,东宫也应备上一份寿礼,臣妾拟了单子,殿下瞧瞧哪样比较合适?” 原这帝王寿宴,臣子献礼,远不会这般寒酸,只奉上一件,庆贞帝前的几任大昭皇帝,寿礼单子长得恐都能从皇宫这一头拉到另一头。 那些朝臣为趁此机会向帝王献宝,以谋青云路,一步登天,费尽心机,欺压百姓,使得民不聊生。 她那公爹庆贞帝登基后,听取了她婆母先孝仁皇后的提议,为绝奢靡之风,定下了千秋日只进献一物的规矩。 虽得庆贞帝和先皇后感情不和,但裴芸不得不承认,她那过世的婆母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后,悲天悯人,心怀万民。 相对于妻子,她与庆贞帝倒更适合做君臣。 李长晔一手揽着谌儿,以防他摔下去,一手接过裴芸递来的纸张。 他细细看罢,抬眸问道:“太子妃觉得哪个好?” 裴芸含笑倾身过去,隔着榻桌,用手在上头指了指,“这幅《八仙庆寿蟠桃图》,臣妾倒是觉得不错,此是丹青圣手虞先生的遗作,先生留存在世的画作寥寥无几,这幅画历经百年还能保存得这般完整,实是不易,且以意头而言也是极适合作为寿礼的……” 李长晔原专心致志地听着,直到视线由纸面缓缓移到裴芸那双青葱般白皙细嫩的柔荑上。 那夜,便是这双纤长的柔荑在最难耐的时刻缠上他的脖颈,攀上他的背脊,猫儿似的不住地挠他。 李长晔从未像那晚一样感受过裴芸如此柔软的身子,竟是令他一度难以自控。 裴芸说罢,抬眉看去,却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眸色浓沉且灼热,她朱唇微抿,低低唤了声“殿下”,“您觉得此画如何?” 李长晔颔首,“甚好,就选此画吧。” 裴芸长长舒了口气,为了寻一件除玉璧外能令太子满意的寿礼,她可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还是这画最为合适。 贵重却不奢靡。 很是适合东宫,也恰合太子的性子。 毕竟他献礼,并无借此阿谀谄媚的打算。 李长晔看着裴芸收起手中的纸张,目光旋即落在那插于经瓶中的朱砂梅上。 打适才一进殿,他便发觉裴氏是笑着迎他的,并非从前那般端庄的笑,而是连她那双潋滟的杏眸都揉着笑意。 看来他特意命人寻来的腊梅她当还算中意。 可即便心中有了答案,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他沉默片刻,似是随意般开口。 “今日,孤命人送来那花,太子妃可还喜欢?” 裴芸怔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似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只匆匆一瞥,她记得好像是几株黄花。 “多谢殿下,臣妾很喜欢。”她笑着应付道,“那迎春开得烂漫,着实衬景。” 她一如往常地敷衍着,然这一回,她却见向来无波无澜的太子,在听得这话后,面色骤然变了。 第23章 从未感受如此无从下手过 裴芸察觉到不对,旋即便见站在不远处的书砚正焦急地冲她挤眉弄眼,一遍遍无声吐着“腊梅”二字。 原是弄错了花儿。 裴芸复又尴尬地朝太子看去,便见太子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但瞧着也不像是生了怒。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直到常禄一声低斥响起,“你这奴才,可是未向娘娘好生介绍那花儿,那腊梅像极了迎春,若是不言,十个有九个是要错认的。” 盛喜忙躬身告罪,“是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和娘娘责罚。” 裴芸知晓,这对师徒一唱一和根本是在给她和太子台阶下呢。 可太子不傻,她并非没见过迎春和腊梅,御花园就有,只消多看两眼便能区分,若非不上心,哪里会认错的。 裴芸也不为难这两个奴才,如实道:“殿下,臣妾今日忙于挑选寿礼,在库房待了好几个时辰,待回来时,天也暗了,这才没能看清,不怪盛喜公公。” 听得这番话,李长晔绷紧的面色缓和了些,“几株腊梅尚且不足以妆点院子,太子妃可还有喜欢的花卉,孤可命人寻来。” 裴芸笑了笑,“只消是殿下送的,臣妾都喜欢。” 这话乍一听,像极了甜言蜜语,也是裴氏一惯的作风了,体贴温柔,从不给他添麻烦,可李长晔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他还是头一回这般反感裴氏的“都可”。 他欲投裴氏所好,想着或是那腊梅非她所喜,那他便选些她喜欢的。 可她似有喜欢的,却又没有。 那种感受,如行在一片大雾中,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出现为你引路,却告诉你随意往前走便可,到头来仍是漫无目的。 李长晔这辈子还从未感到如此无从下手过。 他淡淡道了声“好”,却是剑眉微蹙,心不在焉地抓着谌儿的手摇着拨浪鼓。 翌日,永安宫。 诚王下了朝,久违地去向母亲高贵妃请了安,母子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又在永安宫用了午膳,诚王方才起身离开。 行至御花园处,他远远便见一小内侍侯在月亮门前,见得他,快步迎上来,恭敬道:“诚王殿下,太子殿下有请。” 诚王是识得这个太监的,隐约记得叫什么“喜”,确是他那三哥的人不错,“太子殿下寻本王何事?” 盛喜答:“太子殿下说,有要事同诚王殿下商议。” 要事? 诚王疑惑地蹙了蹙眉,他一个闲散王爷,他那日理万机的三哥能有什么要事同他商讨。 但既得他派人来请,他自是不能不去,一路被领着入了东宫澄华殿,诚王甫一入门,就听得一句“都下去吧”。 隔扇门被闭拢,紧接着诚王便见他那三哥眼也不抬,淡淡道了句“随意坐吧”。 诚王确实坐了,却没那么随意,他偷眼打量着太子这朴素的书房,及堆叠在书案上成摞成摞的奏章,在这般严肃沉闷的氛围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忖着莫不是他三哥真要将什么机密要务交托给他。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听说,三哥今日叫臣弟来,是有要事?” 李长晔缓缓搁下笔,抬眼看来,“确有要事。” 诚王目露期待,甚至已在心下摩拳擦掌,准备好担下这个重任。 “上回忘了问你,女子若对夫君有所不满,具体会是因何?” 诚王错愕了一瞬。 这便是他所谓的要事? “又是三哥您那友人?”他试探道。 眼见太子点了头,诚王看向太子的眼神倏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暗暗扁了扁嘴,那叫一个心如明镜。 头一次他还心存怀疑,可再来一次,他可实在没这般好骗了。 以他这三哥的性子,哪里来与他说这些事的友人,何况他也没有工夫听人谈自己的家务事,同样的,他亦无闲情两次为那“友人”问询于他。 不过看起来,那子虚乌有的“友人”的确遇着麻烦了。 诚王松散了下身子,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小得意,毕竟长这般大,可从没有他三哥“讨教”于他的时候。 “女子对夫君不满,不在乎几点,其一是脾气性情,有些男子脾性暴躁易怒,自容易使妻子惧怕于他……” 言至此,诚王瞥了太子一眼,继续道:“还有些男子,对妻子疏忽冷淡,使妻子心下孤寂,自也会对夫君失望……” 他边道边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见他闻言垂下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知他应是听进去了。 他家三哥清冷寡言的性子自小如此,无论对谁都是这般,他倒很是理解他那三嫂,能忍到今日实属不易。 毕竟诚王总觉着,若他这三哥并非皇家子弟,就他这淡到极点的性子,指不定还真能抛却红尘,剃度出家。 李长晔沉默片刻,复又问道:“其二为何?” “这其二便是那夫君的处事态度,这事广些,一两句话难以说清。”诚王稍一思索,“譬如,若妻子受欺负时,夫君畏缩无用,选择忍气吞声,而不能替之出头,那妻子又作何感想……” 李长晔闻言薄唇紧抿。 他想起百晬宴那日,蕊儿对她的出言不逊,又想起前不久随她回国公府那次,裴老夫人对她的冷脸训斥。 或许,在他不在场时,她也曾若那般被欺负过数次,却从未同他哭诉过半句。 他攥紧了拳。 是他疏忽了…… “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 见诚王眼神闪避,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长晔道:“尽管说便是。” 他今日叫他来,就是想着与其浪费时间做无用功,不如彻底了解一番,才好解决他与裴氏之间的问题。 “确还有一点,只这事多少隐秘些……”诚王清了清嗓子,声儿都低了几分,“那便是……夫妻之事。” 他硬着头皮道:“夫君长期冷落妻子,妻子独守空闺,难免心下寂寞。抑或是夫君太过粗鲁,不懂怜香惜玉……” 虽得面对的是自己的兄长,可诚王面皮再厚,也实在无法坦坦荡荡地谈论这些闺房之事。 他如坐针毡,言至此,臊红着一张脸跳起来,“三哥若想了解这些个事,可以瞧瞧臣弟当年送你的新婚贺礼。” 言至此,他忙改口,“不,是给你的友人瞧瞧,臣弟府上尚还有些事,这便告辞了。” 他步子极快,可临至门前,复又折首看来,“三哥放心,那可是臣弟当年费了好一番工夫自民间搜罗来的好东西,纵然过了那么多年,也不会过时。” 说罢,也不待李长晔有所反应,逃也似的推门而出。 可行在出宫的路上,诚王突然想起,兴许他当年送的贺礼早便不在了。 毕竟他三哥性子怪异又无趣,该晓事的年纪却拒了先皇后替他安排的宫女,甚至连负责教习那事儿的内官都遣走了,只一门心思沉浸在课业中。 他给的那东西,他大抵早因觉得不正经命人给扔了吧。 然提议他也给了,唯有帮到此处,剩下的只能靠他三哥自己了。 诚王扬了扬眉,加快了步伐。 他今日回去得迟,想来他家沅儿定会在府门前等他,她那娇弱的身子,哪禁得住寒风,他得快些回去才行。 澄华殿那厢,李长晔迟疑着几度放落手中的笔,末了,还是将视线落在了东面的博古架上。 他站起身,抬手取下搁在架子最顶上的一个暗红锦盒。 当初收到此物,再看小四那浑小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便知怕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小四十六岁便被封诚王,出宫建府,或是年岁小,甫一摆脱了高贵妃的管束,就如同出笼的鸟儿,同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整日打马游街,游手好闲。 后被高贵妃得知,一怒之下,将他送进京郊佛寺吃斋祈福,修身养性了半年,方才学了乖。 这物,李长晔其实当初翻开草草看了一眼,因得常禄入内,便飞快阖上顺手搁在了此处,若非今日小四提醒,他几乎忘却了此事。 他从来觉得,夫妻敦伦,无非那些,又有甚好学的。 可想起诚王所言,又忆起这月与裴氏头一次合房时,她吃痛的表情,李长晔还是缓缓掀开了纸页。 且看看,也无妨。 书册之始,是序言,谈论则是男女之事,阴阳调和,刚柔并济,需得默契配合。 前头那些文字,李长晔将将还能看得进去,直至翻至十数页,一副描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避火图骤然映入眼帘。 只呆滞了一瞬,李长晔几乎是飞快阖上了书册,眉头锁紧。 满脑子都是八个字。 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他将书册放入锦盒,欲搁回原处,然转念似是想起什么,伸出去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此时东宫另一头。 裴芸在琳琅殿等了大半日,都未见李姝棠前来。 可分明前一日,她才差宫女来传话,道她今日会来帮她一起绣谌儿的小衣裳。 裴芸想着她或是有事耽搁了,可直到谌儿睡了晌觉起来,仍不见李姝棠身影,她不禁有些担心,便派书砚去她寝宫瞧瞧。 书砚应声离开,可还未走远,裴芸就听得她唤了一声“二公主殿下”。 那声儿格外惊慌,裴芸心下一咯噔,忍不住起身去看。 李姝棠正站在院中,神色委屈落寞。 她手中攥着一盏海棠花灯,应是在元宵灯会上买的那盏。 可此刻,那花灯已然看不出个灯形,支撑花灯的木骨架被折断,糊在骨架上的纸面脏兮兮的,甚至能看出一个脚印。 见得裴芸,她眼圈骤然红了,单薄的双肩微颤,眼泪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坠下来。 “三嫂……” * 庆贞二十四年,二月十一。 庆贞帝携众皇子妃嫔,文武大臣及其家眷前往京郊围场狩猎。 皇家行宫就建在围场附近,一行人浩浩荡荡,颠簸了近一个时辰,才在近午时抵达。 庆贞帝稍有疲惫,命众人且先回去歇息片刻,再行游玩之事。 裴芸也跟着太子一道去了安排好的寝宫,她已不是头回来这儿了,打嫁入东宫,除却孝仁皇后薨逝的那年,她几乎年年来此。 虽与旁人相较,她和太子居住的殿宇并不小,但终究没有东宫来得宽敞。 不过一个主殿和东西侧殿而已。 此番来行宫,裴芸只带了谨儿,因担忧谌儿太小,受不住颠簸,并未将他带来。 谨儿照例睡在东侧殿。 西侧殿是太子办公之所,夜间太子则与她一道在主殿歇息。 虽是同榻而眠,裴芸却几乎是见不着他的。 太子白日和群臣一道陪庆贞帝狩猎,夜里则处理政事处理到极晚,往往是裴芸睡下了,他才回来。 待裴芸翌日醒来,他已然起身离开。 不过裴芸觉着,眼不见为净,这般倒也挺好。 抵达寝殿后,宫人们手脚麻利将带来的物件都摆放齐整,裴芸也在书砚书墨的伺候下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衣裳,往行宫花园而去。 阳春二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已是一片旖旎春光。 高贵妃在一众嫔妃贵妇的簇拥下,坐于花海围绕的长廊下。 裴芸冲几位娘娘们见了礼,适才落座,就听得一阵琳琅的笑声,一个桃红的身影小跑过来,扑进珍妃怀里,同她展示别在鬓间的茶梅。 她笑意粲然,像是全然忘了先头被训斥之事。 不仅她忘了,听得周遭的贵家夫人们对她极尽奉承,裴芸不禁露出一丝讽笑。 受宠便是好,随随便便闭门思过两月,出来仍是这般众星捧月。 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裴芸心思,李姝蕊倏然抬眉直直看来,可与裴芸视线相接的一刻,却是下颌微抬,目露得意。 见她挑衅,裴芸没有避开,她笑,她便也笑。 或是发现裴芸对她全然没有从前的顺从忌惮,李姝蕊倏然拉下脸,气呼呼扭过头去。 高贵妃与众人说了会儿话,蓦然道:“明日起陛下便要去西林狩猎,本宫也不拘着你们,听闻在场好几位姑娘善骑射,并不逊男儿,这几日也可去东林那厢玩玩,那处无猛兽,倒是有些个野兔。若对狩猎无甚兴趣的,也可在这儿赏花或去游湖。” 若放在前世,裴芸定会选择安安静静坐在这厢赏花,因得京中常有人道她出身邬南,骨子里粗陋,她便不敢去做那些个不端庄的事儿,唯恐教人耻笑。 但这一世,她倒觉着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高贵妃说罢,拉着坐在身侧的诚王妃的手,“你自小体弱,这骑马狩猎的事儿怕是不成的,想来秩儿也不会同意,明儿不如就跟着本宫一道去游湖,可好?” 诚王妃程思沅闻言乖巧地点了点头。 在花园坐了一个多时辰,吃了茶果点心,高贵妃便以疲累为由回了寝宫,众人亦跟着散了场。 才走出花园,裴芸就听得一声“阿姐”,裴薇拉着李姝棠朝她快步而来,后头跟着一个慢吞吞走着的裴芊。 今岁春狩,她母亲周氏并未跟着一道来,裴老夫人和王氏在元宵过后就被太子的人送回了苍州,裴老夫人自是不愿回去的,本还想闹,可见着太子派来护送的侍从一个个身佩弯刀,面容严肃,甚至有些杀气腾腾的,一下闭了嘴,乖乖上了马车,哪里还敢吱声。 送走了这两尊“罗刹”,她母亲周氏便着手重查国公府这五六年的账目。 不查不知道,正如裴芊私下告诉裴芸的那般,王氏伙同账房,暗中侵吞了国公府不少钱银,用以购置田产铺面。 幸得这些个东西王氏根本带不走,将证据一摆,她占的这些东西裴芸自得让二房一五一十地吐出来。 待两人走近,裴芸留心观察着李姝棠,见她精神气儿已然好了许多,不禁放心了些,前一阵她拿着被踩破的灯笼来琳琅殿时,扑在她怀里哭了许久。 即便她不说,裴芸也清楚这宫里能这般欺负她的只有一个。 果然,李姝棠哭累了,才抽抽噎噎同她道了原委。 那日,李姝棠兴高采烈,原打算提着自己添了花样的海棠灯来寻裴芸,不想半路却遇着了提前解禁出来的李姝蕊。 得知她与裴芸亲近,又出宫去了元宵灯会游玩,李姝蕊心下气不过,就狠狠踩碎了那盏海棠花灯。 李姝棠难过不已,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寝宫。 可李姝棠的母妃月嫔是个不得宠的,想着的唯有息事宁人,不敢得罪那位祖宗,一个劲儿劝李姝棠好生忍下,莫将此事闹大,李姝棠本欲遣人告诉裴芸她不去了,可她实在委屈得紧,又无处诉说,到底还是跑来了她这儿。 “后日,我欲去东林狩猎,明日且先去马场练会儿马,棠儿可愿随我们一道去?”裴芸问她。 李姝棠显然感兴趣,但仍是迟疑了一下,“可三嫂,我不大会骑马……” “无妨,臣女会啊。”裴薇自荐道,“臣女可喜欢跑马了,平素闲来无事,常去京郊跑马的,不若明日臣女就教二公主骑马可好。” “好啊。”李姝棠登时喜笑颜开,“那便拜托三姑娘。” “扑哧。” 这厢其乐融融之际,就听一阵突兀的笑声传来,这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嘲讽。 “朝朝你瞧,一帮子最无用、最讨厌的人聚在了一块儿,当真有意思。” 裴芸抬眸看去,便见李姝蕊满脸讥讽,朝这厢走来,身后跟着沈家六姑娘沈宁朝。 沈宁朝眉头紧锁,并未答李姝蕊的话。 即便在这般境况下,她仍不忘礼数,同裴芸和李姝棠一一福身施礼。 经先前一事,李姝棠似是有些怕了她这个皇姐,见了她,同耗子见了猫一般,竟是垂下脑袋,往裴薇后头避了避。 裴薇却是不怕这位不可一世的大公主的。 索性先头惹也惹了,再令她多厌恶几分又有何妨。 她扯唇冷笑了一下,“既得我们这些人如此讨厌,大公主殿下当离我们远些才是,又怎能纡尊降贵与我们说话,岂非脏了您的嘴。” “你!”李姝蕊被裴薇猛地一噎,一时哑口无言。 她实在厌极了裴家这对姐妹。 既得对付不了裴薇,她干脆看向裴芸,没好气道:“你们裴家便是如此教养女儿的吗?以下犯上,全然不知礼数。” 裴芸却是不恼,反笑了笑,风轻云淡道:“我们裴家如何教养女儿,大皇妹的确管不着,但大皇妹方才这话,可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再说一遍?” 李姝蕊面色微变,气势一下弱了几分,“你少拿三哥来压我。” “原大皇妹也是晓得怕的,那看来心里应当清楚我是你三嫂,也该明白长幼有序的道理。”裴芸敛下笑,目露寒芒,逼近两步,“还是说大皇妹自觉那禁闭未关够啊……” 李姝蕊被这轻飘飘的几句气得牙痒痒,末了,狠狠瞪了裴芸一眼,“莫得意,你以为上回三哥是喜欢你才帮你的,换了旁人都一样。” 说罢,拂袖而去。 这么多年,李姝蕊用以伤她的,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话,裴芸早听乏了,自是不痛不痒,她转头看向李姝棠,叫她莫怕,她越是畏惧,那李姝蕊就越会欺到她头上。 裴芸在外头同裴薇几人用罢晚膳,回到寝宫时,太子已然回了西侧殿,谨儿也睡下了。 他今日和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玩得疯,几乎是一沾了榻便睡熟了。 裴芸去看了他一眼,替他掖了掖被角,才回了正殿沐浴更衣。 她本欲等太子,待他处理完公务就禀她去骑马狩猎一事。 然直等到近亥时,她实在熬不住了,想着大不了教底下人传个话,兀自上了榻。 可人还未睡熟,就听见太子回来的动静。 裴芸原想着,他还得洗漱一番,恐还需一会儿,但很快便见那湖蓝绣花床帐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大掌撩开帐幔的一刻,裴芸抱着被褥慢慢坐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李长晔怔愣了一下,旋即皱眉,“可是孤吵醒你了?” 裴芸摇头,“臣妾才歇下,还未睡着。” 就算她睡着了,他哪里吵得醒她。 他夜间声响极小,跟鬼一般,从来不曾将她吵醒过。 李长晔在榻沿坐下,“今日怎歇得这么迟?” “臣妾有事要禀。”裴芸道,“臣妾明日想去马场骑马,后日再去东林狩猎,这两日恐都要回来得迟些。” 李长晔点了点头,“好,孤会命常禄备一副好的护具,再挑选个经验老道的马夫替你牵马,骑马时务必慢些,莫要受伤。” 听得这话,裴芸朱唇微抿,提醒道:“殿下,臣妾会骑马。” 她何止会骑马,就连水性也是极好的,她父亲还在世时,从不拘着她和嬿嬿,要求她们和其他高门大户的姑娘一样端庄规矩,上山跑马,下水摸鱼,这些她幼时都干过。 哪里还需要马夫替她来牵马的。 “孤知晓。”太子淡淡道,“只你多年不骑,难免生疏。” 裴芸懵了一下。 她本以为太子会惊讶,不想他竟如此平静且笃定地道出一句他知晓。 可他怎会知晓的? 分明嫁入东宫后,她再未碰过马,也从未说过她会骑马。 且他说,多年未骑…… 这话听着,怎好似他曾亲眼见过她骑马的样子一般…… 第24章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然裴芸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很是正常,不管怎么说,她父兄带兵打仗,她一个将门出身的孩子,又长在邬南边塞,会骑射也不足为奇。 太子恐一开始就认定她会骑马吧。 “是,多谢殿下。” 裴芸含笑谢恩,却见太子凝视着自己,眸光灼灼。 少顷,那只大掌竟是缓缓向她肩头伸来。 裴芸下意识闪避,那手却快她一步,落在了她身上,她眼见太子手指轻抬,挑起她自肩头滑落的小衣系带。 粗糙的指腹在她白皙细嫩的肌肤上擦过,刺刺痒痒,惹得裴芸微一战栗。 她耳根发烫,慌忙整理自己松散凌乱的寝衣。 “孤先去沐浴。” 裴芸点了点头,心下只觉丢人,适才她还以为太子是要碰她,原不过是觉她衣衫不整,看着碍眼罢了。 也是,今日也非合房日,太子怎会碰她的。 前世这一年,她记得合房的日子原是定在回京后。 可因得春狩最后一日出了事,太子忙于调查,自也没了兴致。 且再不久,太子就因南边大旱而匆匆奉旨离京,足足两月才归。 裴芸复又躺下,却因方才那出已然没了睡意。她辗转反复,直到听见太子回来的动静,忙阖上双眸假寐。 不多时,床榻突然下沉了一些,衾被亦被稍稍扯动了一下,但很快便彻底安静下来。 裴芸等了片刻,悄悄睁眼窥去,便见太子平躺着,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裴芸打了个哈欠,终是生了些睡意,合眼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她自是不知,枕边人在她熟睡后幽幽睁开了眼。 床头的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映照在裴芸恬静昳丽的睡颜上,李长晔看着盖在她身上严严实实的衾被,可脑中不断闪过的仍是她适才神色慵懒,衣衫凌乱的模样。 她斜下半边身子,薄如蝉翼的寝衣和其内的小衣系带一道自光滑白皙的香肩滑落,露出的小半边丰腴,在葡色小衣下若隐若现。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出的手,李长晔清楚,他原不是想替她捞起系带,只是在最后时刻,重拾了理智,硬生生忍住了。 日子还未到,他尚不能碰她。 翌日起来时,不待裴芸吩咐,书砚书墨便取来一身劲装,道是昨日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人寻来的,还有好些个护具。 洗漱罢,两人伺候裴芸换上,蓦然盯着裴芸,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裴芸一头雾水,难不成她穿上这般不好看吗? 书砚抽了抽鼻子,“娘娘,奴婢只是……只是看到您这幅打扮,想起了老爷,和从前在邬南的日子……” 书墨闻言,也默默抬手去抹眼角的泪花。 听书砚提及她父亲,裴芸不禁失了笑,她这一身骑术和射箭的工夫正是她父亲裴嗣征手把手教出来的。 历经两世,过了那么多年,裴芸甚至对父亲的长相都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生得人高马大,魁梧壮硕,似能永远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而裴芸的不幸,似乎正是从她父亲的战死开始,兄长代父镇守邬南,她只能带着父亲棺椁和母亲妹妹北上回老家苍州,自那以后,世间的风雨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向她袭来。 裴芸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到底不想这般凄凄哀哀,抬手便在书墨书砚头上各扣了一下。 “你们这两丫头,哭什么,我今日心情好,可莫害得我掉眼泪。” 草草用了早膳,裴芸脚步轻快地出了寝宫,一路往行宫马场而去。 马场设在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湖水畔,待裴芸赶到时,裴薇已然在教李姝棠骑马,只李姝棠的骑术着实不大好,紧攥着缰绳,在马上晃晃悠悠,似是十分害怕。 裴芊则牵着一匹马,默默跟在两人身侧。 见了裴芸,裴薇笑着冲她挥手,“阿姐,你可算来了,快,且先去马厩挑匹合适的。” 裴芸点了点头,转身去了马厩,管马厩的马夫见得她,当即迎上来,自最里头牵出一匹。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吩咐奴才替您挑的马,性子很是温顺。” 裴芸抬手摸了摸那马的脑袋,却是道:“的确温顺,但不适合我。” 她在马厩里看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匹枣红的,“我要这匹。” 那马夫面色微变,“娘娘,这匹跑得确实快,可……性子也烈些,恐怕……” 裴芸仍是坚持,“太子殿下若问起,就说是我执意要选,不会怪罪于你。” 听得此言,马夫面露迟疑,可末了,也只能将那马牵了出来,但还是不放心道:“娘娘,要不您坐上去,奴才牵着你走一段?” 裴芸摇了摇头,“我会骑,你且先去忙吧。” 她说着,下颌抬了抬,示意马夫往前看,马夫还未会意,就听一道颐指气使的声儿响起:“喂马的,快将父皇送给本公主的雪影牵出来……” 闻得此声,那马夫一下慌了神,忙连声应是,小跑着去牵马。 裴芸与李姝蕊擦肩而过,却是看都未看她一眼,直直越过她,朝裴薇那厢而去。 “阿姐选的是这匹。”裴薇摸着裴芸选的马,夸赞道,“很是神气,也很适合阿姐,阿姐且骑骑看。” 裴芸低低“嗯”了一声,踩着脚蹬便上了马,加之前世,她已有至少十四年不曾骑过马了。 在马鞍上甫一坐稳,随着马身前后一晃,她也跟着一晃,险些跌落,幸得及时抓住了缰绳。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骑术的确有些生疏了。 这一幕恰恰落在不远处一人的眼里,她可就等着看笑话呢。 “骑成这般,偏生要选红骥,也不怕一会儿摔下马,折了脖子。” 打裴芸牵了这匹马出来,李姝蕊就认出来了,这一匹和她如今骑的这匹白马一样,都是去年玉琊进献的马,当初见她喜欢,父皇让她从中挑选,她一开始选的就是红骥,可奈何这马性子又倔又烈,竟是不愿她骑,甚至差点将她甩下来,她便只能选了雪影。 本见裴芸选了红骥,她心下不服气,这会儿见裴芸根本坐不稳,一下舒坦多了。 听着李姝蕊吐出这般恶毒的话,裴芸却只笑了笑,道了句“多谢大皇妹关心”,便轻夹马腹,沿着湖畔悠悠而行。 大抵行了小半个时辰,裴芸勒马回返。 李姝棠在裴薇的教导下已然能自己慢慢骑了,而裴薇实在心痒痒,见状将李姝棠交给马夫后,和马技尚可的裴芊一道驱马疾驰而去。 见李姝棠眼巴巴望着裴薇的背影,目露艳羡,裴芸笑问:“棠儿,可也想去跑跑?” 李姝棠赧赧点了下脑袋,“但三嫂,我不敢。” “我知你不敢。”裴芸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去。” 见李姝棠目露迟疑,裴芸挑眉:“怎的,不信我?” “信,自然信。”李姝棠虽说得斩钉截铁,但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一副有所顾忌的样子。 裴芸将她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未完全长开,身量也不高。 裴芸见她双唇紧抿,柔声道:“莫要害怕,若实在怕,靠着我,闭上眼睛便是。” 李姝棠点点头,就听耳畔响起一声“驾”,慌忙闭上眼,她感受到身下马匹缓缓而动,且随着身后人驱赶的动作,由走为跑,最后几乎是飞驰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发出哗哗声响,她身子紧绷,害怕得往裴芸怀里缩。 “棠儿,睁眼瞧瞧。” 李姝棠尝试着睁开眼,一瞬间双眸微张,一下坐直了身子。 这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风景。 随着骏马疾驰,两侧景色在快速后退,碧蓝的湖水,澄澈的苍穹,远处的层峦叠翠,还有迎面而来清新怡人的风。 天地还是这番天地,却似乎更加广袤无垠,李姝棠迎着风,仿佛忘却了所有烦恼,连心境也变得明澈起来。 裴芸垂眸,看着李姝棠沉浸其中的模样,不由得勾唇笑了笑。 她知她的感受,因她头一回骑马,就彻底贪恋上了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马场旁的高楼上,十数人正临窗眺望。 高贵妃等人打算午后去游湖,晨起闲来无事,听闻有人在这厢骑马,便来瞧瞧。 不想正看见裴芸带着李姝棠沿湖驰骋。 她一身墨蓝劲装,裹出盈盈一握的腰肢,骨肉匀停,纤秾有度,发髻高盘露出她白皙修长的脖颈,那脖颈高扬着,尽显恣意张扬。 众人素来知裴芸生得美,不想今日的她看起来却是格外不同,芙蓉般娇艳的容颜,周身却是透出几分飒爽的英姿。 淑妃忍不住赞叹道:“太子妃还真是深藏不露,这么多年,我竟才知太子妃骑术如此了得。” 高贵妃亦含笑点了点头。 一旁的裕王妃柳眉儿抱着女儿蓉姐儿,却是不屑地扁了扁嘴,心道这裴芸何时变得这般爱出风头。 她附和着笑道:“是啊,只可惜了,这骑术再好,平素也无用武之地。” 在场不少人闻言都跟着皮笑肉不笑,旁的地儿不好说,可这京城的贵女们,却是不时兴骑马射箭的,且不说有失端庄,就是学了也无用,将来嫁了人,整日面对的也唯有账本中馈,家长里短。 哪家主母掌家还需得骑马的技艺。 这厢还在明褒暗贬,那底下,裴芸已然停了下来。 裴薇和裴芊亦停在她身边,裴薇笑容满面,不遗余力地夸赞道:“阿姐的骑术丝毫不逊色于从前,恐射箭的准头也不会差,这若能行狩猎比赛,阿姐定是头名。” “怎就是头名了,好大的口气。” 李姝蕊骑着马往这厢而来,腹中是一肚子的火,她不想裴芸真有几分本事,竟驯服了她都不曾驯服的红骥。 她向来心比天高,平生最是厌恶有人越过她去,尤其这个人还是先头害她闭门思过两月的裴芸。 她挑眉道:“既说了狩猎比赛,那便比一比。” 裴薇最是经不住激,看着李姝蕊眼中的轻蔑,当即道:“比就比,大公主想怎么比?” “很简单。”李姝蕊道,“明日,骑马入东林,三人一组,以三个时辰为限,谁得的猎物多,谁便获胜。” “好。”裴薇飞快答应下。 两人在这厢针锋相对,周遭人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一个轻柔婉约的声儿幽幽响起,“光是比赛有何意思,赢的人自是该得到些什么?” 裴薇难以置信地向自家阿姐看去,她本以为阿姐会斥她胡闹呢,不想她竟对这比赛认真了。 “你想要什么?”李姝蕊问道。 “满足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裴芸淡淡一笑,“若我们赢了,大皇妹需得当众向棠儿道歉。” 此言一出,周遭一片寂静,李姝棠震惊地看着裴芸,而李姝蕊则面露心虚,眼神躲闪了一瞬,张嘴似想狡辩。 “大皇妹不必装傻,道什么歉,想来你也清楚。” 李姝蕊轻哼一声,少顷,抬首直勾勾地看着裴芸,“好!可若我赢了,我要她,李姝棠,从此再不许与你交好。” 打与裴芸混在一块儿,她这皇妹是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她一次次被裴芸气得不轻,凭什么她能笑得这般欢快。 听得这话,李姝棠急得快哭出来,她拉住裴芸的衣袂,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唤了声“三嫂”。 她好容易在宫中寻到一个待她如此好的人,真的不想再回到从前孤孤单单的日子了。 裴芸安慰般拍了拍李姝棠的手,转而看向李姝蕊,眸色坚定,“行,就依你说的办。” 坐于楼上的高贵妃远远瞧见裴芸似与李姝蕊起了争执,便命宫人下去打听。 不多时,那宫人回返,道太子妃和大公主比赛狩猎,还定下了约定。 珍妃听罢,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干巴巴笑道:“太子妃这么大人了,怎还同孩子们玩闹呢。” 高贵妃未接她的话,反是问道:“太子妃说让蕊儿同棠儿道歉,莫不是蕊儿又欺负棠儿了?” “怎会呢。”珍妃忙否认,“顶多不过是开些小玩笑罢了。” 见珍妃眼神飘忽,高贵妃转而看向角落,“月嫔可知,究竟出了何事?” 月嫔一个激灵,紧张道:“也……也没什么,不过是大公主和棠儿玩闹,一不小心扯破了棠儿的灯笼而已,就是个意外。” “哦,原是意外……”高贵妃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复又看向窗外,“既得珍妃都说了是玩闹,那就让太子妃与蕊儿她们好生玩闹玩闹,输了赢了,玩笑罢了,又当什么真呢。” 珍妃未再吱声,闻言尴尬地扯唇笑了笑。 练了几乎一日的马,用过晚饭,回到寝殿时,裴芸已是累极,沾了榻便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双腿格外酸疼,就知是太久未骑马的缘故。 她困倦得厉害,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喊了声“书砚”,“我腿疼,替我揉揉”。 还真有一双手在她腿上按揉起来,力道适中,很是舒适,裴芸没想到书砚有这般厉害的按摩工夫,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按到深处,她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那手的动作骤然止住了。 “莫停,辛苦你再揉一会儿。” 裴芸用撒娇般的语气道出这话,很快,那手又活动了起来。 稍缓了酸疼,困意便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令她不知不觉再一次睡沉了过去。 翌日起来时,裴芸已几乎感受不到双腿的酸疼了,倒嗅着一股淡淡的膏药味,应是书砚按摩罢替她抹上的。 起身换了衣裳,前往东林前,裴芸看向书砚道:“昨夜多亏你了。” 书砚眨了眨眼,略显茫然,也不知这话是何意思,可还来不及问,她家娘娘已然离开了。 裴芸来得早,抵达时尚且无人,便骑马在林子里溜达了一圈,再出来时,其余人都已到了。 李姝蕊见她出来,皱眉面露怀疑,“你进去做甚,莫不是在里头做了手脚。” “能做什么手脚,要设坑捕猎也不是现在。”裴芸笑道,“别怪我没提醒大皇妹,一会儿可小心些,莫成了我们坑里的猎物。” 此言一出,裴薇当即掩唇笑出了声。 李姝蕊面色铁青,冷哼道:“走着瞧,还不知谁输谁赢呢。我今日带的人,皆出身将门,自小一身好武艺,你们如何比得过的。” 她身后站着两个姑娘,裴芸认得,的确都是武官家的女儿。一个是陈家姑娘,一个是赵家姑娘,皆是十六七的样子。 相比于李姝蕊的满脸得意,这两人看着裴芸,却是蹙眉没有笑意,一副被逼无奈的模样,想来是摄于李姝蕊的身份而不得不来。 裴芸选的则是她的两个妹妹,裴薇的骑射工夫自是不必说,而裴芊,实则并不算佳,只苍州那几年跟着她们学过一些,裴芸选她是另有打算。 李姝棠站在一侧,一双眼睛肿着,怕不是昨儿哭了一宿。 裴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莫要担心,我不会输。” 李姝蕊闻言不屑地扁了扁嘴。 亥时正,随着一声锣响,李姝蕊带着两人飞快冲进林中,唯恐慢上一点,裴芸却不急,朝裴薇裴芊指了方向,“我们往这边去吧,猎物当会多些。” 相比于李姝蕊几人的大张旗鼓,裴芸则安静许多,慢悠悠在林中骑着马,散步一般,偶尔停下来,和裴薇裴芊一道设置陷阱。 这狩猎足有三个时辰,过了大抵一个多时辰,她们便歇下来,寻了个地方用起了带来的水和干粮。 李姝蕊便是在这时候遇着她们的,见她们猎囊空空,似乎并未有收获,她指着自己这厢猎得的两只野兔,挑眉道:“三嫂可得加把劲,不然可就输给我们了。” 裴芸不为所动,“这话,该是我提醒大皇妹才对。” 逞什么强。 李姝蕊驱马扬长而去,然待半个时辰后,再遇裴芸几人,她便笑不出来了。 那原本空空如也的猎囊,而今被塞得满满当当,除却几只野兔、飞鸟外,里头竟还有只个头不小的狐狸。 远胜过她们去。 “我方才不是说了,大皇妹需得加把劲。”裴芸含笑看着她,“大皇妹若是自觉没了胜算,不如便好生想想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同棠儿道歉。” 李姝蕊闻言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裴芸走了,她转头就对着两个姑娘怒骂道:“怎的这般无用,倘若今日输了,本公主让你们好看。” 她的骂声飘进裴薇耳中,乐得她都快笑裂了嘴。 剩下不足半个时辰,裴薇料定了李姝蕊赢不过她们,她阿姐当年跟着父亲进山,习得了不少狩猎的本事,那可不是追着猎物一路跑就能成的,其中的诀窍多着呢。 正想着要不寻个地儿歇息片刻,等还剩一盏茶的时候,锣声敲响,就可准备回返。 然还未说出口,却听她阿姐道:“嬿嬿,你和芊儿去西面看看,可还有什么可狩的,我去东面,一会儿在林外汇合便是。” 裴薇想着,她阿姐也是谨慎,多猎些总归不会错,“好,那阿姐将马上的猎囊给我和二姐姐,这么多,到底是有些沉的。” “无妨,你们去吧。” 裴薇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临别前,裴芊深深看了裴芸一眼,关切道:“长姐,小心些。” 与裴薇裴芊分开,裴芸一人骑着马,在林中缓慢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却忽见一只野兔,自她眼前窜过。 她举弓而射,并未射中,野兔消失在了深林里。 裴芸循着它跑的方向驱马走近了几分,左右望了望,不多时,又见一道影子窜了过去,她赶忙追赶。 然兔子又消失了。 她翻身下马,余光瞥向不远处的草丛,那厢有片凌乱怪异的灌木。 她走过去,在到达那边缘的一刻,脚步停滞了一瞬,但也仅仅一瞬,她便结结实实一脚踩了上去。 随着附加而上的重量,那灌木猛地向下塌去,裴芸亦毫无意外坠入那半人多高的坑中。 还未等她站起身,就听一声剧烈的马嘶,随即响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坠了坑,马又带着所有猎物跑了,要说旁人遇着这般境况,大抵是要慌乱的,然裴芸却是平静得出奇。 她稍拍了拍面上身上的尘土,试着站起身,却是倒吸了一口气。 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当是不小心扭伤了。 她强忍着疼,爬出这并不深的土坑,寻了个粗壮的树倚靠着慢慢坐下来。 恰在此时,一阵震天的锣鼓声敲响,惊飞林中禽鸟,这是回程的信号。 她其实能走,但她不能走。 裴芸抬首望着枝叶交错掩映间露出的一小片天空,心忖着而今可都靠裴芊的本事了。 望她将此事闹得大些,再大些,她才能得偿所愿。 打一开始定下约定,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赢下这场比赛,让李姝蕊道歉。 一句不情不愿,轻飘飘的道歉又有何用。 既然她奈她不得,她那皇帝公爹对李姝蕊的惩戒也从来只是不痛不痒,那就得让这位公主殿下“闯下个大祸”才成。 谁教她这人睚眦必报呢。 不过她原也没想让自己真受伤的。 裴芸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见日头似又西沉了许多。 春日里,乍暖还寒,尤是这会儿,快入夜,天儿一下凉了下来。 裴芸有些冷,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心下嘀咕着怎来寻她的人手脚这么慢,然紧接着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她循声看去,一人一马于林中而出,闯入她的眼帘。 看清那人的一刻,裴芸怔忪在了那厢,待她反应过来,一件外袍已然披在了她的身上。 太子在她沾满尘土的脸上看了一眼,薄唇抿紧,一言不发,只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裴芸吓得一下搂住他的脖颈,感受着他身上寒沉的气息,原准备好的话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她知他在生气,且是怒极。 第25章 他便如此靠不住吗 太子将她抱放在马上,旋即坐在她身后,环抱住她,缓缓驱动马匹。 他仍是沉默着,令得裴芸也吊起一颗心。 突然有些不明白他愠怒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像是因着她了。 莫不是觉她太过任性,偏要比什么赛,给他那妹妹惹了麻烦。 裴芸蹙起了眉头,想着若太子是这般态度,接下来的事恐不大好办。 两人向前行了一阵,忽听得一阵人声,是那些进来寻她的侍卫和宫人。 见得她和太子,众人这才长舒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自林中出来,裴芸便见外头围了不少人,她随意一扫,就瞧见红着眼圈的裴薇和李姝棠,裴芊亦是哭得梨花带雨。 看来,裴芊这丫头确实照她的嘱咐在做。 远远瞥见他们,裴薇当即小跑过来,一下哭出了声,“阿姐,你可有事,怎现在才出来?二姐姐说,她在林子里似乎瞧见了狼的影子,我们生怕,生怕……” “莫哭了,无甚大事。”虽这般说着,但裴芸的声儿里却透出几分虚弱,“只是无意扭伤了脚。” “怎么扭伤的?” “追赶一只兔子时,不意踩进了陷阱,这才……”裴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马也,不知怎的,突然受惊带着猎物跑了,看来这场比赛我们怕是赢不了了。” “赢不赢的,棠儿不在乎,只消三嫂无事便好。”李姝棠哭得抽抽噎噎的。 见两个不明真相的妹妹真心替她担忧,裴芸心下倒是有些愧疚了。 “长姐受了伤,马还跑走了,真就这般巧吗……”裴芊突然开口,旋即像是因着心疼裴芸,气急之下不管不顾地对着李姝蕊道,“大公主殿下,您莫不是为了赢,故意害我长姐踩进陷阱不成。” 她转向太子,躬身道:“恳求太子殿下替臣女的长姐讨回公道。” 李姝蕊眉头一皱,“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公主没有。” 她慌乱地看向始终剑眉深锁的太子,否认道:“三哥,你莫信她的。” “难不成还是我阿姐自己踩进陷阱的了。”裴薇也跟着怀疑上了李姝蕊,“适才我阿姐还未回来,殿下便迫不及待要定个输赢,唯恐我阿姐回来扭转局势一般,大公主为了不丢失颜面,便能做如此卑鄙之事吗?就算您是公主又如何,若真想害我阿姐性命,臣女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告到陛下那儿去。” 听得裴薇这句要向庆贞帝告状,李姝蕊霎时慌了神,脱口便道:“什么害她性命,我……我确实想赢,可我并无害她的意思,我只是命人用野兔引诱她,趁机赶跑她驮着猎物的马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李姝蕊这话便是承认了她在比赛中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说罢,她才意识到什么,猛然看向太子,先头那般高傲嚣张的公主殿下,而今只剩下了恐惧,“三哥,你听我解释。” 李长晔眸色冰冷,“不必了,你还是同父皇解释吧。” 他淡淡落下一句,轻夹马腹,便带着裴芸往寝宫而去。 及至那垂花门前,太子勒马而止,将裴芸自马上抱下来,裴芸本想说她勉强也能走,可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 霞染半天,天已昏昏向晚。 常禄和书砚书墨自殿内跑出来,见得裴芸这副狼狈的模样,皆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几人手足无措间,太子已然吩咐下来,他看向书砚书墨,“备水,替娘娘沐浴更衣。” 又转向常禄,“去请郑太医。” “是。”几人各自应声去办。 太子抱着裴芸入了殿内,轻轻放在床榻上,书墨书砚很快携端水的宫人上前,麻利地替裴芸擦洗面上手上的尘土,换下脏衣裳。 不足一盏茶的工夫,郑太医也来了,替裴芸把了脉,开了方子,便出去向太子回话。 李长晔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张红漆楠木雕花书案前,微垂着眼眸,静默沉思。 直至听得一声“殿下”,他方才抬眼看来,“太子妃伤势如何?” 郑太医道:“并无大碍,只稍稍有些扭伤,内服加外敷,不消十日当能彻底痊愈。” 他话音才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禄匆匆而入,禀道:“殿下,陛下身边的方徙公公来了。” 李长晔薄唇微抿,“叫他进来吧。” 方徙被常禄领着行至太子跟前,施礼罢,道了来意,“太子殿下,陛下遣奴才前来,问问太子妃如何了,伤势可否严重?” 李长晔面不改色,“确有些严重,太子妃崴了脚,需得休养好一段时日,再加上在林中受了寒,而今发了高热,正在榻上躺着呢。” 郑太医闻言疑惑地蹙了蹙眉。 方徙则偷眼瞥向内殿那厢,见太子妃正好端端坐在床榻上,任由宫人替她抹药,心领神会地扯了扯唇角,道了句“是,奴才定如实禀报陛下”,便退下了。 那一头,待书墨替自己抹完药,裴芸将将吃了点东西,便在榻上躺下。 她闭着眼但并未睡着,途中听见太子离开主殿去了西侧殿的声儿,以及紧接着,谨儿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动静。 书砚似在劝谨儿离开,说娘娘歇下了,不若明日再来,裴芸却是开口唤了他一声,谨儿听见忙跑了进来。 他趴在裴芸榻边,神色满是担忧,“母妃,您没事吧。” “无事,母妃就是不小心。”裴芸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李谨的脑袋,“可惜了,母妃的马跑走了,母妃今日还猎得了一只毛色不错的狐狸呢,若它能回来,便用那狐裘给你做件袄子如何?” “母妃还会骑马射箭呢?”李谨从前可不曾听说过。 “是呀,还是你外祖父亲手教母妃的,你外祖父是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当年,他一人进山,还制服了只熊瞎子呢。”见李谨一双眸子亮堂堂的,听得极为认真,裴芸笑道,“往后有工夫,母妃便教你骑马狩猎,如何?” “嗯。”李谨重重点了点头。 李谨走后不久,李姝棠便来了。 她在高贵妃的寝宫待了近一个时辰,方从那厢出来,因不放心裴芸特意过来瞧瞧她的伤势。 自李姝棠口中,裴芸才知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东林这事儿闹得确实不小,都传到了庆贞帝耳中,彼时李姝蕊和裴薇裴芊等人正被高贵妃带去审问,庆贞帝便赶到了。 庆贞帝询问了前因后果,得知是李姝蕊耍诈害得太子妃意外落入陷阱,受了伤,当即大发雷霆,说要惩治李姝蕊。 李姝蕊自觉裴芸落坑一事与她无关,怎也不服,仗着庆贞帝昔日宠爱,便口无遮拦说了些裴芸卑鄙无耻之类的话,见她目无尊长,顽劣成性,庆贞帝失望之下,令方徙命人将李姝蕊带回寝宫,明早送往远在瞿页的女学堂。 众人闻得此言,皆是大惊,因那女学堂并非寻常读书习字的地方,而是专门用来教导女子德行。 那地儿严苛,若非德行有亏,屡教不改,一般人家不会将女儿送往那种地方。 李姝蕊听闻过女学堂的可怕,根本不愿前去,她扯着庆贞帝的衣袂,道他不可以这般做,先皇后生前很是疼她。 “皇姐不说这话倒还好些,她这话一出口,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可怕的模样,他冲皇姐吼着,命她不许提及母后,若母后知道她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定会很失望……”李姝棠说着,垂下眼眸,“珍妃娘娘也被父皇贬为了珍嫔,皇姐走的时候一直在哭闹,我还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样子,听闻进了那女学堂,没个三五年根本出不来。” 裴芸想到李姝蕊这回大抵会被重罚,但没想到会罚得这么重,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三嫂,连累你为了我还受了伤。”李姝棠满目愧疚,总觉得裴芸现下这般是因着她了。 “与你无关。” 裴芸到底不忍心让李姝棠内心受折腾,她想了想,干脆伏在她耳畔将她设计李姝蕊的实情一五一十都说了。 李姝棠震在那儿,似是被吓得不轻,许久,蓦然迟疑着道:“可这般,不是冤枉了皇姐吗?” 什么冤枉不冤枉,裴芸只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见她如此心软,裴芸无奈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棠儿,所谓人善被人欺,你眼下顾及她,但她当初一次次欺负你时,可曾想过你会难过,你的心善只会换来她的变本加厉,善心只该对着同样对你的人,而欺你的只配得到你的以牙还牙。且她李姝蕊是金尊玉贵,你又何尝不是大昭尊贵的公主殿下,并不该屈居于她之下,更不是活该被她欺负。” 李姝棠微微睁大双眸,还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打懂事起,她听得最多的便是母妃那句,“你不若大公主受宠,切记安安分分,莫招惹大公主”,她也知自己不受宠,因父皇从不会像宠爱皇姐一样宠爱自己。 皓月与静和。 就连她们二人的封号都透出赤裸裸的偏爱。 一个众星捧月,一个静谧无声。 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她亦是尊贵的公主,并不比她皇姐差。 李姝棠咬着唇,脑中一时有些乱,说不出是何感受,似有豁然开朗之感,却又矛盾纠缠。 末了,她只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送走李姝棠,裴芸乏得厉害,倒头便睡下了,奈何睡前同李姝棠闲话时喝多了茶水,夜半便幽幽醒了过来。 侧首瞧见睡在身侧的太子,裴芸也不好唤在外值夜的宫人,只能悄悄坐起来,一寸寸向床尾挪去。 想越过太子下榻,她唯有自他脚边而出,然她左脚脚踝已然浮肿,稍稍用劲儿便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儿,挪动的速度极慢。 好容易到了床榻边,趿了鞋,却听得一道低沉的声儿乍响,“去哪儿?” 裴芸被吓得一激灵。 太子已然坐起来,问道:“可是渴了?” 裴芸摇了摇头,却又不好明言,视线往某处瞥了瞥。 太子便懂了。 “孤带你去。” 他动作干净利落,话毕轻轻松松将裴芸抱了起来。 白日在林中时,裴芸尚且还未注意到,而今两人身着单薄的寝衣,就这般相贴着,她才切实感受到他胸膛的坚实宽阔、炙热滚烫。 那热意透过薄纱烙上她肌肤,似也使她整个人开始发烫,裴芸不自觉乱了呼吸,吐出的热气落在了太子的耳垂上。 她感受到男人身子微僵,下一刻,扭头看来。 裴芸本就趴在他的肩头,随着他转动脖颈的动作,两人的脸离得极近,呼吸在空气中交缠,每一声都在耳边不断放大。 裴芸看见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凝在自己脸上,灼灼若蕴着一团暗火,裴芸教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撇开眼,欲挣扎着下去。 可那遒劲有力的臂膀横在她腰间,死死困住她,根本不得动弹。 净房离床榻并不远,眼见快至净房门口,裴芸急道:“殿下,臣妾自己进去。” 太子这才放下她,裴芸快速阖上门,然一想到太子就在外头,便周身不自在。 她努力抑制着声儿,罢了,用搁在架上的水净了手,这才慢慢向外挪。 推开门扇,她并未急着出去,而是抓着门框,唯恐给门口的男人丝毫抱她的机会。 她并不喜被他抱着。 可凭她自己,又实在难以过去,想了想道:“殿下的手臂可否借臣妾一用?” 太子闻言默了默,旋即将手伸来。 裴芸搭在上头,有了助力,终究是好走些,只是这般一瘸一拐地走,伤脚难免落地,待坐到床榻上,裴芸秀眉紧蹙,左脚传来一阵阵刺痛。 她本想着忍忍也就罢了,却见太子竟是低身褪下了她的鞋和足衣,看着那又红又肿的脚踝,他紧抿着唇,复又站起来,往浴房而去。 裴芸疑惑间,太子已端着铜盆回返,搁在一旁的圆杌上,绞了帕子,蹲下身竟是欲替她消肿。 “殿下,臣妾自己来。” 裴芸下意识想将脚收回来,却被男人一把攥住,她纤细的小腿几乎被男人的大掌尽数握在手中,他将她的脚稍稍拉过来些,紧接着将那冷帕子敷在她红肿的脚踝上。 “明日,再教书砚用热水替你敷几回,当会好上许多。” 裴芸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太子静默许久,蓦然又道:“蕊儿这般对你不敬,你大可告诉孤,孤自会惩治于她。” 惩治? 裴芸在心下笑了笑,那是他的妹妹,就算是惩治,他又能如何,顶多也就是关关禁闭罢了。何况庆贞帝还在,他作为兄长,也不能越俎代庖来教养弟妹。 但面上她定不能这般说。 “臣妾不愿殿下烦心。” 话音才落,或是按揉到伤得最厉害之处,裴芸痛得倒吸了口气,眸中一下泛了泪花。 男人的动作滞了滞,再落下去时变得格外轻柔小心。 听得裴氏痛呼,其实李长晔心下想的是,疼死她罢了。 分明晓得那是陷阱,可为了惩治蕊儿,还要故意往里跳。 昨夜听闻她和蕊儿要比赛狩猎的消息,他隐隐察觉她另有目的。 裴氏到底不是孩子,不可能真的陪蕊儿胡闹。他命人暗暗去查,便发现了蕊儿欺负棠儿,对她出言不逊之事。 她既得要比,那就随她。 今日午后陪父皇狩猎罢,他心下惦记她,便前往东林瞧瞧,正巧听见她那堂妹裴芊说她未出来,林子里似是有狼。 李长晔不记得当时的感受,只觉脑中空白了一瞬,待他驱马冲进林中寻到她方才冷静了几分,然见她安安静静坐在树下,丝毫不乱,再看不远处那个粗糙到一眼就能看穿的陷阱,他登时怒意丛生。 她的伎俩在他面前多少显得拙劣。 可他一时说不清,他究竟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也不知他方才说的话,她可曾听进去半分。 他便如此靠不住吗,还需得她费劲周折使这样的计来替自己,替棠儿出气。 他是她的夫君,也从不觉她会麻烦他什么,她缘何不选择多依赖他一点呢。 第26章 祝寿 李姝蕊是在翌日一早被送走的,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庆贞帝到底还是顾及颜面,毕竟李姝蕊如今这般,跟他这个做父亲的教导无方脱不了干系。 打受伤后,后头几日,裴芸一直躺在床榻上养伤,却并不清闲,因来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 李姝棠和她那两个妹妹是日日都来的,高贵妃和淑妃亦来了一趟。 对于李姝蕊,高贵妃似有感慨,但还是觉得,那孩子的确需要一些教训,高贵妃不是不知李姝蕊已然被惯得无法无天,可她终究不是李姝蕊的生母,也非皇后,许多事无法插手。 让她去女学堂待上几年,好生磨砺磨砺性子,懂些道理,也没什么不好。 裴芸笑了笑,不好应这话,她倒没有改变李姝蕊的想法,她纯粹是厌恶她罢了。 不过高贵妃所言,倒是让她脑中又浮现出那个两世以来都未曾得到解答的疑惑,缘何孝仁皇后过世那么多年,她那公爹还是不另立皇后。 分明高贵妃就是最好的人选。 都说后宫关系前朝,兴许庆贞帝心下自有一番她不明白的衡量吧。 恰如郑太医所言,裴芸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过了两日,已然好了许多,退了肿,只踩下去时仍有些疼。 庆贞帝寿宴前一日,裴芸交给云砚一个红长匣,命她将此送去给太子。 她眼看着云砚小心翼翼接过,往西侧殿而去,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及至庆贞帝寿宴当晚,虽得太子言她受伤不必前往,但裴芸还是坚持去了,道因着李姝蕊那事,外头而今流言纷纷,她若不去,唯恐旁人再生猜忌,反是多事,太子思索片刻,或觉有理,颔首应了。 为了裴芸方便,他们去得格外得早,太子命常禄寻来一顶小轿,裴芸是坐着轿子过去的,甫一抵达盛元殿,便在席上坐了下来。 见了高贵妃等人,她也只能远远颔首问安,高贵妃知她不便,也不为难,笑着回应她。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庆贞帝才姗姗来迟,虽得这几日狩猎收获颇丰,也算得上尽兴,可仍瞧得出庆贞帝略有些意兴阑珊,或是为着李姝蕊了。 开席后,酒过三巡,庆贞帝的兴致方才高了些,见也快到了献礼的时候,裴芸忽得命云墨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向太子递去。 “殿下。”打裴芸一出声,太子便下意识侧身来听。 “臣妾才知,谨儿也替父皇备了一份寿礼,亦是一幅丹青。他既得有这个心,臣妾觉着总归不好教虞先生的画抢了咱们谨儿的风头,恰巧臣妾为了稳妥,自宫中多带了几个物件,不若就用这个玉璧代替如何?” 她将匣盖展开一些给他瞧。 李长晔其实并未怎么细看,打她靠近他,在他耳畔低声说话,吐气如兰,他便有些恍惚。 尤其是听得她那句“咱们谨儿”时,不知为何,心下生出些暖融的滋味。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了声“好”。 他不疑有他,因她办事向来稳妥。 这献礼总得有人开场,往年都是太子,今岁自也不例外。 看着太子献上的那枚完整的玉益寿谷纹璧,裴芸心终于定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一世,也算是安安稳稳过了这关。 太子之后,是裕王和诚王,后妃王公,文武大臣们依次献礼。 及至李姝棠,相比于旁人送来的玉石宝器,李姝棠献上的却是一副护膝。 眼见御前的宫人将此物献到庆贞帝跟前,她紧张地攥了攥手,这才鼓起勇气提声道:“父皇,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护膝,虽得已入春,但夜里仍是有些凉的,父皇膝盖不好,平素自得多加保护着,切莫受了冻。” 庆贞帝摩挲着护膝上的花纹,倒是不知,自己这小女儿有这般好的针黹,护膝针脚细腻,上绣有代表平安的如意蝠纹,丝毫不逊于宫人绣娘的手艺。 想起自己格外疼爱的女儿被惯得没了样子,但他关切不多的这个女儿却乖巧懂事,时时惦记着他的康健,庆贞帝不由在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你有心了。” 听得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李姝棠倏然鼻尖一酸,这么多年,他父皇总也算是看到她了。 因得献礼的人实在太多,庆贞帝直坐了近一个半时辰,从开始的兴致勃勃,但后来面露疲乏,他坐拥整个大昭,什么奇珍异宝未曾见过,看到后头,听人介绍那物如何贵重稀奇,也只觉无趣得紧。 待殿中大臣都献完礼,方徙提声问了一问,正欲令那记录礼单的内官退下,就听左下处有人低声道:“孙儿还有一物要献。” 李谨抱着长匣有些忐忑地站起来,低眸看了裴芸一眼,直到瞧见母妃对他鼓励般地一点头,这才大着胆子,走到殿中。 见得自己这长孙,庆贞帝打起些精神,眉目慈和道:“谨儿今日有何要献啊?” “孙儿亲手画了一幅南山颂寿图,要献给皇祖父。” “哦?”庆贞帝挑眉,示意方徙,“让朕瞧瞧。” 然方徙还未下去接画,却见李谨抱着匣子摇了摇头,“皇祖父,可否命人提着这画,再拿盏灯来。” 这要求乍一听很是奇怪。 庆贞帝只道这孩子初习作画,难得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便想让所有人跟着欣赏,他道了声“好”,很快,三个小内侍听命行至李谨身侧。 李谨这才打开长匣。 其中两个内侍各提着一角,将画卷展开。 庆贞帝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小孩子的笔触尚且稚嫩,但他不得不承认,谨儿的画技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已是远胜一筹。 寿礼贵重尚在其次,但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属实难得。 庆贞帝正欲夸赞几句,却见李谨接过另一内侍手中的灯,将之靠近纸面,一瞬间,殿中凡是看清画上变化的人,皆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烛火从单薄的纸面上透出来,其间山峦起伏之上,缓缓浮现一轮红日,自背后照耀出的烛光,笼罩着日轮,似四射的霞光。 李谨抬首看向庆贞帝,吐出在心下背了无数遍的祝词,“孙儿祝皇祖父福寿康宁,日月长明,愿大昭如日中天,隆隆日上。” 他话音才落,殿内众人皆起身贺道:“祝陛下福寿康宁,日月长明,愿大昭如日中天,隆隆日上……” 山呼之声,在盛元殿的藻井间回荡,盘旋不去。 裴芸远远看着儿子李谨,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 他在画上所做的把戏甚至不必深思,就能看透,可旁人不知,谨儿一个孩子,为了成功使得那轮红日霞光溢彩,背后究竟做了多少努力。 光论表面的纸,纸厚一些,红日便无法透过光显现,纸若薄一些,就会直接透出底下红日的轮廓,无法隐藏。 谨儿为此绞尽脑汁,寻了各色的纸,试了无数次,才成就了如今这令众人惊叹的巧思。 裴芸很遗憾,未能让前世的谨儿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成果,分明她的谨儿善良、诚挚、恭孝,绝不该变成前世那淡漠的样子。 庆贞帝龙颜大悦,这几日的阴霾似也随着这轮红日而一扫而空。 他当即重赏了李谨。 一炷香后,待裴芸和太子回寝宫时,那几大箱子的赏赐已然被抬进了殿中。 裴芸草草扫了几眼,就心领神会,那里头的东西,并不仅仅只是给谨儿的。 毕竟赏赐孩子,并不需什么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庆贞帝当也是为着李姝棠之事借此补偿于她。 太子亦看出来了。 “这些东西,谨儿眼下尚且用不着,便给太子妃吧。” 裴芸颔首谢了恩。 明儿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书砚书墨和几个宫人,正在忙于收拾殿内的东西。 裴芸指了指那带回来的红长匣,对书墨吩咐道:“将这也收起来吧。” “是。”书墨接过那匣子,转身欲放入箱中,入箱前,她习惯性地打开瞧了一眼,却是陡然一声尖叫。 裴芸坐在她身上的小榻上,秀眉蹙了蹙,方才展露出几分疑惑,“怎么了?” “娘,娘娘……”书墨将匣子里的画递予她瞧,却见那被红绳绑起来的画卷此时却是沾满了墨汁,墨汁浸透了纸页,这画毁了。 裴芸伸手欲去碰那画时,原坐在外殿的太子阔步而入,他还未问询,然视线瞥向那长匣,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一旁的云砚慌了神,因得昨日就是她将这画送去了侧殿。 她正欲解释,就听她家娘娘道:“殿下,臣妾昨日将画给您送过去时,特意打开瞧过,这画完好无损,可不知为何,适才打开……” 裴芸眉头紧蹙,柔荑捂着胸口,面露后怕,“幸好,若非因着谨儿特意换下了这画,届时将此物献上去,怕是要出事。” 李长晔转头看向常禄,常禄会意接过那木匣。 “殿下,可是有人……”裴芸小心翼翼道。 李长晔眸色晦暗,只道了句“不必担忧,此事孤自会处置”,便折身出了主殿。 直到彻底听不见声儿了,裴芸方才松懈了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 既知有人要对东宫不利,裴芸自不可能像上一世一般随随便便将画送过去,从选中那幅《八仙庆寿蟠桃图》时,她就已想好了后头的一切。 既给那藏在东宫的细作一个毁画的机会,也让太子能顺顺利利献上寿礼。 只消那画根本不是寿礼。 不过那盒子里的的确不是,如此古画,裴芸并不舍得旁人就这般毁了它。 打太子答应下后,她便在夜里偷偷临摹了一幅,她画技不佳,诸多瑕疵,并不足以以假乱真,但幸得那细作将画毁得彻底,倒是无意替她做了遮掩。 只可惜她来了这么一出,那真迹,恐唯有深藏在她的柜中,难以再见世了。 至于抓细作之事,裴芸很清楚,那并非她能力所及,她也不逞强,便交给太子了。 此事也足够太子忙活几日的。 裴芸懒懒靠在引枕上,心下没了负担。 且她如今受了伤,就算安排了合房,恐也行不了房事,再加上回京后不久,太子就会南下赈灾。 要两月才能回。 一想到接下来有好长一段舒坦日子,裴芸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第27章 走就走呗她且盼着呢 回京的队伍在戌时三刻出发,抵达东宫的第一件事,裴芸便是去了侧殿,抱了谌儿。 然才一抱到怀里,感受到孩子似是轻了一些,她不由蹙了蹙眉,两个乳娘见得裴芸这般反应,心惊胆颤道:“三皇孙惦记娘娘,白日还好些,一到夜里便哭嚷,也不大愿吃奶水……” 谌儿倚靠在母亲怀里,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攥着裴芸的衣襟,唯恐裴芸跑了一般,裴芸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对两个乳娘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裴芸脚还未好全,就这般抱着谌儿站着实在吃力,但见谌儿抓着自己不放,也只能强忍着疼,缓步去了正殿坐下。 当夜,谌儿也是同她一道睡的。 复又休养了两日,见春光明媚,裴芸便带着谌儿去了御花园透透气儿,何止谌儿,她就这般闷在殿内,也属实有些憋得慌。 因得行动不便,裴芸是坐小轿去的,及至御花园附近,才下了轿,让乳娘抱着谌儿,慢慢踱过去。 和煦的春风迎面而来,温暖舒适,已然没了寒意,此时的御花园万物复苏,桃李竞妍。 裴芸一眼便瞧见了横贯湖水的那座曲桥,前世她正是从这座曲桥上坠落,死在了这片碧波荡漾的湖里。 但其实,她很是喜欢这曲桥的。 她最喜的便是站在湖中,感受被湖水围绕的静谧。 裴芸犹记,前世死的那一日,御花园设宴,她却实在不欲坐在那些贵妇贵女之间,看她们眼神中似有若无的嘲讽,便兀自走到了这曲桥之中。 湖风阵阵拂面而来,天儿格外寒,书墨劝不走她,又唯恐她受了冻,去替她取衣裳。 她独自一人站在桥上,偶然一瞥,便见自曲桥尽头而过的太子和沈宁朝。 两人并肩而行,沈宁朝笑意嫣然,太子则一如既往地淡漠寡言,只时不时开口,答沈宁朝两句话。 裴芸久久望着,心下却很平静,只是看着眉眼灵动的沈宁朝,想不起她上一次这般笑是在什么时候。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炙热,太子蓦然折首,看到她的一瞬,微怔了一下,旋即提步朝她而来。 沈宁朝紧随其后。 曲桥就是在此时断裂坍塌的…… 而今这曲桥尚且完完整整地在她眼前,裴芸盯了许久,蓦然有些疑惑,看这桥的新旧,建了最多不过十余年,会这般不牢靠吗,竟是一下塌了大半。 见裴芸目不转睛地看着,书砚试探着问道:“娘娘许久未来御花园,可要去那曲桥上走走。” “不了。”裴芸摇摇头,“湖风凉,万一谌儿着了寒便不好了。” 且她上辈子就死在这儿,裴芸总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 也不知前世那些宫人内侍将她的尸首自湖中捞起来时,会是什么情形。 她收回目光,往御花园深处而去,她记得那厢有一个凉亭。 还未抵达,裴芸就听得一阵笑声,走近一瞧,便见高贵妃正与淑妃一道坐在里头。 “见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裴芸低身施礼。 “原是太子妃。”高贵妃招呼裴芸在身侧坐下,关切道,“太子妃这脚可好些了?” “好多了,今日天儿好,便带着谌儿出来见见日头。” 淑妃自乳娘怀中接过谌儿,见他这般乖巧,抱在怀里喜欢得不得了。 “我家小五幼时也是这般听话的,要说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小五都十四了,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 “定亲?”裴芸这才注意到堆了一石桌的女子画像,隐约想起,似就是在这一年夏,五皇子与京中一高门嫡女定下了亲事。 “是啊,这定了亲,有了担当,人也就跟着稳重了。”高贵妃似是想起什么,没好气道,“就像秩儿那小子,未成亲前,整日没个正形,而今娶了妻,哪里敢回去得迟,唯恐他那王妃久等。” “那是姐姐眼光佳,早早替诚王定了这么好一个姑娘。”淑妃笑道,“今日姐姐可得替我好好掌掌眼,也替小五寻个贤内助。” 她又看向裴芸,“太子妃年纪轻,眼光或是更独道些,不如帮着一块儿看看。” 裴芸笑着应“是”,然看着这一幅幅画像,却倏然有些好奇。 当年先皇后替太子挑正妃时,可也曾如现在这般,对着画像一一筛选。 裴芸至今想不明白,当初究竟是谁做主,选她做了太子妃。 虽得她父亲以身殉国,功勋显赫,可分明京中有那么多蕙质兰心,才貌兼得的贵女,怎就偏偏选中了远在苍州的她呢。 在御花园小坐了一会儿,裴芸便同两位娘娘告辞,带着谌儿回了东宫。 甫一抵达琳琅殿,书墨便上前悄声与裴芸禀了一事,今早澄华殿那厢处置了几个宫人内侍。 裴芸反应不大,毕竟在她意料之中,但为防此事传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流言,她命书墨借此将宫人内侍们聚集起来,好生敲打敲打,就说澄华殿那厢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若还要小命,都收收心思。 当夜,裴芸适才哄睡下谌儿,就听得外头通传,道太子来了。 她心下隐隐有了猜测,但也努力按捺下喜悦,出门去迎。 太子先问了谌儿,听得谌儿已经睡熟了,行至床榻前,看了一会儿,轻柔地触了触谌儿的小脸。 这才同裴芸在不远处的小榻上坐下,他将一只手臂搭在榻桌上,薄唇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压低声儿道:“适才,父皇遣人召孤过去,说了南边大旱一事,命孤前往赈灾……” 言至此,他有些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事出紧急,明日午后便要走,恐需一段时日。” 走便走呗。 裴芸早已习惯与太子聚少离多的日子,心下且盼着呢。 只有些疑惑,素来说起这些事时从不犹豫的太子,今日怎的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她一如既往地端笑道:“赈灾要紧,殿下且安心地去,东宫的一切都交给臣妾,臣妾定然打理妥当。” 李长晔薄唇微抿,沉默着点了点头。 若从前听得这话,他定然满意安心,或还会在心下赞叹他这太子妃贤淑大度。 然今日,分明是办正事,他却反有些心虚不安。 他本欲多陪陪她,不想这么快就又要离京,裴氏表面这般平静,说着如此识大体的话,可想必心下很是不好受,定是有几分怨他的。 “今夜,孤在琳琅殿歇下。” 蓦然听得这话,裴芸唇间笑意一僵。 此事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但想着她的脚虽已然好了多久,可这几日太子也未让郑太医来诊脉,亦没让人来告知合房的日子,当是没那般打算,便又恢复笑意,低低应了声“是”。 书砚书墨站在不远处,听得这话,心照不宣地唤来乳娘将熟睡的谌儿抱去了侧殿,趁着太子沐浴更衣的工夫,着手收拾起内殿来。 裴芸是在太子之后进的浴间,待出来时,便见太子正端坐在床榻上。 殿内宫人极有眼色地鱼贯而出,悄然阖上了殿门。 裴芸行至太子身侧,却见太子纹丝不动,并未有上榻躺下的打算,只得硬着头皮挨着他而坐。 “脚恢复得如何?”太子转头问她。 “已然好了许多。”裴芸答,“再过个五六日,当是能彻底痊愈了。” 太子不言,只垂眸,将目光落在她左脚脚踝上,下一刻,竟是俯身欲去查看她的伤势,吓得裴芸忙往后缩了缩。 “让孤瞧瞧。” 他风轻云淡地说出这话,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 裴芸秀眉微蹙,只得向内坐了几分,屈膝将脚放在床榻上,褪下足衣,露出一双白皙小巧的玉足。 本想着他随意看上两眼也就罢了,却不想太子竟伸手抓住她的小腿,将她的伤脚搁在了自己膝盖上。 他看得仔细,见得那脚踝已然消了肿,眉目方才舒展了些,粗糙的指腹在那伤处轻轻摩挲着,带来丝丝氧意,令裴芸不禁绷紧了足尖,到底还是忍不住自紧咬的唇间漏出一声娇吟。 她尴尬地涨红了脸,尤是在男人闻声朝她看过来时,更是别开眼,不敢看他。 裴芸欲将脚收回来,却觉一双大手落在了她的脖颈间,撩开她散落在胸前的青丝,她折首看去,太子已然倾身而来,遒劲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腰间,下一刻,感受到脖颈传来的温热气息,裴芸双眸微张,怔忪在那厢。 纵是前世做了十余年的夫妻,太子也从未对她有过这般举动。 直至整个人落在那绵软的衾被上时,裴芸仍懵得做不出任何反应,更遑论这一回,太子并未解开她的寝衣,滚烫的大掌径直顺着小衣下摆而入,烙在腰间,一路往上。 翌日晨起,裴芸睁开眼,昨夜之事若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蓦然长叹了一口气。 这又是什么事儿,算是合房还是未合房。 太子昨夜也不知怎的了,动了她却并未真正动她,只轻柔地抚着她的身子,也或是尝了…… 可那当真是要了裴芸的命,那大掌若是沾了火一般每到一处都教她的身子烫得像是要燃起来。 直到最后头,她猛然一个战栗,似又感受到上回合房时的奇怪滋味,太子方才停了下来。 他呼吸粗沉,眸色幽深如墨,见她瘫软在那儿,掀起衾被替她盖好,便披衣下榻,疾步往浴间而去。 裴芸疲累不已,昏睡过去前,只听得浴间响起的哗哗水声。 到底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了,裴芸面皮子倒也没那么薄,缓了一会儿,低低唤了声“书墨”。 进来的是书砚,书墨昨儿守夜,这会子睡去了,她伺候裴芸起了身,更衣时才想起道:“娘娘,殿下今早离开时,说会来琳琅殿同您用午膳。” 裴芸点了点头,倒也习以为常,太子从前离开前,也会来她这儿用饭。 “命御膳房多备几个好菜,替太子践行。” 书砚应声,吩咐宫人去御膳房传话,及至巳时正,太子便带着常禄来了。 裴芸没想到他来得这般早,似是下朝后才换了衣裳便过来了,他昨儿来时,谌儿已然睡下了,这会儿见得靠坐在小榻上的谌儿,太子一把抱起放在膝上。 裴芸笑道:“等殿下回来,这天也快热了,我们谌儿当是能自己坐了。” 太子静默了片刻,“此次南下,诚王也会随孤一道前往。” 诚王? 裴芸回忆了片刻,怎记得前世,太子是独自前去,并无诚王跟随。 但想着或是庆贞帝有意借这机会锻炼诚王,如同上回裕王一般,裴芸心下的疑窦便也烟消云散了。 用罢午膳,诚王带着诚王妃来了。 诚王才从高贵妃宫里回来,他同太子抱怨,道高贵妃不信他的能力,还特意嘱咐他此番南下,莫给太子拖后腿。 诚王妃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哭过。 裴芸伤了脚,也走不远,只能与诚王妃一道将太子和诚王送至东宫宫门处。 再远,她能走也不愿走了。 诚王妃还想送,但被诚王劝下了,道她身子不好,不必送那么远,又转头同裴芸借轿子,好让诚王妃出宫时少走些路。 诚王妃似是很不舍诚王,说着便掉了两滴眼泪,诚王慌了手脚,忙俯身去哄。 这厢难舍难分,倒显得裴芸与太子格外平静疏离了。 李长晔收回落在诚王夫妇身上的视线,看向裴芸。 见她亦盯着那处,料她心下定和诚王妃一样舍不得,只是向来稳重,未表现出来罢了,他便定定道:“孤会早些回来。” 裴芸闻言转头看来,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因他几乎每回都是这般说,却次次去得久,前世还险些错过谌儿的百晬宴。 “是。”她福了福身,“殿下切记保重身子。” 太子颔首,示意诚王莫误了时辰,诚王不得不放开诚王妃,同太子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看着远去的马匹,裴芸若卸下千斤重担,想到好多一段时日都不必再与太子虚以委蛇,看这阴沉沉的天都觉日光明媚。 不过,她欣喜难抑,却有人不是。 诚王妃仍站在原地,久久凝着马消失的方向望眼欲穿。 裴芸倒也能理解,诚王与诚王妃成亲不过大半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下分开两月,心下定然不舍。 她上前欲劝上两句。 然因着站了太久,才走了几步,裴芸便觉伤脚一阵刺痛,蹙眉侧下半边身子。 或是以为她要跌跤,横空伸出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裴芸惊了一惊。 顺势看向扶住她的诚王妃。 自幼体弱多病的人,会有这般大的气力吗? 第28章 家书 裴芸疑惑间,那手已然伸了回去,紧接着,她就听得一道轻柔娇软的声儿急道:“太子妃,您可有事?” 裴芸眨了眨眼,再度看去,入目仍是那张人畜无害,圆润可爱的面容。 适才在这张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仿佛是她的错觉了。 “我无事,不过是站得久了些,受伤的脚踝又有些隐隐作痛。”说罢,裴芸转向书砚吩咐道,“备顶小轿,送诚王妃出宫。” “不必了。”程月沅推拒道,“娘娘行动不便,更需小轿,我平日里活动得实是少些,多走走反而更好。” 见她语气真诚,也无勉强的意思,裴芸没再继续劝说,只吩咐云墨陪着诚王妃一道出宫。 看着诚王妃由婢女半扶着而去,裴芸亦转身,书砚问她可需小轿,她摇了摇头,慢腾腾走回了琳琅殿。 太子这一走,裴芸只觉做事都没那般束手束脚了。 养了□□日,待彻底养好了脚伤,裴芸便去同高贵妃告了一声,带着谌儿出宫回了国公府。 离她上回回来,已快有两月了。 周氏早早等在了府门口,甫一见着女儿和小外孙,简直乐不可支,当即从裴芸手中接过谌儿,一声声“心肝儿”地唤着。 她上一回见谌儿还是在他百晬时,这会子孩子已五个月大,又长得格外皮实,圆滚滚,白白嫩嫩,糯米团子一般,抱在手上沉甸甸的。 裴芸怕母亲累着,示意她交给乳娘,周氏却是不肯,愣是一路抱着谌儿去了花厅。 打头一眼见着母亲周氏,裴芸便觉她容光焕发,气色教之从前红润了许多。 也是,既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裴老夫人这个婆母时时刁难,也不必烦愁王氏这个妯娌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日子舒坦了,气色自然也就好了。 裴芸正与母亲说着体己话,一个活泼俏丽的身影便小跑而入,欢喜地唤了声“阿姐”。 周氏见得裴薇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禁一个劲儿地皱眉,对着裴芸叹气道:“你瞧瞧,你而今不拘着她,她整日里就只知玩闹,五日里有两日要去跑马的,就是静不下心来做做针黹,实在不成个样子。就这般,将来又如何嫁人……” 看着母亲担忧的神情,裴芸反是笑了笑,倒是一点不愁。 “母亲怎想得这般长远,离咱们嬿嬿嫁人还早着呢。” 周氏反是更急了,“哪里还早的,今岁便要及笄,顶多再过两年,也得嫁人了吧。” “既得还有两年,且先让她快活着。”裴芸稍敛了笑,认真道,“待她将来嫁作人妇,自由如意的日子定然是要少了。” 闻得此言,周氏怔愣了一下,少顷,低叹了口气,颔首道了句“也是”。 见整日唠叨自己的母亲被姐姐三两句就给劝住了,裴薇高兴地拉着裴芸的胳膊晃,“还是阿姐对我最好。” 裴芸抬手在她鼻尖刮了一下,“虽得我不拘你,可你平素也得注意些,万一遇着心仪的男子,教他看见你这副样子,莫不是要被你吓跑了。” “我何来心仪的男子。”裴薇不屑一顾道,“若他不能让我随性而为,过得舒坦,我缘何要嫁他的。” 听得这话,裴芸面上的笑凝了凝。 而今不假思索道出这话的裴薇不知晓,前世的她被迫出嫁,过得就是那般身不由己的日子。 但听她所言,想来如今是真的还未遇到前世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且不论那人是谁,是何身份,会不会和她家嬿嬿有所结果,但这辈子,她只想让她家嬿嬿嫁给自己欢喜的男子。 裴芊是在她们母女三人聊得最热络的时候过来的,说是听闻裴芸回府,特意前来拜见。 周氏虽厌恶王氏,但不至于因此迁怒裴芊,她其实也看得出,多数时候裴芊对她那母亲和祖母的顺从都是迫于无奈,实则本质上并不坏。 既得人来了,周氏便也热情地招呼她留下一道用午膳。 膳罢,吃茶消食间,裴芊蓦然对着裴芸道:“长姐,前几日,我新得了一盆兰花,那颜色很是别致,长姐可要去我那儿瞧瞧。” 裴芸颔首道了句“好”,又托母亲周氏将谌儿抱去她院中午晌片刻,这才跟着裴芊去往她那院落。 而裴薇打一听闻赏花,就生不出丝毫兴致,便没一道去。 在裴芊屋中坐下,裴芸便寻了个由头,将一众仆侍都退了出去,打席间裴芊频频看向她时,她便知她有话要说。 见裴芊自里屋取出一副马鞭搁在桌上,裴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前几日,三妹妹带着我去京郊马场跑马,有一位衣着不凡的公子将此物交予我,说三妹妹的马鞭有些旧了,欲将此物赠于她。”裴芊缓缓道。 裴芸秀眉蹙起,“是哪家的公子,予你此物时可曾自报家门?” “有。”裴芊颔首,“他说他是建德侯的四公子。” 建德侯的四公子…… 裴芸心下一震,原这邵铎竟这么早就与嬿嬿有了接触。 前世,她让她家嬿嬿嫁的就是这位建德侯的四公子,邵铎。 邵铎心仪裴薇,是自己向国公府求的亲,且求了不止一回,第一回 被她兄长裴栩安拒了,可四年后,待裴薇为周氏守孝期满,他复又入宫求她将裴薇许配给她,彼时裴芸为了裴家,替她妹妹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婚后的裴薇会过得这般艰难,邵铎虽对她还算不错,然她那作为侯夫人的婆母却是个不好相与的,嫌她粗鄙不识礼数,不懂持家,明里暗里再三为难,那邵铎愚孝,又不敢违逆母亲,只能劝裴薇忍下。 她那妹妹原是个性子比她更倔的,奈何只能忍气吞声,低三下四,一个劲儿将苦往肚里咽。 如此,不过几个月就病了。 哪能不病的,夫君非自己所喜,婆母诸般刁难,甚至在府中遭人陷害,她的嬿嬿上一世分明是被她推进火坑,生生磋磨死的。 可那邵铎这一世竟又看上了嬿嬿。 裴芸自前世的回忆中抽出来,稍缓了缓起伏的心情,看向裴芊道:“丢了吧,那位四公子不适合嬿嬿。” “丢了?”裴芊看着那马鞭,抿了抿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芸一下便懂了。 她没想到,这丫头的野心可着实不小。 虽得她心底并不能将裴芊视作如嬿嬿那样的妹妹来看待,但毕竟是一家人,裴芸还是道:“听闻那建德侯夫人并非什么温顺的脾气,想来是不好伺候的,嬿嬿将来嫁过去,若与婆母不对付,日子又如何过得舒坦。” 裴芊垂下眼眸,似是听进去了,“是,芊儿明白了。” 裴芸凝视她片刻,复又道:“你若觉得丢了可惜,只消不到嬿嬿手中,如何处置都随你心意,只我提醒你,切莫忘了‘分寸’二字。” 裴芊倏然抬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来。 没想到裴芸会同意此事。 裴芸其实算不得同意,只是觉得她也没必要阻止裴芊。 若她成了,于裴家也是一份助益。 且嬿嬿受的罪,她不一定会受,嬿嬿心思单纯,性子又耿直,全然不懂那些内宅阴私,明争暗斗,自然在遭到陷害时无力还手。 可裴芊机敏,亦有心机谋算,或是更适合做那高门的主母。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且看她本事了。 见裴芊喜形于色,裴芸强调道:“记得,行事谨慎,绝不得有损裴家的声名和利益。” 裴芊重重一点头,“芊儿谨记。” 待谌儿午晌醒来,已是申时,裴芸抱着尚且有些睡眼惺忪的谌儿同母亲周氏道别。 周氏舍不得女儿和外孙,也不知下回见是几个月之后了。 裴芸安慰道:“女儿身在东宫,每两三月回来一趟已是频繁,母亲该高兴才对,指不定等女儿下回回来,府中便更热闹了。” 周氏以为,裴芸此言之意是她下回回来,太子或是李谨也会跟着一道来,点了点头,伤感这才少了些。 可周氏并不知晓,裴芸指的热闹,是指不久后,她那多年未见的兄长也该凯旋回京了。 打她父亲过世,兄长接过父亲衣钵,镇守邬南,她已十余年未再见过兄长,毕竟戍边将领无诏不得回京。 前世,她兄长凯旋,然不足两年边塞告急,他复带兵上阵,却再也没有回来。 在裴芸心中,她的兄长是除却父亲之外,她最依赖信任的男子,而今她只等一个多月后,亲手将替兄长缝好的香囊交到他手上。 粟州城府衙。 诚王忙碌一日,自屋内换下一身粗布麻衣,神色黯然地行至太子书房。 见他这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李长晔只淡淡扫他一眼,“亲眼瞧见了。” 诚王点了点头,“三哥,我不知原是这般的,底下那些官员教我们看见的根本不是真相,能分得粮食裹腹的百姓是少数,更多人在城外挖草根树皮,苟延残喘,乃至于……”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几乎从未离开过繁华的京城,便以为大昭在他父皇的治理下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然这几日,他三哥令他乔装出城,去瞧瞧那些最偏僻,最贫瘠之处又是何景象。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 相比于诚王的感慨万千,李长晔则是面不改色,这么多年,行于大昭各地,他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元成帝昏庸无道,底下贪官污吏更是横征暴敛,诸般苛捐杂税压得百姓难以喘息,尤是那些农户,被逼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土地。 而那些高门大户乃至于士绅豪强便趁火打劫,压低地价,大肆收购田产,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虽得元成帝自尽,他父皇已当政二十余年,力求轻徭薄赋,使百姓休养生息,可仍难除大昭几十年积弊。 那些无田地为生者,为免成为流民,只得被迫成为佃农,便是所谓田非耕者所有,而有田者不耕,尤遇这般灾年,佃农勉强交了佃租后颗粒无剩,甚至有交不出佃租者,只能被迫卖身为奴。 真真是高楼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高楼外饿殍枕藉,哀鸿遍野。 可分明国库不丰,百姓穷苦,那些钱究竟去了何处。 李长晔也知,他可一次次使计教那些人将钱吐出来,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但不过是扬汤止沸,可他所求的釜底抽薪却是道阻且长。 诚王见太子眉目紧锁,便知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忧心如焚,他可算是明白,缘何他三哥每回出京办差,要这般久才能回来。 昨日他兄长与他说,他亦有本事,既为皇子,便该心存万民,不能永远做个闲散之人。 除却成亲时,感受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诚王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大抵也是三哥此回向父皇提出带他一道来的缘由。 虽这百姓之事乃是大事,不可推诿懈怠,可离京半月,诚王实在思念诚王妃。 他的沅沅胆小,最是害怕雷声,也不知京城这一阵儿可有下雨,她食量小,总也吃不多,他在时总会劝着,才没让她本就圆润可爱的脸瘦下来,待他回去,别是要瘦上一大圈。 诚王越想越心疼,只后悔当时离开得急,未能嘱咐太多。 他欲给诚王妃去封家书,但又怕他兄长觉他懈惰懒散,只念着那些个儿女情长,眼珠子一提溜,想了想道:“三哥,你为了处理这些事,常这般一走便是几月,三嫂心下就没有怨怪吗?” 李长晔微怔了一下,目光悄然瞥了眼系在腰间的香囊,“有,可她识礼大度,虽心有所怨,但定能理解孤。” “理解归理解。”诚王又道,“三哥便不想三嫂,也没想过去一封家书吗?” 李长晔倏然看去,目露错愕,似是从未生过这种想法。 家书…… 这对李长晔而言是极为陌生之物。 打十七岁被封太子,他便时常奉旨出宫办差,最长的一回足足半年不曾回京,可那期间也并未有人给他寄过一封家书。 父皇日理万机,母后亦忙着打理后宫诸务,只他每次离开前简单交代上两句,京中若真会有给他寄家书的…… 大抵也只有他那早逝的大哥了。 见他三哥似有动摇,诚王继续道:“这父母亲和孩子分开久了尚且生疏,何况是夫妻了。” 李长晔思索片刻,成婚多年,他的确未曾给裴氏寄过家书,也不知裴氏收到他的信会是何反应。 惊诧之外,当也会有喜吧…… 他抬首看向诚王,“这家书当写些什么?” 第29章 她的新婚夜 裴芸是在十日后收到那封家书的。 乍一听得太子自粟州寄了信来,裴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着这是前世从未发生过的事。 直至接过盛喜递来的信笺,看着信封上的“太子妃亲启”几个字,再看这大气磅礴的笔迹,方才相信此为太子亲笔所书。 她还真有些好奇,太子写了什么给她。 她撕开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纸,缓缓读着。 其上内容并不长,太子先道了自己的境况,言赈灾一事已有所成果。 紧接着,问她脚伤是否痊愈,谨儿谌儿可好,他会尽快处理好那厢的事,早日回京。 顺道又提了一嘴雍王大婚在即,送礼参宴一事恐还需她劳心劳神。 最后,是一句盼她回信。 裴芸读罢,放下信笺,蹙眉总觉有些怪异,这信写得可谓言简意赅,分明是家书,可字里行间同太子这人一样透出一股子冷冰冰的味道。 纵是关心的话,也显得十分生硬。 太子根本不适合写这般家书,至于他缘何突然来信,裴芸猜主要是为着雍王大婚一事交代于她。 可雍王和乌兰公主的大婚就在后日,贺礼裴芸也早早便准备妥当。 但想着太子这信既然寄了,也写了让她回信,她不能真的视而不见,就命书砚研墨,懒懒站起身在书案前坐下,然绞尽脑汁写了两三行,便实在写不下去。 想着慢慢磨便是,末了,那几百个字直磨到雍王大婚前夜才勉强算是写完了。 诚王大婚也已有大半年,宫中许久未有喜事,再加之庆贞帝素来很是关切雍王这个幼弟,又怜他腿脚不便,就算雍王是第二次娶王妃,也费了不少心思将这个婚礼办得大张旗鼓。 但除此之外,庆贞帝自还有旁的考量在,不管怎么说,乌兰公主也是玉琊送来和亲的公主,被许配给一个身有残疾的王爷,多少会令玉琊使者心下不满,但庆贞帝大肆举办婚仪,也是在彰显他对雍王的重视,告诉他们雍王并不逊色于其他皇子。 因得是前来和亲的,乌兰公主自是无法同旁的王妃一样,从娘家出嫁,也省了祭拜祖先的规矩,大婚当日,梳妆罢,便由喜婆扶着,去向高贵妃等一众妃嫔请安跪拜,即妃朝见。 这厢了了,再到庆贞帝处叩拜,最后才能出宫前往雍王府。 乌兰公主行妃朝见时,裴芸亦坐在其间,见她身着繁冗的嫁衣,那沉甸甸的头饰几乎快要压断了她的脖子,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出嫁的情形。 许多细节裴芸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她亦被喜婆领着,一路屈膝跪拜,王爷大婚尚且礼仪琐碎繁多,更何况是太子了,她也不知自己弯腰磕头了多少回,到最后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很是不好受。 直到坐在琳琅殿的床榻上,她方才缓下一口气,她腹中饿得实在厉害,但奈何太子还需在前殿陪宾客,恐一时难以回来。 书砚看出她的窘境,悄然摸了块案上的桃花糕塞给裴芸。 裴芸忙借着盖头的遮掩,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然还剩下小半块时,却听外头通传,道太子来了。 她慌忙将剩下的桃花糕攥在手心。 没想到太子回来得这么快。 不多时,她便见一双绣着喜庆纹样的红靴出现在眼底,她抿了抿唇,紧张之际,秤杆伸入,挑开了她的盖头。 突如其来的光令裴芸一时睁不开眼,适应了片刻,她方才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她一下红了脸,先头在侯府宴上,她不过是隔着湖远远看了他一眼。 而今,他就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美无俦,比她那画里好看百倍。 但很快,见得男人凝着她的脸,剑眉蹙了蹙,她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太子对她不满意。 忐忑间,男人的手已缓缓向她伸开,落在她唇角,取下了残留的糕点碎屑。 裴芸只觉耳根发烫,双颊绯红如霞,偏太子还要问她。 “可吃完了?” 裴芸摇了摇头,旋即垂眸,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慢慢张开手指,展露“罪证”。 太子将那小半块桃花糕拿了起来,下一刻,裴芸就觉口中一甜,竟是太子把那桃花糕喂进了她的嘴里。 他说,“慢些吃,不急。” 裴芸红着脸咀嚼着,仿佛嗅见太子身上的酒气,分明淡淡的并不浓烈,可她好似沉浸其中,竟有些醺醺然了。 吃罢糕食,她又与太子一道饮下了合卺酒,吃下了同牢肉,结发礼罢,便与太子真正结为了夫妻。 遣退一众宫人后,裴芸拘谨地坐在床榻上,听太子对她道,而今他们已成夫妻,需得夫妻一心,明日他就会让人将东宫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往后一切东宫事务全权由她来打理。 裴芸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下脑袋,除却洞房花烛的记忆实在不佳,她始终觉得太子是个温柔的人。 甚至庆幸,这场她意料之外的婚事也不至于太差。 然直到日子一天天过去,裴芸才清晰地感受到,太子的温柔浮于表面,他骨子里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且似乎并没有真正过关心过她。 乌兰公主出宫前往雍王府后,及至昏时,裴芸也携贺礼带着儿子李谨前往雍王府参宴。 太子不在,她是代表东宫前来。 谨儿平素忙于课业,少有出来的时候,今日热闹,来了不少孩子,裴芸便放他同别的孩子一道玩去了,自己则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着。 有不少来吃喜酒的贵妇贵女见了她,忙上前同她施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裴芸笑着颔首应下。 打李姝蕊出了事儿后,那些平素瞧不上她的人而今也不敢轻易冒犯于她。 虽得庆贞帝并未解释李姝蕊的去向,但去春狩的那些人,自也多多少少听得些风声,知晓此事与她有关。 不仅仅是这回,上回李姝蕊被陛下太子禁足,亦是因她而起,故而那些贵妇贵女眼下是有些忌惮她的。 裴芸只觉可笑,果然,大多数人骨子里都是欺软怕硬,她越是折下这腰,越是要有人踩在她身上。 男客与女眷分两地用宴,席间,裴芸隐隐听得有人谈论雍王闲话。 道雍王不良于行,自打受伤后,便脾性暴躁易怒,前雍王妃扈氏生前还私下同友人哭诉,道雍王曾打骂于她。 几年前,扈氏突然病故,还有人猜测,扈氏死得蹊跷,或是被雍王折磨而死,可毕竟是庆贞帝爱护的幼弟,纵有人心存好奇也不敢真的去求证。 那些女眷们话说得隐晦,但裴芸明白她们究竟是何意,无非是雍王当年受伤,恐残得不仅仅是一双腿,怕还伤了根基。 既无法正常行走,又无法人道,雍王烦躁之下才成了而今这般脾气。 她们话语间透出几分对乌兰公主的同情,但不乏幸灾乐祸,言她这新婚夜大抵没了什么浓情蜜意。 裴芸随意听了两耳朵,没放在心上,雍王是否伤了根基,她不知晓,不过前世,直到她死,乌兰公主也的确未给雍王诞下过一个子嗣。 宴席罢,裴芸就带着李谨回了东宫。 谌儿已然睡下了,裴芸去侧殿瞧了一眼,便悄然回正殿沐浴。 更换寝衣时,书砚蓦然拿出一套崭新的,正是先头裴芸用太子从覃县带来的织锦而制。 胭红的料子,格外鲜妍夺目。 “这寝衣也做成好一段时日了,不若娘娘今日就穿这一身?” 裴芸已记不得上回穿一身红是什么时候了,大抵是新婚那段日子,若非书砚拿出这身衣裳,她都快忘了。 “好,就它吧。” 书砚伺候裴芸换上,不由得双眸一亮,夸赞道:“娘娘,您穿这身可真是好看,若让太子殿下见着,定是要看愣了神的。” 听得书砚提及太子,裴芸不禁蹙了蹙眉,她穿什么与他何干。 也不是穿与他瞧的。 但人多口杂,这话到底不能说出口,她只扯唇笑了笑,道了句“熄灯吧”。 “是。”书砚伺候裴芸睡下,轻轻放下床帐,便提着床头的小灯出了殿门。 裴芸躺在榻上,一时还未有睡意,她在心里盘算着日子,若她没有记错,她兄长大败骋族的捷报当会在这几日抵达京城。 正思忖间,裴芸就听得殿门被推开的声响,她心下疑惑,缓缓坐起身。 李长晔快马加鞭自粟州而归,待赶到京城,已快到城门下钥的时辰。 他先是去御书房同庆贞帝禀了一些赈灾要事,庆贞帝心有不解,问事既未办完,缘何回来了。 李长晔只道,一些赈灾之事涉及机密,唯恐泄露,不好由人代为通传,加之也欲参加雍王大婚,可惜时间紧迫,没能赶上。 庆贞帝静静看了李长晔片刻,想着自己这儿子与雍王的关系向来不错,赶着回来参加他的大婚也无可厚非,便颔首道他一路过来,定然疲惫,早些回东宫歇下吧。 李长晔拱手而退。 离开御书房,他提步往东宫而去,入了东宫,步子是愈发快了。 常禄跟在后头,几乎赶不上他的步子,正想着到了澄华殿,得赶紧吩咐人备水,让太子沐浴更衣,不想太子竟是径直走过澄华殿殿门,往前而去。 这方向,还能去哪儿。 没一会儿,常禄果见他家殿下阔步入了琳琅殿。 琳琅殿的宫人乍一见得他,皆是目露惊愕,正欲出声通传,却见太子抬手制止。 书砚提着灯自殿内出来,才下丹墀,抬首一瞧,吓得险些喊出声。 “太子妃睡下了?”李长晔问道。 “回殿下,娘娘才歇下,这会儿当还没有睡着。” 李长晔颔首,旋即上前轻轻推开殿门,书砚忙上前替太子照亮。 见只有外殿留着一盏小灯,内殿却是暗着,李长晔不禁蹙了蹙眉,他分明记得裴氏同他说过,她已习惯了夜间在床头放盏灯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褥声响起,内殿之人似是闻见动静,起身来看,随着书砚手中的灯盏逐渐靠近。 李长晔便见一只修长纤细的柔荑挑开一边床帐,其内之人幽幽探出半个身子来。 只一眼,李长晔双眸微张。 此时的裴氏神色慵懒,或是不明白缘何书砚去又复返,一双潋滟的杏眸里透出几分疑惑,她一头如瀑般的青丝垂落在胸前,盖住小衣下若隐若现的丰腴,外头的寝衣薄如蝉翼,松松散散,露出半片香肩,那胭红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愈发欺霜赛雪,媚意丛生。 仿若一朵盛放的,待人采撷的芍药花。 第30章 她未在上头写盼他回信的话 裴芸本想着书砚这么快回来,莫不是有要事要禀,然掀开床帐,透过那烛光看清站在书砚后头那人时,她讶异地几乎发不出声。 要不是头脑清醒,知晓自己并未睡着,她甚至又以为在做梦了。 先是家书,后是这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前世并未发生的事又多了一件。 裴芸虽不知太子是如何赈灾的,但也晓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处理了差事。 她也不费心思继续猜,直接道:“殿下怎的回来了?” 见裴芸作势欲从床榻上下来,李长晔快走两步,上前阻了她。 “莫下榻了,仔细着了寒。”他在榻沿坐下,扯了搁在圆杌上的一件薄外衫,披在裴芸身上,这才解释道,“孤有事和父皇通禀,便回来一遍,后日一早就走。” “那粟州那厢……” “有小四在,当无甚问题。孤本还想着,若赶得及,或能参加十六叔的婚礼,可惜晚了一些。” 原是如此,裴芸本还有些疑惑,以太子的性子,怎可能轻易撂下那边的事不管。 不过诚王…… 她怎觉得,太子这回之所以带诚王一道去,便是想着中途能回来一趟。 但转念一想,裴芸又觉得这般可能性实在太小,毕竟就算是雍王大婚,上一世他也并未特意回来,这次当也只是顺便。 且若他真的提前谋划着要回来,若不是因着向庆贞帝禀报,还能因着什么呢。 裴芸垂眸思忖间,就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首看去,与太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今夜准备睡在哪儿…… 裴芸的疑虑很快得到了解答,太子站起了身。 “孤去沐浴,你且先歇息吧。” 裴芸嘴上应着,可哪里真的好就此睡下,这殿内只太子一人也就罢了,可有那么多宫人看着呢,她只得靠在床头,待太子沐浴归来,方才同他一道躺下。 “脚伤如何了?”太子问道。 “谢殿下关心,已然好全了。” 太子沉默了片刻,“这个月的月事可来过了?” 听得此言,裴芸生出的零星睡意片刻间烟消云散,她原想着他才赶回来,定然周身疲惫,哪里还会忖着那些旖旎事。 可他在此时问这话,还能有何意。 她小日子何时来何时走,常来请平安脉的郑太医一清二楚,裴芸扯不得谎,只得如实答他,“前两日刚干净……” 裴芸吊着一颗心,甚至已然准备好,却只听太子低低“嗯”了一声。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再等来任何动静。 太子似是睡了。 裴芸面朝里翻了个身,忍不住在心下犯嘀咕,既得只是来歇息,怎的就不回他的澄华殿去。 次日裴芸醒来时,身侧已然空空如也,太子从来比她起得早,只今日恰巧是休沐日,他就算回来也不必早朝。 裴芸换下一身寝衣,透过半敞的窗扇,见太子正抱着谌儿站在院中,谌儿肉嘟嘟的小手里紧攥着一朵粉嫩娇艳的海棠花。 打上回太子问她想在院中种什么后,过了几日,盛喜就又带着几个小内侍,一下种下了七八种花木,由春至冬,一年四季的时令花儿都有。 看着父子俩对着花圃而立,裴芸隐隐约约记起,而今种着海棠的位置似乎在前世种了一株桃花。 且那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在庆贞二十六年,即后年春突然出现。 前世的庆贞二十五年,是裴芸最绝望晦暗的一年。 先是谌儿的夭折,然后是她兄长战死沙场,卧病的母亲受不住打击,亦跟着撒手人寰。 一年内接连失去了三个亲人,裴芸一度病倒,曾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日,直到某一天,书墨推开窗,欲让她透透气,却有一片娇艳的粉猝不及防撞入她的眼眸。 她还是很喜欢桃花的,因得在苍州时,那她常和妹妹裴薇去小住的庄子里,就有一株几十年的桃花树。 琳琅殿这株桃花远没有庄子上那株来得大,可也是因着它,裴芸想起昔日美好的岁月,唇间久违地扬起淡淡笑意。 从略有些久远的记忆中收回思绪,裴芸沉默片刻,转身在妆台前坐下。 梳妆时,就听书墨道:“殿下今早一起来,就去了砚池殿看大皇孙,回来后,见三皇孙醒了,便抱着在院中溜达,还未用过早膳呢。” 裴芸没吭声,她晓得,书墨这话里多少有赞许太子的意思,可她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他作为父亲,平素忙碌不能陪在身边也就罢了,可既然回来了,多关切一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自内殿出来,太子已抱着谌儿坐在了桌前,桌上摆着御膳房才派人送来的早膳。 待裴芸坐下,太子道:“今日十六叔会带着他那王妃进宫谢恩,当也会去高贵妃那厢,孤欲见一见十六叔,太子妃可也要一道前去?” 太子既然发了话,裴芸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幸得她对高贵妃颇有好感,去她宫里也不至于厌烦,便颔首道:“臣妾同殿下一道去。” 膳后,太子将怀中的谌儿交给乳娘,带着裴芸往高贵妃的永安宫而去。 由宫人领着入了殿,裴芸才发觉诚王妃也在,乍一见得太子,诚王妃似有些意外,赶忙往太子身后看了一眼。 见得儿媳露出这般反应,高贵妃登时心领神会,笑道:“太子回来得可是突然,今早本宫听闻太子回宫,还以为秩儿也一道回来了呢。我家秩儿是个不成器的,打小在耕拙轩念书,便让先生们万分头疼,此番跟着太子外出,可有给太子添麻烦?” “并不曾,四弟聪慧,虽是头一回出京办差,对诸事尚且陌生,但一点便通,假以时日,定能独当一面。” 高贵妃见太子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心下一喜,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盼望儿子有所长进,她也知此番诚王跟着一道,是太子所提,不由道:“让太子费心了。” 说话间,就听外头通传,道雍王和雍王妃来了。 想是从庆贞帝的御书房过来的。 裴芸向外望去,便见乌兰公主身侧,一人由侍从推着朝主殿而来。 那人虽五官俊逸,但面容沉肃,周身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随意靠近的冷意。 他坐在一类似素舆的椅上,但那比作为战车的素舆简约许多,底下两个轮子可由人推动前行,这是庆贞帝特命匠人为雍王所制,极适合腿脚不便的雍王出行。 可纵然这推椅再方便,但至丹墀处到底是上不去了。 那侍从显然是伺候雍王多年的老人了,将车推至丹墀处,就熟稔地扶着雍王起身,雍王能站立,但根本站不稳,不过四五步台阶,他走得十分艰难,走到最后一阶时,身子猛地一晃。 乌兰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不想雍王似是察觉到她的意图,冰冷锐利的眸光骤然扫去,吓得乌兰公主身子一僵,只得将手收了回来,站在一旁,看着雍王被侍从扶着重新坐在了推椅上。 入了殿内,乌兰公主即如今的雍王妃,低身同太子及高贵妃施礼。 雍王不便起身,只能坐着见礼。 高贵妃笑意盈盈,亲自上前托起乌兰公主,“不必多礼,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太子亦冲雍王雍王妃颔首,恭敬唤道:“十六叔,十六婶。” 随意唠了几句家常,太子便与雍王一道去了院子里说话,留下一屋子女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毕竟诚王妃性子赧然,裴芸嫁入东宫多年又养成了不爱多言的性子,而乌兰公主远嫁而来,与殿内几人又不熟悉,自也无话可说,只能和裴芸她们一样,时不时答高贵妃两句话。 正当裴芸觉有些无聊之际,随意向外一瞥,就见一内侍疾步入了永安宫。 他一副激动难抑的模样,见了太子,忙上前禀了什么,裴芸心有所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尤是太子闻言折首朝她看来时,她一下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太子回头对着那内侍道了两句,那内侍转而向殿内奔来,跪在了裴芸跟前。 “太子妃娘娘,大喜啊,十日前,镇国公大败本欲偷袭的骋族,骋族元气大伤,落荒而逃,被乘胜追击的镇国公逼得不得不献上降书,陛下龙颜大悦,命镇国公班师回京,以受封赏。”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同她贺喜。 裴芸的确欣喜。 虽得同样的事已然经历过一次,但即便再听一遍,裴芸仍抑制不了心底的澎湃。 旁人不知,那不仅仅只是兄长大胜凯旋的喜悦。 继谌儿、母亲、妹妹之后,她又要见着前世再无可能相见的兄长了。 或也因着高兴,就连这晚太子说要在琳琅殿留宿,裴芸也未太过抵触。 沐浴时,书砚还特意将昨日那件寝衣拿出来,今早裴芸换下后,她忙让人去洗,那寝衣单薄,今儿日头又好,很快便干了。 她想的便是让她家娘娘今晚再穿上。 昨儿她可看得清晰,太子殿下瞧见娘娘这一身胭红的,还真看愣了神。 裴芸不知书砚心思,也未多想,衣裳做了便是要穿的,穿什么都一样,何况她也很是钟意这一件。 退了宫人后,太子看向床头的小灯,问道:“今夜可要熄灯?昨日孤回来,见你并未留灯。” 裴芸笑意滞了滞,那还不是因着他不在,她不必圆谎。 谁知他会回得这般突然呢。 “想是书砚忘了,她少有值夜的,顺手拿走了灯,臣妾便也没说什么,索性臣妾也不起夜,有没有留灯的并不要紧。”裴芸又随意扯了个谎,只是有些对不住书砚了。 太子颔首,便晓得这意思是不必灭灯了。 他坐回床榻,视线蓦然落在裴芸身上,凝视许久,直盯得裴芸周身不自在,方才淡淡开口,“这可是先头孤自覃县带回来的织锦所制?” “是。”裴芸道,“臣妾瞧着这匹料子好看,便制成了寝衣。” “孤记得,你少有这个颜色的衣裳,倒是这鲜妍的颜色更是衬你。” 李长晔说的是实话,虽得那蓝绿穿在裴氏身上也不差,大气稳重,可裴氏到底年轻,红粉的料子一上身,则更添灵动鲜活。 他更喜裴氏的鲜活。 太子的大掌落在她肩头时,裴芸便知今夜逃不过,只他并未立刻行事,而是又似上回那般,撩拨得她娇喘连连,直至流水潺潺。 裴芸躺在榻上眼看太子褪下寝衣,露出孔武有力的身躯,就知她最怕的又要来了。 然下一刻,却觉天旋地转的一瞬,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抱坐在了太子腿上。 裴芸错愕不已。 然那滚烫的大掌已然烙在她腰间,她听见太子用浑厚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道:“放松些。” 话音才落,被掐住的腰肢便被按着骤然下落,裴芸高扬起脖颈,呼吸微滞。 云消雨歇后,她几乎是绵软着身子,伏趴在太子肩头,太子轻抚着她的背脊,道她兄长凯旋回京时,他定然也回来了,届时同她一道去迎。 裴芸无力答他,只低低“嗯”了一声。 虽得疲累,但她不得不承认,适才的滋味很是不错,没有一丝想象中的疼痛不说,她竟隐隐有些理解,何为嬷嬷口中的水乳交融。 裴芸想着,像这般一月来个两三回,似乎也能接受。 就是不知,太子究竟是从何处习得的这些。 裴芸已无气力去想,被太子小心翼翼放落在榻上后,她几乎一闭眼就生了浓浓睡意。 迷迷糊糊间,就听耳畔响起唤水的摇铃声,裴芸干脆任自己睡去,索性书墨也不是头一回帮她擦洗身子了。 候在外头的书墨和几个宫人推门进来时,皆是低垂着脑袋,耳根通红。 这殿内动静这般大,哪里听不见,且书墨在合房日守过几次夜,都没有这回来的时间长。 莫不是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 她们手脚麻烦地搁下干净的巾帕和水,几乎是逃也似地退出去。 听到殿门合拢的声响,李长晔适才搅了帕子,将盖着裴芸的衾被掀开一角,轻柔地替她擦拭。 然一寸寸拂过那若凝脂般的玉肌,李长晔呼吸愈发沉了,他动作稍快了几分,又小心翼翼将干净的寝衣替裴芸穿上,唯恐吵醒她。 做完这些,他快步入了浴间,凉水浇落,方才去了些许燥热。 虽已许久不曾碰过裴氏,但李长晔深知纵欲伤身,从来节制,绝不来第二回 。 待从浴间出来,虽已退了大半火气,但李长晔还是选择在书案前坐下,欲读上一卷圣贤书,令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然寻圣贤书时,他无意瞥见了那封搁在角落的书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太子亲启”。 这是写给他的。 李长晔拿起,底下还压着一封,正是他寄来的家书。 想来这便是裴氏给他的回信了。 既他人就在这儿,自也不必再千里迢迢送到粟州去。 信封还未封口,李长晔取出其内信纸,展开前,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顿了顿,方才展信而读。 信的内容简单,可李长晔却一字字读得尤为细致。 其上,裴氏就他先头所书,一一答他。 先是她腿伤已然痊愈,谌儿谨儿安好,而雍王大婚的贺礼她也已提前备好。 最后又嘱咐他切记保重身体,莫太过劳累,她会打理好东宫诸务,让他不必忧心。 至此,戛然而止。 李长晔攥着信纸,看着最底下的落款,不禁剑眉蹙起。 裴氏这家书写得似乎并无问题,也尽数解答了他的疑惑,只…… 缘何她未在上头写盼他回信的话呢。 第31章 脖颈间的红梅 裴芸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透过天光估摸着时辰,料想太子当已离开了。 书砚为她梳妆时,就见一宫人匆匆而入,递给她一张请柬,是平南侯夫人邀她明日去参加在府上举办的赏花宴。 见得“平南侯”三个字,裴芸扯了扯唇角,露出些许讽笑。 前世她也收到过这请柬,巧的是,当年进京完婚,参加的第一个宴会也是这位平南侯夫人所办。 也是在那儿,她初次见到了太子。 只那时,裴芸一开始并不知晓,这平南侯夫人并非好意,而是听闻京中众人对她颇为好奇,这才将她请去,让她像猴一般供那些贵妇贵女们观赏。 书砚草草瞥了眼那帖子,心下似也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气极,平素那些公侯家的夫人设宴,也不见请她家娘娘的,怎的他们国公爷凯旋的消息甫一传开,这请帖就来得这么快呢。 “娘娘,您可要去?”书砚扁了扁嘴,“教奴婢瞧着,您倒也不是非要给这些个趋炎附势的面子。” 裴芸笑了笑,将帖子搁在妆台上,“去,缘何不去。” 她不但要去,还得欢天喜地地去。 赏花宴当日,裴芸令书砚书墨帮她好生装扮了一番,就抱着谌儿,同李姝棠一道出宫往平南侯府而去。 她之所以知晓李姝棠也会受邀,因着前世也是如此,但那平南侯夫人实则要请的是李姝蕊,请李姝棠这个不受宠的公主不过是顺道罢了。 但这一世不同,李姝蕊被送去了远在瞿页的女学堂,或是发觉庆贞帝近日对李姝棠这个女儿似也多关切了几分,那向来见风使舵的平南侯夫人哪里会不请李姝棠的,指不定再不久这位就代替先头那位成了最受宠的公主。 李姝棠少有参加这般宴会的,坐在马车上竟是有些紧张,裴芸看出来,安抚道:“莫怕,你是公主,只有旁人巴着你的份,你又何需忧愁,若是不想与那些个凑上来的说话,你就与嬿嬿芊儿他们一块儿,与她们你总归熟些。” 李姝棠点点头。 平南侯夫人早早便等在了府门口,见得裴芸的马车前来,登时殷勤上前施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二公主殿下。” 瞥见裴芸怀里的谌儿,她低低“呀”了一声,旋即赞叹道:“这便是三皇孙吧,臣妇上回见三皇孙还是百晬宴的时候,没想到三皇孙竟已这般大了,生得当真是粉雕玉琢,分外讨人喜欢。” 裴芸在心下暗嗤,和前世一样,她嫁入东宫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平南侯夫人对她展露这么大的笑脸。 她敷衍着回了两句,便由平南侯夫人领着,去了侯府后花园。 那沿湖的长廊底下,已坐了不少贵妇。 乍一见得裴芸,不禁都愣了一愣,看得出她今日施了粉黛,本就生得娇艳的人儿,如同锦上添花,这会儿更是昳丽夺目,教人移不开眼。 再看站在她身侧的李姝棠,这位向来总默默跟在大公主后头,不爱与人说话的二公主,也不知何时开始,竟与太子妃的关系愈发好了。 且打大公主出事后,二公主相较于从前的畏畏缩缩,变得开朗爱笑了许多,反有了几分公主的样子。 湖风大,平南侯夫人见裴芸还抱着孩子,特意寻了个避风处让她坐。 裴芸甫一坐下来,那些个贵妇们便跟着围坐在了她身侧。 李姝棠本想挨着裴芸而坐,但裴芸却指了指不远处那片花圃,“我看京中不少贵女都在那儿,棠儿你也过去吧,嬿嬿她们当也在那里。” 这里都是妇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坐在这儿略有些不合适。 李姝棠与那些人不熟悉,本不愿意,但想起裴芸在马车上说的话,也不欲让旁人觉得她一个公主扭扭捏捏,便道了声“好”,微抬下颌,大大方方由府内侍女领着往那花圃去了。 那些贵妇人们,偷眼互相瞧着,似欲与裴芸交谈,但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见着裴芸怀里的李谌,方才有人顺势道:“三皇孙也快有六个月大了吧?” “快了,也差不了几日,眼下到了爱动的时候,躺在榻上,总要防着他滚落下去。”裴芸笑着,轻拍了拍坐在怀里并不安分的谌儿。 在座少有没孩子的,忙借此打开了话茬。 然谌儿似是并不喜欢这般场合,他烦躁地扭了扭身子,捏着裴芸衣襟的手重重一拽,登时拽松了裴芸的领口。 阳春三月,天气暖融,裴芸的衣衫早已换薄,教谌儿这么一扯,登时露出那被半遮的脖颈和一小片右锁骨来。 四下蓦然一片死寂。 众人悄然对视着,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纵然裴芸手快,一下拉起歪斜的领口,但奈何那白皙脖颈间星星点点的红梅,早已被人看在了眼里。 在座的都不是未通人事的小姑娘,哪里会不知这究竟是什么。 听闻太子才回来两日,但看这痕迹,便知有多热烈。 当真瞧不出,太子平素那清冷淡漠的样子,在床榻上…… 也是,太子妃生得这般好皮囊,太子又没有侧妃,既是正常男人,怎可能不宠幸呢。 再看那三皇孙,当年太子妃生下大皇孙后,五年都不曾再有身孕,外头都说,是太子不喜太子妃,冷待于她。 彼时太后还未去昭连山祈福,孝仁皇后薨逝,而高贵妃只是代掌后宫,自不好置喙太子之事,太后便将太子召到跟前,提出要替他纳一个侧妃,太子拒了。 那之后不久,就传出太子妃遇喜的消息,所以说那些个传闻也不可尽信。 都说太子一直记挂着那位早逝的沈二姑娘,可还不是同太子妃有了两个孩子后,仍独宠于她。 且不说太子还会不会充实东宫,宠幸旁人,但只消没有意外,这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她那兄长镇国公如今又战功赫赫,一时风头正盛,不管这裴家以往如何,将来定是那京城独一份的尊贵。 怕是如今的三大世家都比不上的。 裴芸将衣襟理好,又用手压了压,虽得她自己看不见,但看这些人的眼神,便知她们都瞧见了。 她不禁在心下怨怪起太子来,那夜伏在她脖颈间,似是要将她吃了一般,她第二日在镜中瞧见时都吓了一跳。 见谌儿实在坐不住,裴芸将他交给乳娘,让云砚陪着一道出去逛逛。 恰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听闻镇国公不日便要凯旋,在邬南戍守了那么多年,国公爷似乎还未成亲吧,太子妃就没想着趁此机会给国公爷娶妻。” 裴芸等的就是这话,因着前世亦有人对她说了类似的话。 那时也是因着兄长,裴芸尝到了被人阿谀奉承的滋味,便道她正有此意,想给她兄长寻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此言一出,那些个贵妇人就争先恐后向她推选自家还未出阁的姑娘。 她本想从中好生挑选,可不想待她兄长凯旋,她当时说的话却反让自己成了笑柄。 故而这回,裴芸却是道:“有我母亲在,此事还真轮不到我操心,且娶妻这事,重在我兄长钟意,家世倒是其次,毕竟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才好长久地过日子。” 她这一席话算是彻底绝了那些个贵妇人的心思,见谋算不成,众人只得强笑着连连称是。 太子是在四月中旬回来的,他回来的第三日,裴栩安便带着大军抵达了京城。 庆贞帝命太子前往德胜门迎接,而裴芸则与母亲、妹妹一道,等在了镇国公府门口。 庆贞帝念裴栩安多年未与家人相见,便特许他先回国公府小聚半个时辰,再进宫面圣。 打裴栩安即将回京的消息传来,周氏就因激动几乎夜夜难眠,虽平素有书信来往,可毕竟她已有十余年未曾亲眼见过她这儿子了。 大军凯旋,万人空巷,德胜门那厢喧天的欢呼嘈杂声似都能传到国公府这头。 周氏伸长脖子,等得望眼欲穿,直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提起一颗心,眼看两匹骏马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其中一人她自然认识,是太子,至于另一人,周氏眯起眼辨认了片刻,眼眶一热,眼前骤然模糊起来。 那人勒马停在国公府门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她跟前跪下。 “母亲,儿子回来了。” 周氏几欲哭出声,一把将裴栩安拉了起来,“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握着裴栩安的手,仔细打量着,他这儿子十六岁便代父戍边,而今已二十有七,全然褪去了她印象中的少年气,身姿挺拔壮硕,因常年风吹日晒皮肤也有些黝黑,成了如他父亲一般沉毅稳重、独当一面的男儿。 裴芸在后头站了片刻,方才上前唤了声“兄长”,裴栩安越过周氏看来,“你是……楉楉?” 他的这声“楉楉”令不远处的太子微一蹙眉。 “是我。”裴芸强忍着泪意,使自己努力平静道,“当年与兄长分开时,我不过十二岁,亏得兄长还能认出我。” “哪能不认得的。”裴栩安抬手,下意识想像从前一般摸她的脑袋,但突然想起他曾捧在手心疼爱的妹妹已是生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又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毕竟我们楉楉还是这般漂亮。” 裴芸笑了,却险些让眼泪落下来,她这兄长自然不知道,这一模一样的话,她已是第二遍听。 前世她与他分开了两次,只是第二次,她的兄长再没了归期。 裴芸折首瞥向后头,打趣道:“前几日,也不知是谁,说见着兄长定是要同他好生撒一番娇的,而今怎的不说话了。” 裴薇闻言,这才垂着脑袋,赧赧地踱出来,平日里最是闹腾的小姑娘这会子却也变得拘谨,她行至裴栩安跟前,小声唤道:“兄长……” “嬿嬿?” 裴栩安久久看着裴薇,似觉不可思议,当年不过四岁,还时常被他背在肩上哄睡的小妹,而今竟已快到了出嫁的年纪。 裴家二房裴嗣原及裴芊一直默默站在后头,先头裴老夫人和王氏的事,裴芸已然用信告知了裴栩安,这会子,裴嗣原心下忐忑,也不知这位大侄儿还认不认他们一家。 不安间,裴嗣原忽见裴栩安折身看来,旋即恭敬地冲他施了一礼,“侄儿见过二叔。” 纵然不曾打过照面,也未有人介绍,但单凭裴嗣原那张肖似他父亲的面容,裴栩安便猜出此人身份。 他又看向裴芊,“想来这就是芊儿妹妹吧。” 裴芊福了福身,“芊儿见过长兄。” 这厢都互相叙旧见过,既得陛下宽容,还有时间,周氏便想让裴栩安先进去小坐一会儿,再同太子一道进宫面圣。 见周氏似想请太子进府,裴栩安却是拉住她,迟疑片刻道:“母亲,儿子有一人欲介绍于您。” “是何人啊?”周氏纳罕道。 裴栩安看向身后跟着的小厮,那小厮会意,疾步往不远处一棵垂柳而去,那底下停着一辆马车。 侍从隔着窗子对着车上人道了几句,不多时,车帘被掀开,先行下车的侍女将车内另一人扶了下来。 那女子行止端庄,缓步至众人跟前,一一施礼:“绩县县令之女江澜清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见过裴夫人。” 面对这个容貌清丽,若幽兰般淡雅的女子,周氏等人可谓惊讶茫然,而裴芸却是神色自若。 她知道,这便是她前世的长嫂。 亦是令裴芸打心底佩服的女子。 因得在她兄长死后,她诞下遗腹子,用那般单薄的身子,独自撑起了整个镇国公府。 第32章 这青竹香囊一开始就不是绣给他的 “这位是……” 周氏看向裴栩安,心下隐有所觉,虽多年未见,可周氏也知她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是个有担当之人,绝不会不明不白,随意带个姑娘回来。 果然,裴栩安坦坦荡荡道:“母亲,这是儿子心仪的女子,此番一道带回京城,是想恳请母亲做主,为我们二人完婚。” 周氏微微蹙眉,这么多年,她不是没为裴栩安的婚事担忧过,毕竟她夫君膝下只这一个儿子,替国公府延续香火的事儿就指着他了。 虽说这下总算有了着落,可方才这姑娘自报家门时,分明说她是县令之女。 这家世…… 周氏倒也不是看不起江澜清,她小心翼翼侧首瞥向裴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芸笑道:“兄长,此事你且与母亲慢慢商讨,江姑娘一路跟着你过来,想也累了,且先进去吧。” 裴栩安道了声“好”。 周氏便上前,恭恭敬敬请太子入府。 裴栩安跟在后头,与江澜清擦肩时,垂落的手忽而抬起,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江澜清的衣摆,江澜清抬眸看来,莞尔一笑,示意他放心,自己无事。 在府内小坐了片刻,为不耽误进宫面圣,裴栩安跟着太子纵马往皇宫而去。 裴芸多待了一会儿,亦坐上回东宫的马车。周氏来送她,在她上车之际,忽得拉了她低声问那江澜清该如何安置。 裴芸看出母亲忧愁所在,拍了拍周氏的手道:“寻个空院落,先当远客般招待着,反正教女儿瞧着,那是个不错的姑娘,既得兄长喜欢,又同您开了这个口,不如就成全了他们。若您不放心,这几日也可多接触接触,探探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见女儿并不反对,甚至主动为她出谋划策,周氏点了点头,心下这才放心了些。 裴栩安的凯旋宴在承乾宫举办,也非逢年过节,这般宴会多是没有女眷参与的,宴上的尽数是公侯及朝臣。 裴芸自也不会去,但太子临走前,特意派人给她传话,说宴后会邀裴栩安来东宫小坐。 裴芸便在琳琅殿的小榻上半倚着等,李谨也在,他早就自母妃口中听闻过他这位舅父的威名,近日的京城,大街小巷都传扬着他舅父骁勇善战,大败骋族的事迹,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见上一见。 然他平素就寝早,这会儿强熬着等到近亥时,眼皮子便开始上下打架,裴芸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道若他实在困倦,还是去睡下,将来有的是机会见到他舅父。 李谨却是摇了摇头,道自己无事,说着轻拍了拍双颊,欲令自己清醒一些。 恰在此时,盛喜快步而入,说承乾殿那厢宴散,太子殿下正同镇国公往澄华殿而去呢。 李谨喜得一下跳起来,或也觉得这样太不成个样子,旋即赧赧看了裴芸一眼,裴芸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去见你舅父。” 太子与裴栩安两个男人,步子定是快些,等裴芸带着李谨抵达澄华殿时,二人已开始对坐饮茶。 见着妹妹身后跟着的那个貌似有八九岁的孩子,裴栩安就知是自己的大外甥,他记得,这孩子当也只有七岁,或是比同龄之人长得高些,看起来反不像这么小。 裴栩安忙放下手中解酒的茶水,站起身,“臣见过大皇孙。” 太子开了口,“谨儿,过来拜见你舅父。” 李谨快步上前,恭恭敬敬道:“谨儿见过舅父。” 毕竟是皇孙,裴栩安按制受不得这个礼,慌忙退却,伸手欲将李谨扶起,太子却道:“谨儿是晚辈,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镇国公,这是他应行的礼数。” 闻得此言,裴栩安这才缓缓收回手。 李谨施礼罢,方抬眸偷偷打量自己这舅父,并非他想象中武将威武彪悍,凶神恶煞的模样,眉眼间竟与他母妃有几分肖似,他身量与父王相当,魁梧壮硕但并不粗鄙,反相貌堂堂,双眸清亮,眉宇间透出几分沉稳与睿智。 一想到就是他这舅父在邬南戍边,保卫大昭百姓安宁,李谨不由得面露崇拜。 裴芸晓得儿子有太多话想问,然这么晚了,由他这般问下去可是不成。 “这舅父见也见了,今日不早,且先回去睡吧,日后有工夫,母妃带你回国公府,你有的是机会同舅父交谈。” 李谨有些惋惜地看了裴栩安一眼,他本还想问问,舅父在战场上究竟是如何排兵布阵的呢。 他乖巧地应了声“是”,拱手告退。 李谨走后,李长晔悄然在裴芸和裴栩安之间看了一眼,“太子妃与镇国公多年未见,想必也有话想说,孤且先去外头醒醒酒。” “多谢殿下。” 裴芸福身目送太子离开,方才与兄长在桌前坐下,她提起茶壶,替裴栩安斟茶,就听对面人幽幽道。 “这些年,太子殿下对你可好?” 裴芸动作微滞,旋即嫣然笑着看向裴栩安,面不改色,“好,哪能不好的,兄长也看在眼里,我都嫁给太子七年了,这东宫仍只我一人,她们可都说,我是有福之人呢。” 裴栩安定定看着裴芸,试图自她脸上察觉出些许端倪,可看了片刻,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此番回来,他便觉妹妹的性子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那曾经爱跑爱笑的小姑娘而今变得沉稳端庄,说话温声细语,举手投足间颇有太子妃的气度。 倒也是,十余年过去,人哪会不变的,何况入了这整个大昭规矩最大的地方,她纵然性子再闹,也不得不低下脑袋,闭上嘴。 “那便好。”裴栩安似是安心了些。 裴芸不欲继续说这些不愉快的事儿,转而自袖中取出一物来,递给裴栩安。 “我闲来无事,给兄长绣了一枚香囊。” 裴栩安接过,看了一眼上头的纹样,微一蹙眉,就听裴芸调侃道:“兄长很快便要娶嫂嫂,往后就有人替你缝制香囊了,届时可莫要嫌弃我绣这只。” 听裴栩安提及江澜清,他眸光温柔了几分,“她不善女工,倒是颇通那掌家算账之道,或是不会想到给我缝制香囊的。” “会掌家,那敢情好,将来就有人帮衬母亲了。” 见妹妹毫不犹豫地说出这话,裴栩安薄唇微抿,沉默片刻,忽而神色认真地问:“楉楉,你可是真心接纳澜清,便……丝毫不介意她的家世吗?” 裴芸垂了垂眼眸,这一世的她的确不介意,可上一世却不是。 在看到兄长将江澜清带回来后,裴芸勃然大怒,甚至因此与兄长生了争吵。 她在东宫的处境本就已十分艰难,京中不少人嘲讽她的出身,若她兄长真的娶了江澜清,她教众人暗中耻笑之事便又多了一桩。 一个身为县令之女的嫂嫂,只会让她蒙羞。 前世在听到她说的这番话后,她兄长怔在那儿久久凝视着她,似不认识她了一般,然沉默了片刻,再看向她的眼神里添了几分心疼。 他耐着性子告诉她,而今他得胜回京,受陛下封赏,裴家在京中风头正盛,若他再娶一位高门贵女,她又是太子妃,裴家权重望崇,定会被忌惮,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娶江澜清也没什么不好。 可裴芸那时满脑子都是那些个贵妇贵女们讥讽的眼神,哪听得进去这些,直到许多年后再思索她兄长的这番话,才知不无道理。 “家世算不得什么,我们裴家原也不是高门大户,没道理瞧不上江姑娘,只消兄长过得好,旁的我并不在意。” 裴芸这话是发自真心,因她知晓,她兄长与江澜清是两情相悦。 前世,在她兄长坚持与江澜清成婚后,裴芸因得厌恶她这位长嫂,从不愿与她多话,更是不曾问过她和兄长的往事。 直至裴家经历诸般变故,裴芸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后,才与江澜清这个嫂嫂的关系逐渐亲近起来。 也自江澜清口中得知,当年她那当县令的父亲为攀附权贵,把她迷晕献给了她兄长,她兄长是君子,未曾碰她分毫,但念她可怜,将她留在邬南的将军府,言她若有心仪之人,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嫁,不想两人相伴三载,惺惺相惜,竟是日久生情。 她兄长本欲去信,求母亲恩准两人婚事,在邬南与江澜清成亲,谁料邬南战起,他得以回京,这才将江澜清一道带了回来。 江澜清没有什么不好,裴芸望这一世她得以和她兄长长相厮守。 而她兄长也能亲手抱一抱前世他素未谋面的孩子。 一刻钟后。 裴栩安自殿内出来后,李长晔亲自送他出东宫。 未亲眼见到李长晔之前,裴栩安早听说过这位当朝太子的声名。 不仅以聪睿之姿,明达经义,同样心怀万民,凡他所到之处,无有不称颂拥护的。 裴栩安曾十分担忧,他的妹妹可能当好这个人的妻子,做好这个太子妃,这种担忧,至今犹存。 可那并非是对他妹妹的质疑,只是高处不胜寒,宫中诸事复杂,她又自小活得无忧无虑,没多少心机谋算,也不知这些年,是如何一人抵挡这京城的风雨的。 裴栩安思忖间,却见太子侧首看来,目光倏然落在他的腰间,“镇国公这香囊可是太子妃所赠?” 裴栩安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子竟能辨认出裴芸的手艺,他笑答:“是,太子妃从前也常绣香囊,但只给臣绣青竹,如今或学会了更多花样,还是头一回绣这兰芝纹予臣。” “青竹?”李长晔双眸微眯,右手不自觉拨了拨腰间那香囊的长穗子。 “是啊。”裴栩安陷入十几年前的回忆里,眸光柔和如水,“太子妃心细,缝制香囊时,总依着所赠之人的喜好,臣那小妹的是桃花,母亲的则是莲荷,臣喜青竹,她自九岁习针黹始,便每年给臣绣一枚青竹纹的香囊……” 裴栩安兀自说着,直到偶一侧眸,见太子薄唇紧抿,垂首沉思不语。 “殿下?” 李长晔停下脚步,看向他,“孤便送至此处,常禄会领着镇国公出宫门。” 裴栩安隐隐察觉太子有些不对劲,可到底猜不出缘由,只能拱手道:“多谢殿下,臣便先告辞了。” 李长晔立在原地,看着裴栩安离开的背影,眸色愈发冷了,他折身,阔步往澄华殿而去。 甫一入了澄华殿书房,他径直行至那书案前,打开放在案上一角的螺钿漆盒。 其内静静躺着一枚破碎的香囊,布料略微泛黄,当已有些年头,正面绣有松叶纹。 这是大婚后不久裴氏亲手所绣,赠予他的,先头她还曾问过他,喜欢什么纹样。 他说,他喜松之遒劲挺拔,顽强坚韧。 之后,他便收到了这枚香囊。 他将其日日佩戴在身上,直至被父皇派去平息匪祸时,不意被那匪贼的刀划破,他腿上亦受了重伤。 也因着这伤,他行动不便,被迫养了好几日,才未能及时赶回去,陪裴氏生下谨儿。 而那枚香囊,他没舍得丢,一直被他搁在此盒中。他不欲告诉裴氏他受伤之事,生怕往后他每回离京,她都忧心忡忡。 李长晔盯着那香囊上的松叶纹,再看向自己腰间,那股子许久未浮现的烦躁又自心底深处涌出来。 思及裴栩安所言,他隐隐意识到。 或许这青竹香囊一开始就不是绣给他的。 第33章 孤不能来吗? 在澄华殿目送太子与兄长远去后,裴芸才折身回了琳琅殿,累了一日,她阖眼懒懒躺在浴桶中,任温热的水放松整个身子。 殿外突然响起些许动静。 书墨心下疑惑,推门去看,紧接着,裴芸就听得一声慌乱的“殿下”,她惊了惊,猛地睁开眼。 “殿下,娘娘正在沐浴……” 身后旋即响起脚步声,裴芸折身看去,便见太子已然阔步入了浴间,一双清冷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思及自己未着寸缕,裴芸慌忙搂住自己,贴着浴桶沉到水下。 “都下去吧。” 太子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书墨书砚对视一眼,只得福身退下。 “殿下怎突然来了?”裴芸强笑着问道。 她眼见太子慢慢俯下身,将手撑在桶沿,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孤,不能来吗?” 分明太子语气平静,并无起伏,可裴芸明显感受到了他的一丝不虞。 不论是突然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还是莫名道出这话,裴芸只觉今日的太子有些异常。 贴近了,裴芸便嗅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酒气,今儿是庆功宴,她那皇帝公爹龙颜大悦,宴上众人定也跟着饮下了不少酒。 适才与她兄长交谈时,她亦闻到了她兄长身上的酒味。 太子莫不是醉了。 “殿下玩笑了。” 裴芸端笑道,“臣妾只觉有些突然,还以为殿下当回澄华殿歇息了。” 太子定定看了她片刻,“孤才送镇国公出东宫,路上听镇国公说了不少太子妃幼时之事,便想着过来瞧瞧……” “哦?”裴芸顺势道,“不知臣妾的兄长都说了些什么?” “镇国公说……你幼时也常给他绣香囊。”太子顿了顿,大掌落在她白皙细腻的面容上,指间轻轻拨开黏在上头的一缕湿发,“且总依着他的喜好来绣……” 香囊,喜好…… 裴芸一瞬间似是明悟了什么,再看向太子时,便见他那眼眸若一汪寒潭,幽沉沉深不见底。 莫不是她兄长说了什么,引得太子疑心,发现那青竹香囊并不是给他的。 但很快,裴芸就镇定下来,既得太子并未挑明,兴许事情也非她想的那般。 何况,一个香囊而已,她有的是说法,太子想也不会太过在意,定是她多心了。 她思索片刻,笑道:“兄长记性着实好,好似有这么一回事,只过去太多年,臣妾那时又小,有些记不清了。” 她朱唇微抿,观察着太子的反应,许久,就听得太子淡声道。 “水凉了……” 话音才落,裴芸便被一下拽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教四下的寒意侵袭,一件宽大的中衣就牢牢裹住了她的身子。 太子抱着她,几步在浴间角落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他扯了挂在一旁衣桁上的干净帕子,便欲替她擦拭身上未干的水渍。 裴芸急急阻他,“殿下,臣妾自己来。” 然话音未落,男人捏着帕子的大掌已顺着衣襟而入。 太子神色自若,“孤也不是未替你擦拭过,夫妻多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 裴芸坐在太子膝上,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身前,她的背脊只得被迫紧贴着太子滚烫坚实的胸膛,根本动弹不得。 什么叫“也不是未替她擦拭过”,裴芸隐隐记起上回合房,她累得昏睡过去的事儿,莫不是那一回了。 只消想到太子曾亲手替她擦拭干净了腿间的脏污,裴芸便觉周身不自在。 他们的确是夫妻,可他亦是太子,她既自称“臣妾”,他便是她的君,除却实在避不开的时候,裴芸只想对他敬而远之,且越远越好。 可太子却离她愈发近了,那巾帕一点点擦过她的肌肤,男人略显粗沉的呼吸亦在她耳畔回响,披在外头的中衣也不知何时顺着肩头滑下,那巾帕亦飘落在地。 意乱情迷间,耳垂似被衔住,一股子酥麻陡然窜上背脊,裴芸忍不住自紧咬的朱唇间漏出一声嘤咛,她微颤着身子,只听男人低哑浑厚的嗓音响起,“明年,太子妃还会给孤绣香囊吗?” 裴芸瘫软在他怀里,声若蚊呐,“只消殿下不嫌弃,臣妾自然会做。” 是真心的吗? 李长晔不敢去想,便如同那香囊之事一般。 适才,他故意试探,分明瞧见她在听见那话后,眼神晃了一晃。 兴许真的如他所料,那青竹香囊根本就是她绣给裴栩安的。 而她之所以赠了他,不过是因着那日常禄开了口,她逼不得已。 也因得赠了他,她只得给裴栩安另绣一个纹样。 若真是如此,李长晔只想知道,她是不是从未存着替他绣一只的打算,才会在他已在琳琅殿待了一夜的情况下,仍没有将香囊给他。 不是忘了,而是,根本不存在那只香囊。 李长晔闭了闭眼,他深知自己不该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而思虑过多,兴许他只是猜忌太过,真相原就是她说的那般,并不复杂。 虽这般想着,李长晔心底的烦躁却是一分未减,他垂首看了眼累得趴伏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娇人儿,埋首,缓缓收拢双臂,似要将她永远这般囚困住。 可分明只是一个香囊。 一个香囊而已。 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裴栩安回来的第四日,裴芸复又回了裴家。 这次她是带着李谨一道回去的,谨儿欲见舅父,这几日总旁敲侧击地问她,何时去国公府。 裴芸便同太子道了一声,说兄长还未见过谌儿,他上回来东宫,谌儿已然睡了,正好这次回去,抱给他看看。 见太子一如既往应得痛快,裴芸犹豫片刻,又提出那日晚,想一家人一道吃个团圆饭,席上若是吃酒,时辰怕是要晚了,或是得在国公府住上一宿,次日一早再回东宫。 太子深深看她一眼,允了。 裴芸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下欢喜,不仅仅因着能回裴家去,亦因着可总算有一日不必见着他了。 打那夜醉酒来了琳琅殿后,太子也不知怎的了,之后夜夜都来,虽不留宿,常是坐上一个时辰,抱抱谌儿,与她说说话便走,可裴芸实在烦他。 但又不敢说,不敢问,唯恐他又吐出那句“孤不能来吗?” 当真是怕了他了。 先头非合房日从不动她的人,而今也不知自哪儿习得的那些个花样来折腾她,偏偏她反抗不得,甚至从中颇得滋味,也算是教他拿捏住了。 只幸得折腾归折腾,太子并未真的破了那非合房日不合房的规矩,不然裴芸哪里受得住的。 裴芸带着两个孩子抵达国公府时,是周氏同裴薇、裴芊迎的她,最后头还站着个江澜清。 李谨见了周氏,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外祖母”,便悄然往四下瞥,周氏晓得他在寻谁,摸着他的脑袋笑道:“你舅父有要事出去了,午后便回来,你且随外祖母去花厅吃点心,可好?” 李谨乖巧地点了点头。 裴芸便抱着谌儿,同母亲一道进府去,两人走在最前头,谨儿则在中间与两位姨母说话,江澜清一人默默行在最后头。 周氏蓦然靠近裴芸,余光往后头瞥了瞥,“这几日,我依着你说的,探了探这位江姑娘的性子……” 裴芸挑眉,“那母亲觉得如何?” “是个好的。”周氏露出满意的笑,“性子柔和,没一点娇气不说,还是个打理府内中馈的好手,这几日她还帮着我查了不少铺面的帐,我不擅这些,若非她查,我都不知底下那些个掌柜竟有好些个手脚不干净的。” “我便说这兄长的眼光不会差,那可是要恭喜母亲了,得了这么个好助手……”裴芸又道,“既得母亲算是允了,就赶快挑个日子,将这婚事办了,而今外头不知多少人打着国公府的主意,还是趁早绝了他们的心思。” 周氏亦是这般想的,她也没想要个出身名门的儿媳,不好伺候不说,终究纠葛太多,她点点头,“这两日我就将你兄长寻来,好生商量商量。” 裴栩安是在申时回来的。 彼时裴芸正与众人一道在国公府花园里歇息,见得坐在母亲周氏怀里的孩童,裴栩安大手一伸,将他抱起来,“这便是谌儿吧。” 谌儿还是第一次见舅父,他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裴栩安看了好一会儿,蓦然憋起小嘴,伸手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了裴栩安脸上。 裴栩安反是笑了,“我这小侄儿看来是怨舅父未给见面礼。” 他一手抱着谌儿,一手自怀里掏出一枚平安扣,挂在了谌儿脖颈上,“这会儿可是不生舅父的气了。” 见得兄长对谌儿这般疼爱的模样,裴芸面上的笑意却是浅了些,她抬眸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江清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面对园中的花团锦簇,抚摸着高挺的孕肚,神色黯然。 前世,江澜清生下的是个男孩,名字还是裴芸取的,江澜清来东宫看她时,常带他一道来,他被教养得极好,裴芸死前,他约莫三四岁,已会有礼地唤她“姑母”。 那个孩子,与他兄长生得极像。 自从前的记忆中抽离出来,裴芸笑着调侃:“兄长这般喜欢孩子,得快些成亲,早日同嫂嫂生个孩子才是。” 裴栩安闻言看向江澜清,江澜清双颊一下便红了。 “这哪能由我说了算,定是要由母亲做主,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裴栩安将谌儿交还给周氏,转头看向李谨,“这次回来,我亦给谨儿你带了礼物。” 话毕,站在不远处的侍从恭敬上前,双手呈上一个极大的黛蓝长锦匣。 裴栩安展开匣盖,李谨登时双眸一亮,面露惊喜。 躺在匣内的是一柄长弓,弓身以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表面刻有精致繁复的银丝雕花,兽筋所制的弓弦泛着淡淡的光亮。 “拿起试试,看看可否趁手。” 李谨闻言重重点了点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长弓提起,这弓颇有分量,李谨拿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 “多谢舅父。”他声儿里都透着欢喜,旋即抬起头迟疑道,“谨儿可否……” 裴栩安登时了然,吩咐侍从在园子里立上箭靶,便带着李谨试箭去了。 裴薇亦有些心痒,她早听闻兄长是射箭的一把好手,这会儿哪还坐得住,作势就要去看,可又不好一人前往,便怂恿着众人都去瞧瞧。 周氏抱着李谌,可不愿折腾,抬了抬手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儿照顾谌儿。” 裴薇闻言,当即欢天喜地拉着裴芊前往,裴芸则与江澜清慢慢踱在后头。 射箭之处并不远,走了不过几十步,裴芸就听得一阵破空声,眼见那箭矢精准无误地射入靶心。 裴薇一阵惊呼,裴芸亦是微微一怔,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弯腰手把手教习李谨射箭,蓦然想起她七八岁时,父亲与兄长亦是这般教她。 就如同眼前的情形,在她射中箭靶后,鼓励地摸着她的脑袋,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咱们楉楉真厉害”。 李长晔赶到镇国公府花园时,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那里的裴芸。 她望着正被裴栩安调整握剪姿势的谨儿,眸光柔和似水,她仿佛陷入美好的回忆里,面上笑意温煦若洒在她衣衫上的春光。 李长晔站在树荫下,那一刻,竟觉裴芸就属于这片灿阳,似再不会回到那清冷寂静的东宫中去,独留他一人。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迈了出去,他眼见那边人似是察觉到什么,侧首看来。 原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在了脸上。 第34章 太子妃似不怎么喜欢太子 四月中旬的日头已然带了些许暑意,直勾勾灼得裴芸略微睁不开眼,然待她看清朝这厢走来之人时,就像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裴栩安的反应反是比她更快,已疾步上前施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长晔颔首,眸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裴芸身上,浅笑道:“太子妃说,今日是家宴,孤不好不来。” 倒也是不必来。 裴芸忍不住在心下腹诽,他也不是裴家人,裴家家宴不是非要有他的。 坐在不远处的周氏闻得动静,抱着谌儿匆匆赶来,她疑惑地看了裴芸一眼,心忖着她这女儿也未说太子今日会来府上,当是并不知情。 “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殿下去花厅喝茶歇息。” “是孤未教人通禀。”太子道,“这厢便极好,园内景色宜人,孤就不去花厅了。” “是。”周氏将谌儿交给身后跟着的孙乳娘,忙唤婢子奉茶,再上些时令的瓜果,自个儿着急忙慌往后厨去了。 今儿家宴,菜色丰盛,招待自家人称不上寒碜,但太子一来,定是得再多花些心思。 见周氏急得若热锅蚂蚁,江澜清主动上前提出随她一道去,江澜清做事稳重又妥帖,周氏点点头,顿若服下一剂定心丸。 太子这尊大佛甫一杵在这儿,园中气氛登时沉闷了不少,连最吱吱喳喳爱笑爱闹的裴薇都一下噤了声。 唯独谌儿在乳娘怀里挣扎,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 太子提步往李谨走去,惹得谨儿一下紧张起来。适才由舅父教导射箭时,他心下满是欢喜,而今面对父王,他如同面对耕拙轩的先生,似要受到考较。 并非害怕,只是担忧自己在父王面前表现不好,令父王失望。 太子打量着谨儿手上的那张长弓,“这可是镇国公所赠?” “是。”裴栩安恭敬道,“回京前,臣不知谨儿喜欢什么,只想着谨儿这个年岁,当已开始习射御之术,便命军中匠人打造了这把弓。” 太子颔首赞许道:“是把难得的好弓,镇国公有心了。” 他走到李谨背后,低身握住谨儿的手,一边嘱咐着“莫辜负你舅父的一片期许”,一边默默调整着谨儿站姿和握弓的手势。 “抬臂,屏气,凝神,放……” 李谨随着耳畔父亲的低声指示而做,松手的那一刻,他眼见那箭矢飞向箭靶,同样毫无偏差地正中靶心。 然这一箭或有太子跟着一道拉弦用劲,那箭矢竟直直穿透靶心,插入不远处的花丛里,原上头的那支箭亦随之掉落在箭靶之下。 身后响起裴薇的一声低呼,裴栩安亦拱手,“殿下好箭术。” 太子淡淡笑了笑,“许久不曾碰过弓箭,还好并未太过生疏,不然怕是要在镇国公面前出丑了。” 李谨虽听宫中教习武艺的师傅说过,他父王自小秉文兼武,颖悟绝伦,不仅对看过的书册过目不忘,亦精通箭术,从不令皇祖父皇祖母操心,但李谨并未亲眼见过,直到瞧见方才那一箭,才知师傅所言非虚。 李长晔低眸,见得儿子李谨望着他的一双盈亮眼眸里满是崇敬,脑中忽而闪过适才裴栩安鼓励他的场景。 他尝试着抬起手,学着裴栩安的样子在李谨脑袋上碰了碰。 李谨愣了一瞬,竟是红了双颊,垂首面露赧然。 裴芸望着父子二人,满脑子都是太子教习谨儿时放出的那一箭。 当年在平南侯府的宴会上,她隔着湖远远见太子挺直背脊,张弓如满月,瞄准箭靶时,眸光锐利如鹰,气势如虹。 再加之那俊逸的面容,和她的少不更事,可不是妥妥教他给骗了。 裴芸心下犯嘀咕,偶一抬眸,才发现太子正侧身朝她看来,四目相对的一刻,裴芸抿唇莞尔一笑。 可再瞥向那被射穿的箭靶,她却突然觉得太子这一箭像极了显摆。 知他箭术好。 但看她做甚,怎的,还得让她也跟着夸两句不成。 在园中待了半个时辰,周氏便遣家仆前来,请太子及众人入正厅用晚膳。 这原应热热闹闹的家宴因得太子的突然造访,添了几分拘谨,周氏特意备了两坛好酒,本欲令裴栩安陪太子一道喝些,太子拒了,除却宫宴上迫不得已,其余时候他皆滴酒不沾,唯恐喝酒误事。 裴芸倒是喝了两杯,只不是烈酒,而是并不醉人的桃花酿。 打太子一来,她便知原说好的留宿之事大抵是不作数了。 膳罢,裴芸就等着太子开口,就随他回宫去,却见太子看向她,“太子妃难得回来,又逢团聚之喜,想来有许多话想说,今晚便不必回东宫了。” 裴芸心下一喜,然笑意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太子紧接着道:“孤陪太子妃一道在国公府留宿。” 太子要在国公府过夜,周氏又不得不忙碌起来,江澜清帮着周氏打理好各项事宜,自正厅出来时,便见裴栩安提灯等在垂花门前。 她愣了片刻,嫣然一笑,提裙跨过门槛。 “这么晚了,国公爷怎的还不去歇下?” “我在等你。” 两人并肩往江澜清所住的院落而去。 “回京的这段日子,我忙着各处应酬,也没工夫问你,对这府里可还算适应?” 江澜清抬眸笑看他一眼,“国公爷是怕我受委屈吧?” 见被看穿,裴栩安面露讪讪,“京城不比邬南,你若受了委屈,我怕也不能及时替你做主,凡事莫憋在心里,尽管告诉我。” “有国公爷这话,我就是受了委屈也不在怕的。”江澜清道,“何况,国公府的人都待我极好,两位姑娘良善,夫人更是心慈,有夫人袒护,这府里的人自是不敢看低于我。” 裴栩安见她定定说出这话,调侃道:“你素来心细如发,看来,这府里人的性子你怕不是比我摸得更透了。” 在邬南相处三年,裴栩安已然十分了解江澜清,她虽平素不多话,但即便静静坐着,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独自在邬南戍守十一年,与家人相隔千里,裴栩安心下孤寂却难言,直到江澜清的出现,相比于那些邬南周遭官宦高门的逢迎献媚,她虽住在将军府,却从不阿谀奉承于他。 他之所以再放不下这个足足小他八岁的姑娘,或是因着他生辰时,她亲手做的一碗长寿面,抑或是除夕守岁,在烟火声里,她同他道的那句“新岁安康”,自有她之后,将军府才终于有了“家”的气息。 江澜清笑而不言。 就她接触过的裴家几人,的确是性子各异。 裴夫人周氏是个软心肠的人,且不仅是心肠软,性子亦是有些软,先头她查出那些个掌柜手脚不干净,道需重惩,裴夫人却是面露犹豫,言那几人都是在裴家铺子做了多年的老人,是否稍作惩戒,以为警示便可。 再是国公府的二姑娘,先头裴老夫人和二房夫人王氏的事儿,江澜清也有所耳闻,太子妃手段狠厉,一下赶走了府中三人,可却独独留下裴芊,证明这裴芊亦有些手段,她面上看着乖巧,总亲热地唤她“江姐姐”,可心里只怕有所谋算,不然也不会总跟着她说想学那管家算账的本事。 至于那三姑娘裴薇,倒是个彻彻底底的单纯姑娘,就如那山间泉溪一般,澄澈干净,又向往自由。 最后就是原裴家大姑娘,如今的太子妃娘娘。 思至此,江澜清暗暗勾了勾唇。 她拢共不过见了她两回,可今日倒让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太子妃似并不怎么喜欢太子殿下…… 镇国公府,清粼苑。 孙乳娘欲将谌儿抱去西厢房沐浴歇息,然或是头一回在陌生的地方过夜,谌儿紧紧黏在裴芸怀里,小手攥着她的衣裳不肯松开。 甚至稍一脱离裴芸的怀抱,就憋下小嘴欲哭嚷。 裴芸无法,待太子沐浴出来时,抱起谌儿道:“殿下,谌儿头一回在国公府过夜,有些认生,今夜臣妾就带着他去西厢房睡,免得扰了殿下歇息。” 太子虽在国公府留宿,但明儿天不亮便要进宫早朝,若谌儿在,他今晚定没有安稳觉。 再者,其实裴芸也不是很想同他一道睡。 然太子看了眼她怀中的谌儿,不假思索道:“无妨,孤不怕扰,这厢床榻大些,太子妃就和谌儿一道睡在这儿吧。” 裴芸笑意滞了一瞬,福身道了声“是”,便抱着谌儿入内沐浴去了。 李长晔行至那书案前,眸光瞥向空空的案角,不禁微一蹙眉。 裴芸出来时,见太子正坐在案前翻看书册,只庆幸她有先见之明,膳后一听太子要留宿,就吩咐书砚先行过来,把那画收去库房。 也不知先头太子可有展开那画细看,但纵然看了也是不打紧的,以她那拙劣的画工,指不定太子根本认不出那上头的人是他自己。 洗去了一身粘腻的汗,穿上湖绸做的寝衣,谌儿或是觉得格外舒坦,躺在榻上蹬着双腿,是一点睡意也无。 可偏偏裴芸的酒意却是在这时候发散出来,她的酒品还算可,只消喝得不多,也就是双颊泛红,变得格外困倦。 便如同现在这般。 谌儿不愿睡,就开始闹她,裴芸躺在床榻最里头,眼皮沉若千斤,脑中一片混沌,可还得伸出手,轻拍着谌儿的背脊,口中喃喃。 “谌儿乖,莫闹母妃……” 她话音才落,忽有一双大掌将谌儿揽了过去,裴芸半眯着眼,就见太子侧对着她,正笨拙地哄着谌儿。 或是相对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胸膛更宽阔灼热,谌儿似也很喜欢,乖乖贴在上头。 但下一刻,或是发觉他而今贴着的胸膛除硬了些,亦是鼓鼓囊囊,谌儿竟是俯身,小嘴砸吧着,一下咬住了太子的寝衣。 裴芸眼见太子的脸瞬间黑了。 纵是困极,可见得这一幕,裴芸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极度怪异的画面,她咬了咬唇,实在没忍住,烛光昏暗的床帐内登时响起一阵琳琅的笑声。 也不知是笑的还是困的,李长晔看着裴芸眼角泛着泪花,再看她笑得恣意的模样,薄唇不自觉抿起。 他将被谌儿咬住的衣衫轻轻拽出来,似是想起什么,“前几日,父皇同孤提起,说皇祖母已从昭连山启程,想必不日便能抵达京城……” 裴芸头脑昏昏沉沉,随口应了一声,她自然知晓这事儿,因得前世太后回宫,亦是在这个时候。 她甚至隐隐记起,前世太后回来不久,还特意派人将她召去。 重提给太子纳侧妃之事。 第35章 给太子挑个侧妃也不错 时值榴月,端午过后四日,太后终自昭连山回到京城。 庆贞帝重孝,太后抵达当日早,便携王侯公卿,后宫嫔妃及文武大臣在承乾宫外广场相迎。 自去年三月,太后离京前往昭连山祈福,已一年有余。 起因是太后一日晨起,言先帝托梦,着她去奉呈县昭连山佛寺祈福,言那处乃福地洞天,祈愿可直抵神佛,以佑大昭河清海晏,国运昌隆。 裴芸自然信太后这片赤忱的祈愿之心,但是否真是因着先帝托梦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太后口中的先帝虽不似元成帝那般残暴,可同样昏庸无能,且沉溺女色,驾崩前一年还拖着重病的身子幸了一位秀女,这才有了当时的十六皇子,即如今的雍王。 太后一行是在近午时抵达的,庆贞帝亲自扶太后下了马车。 相较于离宫前,而今的太后或是在那山环水抱,钟灵毓秀之地休养许久,身子骨看起来更硬朗不说,气色红润更甚从前。 只是到底上了岁数,旅途乏累,回宫后在慈孝宫一连歇息了好几日。 前世,便是在这几日里,太后召她前去,道为太子纳侧妃之事。 这一世,裴芸在琳琅殿坐等太后派人来召,却是没有等到,其后才听闻是太后得知了李姝蕊之事,生气难过。李姝蕊虽娇纵太过,但之所以受宠,并非全无缘由,她嘴甜,最会贴着太后说些好听的话,常是哄得太后心花怒放。 而今回来却不见这最喜欢的孙女,又听闻她犯下错事,被送去瞿页的女学堂,太后心下感慨郁郁,哪还有心思召裴芸前去。 庆贞帝为讨太后欢心,知太后好热闹,最喜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在太后回来的第十日,特意在御花园举办宴会。 御花园西南角有一高台,名望星台,四下树木环绕,坐与其上,可眺望整个湖景,凉风习习迎面,格外阴凉舒适。 宴上来了不少贵妇贵女,高贵妃也带着后宫妃嫔坐于太后身侧,只其中少了几人,淑妃因病不能前来,而珍嫔,即从前的珍妃亦没有来,想是庆贞帝担忧太后见着珍嫔,想起李姝蕊,心下不虞,故令她待在自己宫中。 先是几个孩子依次同太后施礼,太后见李谨李谦还有蓉姐儿皆长了个儿,欢喜地连连道好,令身侧的冯嬷嬷给了一人一个大红封,道是补给他们的压祟钱。 孙乳娘又将谌儿抱来给太后看,太后离开时,裴芸还未生产,故而太后并未见过谌儿,而今近八个月的孩子抱在怀里,沉甸甸,又生得格外壮实康健,太后笑逐颜开,但很快似是想起什么,唇间笑意淡了几分。 “这哀家离开一年多,宫里光添了三哥儿一个孩子,就没旁的好消息?裕王已是而立,太子也二十有八,底下就都只有两个孩子,终究是少了些。” 她默默在几个孙子孙媳间看了一圈。 这裕王家的善妒,又性子强,虽得裕王另有几个妾室,那都是裕王妃安排的人,想是事后每每喂了避子汤,自是不可能有所出。 太子这厢,东宫仅太子妃一人,太子又整日忙于政事,一年中少说外出办差两回,每回无一月不得归,再加上太子不好女色,如何绵延子嗣。 太后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诚王那厢,“诚王成亲也快有一年了吧,诚王妃这肚子还未有动静?” 似是没想到会被太后问询,诚王妃微微一怔,抿唇不知如何作答,诚王悄然握了诚王妃的手,还未开口,就听高贵妃快一步道:“回太后,臣妾也日日盼着呢,可这儿女靠的也是缘分,终究是急不得。” “也对。”太后点点头,“就像太子妃,几年不曾有孕,突然便又怀上了,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所以凡事都说不准。” 太后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清晰的作呕声,众人闻声看去,便见得裕王妃柳眉儿捂着胸口,一副难受的模样。 在座的多是生育过的妇人,就是没生过孩子,也一下看出是怎么一回事。 “裕王妃这是?”太后的声儿里都带着几分喜意。 “太后莫怪。”柳眉儿讪讪道,“孙媳本想着这胎坐得再稳些,便告诉您这个好消息,不想这孩子惯是会折腾孙媳的,不过一个多月,就开始闹,也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底下众人默默不言,却都心如明镜,这裕王妃说是想瞒着,但根本是成心的,表现出害喜的样子,趁机同太后邀功呢。 “倒是桩喜事。”太后欣慰道,“这男孩女孩都不打紧,哀家也是很喜欢女儿的,毕竟女儿家贴心……” 言至此,太后的声儿戛然而止,她似是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了几分。 但很快,太后又转而道:“虽说这女儿家娇贵,平时确实得多疼些,却也不能宠溺太过,就怕恃宠而骄,坏了脾气秉性。” 众人都听出来,这话说的是李姝蕊。 裕王妃自然也听出来了,颔首应是,道往后定会教养好蓉姐儿。 太后恢复笑意,却是转而看向裴芸,“这裕王妃都是第三胎了,我瞧着太子妃也得努力才成,再生个像蓉姐儿这般的姑娘便很是不错。” 乍一听得这话,裴芸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不禁秀眉微蹙。 或是见她不答话,太子低沉的嗓音响起,“皇祖母说的是。” 太后接着道:“太子妃若有心无力,也不必一人撑着,太子毕竟是储君,东宫子嗣丰盈,方能稳固朝堂。” 此言一出,裴芸一下想起来,这便是前世太后欲替太子纳侧妃,特意将她召去对她说的话。 太后并未打消主意,只是这话来得迟了些,且这一世她还是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的。 说得隐晦却也明白,在场之人不会有听不懂的。 柳眉儿暗暗勾了勾唇角,心道这回,就算不是侧妃,东宫也至少得添个良媛良娣。 太子身为储君,东宫却空空如也,从前是因着无人做主,而今太后回来了,又怎会坐视不管,这裴芸得意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怀揣心思的不仅仅是柳眉儿,还有在座的不少贵妇贵女,她们偷眼觑着,想看太子作何反应。 然不等太子开口,一内侍匆匆跑上来传话,道底下擂台已布置妥当,陛下召太子殿下和几位王爷前去切磋比试。 太子站起身,裴芸也只得跟着站起来,笑意温婉,柔声道:“切磋罢了,殿下莫太过较劲,仔细受了伤。” 太子点点头,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久久定在裴芸身上,他薄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末了,只淡淡道了一句“太子妃放心,孤知道了”。 裕王妃与诚王妃亦与各自的夫君嘱咐了两句,便目送他们下了高台。 此时那碧水荡漾的湖畔,设了一个简单的擂台,如此酷暑都挡不住好武的庆贞帝看底下人拼斗角逐的热情。 参与此次武比的分为四队,及御林军与驻守京防的三大营,此番四支队伍各自挑选了六名壮士,而太子三人则归入御林军队伍。 裴芸从高处眺望,一眼瞧见了站于其间的裴栩安,她这兄长回京后,便被庆贞帝委以重任,接管了三大营中的神机营。 只不过此回,裴栩安不过带队而来,并不参与其中。 他身姿挺拔如松,着轻便的青蓝衫子,玉冠束发,显得利落干净,加之那俊逸的面容和不俗的气度,光是站在那儿,便吸引了望星台上不少人的目光。 裴芸隐隐听得一些交头接耳声,大抵是在说她那兄长与江澜清定亲一事。 她母亲周氏手脚快,前一阵已然替两人定下了一个黄道吉日,就在下月,甚至还毫不避讳地带着江澜清去参加京中一位侍郎夫人所举办的品香宴。 眼下满京城都知晓,这位才凯旋归来的镇国公,即将要娶一个出身边陲之地的小小的县令之女。 感受到四面投来各异的目光,裴芸仿若未觉,只自宫人奉上的果盘里,捏了一颗冰镇的葡萄送入口中。 恰在此时,周遭复又喧嚣了些。 她懒懒抬眸看去,便见太子正带着裕王诚王,往那擂台而去。 三人皆褪下了繁复的衣衫,换了一身轻薄且轻便的。 时值仲夏,乃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庆贞帝为防众人得了暑热,特意将比试选在了凉快的晨间,擂台四下又有树荫遮蔽,可架不住灼烈的日头一晒,当即满头大汗,不仅是裕王诚王,太子亦受不住,默默卷高了袖口。 相比于裕王的略微发福和诚王的清瘦,太子那粗壮的双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格外引人注目。 不少贵女以帕掩面,边羞还边要偷眼去瞧,毕竟哪个姑娘不想自己的夫君身强体壮,好保护自己。 在场的贵妇们亦暗暗在瞥,眼神则更意味深长,和姑娘们想法还不同些,只有真正体味过人事的,才知男人强健的妙处。 裴芸便深有体会。 旁人只能靠想,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那一双刚劲有力的手臂是如何毫不费力地托举起她,又将她死死囚困住,丝毫挣脱不得,周身上下每一处都只能任凭他摆弄。 裴芸近来觉着,太子似也不是那么清心寡欲,既得太后有让她给太子纳侧妃的意思,那她替他挑一挑也没什么不好。 有了旁的人,太子来她宫里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 这次比试的规则十分简单,一炷香为限,哪一方留在擂台上的人更多则为胜。 为免受伤,这次比赛并不用刀枪,而是纯靠赤手空拳。 亦以防这些将士见着太子等人心存顾虑,不敢下手,庆贞帝提前发了话,若教他瞧出有谁手下留情,当即军法处置,杖责四十。 此令一下,那些将士唯恐不够放开手脚,管他什么太子王爷,伸手就开始扭打。 比试顺序按抽签而定,第一场是御林军对阵五军营。 御林军剩下的三个将士打听闻庆贞帝要将太子和两个王爷放至他们队伍中,就不免泄了气儿,这太子殿下当还好些,甚至还常去他们操练的演武场骑射,但这裕王和诚王……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因随着锣声敲响,两边拼打在一块儿,他们眼见裕王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被人一下摔打在地,诚王倒还会些花拳绣腿,可也只能勉强应对,死死扭住对方罢了。 那三人见状已然不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这五军营相比其他两大营,实在算不上多厉害,就这般还打得如此艰难,只怕胜利无望。 正当他们想着只能尽力而为时,却眼见太子轻轻松松一手撂倒了一个壮汉 ,又一脚将另一个瘦弱些的踢下了擂台。 或是太过震惊,其余人不由得呆愣在原地,不想太子却是抓住机会,将其中一个晃了神的,狠狠推向五军营的另一人,两人猝不及防,脑门重重撞在一块儿,发出一声极大的声响。 这荒诞的一幕令擂台上登时乱成一团,御林军三人忙冲上去,将那尚且晕头转向的两人一把推了下去,又配合着一道解决了与诚王僵持的那人。 就这般莫名其妙地赢下了第一局。 庆贞帝看得尽兴,提声道了两句好,高台上太后及众人亦随着那厢跌宕起伏的战况心潮澎湃,唯独柳眉儿高兴不起来。 她今日才因着有孕在太后面前得了脸,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就教裕王把这人都丢尽了。 想她柳眉儿,作为京城三大世家的嫡长女,在那沈宁葭死后,都说她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不想这太子妃没当上,还嫁了个无权无势,性子又最是窝囊的裕王。 柳眉儿正烦着,吃完了盘里最后一颗葡萄的蓉姐儿,却是拉着她的衣袂道:“母妃,蓉姐儿还要吃葡萄。” 柳眉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吃什么吃,馋死你罢了。” 莫名其妙被母亲这么一凶,蓉姐儿满腹委屈地扁起小嘴,视线往四下一瞥,便瞥见了不远处摆着的大半盘葡萄。 见蓉姐儿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这厢,裴芸不动声色地将果盘往前推了推,莞尔一笑。 蓉姐儿果真屁颠屁颠过来了,她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问道:“太子妃娘娘,蓉姐儿能拿您几颗葡萄吗?” “自然可以。”裴芸忍不住逗她,“不过蓉姐儿得先喊声三叔母听听。” 这有何难的,蓉姐儿当即咧开嘴甜甜地唤了声“三叔母”,裴芸便也毫不吝啬,把装着葡萄的果盘推至她眼前。 看着小姑娘细致地剥开葡萄皮,将饱满多汁的果肉塞进嘴里,裴芸又想起了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她定也同蓉姐儿一般玉雪可爱,若她当初被平安生下来,或许前世她也不会生了自尽的念头。 李谨和李谦兄弟俩,由内侍们护着,趴在高台的栏杆上,向擂台那厢眺望,可终究太远了看不太清晰。 两人便想去底下看。 李谨跑来询问裴芸意思,裴芸点了点头,但不忘嘱咐,“莫要挨近那湖边,仔细落了水。” 见蓉姐儿吃够了葡萄,呆呆听着李谨说话,裴芸笑问:“蓉姐儿也想同哥哥们一道去?” 蓉姐儿点点小脑袋。 裴芸蓦然挨近她几分,一字一句道:“那蓉姐儿可得小心些,你还小,若落进那水中,无论是湖还是井,定是要被那水鬼缠了脚,拖到水底的……” 裴芸语气低沉阴森,还故意一下抓住了蓉姐儿的腿,吓得蓉姐儿愣了一愣,旋即扯开嗓子哭了出来。 柳眉儿见状,忙心疼地将蓉姐儿拉了回去,抚着她的背脊安慰着,看向裴芸的眼前满是怨怪,“蓉姐儿还是孩子,太子妃吓她做甚,若真吓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裴芸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玩笑罢了,裕王妃这般认真做什么。” 柳眉儿暗暗横她一眼,料定裴芸此举定是在报复她。 裴芸看出柳眉儿心思,笑而不语。 她还没这么幼稚,且她真想报复,绝不会这么不痛不痒。 她之所以如此,是晓得蓉姐儿上辈子的事。 前世,亦是在这宴会上,蓉姐儿不知为何坠入了御花园角落的一口深井中,虽得被宫中内侍发现,保住了性命,但因着溺水时间太久,醒来后就变得有些痴傻,柳眉儿悲痛之下小产,没能保住如今腹中这个孩子。 因着这一变故,庆贞帝大怒,处置了不少宫婢内侍,整个皇宫笼罩着阴云,太后先前提的替太子纳侧妃一事也不了了之。 裴芸并不喜柳眉儿,但蓉姐儿是个好孩子。 她做不了太多,只能这般提醒,希望蓉姐儿这辈子能听进去话,莫再往那水边跑。 蓉姐儿被裴芸的话吓得不敢下去,畏缩着贴在母亲身侧,李谨便拉着李谦去底下看比试。 五军营败于三千营,两者已决出胜负,恰逢御林军与神机营争头名。 三大军营里,属神机营实力最佳,裴栩安此番回京,又带来好几位他在军中培养的好手,一道纳入神机营,今日也有两人在队伍中。 以御林军这厢的状况,虽说胜了五军营,怕也实在难以与神机营硬碰硬。 比试一开始,裕王和诚王便几乎不得还手,然两人格外顽强,裕王死死趴在地上,诚王则如法炮制,直接缠住了那人,太子和御林军其他三人,虽也处理掉了对面两人,但这厢亦损了一人,局势依旧无法逆转。 裴栩安站在一旁,可谓从容不迫,似是并未对这场比试的结果有所怀疑。 可谁知逐渐落于下风的诚王在两人挨近擂台边缘时蓦然大吼一声,猛地向一边倒入,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拖着那人掉下了擂台。 围观的将士给前来看热闹的两个小皇孙让了道,李谦乍一钻进去,就见裕王鼻青脸肿,正狼狈地趴在地上,他口中喊着“父王”,一下就哭了。 裕王虽明的拼斗不成,但想着也不能太过丢人,始终牢记着上台前太子的嘱咐,他被人看低了一辈子,其实心下清楚他那王妃也是颇为看不起他的。 但此刻听到他那长子喊他的声儿,他猛地一个激灵,死死抿着唇,趁一人走近他时,蓦然拽住他的腿,眼看着那人身子不稳向前扑倒,他当即起身狠狠推上去,不想那人却是反手攥住裕王,将裕王一同拽下了擂台。 在望星台上眼看着裕王跌下去,柳眉儿刷地站起来,直到瞧见裕王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方才长舒了口气,面露嫌弃,嘴里低低念叨了句“傻子”。 裴栩安蹙了蹙眉,似没想到太子所谓的计谋竟是接二连三使这般阴招。 庆贞帝倒是神色自若,外头都道他这太子端方正直,可他心里清楚,太子骨子里好胜,且执于某物时亦会不择手段。 将来要坐上龙椅之人,怎可能真的纯良干净。 又一番角逐,最后场上只剩下了太子和神机营的一个武将。 比试已到了最精彩之处,高台上,众人皆屏气凝神,裴芸亦在看。 她努力回想,但依然想不起上辈子这场比试的结果,好似赢了,好似未赢,因那时她满心想着太后令她给太子选侧妃一事,心下烦躁,并未关心太子输赢。 虽不知和上辈子是否相同,但这场比试太子胜了。 虽过程胶着,但结果是太子按倒了那人高马大的武将时,插在香炉中的香燃尽了…… 太子最后对上的那武将名为仲万,三十有二,亦是跟随裴栩安出生入死七八年的老将。 他本看不起这些王公贵族,觉他们整日耽于安逸,怕连刀都提不起,定无甚真本事,然直到与这位当朝太子一较高下。 仲万输得心服口服,甚至看向这位储君时,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心的敬佩。 场上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庆贞帝,裕王诚王身上的那些伤和适才的狼狈,他全然不屑一顾,他之所以将几个儿子安排进比试,就是唯恐他这些生来富贵的儿子们四体不勤,持梁齿肥,闭门酣歌,尤是裕王和诚王。 他年轻时尚且上阵杀敌,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就算是在位二十余年,仍不忘抽时间练武锻身,他的儿子们也不能是只知享乐的废物。 望星台之上,太后亦笑意盈盈,看着那厢庆贞帝赏赐了太子三人及御林军将士。 裴芸远远瞧见,庆贞帝一人赏赐了一把匕首,但方徙将那匕首交予太子时,太子没有接,似是对庆贞帝说了什么,庆贞帝面露诧异,点了点头,复道了两句,太子最后仍是接了那把匕首。 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因离得太远,这厢根本听不清楚。 虽未得头名,剩下的三个队伍亦各自得了赏赐。 众人散后,二皇孙李谦红着眼睛跑向裕王,摸着他的伤,似在问他疼不疼。 裕王摇摇头,虽满身青紫但还是一把抱起儿子,将适才得来的匕首送给了李谦。 李谨回首看到这一幕,不禁心生艳羡,他忍不住抬首看向太子,却发现太子亦在看他,下一刻,将手中的匕首递来。 “匕首锋利,莫伤己伤人。” 李谨双手接过,高兴地捧在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太子几人更衣罢上了望星台,同太后施礼后,便各自落座,相比于裕王与诚王的狼狈,太子倒是好些,只是满头大汗。 诚王妃和裕王妃正忙着令宫人取来冰块伤药,又亲手用干净的帕子替诚王裕王擦拭手脸。 裴芸亦自书砚手中接过帕子,转而递给太子,然太子未立刻接,眼神默默往后头扫了一眼。 裴芸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仍装糊涂,要她替他擦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且旁人都知太子不怎么宠她,太子也未伤到拿不动这帕子,她没必要上赶着。 恰在此时,一个小内侍捧着个锦匣疾步而来,在太子跟前站定,恭敬道:“殿下,这是陛下命奴才给您送来的。” 小内侍的出现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 裴芸蓦然想起适才赏赐时发生的一幕,此物莫不是太子同庆贞帝讨要的。 她好奇地看着太子接过那锦匣展开,因被那匣盖遮住了视线,裴芸一时看不着那匣子里是什么。 直到太子抬首朝她看来,托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将那枚带红沁的羊脂白玉镯滑入了她纤细的腕中。 第36章 孤竟不知太子妃如此贤惠大度 那玉镯触手生凉,白玉上的点点红沁若绽放在雪中的红梅,很衬裴芸肤色,光看这温润的光泽和细腻的质地,裴芸便知此非凡品,她纳罕地抬眉,“殿下,这是……” “这是孤同父皇要的赏赐,是前几日,西南一部族向父皇进献的,孤本欲以匕首换了这枚玉镯来给太子妃,但父皇念孤赢到了最后,便将这两件都赏给了孤。” 太子语气平静一如既往,可裴芸晓得,这是从前的太子并不会做的事。 特意讨了这枚镯子赠她,是在……讨好她? 可缘何要讨好。 裴芸朱唇轻咬,一时揣摩不出太子的意思,但既得太子都给了,她断没有不收的道理。 “多谢殿下。” 李长晔凝着裴芸那双潋滟杏眸里淡淡的笑意,就知她是真心喜欢。 心稍稍松了些,这才接过她手上的巾帕,径自擦拭额间脖颈上密密的汗。 这太子太子妃说话的声儿虽轻,但今日望星台上的这些贵妇贵女们光是瞧着,便知是怎么一回事,一时不免有些眼热。 不都说太子对太子妃冷淡,可今日竟还特意赠了太子妃这玉镯,有些事倒真是不好说了。 便是退一万步讲,太子还惦念着那青梅竹马的沈二姑娘,心里并没有太子妃,却还对自己这正妻如此体贴关怀,那将来不论谁入了东宫,有这般温柔的夫君,定都是有福的。 四下不少贵女偷觑着太子这厢,光是看着太子的龙姿凤章,俊美无俦,再思及他适才在擂台上的刚劲勇猛,哪能不春心萌动。 这厢,因得御林军得胜,柳眉儿气儿才消下去些,此时见着裴芸又出尽了风头,不由气从中来,替裕王抹活血祛瘀的伤药时,手都重了一些,裕王登时疼得龇牙咧嘴,满脸无辜地朝柳眉儿看去,不想当即教柳眉儿狠狠瞪了一眼。 诚王亦在看,打赏赐时听他这三哥向父皇求那枚玉镯,他便知他三哥心思。 真没想到,他平时跟闷葫芦似的三哥竟也开了窍,晓得如何哄他三嫂高兴了。 他抬首看向诚王妃,见得程思沅亦看着那边,当即信誓旦旦道:“沅沅,明儿本王就去演武场习武,下次本王也替你求一个玉镯。” 程思沅闻言似有些感动,但还是嘟起嘴,指了指诚王身上的伤,用埋怨的语气道:“臣妾不缺玉镯,王爷且先好好养伤吧。” 擂台比试罢,庆贞帝更衣登上了望星台,亦在台上设了午宴。 今儿的午宴吃得晚,谌儿向来又习惯了歇午,到了时辰便有些闹觉,乳娘哄不住,裴芸只得抱过来,拍拍摇摇了好一会儿,才见谌儿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边宴席恐没这么快结束,裴芸只得同太后及庆贞帝告辞,抱着谌儿先行回东宫去。 八个月的孩子,又长得格外壮实,裴芸已不怎么抱得动谌儿了,可甫一递给乳娘,谌儿便又有要醒的痕迹,她只得撑着,在御花园寻了个近道,欲早些抵达东宫。 好巧不好,裴芸寻的这近道,恰是前世蓉姐儿坠井的地方。 上辈子她也未好生观察,今儿她特意滞了步子,停下来看。 那井紧挨着一条长廊,这长廊非四面通风,而是一面堆砌白墙,白墙每隔一段距离有纹样各异的花窗,听人说是什么江南样式。 而那口井上正有一扇方胜海棠纹的花窗。 裴芸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怎觉得这白墙花窗,既可观察四面状况,又可藏匿身形,正是背着人暗暗说话的好地方。 前世,蓉姐儿坠井真的只是意外吗? 双臂已然泛酸,裴芸将谌儿往上抱了抱,并未多想,提步离开。 翌日一早,用罢早膳,郑太医便来了,是来请平安脉的。 但裴芸心知肚明,恐不止于此。 太子回京,先是忙于她兄长凯旋一事,紧接着便是太后回宫,加之裴芸中途来了月事,两人至今还未合过房。 郑太医诊脉罢,拱手道:“娘娘一切都好,臣会禀明太子殿下。” 裴芸点了点头,不欲多问,左右合不合房,何时合房也非她能决定的。 命书砚送走郑太医,裴芸正想趁着这会子还算凉快,抱着谌儿去院子里坐坐,却听宫人来禀,说慈孝宫来人了。 裴芸微一蹙眉,虽想到太后定然心急,不想竟是一日都不愿多等的。 来的是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冯嬷嬷,她命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放下手中十几幅画卷,毕恭毕敬道:“太子妃,这是太后特意挑选出的京城适龄的女子,您瞧瞧,可有入得了眼的,若觉还不错,从中挑选七八人,也让太子殿下好生瞧瞧。” 冯嬷嬷替太后传的这话,已是万分委婉,根本在提醒她,关于东宫添新人这事,让她亲自挑选,已是太后做的极大的让步,若她还不愿,便是不识抬举。 前世的事就不提了,这世的裴芸可太识抬举了,太后都替她费了大半的心思,她哪里还会有怨言。 裴芸回以一笑,“烦请冯嬷嬷回禀太后,便说孙媳知道了,定会依太后的意思办好此事。” 冯嬷嬷深深看了裴芸一眼,打此次回宫,她便发觉太子妃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先头尚且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今才觉,是眼神变了。 从前的太子妃眼神空洞木讷,虽也是淡漠寡言,但遇事会有些畏畏缩缩。 但而今她却会抬着下颌,大大方方同她言语。 那一双眼眸亦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片水波荡漾的湖,清澈潋滟。眼眸活了,人也越发有了生气,整个人美得若和煦春风中盛开的牡丹。 冯嬷嬷倒是更欣赏现在的裴芸,宫中苦闷,则更要自洽,看来这太子妃是寻到了自洽的法子。 她福了福身,带着几个宫人退下,独留下一个,说是用以给裴芸介绍画像上这些姑娘。 冯嬷嬷一走,裴芸便展开那些画卷来看,里头竟有好些个眼熟的。 上回在谌儿百晬宴上动心思但被裴芊坏了事儿的孟琴姿也在。 然裴芸只看了一眼,就命书砚收拢孟琴姿的这幅,搁在一旁。 既得太后让她亲自挑人,她定是得选些乖巧听话,而不是会给她惹麻烦的,不然岂非给她自己添堵。 便若这孟琴姿,再若那柳眉儿的,这京城三大世家的姑娘,个个心高气傲,自觉高人一等,她绝不可能选入其中。 京城这三大世家,即太子母家沈家,裕王妃柳眉儿的娘家,还有便是孟琴姿背后的孟家。 三大世家因开国之功,家中男儿多在朝中为官,甚至于封侯拜相,女儿则嫁予高门联姻,或进宫为妃,扎根几十年,树大根深,在朝中权重势大,难以撼动。 譬如柳眉儿的父亲为国子监祭酒,门生遍布大昭,再如孟琴姿的伯父,而今孟家家主,未至不惑,是大昭史上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故而当年,太子妃人选绕过呼声最高的三大世家的姑娘,落到了她裴芸头上,令不少人匪夷所思。 当时有传言,是庆贞帝不欲三大世家为这一太子妃之位争斗太过,甚至有说,是庆贞帝为了借此打压三大世家的权势。 但这些说法到底无依据,毕竟三大世家至今仍稳稳立于朝堂,不曾有所改变。 可前世…… 裴芸收回拉长的思绪,垂了垂眼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世上之事并无永远长久的。 冯嬷嬷留下的宫人直到申时才离开,说是帮她,其实亦有监视的意味,想来回了慈寿宫便会同太后回禀。 晚膳前,裴芸本欲令书墨去请太子过来,但垂眸看到腕上的镯子,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 前世太后未在众人面前公然提替太子纳侧妃,但这一世却是不同,太子并未拒绝,想来也知推脱不得,之后她定然得费心操持此事,便赠她玉镯以作安慰。 既得这玉镯也收了,她也不好让太子亲自来,还是她去澄华殿跑一趟为好。 晚膳罢,裴芸哄睡了谌儿,又特意换了身莲红的衣裙,她记得上回太子说过,更喜她着这般鲜妍的颜色。 东宫要添新人,怎么说也是大事,她自得郑重些。 前往澄华殿的路上,书砚书墨一人捧着一摞画卷,一人端着才让御膳房送来的莲子汤,对视着满脸愁容,这太子纳侧妃,很快便要有人同她家娘娘争宠,她家娘娘怎还能这般高兴呢。 澄华殿。 守在外头的盛喜见着裴芸,面露惊诧,听得裴芸问他“殿下可在”,懵怔了一瞬,才急急道:“回娘娘,殿下在书房呢”。 他忙入内通禀,将裴芸领入殿去。 裴芸少有来太子书房,上一回是几年前,她也记不清了,只一踏进去,她下意识瞥向挂在书房东面的那幅画。 那便是先头百晬宴上,李姝蕊用来讽刺她的画,亦是太子早逝的心上人,沈家二姑娘沈宁葭所作。 裴芸淡淡收回目光,便见太子已然放落手中的笔,起身朝她走来。 她福了福身,接过书墨手中的托盘,搁在榻桌上,“殿下,天热易燥,这是臣妾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莲子汤,清热祛火,殿下且用些。” 太子在小榻上坐下,唇间笑意清浅,“今日怎突然给孤送汤来了?” 裴芸在太子对面落座,不好立刻说事,只笑着摸了摸腕上的玉镯。 李长晔见她眼睫微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眸中笑意浓了几分。 打她今日一进来,他便发现她穿了身颜色鲜妍的衣裳,莲红的料子衬得她愈发肤若凝脂,月貌花容。 她难得来的,又特地来给他送汤,就同他们新婚时那般,想来,当是这枚镯子的功劳了。 皇祖母在昨日宴会上提及给他充盈东宫一事,想必她心下定然不虞,可他不好当场驳斥皇祖母,又担忧她拈酸吃醋,这才求了这枚玉镯以表心意。 看来甚是有用。 他等了片刻,才见裴芸幽幽道:“殿下,昨日太后所言之事,臣妾也好生思索了一番……” 听至此,李长晔正欲开口,道他定不会纳侧妃,却听裴芸继续道:“臣妾不易受孕,可替殿下绵延子嗣也是件要事,这些年终究是臣妾疏忽,未对此事上心……” 李长晔唇间笑意逐渐敛起,他瞥向书砚手中拿着的画卷,冷声打断她。 “太子妃还带了什么来?” 见太子这般主动,裴芸心下一喜,也免得她多费口舌,但看这榻桌太小,似乎铺不下那些个画卷,又道:“殿下不若同臣妾去那厢看。” 裴芸站起身,往那张诺大的书案而去,她接过书砚手上的画卷,搁在案角上,一幅幅展开。 “这些都是臣妾今日挑选出来的,殿下若有中意的,臣妾便去请太后下旨,这东宫空荡,多添几个妹妹反是热闹些……” 李长晔漠然看着裴芸忙碌着,她神色自若,甚至还热心同他介绍画卷上的那些女子,是何出身,又会哪些一技之长。 好似不是在替他这个夫君纳妾,而是在欢喜地让他帮着挑选那珍宝铺子里卖的首饰。 常禄观察着太子愈发寒沉的神色,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心下只想着让太子妃赶紧停嘴。 裴芸连着介绍了三位姑娘,才发觉太子一点动静也无,正欲扭头询问太子意思,一声低笑在耳畔乍响。 “孤竟不知,太子妃如此贤惠大度。” 那笑声极冷,裴芸不由得身子一僵,折首看去,这才察觉到男人的不虞。 “都下去。” 听得太子这甚至掩饰不住怒意的声儿,常禄忙给殿内人使眼色,无声催促着众人离开书房。 殿门合拢的一瞬,裴芸眼见男人步步逼近,他眸色幽沉,若一汪泛着寒气的深潭,他越是靠近,那股子似是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便愈发令裴芸难以喘息。 甚至最后逼得她退无可退,不得不贴紧那案沿。 前世十三年,裴芸从未见过太子这副模样,至少在她面前,他从来平静温和,不曾对她高声。 而此时,他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问道:“此事,是皇祖母所迫?” 裴芸朱唇微张,虽其中确有太后的意思,但沉吟片刻,她仍是定定道:“不,是臣妾自愿的。” 她没什么好同他说谎。 可话音才落,她眼看着书案上的画卷被尽数拂落,同那些笔砚书册一道落了满地,粘上斑斑墨迹。 或是头一回见太子大发雷霆,她尚且惊愕间,人已然被掐住腰肢,抱压在了书案之上。 她听见太子又笑了一声,笑声里充斥着的冷嘲令裴芸后颈发麻,不寒而栗。 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太子妃难孕又怎会是太子妃的错呢,那必然是孤不够努力,不是吗?” 第37章 孙儿患有隐疾 常禄去歇息了几个时辰,近五更便起了身,天尚且还暗着,他提灯甫一至澄华殿书房,就见太子推门而出。 他忙迎上去,恭敬地唤了声“殿下”,又往那已然紧闭的隔扇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可要去正殿更衣洗漱?” 李长晔颔首,视线转而落在候在外头的书砚身上,“昨日,太后可有召太子妃过去说话?” “不曾。”书砚忙答,“不过,太后娘娘派冯嬷嬷送来了那些画像。” 她观察着太子的面色,忽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昨儿书房内的动静他们可都听见了,太子殿下可是头一回这般动怒。 书砚生怕太子迁怒她家娘娘,颤声道:“殿下,这到底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太子妃也不能推拒,还请殿下莫责罚太子妃。” 李长晔眸光晦暗,看不清喜怒,只淡淡道:“起来吧,待太子妃醒了,好生伺候着。” 听得这话,书砚这才缓了一口气,她低低应了声“是”,目送太子往正殿而去。 裴芸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手臂碰到了榻沿,方才幽幽醒转。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榻尾,映下精致繁复的花纹,裴芸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厢并非她的琳琅殿,而是太子书房。 这会儿她正躺在书房西面那扇花梨木嵌玉花鸟坐屏后的小榻上,是昨夜太子抱她入的这厢。 裴芸懒懒坐起来,披在身上的天青湖绸暗纹长衫自她肩头滑落而下,微微凉意袭来,她这才发觉里头未着寸缕。 这衫子还是太子的。 她下意识拉拽住外衫,然一垂眸,便见袒露的胸前一片星星点点的痕迹,不由秀眉微蹙。 心下低骂了几句。 裴芸抿了抿唇,只觉分外口干舌燥,她下了榻,本想着或是要赤脚过去,低头却见她那一双绣鞋正搁在踏牀上。 可她分明记得,这鞋当是掉落在书案附近,还是被晃下来的。 裴芸也未想太多,趿鞋往屏风外而去。 然才绕出屏风,见着面前的一片狼藉,裴芸仍是惊了惊,虽知昨晚闹得厉害,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那一身莲红的衫子、水蓝暗纹百褶裙,还有里头霜白的小衣七零八落地散在书案四下。 夏日的衫子本就轻薄,昨儿教太子一用力,已然被撕坏,窗缝儿有风吹进来,这会儿那衫子正可怜地挂在那案角晃荡,上头还沾有显眼的脏污。 裴芸想起,昨儿她亦躺在那案面上晃荡。 只不知为何,同上回闯进她浴间那次一样,太子并未真的动她。 可她分明感受到他已很是难忍,额间渗出密密的汗,但临了忽又生生克制住,退了出来。 虽说如此,他也是未放过她的,所作所为偏生比动了她更羞,真要说,就是换了处地儿罢了。 裴芸皮肤天生娇嫩,这会子走动,仍觉大腿内侧被磨得发疼。 昨儿那滋味当真煎熬,她好似处于浪潮之上,可往往送不至顶端便又坠了下来,循环往复,反弄得她心痒难耐,难受得紧,她晓得太子是有意的,故教他几番摆弄之下,她亦生了气性,伏在太子肩头,张嘴狠狠咬下,力道之大甚至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她口中弥漫。 太子生得高,他那长衫教裴芸裹在身上几乎拖了地,裴芸行至红漆圆桌前,倒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瞥向脚边那满地的画卷。 摔落的砚台倒覆,其内墨汁四溅在这画卷上,这些画已然不能看了。 倒也不要紧,索性上头的都不是太子想要的人。 思及昨夜太子的愠怒,裴芸想着,大抵是她未提前问询过他的意见,也是,若太子真有这意思,何至于前世那么多年都空置着东宫。 毕竟纳侧妃规矩或是繁复些,但若只是添个良媛良娣,太子自己亦可做主。 终究是她没有眼力见儿了。 裴芸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眸看向东面,旋即缓缓站起,往那厢而去。 曦光自窗外探进来,抚在挂于白墙的那幅画卷上,靠近那画的一瞬间,裴芸仿若回到六七年前,与太子大婚不久的那段日子。 那是她头一回仔细瞧这画,亦是第一次对太子凉了心。 而时隔多年,再次细致地欣赏这画,不同于当年在看到落款后的震惊难过,裴芸心下平静如水。 恰如初见时一般,她复被这幅画所震撼。 这是一幅旭日东升图。 画上,两个少年骑于马上,停在一崖顶,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间升起一轮红日。 温煦的晨光铺洒大地,驱散浓雾,亦洒落在少年们的身上,其中一个稍长些的少年回眸来看,唇间笑意明媚,意气风发。 虽得那眉眼稚嫩,但裴芸认出那人当就是太子。 那沈家二姑娘沈宁葭的一手丹青妙笔名不虚传,且看落款处的年月,彼时那沈二姑娘当只有十一岁,如此年幼便画下这般佳作,属实天赋异禀。 太子至今留着他那心上人亲手绘就的画,还挂在书房如此显眼的位置,这般珍惜,可不是对沈宁葭念念不忘。 裴芸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这下倒好,也不知太后那厢要如何交代。 若说是太子不愿意,太后也不会怪罪太子,毕竟她那宝贝孙儿怎会错呢,千错万错都只会是她裴芸的错。 此时,皇宫慈寿宫。 太后才从庆贞帝为她在正殿后设的小佛堂回来,就听得宫人来禀,道太子来了。 她皱了皱眉,尚且断不出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待太子入了正殿,施礼罢,她试探道:“昨儿,太子妃可有同太子说了什么?” 李长晔立于殿中,沉默片刻,如实答:“太子妃带了画像,欲替孙儿张罗纳侧妃一事。” 太后紧蹙的眉头这才松了些,“太子妃的意思,亦是哀家的意思,晔儿你毕竟是太子,东宫只太子妃一人到底是不像话,多添几个知冷知热的,没什么不好。你看你父皇,登基前,还曾说过只要你母后一人,但后来为了坐稳这皇位,不还是册立了这么多妃嫔,不然你也不会有这些个兄弟姊妹了,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更何况是皇家。” 李长晔默默听着,直至太后说罢,方才恭敬道:“皇祖母,孙儿不欲纳侧妃……” 太后面色骤沉,她稍一思索,勃然大怒,“又是因着那裴氏!” 一年前,因着太子妃裴氏多年再无所出,外头流言纷纷,她将太子寻来,亦提了为他纳侧妃一事,不想太子以此举恐会令旁人耻笑裴氏难孕为由拒绝了,还望她再给些时日。 她忍下了,幸得那裴氏的肚子也算争气,没过多久,竟真传出了喜讯。 而今裴氏这孩子也生了,她复提此事,料想太子也无法以此缘由拒绝,谁知太子又道了不愿。 “那裴氏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神魂颠倒,哀家便知她阳奉阴违,表面答应顺从,这私底下怕是在哭着阻你吧。” 打头一眼见着那裴氏,太后便不大喜欢,容貌生得那般好,若放在乱世,就是做祸水的料。 可谁说那裴氏不是个妖孽呢,勾得太子一心对她,旁的女子竟是碰都不肯碰。 相比于太后的盛怒,李长晔则平静许多,反剑眉蹙起。 “并非因着裴氏。”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目光在殿内几个宫人间暗暗扫过,太后顿时会意,命冯嬷嬷领着宫人都退出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太后和李长晔两人。 李长晔这才叹声道:“皇祖母不知,孙儿患有隐疾……” 太后怔了一怔,“是何隐疾?” 李长晔薄唇微抿,似是难以启齿,半晌,才低声道。 “并非所有女子都能令孙儿成事……” 此言一出,太后双眸微张,猛然攥紧手中的菩提珠串,或是难以置信,抑或是根本不愿相信,连再度问询的语气中都带着几分紧张。 “这话是何意思?” 李长晔:“孙儿到了晓事的年岁,之所以退了母后送来的宫人,便是因着生不出丝毫兴致……” 听至此,太后皱了皱眉,旋即想到什么,身子坐直了些,全然没了适才的慌乱,她冷哼一声,“你莫诓哀家,若真如此,裴氏与你的两个孩子又是从何而来,怎的,旁的女子都不行,难道她裴芸就是例外?” “皇祖母猜得不错。”李长晔接着道,“孙儿娶了裴氏后,原心下担忧,不想却与裴氏成了事。孙儿一时大喜,原以为是所患之疾已然痊愈,可之后尝试触碰旁的女子时却发现并无改变……” 听太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且毫无被她揭穿谎言的惊慌,太后双眉紧蹙,身子复又向前倾了几分,“此疾,可有请人瞧过?” 李长晔颔首,“孙儿早命太医瞧了,但并未瞧出个所以然,平素出京办差时亦是遍寻名医,却不得果。” 说着,他剑眉复又蹙紧了几分,看向太后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无奈,“太子妃并不知此事,连母后过世前也……而孙儿之所以多年不肯再纳侧妃,就是恐发现的人多了,此事有朝一日瞒不住,大昭储君患有此疾,定招天下人耻笑。” 太后面色发白,几乎是无力地瘫坐在椅上。 此事涉及男儿尊严,且他这孙儿又是太子,代表的是大昭的未来,岂是会随意乱说的。 且太子向来恭孝,又怎会这般面不改色地对她这个皇祖母信口开河呢。 难不成就为了维护一个小小的裴氏,编了这么个荒诞的事。 断断没有可能。 太后稍缓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看向太子时,眼神里添了几分怜爱,“难为你这么多年守着这个秘密。” 李长晔离开后,太后坐在圈椅上,闭眼捻着手中的菩提佛珠,心下感慨万分。 本觉得太子多年不充盈后宫,是那裴氏之错,而今想来,这裴氏竟也算是有功的。 好歹替太子诞下了两个儿子。 这太子之疾是皇家之祸,但偏偏娶了这个裴氏,也算是列祖列宗保佑。 这东宫空便空些吧,任外头传言纷纷也罢,太子说的不错,他那隐疾可是万万不能再教旁人晓得的。 第38章 孤身边只消太子妃一人足矣 书砚守了一夜,跟书墨一道伺候裴芸在澄华殿书房更衣洗漱罢,便回去睡下了。 书墨跟着裴芸回了琳琅殿,见裴芸用完早膳,坐在小榻上逗弄李谌,想了想道:“娘娘,奴婢今儿晨起,听闻了一件事……” 裴芸未看她,只调侃她:“怎的,你也学了书砚,爱听那些小话了。” “娘娘……”书砚紧蹙着眉,迟疑片刻才道,“昨日御花园溺死了一个内侍。” 裴芸晃动拨浪鼓的手一滞,猛然转头看来,她心下清楚,书墨的确非那种爱随意打听的性子,除非,那事儿令她格外在意。 “那人死在何处?” “死在那日御花园宴罢,娘娘抱着三皇孙回去的路上,便是咱们经过的那口井。”书砚忍不住感慨道,“当真吓人,当时娘娘似还驻足看了一眼,谁能想到第二日就在里头死了人呢。” 书墨兀自念着,自是没有发现裴芸的面色已然变得一片惨白。 那人究竟是死在昨日,还是昨日才被发现溺毙于井中。 且巧合的是,还是前世蓉姐儿出事的同一口井。 这蓉姐儿还是孩子,心生好奇坠入井中并非没有可能,但那内侍不是。 那井口窄,哪是能随随便便就掉得进去的。 这一切真的是意外吗? 不知怎的,裴芸略有些难以喘息,她半捂着胸口,甚至生出一种想法,或就是因着她救下了蓉姐儿,才导致了那内侍的死。 那内侍是代替蓉姐儿死的,可这个猜测终究得不到考证。 蓉姐儿是裕王之女,是小郡主,金尊玉贵,甫一出事,庆贞帝自是会大肆命人调查,可这内侍命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也自不会有人大费周章调查他的死因。 书墨终于发现了裴芸的异常,担忧道:“娘娘,您怎么了?” 不过是死了个内侍,她家娘娘怎的吓成这样。 裴芸抬首看向书墨,“你去问问,那内侍埋在了哪儿?若还有家人,便给他们点钱银,若……没有的话,教人帮着在他坟前烧点纸钱。” 书墨面露疑惑,“娘娘,您认识那人吗?” 裴芸摇了摇头,“不认识,但听闻这些个内侍宫人,若无人祭奠,易成孤魂野鬼,不得转生,在横死处飘荡不散,甚至会纠缠活人。我做这些,便权当是为了消灾,也替谌儿积福吧……” 书墨只道是她家娘娘心善,颔首应了声“是”,领命退下了。 裴芸将谌儿抱在怀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说是积福,但只有她自己晓得,是为了她自己图个心安。 午膳罢,裴芸方才将谌儿哄睡,冯嬷嬷便来了。 裴芸想过太后会派人来或是召她过去,只没想到会这么快,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其实并未想好怎么应对,只忖着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姑且敷衍着,她这个太子妃怎么着也斗不过太后娘娘。 左右不过教太后心生厌恶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对太后的这份恭敬自是不能少,故不待冯嬷嬷入殿,她已笑着快步迎了上去。 只裴芸不想,冯嬷嬷笑意更甚,见了她,当即行礼唤了声“太子妃”,客客气气甚至有些个逢迎谄媚的意思,惹得裴芸一头雾水,这怎不像是来问责,倒像是道喜来了。 冯嬷嬷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几十年,那可是连庆贞帝都得给几分颜面的人物。 她这举动,让裴芸颇有些惶恐。 她不敢怠慢,吩咐宫人给冯嬷嬷上茶,冯嬷嬷却是拒了,只思忖片刻,毕恭毕敬道:“太子妃娘娘,太后昨儿想了一宿,还是觉得这替太子纳侧妃一事倒也不急……” 不急? 怎突然就不急了。 裴芸越发不解,就听冯嬷嬷接着道:“这太子殿下心系大昭百姓,日理万机,这东宫和后宫一样,人多了,烦心的事自也跟着多了,虽说还有太子妃帮着打理,可必也会有处理不了的事,哪好让这些事烦扰了太子殿下的,您说是不是?” 裴芸扯唇笑了笑。 牵强,这话也太牵强了。 好似是为了不给太子纳侧妃而特意找的由头。 但既得太后都想通了,也不会再寻她的麻烦,裴芸自也配合着应道:“皇祖母说的极是,她老人家和父皇母后一样,都是最心疼太子的人。” 冯嬷嬷也跟着呵呵笑,晓得裴芸也是回的场面话,这太后的确是真疼爱太子,但陛下和先皇后……对太子的关切可实在算不上多。 冯嬷嬷又抬了抬手,示意跟来的几个宫婢上前来,搁下手中的物件。 “娘娘,这些是太后娘娘补给三皇孙满月及百晬宴的贺礼,太后娘娘还说了,她是极喜欢三皇孙的,让太子妃有闲了,抱着三皇孙去她慈寿宫坐坐。” 裴芸懵怔地看着那四大件贺礼,笑着道了句“好”,直到送走了冯嬷嬷,她仍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令太后一下跟转了性子一般,不但不责她,还突然便对她这般好了。 太子是晚膳后来的。 听到宫人通传,裴芸还寻思她这琳琅殿今日可真是热闹。 她正准备起身去迎,太子已然入了内殿,她只得站在小榻前福了福身。 却是垂着脑袋并不看他。 经历了昨夜之事,尤是想起他的冷笑和大发雷霆,她仍是有些不大自在。 生怕四目相对,她的情绪自眸子里泄露出来,被他发现。 然下一刻,一只掌心粗粝的大掌蓦然握住了她的手,她吓得下意识收回手臂,却被死死攥住,不得不抬眸看向他。 见她终是看过来,虽然眸中满是惊慌无措,但李长晔仍是满意地笑了笑,拉着她在那小榻上坐下。 “谌儿睡下了?” “是,才睡下,谌儿晌觉未睡好,玩闹了几个时辰,晚间臣妾命人用菜蔬肉沫捣了泥喂他吃,他倒是喜欢,吃了好些,吃罢不久便睡熟了。” 裴芸一如往常地答着他的话,手再度试着轻轻挣了挣,可仍是没能挣脱开,反被他又握紧了些。 “昨夜……是孤不对,一时动气,吓着太子妃了。” 裴芸闻言动作微滞,诧异地看过去,此时的太子神色平静温和,一如往昔,语气里带着几分愧疚。 全然没了昨夜那吓人的样子。 不过昨夜也只是拂落画卷那会子最吓人,后来便不是吓人,而是折磨人了。 裴芸摇了摇头,端笑道:“此事是臣妾的错,是臣妾莽撞,未能提前同殿下商量,询问殿下意思,便……” 听得这话,李长晔薄唇微抿,又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 昨夜他的确失控了,从看见她毫不在意地拿出那些画像让他挑选,到他问她可是皇祖母逼迫后,她回答的那句“自愿”,他的理智在一点点崩裂,直至最后彻底瓦解。 可他分明该想一想,裴氏从来思虑周全,贤淑善良,就算是皇祖母的意思,也不会如实告他,伤他们祖孙的感情。 且皇祖母施压,她唯有接受,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怎能同她撒气呢。 且最重要的,是他未曾与她说清楚。 “孤未有纳侧妃的意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孤身边只消太子妃一人,足矣。” 太子说得极慢,且那双平日清冷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诚挚,竟让裴芸不由得心下微动,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是前世今生,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听太子这般对她保证过。 但很快,裴芸心下一声嗤笑。 果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若非她经历过前世,指不定还真信了这话,待几年后沈宁朝长大,生得越发像她那姐姐,太子还会坚守而今的承诺吗? 说说罢了,她怎可能当真的。 但面上裴芸自是得流露出一副感动的模样。 “多谢殿下。” 李长晔的心这才安了几分,“镇国公成婚的日子当是在下月吧?” 裴芸点点头,“是,下月初二,是臣妾的母亲特意请人算过的,那日是个黄道吉日。” 也是最近的一个好日子。 她那母亲周氏近来是越发喜欢她那未来嫂嫂江澜清了,竟是比她那兄长裴栩安更急着让她入门。 “那日,想来太子妃定也是要去的,这是大喜事,必然得好生打扮一番。” 那不是自然。 裴芸嘀咕着太子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就见太子忽而将拉着她的手攥过去几分,裴芸的身子也跟着倾斜了过去。 两人贴得极近,裴芸甚至能感受到太子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侧脸。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昨夜孤毁了太子妃一件衣裳,想着趁此机会再赔太子妃一件,可好?” 裴芸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抱怨道:“何止,殿下还坏了臣妾的一件小衣呢。” 话音才落,裴芸登时意识过来。 四下还站着几个宫人,方才她声儿可不小,她甚至听见有人未忍住,漏出一声低笑。 纵然裴芸脸皮再厚,也实在不好让旁人听见这些个房中事。 一股热意陡然窜上面颊,裴芸连带着耳根子都在发烫。 太子的嗓音里亦带着淡淡笑意,离开前,还不忘道:“六月初一,孤来你殿里,赔你衣裳……还有小衣。” 太子走后,裴芸依然双颊绯红如霞,回头见书砚书墨咬唇强忍着笑,不禁狠狠剜了两人一眼。 只恨自己话那么快做什么。 当真丢死人了。 第39章 他怎好似那用完即丢的工具 五月末,裴芸带着书砚书墨去了淑妃的漪兰殿。 打太后回宫至今,淑妃已卧病在榻足达半月之久。裴芸与淑妃算不上太熟稔,但因得淑妃和高贵妃一样,打她入宫就一直待她和善,裴芸便生了前去探望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裴芸知晓,淑妃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前世,就在次年,即庆贞二十五年秋,淑妃因病而陨。 淑妃似也没想到她会前来探望,裴芸入内殿时,便见淑妃正被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的引枕上,面色略有些苍白。 “太子妃怎突然来了?”淑妃示意身侧的宫婢奉茶。 裴芸在床畔的圆杌上坐下,“听闻淑妃娘娘久病不愈,特来瞧瞧您。” 说着,她看向书墨,书墨上前一步,呈上手中之物。 “来便来吧,怎还带了东西来。” 裴芸命书墨将东西交给淑妃的宫婢,笑道:“都是些疗养的药材,也不知娘娘用不用得上。” “你有心了。” 淑妃细细打量着裴芸,见她双颊白里透红,乌发如墨,不由得目露艳羡,“我瞧着,太子妃打生下三皇孙,这气色是愈发好了,想来太子定是十分疼爱太子妃的。前几日,高贵妃也来看我,还说起那日御花园宴上,太子特求了玉镯赠予太子妃,夫妻琴瑟和鸣,也是件难得的事。可惜我这一辈子,便没有这个福气了……” 裴芸晓得淑妃指的是什么,这后宫的女人都一样,围绕着庆贞帝一人转,可庆贞帝的心和宠爱却没有偏落在一人身上。 都说帝王无情,这四个字在庆贞帝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后宫除了未登基前就生了两个孩子的先皇后,凡是诞下过子嗣的妃嫔,便极少再会被宠幸,她们似只是为给皇家传宗接代而存在,而一旦实现了价值,也就失去了价值。 裴芸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转而道:“娘娘还有五皇子啊,五皇子听话孝顺,亦聪慧过人,娘娘有五皇子这样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幸呢……” 前世淑妃死后,五皇子为完成母亲遗愿,恳请庆贞帝将淑妃遗体葬于汝钧。 汝钧是淑妃的母家所在,可按祖制,嫔妃薨逝,当葬于皇陵,断断没有另葬的先例,五皇子在御书房前跪了一夜,才终求得庆贞帝松口。 甚至为给淑妃守孝,五皇子亲自送淑妃棺柩回去后,便留在了汝钧,庆贞帝感念他这片孝心,下旨封五皇子为宣王,甚至特将汝钧划为其封地,直至前世裴芸死,五皇子都未从汝钧回来。 听裴芸提及五皇子,淑妃面上这才生了些许笑意,“小五的确是个好孩子,他前几日还来信,说这几天当就能回到京城了。” 淑妃此次卧病,并非染疾,而是悲恸过度,因着淑妃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突然病故。 她那妹妹还是而今的孟家家主孟翊,即那位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的正妻,这位孟夫人前一阵回孟大人的老家耀州伺候婆母,不想没过几日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或是太过突然,淑妃得知消息后,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这厢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一声“母妃”自外头传来。 裴芸转头一看,便见五皇子和李姝棠快步往殿内而来。 “三嫂?” 见着坐在里头的她,两人皆面露诧异。 李姝棠同五皇子年岁相仿,只差了一岁,听闻五皇子要代淑妃远赴耀州,参加孟夫人的丧礼,李姝棠担忧兄长,又想出京瞧瞧,便提出与他一道去,故而这段日子,两人都不在京中。 五皇子坐在淑妃跟前,先担忧地问了淑妃的病情,才道:“姨母的丧事,姨夫都已一手料理妥当,孩儿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代替母妃好生送了姨母最后一程。” 淑妃点了点头,眸中含泪,“好,此番辛苦你,还有棠儿了……” 母子俩许久未见,想必定有不少话想说,裴芸极有眼色地起身告辞,同李姝棠一道离开了漪兰殿。 行在冗长的宫道上,裴芸忍不住问道:“说来,这还是棠儿你还是头一回出京,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是啊。”李姝棠挽住裴芸的手臂,已然迫不及待同裴芸分享,“三嫂,出了京,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便如同井底之蛙,大昭原那么大,原有那么多好看的风景……” 说这话时,李姝棠双眸璀璨如星,她脑中闪过的风景似乎也映现在她一双潋滟的眼眸里,而今的李姝棠明媚开朗,若舒展的花蕊,亦如破云的霞光。 再不是谁背后黯淡的影子。 “不过三嫂,那孟家可着实奇怪……”话至半晌,李姝棠倏然将话锋一转。 “怎的了?” 李姝棠秀眉蹙着,“那孟大人失了发妻,却好似一点也不伤心,丧仪上,是一滴眼泪也未流。不仅如此,生母逝世,孟大人的长子竟都未到场,只说是身子不好,不便过来。” 裴芸却并未奇怪,但她也不了解那孟家之事,只道:“那孟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在众位前来吊唁的同僚长辈面前哭哭啼啼,到底有伤体面,指不定他表面毫不伤心,其实内心悲恸万分,而那位孟大公子,或正是因着孟夫人突然离世,伤心过度才倒下的,就如同淑妃娘娘一样……” 李姝棠觉得颇为有理,或也寻不到旁的解释,讷讷地点了点头。 裴芸邀李姝棠去她那厢坐坐,李姝棠拒绝了,她出京许久,自也惦念着月嫔娘娘,想早些回去了,只道日后有闲,再来寻她。 裴芸便回了琳琅殿。 方坐下喝了口茶水,她抬首便见书墨立在她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毕竟是在她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人,裴芸哪看不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道:“有话便说吧,眼下这殿内只你我二人。” 书墨抿了抿唇,却是更为慎重,行至外殿闭了门,方才低声开口。 “娘娘,先头您让我给那溺死内侍的家人送钱银,奴婢去了,但奴婢在那儿遇到了一人……” 裴芸搁下茶盏,“谁?” “奴婢先头只觉得眼熟,并未认出来,直到适才才发现……”书墨顿了顿,“那人正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小桃。” 裴芸面色登时凝重了几分,目光死死盯着书墨,“可有错认?” “应是没有。”书墨回忆着,“那小桃腰上挂着一枚蝴蝶香囊,奴婢方才仔细辨认过,和奴婢上回见着她时她挂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蝴蝶… 裴芸双眸微张。 一些零碎的记忆自她脑海深处涌上,她记得,前世蓉姐儿出事痴傻后,嘴上常喃喃着“蝴蝶,蝴蝶”。 那些曾不被她留意的小事,穿越两世的时光,突然完美契合。 一股恶寒陡然自裴芸脚底窜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两世,淑妃都因病缺席御花园宴会,难不成,前世蓉姐儿之事及这一世的内侍之死都与淑妃有关。 看起来那般温柔良善的淑妃,竟也会…… 裴芸猛然抓住书墨,急急问道:“那个叫小桃的婢女可有发现你?” 书墨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当是没有,奴婢谨慎,待她走了许久,方才出去的,适才她见着奴婢也未有任何反应。” 裴芸心下的大石还未落,忽又想起什么,“那那内侍的家人,你给钱时又是如何说的?” 书墨复述道:“奴婢只说,从前与那内侍交情不错,而今他死的突然,奴婢心下难过,便送些钱来,希望能给他买副好的棺椁,安稳入葬。” 裴芸颔首。 与书砚的活泼性子不同,书墨办事更加沉稳慎重,幸得此回,她是派书墨去办的此事。 她稍缓了口气,正色道:“书墨,此事莫要同任何人道,便是书砚也不可,就这样彻彻底底烂在肚子里,明白了吗?” 虽不知缘何她家娘娘听闻此事惊慌成这般,但书墨做事向来知轻重,也知不要问的别问,她重重点了点头,“娘娘放心,奴婢知道了。” 虽得并未有暴露的风险,可自那日得知淑妃与前世蓉姐儿之事有关后,裴芸就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甚至夜间她开始频频发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那井檐之上,被人一把推入其中,井水漫过她的口鼻,那股窒息感与她前世死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她挣扎着欲探出水面,却有一双手死死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压得越来越深,直至她慢慢失去气力,再不得动弹,裴芸便尖叫着惊醒,寝衣已然被汗透。 如此两三日,裴芸才知,原她胆子是这般小的,分明前世自尽时她那么干脆,可这一世,她的孩子们,她的家人,或是可留恋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根本不想死。 她也突然意识到,前世的她,被囿于东宫这片小小的天地,似被障了目堵了耳,面对的从来是层层迷雾,而这一世,迷雾随风掀开一角,她方知,原周遭谜团重重,亦危险重重。 尽是前世的她所不知晓的事。 而她冒冒然的举止,险些害了书墨的性命,指不定也会害了她自己的性命。 重生后,这是裴芸第一次真真感受到害怕。 她无精打采了几日,连太子原先说好的合房日她都给忘了,幸得那夜太子临时有要事,派盛喜前来通禀,让她早些歇下。 她确实歇得早,第二日也只草草用了几口晚膳,就睡下了,可躺在榻上又无甚睡意。 大抵到亥时前后,迷迷糊糊间,她只觉似有什么落在她的额头上,她费力地睁开眼,入目是太子剑眉紧蹙的面容。 “殿下。” 裴芸坐起身子。 太子收回探她额温的手,语气里掺着几分担忧,“怎么看起来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裴芸自不能同他说实话,只摇了摇头,“想到兄长很快便要成婚,心下高兴,这几夜便有些睡不着。” 说罢,她似是想起什么,今儿当也是合房日。 她朱唇微抿,询问道:“殿下可要去沐浴?” 太子闻言,眸色浓了几分,“孤是沐浴罢,才来的你这厢。” 两人静静对视着,虽是无言,却是有什么在空气中默默流转。 太子突然道:“都下去吧。” 殿内宫人鱼贯而出,熟练地闭上了殿门。 殿门合拢的那一刻,裴芸几乎是立刻伸手,去解太子的蹀躞带。 然手才落在上头,就被大掌给阻了,她听见太子疑惑道:“今日,怎的……” 能怎的,是她突然想要了。 可既得他不愿,她也不讨这个没趣,裴芸正欲收回手,却一下被男人握住了。 她抬眸看去,便见男人眸光灼灼似火,隐隐蕴着一股燎原之势。 “这事儿,怎能由你来。” 黛蓝床帐无风而拂,因着不住地有衣衫裤袜被丢至床榻外,直到一件棠红绣牡丹纹的小衣飘落在那宽大的钴蓝男子外衫上,帐幔方才静了下来。 可帐内却并不安静。 低沉的粗喘与娇吟声交缠不息,尤是那娇吟,没了昔日的忍耐克制,竟是变得格外放肆大胆,闻之令人醉魂酥骨。 吱呀作响的床榻在那半个时辰里几乎一刻也不得歇。 一番酣畅淋漓后,裴芸像是被抽走了周身的气力,没有骨头般软绵绵趴伏在太子怀里。 或是紧贴着的胸膛太过坚实炙热,这几日间被不安环绕着的裴芸终是得了些许安全感,加之适才狠狠放纵过,浓烈的倦意上涌,所有烦恼好似被抛却,她任由自己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听到怀中人绵长均匀的呼吸时,李长晔微怔了一下。 今日的裴氏很不一样,她从未这般热情主动过,就好像在刻意借此发泄一般。 李长晔轻柔地抚摸着裴芸若绸缎般的一头青丝,见她自顾自睡得香甜,忽而皱了皱眉。 他怎觉得。 自己今日好似那被用完即丢的工具呢…… 第40章 整日与太子虚以委蛇有些累 裴芸难得睡了个好觉,翌日虽起的早,但仍是神清气爽。 先头那些个烦恼好似都消散了许多。 她从前怕极了那事,而今尝到了滋味,才知原那事竟还有如此妙处。 谁说只有男子需要那事儿,女子也一样,没来由只让他们男人快活。 书砚取了衣裳欲给裴芸换上,裴芸扫了一眼,疑惑道:“这衣裳怎从未见过。” 茶红的织花对襟湖绸衫子,槿紫银丝百花裙,裴芸鲜有这般颜色的衣裙,故一眼便知这套应是新的。 书砚忍不住笑,“娘娘怎忘了,这是殿下先头承诺赔给娘娘您的,还有……” 说着,她将衣裳掀开些,露出里头的一件雪青绣紫藤纹的小衣。 裴芸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不由得又想起上回那桩窘事。 她没想到太子真的送来了衣裳。 今日是她兄长裴栩安成婚的日子,但这一身颜色艳丽未免太过招摇,裴芸并不打算穿。 “寻套我平常穿的衣裳就好。”她对书砚道。 书砚虽不理解,这般好看的衣裙她家娘娘为何不穿,但还是应声,取了套云水蓝的给裴芸换上。 裴芸还特意命人往耕拙轩那厢告了一日假,待拾掇完,便带着李谨一道,出宫赶往镇国公府。 今日的镇国公府红绫飘飞,一片喜气,她那母亲周氏亦换了一身颜色喜庆的衣裳。 裴栩安已出门迎亲去了。 因得江澜清的娘家远在绩县,故而周氏特意在京城寻了处宅子,让江澜清自那儿出嫁。 江澜清的父亲身为绩县县令,不好擅离职守,并未前来,来的是江澜清的外祖父及舅舅一家。 但“不好前来”这个说法是说给外人听的,实则是江澜清已私下与她那父亲断了关系。 裴芸曾听江澜清提起过,她那爹是个宠妾灭妻的,她娘因而被活活气死,那妾身份低微,虽多年无法扶正,但常是对她这个嫡女针锋相对。 她爹将她迷晕献给她兄长裴栩安,亦是这个妾室出的馊主意。 她原想着事成了,江澜清顶多也就是个妾,不想却因此成就了两人一段良缘。 这人还未迎来,周氏就已有些迫不及待了,朝着府门的方向频频望着,惹得裴芸忍不住打趣,“母亲,您怕什么,难不成还担心嫂嫂不肯上花轿不成。” 周氏横她一眼,“我哪是怕呀,我是太高兴,这些年我一直惦念着你兄长的婚事,而今你兄长终于成了家,我就算死了,也能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什么死不死的。”裴芸最是听不得周氏提这个字,当即道,“今日这般大喜日子,母亲说这些做什么。” “对对对,你瞧我。”周氏忙自拍了拍嘴,呸了两声,试图去了这脱口而出的晦气。 “要说这娶媳妇和嫁女儿,当真是两个样。”周氏看着与裴薇一道挤在府门口张望的李谨,又蓦然感慨起来,“这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你入东宫都第八年了,谨儿已然七岁,谌儿也已九个月大,离周晬亦不远了,先头我总也担忧你过得不好,近来倒觉你似是自在了许多,我便放心了……” 裴芸笑了笑。 的确自在了。 死过一遭,内心通透了,这许多烦心事都作视而不见,哪里会过得不好。 除却整日与太子虚以委蛇,稍有些累。 这一世,她所求并不多,只想这般好好的,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思至此处,裴芸笑意浅了几分。 只这日子真能平淡地过下去才行。 喧天的锣鼓声越来越近,府外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喊了声“来了”,鞭炮点燃,在一阵噼里啪啦中,迎亲的队伍在府门前停下。 新妇手拽红绫一头被喜婆扶下轿子,好热闹的众人起着哄跟着新郎新妇一道入门去。 裴芸站在堂中,一眼就自人群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邵铎。 她那妹妹裴薇前世的夫君。 此番她兄长成婚,几乎向大半个京城的高门贵胄递了请柬,故而邵铎在,裴芸毫不意外。 只那邵铎并未看这厢的热闹,视线反凝在人群中,裴芸不禁蹙了蹙眉,顺着那邵铎的目光看去,果真落在了裴薇那边。 她一下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眉间愁绪浓了几分,然很快,裴芸发觉,邵铎看的似乎并不是裴薇,而是裴薇身侧的裴芊,裴芊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却是垂下脑袋避退到了后头。 见她躲闪,邵铎面上生了几分急切,踮起脚眸光不住追随着她的身影。 裴芸长舒了一口气,但看了这么一出,心下倒是佩服起裴芊来,这丫头,分明是在同邵铎玩“欲擒故纵”呢。 可怜那邵铎是个“傻子”,跳进了圈套却还不自知,将来还不得被裴芊这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这所谓晨迎昏行,新妇虽是迎来了,但要至暮色四合方才举行婚仪。 裴芸告诉周氏,她有些物什要买,欲出去一趟,便趁着这个工夫,悄然自镇国公府后门离开,往西街的方向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口,下车前,裴芸特意戴上了幕篱。 相对于对面医馆的宾客如云,这家医馆可谓门可罗雀,裴芸踏进去时,便见那大夫正坐在柜台前,一个三四岁的稚儿攥着大夫的衣袂道:“爹爹,涣哥儿想吃饴糖。” 朱大夫闻言将孩子抱起来,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别说饴糖了,这店内几乎半个月没有生意,家中都快揭不开锅了。 正当他惆怅之际,忽见几人迈进来,为首的妇人虽以幕篱遮住面容,但看这料子不菲衣裙及通身透出的矜贵,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夫人。 他忙迎上去,“几位是来看诊的?” “可是此店的朱大夫?” “正是在下。”朱大夫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客人,“不知夫人哪里不适,还请夫人坐下,让在下好生诊断一番。” “我并未有所不适。”见就是自己要寻的人,裴芸直截了当道,“我欲买下朱大夫这店,朱大夫意下如何?” 朱大夫怔了一瞬,面色骤然沉了下来,“夫人打错主意了,我这店不卖!” 裴芸倒也不急,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价格都好商量,主要是这店若再不出手,怕也坚持不下多久了。” 她抬眸看向对面医馆,“何况就算我不买,也自会有人趁火打劫,到那时,恐也卖不了太高的价钱。” 朱大夫似被这话戳到了痛处,面露苦涩。 他又怎能想到,他家这百年老店,有口皆碑,不知多少人曾听闻他朱家医术,慕名而来,而今传到他手上,竟会沦落成这样。 起因便是一月前,对面突然开了家新的医馆,原这医馆并不影响他这店的生意,可谁知没过几日,竟是出了大事。 有户才来他这儿瞧过病的人家,抬着他家男人的尸首,同他索命,道是他这庸医害死了人。 他记得这个病患,也分明嘱咐过他这病不可再碰酒,不然恐伤及性命,可他分明嗅得那人身上一股子酒气,他是自个儿喝死的,根本与他无关。 无奈那婆娘是个不讲理的,仍是不依不饶,甚至说要拉他去见官,他家娘子唯恐事情闹大,只得劝他赔钱了事,自此他这店的声誉一落千丈,无论他怎么解释,只消一听说他治死过人,再没人敢登门让他瞧病。 而对面那医馆因得治好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得了个妙手回春的名声,生意反一日好过一日。 朱大夫原先只叹自己时运不济,直到有一日,他一好友私下告诉他,他曾看见那医馆的伙计拉着那暴毙的病患去酒馆喝酒,此事,怕是他们蓄意而为。 他虽心下愤愤难平,可听闻那医馆背后有一朝中的大人物撑腰,若还想一家太平,他只得继续忍气吞声。 这位夫人说的不错,医馆若长久没有收入,只得出卖,对面那医馆早已对他这位置极好的铺面虎视眈眈,只怕届时定会趁机压价。 见这朱大夫似有所动摇,裴芸接着道:“这铺面买下后,我仍会用作医馆,也打算请朱大夫继续做这坐堂大夫,每月给你月钱,你觉着如何?” 朱大夫愣了一瞬,这个条件他怎会不心动,不然卖了铺子,他又在京中坏了声名,只能带着一家五口远走他乡,但思索片刻,他试探道:“夫人难道不知在下这店里近来发生之事吗?” “我知道。”裴芸定定道。 “那您还……”朱大夫实在不明白,“请我坐堂,这店里又哪里来的生意,恐怕您只有亏损的份。” “谁说的。”裴芸笑起来,竟是一点不愁,“我敢说朱大夫这医馆往后定是整个京城,不,是整个大昭最出名的医馆。” 她转头看向书砚,书砚会意自怀中探出一叠银票递给朱大夫。 “这些钱可够?”裴芸问道。 岂止够了。 朱大夫攥着这厚厚一叠银票,颇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知这种机会若错过了恐不会再有,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夫人缘何要帮我?” 裴芸沉默了片刻,娓娓道:“几十年前,我的祖父曾得了痼症,常年受此折磨,痛苦不堪,正是幸得遇到了朱大夫的祖父,才得以痊愈。这份恩情,祖父牢记于心,我幼时便常讲予我听,近日听闻朱大夫的事,我忆起祖父,不忍这医馆就此消失,这才出手相助。” “原是如此。”朱大夫心下疑惑得到解答,感叹道:“祖父生前救人万千,也算是让我这后代子孙得了福报。” 临走前,裴芸最后嘱咐了一句,“这医馆往后会有人代我来管,但请朱大夫谨记,绝不可对外说此医馆已换了东家。” 朱大夫虽心生纳罕,但还是颔首应下了。 回到马车上,书砚疑惑地问道:“娘娘,您的祖父还曾来过京城呢。” 裴芸看她一眼,却是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呢。 她裴家自他父亲一代才开始发迹,她祖父不过是个寻常农户罢了,且她祖父去得早,她一出生就没见过祖父,适才她对朱大夫说的尽是谎话。 可有一句却是极真。 那便是不止医馆,他朱大夫有朝一日也定会扬名整个大昭。 而她之所以买下医馆,就是为了将朱大夫留在京城。 前世,朱大夫确如她所说的那般,被迫贱卖了医馆,带着家人背井离乡。不料,庆贞二十五年春,朱大夫所至之处爆发了疫疾,病死者无数。 朱大夫的家人亦染上了疫疾,彼时城中诸大夫束手无策,是朱大夫翻看家传医谱,几番钻研之下才终得了治疗疫病的药方。 裴芸掀开车帘,入目是京城的一片繁华。 这场疫疾扩散范围之大,持续时间之久,甚至连京城都有所波及。 她的谌儿,前世便是夭于这一场疫病。 且就在药方抵达京城的前三天。 第41章 前世谌儿之死 上一世谌儿死的场景似还在裴芸眼前盘旋,她不由得心口一阵刺痛,只得佯作去看窗外的风景,唯恐书砚察觉。 前世,她欠谌儿的实在太多,她未给他足够的关心,连说话走路都是乳娘教他的,她不曾见证他说出第一句话,亦不曾看着他从无数次跌倒到能稳稳站立。 谌儿也曾奶声奶气地唤着“母妃”,伸手欲亲近于她,却常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吓得缩起小小的身子。 对太子的怨怪,与祖母的不和,及厌烦周遭人对她的看低,她似乎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谌儿身上。 或是老天都知道,她不爱她的孩子,于是便带走了他。 可直到谌儿死的那一刻,裴芸似乎才醒转过来,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 她抱着谌儿已然冰凉的尸首,嚎啕大哭,怎也不肯放开。 她也不知自己抱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哭干了,她才听到太子的声儿,他蹲在她身侧,告诉她谌儿已经走了,且让他走得安心些。 她似乎才终于慢慢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任由太子抱走了谌儿。 谌儿的遗体是太子亲手入殓的,可也只是入殓而已。 入殓罢,他便匆匆离去,转而去处理京城的疫灾,直至停灵七日后,谌儿出殡的那天方才再次出现。 也是那坐在灵堂的七日里,面对那小小的棺椁和随风飘飞的魂帛,裴芸对太子的怨念一点点加深。 她只心疼谌儿,这一世命苦,竟有如此冷漠的母亲和心硬的父亲。 太子的确心怀大昭百姓,为万民敬仰,可在裴芸眼里,却只是个彻彻底底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马车抵达镇国公府时,裴芸已然平复了心情。 书砚先行下了车,裴芸掀帘正欲下车时,却有一只粗粝的大掌握住了她。 “回来了?” 乍一听得这声,裴芸身子僵了一僵,抬首便望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她忙扯出一丝笑,“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将裴芸扶下车,“今日你兄长大婚,孤怎能不来的。” 他上下打量了裴芸一眼,微一颦眉,“今日怎没穿孤送你的衣裳?” 裴芸几乎是不假思索道:“殿下难得赠臣妾衣裳,臣妾舍不得穿。” 她说着,垂下眼睫,竟显出几分羞涩的姿态。 可哪是因着那个缘由啊,不过是她要去朱大夫的医馆,唯恐衣裙颜色鲜艳太过惹眼罢了。 她而今可真是越来越会说谎了。 太子果然舒展了眉眼,“一件衣裳罢了,你若喜欢,孤命人多做几件。” 裴芸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时入焦月,赤日炎炎,尤是午后在那毒辣辣的日头底下一晒,都能晒脱下一层皮来,甚至坐于殿内,都若罩于蒸笼之中,又闷又热。 幸得琳琅殿院内种了几棵高大的槐树,遮蔽了烈日,才算得了几分阴凉。 裴芸只能每日待在殿内逗弄爱在小榻上爬来爬去的谌儿,吃些冰镇的饮子和果子,躲了大半个月,才迎来了她这寝殿的第一个客人 来人是江澜清。 前世的江澜清是她这琳琅殿的常客,但这一世,她还是头一遭来。 虽是初次入宫,可江澜清行止端庄,有礼有节,并未生出丝毫怯意。 她还未开口,裴芸就大抵猜到了她的来意。 她那母亲周氏不来,却来了她这个新进门的长嫂,那应是她母亲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了。 江澜清施礼罢,在她对侧的小榻上坐下,先照例问了两句安。 她与自己这般生疏的样子,倒让裴芸有些不适应了,但为不露马脚,裴芸时刻谨记着,她与江澜清眼下还不算熟识。 一番铺垫后,江澜清这才道出来意,“娘娘,昨日,建德侯夫人来了国公府。” 裴芸看向她,似笑非笑,“是来寻麻烦的,还是来提亲的?” 江澜清愣了一瞬,似没想到裴芸知道这些,见她惊诧,裴芸也不瞒她,将先头邵铎赠裴薇马鞭的事儿悉数道出。 知晓了前因后果,江澜清这才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便也如实道:“那建德侯夫人来,同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大抵是瞧不上芊儿,话里话外,嫌弃芊儿的出身,不过倒对嬿嬿有几分意思。末了,见母亲并不愿嫁嬿嬿,倒是说了句,若芊儿愿委身做小,待四公子娶了正头娘子,便将她纳入府中,做个贵妾。” 裴芸不禁嗤笑一声。 这建德侯夫人可真是好算计,而今倒是看上她家嬿嬿了,前世裴家没落,又因着看低她这个太子妃,那建德侯夫人很是瞧不起她家嬿嬿,甚至极尽磋磨。 但眼下她兄长得胜回京,风头一时无两,又圣眷正浓,建德侯夫人自是没有不娶她家姑娘的道理,可没想到邵铎这一世中意之人从裴薇变成了裴芊。 然裴芊终究只是她的堂妹,她那二叔也不过在朝中担着个闲职,那建德侯夫人觉着裴芊当不起正妻的位置。 毕竟邵铎虽在家中行四,却是建德侯夫人所出,他上头虽还有一个身为嫡长子的大哥,但他那大哥颇为平庸,不堪重任,加之邵铎这人聪慧好学,前世庆贞二十五年的春闱上,亦靠自己的本事高中探花。 不出意外,只怕将来建德侯世子一位会落于邵铎之手。 可那建德侯夫人一边嫌弃裴芊,一边又不愿放弃与镇国公府结交的机会,就干脆提出了哪贵妾的主意。 “这事儿,嫂嫂可与兄长提过了?” “提了。”江澜清道,“昨儿国公爷回来,我便提了此事,国公爷似很不高兴,让我今日进宫来问问娘娘的意思。” 她那兄长和她想的一样,自是不会高兴的,裴芸啜了口茶水,定定道:“拒了吧,就说芊儿也是咱们裴家的姑娘,绝无可能与人做妾,既攀不上他们建德侯府的高门,便不攀了。” 江澜清迟疑了一瞬,“可叫我瞧着,芊儿倒是……” 裴芸笑了笑,“那丫头聪明,你与她说,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本也算是高嫁,若这桩婚事是强求来的,她就算嫁入建德侯府,也必定低三下四,一辈子抬不起头。” 江澜清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便如她一般,若是裴家人都不接受她,就算有裴栩安维护,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顺畅安生。 裴芸复又思忖片刻,倾身在江澜清耳畔道了两句。 江澜清似是觉得有趣,抿唇笑起来,“娘娘这主意倒是好,今日回去我便告诉国公爷,眼下就看那四公子对芊儿的情意有多深了……” 裴芸就晓得她这嫂嫂是个聪明人,三言两语,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过,既得江澜清来了,裴芸也省的特意命人跑一趟。 “嫂嫂今日来,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江澜清闻言面露惶恐,“娘娘尽管吩咐便是。” “前一阵,我在西街买下了一间医馆,名为仁济堂,但我平时困在东宫,也没工夫去打理,请旁人也终是放心不下,先头听兄长说起,嫂嫂是极善这些的,便想请嫂嫂帮忙……” 江澜清听明白了,“小事罢了,承蒙娘娘看得起,我定尽力而为。” “那既得都劳烦嫂嫂了,我还想再拜托嫂嫂一事。”裴芸顿了顿道,“若我记得不错,眼下快到连翘成熟的时候,我欲请嫂嫂帮忙,替我从不同药材商手中采购连翘。” “娘娘想要多少?”江澜清问道。 “越多越好,嫂嫂无需顾及钱银,我自会给足嫂嫂银两,但需得是晒干可储存药用的连翘。”裴芸嘱咐道,“购买药材时,不可暴露身份,同样的,经营那医馆,嫂嫂也只能私下里同朱大夫商议。最后,我让嫂嫂做的这些事切不能叫母亲兄长他们知晓……” 听得这般要求,江澜清疑惑地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道了声“好”,她这般干脆倒让裴芸有些好奇了,“嫂嫂便不问问,我缘何要这么做。” 江澜清无所谓地笑了笑,“想来娘娘自有打算,愿意告诉我便告诉了,不愿说定有不能说的理由,只我不解,娘娘缘何要选我来做此事呢?” 分明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就算她已嫁入国公府,她们二人也实在算不上熟稔。 且这大抵还是她们头一回交谈得如此之久。 不过江澜清的确很喜欢这位太子妃,不知为何,总与她有种一见如故之感。 裴芸沉默了一瞬,“因得嫂嫂是个聪明人,交给你,我放心。” 她含笑,默默凝视着江澜清。 她大抵不知道,前世最后几年,他们姑嫂二人有多好,她在宫里没个说话的人,也只有她带着孩子进宫来时,她才会展现几分笑意。 虽得江澜清还比她小上几岁,可因得自幼吃苦,性子沉稳,倒是更像她的姐姐,是代替兄长来关心她的人,裴芸后来甚至真心将她视作家人。 前世她死后,若说还会有人替她伤心,除却跟了她多年的书墨,大抵便只有她了。 殿门蓦然被敲响。 书墨得了应允,领着盛喜入了殿。 盛喜笑着在裴芸跟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便命后头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将手中之物呈上。 “娘娘,这是太子殿下特命宫中绣娘为您缝制的衣裳,殿下说入了秋,天儿凉得快,便命制了一套夏衣,两套秋衣。” 小内侍将装着衣裙的托盘搁在裴芸手边,裴芸淡淡扫了一眼,对着盛喜嫣然一笑,“劳烦盛喜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盛喜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江澜清深深看了眼那些料子金贵的衣裙,再看向神色如常,似并未多么欣喜的裴芸,唇角微扬,笑而不语。 那厢,盛喜领着两个小内侍回返,及至澄华殿书房,正欲进去回禀,便被常禄伸手阻了。 常禄指了指里头,用口型无声道:“且等等,国舅爷在里头呢。” 这国舅爷指的是谁,盛喜哪会不知,不就是太子殿下的母舅,先皇后的亲兄长沈世岸沈大人吗。 只不知,这位大人是做什么来了。 此时,澄华殿书房内。 沈世岸坐在底下,面色却不是太好,适才他暗示太子,那孟家近几年在朝中权势太过,尤是那孟家家主孟翊,不过三十有九,却已是内阁大学士。 内阁而今共有六人,孟家占有一席,柳家亦有一席,但柳家那位已然高龄,恐不久就会致仕,三大世家唯有他沈家无一人进入内阁。 沈世岸此番前来,便是希望太子趁孟翊妻亡返乡之际,压制孟家势力。 然不想太子只淡淡瞥他一眼,转而谈及沈家的年轻一辈,隐晦劝他还是好生关心栽培,以免在明年春闱上丢了人。 沈世岸闻言,不禁臊红了一张老脸,他又何尝不知,不止是他那几个儿子,就是底下众多侄儿,也尽是饭囊衣架,碌碌庸才,就是做官,恐也难以被重用,无太大的前程。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求到太子面前,同为京中三大世家,沈家自是不能就此走向落没。 但看太子这态度,并无丝毫相帮的意思。他本想着,沈家作为太子母舅家,太子当是与沈家更亲近些,不想他这外甥,秉性端方公正,竟是不向沈家偏袒半分,当真是愚蠢又糊涂。 恰在沈世岸愁容满面之际,忽见太子抬首看向隔扇门,淡淡道了声“进来吧”。 隔扇门被“吱呀”推开,盛喜快步入内,禀道:“殿下,奴才已将衣裳给太子妃送去了。” 李长晔颔首,“太子妃可喜欢?” 听得此言,盛喜不禁想起适才裴芸的反应。 极其平淡,甚至连碰都未碰那些个衣裳,似乎也并非那么喜欢。 见盛喜有所迟疑,李长晔剑眉蹙起,嗓音沉了几分,“太子妃不喜欢?” 盛喜忙换上一张笑脸,急急答:“回殿下,太子妃自然喜欢,还颇为爱不释手,娘娘还令奴才传话,谢殿下您呢。” 李长晔的神色这才缓了些,那些衣裳都是他亲手挑的料子,若是裴氏不喜,那大抵是他又猜错了她的喜好。 裴氏善解人意,在他面前定不会表露喜恶,可盛喜却不一定,若在盛喜面前她展现出喜欢,那当是真的喜欢。 李长晔放了心,而盛喜退出屋外,则是长舒了口气。 这太子妃喜不喜欢并不要紧,毕竟他伺候的主子是太子,定是得先讨得太子高兴。 书房内的沈世岸将这些默默看在眼里,神色反凝重了几分。 他这外甥自小性子冷淡便是对他那早逝的女儿,从前也不见多加关心。 不想竟会命人去给裴氏送衣裳,甚至对那裴氏的反应格外紧张,看来是真将那裴氏放在了心上,这可并非什么好事。 沈世岸忽而将目光落在东面,“这画当是葭儿所作吧,葭儿念旧,她生前微臣曾好几回见她捧着这画在看,没想到她竟赠予了殿下。” 话音才落,李长晔锐利的目光骤然扫来,沈世岸就听得他一声冷笑,“舅父这是在指责孤不念旧了,表妹生前,倒也不见舅父有多关心她。” 沈世岸不想太子竟如此直白,面露尴尬,一时间如芒在背,他强笑着又道了两句,便实在坐不下去,起身告辞。 沈世岸走后,李长晔搁下手中的湖笔,复又抬眸看向那挂在东面墙上的画,薄唇紧抿,眸中流露出淡淡的伤感。 第42章 中秋宴 八月十五,月圆如盘,桂子飘香,正是一年团圆时,庆贞帝于承乾宫举办家宴。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裕王妃柳眉儿,她已然显怀,可坐于宴上,却微沉着面容,并不那么高兴。 裴芸想起前几日,书砚在殿中讲在旁人口中听到的事儿,道是柳眉儿有孕,不便伺候裕王,又牢牢把控着日子,不让裕王去碰后院的侍妾。 裕王熬不住,背着裕王妃宠幸了身边一婢女,柳眉儿得知后,欲将那婢女赶出府邸,不想裕王竟是维护起了那婢女,与柳眉儿生了争吵,大抵是说他是王爷,他才是这王府的主子,还不顾柳眉儿反对,强行纳了那婢女为妾,气得柳眉儿险些动了胎气。 但这事,就算告到太后那儿,也是柳眉儿这个裕王妃没理,故而她也只能这般默默憋着独自生闷气。 裴芸收回落在柳眉儿身上的目光,这柳眉儿欲掌控裕王,却不知再窝囊的人也有气性,无论如何,裕王亦是庆贞帝的亲儿,大昭的王爷,容忍一时也就罢了,哪能真纵着她柳眉儿爬到头上。 谌儿而今已然会自己稳稳站立,就是走路仍需旁人扶着,方才能迈上几步。 同太子一道和庆贞帝及太后施礼罢,裴芸就任由李谨将弟弟抱去,同李谦蓉姐儿一道玩。 两个乳娘及内侍宫婢们都各自守在小主子们身边,裴芸并不担心。 李谨拉着谌儿的小手,俯下身,亦步亦趋,耐心地教谌儿学走路。 谌儿虽走的摇摇晃晃,但有兄长扶着,胆子亦大了不少。 李谦在旁儿看着,不免有些眼馋,谌儿被养得白白胖胖,团子一般可爱得让人直想咬一口,还总咧着嘴嘻嘻地笑。 他酸的不行,“很快,我母妃也会给我生一个弟弟啦。” 一旁的蓉姐儿听得这话,登时跑过来,昂着脑袋撅着嘴,“蓉姐儿要妹妹,不要弟弟。” 弟弟往后只会跟着哥哥,她想要和她一起玩的小妹妹。 “就要弟弟,就要弟弟,不要妹妹了。”李谦闻言不禁同蓉姐儿吵起来。 听得这话,蓉姐儿嘴一憋,登时眼泪汪汪,哼了一声,“有了弟弟,哥哥就不要蓉姐儿了,蓉姐儿要去告诉母妃,哥哥不要蓉姐儿了。” 李谦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已经有了妹妹,他还想要个弟弟,见蓉姐儿哭着跑走了,他惊慌地追在后头,这要是叫他父王看见他弄哭了蓉姐儿,怕不是要责他了。 李谨看罢这兄妹俩吵嘴,笑着低头去看谌儿,谌儿也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笑得格外甜,他忽而扭过身子扑来,短短的手臂一下抱紧了哥哥的大腿,将脑袋埋在其间,没一会儿,又悄悄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偷看哥哥一眼,然后自顾自笑得开怀,像是在同李谨玩捉迷藏一般。 李谨的心一下便化了,他陪着谌儿玩闹了一会儿,就将谌儿抱起来,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无论她母妃生了弟弟还是妹妹,他都喜欢,他也定会做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长。 裴芸虽未陪伴在两个孩子身边,但仍时刻关注着他们,见兄弟二人这般要好,抿唇莞尔一笑,然视线稍移,瞥见坐在那一头的淑妃,裴芸便有些笑不出来。 时隔几月,淑妃已然康复,面上甚至还带着喜气,听闻前几日,五皇子终于定下了婚事,那姑娘是京城赵家的,父亲在朝中任吏部侍郎,是个不错的姑娘。 可裴芸知晓,这桩婚事,成不了。 李姝棠与月嫔来得晚,入了殿,余光瞥见裴芸,李姝棠便笑着快步过来,拉着裴芸说话。 热热闹闹之际,殿内蓦然安静了一瞬,连坐于上首与太后言语的庆贞帝都停了下来。 裴芸抬眸看去,只见乌兰公主正推着雍王缓缓入殿来。 庆贞帝面露惊喜,毕竟打雍王得了腿疾后,就再未参加过这般宫中筵席,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 雍王和雍王妃在庆贞帝和太后面前施了礼,庆贞帝便忙命方徙引雍王夫妇入座。 雍王那推椅高,并不适宜直接坐于席前,故而不得不自推椅上站起来,再被扶坐到那圈椅上。 不同于裴芸在两人新婚第二日看到的那般,这次雍王并未抗拒乌兰公主的触碰,反是信任地将半个身子靠着乌兰公主,借力使自己站起来,再艰难地挪至圈椅处坐下。 裴芸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缘何雍王多年不愿参席,毕竟曾经驰骋沙场,以一当百的少年将军想也不愿意自己有朝一日身体残疾,还要在这么多注视的目光中展露自己的痛处。 她忍不住侧眸看向太子,相对庆贞帝的欢喜,太子则望着雍王的方向剑眉紧蹙。 前世,太子寻遍了大江南北的名医替雍王治腿,但都无济于事。太子与雍王年岁相仿,感情甚笃,自也不忍他变成眼下这般。 或是太后和雍王都在,当真应了那句团圆,今日的庆贞帝兴致极高,饮下了不少酒水,还早早命宫人燃放烟火。 绚烂多彩的烟花在天边绽开,孩子们欢笑着奔出殿,众人也紧跟着庆贞帝出外去看。 太子却行至雍王那厢,将雍王扶到推椅上,亲自推他出去。 乌兰公主不想扰了二人说话,默默退到一旁,裴芸抱着谌儿站在人群中,偶一侧眸,便见乌兰公主望着天上的烟火,眸中眼光闪闪。 裴芸将孩子交给乳娘,递去袖中干净的帕子,乌兰公主愣了一瞬,方才接过丝帕,“多谢太子妃。” “公主可是想家了?” 毕竟是和亲远嫁而来,且乌兰公主不似她,这一生大抵没有机会再回家去。 然乌兰公主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想家,不瞒太子妃,我在玉琊已然没有可惦念的亲人了,我阿娘去得早,阿爹作为玉琊的族长又多的是女人,我不过是他众多女儿中的一个,若非需人和亲,恐他也根本想不起我来……” 乌兰公主复又看向天上的烟火,“只是来京前,我一直生活在玉琊,还从未看过如此漂亮的烟花,这才忍不住……” 她话音才落,一道沉冷的嗓音骤然响起,“哭什么,旁人还以为是本王欺负了你。” 见得被太子推来的雍王,乌兰公主慌忙擦了眼泪,唯恐旁人真的误会一般,“怎会呢,都是他们浑说,殿下分明待乌兰极好,殿下是个好人。” 见她一脸认真地说出这话,雍王别开眼,神色略有些不自在,末了,淡声吐出一句,“倒也称不上好”,便径自转过推椅离开。 乌兰公主提裙快走两步追赶上去。 烟火消散,庆贞帝也终是挨不住上涌的酒意,由方徙扶着回了寝宫。 筵席散场,众人也悉数离开。 太子抱着已然睡熟的谌儿,与裴芸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谌儿周晬在即,太子妃想怎么办?” 骤然听得这话,裴芸抬首看向太子,却是笑道:“臣妾听殿下安排。” “上回谌儿百晬宴,孤不在京城,诸般事务都由太子妃打理,这一回便交给孤吧。” 对于此事,李长晔其实已经思虑许久,他对她亏欠良多,很想趁此机会好生弥补。 “多谢殿下。”裴芸配合地投去感激的笑,然转过头,笑意却是消失在脸上。 因她知道,太子又要食言了。 她记得前世,就在谌儿周晬前,太子匆匆领旨离京,足足去了四个月才回。 裴芸蹙了蹙眉,努力回想,却是想不起太子这次离京究竟去了哪儿。 想了一会儿,她便也不想了,索性不久太子自会来告诉她。 不出她所料,九月初八晚,太子来了她的寝殿。 彼时裴芸才与谌儿一道用过晚膳,乍一瞧见太子薄唇紧抿,神色凝重的模样,裴芸便猜到了他的来意。 她命书墨上了茶,太子却是未动,只同前世一样,将坐在小榻上的谌儿抱起来,静静看着谌儿坐在他怀里摆弄一个小木球。 许久,他才朝她看来,“适才,父皇召孤去了御书房……” 裴芸佯作不知,“可是有要事吩咐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又沉默片刻,才道:“今早,父皇收到急报,言樾州下属几县及周遭一月来已有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父皇命孤立刻携大理寺两人前往调查……恐无法陪谌儿过他的周晬了……” 他的声儿极低,虽未言愧疚,但神色言语里却分明满是愧疚。 前世的太子不会如此,他也愧疚,但总是将这些百姓之事放在前头,觉义不容辞,至于她和孩子们,是应当作出这些牺牲的。 而她似乎也同样变了,或是并不在乎他的存在,竟也觉得太子离开,是理所当然。 几十名百姓无故失踪,那大抵已不止这个数,因得背后定还有未曾报官的。 谌儿还不记事,就算过周晬也不过是旁人给他庆祝罢了,他也不会记得什么。 而那些失踪之人的家眷恐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她笑意温柔,真心实意道:“此事要紧,殿下且放心去吧,东宫这厢还有臣妾在。” 见裴芸通情达理,并未有一丝不满,李长晔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滞闷难受,为自己的食言,亦为他又要抛下裴氏一人独自操持一切。 他不知晓,裴芸不但并未有丝毫不虞,反是有些高兴的。 她那皇帝公爹明知谌儿周晬在即,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太子派出去,后头定然会以大量赏赐来做弥补。 国库里的都是好东西,裴芸自然乐得。 “孤定会尽快查明案情,自樾州赶回来。” 听着耳畔太子的保证,原还在欢喜的裴芸蓦然怔了一怔。 樾州…… 这地儿怎这般耳熟。 她回忆了片刻,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那不就是前世疫疾最早爆发之地吗。 前世的她在生下谌儿后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浑浑噩噩,仿堕云雾之中。 而今清醒地回想,才发现许多事都太过巧合。 譬如太子此番去的地方是樾州,樾州便是发生疫疾之处。 太子在樾州待了足足有四个月,甚至未回京过年,而就在他回京不久,樾州传来爆发疫疾的消息。 庆贞帝派了几位御医前去救治百姓,却许久无果,不得控的疫疾慢慢扩散至大昭各地,直至四月末,朱大夫研制出药方,献给当地官府。 可她的谌儿就不幸死在药方抵京的前三日。 裴芸看了眼正乖乖坐在太子怀中的谌儿,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纵然她知晓前世之事,也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可世事无常,裴芸依然心下没底,她很害怕重蹈覆辙,她仍留不住她的谌儿。 且不可否认的是,前世这场波及甚广的疫疾,同样影响到了在疫疾结束不久,临危受命,前往击退骋族偷袭的裴栩安。 裴芸忽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她也去那樾州,是否可凭她前世的记忆改变什么。 第43章 谌儿的周晬宴 两日后,太子携大理寺两位官员赶赴樾州,当日早,裴芸带着谌儿于宫门口送别太子。 太子抱了谌儿好一会儿,到了出发的时辰,才将谌儿交还给了裴芸。 “谌儿周晬宴,恐需太子妃费心了。” 裴芸端笑道:“不过是那日接待接待宾客罢了,余下的殿下不都吩咐人安排好了,殿下放心去吧,东宫自有臣妾在。” 李长晔看了眼裴芸怀里的谌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谌儿的脑袋。 从前他多是走得利落潇洒,可这大抵是头一回,他觉如此愧对于他的妻儿,或是这几个月里,他突然发现,裴氏表面温柔大度,但其实也只是强忍着,心下亦对他有诸多怨言。 想来这一回,定然也是。 他忽而生出将裴氏揽在怀里的冲动,可思虑片刻,掩在袖中的手却只是克制着握紧成拳。 身后还有两位官员在,不好教他们觉他这个太子沉溺于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便只道:“到了樾州,孤定时常寄家书给你。”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想起上回绞尽脑汁给太子回信之事。 可实在不必。 虽也是因着她根本懒得回信,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快便能相见,并无这种必要。 但嘴上,裴芸还是垂眸,低低“嗯”了一声,目送太子远去。 此番出宫送太子远行,裴芸便没想转身就回东宫去,出来时,她就得了太子应允,许她今日回裴家看看。 日子过得快,打六月初回去参加她兄长的婚礼,至今也已有三个多月了。 她是临时起意,并未令人通禀,及至国公府,才自母亲周氏口中得知,她那长嫂见今儿天高气清,甚是凉爽舒适,带着两个妹妹去城中那映水湖泛舟游玩去了。 听得此言,裴芸不禁隐隐动了心思,同孩子一般,将谌儿交给母亲周氏,就带着书砚书墨赶往那映水湖畔。 已有家仆快马赶去通禀,故而待裴芸抵达时,画舫已然停在了岸边等她。 裴薇喜笑颜开,唤着“阿姐”,迫不及待地伸手,将裴芸扶了上去。 待船上人坐定,船夫撑着船蒿,往湖中央而去。 画舫四下窗扇洞开,湖风阵阵拂面,秋高气爽,沁人心脾。 画舫中央置了桌椅,四人围坐着,边闲谈边用些瓜果点心。 裴芸与江澜清对视一眼,又偷瞥向裴芊,江澜清登时意会,笑道:“娘娘不知,这段日子我一直在陪着芊儿相看,其中倒是有几户不错的人家,看上了咱们芊儿,话里话外似有意来提亲呢……” 裴薇登时接话道:“让我瞧着,那刑部刘郎中家的三公子倒是很不错,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二姐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芸顺势看向裴芊,笑问:“可曾有看中的?若也中意,我便让兄长做主,将你的亲事定了。” 裴芊愣了一瞬,只答:“芊儿任凭长姐和长兄做主。” 她此言一出,裴芸和江澜清皆心领神会,这丫头,当是还未死心呢。 在湖中游览了一个时辰,画舫便回返,停靠在了岸边,裴芸几人下了船,沿着湖畔慢慢踱着。 湖畔的树让秋风染得五彩斑斓,黄、红、绿各色交织,相映成趣。 本只是闲走,可行在最前头的裴芸和江澜清却在一棵金光灿灿的水杉之下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礼地冲裴芸和江澜清拱了拱手。 正是邵铎。 一看就知是来寻裴芊的。 江澜清看向裴芸,询问她的意思,裴芸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间凉亭上,“我有些走累了,去那亭中坐坐吧。” 说罢,她转头看向裴薇,“嬿嬿,过来。” 裴薇疑惑地看了那邵铎一眼,再看向邵铎一直盯着的裴芊,虽一头雾水,但仍乖乖跟在了裴芸后头。 三人在亭中坐下,眼看着邵铎向裴芊走过去,似说了什么,裴芊面露迟疑,但两人还是走到离她们距离不远却听不到说话声儿的湖畔。 裴薇是唯一不知真相的,但她对邵铎有印象,“这人我记得,我去京郊跑马时,见过他几回,二姐姐好似说,他是什么建德侯家的四公子,他来寻二姐姐做什么?” 裴芸和江澜清相视而笑,模棱两可道:“许是有要事吧……” 那头,见到自己几月未见的心上人,邵铎激动难抑,可他近一步,裴芊便往后退两步,简直避他如蛇蝎。 他不敢再靠近她,只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二姑娘”。 裴芊低垂着眼眸,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想说的话,先前我那嫂嫂已然同侯夫人说清楚了,裴芊出身低微,不堪与四公子相配,还请您莫再来寻我了,不然教旁人看见,尤是……我未来的夫家看见,恐是不好……” “夫家?”邵铎猛然一惊,“你定亲了?” “倒是还未……不过想也快了。”裴芊拧着手上的帕子,闷闷道,“这段日子,兄嫂安排我相看了不少人家,其中也有对我满意的,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兄嫂觉得不错,我那长姐也是,恐不久家中便会替我做主……” 说至此处,裴芊看了邵铎一眼,眸中满是伤感,“我与四公子此生当是没了缘分,这京中比我优秀的女子比比皆是,想来很快建德侯夫人便会替四公子谋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她扯了扯唇角,却是笑得难看,似是不愿再多说,福了福身,快步往裴芸那厢而去。 独留邵铎一人,在原地失魂落魄。 什么“明媒正娶”、“门当户对”,这位裴二姑娘句句在戳他心窝子,暗指他母亲不欲令她做正妻,只想纳她为贵妾的事。 他拗不过他那母亲,可也实在喜欢裴芊,本想着纳贵妾就纳贵妾吧,大不了他再劝劝母亲,让她先进门,待她生下个一儿半女,再趁机抬她做正妻。 谁料,国公府拒绝地彻彻底底,竟是一点余地也未留。 他那母亲还劝他,一个闲官的女儿罢了,又不是镇国公嫡亲的妹妹,就是借了国公府的光,实在配不上他。 邵铎原也是这么想的,他初初看上的人的确是裴薇,那位裴三姑娘同太子妃一样貌美,他见得她跑马的样子,恣意潇洒,便动了心思。 他准备了一副马鞭相赠,又不好亲手交给裴薇,就托那位裴家二姑娘转赠。 谁知没几日,裴二姑娘托人将马鞭和一封信笺一道送还给他。 道是她那妹妹念旧,用不惯新马鞭,又谢了他的好意,字里行间裴二姑娘却不忘暗示他,她那妹妹喜欢的另有他物。 邵铎很激动,晓得是这位裴二姑娘帮他,便当即回信,问裴薇的喜好。 只这信笺一来一回间,不知不觉,他竟对这位裴二姑娘愈发在意,甚至去京郊跑马时,眸光也会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他发现这位裴二姑娘其实亦生得清秀可人,且善解人意,他开始期待收到她的来信,却不为裴薇,只为了她裴芊。 谁知有一日,裴芊寄来的信上却是道了抱歉,大抵是她骗了他,其实裴薇一开始便不中意他,可她不忍告诉他真相,只能试着帮他取得裴薇的欢心,可尝试良久,依然一无所获,她心下愧疚,实在欺瞒不下去了,道她往后不会再寄信过来。 那之后,确实再无信笺,可邵铎却像整日丢了魂一般,怅然若失,方知自己早已将裴芊放在了心里。 裴芸坐在亭中,远远见裴芊折身往这边走来,原还满目伤感的人,在背向邵铎后,面上哪还有丝毫难过的影子。 裴芸忍不住暗暗笑,这丫头的手段,属实令她佩服。 谌儿周晬宴那日,比之百晬时候热闹了不少。 庆贞帝的赏赐一大清早便由方徙送来了,又是堆了满满一个院子。 太后亦来得早,她老人家甫一坐下,宫中妃嫔及那些贵妇贵女们都围在了她的身侧。 柳眉儿肚子大了,而今小心谨慎,不敢来人多的地方,唯恐动了胎气,只让裕王带来了李谦和蓉姐儿,这李姝蕊被送去了瞿页的女学堂,珍嫔而今只躲在自己宫中,这周晬宴比之前世,可让裴芸顺心不少。 就是太后老生常谈,提及柳眉儿,又扯到诚王妃程思沅头上,让她多沾沾喜气,调理好身子,早些替诚王生个孩子。 程思沅乖巧应声,却也是面露无奈。 裴芸帮了她两句,她不由得投来感激的目光。 倒也没什么好感激的,裴芸晓得这诚王妃不鸣则已,后头可是一鸣惊人,让太后笑得都合不拢嘴。 天凉了些,她母亲周氏前几日不意染了风寒,虽得不算严重,但也怕传给孩子,就没有来。 这次是江澜清带着裴薇裴芊一道来的,而今周氏乐得清闲,将府内中馈悉数交给自己这儿媳来打理,江澜清已然是真真正正的国公府当家主母了。 打她带着裴家两位姑娘一踏进来,众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了她的身上。 国公爷娶了个县令之女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不知多少人等着笑话江澜清的“上不得台面”。 然却见江澜清一身黛蓝的妆花交领袄子,藕粉织金牡丹百迭裙,端雅淑静,大大方方地在太后面前施了一礼,“臣妇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并不识江澜清,只试探着问:“是镇国公夫人吧?” 裴芸上前道:“是,皇祖母,这便是孙媳那新入门的嫂嫂。” 对江澜清之事,太后也有所耳闻,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落落大方,毫不怯场,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镇国公的眼光倒是不错。” 夸赞罢,太后又看向站在江澜清后头两人,裴薇她识得,与裴芸眉眼也有几分相像,但对裴芊她却有些陌生了。 见太后的视线落在裴芊身上,裴芸当即拉过她,同太后介绍道:“这是孙媳的二妹妹,虽是二叔的女儿,但于孙媳而言,与亲妹妹无异。” 听得这话“亲妹妹”,裴芊看向裴芸,眸中流露出些许诧异,旋即低眉,抿紧了朱唇。 太后颔首,随口问了句:“看模样,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吧?” “是啊。”裴芸笑着答话,视线却有意无意瞥向站在一侧的建德侯夫人,“这阵子正在相看人家,上门提亲的也有不少,孙媳的兄长正琢磨着定下哪户人家好呢。” 建德侯夫人闻言,神色略有些微妙。 裴芸只作未察,这是她最后一次帮裴芊了,之后成与不成,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男客与女眷们分两处用席,后院这头,用完午宴,宫人们便忙活着准备这抓周礼。 巨大的圆形软毯上,摆满了各色物件,笔砚书册,印章算盘,弓箭棋盘,金银钱物,甚至连女儿家的脂粉钗环都有。 这抓周礼主打一个热闹,毕竟不管谌儿抓着什么,他作为三皇孙,又是太子的嫡次子,定是一辈子锦衣玉食。 思至此,裴芸忽而一个激灵,她竟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将来她不是皇后,那她的谨儿和谌儿又该如何。 尤是谨儿,前世她死得干脆,却未思虑太子登基后,还会不会立谨儿为储君,还是说他会等沈宁朝生下儿子,立那个孩子为太子。 然裴芸只忧愁了一瞬,因得前世的事她根本管不了,但这一世,无论如何她定要使裴家足够强大,才能成为谨儿谌儿的后盾,保他们一世无忧。 裴芸亲自从乳娘手中抱过谌儿,将他放在那软毯的正中间,让他随意挑选。 然谌儿坐在里头,面对周遭琳琅满目的物件,却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最先拿起手边的笔,又放下,转而抓了一把棋盒里的棋子,或觉不好玩,就立刻松开手任由棋子撒了一地,继续往前爬,但往往是拿了就丢。 众人不免教他逗笑,这抓周礼算是抓不完了,裴芸无奈,只得蹲在软毯边沿招了招手,“谌儿,喜欢什么,便抓来给娘可好?” 谌儿仿佛能听懂一般,蓦然向她看来,这回他没有丢掉手中木制的小剑,而是紧抓着径自向裴芸爬来。 爬着爬着,他忽而站起身,一步步摇摇晃晃地朝裴芸走过来。 裴芸睁大了眼,这是谌儿第一次不需人扶着就能独自行走。 鼻尖涌上一阵酸涩,她强忍着去扶谌儿的冲动,鼓励道:“来,谌儿,到娘这儿来……” 谌儿脚步尚且不稳,身子不住左右晃动,似乎随时有跌倒的危险,可他还是一步步,甚至张开手,靠着自己向裴芸走来。 眼见他快到软毯边沿,裴芸再也忍不住,扑上去,一把将谌儿抱进怀里。 谌儿依恋地用小手圈住母亲的脖颈,伏在她肩头。 须臾,裴芸清晰地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娘”在她耳畔响起。 她双眸微张,难以置信地拉开谌儿,便见他又张开小嘴,吐出一声低低的“娘”。 裴芸的眼泪顿若决堤般倾泻而下。 是啊,是娘,是她日日教谌儿喊的“娘”。 四下宾客亦听到了这一声,不免有些动容,多是做了母亲的,自是能明白孩子开口喊的第一声是“娘”,是何等的价值。 可她们不知,那于裴芸是更加珍贵的东西,她紧紧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宝贝,只感谢老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再做谌儿的娘。 这一次,她定会让他避过灾祸,看着他好生长大。 第44章 裴氏便是裴氏绝无人能够代替 周晬宴后的第四日,裴芸将书砚书墨叫到了跟前,问她们可想要嫁人。 前世也约莫是在这个时候,见这两个跟了她多年的姑娘已然二十出头,老大不小,恐不好再继续耽误下去,她生了将她们送出宫嫁人的想法。 书砚乍一听得这话,眼眶一下便红了,哽咽道:“娘娘,你不要我们了吗?” 裴芸闻言微愣了一下,这倒是和前世不大一样,她记得,前世书砚是沉默了许久,旋即点了头。 倒也是,那时的她生下谌儿,便一直郁郁寡欢,脾性也很是不好,烦躁上头,有时甚至会对殿内的宫人们发怒,甚至书砚书墨也不例外,想来书砚是怕了,才会选择离开她的身边。 但这一世不同,书砚跪在她跟前,哭得涕泗横流,“娘娘,奴婢不走,娘娘对我这般好,奴婢要一辈子伺候娘娘。” 她这副样子好似裴芸要抛弃她一般,反惹得裴芸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把将书砚拉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是嫁人,又不是将你们赶出宫去,怎哭成这样。” 她无奈地看向书墨,询问她的意思,书墨亦摇了摇头,“奴婢也想跟着娘娘,这嫁了人不就是要伺候男人一辈子,运气不好些,照顾的何止一个男人,还有他的一家老小,总不如待在娘娘身边自在。” 前世书墨并未对她说过这番话,而今听得,裴芸不由得感叹,这丫头想得倒是通透。 书砚亦抽着鼻子点了点头,“书墨说得对,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裴芸看她哭得跟花猫似的,愈发忍俊不禁。 她若真是这般想的,那她前世究竟有多么可怕,才让她宁愿选择嫁人都不想留下。 不过这样也好,书墨行事稳重,正好留在东宫替她看顾着,而书砚脑子活,嘴巴也厉害,跟着她外出正合适。 至于书砚嫁人的事…… 往后寻了机会,让她见见前世的夫君,若她还有那意思,便再行撮合,不行就继续留在她身边,总不好因为这一世的改变耽误了她原本的幸福。 是夜,裴芸并未怎么睡,她估摸着时辰,赫然尖叫了一声,旋即一把打翻了床榻未点的灯盏。 在外守夜的宫人听得动静,急急推门而入,便见太子妃拥被坐在榻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像是被魇着了。 那宫人年岁尚小,头回遇到这般情况,一时间手足无措,忙将书砚书墨喊了起来,书墨披着衣裳,伺候裴芸饮了水,问她做了什么噩梦。 裴芸一副恹恹的样子,只道是梦到了太子。 书墨便有了数,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问可要请太医,裴芸摇了摇头,她便将裴芸抚睡下了。 夜半闹了这么一遭,裴芸翌日起来,就有些精神不济,面色略显苍白,可她要的就是这般,还要让整个东宫都知晓她昨夜做了噩梦。 她又特意挑了身颜色浅淡的衣裳,越发衬得她憔悴不已。 书砚书墨叫她闹得昨夜没有睡好,她便任由两人睡着,大清早带了个宫人,急急往太后的慈寿宫去了。 * 十月十一,樾州府衙。 近酉时,已是暮色四合,霞染半天。 李长晔剑眉紧蹙,坐在桌案前,仍在不停地翻阅这几日衙内书吏记录的,那些失踪百姓家眷的口述。 虽他心下早有准备,但直到来到此处,命衙役挨家挨户询问近日可有失踪之人,才发现未曾上报的足有三十余人。 这还仅仅只是查了下属大半的县城而已。 未记入的恐远不止这个数。 且奇怪的是,那些失踪的尽是些壮年男子。 这些人,有些失踪了几个月,有些人失踪了二三十日,但无一回返。 若说是劫财杀人,这都是些贫穷的百姓,又有何好劫的呢。 虽快马加鞭,但花在路上的日子就足有十日之久,抵达樾州的这大半个月来,李长晔一边派人去各处寻找失踪之人的踪迹,一边欲从这些文书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这些失踪的人,樾州下属各县都有所分布,除却都是年轻的壮年男子这一共同特点外,根本寻不到太多相似之处。 且樾州周遭群山环绕,绵延不绝,地势复杂广阔,就算要寻,也根本不知从何入手。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地未免太过干净。 李长晔只觉头疼得厉害。 樾州知府张铖至候在桌案旁,是坐也不敢坐,只能拖着那摔折绑了木板的手臂,心惊胆战地在一旁立着。 其实他这手臂伤得也不算太严重,但可不能不严重,打听闻太子要到这樾州来查案,他便日夜难眠,惴惴不安。 也不知是底下哪个不长眼的,不过是失踪了几个人而已,有何好大惊小怪,竟是把此事报到了御前,反显得他这个知府尸位素餐,敷衍塞责了。 故而在太子来前几日,他刻意爬上了后院那棵高大的枣树,自上头跌下来,成功伤了这条左臂。 待太子来时,正好谎称是心急之下,进山寻那些失踪之人摔的。 张铖至看着府衙外薄暮冥冥,天色渐晚,不由在心下念叨。 这太子怎跟铁打的一般,一日到头都在为着这桩失踪案而奔波。 他本欲讨好太子,还提前命人寻来樾州貌美的女子以侍婢的身份近身伺候,不想竟都被太子送了回来。 那跟着太子的常内侍,只说殿下不需要,让他往后莫要再送。 张铖至左思右想,觉得这太子也是男人,就算表面看着清冷,但男人嘛,骨子里哪有不好女色的。 太子之所以不要,那定是他送的人不对。 为此,张铖至还特意托人去京城那厢打听,还真让他打听到了些重要的消息,拿到了一幅画像,想必依着那相貌去寻,寻来的人太子定不会不要。 这哄得太子高兴了,他这顶乌纱帽便还能保得住。 张铖至余光一扫,瞥见一家仆站在门外对他点了点头,他便谄媚地笑着,恭恭敬敬道:“殿下,您累了一日,微臣命人在后院备了饭菜,您且去用些,早点歇下吧。” 见太子凌厉的眸光扫来,张铖至身子骤然一僵,忙解释道:“殿下放心,都是些朴素的家常菜。” 他可不敢再为了这位太子殿下在府中大摆筵席,还要冷汗涟涟地被太子沉声问“张大人一年俸禄几何,倒是颇懂得享乐”。 李长晔神色这才缓了些,他看得眼睛都花了,不由得合眸揉了揉眉心,一旁侍候着的常禄看着实在心疼,亦劝道:“殿下,您已有几日不曾睡好了,您忘了,太子妃嘱咐过您,切记保重身子。” 提及裴芸,李长晔睁开眼,视线不自觉落在腰间的青竹香囊上。 上次裴栩安那事后,他并未将它摘下来。 他已然想通,不管这香囊当初是预备给谁的,但而今既然给了他,那便是他的。 也不知裴氏怎么样了,谌儿的周晬已过去了好一阵,她一人操持宴席想必很是辛苦。 那日离京后,他便愈发后悔,当时不该顾及良多,她是他的妻子,就是在外人面前抱了,也没有什么。 李长晔知道,他是有些想她了,也不知前几日他匀出闲来写的家书,她何时才能收到,又何时能收到她的回信。 看这案子的棘手程度,恐还需一段时日他方能返回京城。 李长晔站起身,“走吧。” 常禄便知只有提起这太子妃才能劝得动太子,忙跟在后头。 张铖至站在原地,恭送太子往府衙后宅的方向而去,这才彻底松懈下来,虽得太子还未登基,但这大半个月多来,他也算是尝试到了所谓“伴君如伴虎”的提心吊胆的滋味。 李长晔虽居于府衙后宅,但他居住的院落周遭守卫的皆是他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人,在外,他信不过旁人。 才踏进那紫竹苑,李长晔一眼便瞧见院中站着一个女子。 她背对着他,着一身长斗篷,抬首似在打量这整个院落。 跟在后头的常禄不知主子缘何突然停下脚步,抬头一看,不由得呼吸一滞,心道那位张知府就是个蠢货,先头他都提醒过他不要再往太子院里送人,谁料他不但不听,居然还要继续找死。 李长晔一言不发,只冷冷回首看了常禄一眼,表明了意思,便径自往一旁的西厢房而去。 然才走了几步,一道婉约动听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殿下。” 李长晔身子一凛,蓦然定在了原地,这声儿何其熟悉,大抵是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李长晔的眸光骤然沉冷下来,若一把利刃,甚至有隐隐杀意在其间浮动。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恶心。 那张铖至,是他太过纵容他了。 竟令他寻了个与她声音如此相似的女子,试图诱惑于他。 可裴氏便是裴氏,绝无人能够代替。 李长晔一身戾气散出来,他折身,倒要看看那张铖至寻的人能与裴氏有几分相像。 却见得那女子缓缓摘下遮盖了大半面容的风帽,一双杏眸潋滟生辉,她对着他嫣然一笑,朱唇微张,似是调侃般开口。 “不过一月多不见,殿下怎就不认得臣妾了?” 第45章 夫君 李长晔面上的冰雪一瞬间彻底消融,他薄唇微张,怔怔地看着裴芸,似不敢相信,以为仍身处梦中。 书砚自主屋出来时,便见她家娘娘正与太子殿下相对而立,气氛格外安静,她忍不住出声道:“娘娘,奴婢都将东西收拾好了。” 裴芸低低“嗯”了一声,再看向太子,心道他倒是比她想像的还要平静,看来对她来此也并非多么欢喜。 “殿下。”她余光瞥向主屋圆桌上摆的饭菜,讪讪道,“臣妾有些饿了。” 为赶在今日抵达,午间马车也未停,她只在车上吃了些难咽的干粮,而今腹中实在空得厉害。 李长晔这才回过神,转头吩咐常禄,“让灶房再添两道好菜。” 常禄忙应声去办。 打看到裴芸,常禄登时喜上眉梢,虽不知太子妃怎突然来了樾州,但这于他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主子心情好了,他们做奴才的才不必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 用膳前,裴芸脱下了外头那件斗篷,又用书砚打来的热水净了面和手,方才在那圆桌前坐下。 常禄是跑着去的灶房,因张铖至早就吩咐底下说,府内来了贵客,得时时伺候着,绝不能有所怠慢,故而灶房一听要添菜,忙将原给主子们炖的鸡汤及一碗红烧狮子头送了过来。 鸡汤尚且冒着热气儿,李长晔舀了几勺至汤碗里,递给裴芸,暖呼呼的鸡汤下肚,霎时抚慰了裴芸的五脏六腑,通身都舒畅了。 见她吃得差不多,李长晔才问:“怎突然来了?” 裴芸搁下碗筷,低声答:“谌儿周晬后不久,臣妾一日夜里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梦,梦见……” 言至此,她忽而看了太子一眼,旋即飞快垂下眼眸,“梦见了殿下……” 见她面露赧赧,李长晔心下微动,似教那羽尾挠了一般,生出丝丝氧意。 虽话未说完,但他已然明白她来此的缘由。 想是做了什么有关他出事的梦,担忧不已这才赶来了此处。 李长晔也说不清心下是个什么滋味,但只消一想到她是为他而来,便有一股子悸动怎也压不住。 裴芸继续道:“及至第二日,臣妾心下仍是不安,就去了慈孝宫寻皇祖母,道了此事,说臣妾想来殿下这儿看看,不然只怕寝食难安,皇祖母就向父皇要了几个御林军的好手,一路护送臣妾来到了此处。” 裴芸原以为光是做了个梦,便想去寻太子,太后怕是很难同意,毕竟此事听起来多少荒谬。 但不想太后听罢答应得格外痛快,还叫她不必担心东宫诸务,两个孩子她也会多加照拂。 裴芸疑惑,但李长晔一听便知,定是因着他上回撒的谎,他皇祖母希望裴氏早些再怀个孩子,才巴不得让裴氏赶紧过来。 膳罢,李长晔转而去了西厢房,道还有些文书要看,让她早点歇下。 裴芸倒不怎么累,她在马车上闲来无事,睡了好一会儿,而今是一点睡意也无。 常禄提前命人烧了热水,方便书砚伺候裴芸沐浴。 在路上走走停停,行了近二十日,终于抵达了樾州,裴芸心安了不少。 她惬意地将整个身子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正思虑着该如何调查那疫疾之事,却听得身后传来动静。 这屋子小,自然比不得东宫,沐浴之处仅用一扇屏风隔绝,她以为是书砚进来了,懒懒躺在那厢未动,直到浴桶中的水骤然满溢了出来, 有人自背后抱住了她,男人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乍响。 裴芸倒是未被吓着,毕竟这地儿,也不是谁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只她垂眸,便见太子仅褪了外袍,身上的中衣中裤都被水浸透了。 “殿下……” 裴芸不解地唤他,不是说要在西厢处理公务,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就回来了。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俯首,搂着她的双臂收紧了几分。 他原确实打算再看看那些口述文书,可坐在西厢案前,心却怎也静不下来,脑中尽是裴氏的影子,他甚至有种恍惚,觉她并未来到樾州,适才都不过是他的幻觉了。 那股子不安令他实难再坐下去,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地往主屋而来,待他清醒过来,已然跨入了浴桶,抱住了她。 “月事是何时来的?” 太子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盘旋,竟令裴芸的身子发热,也生了些许变化,但她终究不好表露自己的心思,只声若蚊呐,“前两日才干净……” 话音方落,男人高大的身子压落下来,令她不得不伸手攥紧了桶沿。 左颊上传来一阵湿热,裴芸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幸得太子未在此处流连,那似能燎原的大掌一寸寸而下,将她整个身子都燃得滚烫难耐。 不多时,随着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浴桶中的水在阵阵激烈的冲击中扑涌而出,“哗哗”声连绵不断。 被太子擦干了身子放在床榻上时,裴芸觉周身上下,便是足尖都透出一丝舒快,心叹太子那本事着实越来越好了。 她闭上眼,正准备就此好生睡上一觉,不料那滚烫的大掌再次烙在她腿上,她微微一惊,睁眼看去,便见太子眸色灼灼如火,已然倾身而来。 本还有些敏感的身子再被驱入,一声娇吟不自觉自她唇间漏了出来。 裴芸一双藕臂缠着男人的脖颈,心下除了诧异还是诧异,毕竟这是太子头一次在合房时连着来第二回 。 若说是因着素得久,他们不是没有过大半年都不曾行房事的时候。 裴芸想不起,向来清心寡欲的太子究竟是何时起开始变了呢。 书砚旅途疲惫,昨夜自然没在外头守夜,守夜的是常禄。 但他不想,昨儿这动静竟这么大,还直闹到夜半才休,这太子殿下平素不言不语,实则心里惦念极了太子妃,这会儿见着,自是情难自抑。 常禄守到五更时候,天蒙蒙亮,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瞌睡间,就听隔扇门被吱呀推开。 见得从里头出来的李长晔,常禄压低声儿问:“殿下起了,可要去西厢洗漱?” 李长晔颔首,看他一脸困倦的模样,道:“且回去睡吧,换人来伺候就好。” “是。”常禄感激太子体恤,虽嘴上应着,还是亲自送去洗漱的热水及早膳,才安心回去睡下。 入了冬,这天亮得也迟了许多,常禄临走前,特意为李长晔多燃了几盏灯。 虽得昨夜睡得晚,可今早的李长晔却是精神奕奕,头脑格外清醒,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将剩下几十份文书都翻阅了一遍。 只,依然毫无所获。 他剑眉紧蹙,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眼一瞧,正是大理寺丞陈鸣。 陈鸣颇有些气喘吁吁,“殿下,臣适才进来时,有衙役来禀,说方才有百姓击鼓,来报失踪。” 李长晔登时站起身,同陈鸣一道快步往府衙而去。 张铖至亦听闻了此事,就比他们快一步抵达公堂,正在整理着装,见得李长晔,登时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嘿嘿笑着将太子请坐到正堂中央。 来人是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三四十的模样,见得这知府大人不坐,反毕恭毕敬地将位置让给另一位锦衣华服的爷,就知这位爷定是比知府大人还了不得的人物。 她忙磕了个头,禀道:“大人,民妇庄氏,听闻近日官府在查失踪之人,特来报案,住在民妇隔壁的牛铁匠已大半月不见踪影了。” 李长晔眉头微皱,“庄氏,你是那牛铁匠何人?” 庄氏答:“不过是左右邻居罢了。” “那缘何不是他的家眷来报案?” 庄氏闻言长叹了口气,“那牛铁匠家中原还有一个瞎眼老母,身子不好,腿脚也不便。牛铁匠失踪前,曾告诉过他母亲,说是这几日总觉有人偷偷摸摸跟在他后头,怕不是什么贼人,要害他的。当时牛婶将此事告诉民妇,民妇也未怎么在意,只后来牛家突然有一日就没了动静,民妇喊了几声也无人回应,就想着会不会是牛铁匠因着被人跟踪一事带着母亲搬走了。” 说至此处,庄氏蓦然哽咽起来,“谁知不久后,附近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民妇和周遭的邻居本以为又是哪个角落里死了猫狗,就未放在心上,直到这气味越来越浓,好似就是那牛家散发出来的,便有人一脚踢开了牛家的门,就见……就见那牛婶额角被磕破了一个口子,身子已然腐烂了……” 堂内众人闻言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那张铖至最是不想沾染这些个麻烦事,顺势问道:“会不会是那牛铁匠不愿赡养老母,一时气急,误杀了母亲,畏罪潜逃了呢?” 陈鸣横了张铖至一眼,这般愚蠢的人究竟是怎么当上的知府。 光凭溜须拍马吗? 那牛铁匠又不是个傻的,若他真错手杀了老母,定会处理尸首,让左邻右舍都以为他们是避灾离开了此处,而不是就这般留在屋内等人发现,给自己扣上嫌疑。 “绝无可能,大人。”庄氏道,“那牛铁匠有多孝顺他母亲,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且民妇那日大着胆子查看了牛婶的尸首,又在屋内看了一圈,想那牛婶应是眼睛不便,又着急牛铁匠久久不归,不意绊倒在地,头磕在了那桌角上……” 虽已无从考证,但庄氏一直心存愧疚,指不定牛婶这一磕并未立刻死去,若她当时进门去看看,牛婶就还能捡回一命。 也因着如此,听闻官府在查近日失踪之人,她这才赶来报案,想来牛婶死前最惦念的就是她那儿子,她做不了旁的,定得帮忙寻着牛铁匠,才好抚慰牛婶在天之灵。 坐于上首的李长晔始终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此事确有不同,毕竟先前那些失踪案里并未出现被人跟踪这一事,指不定除却壮年男子这一点,那些犯案之人并非全无目标地抓人。 铁匠…… 李长晔思索片刻,骤然双眸微张,看向陈鸣,“若我记得不错,则余,期令,芜元这几县当也有铁匠失踪,你同岑仲一道去他们家中问问,那几位铁匠可也曾遇着被跟踪一事或失踪前有所蹊跷。” 陈鸣颔首领命,忙去寻另一位大理寺同僚。 李长晔又看向张铖至,“除上述几县,去查查旁的县可还有铁匠失踪。” “是,殿……大人。” 张铖至慌忙改口,吓得不轻,太子此番来,明面上只称是陛下派来调查的钦差,他方才险些暴露了太子的身份。 他喊了十几个衙役,让他们照太子吩咐去做,又叫书吏起草文书,分派至各县,令县衙按命行事。 接着,他叫跪在底下的庄氏先行回去,道有消息或是还有问询的话,自会传她过来。 干完这些,末了,张铖至屁颠屁颠跟在太子后头,等着下一步吩咐。 可李长晔早已起了身,欲再去翻阅那些文书,看看自己是否有所遗漏。 然裴芸此刻就带着书砚躲在那公堂后头,打晨起听闻有人来报案,她就急忙往这厢赶来,她总觉得,疫疾之事或与太子查的这桩案子有关。 既她如今并无线索,就只能就此入手。 听得太子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与其被他发现,裴芸索性大大方方走出去,迎面拦住太子去路,想起外头人适才好像有意隐瞒太子身份,她福身罢,含笑脱口道。 “夫君,案子查得如何?” 第46章 他送来的人定更得太子欢心 裴芸的声儿婉柔动听,若涓涓流水,直淌进李长晔心里,尤是在听得她那声“夫君”后,李长晔眸光霎时温柔下来。 这是裴氏第一次这般叫他。 不同于人人可称呼的“殿下”,世上唯有她一人能唤他夫君。 而李长晔,很是喜欢这般独一无二。 一旁的张铖至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妇人打扮,二十上下的模样,可却生得目若悬珠,蛾眉皓齿,令人不由得双眸一亮。 好一个妍姿艳质的美人。 “大人,这位是……”张铖至试探着问道。 李长晔:“是我的夫人。” 夫人? 张铖至稍一蹙眉,昨夜他的确听说有一女子入了太子住的宅院,竟是一夜都未曾出来。 想就是面前这位了。 可太子称呼其为“夫人”…… 他思索片刻,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世上真能被称为太子夫人的只有远在京城那位,可这小夫人亦是夫人。 张铖至在心下冷哼一声。 也不知是周遭哪个想趁机攀附的特意送来的,倒是教他快了一步。 张铖至又悄然瞥了裴芸一眼,心叹原太子不是不喜女色,只是先头他送去的模样生得不够好罢了。 也是,这京城中什么模样的没有,就他寻的那几个,在这樾州倒还勉强称得上有几分姿色,可却实难入得了太子的眼。 不过,张铖至倒也不急。 这太子收了一个,就不怕他不收第二个。 他也就是迟些,但他送去的那个,想必才最能讨得太子欢心。 “案子一事,去后院说吧。” 裴芸本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太子竟真打算告知于她。 她颔首,跟在太子后头,去了他所住院落的西厢房。 她坐在太子身侧,听他将案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一遍。 李长晔不仅仅是复述,复述的同时亦同样在思考,看看自己可有遗漏之处。 不过言罢,他悄然看了裴芸一眼。 其实他也有些小小的心思,便是希望裴氏知晓,他确实在认真查案,而非丢下她和孩子们,跑外头游山玩水来了。 裴芸自然没察觉太子所想,因也不在意,她秀眉微蹙,只觉这桩案子很是蹊跷。 可对裴芸来说,更蹊跷的是,这般失踪近百人的大案,缘何前世她几乎不曾听到什么风声,似乎也并不知晓最后究竟是怎么结案的。 裴芸了解太子,若此事没个结果,他断断不会回到京城。 难不成朝廷刻意瞒下了此案? 可为何要瞒。 还是说是因着紧接而来的疫疾才使得无人再关注这一桩事儿呢。 “此案,太子妃怎么看?” 裴芸苦思冥想之际,就听得太子蓦然问道。 她有些诧异,因得她从来不置喙朝堂之事,就算是这般案件,也断不是她能管的。 她原以为太子会反感她一个妇人插手此事,不想竟会主动问询于她。 既得太子问了,裴芸便也坦坦荡荡道出心中想法,“臣妾觉得,若那些人真的有意抓捕铁匠,那目的不言而喻,是为锻铁之用。可盐铁官营,寻常人要那么多铁匠做什么,再思及那些失踪的青壮男子,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私挖铁矿,锻制铁器。” 裴芸兀自说着,偶一抬首,便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眸中含笑,满是赞许。 虽他不言,可裴芸明白,自己所想当是和他不谋而合。 不过…… 裴芸垂眸,生出几分愁绪。 想来太子也想到了,那些人挖矿锻铁若只是用来贩卖倒还好些,怕的是恐并非如此…… 接下来的十几日,不断地有衙役入太子院落来禀。 裴芸常借着替太子送汤的机会,进门去听,幸得太子也不会赶她,有时甚至会将她留在西厢,任她坐在一角的小榻上翻看闲书。 故而他们说的话,裴芸都能听见。 果如太子所料,除却先头已有铁匠失踪的三县,另有两县有铁匠失踪,其中一个铁匠因得本就不是当地人,又无亲无故,故而无人报案。 而另一个失踪的铁匠,听闻是个酒蒙子,一身气力光用来打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儿苦不堪言,巴不得他消失,自是不会向官府报案。 除此之外,漳牯县还有一人,虽未失踪,但衙门盘查时,他说亦是在大半月前,他在回家的路上险些被人劫走,但因着漳牯县衙知晓近日不太平,已然提醒过县中百姓,故而那铁匠当日带了防身的匕首,狠狠捅向其中一贼人,这才得以脱身。 又因着心有余悸,之后一段时日就再不敢出门。 如此,若没有遗漏的,那那些人抓走和试图抓走的铁匠便足有七人。 太子神色凝重,命张铖至再派人手调查近几月可有什么来路不明的铁器在市面上流通。 然直到十月二十前后,仍什么都未查到,可铁器颇有份量,并非轻易就能运出城的。 若这些不是用来卖,那……恐怕就是他们猜想的那样。 裴芸晓得,太子弄得这般大张旗鼓,是有些震慑贼人的意思,至少太子抵达樾州后,再未出现那般莫名其妙的失踪案。 可,此事的坏处便是,恐那些贼人狗急跳墙,伤害那些失踪之人的性命。 故而太子心急如焚,打确认那些人在刻意抓捕铁匠后,裴芸便几乎见不着他,她猜想太子当在尝试带人进山,可樾州周遭群山环绕,哪是那么好寻的。 及至十月底,裴芸心下愈发不安,她来樾州是为了看看是否能解决疫疾之事,可而今莫说疫疾了,就是这失踪案她也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拥有前世记忆又如何,终究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裴芸心下烦闷,便唤书砚替她换了身衣裳,又戴上幕篱,欲出门透透气。 才自后宅侧门而出,裴芸就见一挑货郎自眼前而过,那人身形健壮高挑,或是和平素那些被挑货担子压弯了肩背的货郎不同,令裴芸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然当她投去这一眼时,那人亦抬首看来,自宽大的斗笠下露出大半张脸来。 裴芸骤然定在原地,虽得刻意抹黑了些,但这张脸她识得。 前世最后四年,朝堂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官僚,初为五品大理寺正,但几年内却一路擢升,与太子配合,大刀阔斧实行改革。 虽得罪了京城不少门阀士族,王侯权贵,但他似乎依然身不畏死,一往无前。 裴芸不会错认,前世她常在东宫见到此人,每回他都会立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唤她“太子妃”。 那时他已是太子手上最锋利的刃。 可杜珩舟怎会出现在这里呢,还是一副奇奇怪怪的货郎打扮。 裴芸对这位年轻的杜大人不甚了解,印象最深之事,当是她自尽的那一年,书墨为了哄她高兴,也学了书砚的样子,打听各种趣闻说予她听。 其中就有这位杜大人的,说是有人在京郊隆恩寺遇到了这位杜大人,甚至看见他在寺中供奉了一个无名牌位,在前头放置了一枝紫薇花。 他们都说,那许是杜大人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上人。 不过这只是题外话了,与此事无关,裴芸隐约记得,杜珩舟是在那场疫疾过后,才开始在京城官场上展露锋芒。 虽得几年前,这位杜大人高中榜眼,就曾在翰林院任职,但似乎是因为性子太强,得罪权贵被贬出京。 但裴芸不知,杜珩舟是被贬到了樾州。 那其后他在太子面前得脸,再被调回京,是否与此次案件有关呢。 是否有关,裴芸不知,但她认定,杜珩舟乔装来此,定有所目的。 她未坐上马车,而是转头看向书砚道:“那货郎的担上像是有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你且将他叫来。” 书砚当即唤了一声,冲那货郎招了招手,货郎快步行至裴芸跟前,躬身问:“夫人看看,可有什么中意的,这些都是小的自各处进来的货,皆是最好的,最时兴的……” 书砚跟着裴芸那么多年,早已习得了几分眼力,这东西对寻常百姓来说确实不差,可她家娘娘居于东宫,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这些个便多少有些难以入眼了。 “夫人。”书砚也不好随意贬低,只委婉道,”我瞧着里头似是没您用得上的。” 裴芸一双纤白的柔荑在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上划过,却是笑:“我倒不觉得,反觉有意思得紧,里头还有好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呢,这可都是京城没有的,待随殿……三爷回去后,可都见不着了。” 听得裴芸那声不小心吐出的“殿”字,货郎眸光倏然一亮,登时殷勤道:“夫人若对这些个不满意,小人还有旁的货,可供您挑选。” 裴芸将手落在一盒胭脂上,打开瞧了一眼,问道:“这胭脂,可有颜色再浅淡雅致些的?” “有,自然有。”货郎道,“不如过两日,小的便再登府,多拿几样供夫人您挑选?” 裴芸颔首,却又道:“两日太久了,明日早可否?” “可,自然可。” 裴芸转头看向书砚,吩咐道:“那明日早,你领他进来吧。” 书砚虽一头雾水,不知她家娘娘放着那么多好的胭脂不用,怎瞧上了这些,但还是应声称“是”。 是日早,裴芸才起身,就听侍从来禀,道门外有个货郎求见,裴芸不想人来得这么早,忙命书砚去将他领进来。 那货郎仍是粗布麻衣,头戴斗笠,进来时,他暗暗打量着四下,然后至裴芸跟前施了礼,拿出准备好的几盒胭脂。 裴芸随意挑了一盒,抹在脸上,余光见那货郎紧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唇角勾了勾,也不教他再绞尽脑汁费那个心思。 “三爷还在西厢吧?”裴芸问道。 书砚答:“还在呢,三爷打前夜回来,便愁眉不展,这会儿似是在与两位大人商议什么。” “去将三爷叫来,便说我有些要事。” 书砚应声,往西厢去了。 那头,李长晔正与陈鸣、岑仲两位大理寺官员,研讨寻找山中矿脉一事,这半月来,他们已尝试进山三回,可每回都是无功而返。 定不能再这般漫无目的。 李长晔剑眉紧蹙间,就见书砚敲门而入,道夫人有事请他过去。 李长晔当即站起了身,阔步而出。 裴氏来这樾州已然大半个月,可他一直忙于查案,始终无暇顾及裴氏,裴氏也安安静静,并不曾烦扰于他,突然让他过去,那大抵是真有要紧之事。 裴芸不想太子来得如此之快,且神色略显紧张,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还是嫣然一笑,柔声对着太子道:“夫君,妾身新买了胭脂,您瞧瞧可好看?” 裴芸本以为她将百忙之中的太子请来,就为看她妆容,太子定觉她无理取闹,怕不是要生怒,不想太子闻言微怔了一下,像是松懈下来,眉目温柔,轻轻道了句“好看”。 恰在此时,那站在一旁的“货郎”摘了斗笠,蓦然冲太子跪了下来。 “微臣漳牯县县尉杜珩舟,见过太子殿下。” 第47章 我家姑娘听闻与爷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 李长晔几乎是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裴芸,他眯眼打量面前的男子,对这名字和容貌倒是隐隐有些印象,他当是在几年前的殿试上见过此人。 “杜大人既在漳牯任职,缘何会来此处,还是这般打扮……” “微臣有要事要禀。”杜珩舟迟疑地看了裴芸和书砚一眼,低声道,“事关这几月来的失踪案……” 李长晔眸光一凛。 裴芸不想,竟真被她给猜中了,这位杜大人应就是破这桩棘手案件的关键。 她收起面上佯装出的震惊,极有眼色地站起身。 “今日天好,臣妾去外头透透气。”说罢,便带着书砚离开了主屋。 屋门闭合,杜珩舟迫不及待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予太子。 “此次案件,漳牯县亦有十余人失踪,微臣在漳牯周遭的山中搜寻,七日前,在一河边歇脚时,偶然捡到一密封的竹筒,里头便是此物。” 李长晔接过,展开一瞧,眸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是幅图纸,准确地说应是半幅,虽是残破,可通过上面的画,仍是能清晰辨认出,这是幅锻造图。 光是这半张图纸上,就画有长戟和斧两种武器。 翻至画纸背面,则有两个暗红的歪歪扭扭的大字——“救命”。 想也知定是用血写就。 李长晔神色凝重,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人私挖铁矿,锻造兵器,恐有谋反之心。 他看向杜珩舟,沉声问道:“既是七日前就知此事,缘何不立刻向樾州府衙汇报?” “臣有罪。”杜珩舟又伏身施了一礼,“可此事非同小可,臣虽悄然上报失踪一事,知朝廷派了钦差,却不知这钦差究竟是谁,实是不敢轻易将此物证交予不可信之人……” 故而他才扮作货郎,徘徊在府衙周遭,不想始终未遇到那钦差,直到昨日,听得那位夫人错喊了声“殿”,又喊三爷,他周身的血似都沸腾起来。 当今陛下行三的皇子能是哪位,定是那位朝乾夕惕,守正不阿的太子殿下。 “此事是你上报的?”李长晔蹙眉,“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漳牯县尉,可知越级上报会面临什么惩处?” “臣清楚。”杜珩舟面露苦涩,“可臣不得不为,臣尝试过几回,向樾州府上报失踪一案,可都是石沉大海。最后不得已,只能去信求助昔日京中好友,微臣那好友亦是胸怀正义之辈,便铤而走险替微臣将此事上奏给了陛下。” 李长晔坐在小榻上,指节在榻桌上扣了扣,眸光锐利如鹰。 但而今不是处置樾州那些饱食终日,碌碌无庸官员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尽快寻到那些失踪之人。 “那条河你可还记得具体位置?”李长晔问道。 既是在那河畔寻到的竹筒,那想必顺流而上,定能觅得些许踪迹。 杜珩舟重重点头,“微臣记得。” “好,明日孤便带人随你一道前往。” 在外头等了许久,裴芸才见太子带着杜珩舟出来,转而去了西厢房,同留在那儿的陈鸣及岑仲二人闭门商讨。 直到夜半,裴芸躺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间,觉一人自背后抱住了她,男人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廓。 太子或也察觉她没有睡着,低声道:“明日早,孤便要出门,或是得好几日才能回来。” 裴芸明白,当是那杜珩舟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她低低“嗯”了一声,翻身面向他,“殿下小心,定要安然回来。” 因着困意,她此时的声儿滞涩,听起来像是带着几分哽咽。 李长晔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先头在京城做了噩梦,因着担忧他才会来这樾州,而今他也不敢说他是去那山中犯险,唯恐她得知后彻夜难眠。 可裴氏向来心思细致,怕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埋首在她发间,安慰道:“不过是去四下几个县查寻可还有失踪之人,并无危险。” 裴芸窝在太子怀里,又低低“嗯”了一声,倒是不担心太子安危,上一世他也平安回来了,这一世应也不会出什么事儿。 不过,这才过了两个月,就算是因着她的介入,让杜珩舟早一步见到了太子,但也不至于剩下两个月都在寻失踪之人。 这桩案子怕远非失踪案那么简单。 翌日一早,天未亮,李长晔便带着杜珩舟及大理寺两人赶往漳牯县。 张铖至在府衙大门前相送,他的伤臂已然痊愈,昨日本提出随太子一道去,却被太子沉冷的一句“这偌大的越州府,张大人便不管了”,吓得一下噤了声。 他点头哈腰目送太子翻身上马,然在看到杜珩舟时,笑容便着实有些绷不住了。 这位漳牯县县尉他哪能不知,打三年前来此,这也禀那也告,就没一日让他安生,难怪好好一个榜眼,被贬到了此处成了个小小的县尉,当真活该。 可不想,这个麻烦精阴差阳错,说是寻到了那些失踪之人的线索。 张铖至最是不喜坐以待毙,怎么着也不能让那杜珩舟占了所有功劳,讨了所有的好。 这太子是什么,那可是将来的皇帝,指不定错过了这次,他张铖至就再没有在太子面前表现的机会了。 直到太子一行再也看不见,张铖至收起笑脸,对着身侧侍从便劈头盖脸道:“废物,人呢,十几日前就说寻着了,怎的还没送到,再不送来,这大人都得回京了!” “快了,就快了。”那侍从谄笑道,“听闻是因着马车坏了,那又是个娇气的,不肯将就坐差些的马车,这才耽误了两日。” “蠢货!”张铖至骂道,“若能讨得那大人欢心,将来要什么没有,偏生纠结在一辆马车上,当真愚蠢至极。” 他骂骂咧咧往府衙内走,还不忘交代:“待人到了,立刻送去太子住的院落。” “可……”侍从闻言,面露犹豫,“那儿不还有一个吗?那位大人看起来似乎很是宠她。” 张铖至不屑一顾,“那又如何。” 他便是觉得那女子有些过于嚣张了,唤她一声“夫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了不成,在外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他偏是要将人送去,好杀一杀那女子的锐气。 太子去了足足六日,都还未有回来的迹象,裴芸想着,这次他们应当是顺利进了山,也不知能不能寻到那些失踪之人。 那些人又是死还是活。 书砚将温阳补气的羊肉汤搁在桌案上,见裴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以为她是在担心太子,“娘娘,殿下武艺高强,又有那么多人保护,定不会有事的……” 裴芸不好说她并非担忧太子安危,只能顺势应声道“你说得对”,作一副得了宽慰的样子。 “你算什么东西,缘何不能进去!” 屋外倏然嘈杂起来,书砚疑惑地朝外头看了一眼,道她出去看看。 裴芸点点头,端起那羊肉汤才喝了两口,就清楚地听得窗外有人嚷道:“我家姑娘可是张知府送来的,你们这些个奴才有什么资格拦我们。” 裴芸拿着汤匙的手一滞,眉稍微挑,心道这张铖至胆子可真大,分明晓得她就在此,竟还公然给太子送人来。 她放下碗,缓缓站起身,倒是好奇这张铖至送了个什么模样的来。 她步出主屋,就见常禄就站在那院门口拦人,余光瞥见她,登时面白如纸,慌忙解释道:“夫人,这定是张知府自作主张,并非三爷的意思啊。” 听得这声“夫人”,始终站在外头嚣张嚷嚷的婢女一声嗤笑,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裴芸,“你便是那个夫人,生得是美,可莫要别人叫你一句夫人,就不知轻重了,都是送来的人,自不分什么先来后到,能得到爷的宠幸才是真真的……” 书砚原也不知这几人怎么敢对着正头娘子这般叫嚣,此言一出,登时明了,她气得咬牙切齿,冲上去便要干仗,“什么送来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家夫人可是……” “书砚。”裴芸一把拉住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张铖至蠢笨如猪,竟以为她也是被送来伺候太子的,不过倒也是,谁能想到,她一个太子妃,会千里迢迢赶来此处呢。 她看向站在那婢子后头,用幕篱遮住面容的姑娘,轻笑道:“既得都是来伺候爷的,我也先一步得了爷的宠幸,不知姑娘哪里的底气,敢这般与我较劲?” 那女子不言,只一双柔荑抬起,缓缓掀起幕篱上的帘布,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 一瞬间的震惊后,裴芸的笑意凝滞在了脸上。 她看向常禄,见得常禄露出似见了鬼般的神情,心下便有了数。 那婢女还在喋喋不休,眉眼间透着几分得意,“我家姑娘,那可是樾州乃至周遭几个州府都挑不出第二个的大美人,听闻还与爷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且你也不看看,你也该有二十了吧,再过几年便人老珠黄了,我家姑娘,今岁也不过十六,难道还能争不过你?” “夫人,奴婢帮您将她们赶出去!” 书砚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转身就要去拿笤帚,却听得裴芸淡声吩咐道:“常禄,将人留下吧,就安排在东厢房。” “东厢房?”那婢女似还不满,“我方才可是见你从主屋出来的,凭什么将我家姑娘安排在东厢房。” 书砚闻言,将手中笤帚狠狠扔出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想住主屋,这是想爬到主子头上吗。” 相比于书砚的怒气冲冲,裴芸始终风轻云淡。 “书砚,将我的物件都收拾到东厢房,将主屋留给这位姑娘。” “夫人!”书砚不明白,只消说明真相,他们哪还有这般气焰。 裴芸没解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姑娘。 虽她始终不言不语,可下颌微抬,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傲慢。 寻常人家的姑娘定不会上赶着来给人做妾,这女子大抵出身风尘,才会透出一股子妖媚劲儿。 可妖媚又如何,最主要是她这张脸。 太子定然拒绝不了与沈宁葭长得这般相似的女子。 既得离沈宁朝长大还有好几年,那这一个差些的,暂用来给太子解渴也无不好。 上回她挑的人太子都看不上,那留下这一个,她该足够有眼力见了吧。 裴芸折身往东厢而去。 不过,她也不是没给自己留后路,这姑娘今日这么爬到她头上,待知晓真相,将来就算再得宠也无甚底气,毕竟太子骨子里最是循礼。 她今日越忍让,委屈受的越大,太子的愧疚便越深,这样,她往后就不必惧那女子作妖,在东宫的位置还能坐的稳稳当当。 第48章 她说的方便伺候竟是方便旁人伺候他 在杜珩舟的带领下,李长晔与陈鸣、岑仲及几位身手不凡的侍卫一道沿河而上,在三日后终于寻到了一处被藏在山间,已被挖得七零八落的矿脉。 可这处,极其安静,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陈鸣叹了口气,“殿下,看来我们来迟了,那些人已然转移走了。” 李长晔未言,只在四下打量,少顷,走向不远处用几个草席搭成的简易棚子,棚子下有用长凳和破木板凑成的勉强称为床的东西,上面横七竖八有几条薄被,却是又冷又硬,已入冬月,那些失踪的人若就住在这般地方,夜里根本无法取暖。 那些抓他们的人压根没把他们当成人看。 既如此,在逃跑之时,恐也不会带上那些个“累赘”。 李长晔剑眉紧蹙,转而将目光落在那矿洞上,“下去看看。” 打他说出这话,杜珩舟几人皆心有所感,神色沉重了许多。 岑仲用火折子燃了几个火把,行在最前头,陈鸣殿后,又留了两个人在矿洞外守着,以防万一。 行了大约几百步,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嗅到这股气味的那一刻,众人的心霎时都凉了。 李长晔眸光晦暗,沉默片刻,冷静地命几人掏出怀中早就准备好的布巾掩住口鼻,然后继续往前走。 洞里幽暗难行,不多时,陈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举起火把往前一探,却是吓得面色惨白。 岑仲亦举高火把,照亮四下,随着火光向前铺展开来,眼前的一幕令众人瞠目结舌。 几十具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叠在那一片,或被抹脖,或被捅腹部,或背后中刀,个个死状极惨,有些甚至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之状。 因着死了有一段时日,尸身已然开始腐烂生蛆,甚至有肥硕的老鼠在尸首间穿行啃噬,在被火光惊扰后四处逃窜。 纵然在大理寺办过无数奇案,看过太多尸首,可陈鸣亦是头一回看到这番景象,那种冲击感伴随着难闻的气味令他再也忍不住不停干呕起来。 几人里,最平静的是李长晔,他的双眸如镜,映照着火光下的这副人间惨剧,其间隐隐有暗流涌动。 “再寻一寻,看看可还有生还之人。” “殿下,如此……只怕……”岑仲欲言又止。 其余人都垂下了头,这般情况,怎可能还会有人活着。 “寻。”李长晔复又定定道。 几人只好继续往前走。 越往里,矿洞便越发狭窄,甚至令人有些难以呼吸,陈鸣偷眼去看李长晔,正欲提议要不还是回返之际,就听得前头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动静。 陈鸣脊背一僵,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看了一眼,缓步靠近,恰在此时,一物刷地自里头飞了出来。 但因着用劲不大,不过落至陈鸣跟前,并未碰着他分毫。 陈鸣定睛一看,是截残剑。 里头有人! 众人皆面露惊喜,杜珩舟见那人心有防备,低声道:“你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是来救你们的……” 等待了片刻,见里头没有回应,陈鸣大着胆子将火把伸了过去,一双腿出现在他们眼前,又脏又黑,且左腿上有一条极长的伤口,已然化了脓,再往上,出现了一张面黄肌瘦的脸。 似是不适应光线,那人伸手挡了一挡,许久才缓缓睁开眼。 他眯着眼打量着面前几人,干裂的嘴唇微张,声音沙哑难听,“你们……真是官府的人?” 李长晔上前,蹲在那人跟前,“是,我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就是特来寻你们的。” 闻得此言,那人倏然坠下两行清泪,艰难地跪在李长晔跟前,“大人,您终于来了,草民牛大……是……樾州府城的一名铁匠……求大人……为草民和……所有枉死之人做主……” 他以头抢地,哭得泣不成声。 李长晔神色复杂,默了默,问道:“除你之外,可还有幸存之人?” 牛大摇了摇头,“本还有一人……他不像草民伤了腿逃不出去……大抵十几日前……冒险出了洞……就再未回来……草民将图纸……给了他……托他带出去……难道大人们……不是他带来的吗?” 众人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他们上山时并没未看到其他人的身影,恐那人已是凶多吉少。 牛大已是十分虚弱,尤是在说了这么多话后,像是没了气力,瘫靠在洞璧上。 “先出去吧。”李长晔道。 杜珩舟脱了外袍,披在牛大身上,而陈鸣则将火把给了杜珩舟,将牛大背了起来。 “劳烦大人了。”牛大伏在陈鸣背上歉意道,分明已是累极,可他还是坚持着问,“不知大人可有去过草民家中……草民还有一老母……不知草民不在……她可还好……” 打听到这人的名姓,又闻是铁匠,陈鸣便已想起,他当就是那庄氏来报的失踪之人。 陈鸣一时间喉中发哽,他无法答他这话,想来牛大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定是因惦念着他那瞎眼的母亲,想着若他走了,母亲无人赡养又该如何是好。 却不知支撑他活下去的人,在他被抓后不久,就已不在了。 陈鸣忽而对那些贼人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那几十具尸首背后,是多少人望眼欲穿的期盼和等待。 却没了,都没了。 陈鸣到底不忍告诉牛大真相,只道:“且先出去好生养伤吧。” 众人出了矿洞,李长晔吩咐陈鸣、岑仲及两个侍卫先行下山,送牛大就医,再寻人来,好搬运处置矿洞内的尸首。 “殿下,您累了好几日了,也一道回去吧。”杜珩舟劝道,“这里有微臣几人守着就足够了。” 李长晔摇了摇头,看了那矿洞一眼,他知道,这些尸身怕不能被家眷们领回去下葬了。 “孤留在这里……” 李长晔话音刚落,就见杜珩舟面露惊恐,高喊着一声“殿下小心”,欲冲上前来。 李长晔折首看去,便见一枝羽箭直直往他心口处射来。 十一月初七,樾州府衙后宅。 裴芸正准备洗漱睡下,就听得外头一片嘈杂,书砚推门而入,喜道:“娘娘,殿下回来了。” 裴芸忙起身去看,就见太子已然入了西厢,还闭了门,她心下疑惑,等了片刻,才见常禄出来,手上拿着一件带血的中衣。 她蹙眉,上前问道:“殿下受伤了?” 常禄不想迎面就碰上了太子妃,让他想藏也藏不了,只得低声道:“殿下不欲娘娘您见着血,回来后便赶忙命奴才帮着换下衣裳。” 裴芸往里头看了一眼,提步入内,就见太子坐在小榻上,因伤不便,正艰难地自己穿外袍,裴芸悄然上前,帮了他一把。 李长晔折首,在看见裴芸的一刻,唇间漾起淡淡的笑,“无事,伤得并不严重,养了几日,已然好多了。” 他自是不会告诉她,那箭来得飞快,他避之不及,箭穿透他的右肩,甚至险些伤及他的心脉。 瞧他苍白的面色,伤得严不严重,裴芸还能看不出来。 不想太子这个人不仅命硬,嘴也挺硬。 她轻叹了口气,“殿下查案,也得顾及自己的安危。” 她倒了杯热茶递给太子,顺势问道:“殿下去了那么多日,可曾寻到那些失踪之人了?” 李长晔端着杯盏的手滞了滞,眼睫微垂,“寻到了……近七十余人,仅活了一人。” 裴芸惊了惊,旋即攥紧了膝上的衣裙,“那些人的尸首,可都还给他们的家眷了?” 这人虽死了,但好歹看见尸首,也算有了个结果。 “没有。”李长晔的嗓音很低,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那些尸首堆叠在洞中许久,腐败严重,恐滋生疫疾,不能归还。待此事了,那些人的家眷孤皆会命人补偿。” 骤然听得“疫疾”二字,裴芸猛然一个激灵,似拨云见日一般。 她怎没有想到,这疫疾可是天灾,亦可是人祸。 指不定樾州疫疾很有可能因此而起。 “殿下是怎么处置那些尸首的?”裴芸问道。 “命人抬至矿洞外,烧了……” “都悉数烧干净了?可曾有遗漏?”裴芸追问道。 见她语气焦急,李长晔不禁蹙了蹙眉,但还是颔首答:“此事是杜县尉所办,当不会有所疏漏。” 裴芸稍稍放了心。 可若不是因此,那樾州疫疾又是怎么爆发的。 她苦思冥想之际,偶一抬眸,就见太子定定看着自己,裴芸讪讪一笑:“臣妾曾听闻过疫疾的可怕,便有些……” 她站起身,忽而问道:“殿下今夜可要去主屋睡?方便伺候。” 李长晔摇了摇头,“孤歇在这儿便好。” 他身上有伤,与她一道睡,定会令她有所顾忌,夜里反睡不踏实,且他也不想让她劳心劳神地伺候他。 裴芸闻言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臣妾便先回去了,殿下早些歇下。” 她福身退出西厢,视线转而落在了那灯火通明的主屋。 太子回来,那头定然不会没有听见,之所以不出来,大抵是太过突然,在忙着梳妆打扮呢。 她行至院中,就见常禄端着汤药而来,在她面前站定,“娘娘,这药,要不您……” 裴芸明白常禄意思,却没有接,只眼神瞥向主屋,示意道:“让她送去给太子吧。” 常禄怔了一怔,“娘娘,这……” 他本以为他家娘娘留下那女子,还刻意不暴露身份,就是为了等太子殿下回来,好生处置那不长眼的张铖至。 不想他家娘娘竟真打算让那女子伺候太子殿下。 常禄还欲再说什么,裴芸已然头也不回地带着书砚回了东厢。 主屋的门紧接着开了,常禄眼见那女子锦衣华服,粉妆玉琢而出,扫他一眼,问:“爷回来了?” 不待常禄回答,那女子夺过托盘,便往西厢款款而去。 屋内,李长晔隐约听得隔扇门被推开的声响,再听来人极轻的脚步声,便以为是裴芸去而复返。 他未转头去看,只心下暖融,晓得定是裴氏放心不下自己。 有什么被搁落在桌案上,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净白如瓷的柔荑出现在他眼前,似欲从背后环抱住他。 然在看清那双手及嗅到那股子脂粉气的一刻,李长晔眸光陡露锐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身后之人。 蝶儿重重跌倒在地,不想这位爷竟如此粗暴,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她忍着疼委屈地看去,便见那长相俊秀的爷在看清她容颜的一刻微怔了一下,旋即剑眉紧蹙。 “你是谁?是如何进来的!” 听着这沉冷如冰的嗓音,还有那一身令人胆寒的威仪,蝶儿猛然打了个颤,本想好勾引的招数,是一个都使不出来了。 “奴……奴家……是张知府送来伺候爷的……” 又是张铖至! 李长晔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可沉默片刻,像是思及什么,又问道:“你,是何时来的?” 蝶儿跪在地上,不敢再直视面前人的眼睛,周身抖得跟筛笠一般,只颤颤巍巍答:“好……已有好几日了……” 李长晔面色骤变。 常禄站在院中,听得里头的动静,就知他家殿下定是大发雷霆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见李长晔疾步出了西厢,冷冷扫他一眼,径直向主屋而去。 常禄忙跟在后头。 主屋内还有几个蝶儿带来的婢女,见着李长晔,皆是一脸茫然。 李长晔同样看这几人眼生,只他心下焦急,并未太过留意,直到环视一圈,发现并未寻到他要寻的人,且这屋内无论是气息还是摆放的物件竟都通通没了她的痕迹。 常禄自然知道他家殿下在寻谁,他硬着头皮出声提醒。 “爷,夫人她……而今住在东厢呢……” 李长晔的目光倏然朝那灯火幽幽的东厢看去。 他立在原地,任夜风拂飞他的衣摆。 少顷,屋内忽而响起一声冷笑。 所以,她说的让他来主屋方便伺候,居然是方便让旁人伺候他。 她竟如此坦然地说出那话,且还大度地将主屋拱手让人。 李长晔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其上青筋迸起。 有些他不愿意却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就这般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就像此时因着他动作过大,右肩那复又撕裂开,露出淋淋血肉的伤口。 若说上一回,是因着皇祖母逼迫,但这回呢,并不曾有人逼迫于她。 裴氏是自愿的…… 还是说,也许她从来都是自愿的…… 第49章 他的妻子不在意他 东厢那头,书砚不情不愿跟着裴芸进来,打一闭了门就忍不住开始念叨。 “娘娘,旁的女子巴不得夫君不纳妾呢,你怎还上赶着给殿下送人,而且,你看那姑娘,这几日可嚣张了,往后真要得宠入了东宫,还不得爬到您头上来。” 裴芸笑看她一眼,“好了,早些睡下吧。” 书砚撅着嘴,闻言只得上前替裴芸收拾床铺。 然才收拾到一半,赫然听见外头动静,书砚刷地一下站起身,做贼似的贴在门上,旋即一脸幸灾乐祸道:“娘娘,您听,是不是吵起来了,是吵起来了吧,那叫蝶儿的莫不是被我们殿下给赶出来了。” 这般热闹书砚怎能不看,这几天她依着主子吩咐忍气吞声,可实在太憋屈了。 她尝试着将门拉开一个小缝,然正欲探出头去看,却见一只大掌伸进来,直接将门扇给推开了。 “殿下!” 听得书砚惊慌的一声,裴芸抬眸看去,太子面沉如水,已然阔步而入。 见得这般情况,书砚忙极有眼色地退出去,将门闭好。 裴芸瞥向太子已被鲜血洇湿一片的左肩,秀眉微蹙,“殿下,您的伤……” 她伸手欲去触碰太子伤处,却被一下攥住了手腕。 见他似有不虞,裴芸想了想,莞尔一笑,柔声问:“可是那蝶儿姑娘伺候地不好,她大抵是头一回伺候人,难免笨手笨脚的,殿下莫要动气。” 李长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平静道:“孤不是说过,孤身边唯你一人便足够了……” 上一回,他分明说得那么清楚,缘何她还要让人接近她,即便那不是她安排的,她也大可以将人赶走。 裴芸眼睫微垂。 他是说过这话。 “可这蝶儿姑娘不一样……” 李长晔快被气笑了,“有何不同,孤不要旁人,难道就会要她了吗?” 裴芸缓缓收了笑意,倏然朝他看去,不想再与他继续兜圈子,她凝视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但她生的不是和沈二姑娘很像吗?” 她虽未曾见过那位沈二姑娘,但她见过长大后的沈宁朝,再看那日常禄的反应,虽蝶儿没有那些大家闺秀自小养成的端庄温婉,但应是和沈宁葭有几分相像。 李长晔微一蹙眉,闻言几乎是脱口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听他这风轻云淡的口气,裴芸只觉异常好笑,她确实也忍不住笑了。 “殿下是真的不知吗?缘何张知府会送了个这般模样的女子过来,因得他知道,殿下的心上人,便是那个长相……” 李长晔怔忪了一瞬,的确,那个女子的眉眼有几分像他已故的表妹,可他以为只是偶然,却不想张铖至竟是刻意为之。 他将身子前倾,解释的话里带着几分急切,“表妹是孤曾经要娶的太子妃不错,可孤对她,更多的是兄妹之情,孤从未说过那种话,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那句轻飘飘的“已经死了”,令裴芸脑中哄的一下。 他说的可真轻巧。 就像是在质问她为何还要在意一个死人。 可他不知,前世那么多年,就是这个已死的人,在她入宫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像是她无法摆脱的梦魇,不断地折磨着她。 世人都道,沈家二姑娘惠心纨质,怀瑾握瑜,将来定能像姑姑孝仁皇后一样,成为人人称颂的贤后,只可惜天妒红颜,命薄如花。 而裴芸最不走运之事,便是在她之后,成了太子妃,从家世到品行教养,人人都将她与那过世的沈二姑娘沈宁葭相提并论。 可沈宁葭若是天上月,她便只是河边的一颗顽石,仰望苍穹,触之不及。 进宫的前两年,她几乎在众多打量和讥讽中步履维艰,甚至因不熟悉京中规矩屡屡闹出笑话。或也因着如此,前世她的心境和性情才悄然发生了改变。 虽得重活一世,裴芸已然想通,她亦是独一无二,不必执拗于变得和一个死人一样优秀,可前世呢,她不就是因着想不通,才郁郁成疾的吗。 她直视着太子,“是,沈二姑娘已经死了,可这么多年,却时时刻刻有人委婉地在臣妾耳畔提醒,说殿下还对沈二姑娘念念不忘。那日看见蝶儿,臣妾便想着,殿下思念地如此辛苦,臣妾作为您的妻子,当是要替您解忧,难道做错了吗?” 李长晔看着她平静地说出这话,不似质问,只是疑惑而已。 他的心一点点凉了。 因她并不难过,也并未因那些说他心系沈宁葭的传言而拈酸吃醋,只是单单觉得这个女子既和他的“心上人”像,他会喜欢,那就送去给他。 如此而已。 那些被李长晔强行压制在角落的记忆片片翻涌而出。 元宵灯会上她说的那句话,此时佩戴在他腰间的青竹香囊,还有上回她拿着画像欲替他纳侧妃之事…… 种种种种,都在提醒他,这一次他再寻不到任何的借口和理由。 他的妻子不在意他。 心里也压根没有他。 可是……是一开始就没有的,还是…… 见太子沉默不言,裴芸不想再与他僵持,缓缓站起身道:“殿下,臣妾唤常禄给您止血包扎。” 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道低沉的嗓音幽幽响起。 “你这次来樾州,也不是为着孤吧……” 裴芸停下脚步, 他猜的不错,她的确不是为着他,而是为了她的谌儿。可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亦有些疲于编谎话来骗他,便只抿紧了双唇。 在一片寂静间,李长晔得到了答案。 他自嘲地笑了笑,原这么久以来他不过是在自作多情。 “早些歇下吧。” 他无力地吐出一句,提步出了东厢。 常禄见他出来,忙跟在后头,担忧道:“爷,您的伤……奴才马上叫大夫来。” 分明已是双唇发白,李长晔却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或者说他正需要这份痛,令他保持足够的清醒。 他冷眼看向站在主卧门口的蝶儿和几个婢女,问道:“这几人可有冒犯太子妃?” 常禄如实答:“那张大人似误会了太子妃的身份,那女子来的当日,她的婢女确对太子妃出言不逊。” “哪个出言不逊的,剪了舌头,将人通通丢还给张铖至。” 至于张铖至,李长晔眸光愈发幽沉,也该到处置他的时候了。 常禄颔首应是,迟疑片刻道:“殿下,太子妃之所以让那女子伺候您,或也是因着她生得像沈二姑娘,这才……” 李长晔倏然转头看来,或觉荒唐,他嗤笑一声,“怎的,莫不是你也听过那个传闻?” 常禄冷汗涟涟,却不敢撒谎,“几年前,奴才偶然听东宫两个碎嘴的下人说起过,不过奴才当即斥责了他们,而后再未在东宫听到这般闲言碎语。” “所以你也觉得,孤仍对表妹念念不忘?” 常禄不敢回话,这主子喜不喜欢谁不是他们这些个奴才能置喙的,可他亦和旁人一样,觉得主子心里当是有沈二姑娘的,毕竟再怎么说,那也是太子曾经的未婚妻,甚至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怎可能一点情意也无。 可他日日伺候太子,自也看得出来,太子很在意太子妃,太子妃在太子心里的份量并不轻。 李长晔未再逼问常禄,逼问他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许是因着失血过多,他陡然一阵眩晕,常禄慌忙来扶,却被李长晔伸手阻了。 他缓缓拖着步子迈上台阶,只知而今这一切是他自作自受。 连张铖至都能轻易查到的传闻,那定已传得满城皆知,却唯独他不知晓。 这些年,他实在糊涂,就因着裴氏面对他从来温婉含笑,什么也不说,即便问了,她也只会说好,他便真以为她过得好,安心去处理他自己的事。 先头通过蕊儿之事,他就该警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受了不少委屈。 是他的错,是他不够关心,不知她的笑容背后尽是无法对他开口的苦涩。 而他却被那表面的安逸所惑,只关心朝堂要务,埋头处理政事,及在大昭各处奔走。 是他自己亲手,将她一点点给弄丢了…… 东厢房,裴芸静静坐在床榻上,心下说不出的空空荡荡。 她低叹了口气,不想重生一年多来,她努力与太子维持的这份平和,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他适才说他没有说过那些话,说他对沈宁葭不过兄妹之情,就凭着他书房里的那幅画,她就不应该信的。 可不知为何,而今她竟是有些不知该不该信。 裴芸扁了扁嘴,转念一想,就算太子说的是实话,又能怎样。 毕竟她和太子之间横亘着的又何止一个沈宁葭,是前世十几年她对他日复一日积攒的怨言,是两个孩子的死…… 裴芸晃了晃脑袋,企图将那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罢了,太子的事又有何重要的,且先睡下吧。 两日后,樾州府后宅。 杜珩舟适才送走了给牛大瞧病的大夫,就见太子缓步而来,他惊诧道:“殿下,您箭伤未愈,怎的……” 这太子回了樾州府衙,本该在院子里好生养伤的,怎的这两日竟一日也不消停。 昨日不才处置了那张铖至吗。 他原以为太子是打算对那张铖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想却是让他死也死地明明白白,他早已命人去调查搜集张铖至的各项罪证。 贿赂、贪污、徇私舞弊甚至还有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等诸般罪状,简直罄竹难书。 而今那张铖至及那些樾州下属与他沆瀣一气的官员已然被革去官职还被下了大狱,不日便会被押送至刑部受审。 而今由樾州同知陆大人暂代知府一职,因着太子已提前去信通知吏部,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任樾州知府之位。 分明面色泛白,李长晔仍淡声道:“无妨,小伤罢了。” 这几日他心下乱得厉害,若不寻着事做,根本静不下来。 “牛大如何了?”他问道。 杜珩舟答:“好多了,牛大那腿伤得时间久,送下山后就开始高热昏迷,大夫本说恐性命不保,只能姑且治治看,但也是他运气好,昨夜终于醒转过来,大夫适才来看,当是没什么问题了,就是需好生将养一阵。” 李长晔点点头,又问:“那日行刺孤的人呢,可抓着了?” “微臣无能。”杜珩舟告罪道,“这几日微臣命人在附近山中搜查,并未寻到那刺客踪迹。不过微臣已携殿下手谕,命周遭府县严查近日出入之人,尤是行止古怪,携运大件器物者,定要仔细搜查,不可放过。” 他们既还有人蹲守在那儿矿洞附近,应是未跑远,毕竟他们将锻制的兵器悉数带走了,那些东西可不轻,没那么容易运出去。 李长晔一边听着,一边入了牛大休养的宅院。 牛大是所有失踪者中唯一活着的人,至于他说本幸存下来,冒险出洞的那个,前几日已在一个半山腰上寻到了尸首,他当是将装着图纸的竹筒丢进河里后才被杀的。 作为唯一的证人,自是得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牛大见着李长晔,高喊着“大人”,当即欲下地跪拜。 李长晔拦了他,“不必多礼,你身体虚弱,且在榻上躺着吧。” “多谢大人。”牛大未下地,却是坐在床榻上冲李长晔磕了个头,哽咽道,“大人,请您一定要抓住那些贼人,若非当初被他们抓走,草民的母亲又怎会……” 母亲的事,牛大已然知道了,因他在梦中见到了他母亲,他本在鬼门关徘徊了一遭,却被他母亲一把推了出来,说他将来日子还长,还得娶妻生子,莫要那么快来陪她。 他醒来看见庄嫂,问她他母亲可好,见她支支吾吾,便明白了,他说了梦中的事,庄嫂就只得哭着如实道来。 若他不被抓走,能归家去,就算他母亲跌倒,他是不是也有机会救她性命。 看牛大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李长晔沉默许久,待他逐渐止了眼泪,才问:“当初,你是怎么被抓走的?” 牛大抬袖抹了脸,抽抽鼻子道:“草民是被迷晕后抓走的,待草民醒来,已然在那矿洞了,不过因着草民几人会锻铁,与那些被逼开采矿石的人不同,被戴上脚镣集中在另一处,依着图纸整日冶铁锻造。” “你们便没尝试过逃走吗?”杜珩舟忍不住问。 分明那些被抓走的都是青壮,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应当有很大的希望逃出去。 “试了。”牛大无奈道,“可那些人手持兵器,日夜看守,几乎寻不到机会,先头有人在吃饭时企图逃跑,就被一箭穿心,当场而亡,那些人还把他的尸首吊起来挂在那儿,让众人都看看他的下场,之后就再不敢有人逃跑了,不过因草民去的迟,这些都是旁人告诉草民的。” “草民到那大抵一月左右,那些人突然开始带着锻造好的铁器撤退,再后来,他们尽数撤走的前一日,在给草民们吃的窝头里下了药,趁草民们浑身发软无力之际,一一杀死,丢在那矿洞里……”思及在矿场那厢的事,牛大仍心有余悸。 因他们离开得急,杀人时也未确认生死,故而他当时被划伤了腿后就顺势倒了下来,逃过一劫。 “那些抓你们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知他们领头的叫什么?”李长晔问道。 眼下他们手上几乎没有任何线索,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牛大这个幸存之人了。 “没什么特别的,那负责看守草民几人的头儿约莫四十上下,生得凶神恶煞。”牛大思索片刻,忽而道,“哦,对了大人,有一日,来了个极年轻的公子,大抵十七八的模样,还未及冠,生得俊秀,草民看那头儿对他万分恭敬,还唤他大公子,像是富贵人家出身。” 李长晔神色绷紧几分,“除此之外,这个公子可还有旁的特征?” 牛大蹙着眉头,努力回想,“那日……那头儿像是要讨好那位公子,问他前些时候在盈红楼可还舒坦云云,还有,那公子眼角好似有一点红痣……” 第50章 宁愿她痛痛快快同他撒一场火 十七八岁的富家公子,眼角有一颗红痣,曾可能出入过盈红楼。 有这么多信息,已很是难得。 李长晔虽是头一回听见盈红楼的名字,但大抵从牛大的话语中知晓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看向杜珩舟,“去那盈红楼暗中查查,近日可有那样一个人,莫要暴露身份。” 杜珩舟颇有些犯难,不好说他可从未去过那般烟花柳巷,李长晔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又道:“让陈鸣同你一道去吧。” 闻得此言,杜珩舟登时松了口气,那可再好不过,陈鸣兄生得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且能言善辩,便不怕届时套不出话来。 李长晔令牛大好生休养,起身回了住的宅院。 穿过垂花门,他转头看向东厢,东厢房门紧闭着,然没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常禄自里头出来。 乍一见得李长晔,常禄愣了一瞬,旋即上前施礼。 “太子妃在里头吗?”李长晔问道。 “在呢。”常禄小心翼翼瞥了太子一眼,“奴才刚将午膳给娘娘送去。” 李长晔不吱声,这两日,她几乎闭门不出,也并未来看过他一趟,想来是连装都不想装了。 既得她不来,那便他去。 见自家主子快步往东厢而去,常禄忙跟在后头,极有眼色地替主子敲了门。 开门的是书砚。 “殿下。” 裴芸才夹了两口菜,折首便见太子立在大敞的屋门外凝视着她,迟疑片刻道:“孤还未用午膳……” 这两日没见着,伤势本该有所好转的人,看起来气色仍是不好,且再见还说出那么一句话来,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似在求得她的准允。 可裴芸哪敢不让他进来。 她放下筷箸,淡声吩咐:“书砚,去灶房再拿副碗筷,端两道菜来。” 书砚应是,常禄也跟着道:“奴才也去看看,给殿下煎的药可好了。” 两人出了门,对看一眼,默契地闭拢屋门。 打那夜殿下回来,出了蝶儿那桩事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格外微妙。 若说是生了争吵,倒也不像,因着表面上,两人皆是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哪有寻常夫妻怄气的样子。 屋内,李长晔与裴芸坐着,却是相对无言。 他将手搁在膝上,手指蜷起又伸直,好一会儿,才试着开口道:“而今失踪之人都寻着了,孤会尽快抓住主谋,赶在年前带你回京,你头一次离开这么久,想必谨儿和谌儿都想你了。” 其实,他比她更急着回京,待回京后,他有一桩重要的事得去做。 裴芸浅笑着应了声“好”。 李长晔默了默,又道:“关于那传言……孤是真的不知,若孤知晓你受了委屈,绝不会袖手旁观。” 裴芸微微一怔,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浑不在意的样子,李长晔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复又强调道:“孤说的是真的。” 裴芸看着他神色认真地说出这话,笑意深了些,“臣妾信殿下。” 她自然知太子这话是真的,这一年多来,他帮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真知晓,也定会维护她这个太子妃,维护东宫的颜面。 只这话若落在他们婚后初初那两年,或许她会很高兴,可她终究不是从前的她了。 李长晔缓缓垂下眼睫。 她分明句句有回应,却是句句漫不经心。 他试图做的弥补,就好似被丢进那泥沼之中,陷得无影无踪。 活了近三十年,李长晔自认遇事无数,却从未感受过这般浓重的挫败与无力。 他宁愿她能痛痛快快同他撒一场火,痛骂他一顿,也好过心如止水,什么也不在乎。 少顷,他柔声道:“你来樾州那么久,孤还不曾好生陪陪你,过几日,孤有闲,带你在城内逛逛,可好?” 裴芸秀眉微挑,倒还真有在城内逛一逛的意思。 她笑看向太子的左肩,“殿下肩伤未愈,还是好生休息得好,不然回了京教父皇和皇祖母知晓,怕是要担心的,这樾州城,臣妾带着书砚去逛便成。” 她这话说的明确,李长晔也不傻,她分明是在告诉他,她想去逛,但不想同他一道去。 李长晔扯了扯唇角,也不欲令她不自在,“好,你哪日想出去了,孤派人保护你。” 裴芸点了点头。 十一月十四,樾州城落了今岁的第一场大雪,雪片被寒风裹挟着落得纷纷扬扬,不喘气似的,连下了三日才歇。 雪停的几日后,裴芸才裹上狐裘大氅,坐马车往樾州东面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家医馆前,裴芸戴上幕篱,由书砚扶着下了车。 馆内没什么人,那大夫见着她,问:“夫人可是来瞧病的?” “并非我瞧病。”裴芸在大夫跟前的圈椅上坐下,道了来意,“只我家中有一小儿,每年到这时候,便易感风寒,总咳嗽不止,我看着实在心疼,就想来问问大夫,可有调养的法子?” 那大夫暗暗打量着裴芸,这位夫人虽看不清面容,但衣着气度不凡,高门大户内多是备有大夫的,怎的还来他这般小医馆求医问诊,不过既都来了,他还是耐心答:“自是有的,这易感风寒多是脾肺气虚,但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敢妄言,需得诊过脉后才能对症用药。” 裴芸点头道:“那便好,只我那小儿这几日去了他外祖家,当是月中才能回来,届时再请大夫过府替我那小儿诊脉,便拜托大夫了。” 去大户人家看诊可是的难得机会,诊金还丰厚,大夫登时喜道:“夫人客气。” 裴芸稍稍坐直了身子,随意在这医馆内环视了一圈,“这天一日冷过一日,想是近来到大夫您这儿看咳嗽风寒的当是不少吧,毕竟这病拖得迟了,就怕难愈。 “夫人说的是,不过到在下这儿来瞧风寒的,比之往年,也不算太多。且那治疗风寒的草药并不金贵,除非硬生生拖成了那棘手的肺疾,不然几幅药下去便也能好了。” “拖成肺疾?”裴芸语气中透出几分惊讶,“怎还有这般不关切自个儿身子的。” 大夫闻言叹声道:“夫人不知,这樾州下属几县,多的是穷苦人家,有时也实拿不出这点诊费和药钱,就将就将就,自山中采些草药试着治一治,今年入冬在下倒还未诊治过肺疾的病人,去年便有一个,待病入膏肓再来寻在下时,已是回天乏术。” “哦,原是如此……”裴芸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被书砚半扶着走出那医馆时,裴芸仍是思索那大夫方才说的话。 她记得,谌儿当时染上那疫疾后,便整日整日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像极了寻常肺疾,只与那一般肺疾不同的是,谌儿在病后第二日,背上起了大片红疹,太医这才断定是眼下京城正在大肆传播的疫疾不错。 裴芸将将按着日子推算,前世,太子是正月出头,元宵节前回来的,而樾州爆发疫疾的消息,则是在正月二十左右被奉至了御前。 疫疾这东西,自然不可能是在太子走后才突然爆发,很有可能是在太子走后才被发现。 若到了被轻易发现的地步,形势定然十分严峻,而今虽才十一月,但有没有可能,疫疾已在悄然蔓延。 可她适才问了,那大夫却说,近日并未诊治过患有肺疾的病人。 是时间还早,还是说只这一间医馆没有。 裴芸咬了咬唇,思量着左右今日有闲,不若多去几家医馆,可或是太过专注,竟是与迎面而来的人直直撞上。 她那幕篱本就系得不紧,这般一撞竟是将她的幕篱给撞落在了地上。 书砚实在骂不出口说那人不长眼,因着她也在失神想她家娘娘去刚才那医馆,说了些奇奇怪怪的做什么,这才没能及时拉住她家娘娘。 她心虚地低身去拾幕篱,却见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掌快一步捡了起来,递至裴芸眼前。 “夫人,您可无恙?” 裴芸顺着那手仰头看去,却是双眸微张,怔在那里。 “五……” 她顿了顿,旋即接过幕篱,抿唇笑道:“无恙,多谢公子。” 那人颔首,提步而去。 直到那人走远,书砚才拧着眉头,凑到裴芸耳畔低声道:“娘娘,方才那人,奴婢怎觉有些眼熟呢……” 裴芸不言。 何止她觉得眼熟。 裴芸甚至诧异,这眉眼怎会生得这般像。 只不过那公子比之她熟识之人长上几岁,且…… 裴芸蹙了蹙眉。 那人适才看她时,面上含笑,目光不停在她脸上流转,带着几分轻浮,实在令她很不舒服。 但转念一想,裴芸也觉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蝶儿与沈家也无甚关系,不照样像极了沈宁葭。 裴芸往停在小巷内的马车而去,正准备去下一家医馆时,骤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拉了过去,令她一下撞进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 她惊了一惊,正欲呼喊挣扎,就听得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是孤。” 裴芸抬首,太子那张清冷俊逸的面容落入眼帘,“殿下怎会在这?” 她面色顿沉了几分,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您在跟着臣妾!” 那她进了医馆,他也看见了? 李长晔微微别开目光,可拦在裴芸腰间的手臂却未放松,甚至将她打横抱上了马车。 裴芸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心下突然生出几分气恼,然转而看见太子薄唇紧抿,神色似有些紧张,那股子气便一下消散了,她蹙眉问:“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长晔薄唇微张,似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道:“先回府衙去,外头不安全。” 不安全…… 打听到这话,裴芸的心一下吊了起来,马车缓缓而动,她掀开车帘,见太子骑马护在车旁,面容端肃,不由得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及至樾州府后宅,李长晔先将裴芸送至住的宅院,嘱咐道“这几日莫要外出,好生待在府中”,便匆匆往牛大养伤的院落而去。 那院子外守着两个衙役,还未来得及施礼,就听李长晔沉声道:“取纸笔来。” 其中一人忙应声去办。 屋内的牛大亦是一头雾水,眼见那位钦差大人入内后,坐在屋内的桌案上,就开始提笔作画。 他画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墨渍未干的画递给他。 “你好生看看,那日你在矿场见过的公子可是这个模样?” 牛大提着那画,只扫了一眼,便激动不已,极其肯定道:“是,是了,大人,就是这个模样!” 李长晔闻言,眸色沉了沉,神色却是愈发凝重了。 这画上的便是在街上与裴氏相撞之人。 因那人打量裴氏的目光令他极其不虞,故而他多看了两眼,谁知恰在那人眼角发现了一颗红痣。 且那人年岁也与牛大描述的相差不大。 这并非最要紧的,李长晔凝视着那幅画像,双眸眯起。 缘何此人,会与他那五弟生得如此之像。 第51章 回京 半个时辰后,杜珩舟、陈鸣、岑仲三人站在李长晔跟前,轮番看那画像。 杜珩舟自是不识,可陈鸣与岑仲对看一眼,神色却有些微妙,毕竟他们二人常在京城,自是见过五皇子的。 的确有几分像,但李长晔不提,他们也不敢说,毕竟天底下长相相似之人何其多,指不定碰巧罢了。 杜珩舟则看着画像上眉眼俊逸的面容紧蹙着眉头,实是难以想象,这人竟有着极为扭曲的嗜好。 前一阵,他和陈鸣兄奉太子殿下之命,乔装前往盈红楼,倒还真探听到了牛大口中那位公子的消息。 “服侍”他们的姑娘说,那公子不记得也难,当日来就花重金点了他们楼里的花魁,可谁知那公子表面生得温文儒雅,夜里竟是用布条塞了花魁的嘴,将原本细皮嫩肉,花容月貌的姑娘给折磨地遍体鳞伤,至今还在榻上养着接不了客。 这盈红楼的老鸨气得不轻,可奈何那公子给的实在是多,她纵然再气也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咽。 不过那人后头就再未来过。 他们本以为定是害怕官府追查躲起来了,一直在派人暗中搜寻,不曾想这人全然不惧,还大大方方在街上行走。 实在嚣张。 “殿下是在何处发现此人的?”杜珩舟问道。 “一个医馆附近……” 李长晔眸色沉了几分,他也不明白,裴氏分明身体无恙,缘何要进那医馆去。 他话音方落,一侍卫疾步入内,禀道:“殿下,属下按您的吩咐,寻到了那人的落脚之处,便在城西的一座宅子里。” 李长晔闻言不假思索道:“抓人!” 岑仲惊了惊,忙上前提醒,“可殿下,而今咱们手上无凭无据。” 光凭这一幅画像和牛大的指认,未免也太过牵强。 这殿下向来严谨,这回怎如此草率,若是抓错了人…… 他还欲再劝,然见得李长晔投来的冷冷一瞥,便抿唇一下噤了声。 杜珩舟和陈鸣倒是和李长晔想法一致,先不论有没有抓错人,总比而今不抓,任他逃跑来得强。 这般草菅人命之徒,怎能让他继续逍遥法外,祸害大昭百姓。 打那日被太子以一句“不安全”为由带回府衙后宅后,裴芸便一直未踏出门,甚至几乎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 太子早出晚归,始终在忙着处理那桩案子,比之裴芸刚来樾州时更忙,那时他若在府中,至少还能时常坐下来,同她吃一顿晚膳。 忙成这般,都让裴芸觉着,太子比她更急于回京去。 如此小半月后,常禄欢天喜地来了她这东厢,打蝶儿被赶出去后,裴芸再没搬回主屋,与太子一直分睡东西厢房。 常禄开口第一句便是:“娘娘,看来咱们不日便能回京了。” 裴芸颇为意外,“人抓着了?” “抓着了,都抓着了。”常禄兴冲冲讲了他知晓的事,那主犯是小半月前便抓着的,至于他手底下那些人则是昨日被隔壁岍州府在城门口给逮了。 那些人一路北上,扮作贩茶的商队,将所铸的刀剑藏于其间,再加之一路以钱银贿赂,竟是畅通无阻,差点就离开了岍州府。 但因着太子手谕,加之张铖至的前车之鉴,岍州知府哪还敢偎慵堕懒,令城门严查,不想就这般查出了那些藏匿在茶饼下的兵器。 听闻那些个贼人见事情泄露,当即抄起武器,杀了不少门卒和百姓,还是岍州知府派人镇压,这才抓住了大半的贼人。 审问之下,才知几乎都是些手上沾了血的亡命之徒,且多在被官府通缉之列。 锻造那些兵器,定是欲行于朝廷不利之事。 眼下,太子已命陈鸣、岑仲和一众侍卫分批将这些贼人押送回京受审。 裴芸默默听着,秀眉蹙起,纳罕为何这一回竟是比前世足足早了一个月。 那樾州的疫疾…… 这几日,她虽未出去,但还是令书砚暗中塞银钱给府内下人,托他们去城内各家医馆打听可有患肺疾的。 有倒是有,却并不多。 可这疫疾不就是从樾州开始的吗,怎会到现在都还无声无息呢…… 恰如常禄所言,两日后,太子命常禄吩咐人收拾行李,预备回京去。 回京当日,裴芸站在院中,眼看着书砚指挥着那些下人抬放箱笼,却是面露惆怅,她来了近两月,不想竟是无功而返。 一人踏入垂花门内,立在她身前,恭敬地施了一礼,“微臣见过太子妃娘娘。” 裴芸转头看向杜珩舟,笑道:“杜大人此番辛苦,若非有杜大人在,想来也没法这么快破了此案。” “娘娘谬赞了。”杜珩舟顿时惶恐不已,“太子殿下为了查案这一阵几乎日夜不寐,微臣哪敢忝居此功。” 裴芸凝视着这位正气凛然的杜县尉,蓦然灵光一现,感慨道:“听闻那些失踪之人的尸首也是杜大人处理的,只叹他们的家眷,都无法得一副全尸入殓。” 杜珩舟闻言,面露伤感,“这也是为了防范疫疾,实是无可奈何。” “说起那疫疾,着实可怕,我虽未亲眼见过,却也曾听人说起,那疫疾始起,总是难以察觉。”言至此,她悄然瞥了杜珩舟一眼,“因多像极了风寒肺疾,防不胜防,直到染疾得人多了,方觉端倪,可及至那时,已然来不及了……” 杜珩舟专心听着,正欲答话,然一抬眸,复又躬身唤了声“殿下”。 大掌落在裴芸肩头时,她身子微微一僵,就听耳畔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行李既都收拾妥当了,早些启程吧。” 她笑着应是,跟着出了府衙后宅,任由太子扶着上了马车。 樾州府几位官员立在府宅外,准备恭送太子。 杜珩舟官位低,自是识趣地站在最后头。 听着诸位大人们对太子的阿谀奉承,杜珩舟却在想适才太子妃说的话,不知为何竟有些惴惴不安。 谁料站在前头的官员忽而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冲他挤眉弄眼,低声道:“太子殿下叫你呢。” 杜珩舟抬首看去,便见太子看着他,缓缓道:“杜大人此番查案有功,孤会禀明陛下,予以赏赐。” 此言一出,四下几个官员转头看来的目光都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唯独杜珩舟愣在那儿,片刻后,才俯身拱手,嗓音微颤道:“臣,谢过殿下。” 裴芸在车上坐了许久,都不见马车驶动,直到感觉车身一沉,寒风随着车帘掀开趁势而入,冻得裴芸往那狐裘围脖上缩了缩。 看清来人,她朱唇微抿,低低唤了声“殿下”。 她原以为太子会骑马的,怎还同她一道坐马车呢。 李长晔眼见裴芸在看到他的一瞬收了笑,神色都变得拘谨起来。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了攥,不禁想起适才她与杜珩舟说话时的模样。 分明唇角含笑,神态舒服自在。 他与她夫妻多年,倒不如外人了。 李长晔在裴芸身侧坐下,低声道:“外头寒,孤肩伤才愈,恐不好骑马赶路。” 裴芸也不知太子同她解释这些做什么,就和上次要入东厢同她一道用午膳一样,他是太子,她向来只有遵从的份。 李长晔见她低低“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方才在院中,你与杜县尉在说些什么?” 裴芸随意答他:“臣妾好奇,不过是在询问杜县尉案情罢了。” 闻得此言,李长晔微微挺直了背脊,凑近了她几分,“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孤便是。” 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凝在她身上,竟令裴芸觉得,他好似很期望她问些什么一般。 可裴芸实在没什么想问的,她知晓这桩案子不简单,若她问得深了,唯恐涉及什么朝堂机密,她最是不想沾染这些,她思索许久,朱唇微张,“那主犯,想来定生得凶神恶煞吧?” 李长晔默了默,但仍是如实道:“你见过他,便是那日在医馆门口同你相撞的那人。” 裴芸面露诧异。 她自然记得,因那人的长相…… 可怎会是他呢,怪不得那日太子那般紧张,当即将她送回了府衙后宅。 原她竟是与一个如此可怖之人擦身而过。 “可那人……” 那分明是个少年郎君,居然会如此心狠手辣,绑走那么多人为他挖矿锻铁,甚至在撤退时眼也不眨,手起刀落要了他们的性命。 不止裴芸惊诧,李长晔亦然,且而今更棘手的是,人虽抓到了,却根本查不出身份。 他那些手下人虽纷纷指认了他,可荒唐的是,竟无人知晓他真实名姓,只唤他“大公子”。 若说他真是哪个士族阀门的公子,倒还好些,但李长晔命人查遍了樾州所有的高门乃至富商,却都没有这样一个“大公子”的存在。 他是大抵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樾州的。 李长晔曾亲自审过那人,不同于常人下狱时的绝望恐慌,他却悠然自得,对于杀了那近七十人之事,竟是不屑一顾。 只笑着说,没想到此事被发现地这么快。 不然等他锻造了足够的铁器,再召集人手,誓必要混进京去,搅得整个大昭不得安宁。 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长晔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可若他真有谋反之心,就凭这些个武器和人手又如何能成事,天方夜谭罢了。 “兴许他并非主谋……” 听着太子幽幽吐出这话,裴芸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若前世这桩案子就是被刻意压下来的,那恐他们虽离开了樾州,但此事还远远未了…… 裴芸本以为她来樾州只是白跑一趟,而今想想,兴许并非如此。 因着她的介入,无意间使得太子更快地破了此案,抓拿了凶手。 至于那疫疾…… 有没有可能也会随之提前被发现。 毕竟她刻意提醒了那位杜县尉。 早一日被发现,就早一分能得控,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百姓在这场疫疾中家破人亡。 裴芸低叹了口气,眉间不自觉愁云笼罩。 李长晔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伸手拨了拨她垂首间散落的额发。 谁料身侧人下意识避开去,又在与他对视后,收了惊慌,扯唇淡淡道了声“多谢殿下”。 李长晔慢慢蜷起手指,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盼着这马车能快些赶回去。 不知若他尽力挽回,还能不能拾回她对他几分真心的笑。 寒冬腊月,越往北风雪愈烈,甚至大雪塞路难行。 一路走走停停。 太子一行终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早,驶入京城。 第52章 是他自己在助纣为虐 回宫后的头一件事,按理当是去面见庆贞帝和太后。 可太子或是察觉她的心思,道他们二人这一身风尘仆仆,有失仪态,不若回东宫更衣罢再去拜见。 打踏入东宫大门,裴芸的心便比脚步更加焦急,也顾不得该回澄华殿的太子怎与她同路,一门心思往前走。 及至琳琅殿附近,一阵银铃般的孩童笑声钻入她的耳中,裴芸不由得身子一僵,下一刻,几乎是提裙小跑起来。 因着步子实在太急,跨过琳琅殿的垂花门时,她还险些教裙裾给绊着,是太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院中堆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其中一个稍小些的雪人头上插着一朵鲜艳的茶梅。 两个孩子正围着雪人追逐打闹,李谌穿着一身橘红的蝠纹厚袄子,带着周晬时外祖母周氏亲手所做的虎头帽,整个人看起来圆圆滚滚的,小短腿扑腾地追着李谨跑,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喊着“个个,个个…” 李谨跑得并不快,多是招手在逗李谌了,“谌儿,过来,快过来。” 书墨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瞧着,倏然转头,正瞧见踏进来的两位主子。 她喜不自胜,当即喊道:“大皇孙,三皇孙,快瞧瞧,谁回来了。” 李谨止步看来,登时面露惊喜,他本欲奔上前去,然步子才迈出去,又收了回来,一把抱起尚且还懵怔着的弟弟李谌,朝父王母妃快步而去。 见他母妃急匆匆朝他走来,李谨本欲将弟弟递给母妃,不想下一刻却被母妃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母妃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咱们谨儿越来越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因始终谨记着那句“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李谨已许多年不曾流过眼泪了,父王和母妃都不在的时候,他想着他身为兄长,定要照顾好弟弟,每每下了学便往这儿来,不必上课的日子他也来,甚至夜里常哄着因为想母妃而哭嚷不止的谌儿一道睡。 可何止弟弟想母妃,他也很想很想,但他告诉自己他是兄长,不能说也不能哭,就只能默默憋着。 但这会儿,窝在母妃怀里,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李谨骤然鼻尖一酸,环住住裴芸,再也憋不住红了眼圈。 李谌尚且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被挤在中间有些难受,便伸出小手挣扎起来。 裴芸这才将谌儿抱过来,两个多月未见,谌儿已然对裴芸生出几分陌生,他怔怔地盯着裴芸的脸看了许久,直到裴芸低声唤他:“谌儿,是娘,是娘回来了。” 听得这声“娘”,谌儿的眸子渐渐亮了,小手一下搂住了裴芸的脖颈,“娘……” 裴芸应着,声儿一下哽咽起来,在樾州这几月,她一直惦念着她的孩子们,谌儿高了也重了,但最要紧的是她的谌儿健健康康,也得永远这般康健才好。 李长晔的手亦在李谨的肩上落了落,李谨也知他父王向来少言,此时浅笑着看着他,便知是对他的赞许,想起适才他还没出息地哭了,一时红着脸讪讪地垂下脑袋。 待裴芸抱够了,李长晔才伸手抱过谌儿,谌儿看他的眼神同样很陌生,李长晔亦轻声道:“谌儿,唤爹……” 只这回不同,谌儿看了他半天都不吭声,忽而抗拒地推了李长晔一把,别过脑袋,眼巴巴望着裴芸。 气氛一时有些僵,还是常禄及时道:“殿下,您该回去更衣了。” 李长晔这才将谌儿交还给乳娘,只离开时,回首看了一眼,见两个孩子亲昵围在裴芸身侧,眸色黯了几分。 或这些年他错过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而已。 半个时辰后,裴芸梳妆更衣罢,随太子一道前往御书房拜见庆贞帝。 因太子要回禀樾州一案,裴芸极有眼色地退出去,等在廊庑之下。 廊庑外,雪无声而落,落在那红墙黛瓦,腊梅枝头,使入目的金碧辉煌也添了几分静谧雅致。 裴芸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立在廊柱旁静静观赏着,趁着这功夫,书墨徐徐同裴芸道了这三月间京城发生的事儿。 先是裴家,裴芸离开后不久,那建德侯夫人又带着聘礼上了门,这回仍是求娶裴芊,不过是要迎作正妻。 她嫂子江澜清未立刻答应,而是言需得询问过裴芊意思,毕竟这几日来求亲的不止建德侯府一家。 隔了好几日,方才派人上门,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期就定在来年三月。 裴芸倒是不意外,那建德侯夫人骨子里亦是那捧高踩低的,初时觉裴芊身份低微,配不得邵铎,而今见裴芊成了香饽饽,邵铎又非裴芊不娶,便又开始上赶着,唯恐错过这个机会。 真是可笑。 除却裴芊,此月月中又生了一桩事。 裕王妃生了,生了个小皇孙。 听得这话,裴芸诧异地看过去,若她算得不错,柳眉儿的产期当在年后才对,怎提前了那么多。 书墨看出裴芸疑惑,答是裕王妃被裕王先头纳的那个妾所气,竟是提前破了羊水,早产加之难产,裕王妃这回可是九死一生,生产罢气息极弱,裕王扑在裕王妃榻前哭得泣不成声,还保证说将那妾赶出去,往后再不随意纳妾。 裕王妃命也大,喝了两副太医开的汤药,便也无事了,她生了个小皇孙,裕王又被她治得服服帖帖,而今正是得意的时候。 同为女子,裴芸倒不否认柳眉儿在生产时吃的苦头。 只不过,她是否有借此机会夺回在裕王府“作威作福”的地位便不得而知了。 大抵等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太子便自御书房内出来,两人转而去了太后的慈孝宫。 太后关切了两句,未多说什么,只眼神有意无意往裴芸肚子上瞥了几眼,隐隐透出些许失望。 末了,道他们一路疲惫,回去歇息吧。 虽得太后不曾明言,但裴芸未必不明白,也终是晓得缘何太后当初那么轻易便答应让她去樾州。 原是为了这个。 可即便她身处樾州,但因着太子终日忙着查案,她与太子那事儿也不过寥寥几回,虽得每次太子都跟饿狼一般,常是没有两回便不会放过她,可即便如此她的肚子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更别提蝶儿一事后,他俩就再未同榻过。 较之前世,他们二人的夫妻之事已然频繁了许多,裴芸也没那么抗拒与他敦伦,可裴芸想着,或许她真是难孕,分明太子都挑着日子与她同房,然她竟依旧一点遇喜的迹象也无,前世也是在谌儿夭折好几年后才突然又有了身孕。 不过倒也好,她膝下有谨儿和谌儿便足够了,并无意再为太子孕育一个孩子。 自慈孝宫出来,李长晔看向裴芸,“孤还有些事要处置,你且先回东宫吧。” 裴芸颔首应是,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忙碌,即便是今日才回来,也要马不蹄停开始处理政事。 李长晔见裴芸淡漠地应他,想了想,低声道:“听闻,陈鸣岑仲他们押送人犯入京途中遇袭,孤得去瞧瞧,定会尽快赶回来,同你们一道用晚膳。” 遇袭?是有人要劫人犯? 裴芸神色沉肃了几分,那的确是件要紧的事,“殿下去吧,臣妾……会等殿下回来。” 李长晔晓得她不是真心,“不必等孤,若孤来不及赶回来,你们便先用吧。” “是。”裴芸答应得毫不犹豫。 她确实没想等。 而今彻彻底底看清了她平素对他的应付,李长晔微微抿唇,苦笑了一下,命常禄将裴芸送回去,转而出宫赶往大理寺狱。 陈鸣才审完先前袭击之人出来,将路上所遇,尽数禀告了李长晔。 袭击他们的共有十一人,目标极其明确,就是救走囚车上那位“大公子”,幸得这回负责押运囚犯的人中有几个当初护送裴芸前往樾州的御林军护卫,身手高强,这才避免那“大公子”被人劫走。 那些人见劫人失败,除却殒命的,几乎逃了大半,只一人被抓,带回了京城。 “那人如何都不交代,看样子,应只是受人雇佣,这些受雇佣的大抵不想因此丧命,叫微臣看,恐很快就会因受不住酷刑而招供。” 李长晔静默片刻道:“这段日子,多派些人,日夜看管那贼首,绝不可出任何意外。” “殿下的意思是……”陈鸣心下大骇,可谁人这么大胆子,敢劫到大理寺狱来。 李长晔未多言,只站起身。 “若有新进展,及时派人进宫禀报。” “是。” 陈鸣恭送太子离开,然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却是不解地蹙眉,太子殿下不回宫,这是要上哪儿去。 京城,沈府。 沈世岸今日休沐,正在后院书房独自品茗对弈,就听下人匆匆来报,道太子殿下来了。 他惊了一惊,忙起身整理衣冠,前往相迎。 及至正厅,便见太子已坐于其中,施礼罢,他纳罕道:“殿下今日不才从樾州回来,怎突然来了,也不派人提前通知臣一声?” 李长晔未答,只抬眸缓缓扫视了一遍这厅堂,“孤上回来,当还是表妹祭日吧,都快有一年了……” 提及沈宁葭,沈世岸叹声道:“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葭儿都走了十余年了。” 说罢,他垂首,眸中流露出几分悲意。 恰当他伤怀之时,却不想,厅内倏然响起一声冷笑,“若表妹泉下有知,会不会寒心即便她已身死多年,仍被父亲所利用。” 沈世岸的感伤骤然凝在脸上,眸光似有些躲闪,少顷,茫然道:“微臣不知,殿下是何意思?” “舅父在朝堂明争暗斗便也罢了,何时竟也开始掺和女眷之事。”李长晔眼见沈世岸在听得此言后骤变的面色,直截了当道,“孤对表妹难以忘情的话,难道不是舅父命人传出去的吗?” 沈世岸冷汗涟涟,可仍得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殿下误会了,臣传这些做什么,就是那些妇人爱胡乱嚼舌根,刻意中伤太子妃……” 此言才出,沈世岸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略显惊慌地朝李长晔看去,便见他这外甥双眸微眯,眸光锐利如刃,令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孤从未说过,她们以此言中伤太子妃,舅父倒很是清楚。” 沈世岸自知失言,忙找补道:“内人常出席各家宴席,知晓的消息自是多些,微臣也不过曾从内人口中听得一二。” “听得一二?”李长晔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来舅母每每出席,都是在推波助澜吧。” 他原很疑惑,表妹逝世多年,缘何至今仍有人在谈论此事,且深信不疑,分明他已与裴氏育有两个孩子,东宫也只裴氏一人。 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什么。 直到蝶儿那事后,他去信命人打听,才知原是他自己一直在助纣为虐,他对小表妹的关心,待她和蕊儿棠儿一样,每每远行都给她带礼物,还有几乎每年应邀在表妹祭日赴沈府,都成了他们口中借题发挥的说辞。 加之京中贵妇们本就对裴氏突然坐上太子妃一位颇有微词,便将这份看低和恶意,揉在谣言里,悉数加诸在她身上。 李长晔不知,那几年,裴氏一人究竟是怎么挨过来的,可她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向他透露。 他本以为她变得沉默寡言是随着年岁性子更稳重了,不想,她只是笑不出来了而已…… 李长晔定定看向沈世岸,嗓音沉凉,一字一句道:“裴氏是孤的发妻,孤当年亦是自愿娶她,舅父若是觉得她的存在妨碍了沈家前程,那大抵是错了。因沈家的前程不在于裴氏,亦不在于孤,而在于沈家自身。” 见沈世岸垂首不知如何应答,李长晔继续道:“舅父敢传这般谣言,或是觉得即便孤有所耳闻也会顾念与表妹的旧情,不会出面澄清。可舅父不知,这谣言伤了孤的妻子,孤不会坐视不管,即便有些话会有损表妹名节……” 沈世岸身子猛然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去,便见李长晔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寒芒尽现。 “孤言尽于此,还望舅父多加思量。” 沈宁朝带着盛嬷嬷兴高采烈地赶到正厅时,正听到了这话,旋即便见李长晔肃色自厅内阔步而出。 她急忙唤了声“太子表兄”。 李长晔脚步微顿,看了她一眼,颔首却是神色淡漠,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抬首看向厅内,她父亲正略显颓然地瘫坐在椅上。 沈宁朝无措地绞紧了帕子,就听身后盛嬷嬷一声嘲讽的低笑。 “六姑娘,你方才可听得仔细,便是因着那裴氏,太子才会将二姑娘彻彻底底忘却干净。” 沈宁朝垂眸不语,许久,喃喃道:“可嬷嬷,太子表兄似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且姐姐她毕竟已经走了那么多年……” “那又如何!”似被这话所刺激,盛嬷嬷蓦然激动道,“老奴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太子得皇后娘娘悉心培育,最是懂得知恩图报,而今这般无情无义,连血脉相连的舅家都可以弃之不顾,就为了那个裴氏!” 盛嬷嬷抓住沈宁朝,逼她与自己对视着,欲令她清醒,“六姑娘,二姑娘虽然走了,但沈家还有你,这中宫之位,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裴氏那个妖妇,老爷夫人,还有老奴的这番苦心,您需能明白啊,这皇后只能出在沈家……” 沈宁朝朱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可末了,余光瞥向坐在厅中的父亲,再思及前不久母亲哭着对她说的那句“大厦将倾”,缓缓垂落了双手,扯出一丝笑,看向盛嬷嬷道:“是,朝儿明白了……” 第53章 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太子是在酉时前回来的,彼时,碗筷菜肴已摆上桌,裴芸正与两个孩子一道用晚膳,她早已当他不会及时回来了。 方才动筷,就见太子拂开厚厚的毡帘,一身鸦青灰鼠大氅上沾染着寒气,若非见他抖落一片白,裴芸还不知外头下了大雪。 为防孩子们受冻,屋内金丝炭燃得旺,李长晔见他们已然开始用膳,并未说什么,只解开大氅递给常禄,旋即对着正在喂谌儿吃菜蔬肉泥的裴芸道。 “孤来吧。” 裴芸迟疑了一下,便放下羹匙,将谌儿交给太子。 若放在从前,她大抵会让太子入席,坚持自己来,但她到底变了性子,也看出谌儿与太子不亲,他既想与孩子亲近,她没必要在那里逞强。 打樾州那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妙,或是摊了牌,她也不是那么想再与太子虚以委蛇。 可太子分明看出来,却并未动气,裴芸突然发现太子的脾性原是比她想象的更好,胆子竟也愈发大了起来。 李长晔学着裴芸,一勺勺喂着谌儿,谌儿本对被抱走一事略有抗拒,但美食一入口,当即吧咂着嘴兴高采烈开始吞咽,哪里还管是谁喂的他。 李谨仍维持着从前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但一双眼睛却左右瞥着,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也不是未跟父王母妃同桌用膳过,但从前,向来是母妃为父王布菜,父王再三让她不必顾及他,母妃才坐下来,缓缓提起筷子,且她母妃似乎永远是垂首低眉,对他父王一派恭敬的样子。 可不知何时起,母妃开始自己安静地吃着,不再给他父王布菜。 谁知现在,竟演变成了她母妃神色自若地用些膳食,也不管他父王正饿着肚子,笨拙地喂着他那弟弟。 这场景,好似没有什么不对,但李谨就是觉得有什么开始变了。 他也琢磨不明白,只觉心下暖融融的,他的父王、母妃和弟弟都在这儿,没有从前的拘谨不自在,连晚膳都比平日美味许多。 裴芸食量向来不大,吃了个半饱时,就听太子道:“你去樾州几月,想来岳母和镇国公定然惦记你,又值年末,这几日,若天好,你可抽闲回国公府看看。” 她诧异地看过去。 这还是太子头一回主动让她回去,她确实想回一趟国公府,本就思忖着过两日再同他开口的。 而今他先提出来,倒是省了她的事,“是,多谢殿下。” 李长晔用乳娘递来的棉帕擦拭了谌儿吃的脏兮兮的嘴角,悄然看去,便见裴芸眼底跃动的点点笑意。 他似乎开始能分辨她的喜恶。 譬如面对两个孩子和镇国公府的人时,她一双眼眸常是潋滟动人,满含笑意,然面对他时,却沉静淡漠,仿若一潭死水。 李长晔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分明那么明显,他从前大抵是瞎了,又将自己骗得透彻,才会丝毫看不出来。 三日后,雪霁天晴,裴芸出宫前往镇国公府。 周氏的确念极了女儿,拉着裴芸说个不停,又唠叨她为何要跑去樾州寻太子,路途遥远,她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她出些什么意外。 裴芸笑着安慰了母亲几句。 周氏说罢,又开始转而提起裴芊之事,裴芊出嫁在即,眼下正在准备嫁妆。 这原本是二房要操心的事,可二房只剩下她二叔裴嗣原一人,他向来不懂这些,二房又没什么家底,都快愁白了头,前几日求到她母亲周氏跟前,说让她母亲帮忙操持,再同国公府借些银钱好给裴芊多添些像样的嫁妆。 周氏拿不定主意,询问儿子儿媳的意思,裴栩安觉得,不论大房二房,裴芊是裴家的姑娘,出嫁自也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让人看低,二叔拿不出多少嫁妆来,便由国公府来置办,总不好将来让建德侯府光就这一桩便拿捏了裴芊。 裴芸听着,只觉她兄长说的极是,建德侯夫人是因着国公府才求娶的裴芊,裴芊代表的是裴家,不过裴芸有私心,便是希望裴芊能在建德侯府站稳脚跟,往后为她所用。 “哥哥说的对,芊儿的嫁妆国公府置办便是,只管拿出好的来,之后我也会为她添妆,嫁妆是女子在夫家的底气,不能教她一嫁过去就弱了气势。” 周氏赞同地点了点头,裴芸便看向坐在一旁的江澜清道:“就是此事,怕是要劳烦嫂嫂了。” 江澜清笑,“有什么烦不烦的,都是自家人。” “兄长呢?”裴芸忽而问道,“都快过年了,陛下给了假,兄长当是闲些,这是去哪儿了?” 听裴芸问起,江澜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国公爷哪里闲的下来,前一阵儿,他机缘巧合结交了雍王殿下,因两人就排兵布阵聊得甚是投机,国公爷每日回来得可是晚,我都与他打趣说,他怕是不要我这个夫人了。” 言至此,江澜清掩唇而笑,“国公爷当了真,干脆带我一道去见雍王,而今我倒与乌兰公主熟稔了起来。” 雍王…… 裴芸有些意外,她着实不知,她兄长与雍王有所交际,只不知前世是否也是如此了。 那时,因着江澜清嫁入裴家,她心下不满,不愿回国公府,自也对兄长少了许多关注。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都是在战场上搏过命的,若非雍王伤了这腿,而今定还风光无限,驰骋疆场。在用兵之术上,两人自是有数不尽的话可谈。 裴芸低叹了口气,以雍王的智谋才能,若能与他兄长联手,前世他兄长又怎会战死,可惜以雍王那腿疾,或也无法再披坚执锐,横扫千军了。 周氏本想留裴芸用了晚膳再走,可裴芸只道心念着谌儿,早早便与母亲告辞。 不过离开国公府,她并未立刻回宫,而是令车夫去了位于西街的仁济堂。 时隔近半年,再见这位戴着幕篱的夫人,朱大夫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急急迎了上去。 正因着这位夫人,他这医馆才能存在至今,可对面花样百出,这半年来他的医馆仍是没有任何气色,已然令他心如死灰,故而见得裴芸,他第一反应便是来赶他的。 毕竟再有钱,也不能一直做亏本的买卖。 不待裴芸开口,朱大夫快一步道:“医馆久无收入,可在下仍拿着夫人不菲的月钱,心下实在过意不去,若夫人还想开这医馆,不如另请一位坐堂的吧。” 裴芸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我说了,这家医馆将来定会成为大昭最出名的医馆,此话并非诓你,不过在这之前,我需你去一趟樾州,你可愿意?” 朱大夫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铺子关张,我不会转卖给旁人,你的家眷我也会命人好生照料,你不必忧心,待你回来,你仍是这里的坐堂大夫。” 朱大夫想了想,“不知夫人需在下去做什么?” 裴芸面不改色道:“自是瞧病,朱大夫那一身祖传的医术不能折戟于此,便去樾州寻个医馆坐诊,想来慢慢就能将这医术发扬光大,等将来名传四海,好风风光光返回京城。” 裴芸说的这些,朱大夫哪会不心动,只他仍有疑窦,“为何是樾州?” 樾州离这儿可不近,就算是要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儿重新开始,何不选个稍微近些的地方。 裴芸便知道朱大夫会问这些,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在樾州略有些人脉,等朱大夫打稳根基,届时我再托人襄助朱大夫,定然事半功倍。” 这话自然是假的。 不过是诓朱大夫赶赴樾州的话罢了,毕竟疫疾最早发生在樾州,可朱大夫身在京城,自是不可能等疫疾传播到此地时再令他去研制相应的药方。 只能让他提前过去。 朱大夫闻言并未多加思考,只恭敬地问道:“夫人想在下何时走?” “明日。”说出这话时,裴芸也颇有些于心不忍,声儿不自觉低了几分,“这年朱大夫想是无法与家人一道过了,今夜便好生道个别吧……” 她也想让朱大夫过了年再走,可疫疾等不得,她唯有狠下心来。 她默了默,忍不住问:“朱大夫可怪我?” 毕竟她只说等他扬名再归,那可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怎会。”朱大夫唯恐裴芸不信,提声道,“夫人保住了在下这医馆,还为在下多加谋划,在下何德何能得遇夫人,免在下家人颠沛流离之苦,在下谢过夫人。” 说罢,冲裴芸深深一躬。 裴芸心下复杂,她其实受不得这一躬,因朱大夫往后扬名,不过是他自己的福报。 前世他的药方救了万千百姓,却未保住他的老母、发妻及幼子。 待他再回京时,纵然盛名远播,也已是物是人非,身边只剩下一个长子而已。 而今裴芸只想替他保住他的家人,避开前世的悲剧,也希望她做的这一切能让她的谌儿此生安安稳稳地度过那场劫祸。 自樾州归来,本已是年末,不过几日,便是除夕,庆贞帝照例在承乾宫举办夜宴。 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去得早,不同于去岁,谌儿已然会走,还会学着兄长的样子弯腰拱手向太后施礼,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祖……祖……” 那副懵懵懂懂的可爱模样,看得太后心花怒放,当即命冯嬷嬷递去两个大红封。 宴席还有些时候,一帮子妃嫔贵妇们围坐在太后身侧闲谈,裴芸一眼瞧见了坐于其间的淑妃。 或是前不久在樾州遇见的贼首像极了五皇子,令裴芸不由得盯着淑妃打量起来,仔细一观察,她才发现,五皇子生得不大像庆贞帝,眉眼反是更像淑妃,淑妃本就是个温婉的美人,五皇子自小熟读诗书,举手投足便也跟着透出几分儒雅,加之眸光澄澈干净,是个一眼就令人喜欢的少年郎君。 与那樾州恶贯满盈,眼神轻浮的贼首截然不同。 或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淑妃侧首看来,裴芸倒也不避,大大方方与她对视着,颔首莞尔一笑。 淑妃也回以颔首。 虽过了半年有余,可只消思及御花园那事,裴芸仍是有些胆寒,但面上裴芸不能教淑妃瞧出来。 她稍稍移开目光,便见李姝棠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听闻她不在的这段日子,李姝棠常去太后宫中请安,或也发现这个孙女虽不如李姝蕊嘴甜,但也是真心关切她,太后年岁大了本就孤寂,有孙辈陪着自觉窝心,对李姝棠便也越发欢喜起来,常留她一道在慈孝宫用饭,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静和公主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也因着如此,她回来这几日,李姝棠都没机会来她琳琅宫坐坐。 正当两人暗暗打着招呼之时,却听有人道:“听闻太子妃因着担忧太子殿下,这几月去了樾州,倒也是了,夫妻分开久了感情易淡,太子妃伴在太子身侧,指不定再不久,臣妇便要恭喜陛下太后,继裕王妃之后,这皇家又要有喜事了。” 裴芸定睛看去,这说话的还是老熟人。 不就是那与沈家结了儿女亲家的安南侯夫人张氏,上回亦是她在谌儿百晬宴上,故意提及沈宁葭来膈应她。 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没甚问题,可分明是在讽刺她颇有心机手段,为获太子宠爱,不惜千里迢迢赶赴樾州,只为早些再诞下孩子,稳固地位。 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前世今生十余年,裴芸都快听烦了,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怎一点也不知道换个花样。 她不想理会,可无奈太后在前,她只得假意笑着,朱唇微张正欲应付两句,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骤然响起。 “太子妃因着担忧孤而去,孤亦盼着太子妃,毕竟夫妻久别终是难熬,太子妃一来,孤心下欢喜,甚至连办案都愈发有了精神。” 众女眷闻声看去,见得阔步而来的太子,对视着神色各异。 尤是在听得他适才那一席话后。 裴芸愣愣看了他片刻,因得太子先头从不会在女眷聚集时靠近。 张氏面露尴尬,不想太子会突然出现,轻描淡写几句话打了她的脸,她忙强笑着附和,“那可是好,不枉费太子妃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让臣妇看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感情更甚从前呢。” 她本欲就此揭过去,却见太子眸色寒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定定看着她。 “孤与太子妃的感情始终如一,安南侯夫人这话,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第54章 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张氏后颈一阵阵发凉,慌忙解释道:“殿……殿下误会了,臣妇并非这个意思……” 李长晔淡淡收回落在张氏身上的目光,有意无意在众人间缓缓睃视了一圈,“孤近日听得一些传言,嚼孤与太子妃的舌根,亦惹得太子妃心下难过。”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道:“想来在座的各位夫人,皆是明辨是非之人,定不会轻信那些毫无根据的话的,对吧?” 底下坐着的各家贵妇垂首低眉,或绞着帕子,或无声吞咽着口水,是谁也不敢应答,不是因着害怕便是因着心虚了。 纵太子未明言,但他指的是何传言,难道她们还不清楚吗? 虽不是人人都像张氏一般,敢拐弯抹角地针对太子妃,可京中那些贵妇几乎都有看裴氏笑话的心,只多在暗处罢了,毕竟再蠢,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市井巷口公然谈论太子之事,是不要命了吗。 可眼下太子这话说得清楚,就是直截了当告诉她们,他与太子妃恩爱有加,并非她们想的那般,甚至隐隐带些威胁的意思,若还有人敢搬弄是非,恐是没什么好下场。 他今日拿张氏开刀,但刀刃指向的却是在场每一个心里有鬼的人。 不过这里头,也并非个个心虚,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姝棠了,她便知外头人都说的不对,她三哥心里分明是有三嫂的,叫她们这些长舌妇再胡说八道,看她们而今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动也不敢动,可当真解气。 见气氛一下沉闷下来,太后心下直摇头,太子似乎太过宠护裴氏,可偏偏又只她裴氏能为太子生儿育女,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她低咳了一声。 “不论旁人怎么说,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哀家都看在眼里,哪是旁人能轻易离间的,你说是不是,太子妃?” 裴芸没怎么听,尚还失神于太子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上。 他的确如在樾州时所言的那样,说他不会坐视不管,但裴芸没想到,太子简简单单的几句,竟轻易就破了前世她在乎了那么多年的传言。 她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没有舒坦和激动,平静地令她诧异,她只是在思索,前世若她能抛开那份自尊和倔强,向太子吐出自己受了欺负之事,哪怕只是吐露一点,事情是否就会变得不大一样。 但会怎么变呢。 或许她会少几分对太子的厌恶,多几分情意,但然后呢,她的孩子,她的家人依然会一一离她而去,她的结局会不会依旧如此。 “太子妃?” 见她并未有回应,太后蹙眉,复又唤了她一声。 裴芸这才抬首看去,隐隐忆起太后说的话,她扯唇笑了笑,明白太后将话茬抛给她,是让她圆了这场,免得场面难以收拾。 “皇祖母说的是,那些传闻孙媳自不会轻信,道那些传闻的人多是心脏,在场各位夫人敬神礼佛,最是良善不过,又怎会轻信轻传呢。” 各家夫人配合着露出笑容,却是笑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好家伙,今日这太子与太子妃两夫妻是一个都未放过她们。 尤是太子妃,明褒暗贬,根本是以表面慈悲,实则心脏将她们骂了个透彻,奈何她们还丝毫还不了嘴。 可神色变化最大的却是李长晔,在听得裴芸这番话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蹙眉若有所思。 这除夕夜宴,年年如此,于裴芸而言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看过歌舞,又喝了几轮酒,宴席便在庆贞帝的醉醺醺中散了场。 随太子步出承乾宫,裴芸忽见他止了步子,折首看来,薄唇微张,迟疑片刻道:“孤今晚去你那厢留宿……” 听着这句熟悉的话,裴芸怔了一下,她记得她重生后与太子的头一回合房,也是在除夕夜。 亦是在这承乾宫外,太子对她道出了这句话。 只一年前,太子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多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而眼下,太子却是凝视着她,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见她久久不言,李长晔复又低声道:“孤今日在殿内说了那些话,总不好一直不去你寝殿,让她们再胡乱传些什么。” 太子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便让裴芸觉得别扭,像是生怕她不让他去一般。 她其实也无所谓他来不来的,不过他在,想来谨儿定会高兴许多。 “今夜臣妾与谨儿约好了一道守夜,便在琳琅殿等殿下。” 太子今日参席,这一身厚重繁复的衣裳定是要先回去换了的。 “好。”李长晔浅笑着目送裴芸离开。 然面上笑意却在彻底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淡去,化作一丝怅然。 他本以为他在众人面前的解释与维护,定会换来她一丝动容,但她没有。 她甚至不需他,也能自已用那些话来反击她们。 可她是怎么学会的呢?分明从前的裴氏从不懂女眷间的暗枪冷箭。 定是在无数次伤害中,一点一点,慢慢习得了这幅伶牙俐齿来保护自己。 也许,她早已不在乎她们中伤她的那些话,就像不在乎他迟来的维护一样。 两个孩子是被提前送回去的,裴芸抵达琳琅殿时,谌儿已然被乳娘哄睡下了,谨儿正坐在正殿内等她。 前几日,谨儿提出想同她一道守岁时,裴芸笑着问他可忍得住困,谨儿重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说,他听李谦提起,他父王母妃年年自宫中回到裕王府都会陪他和蓉姐儿一道守岁,还有压祟钱拿,可热闹了。 裴芸闻言失了笑,她晓得谨儿羡慕的不是压祟钱,是热闹。 裕王和裕王妃虽时有闹腾,裕王窝窝囊囊不受重用,裕王妃脾气还不大好,但对两个孩子却是没得说。 李谦和蓉姐儿或是比她的谨儿过得更幸福自在。 回琳琅殿后,裴芸告诉谨儿,今夜他父王也要来,谨儿眸光一下亮了。 他吃着桌上的糕食,晃悠着双腿一直盯着殿门的方向。 可半个时辰后,他未等来太子,来的是常禄,乍一见着,裴芸心下就有了预感,常禄施了一礼,禀道:“娘娘,太子殿下让陛下召去了御书房,殿下让奴才来禀一声,说不过来了,让娘娘早些歇下。” 李谨登时流露出几分失望,“母妃,父王……不来了吗?” 他话音才落,常禄又看向身后的盛喜,盛喜忙将手中之物呈上。 “不过殿下给娘娘和两位皇孙准备了新年礼,着奴才带来。” 李谨接过盛喜递来之物,打开一瞧,里头是一方端砚,石质柔润,上刻有荷叶莲花,颇显意趣,一看就是方价值不菲的好砚台。 他突然便没那么失望了,只想着若将这方砚台带去耕拙轩,说是他父王赠他的,大抵会很神气吧。 裴芸眼神示意书墨去接她和谌儿那份,却是搁在桌上未看,她自然不会心生失望,只听得这除夕夜,庆贞帝突然将太子召去,不由蹙眉。 她不欲让自己的心绪影响了谨儿,然陪他守完岁,躺在床榻上,裴芸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至四更,她才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睡意,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察觉身侧有人。 她缓缓睁开眼,就见一宽阔高大的背影靠坐在榻边,殿内没有燃灯,她看不清对方面容,但还是不假思索,唤了声“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转向她,光从他的嗓音里,裴芸都听出了浓重的疲惫。 “孤并未故意爽约。”他道,“父皇召孤前去,告诉孤,樾州生了疫疾。” 虽有所预料,可裴芸仍是一下坐了起来。 竟真的,不仅是太子回京的时间,连疫疾被发现的时间都提前了。 李长晔叹声,“是孤疏忽,这疫疾是因着当时矿洞里的那些尸首……” 怎会呢? 裴芸不解,“殿下当时不是命人焚了矿洞里的那些尸首吗,缘何还会有疫疾,是还有剩下的未焚干净?” 李长晔摇头,“这疫疾是杜珩舟发现的,他呈书于樾州府衙,樾州府衙快马加鞭将此消息传至京城,那些最早发病的是当初参与抬尸焚尸的衙役……” 原是如此。 裴芸怎也不会料到,到最后,这场疫疾竟真是因着那桩失踪案而生,想来是太子离开樾州后,杜珩舟回到漳牯县,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说的话而生了警觉,才发现那疫疾之事。 加之杜珩舟因配合太子查案在太子面前得了脸,樾州府衙可不敢把他递上来的消息再压下去,赶紧上报至京城。 “因杜珩舟发现得早,樾州疫疾还未大肆扩散,父皇与孤商量后,决定先派两个太医前往樾州,早些研制出药方,以治此疾。” 提及太医,裴芸蓦然想起朱大夫来,此时朱大夫定还在前往樾州的途中,还未抵达。 恐怕樾州疫疾的消息根本瞒不住,途中他定然会有所耳闻,前世,朱大夫是已身处樾州不得已,但这一世,明知山有虎,他还会往虎山行吗? 他虽是妙手仁心的大夫,可也是儿子,父亲与丈夫,自不想丢了这性命。 裴芸不确定,而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人说话间,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探进来,黑漆漆的窗纸也逐渐染了白,裴芸终是看清了太子的模样。 他眼底发青,比她想象的还要疲惫,这副样子,定是一夜未眠。 但他从御书房出来,再去应对疫疾之事,再晚能有多晚,他当的还有时间去澄华殿歇息片刻,毕竟今早还有朝贺大典,缘何还要来她这里,悄无声息地倚在床头。 就像是特意来向她解释的一般。 裴芸沉思之际,就听得一声。 “新岁安康。” 窗纸渐渐染上一片金黄,曦光映照在李长晔半张面容上,令他素日清冷的眉眼也显得格外温柔。 今日是庆贞二十五年元月初一。 那个前世曾让裴芸几乎失去一切的庆贞二十五年。 她扬起唇角,像是在祝福太子,也像是在期许未来。 “也祝殿下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李长晔看着她,颔首,淡淡的苦涩却在心底蔓延。 他也当真能顺意才好。 * 午后收到陈鸣递来的消息,李长晔当即赶往大理寺。 本该笑容满面的陈鸣却是神色凝重,“殿下,那人招了,不过他只知雇佣他们的人来自何处,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 李长晔未言,只看着陈鸣,待他开口,陈鸣双眉紧蹙,许久,才道:“他说,雇佣他们的是某位来自京城的贵人……” 李长晔抿唇,掩在袖中的手攥紧,眸中暗流涌动。 “稍稍放些消息出去,便说那樾州失踪案的贼首将处以极刑。” “可殿下。”陈鸣不解,“这案子还未了结,如何能……” 话至半截,他陡然会过意来。 他们当初押送那位“大公子”入京时遭劫,可对方显然只想救人,并非杀人灭口。 而今人要处刑的消息散出去,对方情急之下定会再露破绽。 他们殿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第55章 书房画像 元宵过后,裴芸收到了朱大夫寄来的信,那信是朱大夫先寄于其妻,其妻再托江澜清转交给她的。 信中朱大夫言他已快抵达樾州,途中听闻樾州疫疾一事,恐裴芸疑他临阵退缩,故而修书一封以明志。 他们朱家乃杏林世家,几代治病救人,他当年自父亲手中接过衣钵,便立志此生救死扶伤,不求誉满杏林,但求问心无愧。 而今既知樾州百姓遭此大难,自不能退缩,不然,恐是有辱朱家家门,辜负祖辈期许。 末了,朱大夫在信中再三谢她之恩,言若他有幸得以平安回来,定会加倍报答于她,可倘若他一去不归,来生也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芸合了信,垂眸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心胸狭隘,先头竟会如此揣度朱大夫。 若他是贪生怕死之人,当初在家中三人相继因疫疾离世后,就该带着仅剩的长子逃离樾州,而非留下来继续研制药方,救治城内百姓。 她命书墨烧了信,转而就听宫人来禀,道二公主殿下来了。 不同于头几回来时的拘谨,而今李姝棠提裙快步迈进来时,眉眼间满是笑意,见着她,欢快地唤了声“三嫂”。 裴芸打量她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忍不住打趣,“呦,咱们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来了。” “旁人也就罢了,三嫂怎也同棠儿开这般玩笑。”李姝棠在裴芸身侧坐下,伸手便要去抱正坐在小榻上的谌儿。 裴芸面色稍变,朱唇张了张,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叹自己太过紧张,竟是连李姝棠也要防备。 打元月初一那日,太子告诉她樾州生了疫疾后,这些日子,除却两个乳娘、书砚书墨和她自己,她不许旁的任何人靠近谌儿。 然李姝棠刚伸出手,本就已经坐不住的谌儿自己站起来,作势要下小榻。 外头天寒地冻的出不去,裴芸索性看向书砚道:“将三皇孙抱出去,在外殿走走吧。” 书砚应声,将谌儿抱下来,谌儿比她还急,与其说是书砚牵着他,不如说是谌儿拽着书砚往外跑。 李姝棠看着谌儿的背影,蓦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二哥二嫂家那小侄儿的满月了,二嫂的请柬都送进了宫,届时,棠儿想和三嫂一道去,也好有个伴。” 裴芸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殿下诸事繁忙,恐也去不成,殿下与我商量后,差盛喜去裕王府送了礼,告了一声。” “三哥便也罢了,三嫂缘何不去?”李姝棠纳罕道。 裴芸笑了笑,“樾州生了疫疾,而我和太子才自樾州回来,想必裕王妃嘴上不说,但心下定然芥蒂,恐我和太子带些什么病给小皇孙,既得如此,不如我们主动以要事推脱,也免却了他们的顾虑不是。” 不过,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裴芸不想去满月宴这般宾客聚集的地方,怕自己也沾了病带给谌儿。 言至此,裴芸不忘嘱咐道:“听说樾州疫疾颇为严重,你自裕王府参宴回来,记得赶紧沐浴换下衣裳,之后莫再往宫外跑了。” 樾州疫疾之事,李姝棠自也有所耳闻,可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大昭疆域广阔,春来天暖,各地大大小小的春疫每几年便会有一回,且樾州与京城相隔甚远,哪会轻易传到这里,她三嫂未免太过小心谨慎。 但三嫂这话也是关切自己,李姝棠未反驳,只点了点头。 见她有些漫不经心,裴芸不必猜就知李姝棠在想些什么,因得前世她也是这般想的。 可谁能料到,前世京城零零散散有了疫疾后,好端端待在宫里的谌儿竟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呢。 她们姑嫂二人许久没好生叙过话,这会子在炭火烧得旺的殿内,边吃着茶,边闲扯着。 李姝棠这阵子几乎都在太后宫中,说着说着,就与裴芸说起诚王与诚王妃来。 他们二人成婚已足有一年半,可诚王妃仍是半点有孕的迹象也无,太后心下着急,觉着或是诚王妃身子太弱才怀不上,派了太医去给诚王妃诊脉,可太医回说诚王妃身子并无问题,康健得很。 听得这话,太后反更忧心了,康健却仍是不孕,莫不是诚王的问题了,她便又悄悄派太医去给诚王问诊,诚王自也没甚问题。 这夫妻二人都无问题,太后实在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干脆唤来高贵妃,道要给诚王纳侧妃,虽说诚王的第一个孩子并非嫡出,诚王妃面上不好看,但这般再拖怠下去,等诚王妃有孕要等到何年何月。 太后施压下来,高贵妃本不该不从,可晓得儿子脾性,怕是不会轻易收人,就说了些推辞的话,一下惹怒了太后,干脆亲自挑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宫婢送去给诚王做妾,说大不了等她们生了,将孩子记在诚王妃名下。 诚王自是不愿收的,但一不想母亲高贵妃为难,二不愿妻子再受皇祖母刁难,只能将两人留在府内当摆设。 这事倒和前世一样。 裴芸啜了口茶水,想起大抵也是在这一年,诚王同高贵妃道了“和离”两字,那时外头都在传,是因着诚王妃程氏怀不了孩子,遭诚王嫌弃。 可裴芸也并非不认识诚王,诚王若真芥蒂这些,早便纳了妾,也全然可采纳太后的提议,不至于和离。 她到现在也不知,这对本浓情蜜意的小夫妻究竟是因着什么才生了龃龉。 李姝棠是在琳琅殿用了午膳后才离开的,回去时,途径澄华殿,蓦然止了步子,问守殿的小太监太子可在。 听那人应是,便让他进去通禀。 李长晔正伏首在案牍间,见得李姝棠,浅笑问:“今日怎想到来看看三哥?” 李姝棠而今性子活泼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挑眉道:“棠儿本也不是来看三哥的,只才从三嫂那出来,这才顺道来看看三哥你。” 她眸光暗暗在书房内打量,忽而视线定在了东边那面挂着画的白墙上。 这幅画…… 李姝棠蓦然想起什么,抿了抿唇,迟疑片刻道:“三哥……有些事棠儿不好置喙,毕竟沈家姐姐曾是三哥未过门的妻子,且沈家姐姐性子温柔又知书达礼,棠儿也很是喜欢她,想来三哥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见自己这妹妹吞吞吐吐的,莫名其妙谈及沈宁葭,李长晔剑眉微蹙。 “棠儿,你我兄妹何需这般拐弯抹角,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既得太子都这般说了,李姝棠也不再犹豫,从前她大概不会提此事,可除夕宴后,她发觉她三哥很关心三嫂的感受,为了待她如此好的三嫂,这话便不得不说了。 她直直看向那画道:“三哥或是不知,先前谌儿百晬宴上,皇姐曾用三哥书房内的这幅画当众羞辱过三嫂,说三哥留着这画,是忘不掉沈家姐姐。棠儿不敢让三哥放下沈姐姐,但还是希望三哥能取下这画,私下里欣赏便好,莫让三嫂看着伤心……” 李长晔闻言眸中流露出几分诧异,他是真的不知此事。 他起身行至画前,李姝棠亦跟在后头。 半晌,他问道:“你再瞧瞧,可还是觉得,孤留着这画是因着已故的表妹?” 李姝棠不解其意,凝神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不是吗?这难道不是沈家姐姐画的三哥你吗?” 闻得此言,李长晔微怔了一下,似是恍然,旋即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可笑意里却尽是伤感与无奈。 “若是父皇看到这画,定不会错认。”他像是自言自语般道,“原你们都将他给忘了……” 一炷香后,东宫琳琅殿。 裴芸哄睡了歇午的谌儿,正欲跟着去床榻上小憩片刻,却听着廊庑下宫人一声突如其来的“殿下”。 她转头看去,便见太子阔步而来,手上攥着一幅画卷。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却见太子一言不发,径自将画放在圆桌上展开。 这画,裴芸还能不熟悉吗。 不就是挂在太子书房的那幅,由沈宁葭所作的旭日东升图。 太子将这画拿来做什么? “殿下,这是……”她问道。 李长晔直截了当道:“孤今日才自棠儿口中得知,太子妃对此画有些误会。” 误会? 裴芸实在不知能有什么误会。 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李长晔便知她大抵和她两个妹妹想的一样,“此画是表妹所作不错,亦是她临终前交给孤的。” 说着,太子指向画中两人,先是那骑在马背上回首之人,再是未回首的那个。 “此人并非孤,这人才是。” 他观察着裴芸的反应,知晓她聪颖,即便他未明说,可话说到这般她定然猜的出来。 他料得不错,裴芸双眸微张,的确一下反应过来。 虽她当初也诧异,太子这般性情淡漠之人竟也会笑的这般明媚,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但也只当是太子面对心上人才会如此,却从未想过那人根本不是太子。 而今仔细再看,那人眉眼虽与太子生得有几分像,但也有不同之处,譬如嘴唇便一点不像,裴芸还以为是太子彼时年岁小,还未长开。 那些疑点,在这一刻通通得了解释。 包括分明太子先头对她说,他对沈宁葭不过兄妹之情,却还把这幅画视若珍宝,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原并非为了沈宁葭。 果然,太子的低叹在她耳畔响起,嗓音里满是怅然。 “这是留存在孤手上唯一一幅,大哥的画像……” 第56章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 关于这位早逝的大皇子,裴芸只有所耳闻,却并未见过,她嫁入东宫时,他已故去多年,前世她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就连太子也是。 可不提并不代表忘却,太子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他将兄长的画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亦是一种缅怀。 嫁给太子后,裴芸看得仔细,太子重情,对旁的兄弟姊妹都极好,更遑论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了。 这幅画卷中,虽不曾出现沈宁葭,可裴芸仍能想象,许多年前,在一个个黑漆漆的凌晨,一道长大的少年少女们念头乍现,便不管不顾地相约着骑马上山,只为赶上那一轮云海间霞光四射的旭日。 也许太子留着这幅画,并不仅仅是为着他的兄长,还有那昔人已逝,再回不去的无忧岁月。 她前世在意的事,又有一桩得了解答。 可裴芸却有些想笑,原一切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一点也不一样。 那些她曾经躲在衾被里暗暗掉的眼泪,而今来看,真是足够愚蠢。 分明只消当初向太子求证便好。 虽是这般想着,但裴芸清楚,她根本做不到。 嫁入东宫后,她听过太多流言蜚语,那些贬低她的话令她心下愈发自卑,或是骨子里也觉她根本比不上沈宁葭,太子定也不会喜欢自己,她又何来的勇气去向太子求证呢。 她入宫时不过十六岁,成婚后的第三个月就怀上了谨儿,无依无靠的她真的很害怕,在得了一个不想要的答案后在这个她本就讨厌的地方彻底支撑不下去。 她垂了垂眼眸,低声道:“多谢殿下,告知臣妾。” 李长晔神色一僵。 他来,不是为了听她这话的。 他默了默道:“你便没有旁的想说的吗?或是对孤有不满之处,也可以尽数说出来,我们是夫妻,又有什么误会是解决不了的。” 裴芸在心下嗤笑一声。 解决,如何解决。 这一世的他还能知前世的事吗。 难道她亲眼看到的又只是误会吗? 他不喜沈宁葭,那便不喜吧,可她于他而言,不也并非是第一选择吗,就像前世最后,他游向的是沈宁朝而不是她。 思至此,裴芸蓦然感觉心刺痛了一下,轻微且迅疾,是那颗已许久许久,分明不可能再为太子跳动的心。 她稍缓了一口气,眸光直直看向眼前的男人,云淡风轻道:“臣妾对殿下并无不满。” 她是傻了才会再对他付诸情感,男人这种东西,最易变心,且他还是太子,而今东宫没有旁人,可他将来总要登基,怎么可能空置后宫。 就算他对沈宁葭只是兄妹之情,兴许对沈宁朝不是,待几年后,她年老色衰,自然比不上那些如花儿般娇艳欲滴的小姑娘们。 前世经历了一遭,她再清楚不过,只消无情,便不怕受到伤害。 又是这一句…… 李长晔眸色渐渐沉下来。 他本以为,既得他和裴氏之间有所误会,那他心平气和去努力解除就成,如同他从前奉旨办过的无数棘手差事一般。 一步步抽丝剥茧并攻克之,自也就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也是他急着回京的缘由。 可他不曾想,到头来他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 她竖起的心防固若金汤,任他软硬兼施,竟仍丝毫攻破不了她的城池。 他不知她究竟在厌恶抗拒他什么。 回京后的这段日子,李长晔原觉他定能解决此事的信心在一瞬间生了缺口,洪水自决堤处倾泻而下,冲垮了他本就在她面前摇摇欲坠的理智。 大掌几乎不受控地掰过她单薄的双肩,逼眼前人直视着自己。 那双如湖水般潋滟动人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可这颗心里没有。 李长晔很想问她,要怎样才能原谅他,才能真正在意他一点呢。 然触及裴芸面上的惊慌,他几乎是一下缩回了手,似是害怕自己再次失控,李长晔抓起桌上的画,逃也般跨出殿门。 回到澄华殿,坐在书房那张书案前,李长晔仍是心乱如麻。 盛喜捧着信进来,见主子心绪不佳,一时不知是否该出声打扰。 李长晔头也不抬,“何事?” 盛喜这才上前:“殿下,是大理寺的陈鸣陈大人给您的信。” 李长晔阖眼定了定心神,再睁开时,面色沉静了许多,他接过信拆开,片刻后,剑眉紧蹙。 他在一旁的白纸上提笔写下几字,递给盛喜。 “你将此信亲自交给陈大人。” “是。”盛喜收好,应声去办。 李长晔垂眸看着陈鸣信上所书,以手扶额,心下愈发烦乱。 元月二十五,晨。 散了早朝,孟翊正疾步往内阁方向赶,就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一瞧,忙躬身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长晔:“春闱在即,孟大人作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也不知准备地如何了?” 孟翊:“殿下放心,已尽数准备妥当。”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居高临下,无声打量着这位大昭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孟翊不仅博闻强识,文采斐然,听闻年轻时更是京城有名的贵公子,即便如今已是不惑,可举手投足间一身儒雅不俗的气质仍能看出当年风采。 “听闻此次春闱,孟家也有几位青年才俊参试,春闱三年一度,若能多出几位如孟大人这般出类拔萃,勤勉为政的好官,于大昭社稷及黎民百姓不失为一桩幸事。” 李长晔缓步行在前头,孟翊垂首跟着,须臾,他便知太子似随口道:“孤记得,孟大人膝下似有一子,当也不小了吧,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大公子定也随孟大人,卓尔不群,怎从未听说过他参加科考的消息。” 孟翊面色微僵,少顷,才笑答:“殿下记得不错,犬子今岁已有十八。但因着是早产,自小身子不好,受不得这京城严寒,微臣便早早将他送至南边一山青水秀之地调养。微臣也不需他如何出息,光耀门楣,只盼他此生平安康健,足矣。” 李长晔似是赞同般颔首,“孟大人这爱子之心,着实令孤动容。孟大人且去忙吧,孤还有事,需得出宫一趟。” 孟翊俯身,“臣恭送殿下。” 李长晔阔步往宫门方向而去,然行了十数步,眸色如墨染般渐深,原清冷平静的面容缓缓阴沉下来。 离宫后,他一路疾驰,在大理寺狱前勒马而止,陈鸣已在外头等候多时,见李长晔抵达,跟随他入了狱门,行至最深处。 此处关押的皆是重犯,层层闭锁,层层把守。 他们足进了三道门,方才立在那罪大恶极的樾州案贼首跟前。 牢房内昏暗潮湿,寻常人入了此处久不见光,多是形容枯败,精神崩溃。 然那年轻贼首却枕着手臂,屈膝躺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悠哉地晃着腿,竟无一丝将死的恐惧。 李长晔立在铁栅外,面沉如水。 “孟昱卿。” 躺在床上的人瞬间止了动作,他盘腿慢悠悠坐起来,挑眉道:“你在喊谁,谁是孟昱卿?” 李长晔走近两步,“你是孟翊的长子?” “孟翊又是谁。”那人依旧一副当儿啷当的样子,啐了一声,吐出口中衔着的稻草,“从未听过……” 见他不认,李长晔不疾不徐道:“樾州一案是你父亲指使,还是……” 听得“父亲”二字,牢内原平静的人陡然变了脸色。 “什么父亲,我没有父亲!” 他冲过来,目眦欲裂,但因着脚上缚着沉重的镣铐,只能被困在一个极少的范围内。 “我就是个野种,野种!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见他若疯了一般低吼着,陈鸣闪身,将李长晔护在后头,忍不住道:“我听闻孟夫人过世不过半年,你犯下如此之事,若她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安心……” 原还闹腾的人闻得此言突然安静了些,一声令人发寒的笑在空旷的牢房内回响,“她确实不安,可怎会是因为我呢,该是那些害死她的人啊……” 此言一出,他无疑承认自己就是孟昱卿,他将视线转过李长晔。 “喂,我知你是太子,不然我当初也不会命人用箭瞄准了你。” 孟昱卿说着,在自己脸上拍了拍,笑容逐渐扭曲起来,“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张脸,我自瞧着生得也不差,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你说,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双眸微眯,薄唇抿紧成线,神色愈发幽沉起来。 陈鸣看着孟昱卿那副样子直摇头。 先前,他家殿下故意令他放出消息引蛇出洞,不想真钓到了鱼。 其后不久,大理寺狱来了一人,塞给狱卒不少银两,说是来探人。 因得他提前嘱咐过,狱卒收了钱,顺势将他放了进去,可事后狱卒禀他时,说那人很是奇怪,竟报不出来探之人的名姓,只问这里关押重犯的牢房在哪儿,在得知重犯不得探望之后,又说他要探的人也不一定是死罪,看了几个牢房后,定在一处,站了片刻就走了。 大理寺散在京城的眼线众多,陈鸣命人去查,便发现那人竟是孟府家仆。 他将此上报给殿下,殿下命他去查远在南边的那位“孟大公子”。 他派人前往,昨日收到回信及一幅画像,道孟大公子大半年前就离开了荆业,再未回来。而那幅画像上的,俨然就是眼前这个死囚。 “殿下,微臣瞧着,他怕不是个疯子。” 李长晔一言不发,出了大理寺狱,及至一无人处,他低声问:“此人身份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第57章 猜想 今岁春狩在即,裴芸着书砚在库房里寻了些料子,预备给谨儿做一身骑装。 过完年,谨儿也八岁了,去年她兄长裴栩安回来,教了谨儿几回射箭,他沉迷其中,有闲便去练箭,而今就兴致勃勃等着今年的春狩。 因他还想学骑马,说将来要同他皇祖父,父王一道进山围猎,大展拳脚。 裴芸不打算去,想在宫里陪着谌儿,可也不能不让谨儿去,她原答应过要教他骑马的,这回怕是没了机会,就只能亲自给他做身骑装,好让他届时穿上。 李姝棠来时,便见她家三嫂正对着那些料子唉声叹气,就问她这是要做些什么。 裴芸讪笑着看着她,说她欲做身骑装给谌儿,好让他去行宫学马时穿,但她到底没做过,这会儿正犯愁呢,她来的可正好。 李姝棠在她身侧坐下,疑惑道:“怎的,三嫂还不曾听说,父皇今年不过千秋日了吗?” 裴芸拿着那些个料子,闻言一怔,“为何?”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一年,她那皇帝公爹照例去了行宫才对,这世怎就突然变了。 李姝棠道:“其中缘由复杂,一则是因着今年春闱在即,二则……” 她言至此,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听闻前几日,京郊频频有人病故,且那症状很像是樾州而今流传的疫病……” 裴芸身子一绷,当即丢下手中之物,神色紧张起来,“棠儿,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父皇……”李姝棠蓦然意识过来,兴许她听到的这些事,父皇尚未宣之于外,“是父皇去向皇祖母请安时提及了此事,听说那些染病死的多是些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为防这疫病传进京来,父皇已派人将所有染病的都送到了一处诊治……” 裴芸忍不住转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玩的谌儿,满目忧色。 太子不是说因着这疫病发现地早,樾州控制地不错吗,缘何竟比前世更快传抵了京城。 “除却京城,旁的州县可也有染上疫疾的?” 李姝棠回忆片刻道:“父皇好似说,周遭府县也有几人,但并不多。” 见裴芸面色发白,李姝棠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三嫂会害怕成这般,她便不该如此莽撞说出此事。 她父皇那厢或还令人瞒着,想来怕的就是届时京城内人心惶惶。 李姝棠忙出声安慰,“三嫂莫担心,那疫疾并不严峻,想必太医们医术高超,定很快就会寻到应对的法子。” 李姝棠不提太医还好,她这一提,裴芸霎时想起朱大夫来,也不知朱大夫那儿怎么样了,药方研制地可还顺利。 恰当她思绪如一团乱麻时,却见一宫人入内来禀,“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裴芸还以为是自己听岔,淑妃来做什么。 不止她疑惑,李姝棠也疑惑,毕竟淑妃向来只与高贵妃来往,怎突然来了东宫,她纳罕地看向裴芸,“棠儿不知,三嫂与淑妃娘娘平素还有往来?” 裴芸没答她,只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请淑妃进来,又眼神示意两个乳娘,让她们将谌儿带回侧殿去。 宫人领着淑妃踏进殿时,正与抱着谌儿的乳娘擦肩而过,淑妃微微定了定步子,看了谌儿一眼,方才面向已起身走出内殿相迎的裴芸和李姝棠。 “淑妃娘娘怎突然来了?” 淑妃和裴芸坐在小榻上,李姝棠则在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 淑妃自身侧婢子手中接过一物,递给裴芸,“近日闲来无事,便开始做针黹,缝了好些个布老虎,想着这宫里除却三皇孙也没旁的孩子了,就给三皇孙送来玩玩,我手艺不精,太子妃莫嫌弃才好。” 裴芸认得淑妃这婢子,便是书墨先前提起过的,那叫小桃的,思及御花园溺死的那个内侍,裴芸心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神色自若地接过,“多谢淑妃娘娘,谌儿他定然喜欢。” “我适才进来时,见三皇孙被乳娘抱出去了。” 裴芸自是不能说是因防备着她带了什么病给谌儿,只道:“谌儿有歇午的习惯,我让乳娘带他去睡下了。” “淑妃娘娘这手艺可真巧,若棠儿再小几岁,定也是要向淑妃娘娘来讨一只的。” 李姝棠盯着裴芸搁在榻桌上的那个布老虎,伸手便要去拿,却见淑妃抬臂靠着桌沿,面向她笑道:“二公主若喜欢,改日我再多做几个,赠你便是。” 让淑妃这么一挡,李姝棠也不好再伸手去取,只能收回手,点了点头。 因得她们姑嫂二人与淑妃实在算不上太过熟稔,也聊不出什么来,故而只你一句我一句,干巴巴地聊了一炷香的工夫,淑妃便起身离开了。 淑妃走后,李姝棠复又坐在裴芸对面,拿起那布老虎把玩了片刻,叹道:“淑妃娘娘其实也可怜,若她当年在宫外生下的那个孩子能活着,这会儿我恐是会再多个兄长呢。” 裴芸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淑妃娘娘不止怀过五皇子一个孩子?” “是啊,大抵是在生下五哥的三年前,这还是我母妃告诉我的,听闻那时淑妃娘娘怀胎七月,家中母亲急病,这才赶着回去探望,淑妃娘娘的母亲还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不想淑妃娘娘抵达那厢后突然发动。或是早产,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动了,过了太多年,如今怕是没多少人还知晓此事。” 李姝棠那时常窝在自己殿中做绣品,百无聊赖之下,便同她母妃月嫔闲谈,那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此事。 她说罢,看向裴芸,却见裴芸眸光呆滞,若失了魂一般。 “三嫂,三嫂……” 裴芸刷地站起来,似是有些慌乱,但还是笑着对李姝棠道:“棠儿,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我自个儿描了些绣花样子,不如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她起身往书案而去,在其上边胡乱翻找着,边蹙眉嘀咕道:“奇怪,去哪儿了?” 李姝棠见她实在寻不着,走近本欲帮她一道,谁知就见裴芸手臂一扫,竟是将角落的砚台挥落在她身上。 李姝棠闪躲不及,让里头未干的墨汁污了大片的襦裙。 “呀。”裴芸低呼着欲替她擦拭,却是越擦越脏。 “没事的,三嫂,我回去洗洗便好。”李姝棠道。 听得此言,裴芸迫不及待将她往外推,“好,你赶紧回去好生洗洗,这绣花样子下回再看吧。” 李姝棠心下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未多想,颔首带着婢子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裴芸努力维持的平静便彻底散了个干净。 “书砚,让人烧了热水,将这内殿角角落落都擦洗一遍。” “书墨,除却两个乳娘,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入侧殿,这几日亦不许乳娘们出来,就待在侧殿内,一日三餐派人将食盒搁置在门口便是。” 书砚书墨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家娘娘怎突然心急如焚,但想着当是因二公主方才提起的疫病一事,忙应声去办。 殿内一时只剩裴芸一人,她看向那正静静躺在榻桌上的布老虎,一霎那,只觉那简直比真老虎还要可怕。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捏起来,丢进了炭火盆里。 原安静的火盆陡然窜起火焰,火舌迅速将小小的布老虎吞噬。 然表面的料子被烧透的那一刻,裴芸隐约看见那里头似乎并非棉絮,而是塞满了布料,只不待她看清晰,已然被燃尽成灰。 裴芸几乎是瘫坐在小榻上。 她怎的忘了,前世淑妃也曾来过她这琳琅殿,也给谌儿带过一只布老虎。似就在她来过后不久,谌儿便开始咳喘发热,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她还想不起前世这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来,直到李姝棠提起淑妃那一出生就没气儿了的孩子。 在五皇子出生三年前,便是比五皇子长三岁,裴芸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樾州案那个贼首。 她甚至生了个荒唐却似乎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的想法。 若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死呢? 淑妃之所以瞒骗,将孩子换成死胎,定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孩子见不得光。 他根本不是她公爹庆贞帝的孩子! 因得其中涉及不可泄露的皇家丑闻,故而前世那桩樾州失踪案才会被就此压下,鲜为人知。 就算只是她的猜测她的多疑也好,这一世裴芸不敢冒任何的风险,因为一不小心那要的就是她孩子的性命。 裴芸欲令自己冷静下去,试图去端手边的热茶,却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竟是连杯盏都握不住。 其实心底,她比谁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因上辈子,是她亲手将那只布老虎丢给了她的谌儿。 京城,茗成茶楼。 三楼一雅间,陈鸣缓缓将这几日所查的消息尽数通禀李长晔。 “那位孟夫人死的突然,微臣派人查过了,她死后,她当时带回孟家老宅的五个仆人,三人给了身契,让她们回去了,其他两人,都是贴身伺候孟夫人的,一个说是太过悲痛,吃了毒药随孟夫人去了,还有一个婢女不知所踪。” “可能查到那婢女行踪?”李长晔问道。 “不必查了殿下。”陈鸣低叹了口气,义愤填膺道,“或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巧的是,前两日,臣昔日一位自大理寺擢升的友人带着一人来寻臣,说是有冤要告。” 说罢,他看向雅间内那扇花梨木雕花座屏道:“出来吧。” 不多时,自后头走出来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她低垂着脑袋,行至李长晔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奴婢名为霜晚,是孟翊孟大人的发妻徐氏的婢女,还请殿下,替我家夫人做主,我家夫人是叫人害死的。”她哽咽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 “起来回话。” 那叫霜晚的婢子抽噎着站起身,李长晔这次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得剑眉微蹙。 这小婢子原本该白皙光洁的半边脸上,满是划痕与伤疤,伤口之深,甚至令皮肉翻滚,甚是可怖。 “你要告何人,是谁害死了你家夫人的?” 霜晚止住眼泪,定定道:“害死我家夫人的正是我家老爷。缘由便是,我家夫人发现了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的证据。” 第58章 疯子 陈鸣惊了惊,不想这桩案子查着查着,竟查出这么一桩荒唐事来。 李长晔蹙眉凝视着面前的婢女,沉声道:“霜晚,告嫔妃秽乱宫闱,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霜晚不敢信口雌黄,去岁得知老夫人卧病,我家夫人便回了耀州老宅伺候老夫人,就是在那儿,夫人不意发现了老爷藏起来的,淑妃娘娘贴身的小衣。” 虽霜晚未明言,但李长晔也能猜到一二。 淑妃和孟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贴身的小衣多是姑娘家自己绣的,想来定是孟夫人认出了淑妃娘娘的手艺或是上头有什么专属于淑妃的标记。 “我家夫人从前便觉大公子模样生得像淑妃娘娘,不由得因此起了疑心,命人去查,竟查出我家大公子就是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所出……” 听得淑妃与孟翊有染的消息,陈鸣已是震惊,问得此言,更是大骇。 怪不得他初初见着那位孟大公子,便觉他生得与五皇子十分肖似,原他肖似的不是五皇子,而是淑妃娘娘。 他竟是淑妃与孟翊孟大人之子。 淑妃和那位孟夫人,陈鸣皆是见过的,虽是姐妹,但两人生得并不像,也不怪孟夫人起疑。 那日在牢中,孟昱卿神神叨叨,说自己是没爹没娘的野种,真不是疯话。 私通所生,确与野种无异。 他偷眼瞥向太子,发现太子殿下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莫不是心下早有猜测。 但陈鸣仍是有所疑问:“可对外,孟大公子不是你家夫人的孩子吗?” 他们究竟是怎么瞒天过海,不让任何人怀疑的。 霜晚答:“这只是瞒骗旁人的说辞罢了,大抵十八年前,那时,我家夫人与老爷成亲不久就回了耀州伺候老夫人。直至有一日,老爷突然来了耀州,还带来了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说这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至于他的生母,已然因难产而亡,老爷求夫人认下这个孩子,往后不管夫人有何要求,他都会应。” “夫人与老爷成亲后,老爷一直待夫人冷淡,夫人察觉老爷心中有人,但不敢求证,直到突然出现这个孩子,又听说那女子已经死了,夫人没忍心,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带回了京,故而京中众人并不知大公子非我家夫人亲生。” 霜晚说着,或是替自家夫人委屈,眼泪若断弦般落下来,“许是我家夫人私下调查老爷之事走漏了风声,老爷唯恐此事暴露,竟是对我家夫人下了毒手。我家夫人自觉身子有异时,已然回天乏术,她只哭着叹老爷心狠,恨她自认淑妃娘娘是最好的姐姐,谁知却是瞒骗她最深的。夫人亦知晓他定不会放过我们这些下人,就让奴婢和另一个婢子雪晴连夜逃跑,可雪晴未能逃出来,奴婢也被一路追杀,直至被逼着跳入悬崖……” 言至此,霜晚忍不住摸上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半边脸,坠崖后,因得被崖璧上的树勾住了衣裳,她才没掉落得那么快,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后得路过的农户所救,慢慢养好了身子。 可她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夫人待她极好,她实在忘不了这个仇,便边做些活计,边一路来到京城。 她知道,她家老爷在京中权大势重,就算她告到官府也无济于事,只会徒丢了这条性命,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找到从前夫人曾施恩过的一位大人,意图求见陛下。 或是老天保佑,那位大人尚还惦念着夫人当年的恩情,果断出手相助,将她引至大理寺,竟就此见到了太子殿下。 李长晔问道:“霜晚,你手中可有孟大人私通或是下毒的证据?” 霜晚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老爷是个谨慎之人,既然发现有所纰漏,定然会把那些所谓的证据悉数销毁干净。” 似是担忧太子不信,霜晚复又跪下来磕头,信誓旦旦道:“可殿下,霜晚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天打雷劈,还请殿下为我家夫人做主!” 李长晔闭了闭眼,神色复杂,“起来吧,这段日子陈大人会为你安排住处,若你所言不虚,孤定会替你家夫人讨回公道。” 霜晚这才展露笑意,“多谢太子殿下。” 陈鸣唤人,将霜晚带出了雅间,旋即道出自己心下担忧:“殿下,如今虽有人证,可若没有切实的证据,根本定不了孟大人的罪,即便将孟大人抓来审问,只消他不肯招,仍然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李长晔何尝不知,不论是那孟昱卿在樾州闯下的祸事还是与淑妃私通,孟翊不可能认下其中一桩,毕竟无论哪一件,皆是牵累孟家全族的罪名。 故而即便孟昱卿而今身在狱中,即将处以极刑,孟翊那厢仍按兵不动。 他作为父亲,真能这么狠心,任孟昱卿死去,让樾州及私通一事皆从此湮灭吗。 他扶额沉思片刻,复又看向陈鸣:“去查查,孤那时虽小,但隐约记得,淑妃娘娘那个未能得活的孩子,是生在徐家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天网恢恢,孤不信便是真的一点证据也无。” “那孟大人那厢……”陈鸣问道。 “你派人盯着,暂且按兵不动,春闱在即,主考官若出了差错,只怕届时传言纷纷,不仅众考生难以定心,亦不利于稳定朝局。” 陈鸣领命:“是,殿下。” 两日后,二月初九,春闱开试,大昭各地考生齐聚京城,只等蟾宫折桂,就此鱼跃龙门,耀祖光宗。 这是每三年一回,几乎整座京城都在看的热闹,待之后新科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街而过,更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然众人不知,这般繁华之下,是京郊几十个身染疫疾之人奄奄一息和大夫们的束手无策,是朝堂间的暗流涌动,更是京中三大世家借此春闱以明争暗斗,不欲年轻一辈落了下风。 二月十五,东宫生了件小事。 太子妃裴氏得了风寒,咳嗽不止,为防传染旁人,闭门谢客。 李长晔得知消息时,已是午后,他扔下手中事务,匆匆赶至琳琅殿。 书砚在殿内伺候裴芸,书墨候在外头,阻了李长晔,恭敬道:“殿下,娘娘身子不适,嘱咐了而今谁也不见……殿下亦是……” 李长晔剑眉微蹙,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娘娘像是风寒侵身,服几贴药便也无事了。但娘娘心下忧虑,生怕自己染上了疫疾……”书墨声儿愈发低了,她边道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四下,生怕叫人听见一般。 疫疾…… 据李长晔所知,此事当还未在京中流传才对,他嗓音沉了几分,“是谁告诉太子妃的?” “是……二公主殿下。”书墨答,“二公主殿下是自太后宫中听得的,这才告诉了娘娘,那日二公主殿下和淑妃娘娘走后,娘娘便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李长晔神色骤变,“你说谁?淑妃缘何会来东宫!” 书墨不解他家殿下怎这般大的反应,片刻才道:“淑妃娘娘做了个布老虎,是给三皇孙送布老虎来了。” “那布老虎呢?” 李长晔声儿提了几分,向来沉稳的人竟是面露急色。 “布老虎……”书墨答,“淑妃娘娘走后不久,娘娘因着太喜欢,拿在手上时,不意掉进了炭盆,烧没了……” 李长晔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稳了稳心神,复又问道:“三皇孙呢,可有风寒咳喘之症?” 书墨摇了摇头,将裴芸小心谨慎,命乳娘们带着三皇孙待在侧殿内不许外出的事儿告了。 李长晔颔首,他抬眸望向一片寂静的琳琅殿,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少顷,利落地折身离开。 日头西移,霞光万道,夜色逐渐笼罩住琳琅殿,主殿内燃起烛火,裴芸将将用了些许晚膳,就因着难受复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她低咳了两声,看着书砚放下床帐,便让她回去歇息。 她的确染了风寒不假,可她却是故意让书墨散了那闭门谢客的话,就是想将计就计。 若一切如她猜想的一般,那淑妃的目的应是想让谌儿染疾,至于为何,裴芸猜不着。 但都是染疾,谌儿染上和她染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她自是得满足淑妃的心愿,再看她接下来会上演哪一出。 裴芸有些头昏脑胀,她本想装来着,还怕骗不过太医,不想淑妃来过后没几日,她就觉身子不适,竟真病下了。 这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平素吞咽时,喉咙如刀割般疼得她直泛泪。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裴芸才勉强生了睡意,可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她就让喉咙的干疼感逼醒了,她欲支起身子,去倒些水喝,忽有人托起她的背脊,将她半抱起来。 裴芸懒懒抬眸看去,可看身形并非书砚,她很快认出来人。 “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可是要喝水?” 裴芸不答他,只秀眉蹙着,“臣妾当是吩咐了书墨,不许任何人进来,殿下怎的进来了。” 听得她语气中的不虞,李长晔眼睫微垂,眸光晦暗不明,却是默默将引枕塞在裴芸背后,令她靠着,转而去倒茶。 书砚或是预料到了裴芸会渴,特意将一把圈椅抬至床榻边,在上头搁了壶热茶,而今虽已凉了许多,但幸得一旁有炭盆,茶水尚还是温的。 李长晔将杯盏递到裴芸手边,却见裴芸不动,仍扭着眉道:“臣妾病了,殿下不该来的,若是臣妾过了病气给殿下,可如何是好。” 裴芸本就是装给淑妃看的,最好是让淑妃以为她真的染上了疫病,但太子这般进进出出,没事儿人似的,莫不是要露了马脚。 李长晔哪知她的心思,听到看到的皆是她对他浓重的嫌弃,她就这般不想看到他吗? 他扯唇自嘲地笑了笑,“无妨,若孤也病了,便留在这儿照顾你。” 裴芸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殿下日理万机,这春闱、疫疾还有樾州的案子想是也还未了,怎能将时间耽误在臣妾这儿呢。” 她是真心这般觉得。 自己的孩子死了,太子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处置疫疾,在他心中,不就是天下百姓更要紧吗。 她这话说的实在通情达理,若是从前的李长晔定会心生感动,觉他的妻子大抵是世上最大度明理的女子,可眼下她这份大度却化作无形的刃直直扎在他的心口。 因这些不过是她的托词,她不想他在这儿。 可他偏要留下! 裴芸眼见太子久久不言,视线凝在她脸上,想他或是心下不郁,不好再继续说些赶他的话。 她方才是急了些,而今冷静了,觉得左右太子来了这一回,之后恐是也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她倾身欲去接太子手上的杯盏,欲暂且解了渴再说,不想杯盏未碰着分毫,后颈却是骤然被按住。 感受到唇间温热的一刻,她双眸微张,抬手便要去推搡,却快一步被攥住了手腕。 唇齿间满是属于男人的气息,霸道地像是要夺取她的所有,裴芸从未经历过这些,根本招架不住,直到男人撤开去,她已然朱唇红肿,一双潋滟的眼眸蓄着泪,水汪汪的,透出几分迷离。 她抬眸怨怪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却见他似笑非笑。 “而今只怕孤也染上了,那孤也留下,陪着太子妃吧……” 疯子! 或是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过生气,她竟是在不自觉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察觉到的那一刻,她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抵除了重生醒来后那一回,她还未对太子如此无礼过。 她小心翼翼朝太子看去,谁知那人在失神过后,却是唇角扬起,反是有些自得道。 “承蒙爱妃夸奖。” 第59章 也许他们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 裴芸本以为太子只是玩笑,不过在琳琅殿坐上一会儿,便会离开。 却不想,太子竟直接吩咐书砚,在她养病的这段时日,命御膳房多备一份饭食送来。 常禄那厢,亦每日晨时将那些案牍搁在箱中,由守殿门的宫人放在丹墀上,让书砚拿进殿来。 因着生病,裴芸愈发没了气力,只能整日躺在榻上,稍一侧首,透过黛蓝床帐,入目便是太子伏首在案前的模样。 这人怎赶也赶不走,好生奇怪。 说是留下来照顾她,却又不忘处理政事,太子的精力可实在太好了些,喉间蓦然泛起一阵氧意,裴芸忍不住轻咳了两下,旋即就听得门扇开阖的声响。 她闭着眼,昏昏沉沉间,一股难闻的药味钻入鼻尖。 “且先起来,将药喝了。”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背脊,稍一使劲,便将她托抱起来,裴芸懒懒睁开眼,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汁便忍不住皱眉头。 但她到底不是孩子了,都难受成这般,不至于还闹性子不肯喝药。 她接过药碗,咬唇狠了狠心,仰头直接喝了个干净,喝罢那味儿泛上来,恶心地裴芸直欲作呕,却是硬生生忍住了。 她侧眸看向太子,仍是道:“殿下回去吧,臣妾无事,养几日便也好了,此事若让皇祖母知晓,怕是要责臣妾了。” “皇祖母不会责你,你若出些什么事儿,皇祖母怕是比谁都提心吊胆。”李长晔用搁在一旁的丝帕替裴芸擦拭了唇上残留的药汁,不待裴芸思索这句奇怪的话,他又道,“不过孤留下来,确实还有旁的打算,所以你莫再赶孤了。” 裴芸扁了扁嘴,她就知道,平素根本闲不下来的人,怎可能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在她这厢浪费时间。 见她闻言微沉了面色,李长晔在心下低叹,幸得自己早早道出,若他如今不说清楚,事后恐是教她误会,觉他根本不是真心想留下来照顾她的。 他搁下药碗,让裴芸靠坐在他怀里,“可还记得,那樾州案的贼首?” 裴芸点点头,便是因着那张脸,她也不会不记得。 “孤疑他背后或还有同党,那同党恐他供出自己,似是在寻机会除掉他。既然那同党想要这个机会,孤自得将机会给他。” 李长晔当然说了谎,他是昨日自书砚口中得知,淑妃拿了个布老虎来了琳琅殿,裴氏又忽而病下了,不由得生了疑。 虽幸得裴氏并非染了疫疾,但若是呢,淑妃又想做什么。 裴氏染上那棘手的疫病,他定然慌乱,恐难以再匀多少心思去关注孟昱卿一案。 他们便可趁势…… 太子这般一提醒,裴芸亦恍然大悟,对啊,她怎没想到。 淑妃这么做,恐是为了她而今身处狱中的那个孩子。 前世便是,谌儿病下后,太子比平素更常来琳琅殿,那时,谌儿喜欢太子胜过她,因为咳嗽不止又发热难受,就死死搂着太子的脖颈不肯放。 太子就只能整夜整夜地抱着谌儿,哄着他睡,直到谌儿被太医确诊为疫疾,裴芸封了琳琅殿不许人随便进,太子来得才少了。 会不会那就是淑妃的打算,用谌儿牵绊住太子,好伺机下手,救出她的孩子。 只淑妃不可能亲自动手,那救人的会是谁呢,淑妃的“奸夫”? 那个她根本猜不出究竟是谁的男人。 裴芸越想越觉得定是这般没有错,淑妃可真狠,竟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得了手。为了救她自己的孩子,便能牺牲她十月怀胎生下的谌儿吗! 裴芸气得深吸了口凉气,喉咙被刺激,一时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李长晔轻拍着她的背脊,倒了半杯茶水让她喝下,才令她缓了过来。 “孤想留下来照顾你是真,想借此解决樾州案也是真,孤不曾撒谎。” 是不是真的,裴芸没心思在意这些,她只觉乏得厉害,“殿下,臣妾想再睡一会儿。” 李长晔颔首,将她放落在榻上,掖好被角,起身的一刻,他回头看了眼面色苍白,难受地躺在上头的裴芸,剑眉蹙起,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愁色。 裴芸是在夜半发的热,热意抑制不住地从肺腑中窜上,令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滚烫地可怕。 分明面颊发烫,可裴芸的手脚却一阵阵发凉,令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自小到大,她从未觉这般难受过。 她朱唇微张,欲喊“书砚”,可却是教人扼住喉咙般,根本发不出一声。 直至有清凉的水顺着她干裂的唇流入喉中,方才使她好受了些。 耳畔似乎有些吵闹,但裴芸听不清,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便见床帐外站着三人,背对着她而立的太子,另两人……似乎是太医院的太医。 那俩太医躬身站在太子跟前,一副颤颤兢兢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裴芸来不及多想,终是撑不住眼皮,复又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裴芸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稍一张嘴,便是剧烈的咳嗽,每一声咳,肺部传来的疼痛都使得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床帐被拂开,裴芸被托抱起来喂了水,她无力地靠坐在太子怀里,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已然哑了。 她艰难地扯唇笑了笑,“臣妾这回,似是病得有些重……” “太医说,你这病来得迅疾,加之你本就体弱,便转成了肺疾,这才更难受些。”太子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平静,“多服几贴药,待烧退了,就无事了。” 裴芸缓缓点了点头,“臣妾饿了,但如今喉咙疼得厉害,只能吃些粥。殿下能不能让书砚去同御膳房说一声。” “好。”李长晔小心放落裴芸,快步朝殿外而去。 裴芸看着他的背影,努力支起身子下了榻,直到扶着床栏站起来的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几乎使不上劲,但她仍是一步步,咬牙坚持着往不远处的妆台而去。 待在妆台前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下,她已是气喘吁吁,缓了片刻,她才侧过身,拉下一侧的寝衣。 那枚双鸾花鸟螺钿纹铜镜中,倒映出她消瘦单薄的肩头,再将寝衣往下拉一些,裴芸清晰地瞧见她半边背脊上大片的红疹。 心下猜测得了应证的一刻,裴芸比她想象的平静,她原一直以为,自己不过得了风寒,不想她分明那么快处理了那只布老虎,竟还染上了疫病。 淑妃真的对那只布老虎动了手脚。 思及前世,裴芸不由得捂住胸口,只觉愈发难喘,这样可怕的东西,当初还是她亲手丢给谌儿的。 分明她对谌儿的关心不多,可即便这个布老虎不是她所做,可因从她这个母亲手中而得,谌儿仍视作珍宝,就算是夜里睡觉也常常抱在怀里。 她竟是这样,害死了她的孩子。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溅开,裴芸默默拉起衣裳,蜷缩起身子,泪如泉涌。 老天不可能总是如她的意,就像这一世她想挽回谌儿的命,兴许就得拿自己的命来换,因这是她这个母亲本就欠谌儿的。 隔扇门传来“吱呀”声响,裴芸似乎听见太子急促的脚步声。 “别过来。” 脚步声戛然而止,裴芸抬首看向他,扯出的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臣妾知道,殿下留在这儿是为了案子,可而今臣妾染疾,恐传了殿下,殿下莫再靠近了……” 李长晔薄唇微张,沉吟片刻道:“你不过小病,孤要染早染上了,你莫多想。” 说着,便作势要往她身边去。 “臣妾听见了,太医对殿下说的话。”裴芸凝视着他,眼也不眨地说着谎,“臣妾得的是疫疾,会死的……就当是臣妾求求殿下,站在那儿,让臣妾将话说完。” 李长晔脚步再次停滞下来,他立于外殿,与她静静对视着,眸光幽沉,神色意味不明。 “若臣妾没了,烦请殿下好生照顾谨儿与谌儿,若……您将来另娶了太子妃,也念着臣妾与您九年的夫妻情分上,不要亏待了两个孩子……” “还有裴家,臣妾的父亲已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臣妾不希望臣妾的兄长亦落得这般结果,若邬南战事再起,还请殿下向父皇求情,免臣妾兄长再去赴险……” 分明喉中难受得厉害,可裴芸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的,见太子始终不言,她垂下脑袋,祈求道:“请殿下答应臣妾这临死前的心愿……” 李长晔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是再忍不住阔步上前。 他将她一把自椅上抱了起来放落在床榻上,低沉的嗓音里沾染着怒气,“裴芸,你听着,孤绝不会答应你这些要求。若你没了,孤会立刻再娶,也不会待两个孩子好。你若还疼爱他们,就不该说这些丧气的话,孤认识的你,从来坚韧,并不是会轻言放弃的人……” 这是裴芸头一回听太子连名带姓地喊她,想是真的气到了极点,她何尝听不出他是用这话来激她,可他说得不错。 既还未到绝境,她不能轻言放弃,将事托付给他人如何能让她放心,只有她自己才最靠得住。 不同于前世的心如死灰,这一世她爱的人都在这里,她想活着,好好活着。 垂眸见太子紧攥着她冰冷的手,裴芸扯唇笑了笑,“殿下不怕吗?臣妾听闻这疫疾尚且还没有医治的法子……” “怕什么。”李长晔埋首,嘴上说着不怕的人,却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道,“一切都会平安过去的……” 或是男人的胸膛温暖宽阔,裴芸的心定了几分。 她真的愈发看不透他了。 也许,他们夫妻那么多年,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 庆贞二十五年二月十九。 虽始终配合着太医服药,可裴芸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那日午后,她便在急促的呼吸中开始陷入昏迷。 可她的意识尚且清醒,甚至能隐隐听得书砚的低泣声。 前一日,太子还问她,可想听听谌儿的声音,他可命乳娘将谌儿带到殿外廊庑下,同她说说话。 裴芸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想念谌儿,谌儿被关在侧殿,时常哭闹着喊“娘”,她不是听不到,他每每如此,裴芸都会生出奔出去抱一抱他的冲动。 可她忍住了,她受着前一世谌儿遭过的罪,便是希望这一世他平平安安。 睡梦中,裴芸感受到有一只手一直紧握着她,却仍是没能将她从梦境中拽出来,裴芸几乎是清醒着感受自己慢慢陷入无尽的黑暗中去。 和前世死前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可在彻底被黑暗包裹的一刻,裴芸却是看见了烛光,那烛光分明微弱,却是闪了她的眼,令她抬手挡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过来。 入目所见令她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这里分明是她的琳琅殿,可这殿内摆设却与她昏迷前所见并不相同。 反更像是她前世死前…… 殿内只燃着一盏烛火,立在床榻旁,烛光晃晃悠悠,似会随时熄灭,而床榻上正坐着一人。 那人低垂着脑袋,一身墨蓝长袍,两鬓斑白,裴芸借着烛光,隐隐瞧见其衣袂上用金线绣成的龙纹。 这世上能着龙纹的还能有谁,可她公爹庆贞帝怎会在这儿呢,还年迈成了这般。 她缓步靠近,便见那人幽幽抬头看来。 对视的那一刻,裴芸睁大了眼,因着震惊几乎怔在了原地。 虽那面容已然苍老得不成样子,可光凭着那熟悉的眉眼,裴芸仍轻易认了出来。 “殿下……” 第60章 魂还 那人唇角轻扬,漾起淡淡的笑,似是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你来了,朕已等了你许久,那方士说,让朕等在这儿,便能见到你,看来他所言不虚。” 朕? 裴芸将视线定在他的脸上,缓步靠近,直至走到他的跟前。 她心下有所猜测,但不敢确信,她不知,这是否只是她死前的幻觉。 可眼前这个男人沉静温柔,除却因年岁而改变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太子并无不同。 而此时他就坐在床榻上,昂着脑袋看着她,手臂撑着膝盖,神色似有些疲惫无力。 烛光闪烁,明暗不定,映照着殿中两人。 一坐一立,一个如花似玉,一个垂垂老矣。 “你仍是这般年轻貌美。”他轻笑了一下,低声问她,“朕这副样子是不是吓着你了?” 裴芸摇了摇头,环顾四下,“这是什么地方?” 他死死盯着裴芸的双唇,片刻后,才道:“朕听不见你的声儿,但能辨出你的口型。” 他亦抬首打量这整个殿室,“这儿是琳琅殿,你走后,朕让他们将这儿保持原样,谁也不许动,毕竟这里是唯一还留存着你痕迹的地方……” 裴芸看着那些所谓的痕迹,从前还不觉得,如今才发现,月白床帐,水绿衾被,空荡荡的素色瓷瓶……入目的一切皆是那么寡淡,就如她前世已然彻底黯淡的人生。 “裴芸!” 耳畔蓦然响起急切而熟悉的嗓音。 令她忍不住折身去看。 “那里,很令你留恋吗?”眼前人蓦然问道。 裴芸回过头,定定道:“是。” 李长晔面上闪过些许苦涩,“那里的他……学会怎么爱你了吗?” 爱? 裴芸怔忪了一瞬,分明他未明言,可裴芸似乎就是知道,他指的是太子。 太子爱她吗? 她思索了片刻,选择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她脸上闪过的茫然一瞬间刺痛了眼前之人,他低叹了一口气,“朕一直觉得,世间定有两全法,就像朕能拥有你,也能治理好这天下……可朕不知,你不会永远在原地等着朕……” “你分明那么好的水性,为何……”他停顿的这一刻,裴芸似是在他眸中看到了闪烁的泪光,“是因为朕吗?” 听得此言,裴芸不假思索地摇头。 怎么可能呢,她再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命。 就算那日御花园曲桥不塌,兴许不久之后,她也会选择一种方式了结余生。 她眼睫微垂,“因这世间太苦了……” 前世的她几乎失去了一切,亦失去了笑的能力,活着的每一日浑浑噩噩,宛若行尸有肉。 “那里……不苦吗?”李长晔问道。 裴芸沉思片刻,轻轻笑起来,“定也有苦的,人活在世,心酸痛楚,不可能总也如意,可臣妾珍惜的人都在那里。” 她的家人,她的孩子,那些能让她幸福的人皆在她身侧,便是有坎坷磨难,似也不必怕了。 裴芸不知她而今是不是在做梦,可她只当不是了,既见着了前世的太子,她只有一事想要问。 “谨儿,好吗?” 前世她死的决绝,并非全无牵挂,她的谨儿便是她唯一惦念的人。 “好。”李长晔面上显出些许欣慰,“咱们的谨儿,聪睿博学,勤政仁慈,深受百姓爱戴,他们都说谨儿与朕很像,不管是样貌还是性情……” 言至此,李长晔眸中的笑意却是淡了下来,“可朕最担忧的便是这点,谨儿与朕似是太像了些,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疼惜他的妻子,明明那是他自己亲手挑的,喜欢的姑娘……” 李长晔的背脊又弯了些,他话说得极慢,似很是吃力,他蓦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可朕又有什么资格教他呢……” 裴芸喉中一阵阵发涩。 她想象着这一世谨儿开朗爱笑的模样,再思及前世谨儿看她时的淡漠清冷,心下满是愧疚。 谨儿又怎会懂呢,他的父母亲不曾给他的东西,他又如何能将此交付旁人。 “楉楉!” 耳畔又是那熟悉的嗓音,只这一次,裴芸精神一怔。 这是她的乳名,是她最爱的家人才会唤的乳名,听到的一瞬,她脑中闪现她的母亲、兄长甚至是过世的父亲。 “楉楉。”面前人忽也这般唤她,“你若想回去,自这殿门而出,便可……” 裴芸朱唇微张,本还想问什么,末了,却是欲言又止。 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折身往那殿门而去,她想回去,想回到她的孩子们,她的家人身边去。 虽她心中怀疑,她分明已然病成了那般,真的那么轻易就能回去吗? 抬脚几欲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背后忽而传来微弱的声儿,“楉楉,愿你来生不再被困囿于此……” 她止步折身看去,男人坐在床榻上,努力对她扬笑,床头的烛火忽而剧烈闪烁起来,在猝不及防间熄灭了。 四下漆黑一片。 滞涩疼痛感顿如潮水般涌来,蔓延至四肢百骸,裴芸在一声重咳中缓缓睁开眼。 “娘娘……”书砚惊喜的呼声响起。 裴芸抬眸看向正抱着她的男人,启唇,自干涩的喉间发出沙哑的声儿。 “殿下。” 李长晔没有如书砚那般的激动,他面上满是倦色,只是用那双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在确认她真的苏醒过后,一言不发,只复又将她深深抱在了怀里。 站在后头的两个太医对视一眼,郑太医快步上前,也顾不得在裴芸腕上盖上丝帕,搭了片刻脉搏后,登时喜道:“殿下,娘娘吉人天相,已然还转,当真是奇迹啊。” 奇迹吗? 裴芸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无力地靠在太子颈间,看来是老天又一次眷顾了她。 她醒来后,御膳房送来碗清粥,而今她脾胃虚弱,尚且碰不得油腥,将将吃了小半碗,由书砚伺候着换了身衣裳,裴芸复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太子已不在殿中了。 书砚以巾帕蒙面,给她送来汤药,裴芸喝了口,问道:“这汤药的味道似有些不同了?” “这不是太医们的方子。”书砚答,“听闻是一位身处樾州的大夫,研制出药方交给了官府……” 书砚说着,眼圈突然就红了,她哽声道:“那药方送抵御前时,娘娘已然昏迷,连太医都说,娘娘喝不下药,恐是凶多吉少,可太子殿下不愿放弃,让奴婢帮着一勺勺硬是给您灌下去的。娘娘,您可吓死奴婢了,奴婢那时真的以为您……” 书砚再说不下去,眼看她又要哭,裴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身处樾州的大夫…… 大概就是朱大夫了,朱大夫那厢久久没有动静,裴芸本以为她大抵会经历和谌儿一样的事,没想到这一回药方抵达京城快了一步。 她接触朱大夫本是想救谌儿的,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自己救了自己。 看裴芸又恢复了精神,书砚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听书墨说,得知娘娘您病重的消息,宫中不少娘娘都遣人来问,二公主殿下是亲自来的,因着进不来,便在门口不住地哭,怎也不肯走……” 分明入口都是再苦涩不过的药汁,可裴芸心下却漾出丝丝欢喜,她知道,那是被人关心在乎的滋味。 为了通风,床榻正对的窗扇微敞着,春风裹挟着花香飘进来,沁人心脾。 “待我病好了,在院中种棵楉榴花吧……” 书砚止了声儿,奇怪地看向裴芸,不知她家娘娘怎一时兴起想种花了,但这是好事,不管是种花还是旁的,只消她家娘娘想做,什么都好。 她忙应声道了句“是”。 书砚自不知道裴芸心中所想,她的乳名为“楉楉”,意指花开如火的楉榴花,可惜前世这花却在最绚烂的花季开始枯萎凋零。 而今,她想重新养花。 这一世第一次重生,她满心都为了她爱的人,而今再捡回一命,裴芸亦想为自己而活。 就算是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她未必不能活得畅快多姿。 只是眼下,她还有一笔账要算…… 她折首看向书砚,“淑妃娘娘有来过吗?” “来了。”书砚答,“但好似只在门口问了几句,站了片刻便走了,毕竟也不能进来看望娘娘您。” 裴芸点点头,抿唇,眸光却是渐渐沉凉下来。 此时,大理寺狱。 孟翊立在李长晔跟前,面对牢中两人,仍是神色自若。 “殿下误会了,臣并不识此人。” 孟昱卿坐在牢中,隔着铁栅挑眉看着孟翊,唇间泛起自嘲的笑,“我就说了殿下,我是野种,哪里来的爹娘,我的爹娘早便死绝了……” 孟翊闻言身子微僵,但仍是眸色坚定,毫不动摇。 陈鸣长叹一声,却是看向关在隔壁牢中的另一人,神色复杂,因这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同僚,随他一道前往樾州办案的岑仲。 两日前,大理寺狱突然失火,浓烟滚滚中,有人欲将孟昱卿救走,留下一具焚得面无全非的死尸以偷梁换柱。 陈鸣在李长晔的吩咐下早有准备,行事者被当场抓捕,只他没有想到,那个太子口中可能存在于大理寺的内应竟会是他相熟之人。 可无论如何审问,岑仲都不肯说出究竟是何人指使。 但陈鸣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孟翊对岑仲而言有知遇之恩,而他冒险救人,就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 他可当真糊涂,怪不得那时他们押送孟昱卿进京,那些劫人的能如此准确地寻到他们的位置,分明他们一路上乔装打扮再谨慎不过。 “京郊疫疾,也是孟大人的手笔吧?” 李长晔眼底发青,嗓音里掺着一丝疲惫,他懒懒抬眼看向孟翊,眸中却是彻骨的寒凉。 “按理,疫疾不可能这么快传到京城,孤命人彻查,在那座乞丐聚集的破庙发现了一具腐败的尸首,而不久前,有一帮人以扶柩回乡的名义曾带着一副棺椁穿过了几个州县……”李长晔冷冷看着他,“那里头,怕是什么染疾而亡的弃尸吧……” 而孟翊的目的,想就是为了借此疫疾,搅乱整个京城,不想此事被发现地那么快,并得以控制于城外。 他站起身,缓步行至孟翊跟前,忽而一声低笑,“让孤猜一猜,淑妃送给谌儿的布老虎里,塞的不会是那些染疾之人的贴身衣物吧……” 孟翊低垂着脑袋,虽未看眼前之人,可他身上散发的威仪及怒气仍是令他不寒而栗,他默了默,正欲答话,却骤然被掐住了脖颈,使他不得不直视太子的眼眸。 李长晔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翊,大掌一寸寸收紧,面无表情地欣赏着他因难以呼吸而痛苦不堪的模样。 “孟翊,你谨慎销毁所有证据,嘴又这般硬,别以为孤真就动不了你!”他嗤笑了一下,“你做下的那些丑事孤无法对外宣扬,自可从旁处下手,就算是伪造罪证,也绝不会放过你和你竭力维护的孟家。” 说毕,他一把将几乎断气的孟翊甩在了地上,冷眼看他如狗一般伏在地上,疯狂喘息着。 孟翊抬首看向太子,平素最是温雅端方之人,此时一身煞气,若自炼狱里而出的修罗。 适才还强作镇定的人,此时终是显露出恐惧之色。 “孟翊,你既想保住孟家,又想救下你这儿子,最后只会什么都得不到。你自己造下的孽,便好生受着吧……” 李长晔知孟翊最在乎的是什么,既要毁了他,自得从此下手。 “但你可得记着,他们,都是因着被你连累才会死的……” 第61章 殿下喜欢臣妾吗?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万物复苏,裴芸也在这般舒适的天儿里,渐渐养好了身子,就是中间书砚不意也染了疫疾。 裴芸心下愧疚,令她这一月都不必再来伺候,好生在屋内养病休息就成,还遣了一小宫人去她屋内帮忙照顾着。 三月初三那日,郑太医前来给她诊脉,言她已然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裴芸大喜,命书墨送走郑太医后,换了身藕荷的衣裙,便疾步去了侧殿。 谌儿正由乳娘逗着,在地上跑来跑去,听见门开的动静,猛一回头,呆愣了片刻,旋即高喊了声儿“娘”,就向裴芸小跑过去。 裴芸将谌儿一把抱起,这半个多月不见,她的谌儿又重了许多,裴芸都快抱不动他了。 她湿润着眼眶,抱着谌儿坐在小榻上,哑声道:“谌儿,想娘没?” 谌儿尚还不大听得懂话,只重复着那个“娘”字,紧贴在裴芸怀里,似乎生怕娘又丢下他了。 裴芸抱了谌儿好一会儿,便又惦念起她的谨儿来,书墨说,她生病时,谨儿日日都来,虽然书墨再三说娘娘无事,可谨儿仍好几次哭着求书墨让他进去看看。 她的谨儿聪慧,怎会不知她若真的无事,他的父王怎会一直守在里头不出来呢。 她转而吩咐书墨,去砚池殿告一声,请大皇孙来琳琅殿用饭。 她痊愈的消息传出去,来她这厢探望的或是遣人送来药材及补品的着实不少。 她那小姑子李姝棠是头一个来的,见着她,是又欢喜又难过,生生哭湿了两条帕子,怎也劝不住,令裴芸从一开始的感动到后来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她母亲周氏带着江澜清入宫是在两日后,她身染疫疾,命悬一线的消息被闭锁在这宫闱里,一时并未散出去,还是她在养病时托人给江澜清带了信,她嫂嫂才得知并转告了周氏。 幸得江澜清提前告知她母亲,她已然还转过来,不然她母亲怕是要当场昏厥过去。 这几日哭也哭了,拜也拜了,周氏被宫人引入殿中,乍一见着女儿,仍霎时鼻尖泛酸,两眼通红,都忘了要施礼。 没有外人在,裴芸哪还与母亲计较什么礼数,拉着她便在小榻上坐下,周氏心疼地细细打量着裴芸,抽了抽鼻子,“又瘦了,这段日子可得多吃些,便是因着你身体底子差,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就染了疾……” 周氏碎碎嘱咐着,裴芸却听得耐心,甚至一时忍不住扑进周氏怀里,瓮声喊道:“娘……” 这若落在旁日,周氏定忍不住打趣她,道她这么大人了,怎还跟孩子似的和她撒娇。 可今日不同,周氏反搂住裴芸,摸着她的脑袋,低低“诶”了一声,“娘在呢。” 不论她多大,都是娘的孩子。 一旁的江澜清看着这一幕,不禁默默侧过脑袋,拭了拭眼角的泪。 这气氛总也不好凄凄哀哀的,几人喝了茶,周氏从怀中掏出两枚平安符来,递给裴芸,“嬿嬿和芊儿本也要跟着一道来的,教我劝住了,她们两人担心你,前几日,特意去了城外隆恩寺替你求了平安符。芊儿还说,她等着十五那日,你送她出嫁呢。” 裴芸接过平安符,顺势问道:“听闻四公子此番也参加了春闱,不知可有高中?” “你若不说我都给忘了。”周氏喜笑颜开,“中了,昨日殿试,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呢。这回除却榜眼,状元和探花皆是京城人士,那状元郎是孟家六公子,即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会儿,孟家在京城可是势如破竹,风头无两。” 闻得此言,裴芸却是暗暗蹙眉。 谁知是风头正盛还是祸事将临呢。 前世,这状元郎亦是出自孟家,可不久后,大抵是在五月间,忽而有人状告孟翊联合两位主考官收受贿赂,科举舞弊。 此事闹得极大,因孟翊此人在京中有口皆碑,不少官员上书求庆贞帝严查此事,还孟翊清白,然及至六月,孟翊却突然认罪画押。 孟家全家因此被牵连,男丁尽数罢官,流放北地,女眷亦跟随前往。昔日辉煌的孟家在一夜落败,而那位孟家家主最后竟是被处以凌迟之刑而亡。 那时,京中不少人觉此刑罚过重,但到底不敢擅议此事,生怕受到牵连,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无人敢提曾经作为三大世家之一的孟家。 周氏久未见着谌儿,乳娘一领过来,就欢喜地带着谌儿去院子里玩。 趁着这工夫,裴芸低声问江澜清,前段日子她去信提起的事可办好了。 江澜清颔首,“库房中所有的连翘,我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了樾州,吩咐交给朱大夫了。” 她言罢,深深看了裴芸一眼,虽心有所惑,但未再问,江澜清不知此事究竟是巧合还是…… 可怎会呢,太子妃再厉害,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料到疫疾的方子公之于众后,其中一味连翘极度短缺,那些药材商人趁机哄抬价钱,使得急需药材治病的樾州百姓即便能活,也只能眼睁睁等死。 去岁她按太子妃吩咐购置的这一大批连翘可谓解了樾州的燃眉之急。 三月初十。 裴芸带着书墨去了趟淑妃宫中。 她病愈后,淑妃差身侧的婢子小桃给她送来了上好的补药,并未登门,她不来,裴芸便去。 或是她来得太过突然,在宫人通禀后,裴芸被领着入了殿,便见淑妃起身来迎她,但面上的笑却有些勉强。 “太子妃怎来得这么突然,你身子才愈,该好生待在东宫休养才对。” “在殿内整日闷着,实在难受,这才出来走走。本想去棠儿那厢的,可棠儿去了皇祖母那儿,我就只能来寻淑妃娘娘了。”裴芸在小榻上坐下,盯着淑妃,以调侃的语气道,“淑妃娘娘不会不欢迎我吧?” 淑妃唇间笑意一僵,“怎会呢,我本还想着,这几日就去看看太子妃的,可巧太子妃就来了。” “要我说我这病也怪。”裴芸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也未踏出宫去,也不曾听说宫中有谁病了的,便是连京城内也没有几个,怎就突然染了疫疾呢,您说是不是,淑妃娘娘?” “是啊。”淑妃表面平静,然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无措地摩挲着掌心,“陛下也在派人查呢,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最是可怕,也不知怎的,就缠上了太子妃你。” 裴芸扯了扯唇角,轻啜了口茶水,随口道:“若非太过倒霉,我都觉着这疫疾是冲我来的,像是有人要害我了。” 以杯盖刮去茶叶的一瞬,她悄然瞥去一眼,便见淑妃在一瞬间脸色煞白。 她在心下嗤笑一声。 当初面不改色要害她孩子的人,如今怎还觉得后怕了。 淑妃没有言语,似是不知如何答这话,恰在此时,就听得一声“母妃”,五皇子快步跨入殿中。 见得裴芸,他行礼问安,关切道:“三嫂也在,听闻三嫂前段日子染了病,而今可好全了?” “蒙五皇弟关心,已然好了。”裴芸余光看向仍紧绷着神经的淑妃,再看向笑容璀璨的五皇子,陡然生出个主意来。 她还未上演的戏,既他突然闯入,便换个更精彩的方式开唱吧。 “五皇弟来得正好,我今日特意做了些糕食,本打算给淑妃娘娘尝尝,五皇弟若不弃,便一道吃吧。” 五皇子闻言眸光一亮,眼见书墨将食盒搁在榻桌上打开,看着里头精致小巧的点心,忙道好。 可他刚伸手,还来不及拿起来,就听得一声“等等”,抬首便见她母妃神色慌乱道:“快用晚膳了,要不你且留着,等午后再用也是一样的,不然占了肚子,又是不肯好生吃饭了。” 五皇子不以为然道:“母妃不必担忧,我胃口好,这点心也不吃多,就尝一两块钱,不耽误用晚膳。” 说着,就将其中一个莲花酥拿起,眼见他送入口中,裴芸忽而笑道:“五皇弟不知道,这世上巧合的事当真多,我先头随太子殿下去樾州,还在街上遇到个与五皇子生得极像的郎君呢,若非他长你几岁,我险些便错认了……” 她话音未落,半空中骤然伸出一只手,打落了五皇子嚼了一半的莲花酥。 五皇子惊愕地看了眼地上的点心,再看向面白如纸的淑妃,不明所以,可裴芸却是抿唇,泛起淡淡的笑意,她那双冰冷的眼眸死死盯着淑妃,朱唇微启。 “淑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看来我这糕食,送的是真不是时候啊……” 裴芸回到琳琅殿时,已是薄暮冥冥。 莲花酥落地后,淑妃以身子不适不由,向她道歉,派人将她送出去了。 若前世轨迹不变,淑妃的日子不多了,虽不知淑妃前世究竟是怎么死的,但裴芸怎能让她好过,就算要死,她也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方能稍解她心头之恨。 是夜,哄睡了谌儿,裴芸坐在书案前埋首练字,被关在主殿不得外出的日子,她百无聊赖之下,竟形成了练字的习惯,而今睡前若得闲,定是要写上一张的。 她抛除杂念,平心静气地描写间,便觉有人自背后轻轻搂住了她。 嗅着来人身上的气息,裴芸即便未看到他的脸,仍是下意识唤道“殿下”。 打她还转苏醒后,太子只来过她这琳琅殿两次,今日是第三次,裴芸知道他在忙什么。 她搁下笔,折身问道:“殿下这段日子,可是在忙那桩樾州案,抓着那同党了吗?” 李长晔眼睫微垂,默了默道:“抓着了,大理寺正处置呢……” 处置…… 那人会是淑妃的奸夫吗? 若是的话,他是何身份,和淑妃的事可暴露了,最后又是怎么被处置的呢? 被秘密处死了? 裴芸思索间,就听得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在想些什么?” “臣妾在想……”裴芸自是不可能问他,毕竟无缘无故的,她怎会知道这些事呢,徒惹太子怀疑,她笑道,“殿下身子可真好,书砚都病下了,您竟还是安然无恙,令臣妾羡慕。” 这么多日不眠不休,还离她这么近,甚至还与她……这人怎能连声咳嗽都没有呢。 李长晔稍稍俯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孤身子好不好,你还不知吗?” 这话本来寻常,可奈何这人眸光灼热,笑容意味深长,裴芸哪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脱口便道。 “老不正经。” 打上回骂了那句“疯子”,裴芸而今胆子也大了,骂完了竟也丝毫无所畏惧。 李长晔挑眉,“孤……老吗?” 裴芸凝视着他的面容,脑中骤然闪过另一张脸,比之眼前这张更瘦削些,皱纹爬上他的额头,两鬓若被霜雪染就。 他自然不知,她曾见过他几十年后老去的模样。 “那里的他……学会怎么爱你了吗?” 梦中的话犹在耳畔。 可爱是什么呢?裴芸自己都不懂,她曾经对太子的那份年少慕艾算得上是爱吗? 她扬起纤细修长的脖颈,一双藕臂圈住男人的脖颈。 “殿下喜欢臣妾吗?” 李长晔神色僵硬了一瞬,他打量着裴芸脸上柔和的笑,眸光亦跟着柔软下来。 “若孤说是,你愿信吗?” 他这话反一下将裴芸给问住了。 她信吗? 她兴许也该试着信一信…… 从前她受旁人影响,妄自菲薄许久,觉她不如沈宁葭好,太子不喜她也是理所当然,似乎从未求证,也从未为之努力过。 但而今想想,她裴芸生得也不差,凭什么不能得太子喜欢。 若他真的一点不喜她,会这么多年空置东宫吗?又怎会在她染上疫疾后仍不顾危险留在她身边。 只她不知,这份喜欢有多深,又能维持多久。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这个男人能令她裴家富贵滔天,也能令她的孩子们一生荣华,就凭这这点,她就该借着这份喜欢死死勾住他才可。 “臣妾怎会不信呢……”裴芸嫣然一笑,在李长晔猝不及防间,赫然扯住他的衣襟,在他左颊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李长晔在失神过后,直视着她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杏眸,面中闪过一丝黯然。 他俯身,在她还未彻底退开去时,大掌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一揽,覆上她的朱唇,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气息。 无妨。 只消她愿意敞开城门,来日方长,他全然可以慢慢打破她一层层的禁锢,得到她的真心。 第62章 调戏 裴芊出嫁那日,春雨蒙蒙,泛起些许雾气,河畔垂柳拂着碧水,绿意盎然。 裴芸去的早,抵达国公府时,裴芊正由几个婆子伺候着梳妆,裴薇则好奇地围在一旁,不断地夸着好看。 她提步踏入屋内,裴薇登时唤着“阿姐”,跑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关心起她的身子来。 裴芸笑着应她两句,亲昵地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抬眸便见裴芊已起身欲同她施礼,教她抬手按下了。 她看向裴薇,“嬿嬿,你且先带着她们出去吧,我有话想与芊儿说。” 裴薇乖巧地颔首,屋内的婆子侍婢们也跟着一道鱼贯而出。 裴芸寻了个绣墩坐下,令裴芊在她对侧落座,直截了当地问道:“而今四公子高中,那建德侯夫人心下恐是更看不上你了,将来日子定然不好过,你如今可有一丝后悔?” 裴芊摇头,凤冠上的流苏也跟着晃动起来,她眸色坚定道:“芊儿不后悔,这是芊儿自己选的,无论将来如何,芊儿都自己受着。” 然言至此,她神色又飘忽起来,迟疑片刻,又问道:“长姐可会觉着,芊儿是个心机深沉,贪图富贵之人?” 看着裴芊眼中的担忧与小心翼翼,裴芸轻笑起来,知她面上坚定,但其实心下亦有自己的不自信,生怕她对她谋求婚事的手段不屑一顾,甚至有所鄙夷。 “这是你靠本事得来的,便是你的,至于用了什么法子,又有什么要紧,毕竟你也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且世人皆喜好的事物,你不过择了对你而言最好的东西,又怎会是贪图富贵呢。” 裴芊的眸光亮了一些。 裴芸继续道:“芊儿,建德侯府不似镇国公府,人员繁杂,定然多是纠葛,且而今府内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你笑话,你绝不能退缩露怯,给他们抓住软肋,若……往后实在觉得难了,便递个消息回国公府,自有家里人帮你一道想办法。” 裴芊在一瞬间红了眼圈,提裙便欲给裴芸跪下,让裴芸给拉住了。 “大喜之日,仔细脏了嫁衣。” 裴芊眸中含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以免花了妆容,再开口,声儿里满是哽咽。 “长姐,我母亲对您和大伯母做了那样的事,我本以为你定也会恨我入骨,不想,你竟还愿将芊儿视作家人,一次次帮我……” 裴芊其实很羡慕裴薇,也知道同为妹妹,她和裴薇在裴芸心里的地位是全然不同的,毕竟她们虽是同姓,却有着血缘之疏。 有时,她看着裴薇对着姐姐和母亲肆无忌惮地撒娇,总是心下泛起一阵阵酸楚,她的母亲视她为扶持父兄的工具,从不曾真正疼爱过她,她也自小明白只有懂事听话,方能不吃苦头。 长兄回来后,她常与大伯母一家一道用饭,看着他们的团圆热闹,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常常会想,如若她也是大伯母腹中所出该有多好。 裴芸不是不知裴芊的难,她对她的感情也的确无法与对裴薇的相比。 但她未必不从心底里欣赏裴芊的坚韧,加上自己出嫁后吃过的那些苦,不想她嫁入建德侯府那般的虎狼窝后,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孤立无援。 前世,即便被迫嫁给了那老侯爷,裴芊也曾试图从那般逆境中杀出一条路来,只是老侯爷死得早,她再拼命挣扎,最后也只能溺死在那深宅院落里。 可这一次,有国公府给她做底气,前世裴薇受过的那些苦,什么婆母磋磨,妯娌陷害,大抵都不是什么事儿了。 裴芸自袖中掏出丝帕塞给裴芊。 “莫哭了芊儿,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还等着她成为人人信服的建德侯世子夫人,为国公府增光添彩呢。 邵铎来迎时,外头细雨下得密了许多,裴家二老爷裴嗣原对女儿的感情算不得多深,但见得她出嫁,想到往后家中只他一人,孤孤单单的,便忍不住掉了眼泪。 前几日,他那远在苍州的妻子王氏也不知如何得知女儿高嫁建德侯府的消息,来信要他想想办法,将她和儿子接回京去。 他一时心软,寻到女儿提了此事,不想素来乖巧的女儿却是沉下脸告诫他,若母亲兄长回来,定然惹怒长姐,他们哪里还会有安生日子过,望他好生掂量。 听得此言,裴嗣原终是清醒过来,不敢再提。 敬完茶,邵铎在众人的起哄中,终是接到了新妇,地面湿答答的,裴芊唯恐脏了裙摆,落脚很是小心,却是被邵铎直接打横抱了起来,放进了花轿。 宾客及围观的人群见此都道新郎如此疼惜新妇,新妇着实好福气。 府中前来吃席的男客由裴嗣原和裴栩安招待着,女客们这边则有周氏和江澜清,裴芸也时不时帮上一帮,但多数时候根本插不上手,因得那些贵妇贵女们围着她,像是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自打太子在除夕宴上当众维护她,加之她得疫病时太子寸步不离,从前低看她的那些人,而今哪里敢冒犯她,反是上赶着巴结。 暗里裴芸不知,可明儿里,再无人敢就沈宁葭对她冷嘲热讽,连裴芸自己都很奇怪,沈宁葭好似从她们口中彻底消失了一般。 直忙到宾客们尽数散去后,江澜清命人取了些点心和下酒菜,在国公府花园一棵盛放的西府海棠旁,与裴芸及乌兰公主一道小酌。 在裴芸不知道的时候,江澜清都与乌兰公主成了密友。 或是与裴芸算不上太熟,乌兰公主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可三小杯酒水下肚,她俨然上了头,一张比海棠还要娇艳的面容红通通的,双眸迷离,撅着嘴,蓦然开始抱怨起来。 “你瞧瞧人家,今儿便要洞房花烛了,可我……他怎就不愿同我圆房呢……” 裴芸亦不胜酒力,本也有些醺醺然了,然听着这话,酒都醒了三分。 乌兰公主说的还能是谁,敢情两人前世没有孩子,竟是因着从未行过房事,雍王伤了根基的传闻裴芸并非没有听过,此事莫不是真的了。 裴芸正疑惑着,乌兰公主又喃喃道:“他也不是不行,我那日勾引他,他分明都快忍不住了,怎就又逃了呢……他要再这样,往后我就要对他用强了。” 听着乌兰公主这惊世骇俗的话,裴芸与江澜清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眸假意喝茶,谁也不好吱声。 乌兰公主身侧的婢女实在听不下去了,唯恐她家公主继续口无遮拦,说出些什么来,忙俯身道:“公主殿下,您醉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回去,回去做什么。”乌兰公主拂开婢女的手,委屈地红了眼眶,“他都不肯碰我,只要我们不圆房,便不是夫妻,他将来定然会丢下我的……” 她语气里满是心酸,听得裴芸也有些难受了,她甚至能懂她。 乌兰公主这辈子无依无靠,母亲早逝,父亲不疼,又远嫁至此,想来她不是执着于与雍王圆房,而是觉得只有行了夫妻之礼,才是真正的夫妻,才能永远不分开。 裴芸偶一抬眸,便见太子推着雍王停在不远处,两人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雍王正凝视着乌兰公主,神色难以捉摸。 他回首对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点头,松开了手,任由雍王自己挪动推椅向乌兰公主靠近。 雍王本欲抬手去碰乌兰公主的头,但旋即指尖微缩,转而落在她肩上。 “你醉了,我们回家。” 乌兰公主折身看来,面上一片水痕,“我不回,那是你家,不是我的家。” 雍王沉默了片刻,并未答她,而是看向她身侧的婢女道:“扶你家主子回去。” 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开。 那婢女半劝半拉,再加上江澜清吩咐人帮忙,才终于将乌兰公主扶出府送上了马车。 裴芸也紧接着,同兄嫂母亲道别,随太子回宫去。 白日的宴席,太子并未来,裴芸晓得这会儿是特意接她来了,上了马车,颠簸了一小会儿,酒意上涌,裴芸就觉晕沉沉地有些难受,便是坐也不是很坐得稳。 正当她身子微晃之际,便被一条有力的手臂一揽,陷进了男人温暖结实的怀里。 “病才好,怎就碰酒了。” 男人的语气听起来含着几分抱怨。 “不多,两杯罢了,今日高兴。”裴芸伸出手臂揽住太子的脖颈,“且臣妾病早便好了……” 但他怎就还不愿碰她呢。 她实在不懂他了,就如乌兰公主说雍王的那般,她分明感觉他忍不住了,可还是在让她得了畅快之后,逃入了浴间冲凉,实在是怪。 他若是想令她有孕,该是多加勤奋耕耘才对,挑着日子又有何用。 她直起背脊,故意在他唇边轻呼了口气,见他身子骤然一僵,唇边漾起戏谑的笑。 所谓酒壮怂人胆,这话倒是没什么错的,就如这会儿,裴芸看着太子好似一副被调戏的模样,觉着实在有趣。 她伸手,一双柔荑贴上太子窄劲的腰腹,指尖缓缓而下。 李长晔呼吸一滞,竟不知他的妻子敢做出如此大胆的举止。 “别闹。”他攥住她不安分的柔荑,嗓音低哑,神色满是克制。 却没想到怀中人仍不消停,竟是起身直接跨坐在他腿上,一双湿漉漉的杏眸透出丝丝媚意,偏还要用那婉约动听的嗓音唤他,“殿下。” 那上挑的尾音使得一股子麻意陡然窜上李长晔的背脊。 李长晔经不得激,尤是他眼前这人,便是她一个眼神,他想来都会混沌了神智,为她倾倒。 她不知道,这几月来他忍得有多辛苦,有多贪念她的身子。 他喉结微滚,眸色如墨般愈发浓了。 裴芸见他无动于衷,不禁觉得有些无趣,撇了撇嘴,正欲退开,后腰却被骤然一揽,前倾的劲儿迫得她将身子紧贴着男人胸膛。 他粗粝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低哑浑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唤道:“楉楉。” 除却那日在梦中听到他这般称呼外,裴芸还是头一回,清晰地自他口中听到自己的乳名。 不同于家人唤她时的宠溺,这声儿带着如线般缠绕难解的情欲,令她一瞬间软了身子,不自觉绷紧了足尖,任由他埋首,咬开了她花罗上衫的系带。 车轮滚滚向前,车身依然摇晃颠簸,却无人知,车厢内正有一场蓬勃肆虐的春意悄然蔓延。 翌日在琳琅殿醒来时,裴芸累得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思及昨夜之事,分明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红晕仍是不受控地爬上裴芸的耳根。 在马车内一番荒唐后,太子言她睡熟了,抱着她下了马车,甚至一路将她抱回了琳琅殿。 可裴芸哪里是睡了,根本是一双腿软地没了气力,那处更是泥泞一片,恐教旁人看出端倪。 其实车内那场旖旎过后,裴芸便醒了酒,然不曾想她这“勾引”可将自己害得不轻,回到琳琅殿,退了宫人,太子就像是不知餍足般又来了一回,才摇铃叫了水,替她擦洗了身子。 书墨进来伺候时,忍不住抿唇暗笑,裴芸没好气地横她一眼,问起书砚来。 书砚的病情比她轻上许多,加之及时服了汤药,已好得差不多了。 但因得裴芸说过免她一月不必伺候,这会儿整日在屋内吃喝,再和来探望的小宫人们唠嗑闲聊,过的可实在舒服得紧。 因裴芸今儿起得迟,书墨才去看过呢。 “娘娘,奴婢适才还听书砚说,孟家昨日好似出事了。” 裴芸擦手的动作一滞,淡然问道:“怎的了?” “说是有人状告孟大学士在会试时泄露考题,参与科举舞弊……”书墨顿了顿道,“可让奴婢看着,那孟大学士光风霁月,并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裴芸不以为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正直不代表不是道貌岸然,前世这桩案子似也有太子经手,裴芸了解太子,他不会任由冤案发生。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故意冤枉了那孟大学士。 裴芸陡然怔在那里。 故意冤枉…… 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吗?但为何要如此。 而今想想,前世孟家之事就发生在谌儿夭折后的几个月,有没有可能,孟家获罪,但实则并非因着科举舞弊而是旁的缘由。 比如某些不能宣扬之事。 裴芸呼吸都凌乱起来。 她记得,孟家有一位大公子,年岁似就是十八九岁,自幼因着身子不好被送出了京,甚至连生母过世都未出现。 他是不出现,还是不能出现。 因那张不能教众人瞧见的脸…… 第63章 转机 前世那些她曾以为毫不相干的事件,就这般一桩一桩被连结在了一起。 先是去岁御花园宴席上,那个内侍之死。 他会不会就是因着听到了淑妃的婢女小桃和旁人的对话,才会被灭了口,就如前世坠井的蓉姐儿。 那日宴席,孟家也来了人,或许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某个孟大学士安排的下人向淑妃传了话。 一些不可为人知晓的话,譬如涉及淑妃与孟大学士私通之事。 还有那位突然暴毙的孟夫人,真的是病死的吗?还是另有隐情。 淑妃当时听闻消息病倒,是因着悲恸还是惊惧呢? 裴芸不知道,只猜想到也许前世太子知晓所有的真相,却彻底隐瞒了她。 裴芸双腿发软,忙扶住一旁的椅背。 所以他也知道,他们的谌儿并非不幸染疾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他将谌儿匆匆入殓后离开,也不是去处理在京城蔓延的疫疾,或是去抓那意图趁机救人的孟翊。 孟家之罪,原不在科举舞弊,而全在孟翊一人。 他所受的凌迟,并不仅仅是因为与淑妃私通,秽乱宫闱,也不只是他那恶毒的私生子夺了樾州几十条无辜百姓的性命,更是他害死了太子的次子,害死了三皇孙。 他所受的每一刀,都是太子在替谌儿报仇。 提及前世谌儿之事,裴芸从来道太子狠心,可而今再想,他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秘密,在知晓他的孩子是被别人害死的时候,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会不会和她一样,自责懊悔,恨是自己一时疏忽,才未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是夜,太子来得极晚,分明他也未提前派人来禀,可裴芸似就是知晓他会来一般。 她没睡着,也睡不着。 殿内未燃灯,可太子仍是从她的呼吸声里察觉她未睡着,“有心事,还是孤吵醒你了?” 裴芸支起身子,乌发如瀑垂落在胸前,她静默地看了太子片刻,“殿下若是心下有何难受苦楚,也可同臣妾说,毕竟我们是夫妻……” 李长晔怔愣了许久,像是怀疑自己听错,类似的话,他曾询问过她数次,告诉她夫妻一体,她若有委屈尽管同他告,他定会为她做主。 却不想有一日,他的妻子也会令他剖开这颗心,同她坦诚相对。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又愿意多接受他了一点。 且她说的不错,也许他们之间缺少的从来是对彼此的了解,不仅是他对她的,还有她对他的…… 可纵然裴芸这般说了,但李长晔薄唇微张,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他蹙眉苦恼的模样,裴芸索性先抛出话来,“殿下若不知说什么,那就由臣妾先说吧。” 她抿了抿唇,“其实……臣妾生病痊愈后,一直在想,自己怎就莫名其妙染了疫疾,可怎么想,都会怀疑到淑妃娘娘身上,棠儿平素常来,臣妾不疑她,可淑妃娘娘却是稀客,且她来过后不久,臣妾就病了,臣妾也知不该无凭无据疑到淑妃娘娘身上,但臣妾就是忍不住,可又想不通淑妃娘娘她又有何缘由要害臣妾呢……” 李长晔看着裴芸纠结的模样,心下直叹她的心思敏锐,“也许……你并未疑错。” 他低叹一声,“你可还记得,孤对你说过,有人欲害樾州案贼首,其实不是害,而是救……” 裴芸任由太子给她披上薄衾,听他娓娓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道来。 她越听越觉得周身发凉,不想她的猜想,竟与事实尽数吻合。 李长晔讲述罢,见裴芸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便知她有些吓着了,他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安抚道:“莫怕,都过去了,那些想害你的人孤都会令他们付出代价。” “她不是想害我。”裴芸轻笑一声,“她原本想害的是我们的谌儿……” 这世因得她对淑妃有所防备,才令谌儿躲过一劫,可若还是同上一世般呢,她辛苦谋划许久,最后得到的仍是谌儿冰冷的尸首,大抵会疯吧。 “对于淑妃,你想如何处置?”李长晔知晓她恨毒了淑妃,既她而今知晓了真相,他便将这报仇的机会交给她。 裴芸闻言诧异道:“父皇知晓此事了吗,他又是怎么说的?” 得到淑妃做出这样的事,庆贞帝当是会大发雷霆才对,何来她处置的权利。 “父皇他……”李长晔思及庆贞帝在得知后比他想象中平静太多的反应,答,“父皇说,此事全权交给孤来负责。” 裴芸想了想,“那臣妾只有一个请求,让淑妃和那孟昱卿见上一面吧……” 三月末,孟家之事持续扩大,诸般铁证如纸片般飞进大理寺,多封求情书亦被奉至御前,孟家在朝数人被停职下狱受审。 及至四月初,淑妃重病,当晚,孟翊在狱中认罪画押。 五日后,淑妃病逝,一切又如前世那般,五皇子跪在御书房前一宿,求庆贞帝准淑妃葬于老家汝钧。 而孟家举家流放北地,孟翊亦被判以凌迟之刑。 至此,此案悄然落幕。 只其中发生了个不大被人关注的小插曲,便是大理寺寺正岑仲,因在办案中意图包庇孟翊,被贬西南。 而代替他职位的不是旁人,正是及时发现樾州疫疾并处置有功的漳牯县县尉杜珩舟。 听痊愈回到她身边伺候的书砚说起孟家之事时,裴芸正看着在远处摘花的谌儿。 谌儿蹲下身掐下一朵芍药,便屁颠屁颠冲她小跑过来,昂着脑袋举着花,奶声奶气道:“花,花,娘……” 裴芸笑着将他抱起来,低首让谌儿亲自将花插在她的发髻上,柔声问:“可好看?” “好看,娘,好看。”他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可爱的模样看得裴芸心都化了。 这世上少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淑妃也是。 不过当初她求太子让淑妃与孟昱卿见面,自然不是因着心软,想让淑妃能在死前再见到她多年未曾谋面的亲生骨肉。 裴芸不过是想让她亲眼看看,这个孩子有多恨她,才好让她也尝尝那摧心剖肝的滋味。 淑妃与孟昱卿见面后所谈,还是太子告诉她的,孟昱卿一开始并不肯认淑妃,他看着淑妃,只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野种罢了。 他面上的讽笑刺痛了淑妃的心,淑妃哭得泣不成声,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他。 孟昱卿始终冷眼看着,只许久,突然道自己就不该活着,或是胎死腹中,或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一把掐死,也好过这辈子东躲西藏,活得像阴沟里的蛆。 他告诉淑妃,一开始,他其实并未有报复的念头,直到孟夫人死后,他乔装前去祭拜,在人群中见到了五皇子。 面对那张与他极其肖似的脸,却活在明媚的日光下,锦衣玉食,受人尊崇,他心底的阴暗便疯狂开始膨胀滋生。 凭什么同出于她的腹中,他那弟弟可以活得那般恣意,可他却要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既得如此,他便毁了这一切,谁都别想好过。 淑妃眼见孟昱卿双眼发红,极度癫狂的模样,痛苦地跌坐在地。而更让她发疯的是,孟昱卿话毕,一把抢过身侧衙役的佩刀,毫不犹豫地抹上自己的脖颈。 淑妃惊叫着冲上前捂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可孟昱卿口中吐着鲜血,却含笑死死盯着她,临死前只留下一句,“我这奸夫□□生的孽种,终是要解脱了。” 淑妃是服毒自尽的,她服的是慢毒,痛苦了数日才去,对于淑妃的死,庆贞帝无动于衷,甚至未来看过一眼。 太子倒是去了一回,在淑妃临死前,他只问了一句,也是他始终不敢问出的话。 那日太子同她说到此处,还未明言他究竟问了什么时,裴芸便猜到了。 他问的是,五皇子是否为庆贞帝的孩子。 淑妃自然说了是,但究竟是不是,就没人知晓了。淑妃给五皇子留了遗言,欲葬于汝钧,也许不是真想葬于那处,只是清楚,即便她不说,恐庆贞帝也会想办法令她这个罪人无法葬于皇陵,不如借此,也免五皇子生出怀疑。 可五皇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离京的那日,太子、裕王诚王和李姝棠前去送他,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像是在一夜间沧桑成熟了许多。 他拱手拜别几位兄长与妹妹,最后只道了一句“后会有期”。 而今想来,五皇子也许从离京的一刻就意识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封王,不过是将他永远囚禁在那里的借口罢了。 四月二十二。 杜珩舟带着朱大夫抵达京城,受赏任职。 两人皆在此次治理疫疾中有功,尤是朱大夫,不但研制出了药方,更是免费向患疾的百姓分发汤药,救人无数。庆贞帝欲封他为太医,朱大夫拒绝了,道他只想继续经营医馆,承继祖辈遗志,治病救人。 庆贞帝便转而赏赐金银锦帛,并御笔亲书“仁济堂”三字,命官府亲送至医馆门前,贺医馆再开张之喜。 对面医馆从前仗着背后有人,肆无忌惮,听闻此事,几乎是连夜关门逃跑,毕竟他们背后的大人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坐在龙椅上那位不是。 开张当日,仁济堂门口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朱大夫的小儿抱着父亲的腿道:“爹,我想吃饴糖。” 朱大夫笑容满面地抱起孩子,“吃,你想吃多少饴糖,爹爹都给你买。” 裴芸坐在马车里,掀帘远远看着这一幕,嫣然而笑。 待放完鞭炮,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散去一些,裴芸方才戴上幕篱,由书砚扶着下了马车。 朱大夫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转头瞥来一眼,登时愣住了。 他几乎是慌不迭跑上前,激动地唤了声“夫人”。 夫人曾说他这医馆将来定会成为大昭最出名的医馆,他本还不敢信,不想有朝一日竟成了真。 而这一切,全靠夫人。 见他欲同自己施礼,裴芸抬手制止他,“今日我来,是和朱大夫贺喜来了。” “外头人多嘈杂,夫人还请进里头说吧。”朱大夫低身请裴芸入内。 朱大夫的妻子姚氏亦在医馆内帮忙,见朱大夫毕恭毕敬地领着一人进来,面露疑惑。 “夫人来了,快去沏茶,沏最好的茶来。” 听得朱大夫的话,姚氏恍然大悟,知晓是恩人也是东家来了,忙连声应着跑去沏茶。 朱大夫将裴芸领进医馆后院,郑重道谢道:“若无夫人,在下又何来而今的日子,夫人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我又有什么功呢。”裴芸笑了笑,“研制出药方的是朱大夫你,救了樾州百姓的也是你,这是朱大夫应得的,而今医馆起死复生,朱大夫往后有什么打算?” “夫人。”朱大夫默了默道,“若夫人不来,在下也是要托江夫人给您传话的,在下在樾州时偶然认识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姓孙,极擅理伤续断之症,从前云游四海,这回随在下一道回了京,有留下来在仁济堂一道坐诊的意思。此事在下不好擅自决定,便想问问您……” “这皆是小事,朱大夫自己决定便可。” 裴芸啜了口茶水,突然顿了一下,抬首问道:“就算是伤了十数年的腿,那孙大夫也能治吗?” “这……或是要看具体的伤情。”朱大夫也不好妄下定论,“不过在樾州时,在下曾亲眼看见孙大夫用他独门的理伤断续之术,替一位双腿残疾,瘫在床榻上多年的男子诊治,待我们离开樾州时,那人已能拄拐行走了。” 裴芸一双杏眸亮起来,这倒是意外之喜。 若那位孙大夫的医术真如此高明,那雍王的腿是否也还有得治的机会呢。 雍王伤腿痊愈,那她的兄长也…… 第64章 赏花宴 本打算去过仁济堂便回宫的裴芸,复又命车夫回了镇国公府。 周氏见着她,不由得疑惑,问她怎又回来了,裴芸只说有要事和嫂嫂商量。 江澜清自她那院子赶来,来的还有她那才下值回来的兄长裴栩安,倒是正好,裴芸便和兄嫂一道在花厅坐下说话。 “适才回宫前,我特意去那位朱大夫的医馆瞧了瞧,我这回之所以死里逃生,都亏得这位朱大夫了,便想看看我这恩人生的什么模样。”这话自然是说给裴栩安听的,她嫂嫂知晓她就是仁济堂的东家,也认识朱大夫,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谁知刚好那仁济堂添了个新的坐堂大夫,姓孙,听闻极善理伤续断之求,我便想起了雍王,指不定让那位大夫瞧瞧,雍王殿下的腿还有的救。” 闻得此言,裴栩安与江澜清皆是面上一喜。 裴栩安是为雍王高兴,而江澜清则是因着乌兰公主。 “那我明日便去请那大夫去雍王府。”裴栩安立刻道。 同为上阵杀敌的武将,他太能理解雍王心中的痛苦,想来这么多年来,雍王宁愿自己当初战死沙场,也不想拖着这双废腿继续苟活在世上。 就如在草原上奔跑的骏马,如何能忍受被困在小小的马圈里,不得疾驰。 “恐是不成。”裴芸道,“听闻雍王殿下而今很是排斥治腿一事,兄长若贸贸然领着大夫上门,就怕雍王殿下根本不让问诊不说,还会将大夫赶出去。” “是啊。”江澜清也道,“乌兰公主同我说过,去岁,太子殿下也曾寻得一个大夫上门给雍王殿下治腿,可雍王殿下根本不肯配合,雍王被太多大夫诊治过,或是害怕有了希望最后也只会落空,便……” 或是唏嘘于雍王遭遇,花厅内一片寂静。 少顷,裴栩安看向裴芸,“楉楉,你既然来,心下定然已有了主意,便说说吧。” 她这兄长倒是了解她的,裴芸笑起来,看向江澜清,“大夫既不能领进王府大门,就只能请雍王出来见见大夫了,这事儿便要劳烦嫂嫂……” 六日后,镇国公府举办了一场赏花宴,镇国公夫人请了京中不少贵妇贵女前来赏花园盛开的芍药,镇国公亦借机邀了些同僚男客一道畅谈。 裴芸着了身丁香花罗对襟织金刺绣褙子,湖蓝云锦烟罗裙,一早便带着谌儿出宫来赴宴。 比她早到些的贵妇贵女们见着她,忙起身施礼,见她气色红润,肤若凝脂,明艳地令人睁不开眼,不由得心下啧啧称奇。 这太子妃今岁也该二十有五了吧,孕育过两个孩子,怎还能一日美过一日,十七八的小姑娘似的,竟是比这满地的芍药花还要昳丽动人了。 周氏见着谌儿就爱不释手,道着外祖母这儿有好吃的糕点,就将谌儿给抱走了。 裴芸在人群中瞥见裴芊,便上前拉了她,问道:“芊儿嫁过去也有段日子了,在建德侯府可还适应?” 裴芊赧赧笑着颔首,“谢长姐关心,府中人待芊儿都极好,不论是夫君还是母亲,尤是母亲,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般疼,怕我累着,平素都没舍得让我去晨起请安。” “哦?”裴芸闻言看向建德侯夫人,“那可要多谢夫人照顾我这妹妹了,她还在闺中时,便被养得好,我是实在不舍得她吃一点苦头的。” 建德侯夫人强扯出一丝笑,“太子妃娘娘客气了,芊儿乖巧又孝顺,臣妇心下喜欢,倒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女儿了。” 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心里头,建德侯夫人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谁能想到这个才十七岁的小丫头,有这般好的手段,新婚第二日,她欲立规矩,奉茶时故意久久不接,她却是打翻茶盏任滚烫的茶水烫伤了手,还强忍着眼泪一个劲儿说自己的不是,惹得他那傻儿子好一阵心疼,事后居然还让她往后莫刁蛮这丫头,可将她气的不轻。 后头,她又故意让她试着掌家,接触家中账册,本欲令她出丑,不想反让她抓着几个妯娌手脚不干净的证据,借此拉拢了人心,还因取支得当得了她家侯爷好一顿夸赞。 这死丫头,怕不是生来与她作对的,不过待再过些日子,他往老四房里塞两个小妾通房,她便也就老实了。 裴芸垂眸看着裴芊手背上被烫伤的痕迹,轻拍了拍她的手,晓得她也不易。 上辈子将她家嬿嬿逼得抑郁成疾的建德侯夫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裴芊面对裴芸投来的安慰的眼神,唇角扬起,回以一笑。 另一边,雍王与乌兰公主姗姗来迟。 裴栩安亲自出门相迎,扶着雍王下了马车,推着他往国公府前院正厅而去,那里有不少男客,其中不乏雍王昔日并肩作战的部下。 那些人高马大的武将见着雍王,喊着“王爷”,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雍王薄唇紧抿,神色复杂。 随后赶到的江澜清带着乌兰公主悄然离开了。 “这法子能成吗?”乌兰公主低声问道。 “能不能成,且试试吧,总不会让雍王殿下太过抗拒。” 乌兰公主颔首,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李长晔是在午时前后抵达的国公府,两匹骏马停在国公府门前时,门房都愣了神,并不曾听说今日的宾客里还有太子殿下。 他忙小跑入内,禀报国公爷,而李长晔已然带着杜珩舟,阔步往府内而去。 杜珩舟跟在太子后头,余光静静打量着四下,也不知自己怎就莫名其妙,来了这镇国公府。 一刻钟前,太子殿下还在大理寺与他商议要事,蓦然就问了时辰,思量片刻道:“孤要去镇国公府,你可要随孤一道去?” 也不知怎么的,杜珩舟就一口答应下了,他不知太子想法,可听闻今日国公府有宴席,他跟随在太子左右,不可谓不是好事。 至少京城同僚都会认为他是太子的人,往后他在京城行事不必惧像从前那般束手束脚。 思至此,杜珩舟忍不住苦笑,从前宁折不屈的他,而今他竟也习得了依靠这些,在京中立足。 快行至国公府正厅,忽有一只纸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了杜珩舟头上,他将纸鸢拾起,就听得有女子的声儿道:“您快来,好似掉那儿了。” 一婢子自小道上窜出来,乍一见得李长晔,面色一变,慌忙低身施礼。 “见过太子殿下。” “碧荷,纸鸢呢,纸鸢在哪儿。”一个娇俏的身影提裙紧接着小跑而出。 然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也很快便噤了声,乖巧地冲李长晔施礼。 见是自己那小姨子,李长晔眸光柔和了几分,“怎跑到这儿来了?” “臣女的纸鸢掉了。”说着,她默默看向杜珩舟。 杜珩舟上前一步,将纸鸢递给她,“二姑娘,您的纸鸢。” 裴薇疑惑不已,他如何知道她是谁,她凝神看他半晌,“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你。” 杜珩舟笑而不语,他们自然见过,只那时她还小,或已不记得他了。 且她已不是第一回 砸他了,上一回,她扔出的那个梨可是令他额头长了个大包,七八日才消。 恰在此时,裴栩安匆匆而出,身后跟着那气喘吁吁的门房。 正厅正准备开席,裴栩安恭恭敬敬将太子迎了进去。 裴薇也返回后院,与众女客们一道入席用宴。 宴后,江澜清带着众人喝茶消食,及至申时正,送走宾客们,她与裴芸对视一眼,同乌兰公主三人一道往正厅而去。 那位孙大夫一早便被江澜清请到了国公府,这是个颇有性情的老先生,听闻看诊还得等着,一开始颇为不愿,在朱大夫的几番劝说下,才勉强同意。 等了几个时辰,都快等得不耐烦了,才终于等到江澜清派婢女来请。 入正厅前,裴芸回身嘱咐了孙大夫,麻烦按她所言行事,孙大夫晓得眼前此人定然也是身份不俗的贵人,勉强耐着性子答应。 这位孙大夫身边还带着个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高高瘦瘦,始终埋首不语。 此时正厅内只剩太子、雍王、裴栩安及杜珩舟四人。 裴芸和乌兰公主、江澜清带着孙大夫入内时,眼见雍王陡然沉下脸来,光是见得孙大夫背后的少年郎提的药箱,他便一下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裴芸心下一咯噔,虽知雍王抗拒治腿,但不知竟已到了连看到大夫都会厌烦的程度。 她对着太子和雍王福身后,径直对着裴栩安道:“前阵子,我听嫂嫂说兄长旧疾复发,近日总觉腿疼,便寻了个医术不错的大夫,给兄长瞧瞧。” 孙大夫的目光其实始终落在一旁的雍王身上,虽然他端坐着未动,可只一眼,他便瞧出雍王双腿有疾。 行医之人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执念,就像是孙大夫,越棘手的病情他越喜欢,那些没有难度的他常是不屑一顾。 听得裴芸的话,他初时未动,直到他身后的少年郎轻推了他一把,低低唤了声“师父”,他才颇为不情不愿上前,在裴栩安身前蹲下。 裴栩安道了声“劳烦”,就配合着孙大夫抬腿屈膝。 他有疾此事不假,且偶尔膝盖小腿会疼,是从前与敌军交战时留下的旧病,治过几回,有疗效,却总也无法断根。 孙大夫问了两句,便挑眉道:“小事,服几贴药便能好了。” 他话毕,竟直接转向雍王,在众人猝不及防间问道:“你这腿可也要治?” 裴芸等人俱是一惊,他们本想着慢慢来,大不了等这孙大夫治疗裴栩安有了成效,才好借此劝说雍王,不曾想这位孙大夫竟如此心直口快。 厅内响起一声嗤笑,雍王冷眼看着裴栩安,“镇国公,你们今日请本王来参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便是为此吗?” 他说罢,沉下脸,便支撑着起身欲坐上推椅离开。 “王爷。” 乌兰公主拦住他,祈求道,“您便让大夫看看吧,好与不好总要试过了才能知道。” 雍王被阻着复又坐回了椅上,这种连行动都不能自主的无力令他愤怒之余,只剩深深的绝望,他面露自嘲,“不必试了,本王这腿早已废了,都是徒劳罢了。” 这十余年间,他早已试过无数次,可每次迎来的都是那些大夫的叹息与那句“草民无能”。 老天都宣判了他的结局,他又挣扎什么呢。 “王爷这腿,若再耽误一年,恐就真彻底废了,可由草民诊治,不出三月,定能令王爷重新稳稳当当地站起来。” 雍王闻言笑了一声,盯着孙大夫道:“说能治好本王这腿的人无数,可你大抵是里头口气最大的。” “能治便是好事。”乌兰公主蹲在雍王面前,“就算是臣妾求您,最后一次,再试最后一次就好。” 李长晔始终坐在一侧沉默不言,打裴芸带人进来,他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昨儿裴芸同他说,要来国公府参宴,他自然不会不同意,可没想到他今日突发奇想想来看看,才发现他们计划了一切,只他一人不知晓。 他本以为他多少走进了她心里,到头来还是被她排除在外。 他心下百味杂陈,但还是启唇,淡淡道:“十六叔就不想有朝一日再奏请父皇,允你上阵杀敌吗?” 雍王将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此言对雍王的诱惑力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晓。 今日见着昔日部下,他们哭着看着他的模样使他极度厌烦,不该如此,他李宥本披坚执锐,应坐在马背上疾驰,横扫千军,收获他们尊崇敬仰的目光,而非同情。 同情他一朝跌落,成了个彻彻底底,连他那前王妃都敢肆意羞辱他的废人。 见雍王似有动摇,乌兰公主继续道:“王爷,您不是说,将来还要去玉琊,教训那些曾欺负过臣妾的人吗?臣妾还等着呢……” 看着那双湿漉漉,清澈若一泓泉水的眼眸,雍王心下微动。 他的确说过,也很后悔当初一时口快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当初他皇兄将玉琊送来和亲的公主嫁给他时,他以为这定又是个打心底瞧不起他的女子,可不想,竟是这么好,是比天山雪水还要干净纯洁的小姑娘,纯洁地令他都不敢用这幅残废的身子轻易玷污她。 若他双腿完好,定然带她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飞驰,享受山风拂面,他亦会用累累战功予她一世富贵荣华。 让她再不被父亲和族人瞧不起。 可惜他只是个残废。 但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本王这腿,若是治疗,多久能看到成效?”他看向孙大夫。 “七日便可。”孙大夫毫无畏惧道,“在座的各位贵人都听见了,草民今日若是扯谎,便是砸了自己的招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般言语,这般魄力,都令裴芸有些佩服这位孙大夫了。 雍王默了默,终是点头道:“好,本王再试最后一次。” 厅内众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那就先让草民好生查看一番王爷的伤势。四儿,取药箱来。” 那叫四儿的少年忙答应着,可不似孙大夫这般淡然,或是意识到这满屋子都是什么人物,一时吓得腿都软了,走了两步,竟平地摔了一跤,将药箱都摔开了盖儿,里头的东西掉落出来。 见少年慌乱不已的模样,裴芸俯身捡起她脚边的脉枕,递给那叫四儿的少年。 少年道着谢,抬首朝裴芸看来,忽而就愣住了,眼神死死定在裴芸脸上,好半天都未挪开,失神间,竟是双唇微张唤了声“姐姐”。 他声儿极低,但裴芸听见了,被都快小她十岁的少年郎喊了“姐姐”,这可新鲜,裴芸打量着他清秀的面容,或觉有趣,抿唇冲他嫣然一笑。 她自是不知,坐在不远处的男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脸登时便黑了。 第65章 证明自己身强体壮 “四儿,做什么呢,快些。”孙大夫催促道。 “唉,这便来师父。”四儿接过脉枕,嘴上复又道了声谢,将药箱递给了孙大夫。 孙大夫先是给雍王诊了脉,旋即就让雍王解开足衣,欲检查他腿上的伤势,裴芸等人不便在旁看着,闻言默默折身退了出去。 李长晔亦带着杜珩舟行至院中,屋内只留下乌兰公主帮雍王穿解鞋袜。 见太子阔步朝这厢走来,原还在与裴芸言语的江澜清极有眼色地转而去寻裴栩安。 裴芸还未折身,男人半个身子已然贴上她的背脊,“欲替十六叔治腿一事,怎也没听你向孤提起。” 太子的嗓音低沉沉的,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失落,裴芸闻言理所当然道:“原也只是试试,且臣妾也不知这大夫医术如何,有没有把握给雍王殿下治腿。本想着待雍王殿下答应下,再告诉殿下来着,不然怕让殿下失望。” 她这是实话,她一开始就觉他不会参加今日的宴席,便没告诉他,等事成了再说也不迟。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当然听得出她未说谎,可心底总觉缺了些什么,闷闷的像是堵了块大石。 不多时,正厅隔扇门被推开,孙大夫自里头踏出来,禀道:“王爷这腿耽误了太多年,确实有些棘手,但只消配合草民,想要痊愈当不成问题。” “孙大夫需什么名贵的药材,尽管开口便是,能寻到的孤都会派人去寻。”李长晔道。 孙大夫摇了摇头,“需要的倒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而是王爷自身的意志了。毕竟草民这法子等于将王爷的腿断了再续,那种痛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得了的,草民行医数十年,遇到过因忍不了痛苦而放弃的不在少数……”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听得此言,裴栩安反是更放心了些。 且不说雍王殿下当年在疆场之上,受过的伤不计其数,便说这么多年,他双腿残疾,所忍受的自身至心的痛苦折磨亦是常人不能想象。 本就算是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惧焚身之苦以求涅槃呢。 今日已晚,也来不及开始治疗,孙大夫拱手同众人告辞,言他明日就会登雍王府的门开始替雍王治疗腿疾,旋即就带着徒弟四儿离开了。 出了国公府大门,思及四儿方才那吓得惊慌失措的模样,孙大夫颇为嫌弃道:“不过是见了些平素见不着的贵人,你就怕成这般,胆子小成这样,落针都抖,往后又要如何行医,你记着,再尊贵的人也会生老病死,你眼中应当只有病人,一视同仁方可安稳地治病救人……” 四儿嘴上道着师父教训得是,但心里仍是有些怵得慌,毕竟那一屋子不是国公就是王爷、竟还有太子和太子妃,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那般尊贵的人物。 太子,那可是将来的陛下啊。 孙大夫一路念叨着,忽又想起这小子方才胆大包天,看太子妃看出了神,“虽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同龄的指不定都已成亲生子,可再怎么说,你也不能如此无礼,那可是太子妃,就算生得再貌若天仙,也不该这么看,若非太子仁厚,你这举动怕是能要了自己的命……” “徒儿知错了。”四儿不敢还嘴,也没解释,其实他看太子妃愣了神,不仅仅是因着太子妃的美貌,更是因着他觉太子妃生得有些眼熟,像是他认识的一个人。 只那人当远在苍州,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送走孙大夫后,裴栩安留太子和雍王夫妇用晚膳,太子因还有要事在身,推辞了,带着杜珩舟纵马离开,离开前让裴芸可用了晚饭再回东宫去。 裴芸虽想在娘家多待一会儿,可又怕错过宫门下钥的时辰,饭后与母亲周氏说了些体几话,就带着谌儿回了宫。 谌儿在马车上便睡熟了,小孩子长的快,而今裴芸都快抱不动他了,自宫门处上了小轿抵达琳琅殿后,她一双胳膊都有些发麻,转而就递给乳娘,让抱回侧殿去。 由书墨伺候着沐浴更衣后,裴芸懒懒半躺在小榻上,翻看闲书。 恰当她看得困意连连,正欲睡下时,却是教人自背后抱住了,男人灼热的胸膛熨着她,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看什么呢?” 裴芸本还以为他今日不来了,“殿下怎还未睡下?” “尚早,过来看看你。” 都过了戌时,哪里早了,裴芸不由得再一次感慨他的精力,“殿下忙了一日,便不累吗?每日这般熬着,仔细伤了身子。” “孤身体尚可。”李长晔微微挑眉,“怎么,莫不是太子妃嫌孤老了?” 说着,他竟还兀自喃喃起来,“确实,孤已近而立,也比不得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朝气蓬勃的,叫人一眼看着就喜欢……” 裴芸疑惑地蹙眉,也不知太子的话怎就莫名其妙拐到了此处,语调还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依着从前,她大抵会顺势说些恭维他的话,可而今她眼眸一转,却是笑着道:“是啊,少年郎便是不一样,臣妾从前还听说,那些个年纪轻轻便守寡的贵妇人们,最是喜欢偷偷养些年轻力壮的男子,嘴儿甜,还极会伺候人呢……” 这些话,裴芸都是在邬南时,听那些下人们说的,彼时年岁小还不懂,后来尝了滋味,竟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怎的,太子妃很是羡慕?” 男人揽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语气分明很是平静,却教裴芸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裴芸强笑了一下,自叹她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可也仅限于此,一时逞了口舌之快,但这话她可实在不敢答。 恰在此时,就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哭声,当是谌儿醒了。 裴芸忙趁势自太子怀里挣出来,“谌儿哭了,臣妾去看看。” 她假作淡然地往殿门的方向而去,然手才触及那隔扇门,没来得及拉开,却被骤然伸出的一只大掌给按住了。 “太子妃还未答孤的话呢。” 裴芸脊背一僵,刚想再借谌儿蒙混过关,外头的哭声却戛然而止,可真是时候。 男人摁着她的肩头将她缓缓转过来,正对着他。 外殿烛火幽暗,却足以令裴芸看清面前人那定在她身上的,似能燎原般的灼灼眸光。 他轻笑了一下,竟是屈膝俯身,很快裴芸只觉一阵凉风窜入裙底。 “不知那些少年郎都是怎么伺候的,是这样吗?” 裴芸双眸微张,抱住太子的头,指尖不自觉深深陷入其发间,“殿下,别,脏……” 她没想到,最金尊玉贵不过的太子殿下,这大昭的储君,竟会为她做这样的事。 羞耻感如潮水般涌上,她欲逃,可男人的大掌死死困住她的双腿,使她不得动弹,酥麻感一阵阵袭来,流窜至裴芸的四肢百骸,她拼命咬着红的滴血的唇瓣,才抑制着不令娇吟自唇间泄露出来。 待太子退开时,她已然眼尾发红,潋滟的杏眸里尽染春色,媚意丛生,甚至一双腿开始打颤,竟是有些站不住了。 李长晔背手抹了抹湿漉漉的唇,在裴芸瘫软下去的一刻,眼疾手快将她托抱了起来。 感受到背脊贴在门扇上,裴芸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图,抱着他的脖颈,慌忙在他耳畔求道。 “莫在这儿。” 在此处荒唐,门扇跟着晃悠,外头守夜的宫人哪里还能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李长晔在殿中随意一瞥,视线落在内殿那黄花梨鸾凤牡丹纹顶箱柜上,薄唇扬起,似笑非笑。 “那咱们便换个地方……” 都说男人小肚鸡肠,裴芸也算是深深见识到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比那些少年郎差,也依然身强体壮,太子竟从头到尾都站着,抱着她行事,还趁着她意乱情迷之时,哄骗着她来了不止一回。 裴芸背脊不断摩擦着那因雕花而凹凸不平的柜面,双腿还得牢牢缠在男人腰上,他倒真是年轻力壮,一点事也无,然裴芸翌日起时,却是有些腰肢酸疼。 夜间半梦半醒,感受到太子替她揉腰,她都没好气地直接抬脚踹了过去,还隐约听到了他的一声低笑。 裴芸登时更气了。 孙大夫替雍王诊治的半月后,裴芸与江澜清一道上雍王府探望。 孙大夫正带着徒弟在雍王屋内替他诊治,是乌兰公主来见的她们。 她神色似有些疲倦,但还是强打起精神,答她们的话。 雍王这腿疾,治疗时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痛苦,那不是一时的疼,而是日日夜夜,钻心蚀骨的疼痛,就连孙大夫开了药,试图替雍王减轻痛楚也无济于事。 不过这十几天雍王也算是熬过了第一个疗程,依着乌兰公主所说,他自觉左腿较之先前似是有劲了些。 孙大夫所言不虚。 裴芸看着乌兰公主说话时眸中悦动的喜色,却也察觉到她努力遮掩却还是被她瞧见的手上的咬痕。 这段日子以来,想来不仅雍王过得难,乌兰公主也是一样。 裴芸是愈发不信外头那乱七八道的传言了,说什么雍王暴戾,虐打前王妃扈氏,若真是如此,乌兰公主又怎会对雍王掏心掏肺呢。 也不知那扈氏当初究竟是怎么死的。 三人在正厅说话间,孙大夫带着四儿出来了,让四儿另写了一张药方,嘱咐乌兰公主往后就按此煎服。 乌兰公主颔首应下,派人送孙大夫出去。 孙大夫平素还需在仁济堂坐诊,不能每日待在此处,可雍王这儿也不能缺人,他便将四儿留了下来,好时时看顾着。 四儿跟随他多年,早已得他六七分真传,即便他不在,也能处置得当。 再见到裴芸,虽师父提前嘱咐过,不得无礼,可四儿仍是忍不住盯着裴芸瞧。 裴芸发觉他的目光,转头看去,视线相对的一刻,四儿登时心虚地垂下了眼眸,红晕飞快漫上双颊。 裴芸并不对四儿的打量感到反感,因他的目光清澈如水,并没有掺杂什么腌臜的心思,她觉着有趣,便开口问道:“你这般看我,莫不是认识我了?” 四儿身子一怔,他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娘娘可曾去过苍州?” 此言一出,裴芸还未有反应,倒是江澜清先笑了,“咱们娘娘的老家便是苍州,如何没去过的。” 四儿神色登时激动起来,激动地连舌头都捋不直了,“那……那您,您在十年前,苍州郊外的那片湖……冬天,可曾救过一个坠入冰湖的,六七岁大的孩子……” 裴芸秀眉蹙起,她凝视着面前的四儿,问道:“你如何知晓这桩事儿的?” 四儿闻言,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夺眶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裴芸跟前,磕了个头,“姐……娘娘……这么多年,四儿可算是寻到您了。” “你是,那个坠湖的孩子?”裴芸打量着四儿,过去了那么多年,她早已记不清当初那个孩子生的什么模样,只记得他似乎格外瘦小,身上都没有二两肉。 算算年岁,他确实该有这么大了。 “是,当初草民的祖母重病,草民想给祖母抓一条鱼补身子,便冒险砸开了冰湖,不想反而一不小心坠入湖中,怎也爬不起来,幸得娘娘出手相救,才让草民得以保下性命,只那时草民被娘娘的人带回家后,也不知您的身份,故而这么多年无法报恩……” 听四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裴芸让书墨将人扶起来,笑道:“难为你过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的模样……” “草民怎会忘的。”四儿抽着鼻子,“草民那时死里逃生,睁开眼还以为遇着了仙子,且这么多年,娘娘样貌未曾有太大变化,草民当初在国公府其实一眼便认出了娘娘。” 裴芸本还为他十几年不忘这份恩情而动容,但听得那句“仙子”,却是有些忍俊不禁,便当是夸她了。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记性这般好,可还记得,我当时救你上岸后,有一人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我们身上,那人的模样你可还有印象?” 四儿摇了摇头,“还有这事吗?草民着实没了印象。” 裴芸有些失望,倒也不怪他,那时她好容易将他拖上了岸,因着太冷,他已然昏了过去,裴芸亦冻得瑟瑟发抖。 那时因着祖母总为难母亲,她一气之下带着母亲妹妹来到京郊庄子上住,那年的苍州格外严寒,天地间一片雪白。 裴芸自小长于邬南,没见过这般场景,便瞒着母亲,甚至刻意支开书砚书墨,来庄子附近的冰湖玩,不想却正巧看见一个孩子落水,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冲上去跳入湖中,拼命将他救起。 可救起后她才发现,她周身已冻得快没了知觉,只能瘫倒在那岸边,喘着粗气,不得动弹。 四下了无人烟,正当她绝望之际,却有一件宽大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耳畔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儿,“撑着,很快便有人来了。” 他似是抱起了她和那个孩子,男人身上的热意使得她不断往他怀里钻,因她想活,想活下去。 可待裴芸再醒来时,询问书砚,才知她们赶到时,根本没看见什么男人,只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她和那个孩子身上。 她知道那人定然存在,也是他救了她的命。 然听四儿说根本不记得那人,裴芸在心下低叹了口气,何止他想报恩,她亦是始终记得这份恩情。 也不知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第66章 他亲眼看着她死在了自己怀里 时值四月末,近仲夏,天一日热过一日,庆贞帝临时起意,或也遗憾今岁还未去围场狩猎,便以消暑为名,带着文武百官及嫔妃侯爵们前往京郊行宫避暑。 行宫四下群山环绕,绿树成荫,更有一片碧波荡漾的湖,确比皇宫凉快许多。 抵达行宫后,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太后寝殿,遥想去岁来此,人还更多些,但时隔一年多,少了李姝蕊,淑妃及五皇子,倒真有几分物是人非了。 可似乎并未有多少人对淑妃的死感到难过,除却高贵妃,高贵妃与淑妃是同一年进宫的,近二十年来,在宫中朝夕相伴,早已情同姐妹。 裴芸不知,淑妃之事高贵妃是否知晓,又知晓多少,但大抵也不阻碍高贵妃对淑妃的追思。 甚至在淑妃过世后,高贵妃还因悲痛病了几日,是诚王妃入宫侍的疾。 裴芸偷眼看向始终垂首默默坐在高贵妃身侧,情绪不高的诚王妃程思沅。 听闻诚王妃不在王府的这段日子里,那两个太后送来伺候诚王的妾竟生了爬床之心,虽然最后没能得逞,可毕竟是太后的人,赶又赶不得,骂又骂不了,这两妾便如哽在诚王妃喉间的鱼刺,吞不下又吐不出,难受的只有她自个儿。 不同于诚王妃的黯然,一旁的裕王妃柳眉儿却是容光焕发。 四皇孙的百晬宴没有举办,缘由是柳眉儿生怕京城的疫疾还未彻底消散,祸及她几个孩子。 索性办不办的,也不打紧。 她而今又生了个小皇孙,给皇家添了丁,王府内的祸害也除干净了,裕王正是对她言听计从的时候。 这大半年未见,裴芸都觉柳眉儿丰腴了不少,看来这日子过的是真的舒坦。 庆贞帝计划好了在行宫待个五日再走,太后也定下了这几日的安排。 她年岁大了折腾不动,不过从京城到行宫,这一路颠簸便令她有些疲惫,欲好好休息一日,后日再带众女眷和庆贞帝及文武百官一道前去游湖。 那便代表着这一日,随她们这些女眷安排。 倒是顺了裴芸的意。 是夜,裴芸替太子收拾出明日狩猎要穿的衣裳,李谨小跑过来,举起太子那把沉甸甸的弓便两眼放光地欣赏着。 李谌站在兄长身侧,踮起小脚伸长手也欲去触碰那把弓箭,但终是什么也碰不着,急得他“哥,哥哥”地喊着。 李长晔一把将李谌抱起,对着李谨道:“你还小,这弓尚不适合你,倒是你舅父先前赠你的更合适些,你先学骑马,待精进了马术再让人陪着去东林练练手。” “母妃说了,明日就带儿臣去马场,亲自教儿臣,等儿臣再大些,就随父王皇祖父一道狩猎。”李谨看向李谌,信誓旦旦道,“届时儿臣就猎只兔子还有狐狸,给弟弟做条围脖,给母妃做件袄子。” “那母妃可是等着了。”裴芸笑着走过来,将做好的骑装递给李谨,“试试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母妃今夜还可给你改。” 李谨欢喜道:“合身,母妃做的定然合身。”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便跑去侧殿试衣去了。 李长晔看向怀里的谌儿,低声道:“兄长给你猎只兔子,父王给你猎只貂,谌儿可要?” “要,要。”谌儿半懂不懂地应着,问他要不要他自然是要的。 “要便叫声爹爹。”李长晔哄道。 谌儿想也没想,继续满嘴答应道:“要,要。” 裴芸看着这一幕,掩唇颇有些忍俊不禁,这谌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日子,任凭太子怎么拿吃的喝的诱哄他,就是学不会喊爹,跟太子作对似的。 不过也是正常,谁让太子平素少有工夫陪谌儿玩呢。 翌日晨,谨儿激动地早早便醒了,随父王母妃一道用了早膳,就眼巴巴地等着。 送走太子后,裴芸将谌儿留给书墨和两个乳娘,旋即带着谨儿前往湖畔马场。 李姝棠和裴薇也在。 时隔一年多,李姝棠的马术亦有所进步,不必像从前那般需人牵着,虽还不敢绕湖驰骋,可稍稍加快速度与裴薇并肩而骑倒还是行的。 裴芸也换了身轻便的劲装,和谨儿去马厩牵他那匹小马驹。 这是太子听闻谨儿要学马,特意命人寻来送他的,这马性子温顺,虽还小,可等他长大便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谨儿与马亲近了一会儿,也不要裴芸扶他,便自个儿翻身爬了上去。 裴芸先牵着马带着他走了一段,方才教他如何牵缰绳,如何驱使马匹,慢慢放手让他自己尝试。 不远处的高楼上,李谦趴在栏杆上,看李谨已然能自个儿骑着马慢慢走,都眼馋坏了,转头就对柳眉儿道:“母妃,谦儿也想学马。” 柳眉儿抱着蓉姐儿,想都没想,正欲拒绝,就听李谦紧接着道:“往后大哥学会骑马,都能随父王他们狩猎去了,我还不会,岂非丢人。” 这话让柳眉儿一下思索起来,倒也是这个理,没来的让她家谦儿落后于大皇孙的,她便吩咐李谦身侧的内侍,陪着去马厩里挑匹小马,让经验老道的马夫帮牵着学一学。 李谦兴高采烈地奔下楼去。 蓉姐儿忙也道:“母妃,我也想去。” “姑娘家的,骑什么马呀,书画女工才是该学的。” 蓉姐儿不服气地指着外头道:“太子妃三婶,还有二姑姑,不都是姑娘吗?缘何她们能骑,蓉姐儿骑不得。” 这话一下给柳眉儿问住了,不禁没好气地往裴芸方向横了一眼。 不规规矩矩地做她的太子妃,惯会教坏孩子,可她也不好说些贬低的话,想了想,只能道:“你还小,没有适合你的马,等你再大些,才能开始学。” 蓉姐儿也是个小机灵鬼,“那蓉姐儿不学,蓉姐儿就去看看,母妃也不允吗?” 她拉着柳眉儿的衣袂晃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恳求地看着她,柳眉儿哪受得住女儿这样,只得妥协道:“去吧,但只能看着不能靠近,明白吗?”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两个婢子和一个嬷嬷,吩咐她们跟紧小郡主,不可出一点差池。 得了准允,蓉姐儿便也道着“谢谢母妃”,欢喜地迈着小腿哒哒哒跑下木梯。 柳眉儿抬首,向那湖边望去,却是眉头一皱,她那长子李谦,不过这会儿工夫,已然凑到裴芸母子的身边,昂着脑袋笑嘻嘻地对裴芸说着什么,旋即裴芸扶着他上了马。 紧接着,蓉姐儿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原答应她答应的好好的小丫头,也拉着裴芸撒起了娇,裴芸神色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俯身将她抱到了李谦的身前,缓缓牵着兄妹俩走。 她这俩孩子倒是龇着大牙乐坏了,但给柳眉儿憋出一肚子的气。 在心里嘀咕着骂了句两个小叛徒。 啜了口茶水压了火,柳眉儿随意一扫,余光便瞥见了端坐在不远处的那位沈家六姑娘沈宁朝。 十四岁的姑娘,又长开了些,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她思忖少顷,忽而对着沈宁朝道:“蓉姐儿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整日尽想着玩,哪有个姑娘的样儿,我就盼望着她往后也能学得二姑娘和六姑娘几分端庄便好了。” 话毕,柳眉儿悄然打量四下,却发现那些贵妇贵女们闻言皆默默垂下了脑袋,并未有接话的意思,就连沈宁朝,也是笑意一僵,少顷才道:“裕王妃谬赞了,小郡主活泼可爱,已很是讨喜,臣女素来沉闷,哪好让小郡主学的。” 柳眉儿计谋未成,蹙眉不禁心下纳罕,她在王府养胎坐月子这几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前她只消提着沈宁葭,自会有人冒出来,委婉地冷嘲热讽两句,而今竟无人搭她的话。 这裴芸,是使了什么手段。 此时,西林。 随着一阵破空声,一支箭矢准确无误地穿透一只奔兔的脖颈,随行的侍从忙跑上前拿起猎物装入兜中。 裕王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看着太子叹气道:“三弟,你便让着我一些,我都答应孩子们给他们猎两只活兔子回去玩了,你也不能让我一无所获吧。” 诚王亦抱怨:“是啊三哥,你这样让我在我家沅儿面前多没面子啊。” 也无什么旁人,三人以寻常兄弟相称,不论什么王爷太子。 李长晔轻笑了一下,“那这一片就留给二哥和四弟,孤去那边看看。” 说着,便调转马头往山上而去。 西林不似东林,东林在山脚下,地势一片平坦,而西林不仅划了一片山脚,还有山腰。 而这般山上,常是潜伏着更多更好的猎物。 李长晔很快便寻到了一只狐狸的身影,那狐狸隐在灌木丛间,他定神举起长弓,拉弦瞄准之际,狐狸若受了什么惊动,骤然逃窜。 他急急跟随放出箭矢,然箭影在眼前闪过的一瞬,李长晔忽觉似有什么在他眼前划过,一瞬间燃烧殆尽,灰烬扑面而来,令他躲闪不及,下一刻,剧烈的头晕目眩使他再稳不住身子,直直坠下马去。 裴芸得到消息后,疾步回了寝殿,太子是被人抬回来的,左边额角被磕破,即便已缠上了干净的布条,仍是在不住渗着血。 太医正在替太子诊脉,裴芸坐在榻边,秀眉紧蹙,不知太子怎就忽然坠了马,前世分明没有这桩事啊。 可再一想,前世她那皇帝公爹也没一时兴起来行宫狩猎,毕竟那时,谌儿才因疫疾夭折,他又何来的心情游玩。 太医收回搭在太子脉搏上的手,躬身禀道:“回太子妃,太子殿下脉象平稳,当并无大碍,这额头上的也只是皮外伤,待殿下醒了,服几贴药便无事了。” 庆贞帝身边的方徙亦候在一旁,闻言道:“如此便好,那奴才这就回去禀报陛下。” 裴芸颔首,转头看向床榻上的太子,也不知是不是发了噩梦,他一双剑眉蹙得紧,甚至额上不住地泛着冷汗。 李谨见此担忧道:“母妃,父王他无事吧?” “无事。”裴芸柔声安慰道,“太医不都说了没有大碍,你且先抱着谌儿回你寝殿去,待你父王醒了,再过来吧。” 李谨乖巧地点了点头,不舍地看了父亲一样,方才抱起床榻上的谌儿出了殿。 裴芸接过书砚递来的帕子,细细替太子拭去额上面上的冷汗,却忽见他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腕,嘴上碎碎念着什么,裴芸听不清,微微俯下身凑近,才听得他说的是“裴芸”。 竟是在喊她了。 裴芸扯了扯唇角,莫不是梦见她了,她握住太子的手,好奇是做了什么梦,能让太子吓成这样。 李长晔的确梦见了裴芸。 一个诡异且极度真实的梦。 他梦见他潜入水下,将阖眼任由自己沉入水底的裴芸拉了起来,一路游到了岸边。 可怀中人已然面色灰败,毫无血气,无论他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应。 他就这样亲眼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一股子摧心破肝的滋味似要侵入李长晔的骨髓,令他难以喘息,他是在极度的惊惧中猛然睁开的眼。 “殿下。” 见他醒来,裴芸欲问他伤势,却见他在怔愣着看了她片刻后,忽而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楉楉。”他低声在她耳畔喃喃,竟是嗓音微颤。 “臣妾在呢。”裴芸回抱住他,问道,“殿下做噩梦了?” 李长晔未答,只默默将怀中娇软鲜活的身子又搂紧了几分。 是啊,是梦,是个再可怕不过的梦。 但那定然也只是个梦吧…… 第67章 那梦魇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 因着太子受伤,游湖向后延了一日,这一日,裴芸陪太子在寝殿休息。 太子额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前日晚太医问太子可都有头晕头疼之症,听的没有,就拆了布条,清理了周遭的血渍,已结痂的伤口不过小半截手指长,因着不深,痊愈后应不会留疤。 谌儿大清早就由乳娘抱了过来,他似知晓父亲受了伤,坐在太子怀里,小眉头拧着,还直起身子对着太子伤口呼气,道着“不痛痛,不痛痛”。 “爹爹不痛。”李长晔浅笑着,温柔地摸了摸谌儿的小脸。 “呆呆不痛。”谌儿忽而重复道,一时令正在用早膳的裴芸和李谨都愣了神。 “父王,谌儿喊爹爹了。”李谨倒是比李长晔更激动。 李长晔将粥喂入谌儿口中,哄道:“谌儿,再唤爹爹一声。” 谌儿咽下粥,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喊道:“呆呆……” 李长晔眉间笑意浓了几分,这才冲淡了因昨夜未歇好而倦怠的神色。 因太子并无大碍,翌日便也继续跟随庆贞帝和群臣一道游湖。 画舫共分成了两艘,庆贞帝带着群臣乘在前头那艘,而太后则带着嫔妃与众官家女眷们一道行在后头。 这画舫有两层,上了船,几位年岁长位分高的妃嫔及贵妇们便扶着太后上了二楼赏湖景,把下头那层留给了年岁小些的姑娘妇人们,也免得她们不自在。 谌儿头一回坐船,高兴地在船舱内跑来跑去,被李姝棠和裴薇逗着,一下跑到这个怀里,一下扑到那个身上,咧着嘴,兀自咯咯笑个不停。 玩累了,一下抱住裴芸的腿将脑袋埋进去,裴芸便把他抱到膝上,边替他拭着汗,边给他喂水喝。 不多时,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有鱼,裴薇眸子一亮,当即就拉着李姝棠出去看热闹。 一帮小姑娘叽叽喳喳家雀似的站在船头,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裴芸早已过了这个年岁,只叹十来岁的小姑娘们朝气蓬勃就是好。 然不等她感叹完,就听一阵尖锐的喊声,紧接着便是落水声。 坐在船舱内的众人慌忙起身看去,便见适才贵女围聚的船头边,木栏杆断裂,不远处正有几个在水中不断挣扎的身影。 “三,三嫂。”李姝棠心急如焚,几欲哭出来,“嬿嬿姐姐也掉下去了。” 裴芸一皱眉,转头吩咐:“让船夫掉头,快。” 裴芸将谌儿交给乳娘,飞快嘱咐好生看紧三皇孙,疾步行至船舱外眺望,果在那些挣扎的身影间看到了她妹妹裴薇。 只是不同于那些根本不会凫水的贵女,裴薇左拉右拽,这会子正在救人呢。 可这一次掉下去七八个,纵然裴薇水性再好,也不可能都给救了,一船的女眷,几乎不曾有会水的,守在船上的内侍倒是跳下去几个,可也不能兼顾所有人。 能救却见死不救,裴芸尚且干不出来,几乎想也不想,跳下水去,拖着个离的近的,便往画舫游,画舫已然回返,裴芸试图将人托上去,可实在没劲,船上有婢子帮着来拉自家姑娘,可因那姑娘浑身衣裳被水浸透,沉重万分,亦是十分费力,恰在此时,伸出一双手,帮着拉了一把,那姑娘几乎是一下就被拉上了船。 裴芸深深看了眼帮完忙就退到后侧的诚王妃。 她救人的同时,那些下水的内侍亦救下了几个姑娘,正在回返,裴薇也拽着一个游回来了。 裴芸方想转身看看可还有漏下的,就听得一阵哭嚎声,抬眸便见盛嬷嬷被人拦着扑跪在船头哭得撕心裂肺。 “六姑娘,快去救救我家六姑娘……” 裴芸顺着盛嬷嬷的视线看去,果见西南方隐隐有一个扑腾的身影,显然已快没劲儿了。 裴芸犹豫了一瞬,还是重新扎入水中,往那儿游去。 可待她游到那处,脱力的沈宁朝已开始往水下沉,教裴芸一把捞了起来。 幸得沈宁朝意识还算清醒,喉咙呛了水,一时剧烈咳嗽起来。 “抱紧了。”裴芸道。 沈宁朝闻言忙照裴芸说的做,可却是让裴芸有些哭笑不得,怀中这个小姑娘实在怕死,抖着身子竟连手带脚地直接缠在了她的身上。 “六姑娘,你抱这么紧,是想我们两人同归于尽吗。”裴芸不忘打趣,“放松些,身子就能浮,你越紧张,沉的越快。” 沈宁朝胜在一个听话,裴芸又教她,“入水时闭气,出水时呼气,便是喝两口水也无妨。” 沈宁朝带着哭腔低低“嗯”了一声,任由裴薇拖着往画舫而去,画舫亦朝她们二人靠近。 裴芸先将沈宁朝送上去,方欲去拉妹妹裴薇伸来的手,却忽觉有一道力扣住她的腰肢,一下将她托了上去。 她爬上画舫,书砚小跑过来,急忙给她披上了衣裳。 裴芸回身去看,便见太子亦湿漉漉地爬上来,眸色沉沉,也顾不得水哗哗地自身上淌下,大步跨到了她跟前。 “这么多人在,你下水做什么!”他嗓音里带着几分愠怒,但更多的是急切。 她不知,适才在另一条画舫上,看到她跳下去的一刻,他呼吸都要停滞了。 这两日像鬼魅般缠绕着他的梦魇再次在眼前闪现,尤是她没了生气的那张脸。 裴芸让他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平静地解释道:“殿下不必担忧,臣妾水性极好。” “那也不能冒险,万一……” 言至此,李长晔骤然止了声儿。 裴芸这才发现此时的太子面白如纸,神色恍惚,似是在后怕什么。 说来,他从前日坠马醒来后就开始有些奇奇怪怪的。 因是在担心她吧。 “天这么热,便只当是凉快凉快,臣妾不会出什么……” 她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太子的大掌一把捂住了嘴,太子凝视着她,像是喃喃般低语道:“莫说,莫要说这些话……” 裴芸垂眸看着太子微微颤动着的指间,疑惑地蹙了蹙眉。 至于怕成这般吗?好似她下了水就会出事一样。 这次落水,全系画舫外木栏腐朽加之人群推搡挤压所至,落水的女子们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太后当即命画舫回返,庆贞帝亦因此失了兴致,紧跟着下令回了岸边。 裴芸是被太子一路抱回去的,她分明再三道自己无事,然太子就是不肯放她下来,甚至还召来太医给她问诊。 太医哪里开的出什么汤药,只让书砚书墨去熬碗姜汤给裴芸暖身,以免着了寒。 裴芸最是不喜姜汤那辣口的滋味,本赖着不想喝,奈何太子死死盯着她,大有她不喝便不走的意思,裴芸就只能皱着眉头咕噜噜灌下了一碗。 李长晔这才站起身,去西侧殿换下一身湿衣,见庆贞帝去了。 午后,李谨不欲谌儿打搅裴芸歇息,就带着他去寻李谦蓉姐儿他们玩。 裴芸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小榻上,书砚自外头进来,道太后觉这几日又是坠马,又是落水的,甚是不吉利,劝着陛下早些回去,陛下拗不过太后娘娘,计划着明儿一早就启程回宫,消息才命人传到各宫呢。 说着,书砚便招呼着宫人们开始收拾起行李来,恰在此时,常禄来了,命人抬来了一个红木箱子。 打开一瞧,里头都是些皮毛,常禄解释道:“娘娘,这都是殿下前日狩猎所得,已令人处置妥当,殿下吩咐了,都交给娘娘您,待天冷了,好用来给您和两位皇孙做冬衣。” 裴芸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箱,笑道:“这么多,可有的做衣裳了,且看起来似乎都是不错的料子。” “确实不错,可奴才还见过更好的。”常禄蓦然道,“娘娘不知,殿下从前有一件紫貂毛所制的大氅,是北边一小族进献的,陛下赐给了咱家殿下。那可是上好的紫貂毛,毛色乌黑油亮,往身上那么一裹,是什么严寒都不怕了……” 裴芸见他一副惋惜的模样,顺势问道:“怎的,那大氅莫不是丢了?” “是丢了。”常禄越想越心疼,“大抵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殿下的恩师周老太傅故去,殿下南下吊唁,回来时那大氅就不见了,奴才也曾问过一嘴,殿下只说大抵忘在了某处,总之是寻不回来了……” 裴芸本惬意地喝着茶,听故事似的听常禄讲着,然隐隐就觉出些不对来。 十年前,黑色大氅…… 她启唇正欲问什么,却听得宫人来禀,道沈六姑娘来了。 裴芸稍稍坐直身子,让请人进来。 沈宁朝一身藕荷对襟褙子,翠绿的织花百迭裙,好似那池塘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水灵灵且娇艳欲滴。 她身后还跟着个盛嬷嬷。 裴芸坐在小榻上不动,在受了沈宁朝的礼后,微一颔首。 “昨日多亏太子妃娘娘相救,若无娘娘,臣女想来早已没了性命。”说着,沈宁朝便欲跪下行大礼,但让裴芸快一步,一个眼神令书墨将她扯了起来。 她救她,本也不是图她报答,不过,而今想想,裴芸也觉好笑,前世死前太子救下的人,而今竟也被她亲手所救。 其实,对沈家姐妹,无论是沈宁葭还是沈宁朝,裴芸两世都没有恨意和怨言,尤是沈宁葭,虽常有人借此来攻讦她,可她已然身死,她的存在于裴芸而言虚无缥缈。 每一回,都只是让她对太子的期冀减轻一分罢了。 “六姑娘客气了,就算我那日不救六姑娘,旁人也会救,我不过是顺手而已。” 裴芸实话实话,一时令沈宁朝有些尴尬地拧着帕子不知所措。 “老奴倒是不知太子妃有如此好的水性,三姑娘亦是,想来是自小长在邬南的缘故,不像我家六姑娘和二姑娘,在闺中受着教养,一点水性也是不懂的。” 裴芸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盛嬷嬷,她言罢,依然垂眸一副恭敬的模样,可她身侧的沈宁朝却是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这要换在七八年前,裴芸刚进宫的时候,听到这话,怕是又要多思多想。 而今再听,只觉格外好笑,那些个明显是要贬低她的话语,她怎能一次次上当,还因此在自卑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呢。 “那这一回嬷嬷就该晓得了,懂水性有懂水性的好处,关键时候是可保命的,这回了京,也该让六姑娘好生学学水,有时反是比针黹书画更有用不是。” 盛嬷嬷唇间笑意一僵,似是没料到裴芸会这般回她,从前最是好拿捏的小丫头,而今竟也长了一身刺,同她端起了太子妃的架子。 “娘娘说的是,可让老奴看着,学水倒是次要,毕竟今日之事只是意外,也不一定用得着,但针黹女工,书画琴棋,方是闺中女子该习的,学得温雅端庄,将来才更能讨得夫君喜欢。” 这番话可真耳熟,不免让裴芸想起多年前,盛嬷嬷来苍州教导她规矩的日子了。 那时她也是说着这样的话,甚至毫不遮掩地告诉她,太子心里喜欢的是沈宁葭那样的女子,而她不及沈宁葭万分之一,自该多加努力。 毕竟太子是个端方有涵养的君子,既得娶了她,即便厌弃也不会明言,仍会以正妻之礼好生待她。 而最要命的是,裴芸竟真的相信了这话。 而一旦她深信不疑,那些入京后接踵而至的谣言就化成了一把把无形的利刃,伤得她体无完肤。 “倒也不尽然,我这针黹女工,书画琴棋都不算佳,也不见太子殿下嫌弃我的,打我生下谌儿,倒觉我和殿下的感情更胜从前了。” 裴芸说着,故意垂下眼睫,流露出些许羞涩的姿态。 但余光仍不忘暗暗打量盛嬷嬷的反应,见她被气的面色铁青,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还当她是从前那个好欺负的裴芸呢,那可是错了。 盛嬷嬷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沈宁朝蓦然道:“娘娘,臣女突觉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裴芸点点头,眼见沈宁朝悄悄拉了拉盛嬷嬷的衣袂,在福身后,迫不及待地出了寝宫。 这沈宁朝是不是真心来谢她的,裴芸看得出来,可她好似…… 裴芸笑了笑,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 旁人的事她还真管不了了。 那厢,沈宁朝疾步踏出寝殿,唯恐多留一刻,盛嬷嬷就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她实在不知,缘何盛嬷嬷要对太子妃有如此大的敌意,分明太子妃是个心善之人,不然也不会特意去救她的性命。 可她在嬷嬷面前说了这话,却是让嬷嬷劈头盖脸斥了一顿,言她心肠太软,那不过是太子妃趁机拉拢她的诡计罢了,她一旦相信便是中了她的圈套。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沈宁朝埋首走着,却险些撞着一人,一抬眸,却是吓得她花容失色,“太子表兄。” 她也不知太子在这廊庑下站了多久,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里头的对话,神色不禁紧张起来。 然李长晔只居高临下淡淡看她一眼,便越过她将视线投向后头的盛嬷嬷。 “嬷嬷年岁也大了,继续在沈府伺候,孤于心不忍,待回京后,孤会在京郊置一座庄子,好让嬷嬷颐养天年。” 盛嬷嬷身子一怔,因太子嘴上说着体谅她的话,可却是眸光寒沉,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 她张了张嘴,可还未出声,就听得太子继续道:“若嬷嬷不喜京郊,随意挑个南边富庶之地,也是一样。” 这话的含义,盛嬷嬷还能听不懂吗,她就算是先皇后身边伺候的老人,可而今太子主意已定,她只有遵从的份。 太子为何突然如此,盛嬷嬷心知肚明。 又是因为裴芸,这个妖妇究竟使的什么手段,能将自幼冷情冷性的太子迷的神魂颠倒,纵然成婚这么多年仍心意不变。 可即便恨得快将牙都咬碎了,盛嬷嬷还是掩下所有情绪,识相道:“京郊甚好,老奴谢过殿下。” 沈宁朝却是慌了,“太子表兄,朝儿与嬷嬷朝夕相伴多年,实在离不开她,便让嬷嬷再多留一段日子吧。” 她话音未落,李长晔锐利的眸光骤然投来,吓得她一下噤了声。 他凝视着沈宁朝,“朝儿,你处处学着你姐姐的模样,可你真的知晓她是怎样的人吗?” 此言一下令沈宁朝愣住了,“我……” 姐姐走时,她尚且还小,对姐姐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她端庄温柔,见过她的人都会喜欢她。 沈宁朝也想成为像她姐姐那样优秀的人,且父亲母亲嬷嬷都这么告诉她,故而不论是举止仪态还是书画针黹,她都力求与姐姐相媲美。 她怎会不知晓她姐姐什么样,她不就在一点点成为她姐姐的模样吗? 见她神色混乱的样子,李长晔双眸里透出几分失望。 她竟根本不知,这么多年,她早已渐渐迷失了自己。 他直截了当道:“你姐姐心性坚韧,懂是非曲直,亦有自己的判断,而非人云亦云,甘做由他人牵丝提线的木偶……” 第68章 她有太多秘密瞒着他 月华如练,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黛蓝床帐上,映出帐内那因梦魇而难以安眠的身影。 五月酷暑,李长晔却又是一身冷汗地猛然睁开眼。 打他离奇坠马至今,已足足一月,可这一月间,他的梦魇不但没有好转,反是夜夜如此,梦里的细节更是越发清晰起来。 冰冷刺骨的湖水,她渐渐丧失的体温,还有抑制不住的,那似被人扼住心脏,痛到难以喘息的滋味。 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 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道婉约娇媚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意响起,“殿下又魇着了。” 裴芸欲支起身,被李长晔轻轻按了回去,“睡吧,不必理会孤。” 裴芸懒洋洋地转过身子,眼见太子下了榻,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好奇地问道:“殿下到底梦见什么了?” 今日分明是合房日,可他来了却又不与她合房,只抱着她睡,好似能得到什么安全感一般。 李长晔沉默地捏着杯盏,眼睫微垂,投下一小片阴影,“没什么。” 那些晦气的事,就不必让她知晓了。 他复又躺下,长臂一揽,将裴芸拉进了怀里,阖眼嗅着她身上散发的似有若无的幽香,那颗浮躁不安的心方才定了些。 裴芸往他怀里拱了拱,“殿下,臣妾明日想出宫一趟。” “回国公府?”李长晔问道。 裴芸想了想,如实答他,“臣妾想去雍王府看看。” 李长晔幽幽睁开眼,“你近日怎突然关心起十六叔来?” 他记得,她与十六叔当是没什么交集才对,可提出设局,请大夫给十六叔医治的人也是她了。 见太子眯眼,那漆黑深邃的双眸不自觉透出几分探究,裴芸镇定答:“臣妾听闻殿下一直在寻大夫给雍王治腿,便想为殿下分忧,但主要是因着乌兰公主,同为女子,臣妾实在有些心疼她。” 这前一句一听便不是实话,但后一句,兴许是真的。 其实,那可怕的梦做久了,李长晔常生出错觉,觉她真会永远离开他。 他而今恨不得将她绑在身边,日日在他视线之下。 罢了,他也不能真的拘着她,就派人好生保护她吧。 他埋首,鼻尖在她白皙光洁的额上蹭了蹭,低低道了句“那便去吧”,他薄唇下落,自她的双眸流连至鼻尖再至她不画而丹的朱唇。 那如花儿般娇艳的唇瓣仿佛散发着香气,待人采撷,他喉结微滚,也确实张口咬了上去,撬开她的贝齿,一路攻城掠地,滚烫的大掌亦自她的小衣底下钻入,直惹得她娇喘连连。 裴芸听见太子呼吸凌乱,轻磨着她的耳垂,低声问她,“可以吗?” 她不由得横他一眼,怎撩了她一身火还问她可不可呢。 太子得了无声的应许,不多时,薄透的帐幔无风而动,裴芸一双柔荑难耐地绞着底下的褥子,眼见她两条纤白的腿像河畔随风飘荡的杨柳,架在太子的宽肩上晃啊晃。 他似欲捣了那熟烂的蜜桃作汁,每重重一凿,便有香甜诱人的汁水四溅开。 裴芸置身于这场疾风骤雨间,海浪层层侵袭而来,又急又凶,誓要将她撞碎后,彻底吞没。 她一度受不住,意图逃窜,却又被无情地逮拽回来,在起伏的欢愉中浮沉,直至风雨息止。 香汗淋漓地躺在太子怀中,任他轻抚着背脊,感受那股子余韵之际,裴芸不禁感叹,原她从前最讨厌的姿势,也能令两人如此恣意地释放一场。 前世十余年的夫妻当真是白做了。 听太子粗喘着,在她耳畔低唤着“楉楉”,素来沉冷的嗓音里竟也如萦绕了春水般温柔。 裴芸突然发现,兴许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还要贪恋她一些。 应是好事吧。 毕竟未来她对他所求尚多,他可得对她喜欢地久些,再久些。 翌日抵达雍王府,王府门房进去通禀,不多时便领着裴芸入内,道他家王妃这会儿正和王爷在院子里踱步呢。 见裴芸诧异地看来,门房欣喜道,他也没想到他家王爷能好的这么快,那孙大夫当真是神医啊。 行至王府花园,裴芸果见乌兰公主正扶着雍王缓缓走着,相比于从前的难以站立,而今雍王步伐虽极慢,但在旁人的搀扶下已然能稳稳地走着。 然没一会儿,雍王松开乌兰公主搀扶着他手臂的手,似乎试图牵着乌兰公主而行。 可到底有些勉强,他走出两步,就身子一晃,骤然向前倒去,乌兰公主忙自前头抱住了他。 走近了,裴芸听见素来神色冷厉的雍王柔声对乌兰公主道:“如此再练几月,兴许今岁的中秋宫宴,不是你推着本王,而是本王与你并肩走入大殿,往后谁也不能再因本王而耻笑于你。” 听得这句“中秋宫宴”,裴芸步子一滞,蹙起了眉。 乌兰公主余光瞥见裴芸,登时红了脸,对雍王道了什么,旋即命门房扶住雍王,朝裴芸快步走来。 两人去了王府正厅,乌兰公主命婢子奉了茶,便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裴芸道:“这次多亏太子妃带来了孙大夫,不然我家王爷的腿怕是一辈子都没了指望。” 裴芸勉笑了一下,“我瞧着王爷的腿好得还挺快,孙大夫可有说,大抵何时能彻底痊愈?” “孙大夫说,顶多再半年,王爷便能像寻常人那样行走,再养一段日子,指不定还能跟从前那般习武骑马呢。”乌兰公主说着,不禁喜上眉梢,眼下这治好腿疾有望,他家王爷也不似先头那般抗拒与她亲密了,昨夜她替王爷沐浴时,他还趁她不备将她拽入了浴桶中,虽得最后没有真正成事,但…… 腿伤了十余年的人,这一双手臂怎还如此结实有力呢,说抱就能将她抱起来。 光是想着,乌兰公主耳根便一阵阵发烫,相比于她的喜不自胜,裴芸则是愁上心头。 她本指望着雍王能助她兄长一臂之力,而今仔细想想,实在是异想天开,前世七月便要战起,可以雍王这恢复速度哪里还来得及。 她最不喜坐以待毙,这法子不成,指不定还有旁的法子。 她记得前世,被他兄长重创,本该几年没有余力反击的骋族是因着王庭叛乱,新王登基,才撕毁了原本与大昭签的和书。 那新王是个实打实的暴君、疯子,且野心勃勃,他残忍吞并了周遭几个小族,还用一种妖术控制他的将士,使他们战力大增,只知杀戮,足以以一敌十,这才使大昭将士无法抵抗。 若能破解这个妖术,是不是也能救下她的兄长。 可如何破解? 前世他兄长之所以能击退骋族,是在援兵到来之际,撤走所有城中百姓,将几千骋族将士引入邬南城内,点燃火药与之同归于尽。 他兄长和那些守城将士们用命护住大昭边境,才换来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离开雍王府,裴芸吩咐马夫前往西街仁济堂。 书砚早已对裴芸此举见怪不怪,在知研制出疫疾药方的竟就是她家娘娘当初买下那医馆的大夫,她也曾诧异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但最后还是感叹老天保佑,她家娘娘应当是好人有好报了。 抵达仁济堂后,裴芸匆匆戴上幕篱,便急切地下了马车。 乍一踏进门,她愣了一瞬,都忘了孙大夫还在此坐诊。 她瞥向身侧的书砚,只望孙大夫莫要认出她才好。 本想着悄悄让书砚先回马车去,可瞧见她的朱大夫已然热情地迎了上来,“夫人,您怎么来了,快请屋内坐。” 边说边催着妻子姚氏奉茶。 孙大夫已然抬眸看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裴芸身侧的书砚,不禁微一挑眉。 待裴芸入了后院,他抬手拦住姚氏,问道:“这便是你们常说的夫人,这仁济堂真正的东家?” “是啊。”姚氏道,“这就是我家的大恩人,若是没有她当初买下这仁济堂,这仁济堂早完了,我家夫君又何来今日的风光。” 孙大夫忍不住笑起来,“你们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姚氏摇头,“不知,但我家夫君说了,想必夫人有她自己隐瞒的缘由,又何必非要知晓呢。” 说着,快步往后院去了。 孙大夫行医多年,早已习得了认人的本事,那婢子她见过,不就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吗? 如此,那位“夫人”还能是谁。 打被他们口中代为打理医馆的江夫人请去,给雍王治腿后,他就发现了那位江夫人的真实身份,当时便猜想,能让镇国公夫人替之打理铺子的人定不简单,没想到竟就是太子妃。 不过他这人极有医德,既然国公夫人望他不要向外人透露她的身份,他自然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此时,后院厢房。 裴芸颔首谢过上茶的姚氏,待她离开,亦让书砚暂且出去,这才问道:“我今日来,是有事要问,朱大夫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最南边有一妖术,能使人力量大增,战无不胜。” 朱大夫闻言笑道:“夫人,在下不懂妖术,不过既然夫人特意来问在下,恐是怀疑那大抵不是什么妖术,应是服下了什么药或是毒吧?” 裴芸便知朱大夫聪敏,“那朱大夫可曾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朱大夫思索片刻,“如此诡异之物,且出自最南边……夫人知道蛊毒吗?” 裴芸双眸微张,她自小在邬南长大,自父亲口中听说过太多城墙外那片云雾缭绕的层峦叠嶂中发生的奇闻,怎可能没听说过蛊毒呢。 听说那东西诡异得紧,甚至还能借此夺人魂魄。 “不过,在下对蛊毒并不了解,夫人恐是得寻了解此物之人。” 裴芸正欲询问谁懂这些,就听得外头幽幽传来一句“世上了解蛊毒的人可不多了”。 她侧首看去,就见孙大夫倚在门框处,任凭书砚怎么拉都不出去。 因得和朱大夫不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厢房的门半敞着,书砚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孙大夫这耳朵可真是灵光。 裴芸闻言像是抓住了希望,“孙大夫懂蛊毒?” “我可不懂。” 孙大夫大步入内,在空椅上一屁股坐下,裴芸对书砚眨了眨眼,书砚便会意乖乖出去,继续在外守着。 “不过这些年我云游四海,听见遇见了不少奇人奇事,对蛊毒自也有所耳闻,听说这门邪术,由南面一个小族掌握,可几年前便惨遭灭族,但似乎还有些幸存下来的族人将这蛊术编纂成书留存于世。” “那书叫什么?”裴芸问道。 “好似叫《问蛊》。” 小半个时辰后,东宫澄华殿书房。 李长晔提笔翻阅着案牍,头也不抬,默默听半跪在底下之人禀报着裴芸今日的行踪。 “……太子妃自雍王府出来后,便往西街而去,停在了一家名为仁济堂的医馆前……” 李长晔骤然停了笔,近日他因那梦总觉心下不安,故而裴芸这次出宫,他特意命人暗中保护于她,确保她安然无恙。 可她怎去了医馆。 仁济堂他知晓,那位也算是救了他妻子的朱大夫便是那医馆的主人,替雍王诊治的孙大夫亦在那处坐诊。 “她是去寻孙大夫的?”李长晔问道。 那暗卫迟疑了一瞬,“太子妃是去寻那位朱大夫的,属下看那朱大夫似与夫人很是熟稔……属下还在医馆外暗中听了一耳,听见那朱大夫的妻子称夫人是医馆的东家,若非夫人当初买下医馆,这医馆恐早已不保。” 李长晔薄唇抿紧。 医馆的东家?她是何时买下的医馆,他竟全然不知。 说起来,那位朱大夫身上亦满是蹊跷,因正是他突然自京城运去的连翘解了燃眉之急,就像是提前知晓樾州会缺少这味药材一样。 可若这一切,并非朱大夫所为,而是他背后的…… 李长晔眸光越发晦暗,那些曾经不被他太过留意的,他妻子的怪异之举,蓦然开始一桩桩浮现在他眼前。 譬如当初若非因着他,她为何要突然舍下两个孩子去樾州呢? 似乎在樾州时,她也曾莫名其妙进了一家医馆,亦对疫疾一事格外担忧和关心。 就像是…… 李长晔蹙眉,不由扶额。 他知他始终难以走进她的心里,可本以为这段日子以来,他已开始渐渐了解她,而今才发现,她分明有太多秘密瞒着他。 “去查查,太子妃是何时开始出入仁济堂的,还有朱大夫运去樾州的那批连翘,究竟是何人在何时采买的?” 第69章 内书阁 今岁的暑热似是比往年更长一些,六月末,仍是烈阳如火,这殿外是万万踏不出去的。 裴芸心不在焉地搅着早已化了冰的柰花酥酪,实是没有心情下咽,最后还是递给了谌儿,看着小家伙急不可待地端着碗咕噜咕噜喝下,唯恐她会夺过去一样,她方才生了些许笑意。 自孙大夫口中得知那本名为《问蛊》的书后,裴芸便不断命人去京城大小书肆铺子询问可有此书,甚至花了不少银两托人去黑市打听,可无疑是大海捞针。 孙大夫也只是听闻,并未亲眼见过,裴芸都怀疑这世上真有这本书吗? 李长晔进来时,就见裴芸正抱着谌儿呆愣地坐在小榻上。 他悄声命身后的书墨去传膳,方才向内殿而去,谌儿转头瞥见父亲,登时伸长胳膊,嚷着让爹爹抱。 李长晔一把将谌儿抱了起来,柔声对裴芸道:“谨儿也快回来了,准备用晚膳吧。” 裴芸勉笑着颔首。 不多时,李谨亦从耕拙轩回来,御膳房送来的晚膳已摆上了桌,李谨净了手,紧跟着父王母妃坐下。 快用完饭时,却听他家父王蓦然道:“明日,孤要去趟内书阁,恐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晚膳便不必等孤了。” 听得“内书阁”几字,李谨双眸一亮,“父王,儿臣能跟着一道去吗?” 李长晔看向他,“眼下宫中藏书阁内的书对你来言,已然足够。” 见李谨面露失望,他又道:“等你再大些,父王就带你去。” 李谨霎时又高兴起来。 本心思飘在旁处的裴芸乍一听得“书”这个字,一下将视线投来,若有所思。 这宫中有两个书库,其一为藏书阁,宫中那些皇子皇孙,甚至是一些朝中重臣皆可出入,还有一个便是内书阁,此为皇帝私阁,能进出的除了庆贞帝就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 相对于藏书阁,内书阁内的书同样浩如烟渺,听说还有许多藏书阁没有的奇书古籍,甚至有专人每年奔波于大昭各地,只为收集各类书籍入库。 太子这无心之言,却是一下点醒了裴芸。 对啊,指不定她想要的那书,内书阁中便有,就算不是那本《问蛊》,兴许还有旁的。 见她一双本黯淡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光彩,对面默默观察着她的李长晔悄然垂下了眼睫。 膳罢,裴芸以早些歇下为由送走了李谨,又将昏昏欲睡的谌儿交给乳娘带去了侧殿,方才接过提前吩咐书砚准备的汤。 她将汤盅搁在榻桌上,柔声对着正在翻看书卷的太子道:“殿下,天儿热,臣妾特意命御膳房炖了雪梨银耳汤,润肺降噪,您且喝些。” 李长晔搁下书卷,朝她看来,只一眼,便知她的心思。 今日在饭桌上,他是刻意提起内书阁,正是因前几日,那暗卫同他禀报时,顺道告诉他,太子妃打那日离开仁济堂后,就一直在暗中命人寻一本名为《问蛊》的书。 巧的是,李长晔虽未翻看过,可因他过目不忘,还真记得在内书阁的某个博古架上看到过此书。 为此,白日他特意前去确认,他的确没有记岔。可那是个介绍蛊术研制及解法的书,她大费周章寻此,究竟有何用处。 这都是些再危险不过的东西,李长晔生怕裴芸伤着自己,本想就此不顾,只作不知。可傍晚时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没忍心,既她想要,便给她吧。 他端起汤盅,顺她的心意喝了几勺,才听她迟疑着道:“殿下,听闻内书阁中的书千奇百怪,都是外头不一定看得着的,臣妾和谨儿一样,也很是好奇。” 李长晔抬眸看去,她一双潋滟的杏眸满含期许地看着他,可却又轻咬着朱唇,似有些忐忑。 李长晔甚至能料想到,若他不应,她恐还会使旁的法子求的他答应。 可她从来不需如此,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他不想看到她为了寻得一本书而对他低三下四。 “明日孤带你一道去。” 裴芸有些诧异,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毕竟饭桌上太子才拒绝了谨儿,她原以为恐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成,甚至都想好要对他使美人计了。 “真的可以吗?”她还是不确定地问道。 李长晔知道她在思忖什么,“谨儿还小,里头有些书尚且看不得,恐迷惑了心智,可你不同……” 裴芸登时笑逐颜开,欢喜道:“多谢殿下。” 翌日午后,裴芸也未像往日一样陪着谌儿歇午,始终焦急地在殿内干等着,昨夜太子便说了,待他忙完了一些要事,入书阁前会遣人来请她过去。 裴芸直等到申时,才见一小内侍匆匆而来,领着她往内书阁而去。 太子已等在书阁前,不同于看管稍宽松些的藏书阁,内书阁因得还有一些重要的文书,故而有御林军层层把守。 那些个御林军自是认识裴芸的,见得是太子殿下亲自带太子妃入内,便也识相地收起长缨枪,让开了身。 入了内,裴芸不由得惊了惊,看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博古架,才知什么叫卷帙浩繁。 这内书阁有三层,靠她一人在这么多书册里搜寻,怕不是要十天半个月,可她哪有这么多机会出入此处。 “孤要去二楼,且先带你逛逛?”恰当她头疼之际,就听太子道。 裴芸忙颔首,太子对此处熟稔,想来对何书分布在何处定然了如指掌,有他在,何尝寻不到。 当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她心下愁绪登时烟消雾散,便跟着太子自一楼起,一路而上,听太子介绍这些个博古架上收藏的都是哪类书籍。 行至三楼最西侧,太子看向临窗那排道:“那两架子的便不必看了,都是自大昭各地搜集来的邪书。” 听到“邪书”二字,裴芸反是来了兴致,顺势问道:“邪书缘何不销毁,还要放在此处?” “有些书册有它存在的缘由,既不能流传于外便收藏在此,指不定有一日就派上了用场。”李长晔言罢,面向裴芸,“孤也该去处置自己的事了,不能陪你,你便自己逛逛,可好?” “是。”裴芸心下可巴不得呢,她福了福身,眼见太子缓步下了通往二楼的木阶,慌忙往那西侧而去,记载蛊毒的书,不是邪书又能是什么。 纵然只是两架子的书,然密密麻麻塞在那儿,哪是那么好寻的。 她几乎是一本本翻找过来,小半个时辰后,及至第三层,她滑动的指间蓦然被滞在一本极薄的书册上,抽出一瞧,她喜得几欲哭出来。 封面上写的,正是问蛊二字。 孙大夫听到的传闻是真的,这世间真有此书。 这本再轻不过的书册,此时被裴芸捧在手上却是沉甸甸的,这是她兄长的命,她环顾四下,咬了咬唇,撩起了自己的外衫。 重新系好裙带的一刻,裴芸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她身子一凛,来不及从这厢离开,便见太子自架后走出来。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慌乱,李长晔扬笑看着她,“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缓缓朝她靠近,令裴芸不由得攥紧了掩在袖中的手,谁教她真的做了亏心事呢。 那书册而今就藏在她小衣下,被腰带系紧,她唯恐太子看出异样,始终面向着他缓缓后退,很快背脊便贴在了架上。 李长晔挑眉,又问:“你将书弄坏了?” 裴芸摇了摇头。 “都说了这里都是些邪书,你怎还来此处,就这般好奇。” 说着,他大掌抬起,竟直直往她背后而来,裴芸一瞬间呼吸都凝滞了,想着太子难不成如此眼尖,发现了她藏起来的书不成。 她正思忖着届时该怎么解释,却见太子的手划过她的侧腰,自她身后的架上取下一本书来。 裴芸听见他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孤倒不知,这些邪书内也有值得钻研之物。” 她猛然松了口气,疑惑地看向太子。 李长晔反转手中书册,将他展开的那一面呈在她眼前。 红晕登时自脖颈蔓延至裴芸耳根,她气鼓鼓地一把推开太子的手,一眼都不敢再多瞧。 可脑中却开始反复盘旋在书册上看到的那幅画。 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她不自觉抬眼往梁上看了一眼,哪家正经人会不着寸缕地扯拽着长绸挂在那儿晃荡着行事…… 怪不得是什么邪书了。 收回视线之际,耳畔太子极为认真的嗓音响起,“似是有些难啊”。 他怎还认真研究了起来。 裴芸实在没忍住,气得抬脚在太子小腿上踹了一下。 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力道,李长晔只觉不痛不痒,见裴芸没了适才的恐慌,对着他瞪眼娇嗔的模样,眸光柔和如水,然忽而想起什么,神色又渐渐黯淡下去。 他的确是在故意逗她,大抵是想到她瞒了他许多,心下有些滞闷难受。 暗卫来报,查到她是在去岁六月就买下了朱大夫的医馆,李长晔本告诉自己,买下个医馆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缘何她偏偏不选在旁的日子,而在她兄长成亲的那一日特意外出呢。 且她虽是那医馆的东家,可实际在帮着打理医馆的却是她嫂嫂江澜清,而购置那批连翘的亦是江澜清。 可李长晔很难不想到,此事当是她吩咐的。 是阴差阳错吗?那连翘也许当初只是另作他用。 他很想问她,但又如何解释他知晓这些事呢,他们之间虽都在互言坦诚,却不代表夫妻之间就不能有秘密。 他只希望事情断不是他猜想的那样。 那样荒唐的事,又怎么可能呢。 骋族偷袭的急报是在七月中快马加鞭送抵京城的,和前世差别不大。 那是个深夜,太子正在她的琳琅殿歇息,御书房有人来请,常禄敲响殿门的声儿格外得急。 第二日,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出所料,庆贞帝派出的仍然是她的兄长,她兄长镇守邬南多年,对邬南及骋族的了解是旁人无法比拟的,除他之外,再无更合适的人选。 因邬南城防岌岌可危,庆贞帝下旨命裴栩安于后日清晨,率兵出征。 裴芸于次日早出宫,回了镇国公府。 来迎她的是她嫂嫂江澜清,江澜清言她母亲周氏因得裴栩安即将出征一事,太过伤心难过,有些身子不适,在屋内歇息,裴薇亦是默默哭了一宿,天亮才睡下,这会儿自是起不来。 裴芸闻言,止步拉起江澜清的手,目露担忧,“嫂嫂你……可还好?” “我无事,娘娘放心。”江澜清笑了笑,又转而说起昨日裴芊回来,与她聊着聊着,也开始偷偷擦眼泪的事儿。 裴芸明白,江澜清未必真的不难过,刻意撑着罢了,毕竟那可是她的夫君啊,新婚不足一年,便又要远赴邬南,在战场上与敌军搏杀,随时可能丢了性命。 可她这嫂嫂稳重,清楚这节骨眼上,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哭哭啼啼的,终是不好,谁又来主持大局。 “国公爷这会儿在书房呢,雍王殿下昨日午后也来了,与国公爷聊了好几个时辰,天黑了才走。旁人都来过了,只太子妃您,国公爷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下一直等着呢。” 裴芸颔首,独自入了裴栩安的书房,裴栩安似隐隐在外头听到了她的声儿,裴芸进去时,他已然站了起来,温柔地笑着,唤了声“楉楉”。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裴芸也不知说些什么,想了想,道:“才这么些日子,骋族就敢偷袭邬南,只怕早有准备,骋族狡猾,兄长可务必要小心。” 裴栩安点了点头,“你放心,兄长心下有数。” 这句“心下有数”,令本还平静的裴芸眼眶骤然发红,因前世他兄长出征前,也曾对她说了类似的话,让她放心。 何止是他兄长,还有她父亲,分明前两日还摸着她的脑袋,说有闲就带她去跑马的父亲,再回来,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再不会对她笑,爱她哄她的尸首。 她很想说,她不想让他去,刀剑无眼,她纵然寻到了那书,也无法保证能救下她兄长的性命。 什么家国大义,百姓安宁,她这人有时自私地很。 她只是想要她的哥哥。 见她抿着唇,眼泪若断弦般啪嗒啪嗒往下掉,裴栩安低叹了口气,用宠溺的语气道:“哄好了母亲、嬿嬿,兄长怎的还得哄你呢,兄长还以为,我们楉楉最是坚强不过。” 他沉默片刻,又道:“其实此去邬南,家中我最放心和不放心的都是你。” 听得此言,裴芸抬首眼泪朦胧地看去。 “你是太子妃,只消太子还护着你,你的日子便不会太差。可你身后势单力薄,只一个国公府,兄长尚在邬南时便在想,我可得活得长久些,才能给你足够的支撑,但若……” 裴栩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为裴芸擦去眼泪,“就算太子将来不宠爱你了,也没关系,我们楉楉也依然要好好的,毕竟你还有母亲嬿嬿他们,和你的孩子们……” 裴芸终是忍不住掩面哭出了声儿。 正是因着家人给她的爱太过浓烈,故而前世一旦失去,她便像失去了一切。 这样好的哥哥,她怎能再忍受一次失去他的痛苦。 裴栩安抬手摸了摸裴芸的脑袋,像是少年时出门,许诺给她带好吃的糖糕时那般道:“楉楉,等哥哥回来。” 好一会儿,裴芸才渐渐止了哭,书房骤然响起敲门声,裴栩安身边的长随入内禀道:“国公爷,宫里传来消息,说雍王殿下向陛下请旨,要随您一道出征。” 裴栩安蹙眉,“可雍王殿下的腿……” “雍王殿下说,他不上战场,只以军师身份随您前去。” 裴芸面露诧异,她没想到,当她已对雍王不抱期望时,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到最后,雍王仍以另一种方式,和他兄长一道上了战场。 她蓦然灵光一现,先头她一直在思索,究竟要怎么将那本《问蛊》交给她的兄长而不惹他怀疑。 而今,倒也不必一定给她兄长,她想到了另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第70章 制作这大氅的不就是紫貂皮吗? 裴栩安出征就在明日,裴芸是一刻也拖怠不得,出了镇国公府便往西街仁济堂而去。 这会儿医馆内人并不多,朱大夫欲请裴芸去后院喝茶,裴芸却直截了当道明来意,“我想与孙大夫单独谈谈。” 孙大夫懒懒抬眸看来,闻言便也起身随裴芸前往后院厢房。 令书砚掩了门,在外头守着,裴芸径自解下了幕篱,见孙大夫在见着她真容的一刻平静如水,抿唇笑道:“想来孙大夫已然猜到了我的身份,我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今日我特来寻您,是有一事相求。” 说罢,裴芸自怀中取出一物,搁在桌案上。 这回孙大夫微微睁大了眼,似是难以置信。 “没想到娘娘神通广大,竟真寻到了此书。”他看向裴芸,“娘娘想让草民做什么?” “并非什么太难的事,邬南战起,镇国公即将带兵出征一事孙大夫定有所耳闻,雍王殿下也会一道前往,他腿疾未愈,孙大夫陪同在侧合情合理,届时还请您将此书一道带去。”裴芸将书往前推了一把,正色道,“孙大夫若能同意,只消我能力所及,孙大夫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您。” 世间有《问蛊》一书本就是孙大夫告诉她的,且孙大夫聪睿,又曾云游四海,见多识广,就算届时提起蛊毒一事也不会惹人怀疑。 他是裴芸而今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闻得此言,孙大夫思索片刻,“草民确有所求。” “草民漂泊四海,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傻徒儿,他九岁便成了孤儿,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寻一地儿安定下来。他在医术上颇有天分,可始终跟着草民,学得的不过是那些,草民望他能入太医院,天南海北最为优秀的医者都汇聚在那,还有顶好的药材和珍稀的医书典籍,都足以令他开阔眼界。” 裴芸不想孙大夫所求不为自己,而全为四儿,为他精进医术,为他前程谋划,虽是师父,可如此良苦用心,与父亲无异。 她想了想,如实道:“我尚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能直接安排他入太医院,不过,我母亲身子不大好,国公府尚缺一个大夫,我可暂且将四儿安排在那儿,将来再寻机会向太医院引荐。” 见裴芸如此坦诚,也没为了让他帮忙而故意诓骗于他,孙大夫起身施了一礼,“草民谢过太子妃娘娘。” 裴芸忙伸手阻了他,“孙大夫帮了我,我亦会努力满足孙大夫的心愿,孙大夫何需谢我,只我还有一求,就算将来有一日,您突然发现用着了此书,还请孙大夫也莫要向旁人透露此书是我交给您的。” 打知晓这位太子妃就是仁济堂的东家后,孙大夫就发觉她神神秘秘的,恐是藏着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事。 且听她所言,似是笃定他前往邬南定会用到此书。 孙大夫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奇诡之事,早已见怪不怪。想来太子妃之所以选择他,很大缘由是因着他嘴严且不爱多管闲事,便是为着她这份信任,他也得按捺住这颗好奇心。 “是,草民谨记。” 大军出征当日,半城百姓皆来相送。 周氏强忍着眼泪,拉着裴栩安细细嘱咐着,似有说不尽的话。 然时辰不可耽搁,裴栩安安慰罢母亲,又摸了摸裴薇的脑袋,不得不折身上了马。 雍王而今虽已不需人扶便能稳稳站立,可尚且不能久站和骑行,庆贞帝见他心意已定,劝不住他,只能为他备了一辆马车。 原还好好站着与雍王辞别的乌兰公主,见雍王就要上车,一把拉住他,扑进雍王怀里,哽咽着道:“臣妾等您回来。” 相对于这厢的依依不舍,江澜清和裴栩安这对夫妇则更为内敛。 裴栩安坐在马上,弯腰拉着江澜清的手,神色平静,“我走了。” “嗯。”江澜清颔首,然攥着裴栩安的力道却紧了几分,“国公爷切记万事小心,府中有我,母亲妹妹我也自会照顾妥当,国公爷无需惦记。” 裴栩安凝视着妻子,眸中透出几分愧疚,“好,辛苦你了。” 裴芸站在一旁,悄然往江澜清小腹处瞥了一眼,心下只望这回,与喜事接踵而来的并非噩耗。 垂落的手倏然被握住,她抬眸看向身侧的太子,抿唇微微一笑。 远在大昭边境的邬南战火纷飞,然京城表面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之像,可朝堂内却是波云诡谲,暗流涌动。 八月初,太子在庆贞帝的应允下,开始实行筹谋已久的新法。 此法即以极低的利息将官府粮仓储量贷给农户,待秋收之际,以新粮相还,既充盈了国库,更替了仓中旧粮,又解决了农户在冬春之际,无余粮以裹腹又无力负担地主高贷的窘迫。 然此举触及不少豪绅的利益,影响其以高贷剥削以兼并土地,尤是那些世家大族,拥有的田产不计其数,常以此敛财,故而遭到京中不少官员的上书反对。 朝中吵成了一团,甚至不知不觉分成了两派。 然八月末,大理寺忽以确凿的证据将身犯贪墨罪的几位户部官员下了狱,至此朝中方才消停了些许,不少反对之人稍稍收敛,清楚太子温和表面下的这一雷霆手段,分明是在杀鸡儆猴。 而庆贞帝这段日子以来看似敷衍,实则是对太子行为的默许。 裴芸听闻此事时,风轻云淡地剥了颗葡萄送进谌儿口中,因她知道,这一切不过只是开始,待将来新税法施行,京城乃至整个大昭才会迎来真正的翻天覆地。 九月初,裴芸回了趟镇国公府,倒是巧,裴芊也在。 不同于从前的谨小慎微,而今的裴芊容光焕发,见着她,大大方方地福身唤了声“长姐”。 裴芸笑着颔首。 看她这样,不必问,就知日子过得应不会太差。 前一阵,裴芸听她母亲周氏说起,裴芊那婆母,即建德侯夫人往邵铎房里硬塞了两个美妾。 裴芊不但没抗拒,还尽显正妻的大度,妥善安排下这两妾,命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甚至还主动劝邵铎去两个妾室房里留宿,可将邵铎气得不轻。 听闻邵铎还因此与建德侯夫人大吵了一架,母子二人离了心,可偏偏此事建德侯夫人还寻不到裴芊一点错处,有再大的火气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裴芸是赞许裴芊这做法的,建德侯夫人都欺到了她头上了,她再忍气吞声,力求太平,对方只会觉着她好欺负,变本加厉罢了。 就像前世她妹妹裴薇,性子直爽又不懂反击,轻易就被建德侯夫人死死拿捏,搓扁揉圆。 周氏早已将这个侄女视作半个女儿,也是真心为她高兴,拉着裴芊的手笑道:“待你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在府中的日子便也稳固了,你婆母再怎么作妖都只是婆母,你夫君对你好那才是真真的。” 裴芊闻言眼睫微垂,低低“嗯”了一声,她倒是盼着早些生个儿子,也不是不喜女儿,女儿家还更窝心些,可毕竟难以一直留在身边,将来指不定还得吃和她一样的苦头。 还是生个儿子罢,那才是她真正的倚仗,男人易变心,夫君哪里靠得住的,把儿子养出息了,就算邵铎将来纳十个八个妾她也无所畏惧。 与裴芊说罢,周氏又转而看向裴薇,笑意登时淡了些,“你看你二姐姐只长了你一岁,都已成亲半年了,你连亲事都还未定下,是要让我愁白了头发呀。” 听着母亲熟悉的唠叨,裴薇烦躁地拧了拧眉头,“这事不急。” “哪里不急的,年岁可不等人,你姐姐在你这个时候,连孩子都生了。” 裴薇直听着头疼,暗暗向姐姐投来求助的目光,裴芸与江澜清相视而笑,及时解围道:“母亲,今日午膳吃些什么?” 周氏这才放过裴薇,朝她看来,“我让灶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肉,你可还有旁的想吃的,尽管同母亲说。” 裴芸本只是随口一问,然忽而想起什么,余光往江澜清身上扫了扫,定定道:“女儿想吃鱼。” 自家女儿什么口味周氏还能不知吗,她登时纳罕不已,“你不是不爱吃鱼吗?” 裴芸三四岁时让鱼刺卡了喉,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取出来,因此有了阴影,幼时见了鱼便要哭,故而自那之后裴家饭桌上就极少出现鱼了。 “那是从前了,今日突然格外想吃。”裴芸答道。 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周氏哪里会不满足她的,立马吩咐灶房蒸条肉质细腻又少刺的大黄鱼来。 不多时,饭菜上了桌,裴芸确实对那黄鱼兴致乏乏,但还是动了几筷子,反是裴薇,因少有吃鱼的,加之那厨子手艺好,将鱼做的格外鲜美,倒是令她大快朵颐起来。 饭间,裴芸悄然观察着江澜清,见她好几回停下筷箸,抿唇皱眉,问道:“嫂嫂可是有所不适?” 江澜清本想否认,可方一张嘴,鱼腥气钻入鼻尖,令她一下捂唇干呕了起来。 众人皆停下动作看向她,江澜清颇有些讪讪,她近来分明一直好好的,今日也不知是不是肠胃不适,嗅着这道鱼的气味,只觉腹中翻江倒海的一阵,她原不想搅了大家的食欲,可还是没能忍住。 她正欲说些歉意的话,却见她婆母周氏双眸亮起来,喜形于色,“哎呀,莫不是……” 这桌上生育过的只周氏和裴芸,周氏激动地看向女儿,就见裴芸心领神会地侧首吩咐婢子,“将这道鱼撤下去,快把小邹大夫请来。” 她口中的小邹大夫就是四儿,四儿本姓邹,裴栩安出征后,裴芸就与江澜清商量,让四儿留在了国公府,方便给周氏诊脉。 四儿拎着药箱来得极快,在京城待了这几月,四儿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慌发怵,利落地掏出脉枕,在江澜清腕上铺好丝帕,细细探了片刻,骤然笑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 江澜清怔在那儿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倒是裴薇登时激动地拉着裴芊,嚷着要当姑姑了。 周氏亦喜得难以自抑,可片刻后,又谨慎地问道:“这孩子有几月了,可还康健?” “看脉象,应不足两月,很是康健。” 江澜清将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不足两月的话,当是她家国公爷出征前的那一晚…… 没想到她一直盼着的孩子,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了。 裴芸拉住江澜清的手,“这般喜事,嫂嫂可得赶紧去信告诉兄长,兄长若得知此事,定然十分高兴。” 见江澜清点了点头,裴芸稍稍垂下眼眸,却是面露怅然。 前世江澜清发现有孕,比这一世迟了近一月,而就在她查出身孕的十日后,邬南传来了她兄长战死的消息。 裴芸很清楚,十日不足以令书信抵达邬南。 她兄长到死都不知他的妻子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得知江澜清有孕,周氏倒是先忙碌了起来,四儿一走,她就开始命人安排各样物件,径自在那里忙得团团转,也不知怎的,还突然想起裴芸院里有一架自邬南运来的摇车,说什么都要翻出来。 看母亲霎那间精神百倍的模样,裴芸便也由着她,打她兄长离京后,她母亲表面看着没事人似的,实则日日惴惴不安,今日也算真的打心底高兴了起来。 她母亲说的那架摇车,还是她怀谨儿时,她母亲特意去信给她兄长,让他命人送来京城的。 “那摇车还是你父亲当年亲手所做,用的还是上好的柚木,不易腐朽生虫,你兄长,你,嬿嬿都是躺过这张摇车的,一个个都康健地长大了,谨儿也是睡过的,这摇车里可都是福气,你兄长的孩子降生自也要睡在里头的……” 裴芸听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边听边笑着颔首应她,那摇车谨儿拢共也没躺过几回,只偶尔来国公府时,睡上一睡,后来谨儿大了,这摇车就被收到了她那库房最里头,这会儿几个家仆正往外抬着箱笼,方便将那架摇车重新解救出来。 她这库房里存的都是旧物,多是当年自苍州来京城时带来的,但因她很快就嫁入了东宫,加之这些物件同宫中之物相比实在拿不出手,故而都留在了此处。 书砚书墨像是见着宝似的,翻开一个又一个樟木箱子,兴奋地拿出些小玩意儿,就忍不住开始怀念起往昔来。 裴芸在她们打开的箱子间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却凝滞在某处,她提步靠近,弯腰自一箱子冬衣里扯出一件黑色大氅来。 即便在箱子里压了多年,可这件大氅仍是顺滑油亮。 裴芸哪里会不记得这件大氅的,毕竟当年可是它救了自己的命。 她用手在上头轻轻拂过,却是秀眉微蹙。 她父亲虽是戍边的将军,可向来清廉俭朴,少用奢华之物,她当年也根本认不出这是什么皮毛。 而今在宫中浸润多年,见过奇珍异宝无数,自长了几分眼力。 故而裴芸轻易便认出,制作这大氅的不就是上好的紫貂皮吗…… 第71章 你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吗? 裴芸回宫时,将那件大氅一道带了回去,翌日午后,命书墨将盛喜叫来了琳琅殿。 虽觉这世上总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但她还是决定且先问问看。 “这天也快冷了,东宫准备开始做冬衣,先头殿下将他在行宫猎得的皮毛都送来了我这儿,我便想着,不如连着殿下的大氅一道做了,殿下每季的衣裳都是你在负责,你可知殿下有何喜好,我好命书墨一道吩咐下去。” 盛喜毕恭毕敬地站在底下,思忖片刻,回道:“殿下的衣裳,多以深色为主,至于大氅,殿下几年才做一件,始终觉得够穿就成,也无甚要求,不过殿下若是得知,是娘娘差人给他做的,定然高兴。” 他倒是会说话,裴芸笑着轻啜了口茶水,紧接着道:“说起大氅,之前我听你师父提过,殿下曾有件紫貂皮制成的黑色大氅,大抵十年前去吊唁故去的周老太傅时丢了,你可有印象?” “自是有的,奴才还记得是在哪儿丢的呢。”盛喜脱口而出,“因得那年,是奴才陪着殿下一道去的。” 裴芸霎时来了精神,假作极有兴趣般问道:“哦,不知是在哪儿丢的?” “应是在苍州。” “苍州?”裴芸心跳都停了一拍,但还是稳着心绪,继续好奇道,“我倒是不知,殿下还去过苍州呢?” “倒也不是特意去那儿。”盛喜解释,“那时殿下吊唁完周老太傅回来,北上的途中突然遇了场大雪,连下了好几日都不歇,雪停塞路,殿下才不得不在苍州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小住了两三日。离开的那天早上,殿下独自出去了,再回来身上的大氅就不见了,奴才问了殿下,殿下只说丢了,身上还有些湿漉漉的,奴才不好多问,当时还觉得奇怪,天这么冷,殿下到底是怎丢的那件又大又沉的大氅……” 十年前,苍州,大雪,丢了大氅还湿了衣裳,裴芸越来越觉得就是她想的那样。 可他从未同她说过,可他为何不与她说呢。 裴芸死死咬着朱唇,晓得她自己一人在这儿疑惑不解到底无用。 与其如此,索性直接到太子跟前问他一问。 此时,皇宫御书房。 庆贞帝坐于那张偌大的紫檀木雕花螺钿书案前,命方徙将手中的捷报呈予李长晔。 “这是今早,镇国公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大抵半月前,镇国公连同雍王第一次击退了骋族,也算是小有所获。” 李长晔眸中浮现淡淡的喜色,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的妻子定然十分高兴,然抬眸见庆贞帝仍是愁容满面,便知此次与骋族一战恐没那么容易消停。 “镇国公和十六叔,可是还有困局未破?” 庆贞帝凝眉,复又将手底一封信笺交给李长晔,“这是镇国公另命人送来的,此次骋族突然偷袭,似是用了什么妖术,使得他们的将士个个亢奋好战,嗜杀成性,我军根本抵挡不住。不过幸得此次跟随雍王前去的那大夫看出了其中端倪,疑骋族恐用在那些将士身上用了蛊毒……” 庆贞帝的声儿尚且盘旋在李长晔耳畔,可他攥着手上薄薄的信笺,却觉凉意一点点渗入骨髓。 他知道,那孙大夫为何会懂蛊术,不是他懂,只怕是他那妻子将自己千辛万苦寻到的名为《问蛊》的书,交给了他。 他终于知晓,为何她要那么执着于寻找那书,原是用在了此处。 “只这蛊毒似乎很是棘手,眼下只能设法暂且压制,要想真正解开此毒,还需一段时日。” 庆贞帝说罢,见李长晔毫无反应不说,还薄唇紧抿,一副丢了魂的模样,登时沉声,不虞地唤了两声“太子”。 李长晔这才回过神,定定道:“虽需费些时日,可既有解决之法,父皇也不必太过忧愁,相信以镇国公和十六叔身经百战的智睿,定会化险为夷,旗开得胜。” 庆贞帝颔首,这才得了些许宽慰,邬南离京城相隔千里,他纵然心急如焚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若再年轻个十岁,他便也披坚执锐,拿起他那炳长刀一把砍下那不自量力,敢同他大昭叫嚣的骋族小儿的头颅了。 可他到底是老了。 他又看了太子一眼,见他眉目间透出几分疲惫,想他近日推行新法定也是心力交瘁,便也拂了拂手道:“早些回去歇息吧。” 望着太子施礼罢折身离开的背影,庆贞帝漾起淡淡的苦笑,明知道阻前长,却还偏偏要选最难的一条路。 这倔性子,和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步出御书房,李长晔眸色沉黑如墨,赶往东宫的步子越发急促。 若说医馆、朱大夫、连翘……那些事仅仅只是巧合,那这蛊术呢,又怎么解释。 也许如他所想,他的妻子或许真的能预知未来。 李长晔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这般古怪的能力缘何会出现在她的身上,除却他,可还有旁人知晓此事,若是泄露,让她因此惹祸上身,甚至危及性命,可如何是好。 天色已渐渐暗沉了下来,李长晔只顾着往琳琅殿的方向走,全然不知,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内侍已然因追不上主子被甩了老远。 直到看见琳琅殿垂花门檐下亮起的两盏六角宫灯,将光亮洒落阶前一片,李长晔才逐渐缓下步子。 须臾,一个身着兰紫对襟袄子,青莲织花百迭裙的身影提裙跨出门槛,出现在了这片暖黄的灯光下。 转头看到他的一刻,她愣了一瞬,旋即朱唇轻扬,笑靥如花。 然李长晔却站在那片光亮外,任由夜幕一点点在四下降落,将他隐在一片愈发深沉的黑暗之中。 裴芸本就是欲去寻太子的,不想一出门便见着了他。 “殿下怎在外头站着。”她上前几步,“可用过晚膳了?” 李长晔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谌儿今日歇午起得晚,起了就嚷饿,臣妾给他喂了些粥,早已吃饱了,谨儿适才派人来说,先生留了不少课业,他赶不及就不过来了,臣妾正想去寻殿下陪臣妾一道用膳呢,可巧殿下就来了。” 李长晔垂首见她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一双杏眸若闪着莹亮的光,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怀揣着那么多无法为人道的秘密,究竟是怎样坚韧的心性,才能让她继续保持这般轻松欢快的笑呢。 “孤……就是来陪你用膳的。”李长晔牵住裴芸的手,并肩往琳琅殿内而去。 两人相对用了晚膳,便在小榻上喝茶消食,裴芸道了嫂嫂江澜清有孕之事,李长晔也将邬南送来捷报的消息告诉了裴芸。 “当真?”裴芸惊喜不已,没想到她寻到的那本书竟真派上了用场,她将此事托付给孙大夫并未托付错人。 见她喜笑颜开,李长晔颔首罢却是沉默着凝视了她半晌,启唇正欲问些什么,却见裴芸折首看来,倏而道:“十年前……殿下去过苍州吗?” 李长晔愣了一瞬,看着裴芸眸中的试探,似是想起什么,剑眉微蹙,“你……还记得此事?” 这话,便是认了。 裴芸笑了,“看来当年,救了臣妾的还真是殿下您。” 只她不明白,“缘何当时书砚她们寻来时,您却不见了呢?” “孤听见动静就躲起来了。”李长晔答,“那时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孤那般抱着你,要是让旁人瞧见,恐是毁了你的清誉。” 救人只是一时情急,可女儿家的清誉在这个世俗中同样如同性命,她到底不是孩子了,那时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已然能定亲嫁人,若让旁人看见他紧紧抱着她的这一幕,她的清白可就被他毁了。 只巧合的是,待他回到京城后的第二个月,父皇为他挑选太子妃,最后留下的三人中便有她的画像,他当时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然后在父皇母后令他自己选择时,鬼使神差地将手指了过去。 “那后来,殿下怎也不与臣妾提此事?”裴芸问道。 那可是救命的恩,他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向她透露。 “因你好像,不记得孤了。”李长晔原以为她也能认出自己的,因那时她可是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看了他许久,谁知再见时,不过相隔一年多,她竟毫无反应,“孤也不好再说起此事,像故意同你讨这份恩一般。” “可臣妾根本没看清那日救我的人生的什么模样,哪里会记得殿下。”她是看了那人许久,是因为她冻得快晕过去,脑中一片混沌,视线也有些模糊了,这才努力去辨眼前人的面容,只是到最后也没能看清。 原是如此。 李长晔扯唇笑了笑,“罢了,此事也不要紧。” 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然裴芸却是百感交集。 于太子而言,是不要紧,他不过随意出手救了两个人的性命,也根本不图报答。 可于裴芸不是,怪不得她身染疫疾时,梦见前世的太子,他会说什么分明她水性那么好。 她本以为他只是单纯觉得她会水,却不曾想他竟亲眼见过她下水救人。 她突然有些明白,前世最后太子为何那么选。 但她还是笑着,似随口般问道:“殿下,那若臣妾和……和棠儿一道掉入水中,你会先救谁?” 裴芸只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问他,猜想太子定然会选李姝棠,因他总是格外理智地考虑问题,想来当初选择先游向沈宁朝的缘由很简单,其一便是沈宁朝就在他身后不远,二来,沈宁朝不会水而她水性极佳,足以自救。 他只是单纯在救一个会水和不会水的人中间快速做了个选择。 而非她想象的那般,是因着喜欢沈宁朝,而抛弃她选择了自己的心上人。 有些始终阻滞在裴芸心底的东西,似乎开始慢慢融化了。 若是如此,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然她本以为能笑着答这话的太子,面上的笑意却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充斥在眸中的惊恐。 “你……缘何要问这话?” 裴芸秀眉微蹙,不解于他怪异的反应。 “若孤选择了棠儿,也没有关系吗?” 裴芸坦然的笑道:“可棠儿不会水……” 选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就像她妹妹裴薇和李姝棠同时落水,她也会选择去救不会水的李姝棠。 “那你会水,就一定无事了吗?” 在裴芸未说出这句话前,李长晔从未将他的梦与裴芸能预知未来的能力联系在一块儿。 直到她突然问出这话。 他才意识到,或许他梦见的就是她知晓的未来。 因他记得梦中,他的确先将一女子推给了游过来的内侍,才转而扎入水里,慌乱地寻找她的身影。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颤意, “孤选择了你以外的人,你就该恨孤才对,你该质问孤为何不先救你。” 裴芸不明白,太子缘何突然这般激动,疑惑间,却见太子手背上青筋迸起,因力道太大竟一下捏碎了手中的杯盏,锋利的碎瓷片嵌入他的皮肉,一瞬间鲜血淋漓。 “殿下。” 裴芸低呼了一声,忙用手中丝帕替他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刚想喊外头的书砚去召太医,却见太子不知疼一般,径自喃喃。 “其实那日坠马后醒来,孤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孤梦见孤亲手将闭着眼,一点点下沉的你自水中捞出来,但无论怎么救,你都再也醒转不过来。”他直勾勾地盯着裴芸,唇间泛着苦笑,“可你不是会水,可你不是会水吗……” 一瞬间,裴芸如遭雷击般定在那儿。 原这就是令他这么久以来,几乎夜夜惊醒的梦魇的内容。 她终于知道,缘何去游湖时,太子对于她下水救人一事如此紧张,因他很害怕,她真的会如梦中那般死去。 虽不知晓他为何会有上一世的记忆。 但…… 原来前世,在救了沈宁朝以后,他并没有抛下她。 怪不得,老去的太子说他原以为可以两全,指的应就是在救了沈宁朝后,转而来救她,这样,两个人他都可以救下。 可他大抵没有想到,落水的那一刻,她就因着失去生意而彻底放弃了挣扎,即便会泅水,也没有选择自救。 见她闻言木然且懵怔的模样,李长晔越发笃定心下猜测。 “或许,你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吗,比孤梦见的更长更完整,才会提前预知镇国公在战场上会遇到的危险,四处找寻那本叫《问蛊》的书?” 第72章 当真是个麻烦的男人 裴芸倏然将头转来,“殿下怎会知……” 她反应极快,立马意识到什么,秀眉蹙起,“您派人跟踪我?” 若非跟踪,他怎会知道,且他问出这话,恐知道的早已不止这些了吧。 “是。”李长晔没有否认,“自行宫回来后,你头一次出宫去雍王府,孤派人保护在你身侧,却发现你去了仁济堂……” 他未多言,裴芸却明白,想来也是自那时起她暴露了自己的秘密,使得太子开始着手调查。 太子敏锐,恐光凭那疫疾之事便猜到了什么。 “所以您一开始就知臣妾想要那书,是故意提起内书阁,故意让臣妾偷走的。”她当时还觉一切格外顺利,原都是太子设计好的,只她不明白,“您那时怎不先问问,臣妾为何会那么执着于得到如此古怪的书呢?”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邪书。 他竟敢就这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轻易给她了,就不怕她借此胡作非为吗。 李长晔看出她心中所想,“你这般偷偷摸摸,定有不能说的缘由,即便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与其归根究底,不如直接帮你一把,为你解忧,孤信你定有你的用处。” 而今他却还要感谢自己这份直接,竟也间接为大昭抵挡了一场祸事。 他眸光幽沉深邃,看向裴芸的神色复杂难辨,他复又问道:“不过从前不知,今日孤却终于知晓,那书究竟用在何处,那不可能又只是巧合吧?孤梦见的一切,你是不是也曾梦见过?” 裴芸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明白,她再瞒不下去了,毕竟每编织一个谎都需用更多的谎来圆,太子已然猜出了大半,她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少顷,她抬首,定定道:“见过,臣妾的梦就停留在殿下梦见的那里,戛然而止。” 李长晔神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了,“你第一次做梦,是在两年前,谌儿出生后不久,是吗?” “是。” “你梦里,孤先救的那人是谁,并非棠儿吧?” 裴芸默了默,答:“是沈宁朝。” 李长晔扯了扯唇角,面上显出几分苦涩。 原所有的一切皆有迹可循,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正是那一日,他来到琳琅殿,说自己要离京前往覃县,他的妻子看他的眼神充斥着厌恶,反常地说出了从前根本不会说的话。 她做了那样的梦,又怎会给他好脸色呢。 怪不得对那他对表妹念念不忘的传闻,她如此笃信,这让她怎么不信,他可是为救旁人而让她失了性命。 裴芸猜到太子在想什么,她也不欲令他误会,索性如实道:“殿下不是不明白,在那个梦里,臣妾分明会水,为何还会死吗?” 见他抬眸看来,她顿了顿,继续道:“不是因殿下没有救臣妾,而是在那个梦里,臣妾失去了一切。因此臣妾没有挣扎,臣妾是……是自尽的……” 她看到太子的瞳孔因震惊骤然放大,微微颤动着,可她仍然神色自若地讲述着。 “在梦里,年初的那场疫疾,染病的不是臣妾而是谌儿,而我们的谌儿不幸,没能挺过来,而这次与骋族的交战,臣妾的兄长同样因无力抵挡而与敌军同归于尽,母亲也因伤心过度,很快病倒跟着去了,还有……臣妾的妹妹……” 裴芸没有提起那个小产的孩子,那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既然这一世她没有来到世上,也没必要让太子知晓她的存在。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切,像是在描述旁人的故事,可李长晔光是听着,便觉让人摘胆剜心般痛入骨髓,他无法想象,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独自一人熬过来的。 最可怕的是,那个梦里的内容在现实里真切地上演着,而为了阻止这一切,她殚精竭虑,心底该有多害怕。 可即便如此,这么久以来,她却是一个字都未曾同他吐露过。 “你既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缘何要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何不……” 李长晔的声儿顿住了,他一直想让她多依靠他一些,而今却根本说不出口。 他终是明白她为何不信他,她怎可能还会信他呢。 他像是丧了气,双肩耷拉下来,“即便你不是因孤而死,可曾亲眼看到孤选择了旁人,你也能轻易原谅吗?” 原谅吗? 裴芸愣了一瞬,她似乎不曾思量过原不原谅太子这事,即便死前看到太子游向沈宁朝,也只觉得,外界的传闻果然是真的,既他心里从未有她,也并不存在背叛和原谅,不过觉她这正妻像极了笑话。 沉吟许久,她只淡淡道:“那不是个误会吗,殿下知晓臣妾会水,而且殿下,那只是个梦……” 既然是梦,又何必那么在乎呢。 “真的……只是梦吗?” 李长晔一直心存怀疑,因那梦实在太真了,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即便他只梦见了那小小的片段,就几乎痛得难以喘息,这几个月来深受折磨。 那她呢,在梦里失去了多少,他们的孩子,她最爱惜的家人,到最后存着误会,还亲眼看着她的夫君游向了旁人。 那感觉,当若遭受一遍又一遍的凌迟。 以至于让她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她真的只能当那只是个梦吗? 裴芸轻笑了一下,那她又能如何。 她自然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前世。 可那已是前世,若她不能放下痛楚,一味沉溺在过去,便不能在这一世恣意畅快地活下去。 她低叹了口气,不欲再谈这些,转而见太子伤口处淌出的血已然浸红了她的大半的丝帕,蹙眉道:“殿下,您不疼吗,还是快让太医……” “会有你疼吗?” 看着太子面上自嘲的笑,裴芸一下噤了声。 她听见他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喃喃道:“还不若让孤也梦见你梦见的一切,总好过让孤知道,这么久以来,你痛苦不堪而孤都只是在袖手旁观。” 殿内一片寂静,许久,李长晔站起来,像是失了气力,“孤且先回去了。” 裴芸轻轻“嗯”了一声,跟在后头,目送他离开。 书砚书墨自是瞧见了太子手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连带他的面色都已有些发白,两人对视一眼,须臾,书墨试探着唤了声“娘娘”。 “去太医院请郑太医去澄华殿,给殿下包扎。”裴芸道。 书墨忙颔首应是,疾步出去了。 裴芸又回到内殿小榻上坐下,有宫人正在收拾榻桌上的碎瓷和血迹。 她那给太子止血的丝帕还丢在上头。 她拎起那丝帕一角,看着其上鲜红的血迹,朱唇轻抿,若有所思。 意识到自己重生后,裴芸想过改变很多事,弥补很多人,可那里头唯独没有太子。 一开始,她甚至欲与太子疏离,就这般继续与他夫妻不像夫妻地冷冷淡淡,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然不想他却成了那个意外。 当她不再对他畏惧恭敬,会抱怨,甚至利用他时,他竟也开始变了。 更或许太子从来没有变,只是前世十三年,他们之间不曾好好认识过彼此。 可裴芸实在想不通,那对他来言只是个梦。 只当是个梦便也过去了,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此事。 她还未谈原谅,他却是怎也不肯原谅自己。 裴芸心烦地掷下那染血的帕子,吩咐宫人给扔了,一时忍不住扁扁嘴,轻啧了一声。 当真是个麻烦的男人。 这下好了,伤了右手,看他这一阵怎么握笔用饭。 其后三四日,太子始终未来她的琳琅殿,不过每日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都会遣常禄来告一声,言他在忙,不必等了。 裴芸也会颔首应下,旋即和两个孩子一道用饭,她自认并不在意,前世的太子为推行新法一事比而今还要忙上百倍,最长的一回,分明太子人在京中,可她竟是一月都不曾见上他一面。 然夜半醒来,翻身发现身侧空空荡荡,裴芸却是愣了神,头一回觉得好似少了点什么。 近九月中旬,庆贞帝将太湖上贡的螃蟹分发至各宫,东宫得了五只,太子命常禄尽数送来了裴芸这厢。 因常禄来得早,裴芸还睡着,起身时,人已然走了,那些个螃蟹尚且吐着泡泡横行霸道地爬着,新鲜的很,被暂养在一个小木盆里,随她怎么处置。 谌儿觉得新奇,几次蹲在那盆前伸手想去触碰,让裴芸给抱了回来,还笑着在他耳畔低声吓唬他,仔细让蟹钳夹了小手。 书砚在一旁看着,蓦然灵机一动道:“娘娘,常总管今日来时,还特意传了殿下的话,说这蟹虽美味,但让娘娘少吃些,蟹性寒,对娘娘身子不好。对了,今日奴婢还特意替娘娘问了,娘娘不必担忧,殿下的手已然好多了。” 裴芸听罢不由抬眸横她一眼。 还替她问,谁想问了。 书砚抿唇憋着笑,她家娘娘看似不关心殿下的伤势,问都不问一句,但这几日来总时不时盯着那张榻桌愣神,不是在意又是什么。 主子既然不想开口问,换她来问也是一样的。 “这五只螃蟹,两只送回澄华殿,让殿下自己决定怎么吃,剩下三只,两只做成小盘蟹黄豆腐,一只清蒸了,届时给大皇孙用吧。”裴芸吩咐道。 书砚看向身后的小宫人,小宫人会意,端着那乘着螃蟹的木盆去了。 书砚这才低身窸窸窣窣道:“娘娘,诚王殿下和诚王妃那事,您听说了吗?” 裴芸一下明白过来是什么事儿,但还是挑眉佯作不知:“你这丫头,又自哪儿听得了些小道消息,别又是旁人胡诌了。” “还真不是胡诌,如今整个皇宫都传遍了,怕不是都传到了宫外,昨儿高贵妃娘娘还杖责了她宫内的一个婢子,那消息似乎就是这婢子传出来的,高贵妃娘娘仁善,若非太生气,怎会对她的宫人用刑。” 书墨捧着刚换了水的玉壶春自旁经过,闻言笑道:“听着都累,说了半日,你还未说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哦。”书砚这才掩唇,压低声儿,“听闻前几日,诚王殿下去了永安宫,跟高贵妃娘娘说,他要同诚王妃和离。” “和离?”书墨闻言诧异道,“诚王殿下与王妃不一向感情甚笃,怎会呢。” “这我也不知了。”书砚道,“只听说前一阵,诚王妃似与府中妾室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将人推下了花园池塘,那妾因此大病一场,而今在传,或是王妃久久未孕,又如此好妒,这才惹了诚王厌嫌,说出和离那话……” 裴芸在旁听着,并未出声,因她觉着不像,若真是如此,上一世两人哪那么容易和好,还在次年生下了一对儿女,其中恐另有蹊跷。 她本不欲掺和这些个闲事,谁知午后,闲事就自己找上了门。 彼时裴芸方才哄睡了谌儿,正想着也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却听宫人通禀,道高贵妃来了。 似也看出裴芸正准备午歇,她略有些歉意道:“扰了你休息,本着实不该,可本宫实在是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 裴芸半扶着高贵妃坐下,让书墨上了茶,问道:“歇不歇的,也不打紧,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也不知何事烦扰了娘娘,还劳烦娘娘特意往我这儿跑一趟。” “唉,能有什么事儿,也就是儿女事呗,想来太子妃应有所耳闻,这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孽障,说什么不好,偏说那些个浑话,还让多嘴多舌的给传了出去,这下倒好,沅儿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高贵妃说着,长叹了口气,气得眼圈都红了。 裴芸着实有些羡慕,这诚王妃就是有高贵妃这般好的婆母给她撑腰,故而上辈子即便生了和离风波,也没人敢明着欺负她。 “本宫本觉着,小夫妻之间的事,也就是打打闹闹,并非什么大事,说开了便也好了,但谁知本宫将这小两口一一叫到跟前来问,竟是谁也不肯说实话,实在恼人得很。”高贵妃拉住裴芸的手,面带希冀地看着她,“本宫想了几日,觉得这京城里,沅儿认识的人也不多,也就太子妃稍稍熟悉一些,又年岁相近,想来定比本宫更能劝慰她,本宫想让太子妃帮帮这个忙。” 高贵妃都特意来东宫同她开这个口,裴芸张了张嘴,没好拒绝,毕竟高贵妃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少顷,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言她会尽力一试。 翌日,裴芸刚用过早膳,诚王妃便来了,想来应是高贵妃让她来的。 诚王妃嫁给诚王这两年多,她们妯娌二人也就在各种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甚至未说过两句话,实在是不熟。 故而相对坐着,一时竟有些尴尬。 末了,还是裴芸想了想,先开口道:“之前,去行宫避暑时,我去救那落水的姑娘,还要多谢诚王妃出手相助呢。” 听得此言,程思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指尖不自觉在杯壁上轻轻挠着,她咬了咬唇,声若蚊呐,“其实,太子妃早就发现了吧……” 裴芸装傻道:“发现什么?” 程思沅支支吾吾:“就……我并非表面那般柔弱。” 裴芸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谁还没点秘密呢。” 程思沅似被这话所触动,嗓音一下哽咽起来,“可他觉得,我在骗他……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骗他的,可父亲母亲说,像我这样的姑娘是无人喜欢的,但这桩婚事对程家而言来之不易,绝不能就此黄了,她们让我学着去做个殿下喜欢的,娇娇柔柔的姑娘,就像外头传闻的那般。后来,我也这么做了……” “因我听说,诚王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之人,想以我这般平常的容貌,他定然很快就会心生腻烦,到时我就守着诚王妃的位置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可谁能想到,殿下他是那么好的人呢……” 裴芸倒是有些理解诚王妃。 诚王纨绔的名声裴芸入宫前也是听过的,只后来见了本人,发觉诚王也不过心性幼稚,爱玩爱闹些,并未有眠花宿柳,呼卢喝雉的恶习,不然早被高贵妃打断了腿,可京城传言就是这般,总是言过其实。 诚王妃恐也没想到,她一开始的逢场作戏却遇上了一个对她真心真挚的男人,这戏便没有了尽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演下去。 “我有些好奇,既成功瞒了这么久……诚王究竟是如何发现你的秘密的,可真是你推那妾下了池塘?”裴芸忍不住问道。 “的确是我,但我不是推她……”程思沅撇开眼,面露心虚,“可谁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我,言那夜她爬上殿下的床榻,殿下差点就忍不住了,其实殿下心底也没那么喜欢我的,我一气之下……” 程思沅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还是闭了闭眼,一咬牙道:“将她一把扛起来,丢进了池塘……” 第73章 感情这事,总是当局者迷 扛……起来? 裴芸面露错愕,她虽知诚王妃颇有些气力,但绝想不到作为女子,她这般力大无穷,确实……令人震惊,可不输给男儿。 程思沅红着脸赧赧道:“我也不想如此,幼时我也确实体弱多病,后来被送回了老家,叫祖母祖父整日用滋补的汤药养着,不知怎的就养出了这身蛮力。我本藏的还挺好的,不想那日,殿下听闻我与那妾生了争执,唯恐我被欺负,赶来帮我,结果看到了那样一幕……” 裴芸咬着唇,颇有些忍俊不禁,这可不怪诚王,他怎能想到他捧在怀里悉心照顾的娇软猫儿,实则是只生得憨态可掬的老虎,怕不是一掌就能拍死他。 她实在没忍住想象起来,纵然努力在憋,到最后到底还是不厚道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程思沅的脑袋顿时垂得更低了,“我也知我不该骗殿下,我同他道了歉,可他好生气,如今满京城都知道,他想与我和离,他不要我了……” 见诚王妃啪嗒啪嗒掉了泪,裴芸笑不出来,也不好再笑了,她递去帕子,安慰道:“让我瞧着,诚王当只是气话,指不定过几日就好了。他若真的生气,就算有贵妃娘娘拦着,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早就与你和离了,是不是?” 程思沅思索半晌,好似是这样,她听到那和离传闻时,只觉天都塌了,都已准备好收拾行李离开王府,但等了这么多日,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抽噎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才止了哭抬手去擦拭眼泪。 见劝住了,裴芸又道:“时辰还早,诚王妃不若用了午膳再走吧。” 让她瞧着,这事不过是小夫妻闹闹别扭,算不得什么大事。还能这般吵吵嚷嚷的,终究是有感情在,未涉及生离死别、血海深仇,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此时,澄华殿书房。 李长晔剑眉紧蹙,听着耳畔“三哥,三哥”跟念咒一般,终是不耐烦地搁下手中湖笔,沉眸看去。 他本就因着手伤而迫不得已用左手书写,但因左手不便,处理案牍政务都慢了许多,加之新法推行不顺,有官员利用其中漏洞中饱私囊及夜间梦魇频频,这几日可谓筋疲力竭,却还要听他这四弟在这厢念叨不休。 太子纵然再好的脾性也控制不住。 “看你这么闲,不若孤请旨让父皇给你派个监察的差事,去瞧瞧大昭各地新法推行的成效,可好?” 诚王一下闭了嘴,垂下眼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长晔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所以,你说了和离那话,如今又后悔了?” “我……我那是一时气急。”诚王道,“换了三哥你遇到这事,难道不气吗?我一直以来觉她柔弱,处处保护她,唯恐她被人欺负了,敢情她不但力大如牛,饭量也好得很,皆是演给我看的。一想到从前逢打雷下雨的,我便抱着她,哄着她,让她别怕,我就觉得我像极了笑话,一片真心都错付了……” 李长晔太了解他这四弟了,他若想找人问询解决的法子,那人也断断不会是他,“你今日突然来东宫,就为了同孤抱怨?” 诚王扯了扯唇角,尴尬地笑了下。 自然不是。 还不是他听说他那王妃突然来了东宫,这才…… 他也不好意思明言,想了想道:“快用午膳了,三哥不去陪三嫂一道用吗?” 李长晔垂眸看了眼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眸光黯淡,他自然想去,可一则堆积的政务实在太多,处理不完,根本抽不出身,二则……这几日只消一想起她,他便心乱如麻,甚至觉得自己无脸见她,是不是不该出现在她面前碍她的眼。 常禄伺候太子多年,隐隐能猜得主子心思,他哪看不出来,这几日,他家殿下与太子妃之间似有些不对劲。 他思忖片刻道:“殿下,昨儿奴才去娘娘宫中送螃蟹,书砚还代娘娘问了您的伤势呢,说娘娘这几日一直记挂着殿下,让奴才看着,这些个文书殿下总也处理不完,不若暂且歇息歇息,去看看娘娘。” 诚王拧了拧眉。 只觉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三哥三嫂夫妻俩也非相隔千里,同在东宫,三嫂若记挂,直接来看他三哥便是,缘何还要让婢子代为问询。且听常禄这话,夫妻两人应有几日不曾见面了。 李长晔默了默,将受伤的右手掩在袖中,起身道:“走吧。” 诚王尚在失神,“去哪儿?” 李长晔无言扫他一眼。 “哦……” 诚王登时反应过来,双手在衣袍上无措地攥了攥,“好,走,走。” 琳琅殿。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上了桌,碗筷也摆上了,裴芸正欲与程思沅一道入席,却听宫人匆匆来禀,道太子和诚王来了。 程思沅骤然面色一变,一下紧张起来。 裴芸倒还算淡然,一如既往出门去迎,冲太子福身施礼,只余光不自觉往太子的右手瞥去,奈何他掩得牢,愣是什么都没看见。 然抬眸,与太子四目相对的一刻,裴芸忽觉几分不自在,也不过四日未见,两人之间却好似隔了什么,视线流转间生出些微妙的气氛。 少顷,只见太子薄唇微张,“孤今日还算空闲,来你这儿用午膳……” “是。”裴芸颔首。 诚王也上前道:“见过三嫂,我刚好寻三哥有事,就顺道一块儿来三嫂这儿用饭。” 说着,目光微微瞥向程思沅,却又不敢与她对视,只自己在那儿嘀咕,“不想你也在这儿啊。” 听得此言,程思沅的心沉了沉,她还以为她家王爷是特意来寻她的,原是她自作多情了,她低埋着脑袋,声若蚊呐,“是母妃让臣妾来的……” 裴芸看着这一幕,心下暗暗摇头,感叹这诚王的嘴可真硬,直说是为了诚王妃而来便是,赌什么气。 她转头吩咐书墨去御膳房,让他们再做几道好菜送来,旋即随太子一道入了殿。 谌儿见着父亲,高兴不已,张着小手欲让太子抱他,然太子右手不便,只能用左手将谌儿抱起放在膝上,在小榻上坐了片刻。 等添的几道菜肴送来,方将谌儿放下。 因着才吃了糕食点心,谌儿并不饿,也没心思吃,裴芸便让乳娘陪着他,在院里玩前两日太子命人送来的小鸠车,任他拽着绳扑腾着小腿满院子跑。 而殿内,四人对坐着,眼巴巴看着彼此,裴芸挨着太子坐,程思沅挨着诚王,一时间鸦雀无声。 太子用膳素来少言甚至于不言,倒是正常,但看身边低垂着眉眼食之无味的程思沅,裴芸夹了一筷子藕片放进她碗里,柔声道:“多吃些,也不知诚王妃喜欢吃什么,就随意让御膳房做了点。” 程思沅扯出一丝笑,感激道:“多谢太子妃,我吃什么都好。” 她话音才落,身侧人不满般嘀嘀咕咕起来,“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实话实话就是,三嫂宽厚,也不会逼着你吃,自不必装的……” 诚王都还没碎碎念完,两道冷厉的目光同时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吓得他忙闭了嘴,不再言语。 裴芸算是知道,缘何前世这两人表面看起来已然和好,可却难以恢复如初,就诚王这般嘴贱,能不给两人的夫妻感情留下裂痕吗。 见程思沅咬着唇,几欲哭出来,裴芸意有所指道:“诚王殿下这便错了,这可不叫装,只是懂礼罢了,若是连掩饰都不愿掩饰,可真是厌极了那人。” 李长晔执筷的动作微微一滞。 诚王亦似生了些许悔意,他不断地抬眸瞥向程思沅,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终究欲言又止。 饭罢,宫人们撤去碗盏,上了清茶。 李长晔下意识用右手去端,然因着牵动伤口传来痛意一时没能端稳,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的手背上,浸透了包裹伤口的布条。 裴芸惊了惊,慌忙自他手上取下那茶盏,吩咐书砚将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拿来。 见她紧蹙着眉头,李长晔薄唇微抿,安慰道:“孤无事。” 裴芸瞪他一眼,“才愈合的伤口沾了水,好的可就更慢了,殿下这手真不想握笔了吗?” 说罢,她拉着太子入了内殿包扎,也好顺势让诚王小两口单独说说话。 她将太子的手搁在榻桌上,小心用剪子剪开布条,便见太子掌心那极深的伤口,那时流了那么多血,能不严重吗。 还骗她说无事,不愧是兄弟,和诚王一样嘴都硬。 裴芸小心给他清理了伤处,上了金创药,包扎时,偶一抬眸,竟在太子发间瞧见了一根银丝。 她不记得上一世的太子在这个年岁可也如此,毕竟那时她早已不会关注太子了,多看一眼都懒得,哪会知晓。 她低叹了口气,“殿下,所谓积劳成疾,就算是为了咱们的谨儿和谌儿,你也得保重身子。” 窗外响起谌儿清脆的笑声,李长晔深深看她一眼,沉吟片刻,静静道:“孤前几夜梦见谌儿了,孤梦见你抱着生病的他,整夜整夜哄着他睡……那也是你做过的梦吗?” 裴芸动作微滞。 不,那不是。 前世她对谌儿心硬得很,谌儿对她也不那么依赖,断不会如此,抱着谌儿整夜的是他而不是她。 那只是他想象虚构的梦,只是梦。 裴芸甚至能明白,太子缘何会做这样的梦,他似乎想与她感同身受,承受她承受过的痛苦。 裴芸突然有些后悔将前世的内容告诉他了,她不知道太子对“那些梦”的执念居然会这么深。 见她久久不言,李长晔只当她默认了,须臾,又道:“前日,孤出宫时顺道去了趟舅父家……” 裴芸看向他。 “朝儿已到了定亲的年纪,孤让舅父早些给朝儿定亲,不然孤便去求父皇为朝儿赐婚。” 裴芸知,定又是因着那梦,因为他梦里先救的是沈宁朝而不是她,所以他在以这个法子打消她对未来的顾虑。 她语气中融着几分无奈,“殿下其实不必如此。” 李长晔屈指,迟疑片刻后,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可孤眼下好像也只能做这些了……” 裴芸朱唇轻启,还未开口,就听诚王的声音传来,“三哥,你的伤,无事吧?” “无事。”李长晔看了眼裴芸,提声回他。 一盏茶后,诚王跟随太子离开,临走前,忽而停下脚步,面向程思沅,“你,随本王一道回去吗?” 裴芸用余光打量着程思沅,晓得她就这般随诚王回去,两人之间的问题也仍然解决不了,拖得越久,心里的疙瘩就越深。 见这诚王妃迟疑着欲答应,她快她一步笑道:“我这琳琅殿少有客人,诚王妃难得来,不若今夜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诚王登时生了几分急色,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听得这话,将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太子妃盛情,臣妾不好拒绝,今夜就不随殿下回去了。” 诚王无法多说什么,须臾,只得闷闷道了声“好”。 回澄华殿的路上,李长晔侧首,见自己这弟弟低眸怏怏,思量半晌道:“小四,你若还在意你的王妃,有些话是万万不可说的,伤人的话如同利刃划身,即便时日久了,伤口愈合,也会在心里留下无法除去的疤印……” 诚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人在气极之时总是没了理智,等话出了口,再想收回就来不及了,他向李长晔投去求助的眼神,“三哥,我该怎么办,我好似一时原谅不了她,毕竟她可是骗了我整整两年,但我心里仍然放不下她。” 李长晔哪里知道怎么办,他自己的感情尚且一团乱麻,如何教得了他。 他也不添乱,实话实话道:“三哥帮不了你,只能劝你好生想清楚,是你的自尊更重要,还是你的妻子更重要。你怎忘了,有些夫妻相处的道理,不还是你教三哥的吗,在感情上,你从来比三哥懂得更多。” 诚王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他三哥向他求助之时,他的确讲的头头是道。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放在自己身上就怎也行不通了。 当夜,裴芸让宫人收拾了闲置的东侧殿给诚王妃住,翌日见她眼底发青,就知她定然未睡好。 不过她胃口倒是极好。 眼看着她在连吃了三只肉包,一碗百合莲子粥及两个鸡蛋后,裴芸颇有些瞠目结舌,只觉这两年她定然忍得很辛苦,怕没少在私底下吃零嘴充饥吧。 程思沅掩唇打了个饱嗝,像是有些想开了,“王爷不肯原谅我,要和离便和离吧,我也不在乎了,这两年我演的辛苦,离了诚王府,便回黎西去,至少往后再不必那么累。” 她说的倒是痛快,可泛红的眼圈却出卖了她,心底分明对诚王满是不舍。 裴芸抱着谌儿,让宫人撤了残羹冷炙,就听一个婉转动听的声儿唤着“三嫂”便进来了。 见着李姝棠,裴芸忍不住笑道:“怎的大清早来了。” 李姝棠冲程思沅有礼地福了福身,“四嫂。” 程思沅回以一笑。 李姝棠借自裴芸怀中抱过谌儿的工夫,对着她挤眉弄眼,用极低的声儿道:“皇祖母着我刺探情报来了。” 裴芸哭笑不得,太后可当真会添乱,她满心满眼唯有皇嗣,怎的,还巴不得诚王和诚王妃和离不成。 可既得高贵妃拜托了她,裴芸只想赶快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此事,不喜拖泥带水。 她看向程思沅,“诚王妃不想知道,诚王殿下可还在乎你吗,法子很简单,你可想一试?” 程思沅怔了怔,迟疑片刻后,问道:“如何试?” 裴芸不言,只笑着将视线转向一脸疑惑的李姝棠。 近申时,京城诚王府。 诚王坐在书房内,却是无心看书,指尖不自觉在桌案上点着,时不时将视线投向窗外。 直到看着角落里那莲花更漏的漏刻显示为申时,他才焦急地朝外唤了一声。 一个家仆推门而入,诚王蹙眉问道:“王妃还未回来吗?” “回王爷,王妃还未回呢。” 诚王眉头皱的更紧了,都这么晚了,他那三嫂是要将她留到几时,莫非又要过夜。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却又蓦然停下下来,对那家仆道:“派人入宫,将王妃接回来。” 那家仆正要答应,却听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是门房来禀。 诚王眸光亮了些,但又尽力止住笑意,刚想问是不是王妃回来了,却听门房道:“王爷,二公主殿下来了?” “谁?” 诚王纳罕间,就见得李姝棠喊着“四哥”喜笑颜开地进来了,还不等诚王问,便径自道:“棠儿特意来给四哥道喜来了。” 诚王正烦着,自认哪里来的喜,就听李姝棠紧接着道:“今早,四嫂去了皇祖母那儿,称自己愿意和离,四哥眼下可是如愿以偿,这会儿,四嫂……哦不,程姐姐当是坐上了前往黎西的马车,怕不是已出城门了。” 第74章 我们重新学着做夫妻吧 “什么!”诚王抓住李姝棠的肩膀,心急如焚,“她,她何时走的?” 李姝棠眨了眨眼,“有大半个时辰了,应是往东城门走的。” 她话音未落,诚王就高喊着“备马”,边慌乱地奔出门去。 李姝棠立在原地,看着他四哥仓皇的背影,没忍住,漏出些许笑来,摸着鼻子心下嘀咕,自己这戏当演的还算不错吧。 那头,诚王马不停蹄地出了东城门,那日他也不过气极,才会在母妃面前说出那句和离,可他心里哪里舍得。 打成婚那日掀开她的红盖头,在龙凤花烛晃动的火光下,看到她赧赧地对自己笑,他这一世便认定她了。 可她怎就走了呢,还走的这么决绝,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下。 诚王纵马疾驰至少追了十里,路上拦停了几辆马车,可里头压根不是她。 若要回黎西,她当只有这一条官道可走才对,诚王复又往前行了近一里,见前头有一茶肆,其间坐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便慌忙翻身下马,落地时还因着太急,一下崴了脚。 他一瘸一拐入了茶肆,可离得近了,即便没能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他也认出那并非他的沅儿。 脚踝处传来阵阵痛意,在一片荒野间看着天边暮色沉沉,夜幕将临,诚王蓦然有些崩溃了。 茶肆内三两歇脚的旅人,就这般看着那一身华服,清雅矜贵的男子绝望地倚在四方桌沿上,哭得涕泗横流。 正当诚王哭得难以息止之际,只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一道熟悉的,温婉柔和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殿下,殿下。” 诚王转过头,那张娇软可人的面容带着几分纳罕映入他的眼帘。 程思沅被男人一把拽入怀中,见他霎时哭得更凶了,只得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殿下……您怎么了?” “沅儿。”诚王抽抽噎噎,“本王……本王还以为你走了。” “臣妾没走啊。”程思沅一下反应过来,这当就是太子妃说的法子了,没想到竟这么有效,她也不想骗他,“太子妃安排了一辆马车,将臣妾送到这儿,说让臣妾藏在附近,没想到就等到殿下您了。” 诚王终是知自己中了计,也对,就算和离,也不至于不同他说一声就走,留在诚王府的东西都不要了吗,他也是太过着急,一时都忘了深思。 他抬手擦了把眼泪,凝视着程思沅,郑重道:“沅儿,我们不和离,本王错了,本王不该说那样的话,不该伤你,你原谅本王好不好。” 程思沅鼻尖骤然涌上一阵酸意,她强忍着眼泪,“怎是臣妾原谅殿下,殿下难道不怪臣妾骗了您那么久吗?” 诚王摇了摇头,“那有什么要紧的,本王想通了,你若非心里有本王,也不会伪装了那么久,你定也很累,本王不该气你的。” “真的……不要紧吗?” 程思沅明白的,她这样的姑娘,即便不嫁给诚王,嫁给旁的男子,指不定也得这般掩饰着过日子,毕竟谁会想要她这样的妻子呢,她小心翼翼,仍是不确定地问道:“就算臣妾力敌千钧,食如饕餮也没关系吗?” 诚王攥住她的手,定定地告诉她:“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本王喜欢的是你,不管你什么模样,那都是你。” 听得此言,程思沅到底没忍住,任由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她反抱住诚王,“殿下,其实臣妾也舍不得,若殿下与臣妾和离了,臣妾恐怕余生都不会再嫁了,因为臣妾应当再遇不到像殿下这般对臣妾好的人。” 诚王自觉有愧于这话,毕竟若非他口无遮拦,她又怎会因“和离”一事被京中众人在暗地里耻笑呢。 “天晚了,我们回家吧……”诚王抬手给她抹了眼泪,柔声道,“本王让他们做一桌子菜,往后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好?” 程思沅点点头,然才走了一步,见诚王一副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秀眉蹙起,“殿下,您的脚……要不您还是和臣妾一道坐马车回去吧。” 见诚王颔首,程思沅先摇手招来了藏在路边灌木丛里的马车,旋即牵着诚王那马系在茶肆旁的树上,给了老板一些碎银,让他且先帮忙看顾着,之后就会有人将这马领走。 那老板听得诚王的自称,已然晓得了他的身份,点头哈腰哪里敢不答应。 程思沅安顿好一切,转头就见诚王忍痛正艰难地往马车上爬,她想了想,疾步上前,搂住诚王的腰一下将他抬抱了上去。 诚王瞪大双眸,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强笑着钻入车厢。 适才他这王妃抱他时,他怎觉自己好像个娇娇弱弱的小媳妇。 “待这脚养好,本王要开始习武了……” 程思沅在诚王身侧坐下,就听他嘟囔道。 “殿下不必怕。”她下颌微抬,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以后您若遇了危险,有臣妾保护你。” 诚王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会武吗?” “不会。”程思沅摇头,“因臣妾的母亲说,臣妾这一身蛮力已是可怕,若再习武,将来只怕更要吓着您。” “哦,那便好……” 诚王长舒了口气。 不然他怕往后两人生了争执,她一气之下对他动了手,他可实在受不住她一拳啊…… 夫妻俩坐的马车晃晃悠悠往京城而去,此时停在官道另一侧的一辆马车上,一只纤白的柔荑缓缓放落车帘。 裴芸就知诚王不可能真的任由诚王妃与他和离。 想起二人适才的对话,她鸦羽般的眼睫低垂。 他们小夫妻如山间泉水般清冽澄澈的感情难免令她有所动容,甚至让裴芸忍不住想,若她当年早些与太子坦诚,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隔阂,是否也会是这般模样呢。 思至此,她扬唇笑了笑,都过去了,而今她只喜欢往前看。 次日,诚王一瘸一拐地特意去了趟东宫澄华殿。 看他踏进来时,春风满面,喜上眉梢的模样,李长晔便知事儿当都已经解决了。 果然,只见诚王对他拱手施礼道:“三哥,我今日是特意来道谢的。” 李长晔稍一挑眉,“谢孤?” “三哥也是要谢的,三哥昨日那话也算是点醒了我。”诚王嘻嘻一笑,“不过,我主要是想感谢三嫂,但我不好去她宫中亲自道谢,就只能让三哥代为转达。” 诚王思索片刻,又道:“三哥,其实……昨日我也看出来了,你与三嫂之间,似生了些龃龉,可你还是很在乎三嫂的。” 李长晔眸光黯淡了几分,他薄唇抿紧,并未言语。 诚王就知他说中了,“三哥,昨日我听到沅儿离开的消息时,才恍然大悟,我不能没有她,我甚至不敢想象往后没她的日子该有多痛苦,如此想着,我就为前段日子放不下那些自尊冷待她而后悔,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所谓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若因着一些事,让岁月就这般平白蹉跎,三哥不会觉得很可惜吗?” 李长晔闻言沉思了许久,倏然喃喃了一句“你说的很对”,猛地起身阔步往殿外而去。 因他走的太快,诚王仍懵怔着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常禄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吩咐身侧的小内侍带上伞再去追赶太子,旋即笑着走过来,躬身道:“奴才多谢王爷,我家殿下已然苦恼了好几日,多亏王爷这话点醒了他。” 皇宫,御花园。 裴芸在琳琅殿内憋得慌,便抱着谌儿出来透透气,嗅嗅九月最后的桂花香,不想原还晴空万里的,没一会儿却积聚了一片乌云,眼看着便要下雨了。 她们出来时也未带伞,书墨见状劝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裴芸颔首,然眸光瞥见湖中那座曲桥,视线和脚步顿时凝住了。 “你们先带着谌儿回去,我……一会儿便来。”也不等书墨答应,裴芸便径直往那曲桥而去。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的,她就这样,走到了曲桥正中。 前世她便是从此处掉落而亡。可裴芸并不畏惧这里,虽死在这儿,她却亦得到了重生。 头顶乌云层层叠叠,似随时会压下来,湖风掀起她的裙摆,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裴芸望着泛起涟漪的湖面,出神之际,骤然听得一声“殿下”,侧眸看去,便见太子接过内侍手中撑开的伞,疾步朝她而来。 前世记忆和眼前画面仿佛在重叠,曲桥坍塌前,他也是这般朝她走来。 那模样,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这么久以来,裴芸头一回生了兴趣,前世,他想对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太子停在她跟前,将手中的伞伸来,遮挡飘落在她身上的雨水。 她抬眸看去,就见他嗫嚅半晌道。 “孤……孤前几日一直想不通,因孤无法经历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便觉愧对于你,无脸见你,可小四说的对,孤不能始终沉浸在这份懊悔中而任岁月流逝,那只是逃避而已。” 他朝她走近一步,“往后不管你恨孤也好,厌恶孤也罢,孤都会缠着你,只望你在困境时能让孤多分担一份,可好?” 裴芸眼见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任由自己被雨水淋湿,就这般低着脑袋,用一种祈求的眼神注视着她。 可分明从前,裴芸印象中的太子清冷高傲,不可向迩。但重生后的两年来,这一切开始渐渐被打破。 起初,她对他恭敬疏离,虚以委蛇,只想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后来,他们之间解开了很多误会,她亦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又企图顺势利用他对她的喜欢谋求什么。 然或是眼下看到他对她的好,能做的妥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裴芸忽又不满足了。 她轻拉了他一把,将他自那雨中拉入伞下,旋即启唇,缓缓道:“殿下,我们重新学着做夫妻吧。” 李长晔双眸微张。 “臣妾不懂夫妻究竟是什么,该是什么样的,但这么多年,似乎也未曾与殿下做好这夫妻。”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学会做夫妻呢,一辈子吵吵嚷嚷,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何其多,却仍选择将就着过完这一生。 但裴芸不愿将就,重来一回,既未来还需与他做那么多年的夫妻。 那她定要将他变成最合她心意的夫君。 她眸光坚毅,“殿下想要机会,臣妾可以给您,但……只有一回。” “好。” 李长晔不假思索道,嗓音带着些许微颤。 这一回也是意外之喜,他从未想过她还能给他机会。 “那娘子……”他尝试着问道,“夫妻之间最忌嫌隙,你可对为夫有所不满?” 裴芸扯了扯唇角。 那可太多了。 李长晔眼看她眸中显出几分嫌弃,再不似去岁元宵灯会晚那般,对他虚情假意地笑着,答未有不满,而是直截了当道。 “夫君大概不知,我很不喜你这不苟言笑的模样,还有,成婚多年也不曾对我说过什么甜言蜜语……” 裴芸还记得昨日诚王对诚王妃说的话呢。 什么不管诚王妃什么样,他喜欢的都只是诚王妃而已,多感人啊,偏她眼前这个是石头,是哑巴。 “最后便是平素再忙,也要多匀出工夫陪陪两个孩子。” 李长晔笑着颔首,“好,我都会改。” 他等的从来都是这些话,是她对他的坦诚以待。 裴芸想了想,又象征性地问他一句,“夫君对我便没有要求吗?” 李长晔答的极快:“你只需平安喜乐,另,对我满意便好。” 顿了顿,他又迟疑着问道:“这……算甜言蜜语吗?” 裴芸还来不及感动,就因他这话生生憋了回去。 见她不虞地横了自己一眼,李长晔面露讪讪,看来这事,他还是得寻机会,同他四弟好生讨教讨教。 裴芸复又将视线投向湖面,唇间笑意微敛,若要说困境,她也并非没有,不过是适才走上这曲桥才意识到的。 就像她先前疑惑的那般,这曲桥分明牢固,就算坍塌,也不可能一下塌了一大片,除非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而目标很有可能就是她。 重生后,裴芸一直在试图挽救什么,先是谌儿的性命,接着是她兄长的,也许最后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即便不是落水,兴许要害她的人还会用旁的方式取她性命。 但既然太子说了,希望出一份力,她自是得给他这个机会,且看他反应,似乎并不知…… “殿下。”裴芸望着那因倒映着乌云漫布的天儿而显得阴沉沉,深不见底,似能吞噬一切的湖面,“也不知臣妾的梦是否和您一样,在臣妾的梦中,这里……就是臣妾掉落丧命的地方。” 第75章 新年快乐 大雪方过,邬南大捷的消息便传抵了京城,捷报言骋族蛊毒已破,身中蛊毒的将士倒了大半,战力受损,几乎被大昭军横扫一片,落荒而逃。以如今形势,不出意外,当是胜利在望。 果如其上所言,大半个月后,捷报快马加鞭再抵御前,言因蛊毒一事暴露,骋族内乱,众将士不堪受暴君残害,揭竿而起,裴栩安与雍王商量之后,趁势一路攻入骋族王庭,取新王首级,而今只等庆贞帝示下。 庆贞帝连夜召太子及几位重臣商议此事,骋族占据大昭西南数十年,而今被灭,也算除了一心头大患。 依几位大臣的意思,骋族被攻破,自得归入大昭版图,姑且先派兵驻守。 太子并未反对,只补充道,骋族人常年生活在此荒蛮之地,多贫瘠粗陋,蛮横无知,若想长久收复此地而不生变,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朝廷可派人前去,教授桑织农耕之术,使其暖衣饱食,安居乐业,方能真心臣服大昭。 庆贞帝采纳了这意见,御笔一批,将骋族所属之地命名为池翊,以邬南为府,未来由邬南管辖。 同时命裴栩安和雍王在处理完此事后,率大军回京,以受封赏。 然而今邬南诸务繁杂,又与京城相距甚远,纵要凯旋回京,也得等年后。 裴芸自太子口中得知此事,第一时间派人传信至镇国公府,周氏与江澜清婆媳二人相拥喜极而泣,待裴栩安回京,江澜清腹中孩子也该有六七个月大了,而今她们这颗始终吊着的心算落到了肚子里,也能安心过个好年了。 岁月如白驹过隙,又一年除夕,因着邬南大捷,大昭又开疆扩土,整个承乾殿都透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谌儿而今满地跑,已是不愿乖乖坐在裴芸怀里,整日追在李谨的屁股后头,小尾巴似的。 李谨也乐得,才入了承乾殿就拉着弟弟去找李谦他们玩去了。 裕王妃怀里的四皇孙也有一岁了,见哥哥姐姐们玩的这般高兴,扭动着身子颇有些蠢蠢欲动,四皇孙被赐名为李谚,模样生得倒是更像父亲裕王。 听闻裕王院里的一个妾不久前也查出了身孕,虽这是裕王妃给裕王挑的人,可她平素都有让喝药,这回也不知怎么就怀上了。 到底是皇嗣,裕王妃虽心下不虞,可到底不敢动,毕竟若让太后晓得,没她好果子吃,就任由那妾好生养着胎,生便生吧,索性也威胁不到她的位置。 今夜太后的笑意便没断过,即便见了诚王妃程思沅,也难得给了几分好脸色。 当初那和离风波一出,太后心底就对程思沅生了些许厌嫌,倒宁愿这两人和离,她再给诚王挑个合适的王妃,早些生个孩子,不想没几日,这两小夫妻就又如胶似漆,还更甚从前了。 高贵妃坐在底子,见今日太后问也不问,干脆主动道:“太后娘娘,今儿过年,臣妾还要给您再添个好消息呢。” “哦,什么好消息?”太后兴致缺缺。 裴芸见状,忙接话,“莫不是诚王妃有喜了?” 闻得此言,太后登时来了精神,看向程思沅,“真的?” 程思沅面露赧赧,颔首起身有礼道:“回皇祖母,昨日太医来诊脉,言孙媳当已有一月的身孕了。” 太后大喜过望,忙让程思沅坐下,又是让太医再给她好生看看,又是命身侧的嬷嬷记得宴后取库房里的补品送去。 裴芸不由暗暗在心下讽笑,她们这些女子的价值,在太后眼中,大抵也只有孕育子嗣了。 这会儿便高兴了,等知晓诚王妃怀的是双胎,太后这笑怕是更止不住了。 庆贞帝没有守岁的习惯,几乎年年刚过亥时,便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让方徙扶下去了,今岁也不例外。 这也好,去年太子本答应了要一道守岁,结果因着樾州突发疫疾被传召至御书房而爽了约,谨儿还很是失望。 今岁自是得补上。 谌儿尚且不大懂什么是守岁,就知道哥哥不睡他也不睡,乖乖坐在那儿吃点心,但素来亥时就已睡下的人,这会儿哪里还坚持得住,不一会儿,就捏着一块吃了小半的桂花糕,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开始打瞌睡。 裴芸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还是李长晔上前,将谌儿抱起来,企图抱回侧殿去。 但谌儿一下就醒了,分明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是攥着李长晔的衣襟道:“爹爹,砰砰,砰砰……” 裴芸知道他在说什么,因得刚刚谨儿还在同他道,守岁到了时辰,是要放爆竹的,砰砰响的爆竹,他便记住了。 这会儿是不放了爆竹就不肯休。 李长晔笑得也有些无奈,干脆吩咐常禄道:“先在院中放个一两个爆竹罢。” 常禄听命去办,不多时,李长晔抱着谌儿踏出殿内,裴芸也与李谨一道,一家四口就站在廊庑下,看着院中爆竹噼啦啪啦地响。 谌儿捂着耳朵是又怕又想看,这般子下来,是一点睡意也无了,挣扎着自太子怀里下来,扑腾着小腿跑到院子里,指着一地燃尽的爆竹道:“砰砰,砰砰,再放。” 见他意犹未尽,常禄道:“殿下,还有些小的呢,那些个是吊在线上,提着杆就能放,便是专门做来给孩童们玩的。” 谌儿还未有反应,谨儿渴望的眼神就向裴芸投了来,裴芸看向太子,谁知太子也在看她。 这倒好,这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落在了她的身上,只等她做决定。 末了,裴芸只能笑了笑道:“带着弟弟去玩吧,但需小心些。” 李谨连声道“是”,快步跑到院中,接过常禄递过来的爆竹,低身和谌儿一道握住那杆。 一小内侍过去,快速点完火又跑开,霎时间漂亮的火光四溅,声儿也未有方才的炮竹大,谌儿高兴地咧开嘴,他稚嫩又清脆的笑声夹杂着鞭炮声在院中盘旋,倒真有了几分过年的热闹劲儿。 此时,一宫人匆匆进来通禀,“殿下……来了。” 院中嘈杂,裴芸一时没能听清,倒是她身侧的太子耳力极好,闻言剑眉蹙起,疾步下了丹墀。 但已然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炮竹燃尽之际,阔步走了进来。 裴芸亦变了脸色,忙跟在太子后头,上前施礼。 “都起来吧。” 庆贞帝抬了抬手,看向院中一地的硝石灰烬和包裹炮竹的红纸,又在挂满红灯笼,贴着红窗花的四下环视了一圈,“整个皇宫,当属太子你这儿最热闹。朕没甚睡意,刚好在附近闲走,听得爆竹声,就来看看。” 没甚睡意? 裴芸心下疑惑,可半个时辰前,他不还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而今看起来,竟是一点醉意也无,看来先前都是装的。 “今日除夕,儿臣想着与孩子们一道守岁,闲来无趣,便放爆竹取乐。”太子道。 李谨也已牵着谌儿快步过来,同庆贞帝施礼,“孙儿见过皇祖父。” 庆贞帝颔首,又将视线转向刚学着兄长施了礼但很快呆愣地看着他的谌儿,谌儿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似很疑惑,才在承乾宫见过的皇祖父怎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少顷,他向前走了两步,蓦然将双手一摊,“拜年,压祟钱……” 裴芸登时惊了惊,他的确告诉谌儿,除夕那日,他行了礼拜了年,皇祖父就会给他压祟钱,不想小家伙这么贪心,还以为今儿拜了两回,就能拿两次的。 她唯恐庆贞帝不虞,正欲解释,却听庆贞帝蓦然朗声大笑,长臂一揽,将谌儿抱了起来。 “还是我们三哥儿聪慧,这年也不是白拜的,不过皇祖父身上没有,给你旁的可好?” 说着,庆贞帝竟取下手中的红玛瑙扳指递给了谌儿,又取下腰间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赠了李谨,谁也没偏着。 李长晔却是蹙眉,拱手道:“父皇,这些物件贵重……” “你莫要讨嫌。” 庆贞帝打他开口,就知他要放什么屁,他最是不喜太子这副古板无趣的性子,“朕喜欢两个孩子,想给他们便给他们。” 他顿了顿,也不知忽而想起什么,声儿低了几分。 “朕很久不曾同人一道守岁了,那时你大抵也才三哥儿这么大……” 裴芸极少听庆贞帝谈及往事,若说太子像谌儿那么大的时候,庆贞帝恐还未坐上皇位,应还只是个不受先帝重视的王爷,娶了当时身为沈家庶女的先皇后,因一身武艺被一道圣旨派往风沙漫天的西北边陲镇守。 裴芸忍不住悄然瞥了太子一眼,可那时太子还小,当不记得这些事吧。 庆贞帝并未久留,言罢放下谌儿,忽而深深看了裴芸一眼,又面向太子笑道:“你比朕命好,看来朕给你挑选的这个太子妃没有错。”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又道了句“你们继续守,朕且先回去歇息了”,旋即折身往殿外而去。 裴芸抬首看着庆贞帝离开的背影,在垂花门两侧的宫灯映照下被拉得极长,她一直觉得她这位公爹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然在这一刻却蓦然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孤寂与沧桑。 难不成,就是因此,庆贞帝才在前世这一年突然开始犯混。 这守岁的规矩,实则是要守到天亮的,可别说谌儿,谨儿也一样熬不住,待到子时的击柝声响过,裴芸便和去岁一样,让两个孩子回去睡了。 她又命云砚云墨取了些碎银分发给殿内的宫人们,大过年的,给些赏赐也是应该。 吩咐完,她折身回殿去,便见太子站在殿门外,裴芸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又要回去了。 打御花园那日后,太子纵然再忙,也会尽量抽闲过来同她和孩子们一道用晚膳,但并不留宿,即便是合房日也不留,她清楚太子是不想迫着她做那事,总也得让她心甘情愿。 她几步上前,见太子薄唇微张,在他出声前快他一步,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嫣然一笑,“殿下不进去吗?” 李长晔凝视着她这张昳丽动人的面容,眸色愈深,旋即缓缓将她的柔荑裹于掌心,轻轻吐出一声“好”。 大半个时辰后,外殿那张偌大的书案因着一次次撞击,已然向外歪斜了一角,案上纸张堆叠在一块,好些都已揉皱,桌角下,书册纸页亦洒落满地,上头还横七竖八丢着几件外袍,袄裙。 内殿小榻同样遭了殃,软垫上一片泥泞,素色中衣并一件枣红色小衣还挂在榻桌一角。 浴间内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其间还揉着似有若无的嘤咛,尾音上扬,猫儿叫唤似的,直挠的人心底发痒。 裴芸被抱着出来时,都不知过了多久,只道这人莫不是许久不开荤,怎跟匹饿狼一样,怎也不知餍足。 她实在累得慌,也怪她自己,偏生今儿应了他,又不是不知他体力多好,而今两人那事极合,避了人,入了殿,她不过拉着他的衣襟垫脚触了触他的唇,就教他一把抱到了那书案上,霎时如干柴遇了烈火,烧起来一池子水都浇不灭。 太子搂着她而眠,在裴芸闭眼昏昏欲睡之际,在她耳畔低声道:“新岁安康。” 裴芸依稀记得去岁也是在这儿,太子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她懒懒问道:“殿下只这一个愿望吗?” 李长晔一时不言,片刻后才道:“还有一个,但没有这个重要。” 裴芸睁开眼,想起那日她告诉他自己是因曲桥坍塌而落水的,太子在震惊过后,蹙眉打量着那曲桥,神色蓦然变得凝重起来。 怕他又因此夜夜难眠,裴芸补充道,在梦里那是好几年后的事,兴许也不一定会发生。 但不久后,那曲桥竟是被尽数拆除了,裴芸得知后,想都不必想就知定是太子所为。 他还是努力想做些什么。 裴芸不是不去查,而是眼下她根本无从下手,三年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也许顺其自然,她反而能渐渐掌握些许线索。 她不欲提此事,抬首看向他,转而问道:“那另一个是什么?” 太子没说话,只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看着她,裴芸一下就懂了。 她只笑了笑,道了句“不说了,睡吧,殿下一会儿还要起身去参加朝贺呢”。 他说不出口也好,因她大抵也给不了,当初她只说要与他好好做夫妻。 只是夫妻而已。 冰化雪融,春暖花开,元月末,大军在万物复苏之际自邬南凯旋。 裴栩安和雍王按理应当先入宫面圣,待自宫中回来,方能各自回府,晚些时候再去承乾殿参宴。 江澜清如今怀了身孕,身子笨重,自是不便前去城门相迎,但裴薇可闲不住,约了乌兰公主一道,在茶楼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着等。 大军缓缓驶入德胜门之际,裴薇也顾不得旁人目光,趴在窗框上,不住挥手对着骑在最前头的裴栩安喊着“兄长”,周遭人声这般嘈杂,裴栩安竟是听见了,转头向裴薇看来,抿唇笑了笑,然瞥见站在裴薇身侧的乌兰公主,笑意却是顿住了。 不同于裴薇的欣喜,乌兰愁眉紧蹙,她的目光不住在人群中搜寻,可根本寻不到她想找的人。 “我家王爷呢,我家王爷呢……”她焦急地喃喃。 奇怪,按理她家王爷该是在最前头才对,为何怎也寻不到她家殿下的身影。 这半年来,她向邬南寄去过几封信,殿下也只回过一两封而已,信中多是道他很好,不必忧心。 他莫不是在骗她,毕竟他腿脚不便,虽然好了许多,但又爱逞强。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再上战场,别是撑着上了战场杀敌,教人给伤了。 乌兰越想越怕之际,一小卒敲开了雅间门。 “雍王妃,镇国公命小的来禀,雍王今早便快一步进了城,说是要去王府见您。” 听得此言,乌兰心下的恐惧这才散了些,她急着见他,几乎是一早便赶来了此处,哪里想到会因此与他错过。 “我便先回去了。”她急急同裴薇道了一声,便推开雅间门,提裙快步下了楼,乘上马车回雍王府。 及至雍王府门口,才下车却见门房怔怔道:“王妃,王爷适才回来了,听闻王妃您去了德胜门那儿迎他,又折返了回去,这才走呢。” 这…… 乌兰有些丧气,她转头看向来时路,因着大军进城,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路上堵得慌,她那马车也是好容易才挤出来,指不定她家王爷还在不远处。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她已半年未曾见他了,她真的好想他,不顾贴身婢子的呼喊,乌兰毅然小跑着去寻,但凡是路上的马车,她都会多看两眼,喊几声殿下,可并无人应她。 寻了好一段,她到底有些累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想着在府里等,就是慢些,但也是一样的。 走到半途,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且越来越近,似乎一点也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可还未看清,就让人一把拦腰抱上了马。 一条强劲有力的手臂死死横在她的身前,令她动弹不得,乌兰没想到,这太平盛世居然还有人敢当街劫人,她慌乱地喊道:“你是谁啊,放我下来,你可知我夫君是谁,就敢劫我!” “哦,你夫君是谁?”她听见耳畔响起熟悉的嗓音,那人低笑一声,“我只知我劫的是我家夫人。” 第76章 这个姿势 凯旋这天,因裴栩安和雍王携大军入城后几乎要忙碌一日,夜间方能回府,故而裴芸并未出宫相迎。 翌日告了太子,这才带着两个孩子前往国公府。 她母亲、兄长嫂嫂还有妹妹裴薇皆在府门外迎她,半年未见,裴芸看着江澜清这隆起的小腹,不由得伸手覆在上头小心地摸了摸。 “都说了嫂嫂身子不便,在府内等着便是,怎还非要出来迎。嫂嫂的身子可还好?若需什么安胎养身的药材,只管告诉我便是。” 江澜清道:“府内都有,我身体底子也佳,便不劳烦娘娘了。” 李谨打一见着裴栩安,就万分激动,昂着脑袋喊着“舅父”,一双眼眸亮亮的,裴栩安看出他的心思,又一把将谌儿抱起,“走,舅父陪你们射箭投壶去。” “好。”李谨点头如捣蒜,忙跟在裴栩安后头。 然裴栩安走了两步,又迟疑着回首看了江澜清一眼,裴芸不由得笑道:“兄长放心,嫂嫂这儿还有我呢。” 江澜清亦对裴栩安点点头,他这才阔步带着孩子们离开。 裴芸与裴薇一道,扶着江澜清上了台阶,缓缓往国公府前院正厅而去。 “昨日兄长回来,看到嫂嫂这肚子,可有惊着?”裴芸问。 江澜清还未开口,裴薇就已快一步道:“阿姐,你是不知,昨日有多好笑,兄长见着嫂嫂,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伤着她一般,最后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红了眼眶。” 周氏横了女儿一眼,“那是你兄长心疼你嫂嫂,怎还让你取笑上了。你将来若要寻夫君,自得挑像你兄长这般好的。” 平素听着这话,断是要蹙眉头疼的裴薇,今儿却是稍稍避开了目光,支吾道:“那是自然,我的眼光向来不差的……” 裴芸闻言微一挑眉,“怎么,我们嬿嬿莫非有心上人了。” 裴薇心思单纯,压根藏不住事儿,不过让裴芸随口问了一句,霎时通红了双颊,秘密全写在脸上了,偏她嘴上还要否认,“哪里来的心上人,阿姐莫要胡说。” 看来是真有了。 也不知能让她这个生性洒脱,最不爱做针黹的妹妹也愿意笨拙地学起女工,只为给他绣一个香囊的男子,究竟会是谁呢。 希望那是个真的值得托付的才好。 四人笑笑闹闹地一路往正厅走,小径旁风携杏花飘飞如雪,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裴芸忍不住低眸看向江澜清隆起的小腹。 前世,她兄长与母亲相继离世后,裴芸与她这位嫂嫂的关系才逐渐和缓起来,或心底也怜惜她是个苦命人,孩子还未出生,就几乎失去了一切。 后来,裴芸回国公府的日子也勤了许多,倒不是为江澜清,主要是因着这府上还有裴薇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但她也是清楚地看着江澜清渐渐大了肚子。 直至她生产那日,裴薇害怕得手足无措,派人入宫禀她,她不得不带着太医出宫赶至镇国公府。 毕竟江澜清腹中的,是她兄长的血脉,也是裴家下一辈唯一的孩子。 她在旁见证了江澜清在生产时的坚韧,在孩子出生后以大姑母的身份亲自给他取名,她看着他那肖似她兄长的眉眼,在他的小手握紧自己的一刻,遍布阴霾的人生蓦然照进了一道光亮。 那也是她未来几年还能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裴芸抬眸看去,她母亲正点着妹妹的鼻子,碎碎唠叨她,嫂嫂掩唇在旁忍俊不禁,不远处的花园里仿佛传来两个孩子和她兄长的笑声。 一切美好得像是裴芸的一场梦,这一世,她想要的似乎都已得到,可心底却仿佛缺了一块,无法被彻底填满。 缺的到底是什么呢。 裴芸扯了扯唇角,她一时竟也不知了…… 及至正厅,江澜清才在圈椅上坐下,就蓦然摸着肚子蹙紧了眉头,周氏见状,登时紧张道:“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无事母亲,就是孩子踢我了。” 周氏哪里放心,毕竟江澜清这可是头胎,万万马虎不得,当即让贴身婢子去请了小邱大夫来。 四儿来得很快,替江澜清诊完脉,道夫人无碍,周氏这才放下心来。 裴芸也有段日子不曾见过四儿了,便顺势问道:“昨日大军凯旋,孙大夫当也已经回来了,你见过你师父了吗?” “回娘娘,见了。”四儿答,“师父他老人家很好,这会儿当是在仁济堂问诊呢,不过……他说再过阵子,可能又要去云游了。” 见四儿面露黯然,裴芸接着问道:“若你师父走了,你想随他一道去吗?” “草民舍不得师父。”四儿目露犹豫,但还是实话实话,“但……草民其实更想过安定的生活。” 裴芸点点头,心下有了数,怪不得孙大夫先头求她,让四儿能入太医院,原是知晓四儿的心思。相比于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四儿更想留在一处,成家立业,安稳度日。 此次邬南与骋族一战,孙大夫功不可没,庆贞帝赏赐了他不少银两,他转头捐了一半给善堂,另一半,裴芸猜想,很有可能是留给了四儿。 既得先头她答应了孙大夫,那断断不能食言,回了东宫,她便去了趟太子的澄华殿。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长晔而今将裴芸摸得透透的,见得她来,不等她开口,就含笑直直看着她,直看得裴芸心底发毛,本一肚子的小九九都使不出来了,只想起先头是她自己说要好生做夫妻,竭力坦诚的话,干脆直截了当道:“臣妾有事拜托殿下。” 李长晔眉稍微挑,似对她这话很是满意。 “爱妃请讲。”他笑意温和。 裴芸想了想,问道:“殿下可还记得,给雍王殿下治腿的那位孙大夫。”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记得。” 裴芸接着道:“那孙大夫有个徒弟,名为邱四儿,而今在镇国公府干活,为臣妾的母亲和嫂嫂诊脉,臣妾瞧着他很是不错,不愿浪费了人才,想将他……引荐给太医院。” 怕太子拒绝,她又加了一句,“那四儿与臣妾还颇有缘分呢。” 李长晔不但记得四儿,而且还对那干净俊秀的少年郎印象深刻,毕竟就是这厮先头直勾勾盯着他的妻子瞧,眼下在听得裴芸这句“颇有缘分”后,他剑眉蹙起,眸光霎时凉了三分。 裴芸哪里察觉不到他的不虞,她反应也快,一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心下努力憋着笑,果听男人冷声问:“哦,什么缘分?” 裴芸故意逗他,“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缘分,臣妾就觉那四儿特别合臣妾的眼缘。” 她看着太子身上愈发寒凉的气息,却是毫无畏惧地握住太子的手,用那双若小鹿般潋滟清澈的杏眸注视着他,娇声道:“殿下不会不肯吧?” 李长晔强扯出一丝笑。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摇摇欲坠,他哪里敢不肯。 “小事罢了。”他吩咐常禄,“将郑太医请来。” 不多时,郑太医被内侍领进了书房,听太子吩咐罢,只得应声称“是”。 这太子让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跟着他学医,他纵然心下多有不满,也只能忍着,唯望那千万别是个会给他添乱的就成。 郑太医走后,李长晔看向裴芸,“如此安排,爱妃可满意?” 裴芸颔首,这四儿到底年岁尚小,直接给他个职位实在不妥当,只怕难以服众不说,在太医院也会举步维艰,还是先以学徒的身份跟在郑太医左右最为合适。 待将来展露了锋芒再安排也不迟。 “多谢殿下。”裴芸伸手揽住男人的脖颈,朱唇蜻蜓点水般在他右颊上点了点。 所谓打个巴掌给个枣,她自也要给他点甜头,便俯身在他耳畔低低道:“其实那四儿,不仅于臣妾,于殿下亦是颇有缘分的,殿下还记得十年前,臣妾自冰湖中救下的那个孩子吗……” 李长晔面露诧异,他抬首看向裴芸,见她一双水灵灵的杏眸透出几分戏谑和狡黠,便知自己被她耍了。 小榻上未摆榻桌,他轻拉了她一把,就令她整个人跌坐在他膝上。 “爱妃就不想知道,缘何孤在那事儿突飞猛进吗?” 他说着,大掌在她侧腰处轻轻掐了一下,裴芸忍不住一声娇吟,登时在他怀里软了身子。 她身上哪处最为敏感,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太子这话,还当真勾起了裴芸的好奇,前世只会横冲直撞让她疼的人,怎就越发娴熟起来。 她咬了咬唇,笑着问:“怎的,还有人教殿下不成?” 她听见太子低笑了一下,“此事自是归功于孤的好学。” 裴芸秀眉一蹙,但还是佯作不在意道:“哦,不知是何人教的殿下?” 听闻这宫中的皇子,到了岁数就会有女官来专门教导那事,甚至还会有用来开蒙的婢子,太子大抵也是有的。 也不知那人当初是如何教的,还不若不教呢,先头可是将她折磨地够呛。 至于太子后来的转变,莫不是……又去寻了什么婢子女官。 光是想着太子碰了旁人,裴芸就觉周身不自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那女子身份太卑微,让太子竟连个最低的侍妾都不封给她。 李长晔见她虽面上不显,但身子却下意识坐直了些,似对他有所抗拒,心下顿生了丝丝的喜悦,“爱妃想知道?” 他浅笑地看着她:“若爱妃想见,今夜孤就可同你引荐。” 还真有这么个人了! 裴芸强忍着一肚子的火,咬牙切齿,“好啊。” 她倒要看看,那女子生得什么模样,本事可是了得,将太子这般木头都能调教成才。 李长晔将视线转向书房西面,他站起来,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其实,它而今就在那屏风后头呢。” 裴芸心下一惊,不想太子还有这般癖好,竟是金屋藏娇,这澄华殿的人嘴竟这么牢,愣是一个字都未透出去。 眼见太子往那扇屏风而去,她忍不住在背后狠狠瞪他一眼,先头说什么“他身边只她一人”,结果都是屁话,亏她还说要与他好好做夫妻。 往后他就别想再上她的榻! 不过气归气,裴芸的好奇心到底还是占了先,她跟着太子走到那屏风前,脚步微微一顿,方才咬了咬牙,绕了进去,但下一刻就傻了眼。 屏风后除却一张小榻,空空如也。 她懵怔了一瞬后,登时明白过来。 可还未等她发火,身子骤然凌空,下一刻已然被太子抱坐在了膝上。 “你骗我!”裴芸不满道。 “孤何曾骗你了。”见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李长晔轻笑了一下,自小榻边上拿起一物展开,“孤有说过教孤是个人吗?” 裴芸垂眸,看着那书册上栩栩如生的画面,耳根若要烧着了一般,赶忙避开了眼。 小肚鸡肠的男人,他分明是因着四儿一事刻意还击呢,她怎就一时昏头着了他的道。 她欲自太子身上下来,却让他长臂一揽,死死困在了怀里,揶揄道:“爱妃别急,孤不是说要同你好生引荐引荐,见都未见就走,岂非失礼。” 裴芸羞得看也不敢看,气急之下,骂出一句,“下流。” 李长晔反是笑了,从前他听了小四的话初初翻看此书时,也觉不成体统。后来尝得了滋味,才知从前都让她遭了什么罪,恨没有早些翻看。 “这叫学无止境。” 裴芸看着他恬不知耻地说出这话,都要气笑了。 谁料这人还全然不知收敛,也不知何时扯开了她腰间的系带,大掌自她单薄的春衫下滑入,一路游走而上。 她如今身子敏感,根本经不住他撩拨,意乱情迷,娇喘难息之际,就听他低沉的嗓音诱惑般在她耳畔道:“楉楉,我们今日不如试试这个。” “嗯?”裴芸倚在他身上,懒懒往他所指那页瞥了一眼,就见那活色生香的图画下介绍有四个小字。 观音坐莲。 那是裴芸从未尝试过的,这般羞人的姿势……绝对不成! 然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却是被太子抱着,倒在了那小榻之上。 一个时辰后,裴芸累得筋疲力竭,伏趴在太子胸口时,她在心下暗暗发誓,往后这一个月,他都休想再碰她半分。 适才,她折腾了没一会儿便没了气力,后头就只能垂首看着这个臭男人躺在底下,掐着她的腰肢为所欲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当真讨厌。 她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困倦得厉害,但还是能感受到太子用温热的水擦去她腿间的粘腻,还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替她按揉了腰肢,裴芸这才舒舒服服任自己睡了过去。 梦中她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小腿晃呀晃。 眼前刺眼的光令她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辩着年岁下意识唤了声“谌儿”。 椅上的人闻声转了过来,裴芸缓缓走近,刺目的光线逐渐暗了下去,她瞧见一张玉雪可爱的脸,那不是她的谌儿,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姑娘。 看起来亦是两岁上下,和谌儿年岁相仿,裴芸不自觉在她跟前蹲下来。 小姑娘亮莹莹的眸子弯了弯,骤然对她笑了起来。 分明从未见过,可不知为何,裴芸鼻尖涌上一阵酸涩,却是一下认出她来,总觉得她应当就是这个模样。 她将微颤的手覆在她的面颊上,小姑娘歪下脑袋,依恋地贴住她的掌心。 在裴芸落下清泪的一瞬,她看见她启唇,奶声奶气地唤道。 “娘。” 第77章 诸事 裴芸睁眼自梦中醒来时,抬手摸了摸面颊,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李长晔警惕,素来夜里觉浅,加之澄华殿书房的小榻极窄,他是半抱着裴芸睡的,故而裴芸一动,他便醒了。 一旁的花几上置了盏小宫灯,烛火幽幽,李长晔瞧见她哭成这般,蹙眉低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李长晔虽仍梦魇难消,但近来已少了许多,不再夜夜为噩梦所困。 裴芸摇了摇头。 “是美梦,臣妾是喜极而泣。” 前世,失去那个孩子后,她不是没有做过梦,但梦里都看不清她的脸,这是头一次,她在她的梦中有了切切实实的模样。 六个月的胎儿已然成了形,可裴芸不曾见过,但太子应是亲手抱了她的。 从前,她并不在乎太子的感受,然当她脑海中有了那个孩子的长相,才发现那种痛心的滋味更加清晰透彻。 太子并非真是冷情冷性之人,当看着那个小小的,本该在几月后呱呱落地的鲜活躯体却是逐渐在他手中变得冰凉时,他又会想些什么呢。 “若是好梦,多做做也无妨,只是莫要哭了。”李长晔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 “嗯。” 裴芸应声,可也知那哪是能随她心意的。 就像那个孩子,她便不知,这一世她可愿意再来这个世上,让她做她的母亲。毕竟许多事都生了改变,兴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会生出变数。 罢了。 裴芸叹了口气,就听天由命吧。 近孟夏之末,天儿渐热,几日阴雨绵绵之后,天朗气清,日光明媚,便是这日,江澜清突然破了羊水,在七八个时辰后,顺利诞下了一个麟儿,母子平安。 国公府派人入宫报喜,裴芸欣喜之下,问了孩子姓名,那人道:“大公子的名字是国公爷亲自取的,国公爷说大公子这辈是重字辈,他便给大公子取名为重曦。” 重曦,裴重曦。 裴芸闻言颇有些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这回既换了她兄长来取名,孩子的名字大抵不再是先前那个。 没想到,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她兄长给孩子取的正是她前世取的名字。 曦,晨光也,乃一日之始,寓光明之未来。 裴芸想,她兄长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缘由,当和她想的一样,他是裴家的希望,想来往后裴家定也会和他这个名字一般蒸蒸日上。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庆贞帝兴致大发,在拜神祭祖之后,携太子王爷及几位官员于西苑金龙池举办龙舟赛。 一旁观台之上,坐着不少妃嫔及官家贵妇贵女。 龙舟队共分五队,往年只观赛的庆贞帝今年却是亲自上了场,与几位武将、裕王、诚王分为一队。 而太子、雍王等分在另一队。 裴芸在谌儿腰间挂上辟邪的香囊,又喂他吃了些粽糕粉团,便放任他撒丫子跑去寻哥哥,孩子们此时都围在金龙池旁,寻着最好的位置就近观赛。 在裴芸不注意之际,随着一声号令,在震天的鼓声和欢呼声中,五艘龙舟若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其上之人在鼓声中整齐划一地摆动手臂,拼命划桨,两侧溅起的水花湿了他们单薄的罗衫,整艘龙舟若衔浪飞行。 行在最前头的自然是庆贞帝所划的龙舟,那些武将文臣,个个心里明镜似的,打听说庆贞帝也要参与,就知这最后的胜负早有定数,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毕竟谁敢越过当今圣上去。 虽然,也有丝毫不惧的,行至半程,太子与雍王的龙舟便几乎与庆贞帝的平齐。 庆贞帝向来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他哪里看不出其他几艘上的都是胆小如鼠的废物,一度觉得这比赛万分没劲,但此时看着太子这艘赶超上来,顿时又激起了骨子里的胜负欲。 他微微转头,冲着后头喊道:“都给朕划起来,加把劲儿!” 裕王和诚王可谓欲哭无泪,也不知是哪般运气,让他们与自己的父皇在一艘龙舟上,圣命难违,只能咬着牙拼命划。 诚王累得筋疲力竭,想着今日要是他家沅儿在,他便更有劲儿了,可前不久,太医诊出他家沅儿怀了双胎,他皇祖母和母妃如今紧张她紧张到不行,连下地都不愿让她下的。 今日来前,他家沅儿还同他玩笑,说将她一身蛮力借他,他定能旗开得胜。 想着他在家坐胎的妻子和未出世的两个孩子,诚王忽而又有了劲儿,然侧首一看,却是傻了眼。 只见他三哥和十六叔两条划桨的手臂都快出了影,不知疲惫一般,同艘龙舟上的那个,好似是大理寺的杜寺正,也一样咬牙在拼,眼看着就要赶超上来了。 与庆贞帝的龙舟平齐的一刻,雍王笑道:“皇兄,人得服老。” 四下人听得这话俱是一惊,这整个大昭大抵只有雍王敢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庆贞帝闻言的确面露不悦,可也不过冷哼道:“小十六,话别说太早,今日朕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宝刀未老。” 岸上,看着这两艘遥遥领先,甩了其他几队一大截的龙舟,孩子们却也开始较起了劲儿,李谨抱着谌儿,高喊着替自家父王加油,李谦也不示弱,拉着蓉姐儿,还有近一岁半的四皇孙李谚,但蓉姐儿这个小姑娘嗓音本就小,李谚的话尚且说不大清,无论气势与音量都比不过李谨兄弟俩儿,李谦一气之下,在那儿撅着嘴道:“喊的响有何用,我……我们人多。” 李谨没理他,不多时,就见一个娇俏的身影挤进来,也开始扯着嗓子喊加油,李谨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他那小姨裴薇。 可她此时不该与二姑姑一道在别处射粽食,粉团吗? “姨母,你在给谁加油呢?”李谨问道。 裴薇顿了顿,“我……我自然在给太子殿下加油了。” 她嘴上虽这般说着,但视线却往坐在雍王背后的那个身影上瞥。 闻得此言,李谨淡然地冲李谦挑了挑眉,“喏,我们也有三个啦……” 李谦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厢,金龙池上,鼓声齐鸣,画旗招展,赛事正如火如荼,太子和庆贞帝的两艘龙舟始终紧咬着,几乎不相上下。 在最后冲刺的一刻,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但眼见庆贞帝那艘龙舟的龙头以微弱的优势抢先冲过了终点的彩线。 裴芸在观台上看得清晰,在即将抵达终点的一刻,太子和雍王反是渐渐松了劲儿,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赢的意思,但两人都清楚庆贞帝的性情,如此酣畅淋漓地赛一场,方能真正使他龙颜大悦。 湿漉漉地自金龙池中上来,庆贞帝喜上眉梢,意气风发的样子,仿若一下年轻了十岁,他挥了挥手,下令赏了所有参赛之人。 领了赏,谢了恩,太子便与雍王一道,边走边攀谈着,两人身量不相上下,皆面容俊朗又魁梧壮硕,只太子的气质略清雅柔和一些,而雍王或是武将,周身透着冷厉。 打湿的罗衫紧贴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他们的宽肩窄腰与流畅的肌肉线条,令在场不少贵妇贵女都偷偷将目光投去。 乌兰环顾四下,不满地嘟囔道:“看看看,看什么看,从前也不见她们多看王爷一眼的。” 听得她这句酸溜溜的话,裴芸忍俊不禁,打雍王的腿康复之后,而今竟也从人人避之不及变得炙手可热,毕竟雍王战功在身,自邬南回来后又执掌兵部,已然是天子重臣,听闻前一段日子,有不少人源源不断往雍王府送舞姬美妾,但都被乌兰公主一柄笤帚扫地出门,偏雍王还不插手,常是抱臂在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任由乌兰公主撒气,久而久之就无人再敢送女子来了。 太子回了座,裴芸命书墨取来干净的帕子给他拭汗,见书砚没了踪影,问了书墨一句,书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她送香囊去了。 裴芸便懂了,前一阵,她寻了个机会,让书砚与前世的夫君见了一面,那人不知书砚身份,但似也对书砚有所好感。 那人名杨茁,就职于礼部,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还算勤勉向上,他是家中独子,母亲早逝,上头只剩一老父,很是恭孝。裴芸命人查过,这人年约二十有二,还小书砚一岁,但为人忠厚,无甚吃喝嫖赌的恶行,因着这些年一直在努力考取功名而耽误了娶妻生子,后院也无妾室通房,书砚将来嫁过去当不会有什么不顺心之处。 虽书砚未对她明言,但裴芸也知她动了心思,她不是什么强硬的主子,也从未觉得女子最好不要嫁人,若是好的姻缘,遇着的是可托付的良人,将来老了有人相伴左右也无不好。 她想着再过些日子,就叫来书砚问上一问,若她愿意,就替她备上一份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太子擦拭完头上的汗,将巾帕递给书墨,旋即折首看向庆贞帝的方向,裴芸也顺势看去,只见一十七八岁的曼妙女子正在小意柔情地替庆贞帝细细拭汗,这便是宫中新晋的孟昭仪。 这位孟昭仪是宫女出身,三个月前突然冲撞了圣驾,不想不但没受罚,还当夜就被庆贞帝宠幸,且这么些日子就从小小的才人跃至昭仪,可见荣宠之圣。 庆贞帝今岁已五十有三,虽后宫妃嫔有二十余人,但打他登基以来,始终雨露均沾,从未有如此宠幸过一个妃嫔的先例,实在反常,毕竟若说是看上了这孟昭仪的美貌,宫中比她皮相好的不在少数,这孟昭仪也只堪堪称得上清秀可人而已。 若依着前世,裴芸知晓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呢,待那位孟昭仪不久后生下孩子,就会一路被晋升为贵妃,与高贵妃平起平坐。 这孟昭仪眼下看起来乖巧,可后来也仗着生下一个皇子,及位居贵妃之位而恃宠而骄,变得嚣张跋扈起来。 庆贞帝对她所出的那位六皇子也极尽宠爱,让他享受着其他皇子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以至于后来,朝堂中甚至传出过庆贞帝将来或会废了太子,另立新储的传言,毕竟庆贞帝身体格外硬朗强健,指不定还能再活二十余年,那时六皇子长大成人,羽翼渐丰,自不必再畏惧太子这个兄长。 但,这都是后话。 她不知前世后来发生了什么,庆贞帝是何时驾崩,是否又发生过皇位之争,但既然前世的太子能坐上皇位,这一世当也不会有甚问题。 裴芸随手挑了块蜜枣粽吃,可才吃下去几块,就不由得蹙了蹙眉,难受地轻锤了锤胸口。 “怎么了?”李长晔察觉到她的异常,关切道。 裴芸笑着摇了摇头,“无事,就是有些噎得慌。” 奇怪,她从前吃蜜枣粽也不会如此,今日也不知怎的了,太子倒了杯茶水予她,裴芸喝下,却仍觉有些难受,只好四下看看,好分散些注意力。 这一瞧,竟让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端坐在角落里,正与身侧的贵妇人们言笑晏晏。 裴芸心下算算,她似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入的柳家大门。 那女子姓赵,是柳家三郎新娶进门不久的续弦妻子,那柳三郎是裕王妃柳眉儿的亲弟弟,是柳家的嫡长子,人品才学皆是绝佳,是柳家老爷属意的未来的柳家家主。 然在一年后,即庆贞二十七年,这位柳家三少奶奶赵氏会伙同奸夫,意欲毒杀自己的丈夫。 第78章 孤不欲你有孕 赵氏虽下毒未遂,但此事当时在京城轰动一时,故裴芸亦有所耳闻,但与很多人反应一样,只觉赵氏怎会做如此恶毒的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听说后来,那柳三郎心如刀绞却仍舍不得处置自己的妻子,并未将她送入官府,而是囚禁在院中,不令她外出,或是赵氏心有悔恨,一月后在屋内服毒自尽。 着实令人唏嘘。 毕竟前世裴芸也算与赵氏接触过几回,自觉那是个温柔良善的女子。 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裴芸也不好妄下定论。 端午过后几日,裴芸寻了个机会,将书砚叫到跟前,问她可愿嫁给杨茁,书砚闻言跪了下来,哭了一场,说自己对不起她。 裴芸只笑着将她扶起,言她并未有错,反是她,将她耽误了那么多年,之后,她会备好嫁妆,在下月寻个吉时送她出嫁。 书砚书墨打小便跟着她,从邬南到苍州再到京城,抛却主仆不说,她与两人的情谊,更像是姐妹,前世今生,她们也算是陪着她,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日子。 书墨不愿嫁,就留在她身边,她将来也不会亏了她,书砚嫁了人,她也会默默在背后替她撑腰,不让她被人欺负。 书砚的嫁妆是裴芸亲自挑选准备的,她竟是不知她而今身子这般孱弱,不过打理了这么些东西,翌日就睡了懒觉,起来时腰肢酸疼,周身乏力,小腹还隐隐有些发疼。 书墨见得裴芸这般,意识到什么,问道:“娘娘的小日子莫不是要来了?” 她家娘娘的小日子向来不大准,总是忽早忽晚的,这回比上回晚了大抵十几日了,按理也该来了。 她伺候裴芸起了身,出门时见着书砚,接过她手上的铜盆道:“娘娘的月事恐是要来了,你且将要用的东西先备着。” 见她微愣了一下,书墨忍不住打趣道:“怎的,不愿意了?也是,将来当了官太太,只需随意支使人,这会儿只盼着出嫁了吧。” 书砚也知书墨是在玩笑,剜了她一眼,“你再说,往后我就不让我的孩子认你做干娘了。” “好好好,不逗你了,这不是趁你还在宫中,还能同你这般玩玩闹闹,等往后便没这个机会了。”书墨语气平静,可却令书砚生出几分感伤。 等她出了宫,或再也回不来了,届时她们虽同在京城,但从前日日待在一块儿的两人一年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很难说。 “那我且先去将东西备着。”书砚没了斗嘴的心情,折身恹恹而去。 因着实在不大舒坦,午膳裴芸只动了几筷子,倒是那用来开胃的山楂糕吃了好几块,吃罢便又睡下了,且醒来时,透过窗扇,发现外头的天已然开始阴沉下来,不由惊诧,自己竟是一觉睡了近两个时辰。 醒来时,她隐约听得太子的声儿自外殿传来,没一会儿,床帐被掀开,太子见她醒了,将她扶坐起来,关切道,“哪里不适,可好些了?” “无妨。”裴芸不以为意,“当是月事快来了,这才腰酸乏力的,臣妾吃了药再躺上一会儿便会好。” 说着,书砚便端了碗黑漆漆的汤药送来,裴芸伸手接过,就听太子问道:“这是什么药?” 书砚禀道:“娘娘月事来前,总会有些腹痛难受,常是吃了这汤药便会舒服许多,这是奴才刚自太医院取来的。” 李长晔剑眉微蹙,视线随意一扫,蓦然落在摆在床头的半盘山楂糕上。 再回首见裴芸仰头欲喝药,他忙伸手夺过药碗。 裴芸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李长晔顿了顿,薄唇微抿,道了句“药不好乱喝”,旋即吩咐书砚:“去太医院,将郑太医请来。” 书砚低身应是。 一盏茶后,郑太医带着手提药箱的四儿匆匆赶来。 只如今似乎不能叫四儿了。 入太医院的头一日,郑太医就觉他这个名字实在太过随意,便做主,给他从邱四儿改成了邱伺。 黛蓝床帐被放落,裴芸躺在其间,只伸出一只纤白的手臂,任郑太医将丝帕盖在上头,替她探脉。 看太子坐在一侧神色凝重的模样,裴芸反觉他有些太过谨慎,然不一会儿,却见郑太医睁大双眸,倏然跪在了地上。 裴芸见状惊了一惊,心想着莫不是她得了什么大病,旋即就听郑太医迟疑片刻道。 “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娘娘这脉象应是滑脉无疑,娘娘这是有喜了,腹中孩子大抵一月有余……” 裴芸怔忪了许久,闻言几乎吓得自床榻上坐起来,她万万没有料到,在她毫无预料的时候,居然有了身孕。 怀谨儿和谌儿时,她的反应极大,吐得厉害,不需太医诊脉,自己也能觉察到异样,不想这一胎的反应却是不大一样,且像极了来月事,何况她总想着就算要怀也没有这么早,这才疏忽了。 那先头她做的,是胎梦…… 裴芸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前世离她有孕当还有两年,这一世,这个孩子的到来竟提前了那么多。 不过倒也是,那时她与太子的房事少之又少,但而今,只消是合房日,太子一夜常是要折腾她好几回的,如何能不有孕。 她唇间泛起淡淡的笑意,她惦念的小姑娘,这一世,终是能顺利降生在这个世上了吗? 她满心欢喜地看向太子,却见太子微沉着面色,无一丝笑意,和前世得知她有孕时的反应截然不同。 可那时他分明浅笑着,眸光也格外柔和,像和她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或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抬首看来,握住她的手,问道:“太子妃身子可有恙?” 郑太医答:“娘娘身子略有些虚弱,但无甚大碍,微臣开几贴安胎药,调理调理便可。” 李长晔颔首,与裴芸又道了几句,只离开前悄然向郑太医瞥去一眼。 一炷香后,郑太医离开琳琅殿,转而去了太子的澄华殿书房。 邱伺也一路跟在后头,但及至书房门口,郑太医没让他进去,只命他候在外头。 有内侍极有眼力见的闭了殿门,隔扇门合拢的一瞬,邱伺听见太子的声儿飘了出来。 “太子妃缘何会有孕……” 那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愠怒,令他一瞬间怔愣在那里。 翌日,裴芸遇喜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在宫中扩散开来,这皇家接二连三要添丁,太后喜不自胜,还特意出宫去庙里烧香还愿。 周氏也入宫来看她,分明她这怀的是第三胎,却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说前三月很是要紧,让她务必小心。 裴芸笑着答应,说她本还想着寻机会出宫抱一抱她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儿,然最近怕是没了机会,还让母亲顺道将她给裴重曦准备的满月礼带去。 而书砚打她诊出喜脉,就整日嚷嚷着,说她不嫁人了,要陪着娘娘生完孩子。 书墨忍不住笑她,是娘娘生也非你生,你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似乎人人都很欣喜于她的有孕,除却太子。 虽他努力掩饰着,可裴芸不是看不出他的勉强,就像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一样。 这几日的冷静过后,裴芸才慢慢觉出那日郑太医给她诊脉时的怪异,那时他跪地报喜,可看向太子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恐慌,似觉不应该诊出她的喜脉。 可怎么会呢,他每每将合房的日子安排在她最易受孕的时候,她有喜不该在他的意料之中吗? 思至此,裴芸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双眸眯起,倏然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出现在哪里。 三日后,郑太医休沐,是邱伺来给裴芸请的平安脉。 诊脉罢,裴芸似是随意般道:“邱大夫在镇国公府待过一阵儿,也知我有个妹妹,嫁入建德侯府也一年多了,却始终未能怀上身孕,听闻我再度有喜,写信送来,问我可有怀胎的法子。” 邱伺闻言神色登时紧张起来,但还是垂着脑袋听裴芸继续道:“要说我怀胎也没什么特别的方法,只郑太医每月来给我诊脉,再安排合房的日子,你跟着郑太医也有段时日了,可知哪些日子合房,女子最易受孕。” 邱伺慌得后背一阵阵冒冷汗,正欲开口,又听裴芸道:“你说的尽量详尽些,我好转达我那妹妹,毕竟我也盼着早日听到她有喜的消息呢。” 邱伺一下犹豫起来,他本想撒谎,可他明白自己今日撒了这个谎,将来有一日定会露馅,还可能害了另一位女子,再者,他实在不愿骗他的救命恩人。 他定了定神,缓缓道:“草民才疏学浅,对妇人之症了解不多,不过的确有幸从郑太医处学得些许皮毛。女子易受孕的日子,常是根据女子月事来判断,女子月事来的前后,一般最不易受孕……” 说到此处,邱伺的声儿骤然停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裴芸一眼。 裴芸在片刻的失神过后,复又笑盈盈地看着他,“原是如此,还有呢,女子何时最易受孕……” 见裴芸神色如常,邱伺胆子这才大了些,“若是女子月事规律,两次月事正中,便是最易受孕的日子,若是并不规律,这最易受孕和最不易受孕的日子只怕是不大好算,且总会出些意外……” 所以,她这便是出了意外。 裴芸抿唇苦笑了一下,这下,她算是将从前那些疑惑之事彻底想通了。 是夜,太子来时,裴芸正陪着谌儿在纸上作画,孩子的兴致总是一阵一阵的,谌儿近日迷上了描画,裴芸也不拘着他,命人寻了些简单的花样,让他跟着描。 谌儿刚描画完一只肥嘟嘟的麻雀,抬头瞧见李长晔,当即提了纸张,小跑过去给父王瞧。 “谌儿画的真好,但今日晚了,谌儿早些回去睡下,明日再画,可好?”李长晔蹲下身,柔声道。 谌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哥哥说了,而今娘的肚子里有小弟弟小妹妹,谌儿一定要乖乖的,不然他往后就不会出来和他一起玩了。 眼看着乳娘牵着谌儿的手出了主殿,李长晔才行至裴芸身前,问道:“今日可还好,若有不适之处,要尽早请太医来瞧。” 裴芸点了点头,“殿下放心,臣妾也非头一次怀胎,都好着呢。” 她起身同太子一道在小榻上坐下,喝了口茶水,忽而像是埋怨般道:“殿下怎也不问问孩子……” 李长晔笑意僵了僵,微微撇开目光,“你好,孩子自然也不会有甚问题。” 裴芸深深看他一眼,实在不欲与他兜圈子,“合房之事,臣妾已然从四儿口中听说了,是您吩咐郑太医如此安排的吗?” 李长晔在诧异过后,薄唇微抿,许久,低低“嗯”了一声。 “孤不欲你有孕……” 裴芸心下咯噔了一下,若是放在前世,甚至是这一世刚重生的时候,她听得这话定然会心生误会。 刻意将合房的日子安排在她最不易受孕的时候,和帝王每回临幸后赐不受宠的妃嫔避子汤有何区别。 所以邱伺在告诉她真相时多有犹豫,当是怕她因此伤心难过。 对于太子一直隐瞒此事,裴芸既想破口骂他,心底却又隐隐有些庆幸。 毕竟若她前世就知了此事,这大抵又会成为她难解的心结之一,即便他解释了,她也不会信,只幸得这一世她发觉之时,正是她最信任他的时候。 不是说多子多福吗,太后巴不得她多生孩子,为皇家延绵子嗣呢。且东宫只她一人,太子本就子嗣单薄,更该让她多受孕才是。 他怎就…… 她再开口,蓦然哽了声。 “为何?” 第79章 白长了一张嘴 李长晔默了默,答道:“女子生产痛苦万分,你生下谨儿后,孤自外办差回来,听见你同岳母大人说,往后不想再生孩子了,孤便因此起了心思……” 说来,每月定合房的日子,的确是她生下谨儿近半年后才开始的。 裴芸还依稀记得太子说的那事儿,那时她母亲周氏来看她,她头一次经历生产,吃的苦头不小,见了母亲,扑进母亲怀里,没忍住一下便哭了,说自己不想再替太子生孩子了。 母亲吓得一下捂住她的嘴,让她莫要胡说,仔细叫旁人听见。 可她哪里管这些,因着她生产太子都未赶回来,委屈难过之下,还念叨道,若她怀不上便好了。 不想一语成谶,后头近六年,她的肚子都再无动静,本以为她真是难孕,原还有太子暗地里命郑太医做了手脚。 这般说来,谌儿的到来应不是意外,恐是因她多年再无所出,太后欲替太子纳侧妃,太子无奈之下,这才令她再度有孕。 她怀上谌儿前的那段日子,太子确实比平素勤快一些,或也有命郑太医调整合房的日子。 至于如今她腹中这个孩子…… 前世,她怀上这个孩子时,离谌儿离世都已快过去三年。 彼时,她那小侄儿裴重曦也已长到了和谌儿夭折时差不多的年岁,裴芸很喜欢他,江澜清带他入宫时,她常是忍不住将他留下,陪自己一两日时,送他走时总依依不舍。 或是太子瞧见了这一幕,曾问过她,可想要孩子,她当时似乎端笑着回道,就算臣妾愿意,这也不是臣妾能做主的。 那之后四个月,她就突然被查出了身孕。 所以,前世的太子是为了她高兴才让她怀上了那个孩子,自然在得知她有孕后面露欣喜。 可前世的太子不知,那个孩子确实是裴芸的救星,令她重新开始对生活燃起了希冀。 但最后却亦成了她的催命符…… 裴芸微沉下面色,“除此之外,殿下可还有事情瞒着臣妾?” “还有……”李长晔迟疑片刻,“其实,你生谨儿时,孤之所以赶不回来,是因着孤在剿匪时受了重伤,行动不便,不得不养了几日,这才……可孤怕你担心,便不曾告知你真相……” 裴芸直接被他气笑了。 他怕她担心,就不怕她寒心吗? “还有吗?” 看着眼前的妻子咬着牙自牙缝里挤出这话,李长晔声儿弱了下去,“暂且想不起来了……” 暂且? 那想必定还有一些了。 “那往后殿下当如何?”裴芸直勾勾地盯着他。 “定对你如实相告。”李长晔定定说出这话后,蹙眉展露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许久,试探着问道,“孤……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他竟还惦记着这个。 裴芸轻哼一声,“殿下今晚就不必留在琳琅殿了。” 李长晔神色僵了僵,“那往后也……” 见裴芸一双杏眸瞪着他,李长晔不好再说,道了句“你早些歇下”,便乖乖出了殿,离开前还不忘替她关拢殿门。 “傻瓜。”裴芸忍不住嘟囔道。 白长了一张嘴,关心人都不知道说出来,藏在心里有何用。 裴芸在心下暗暗发誓,往后定要好生教导她的谨儿和谌儿,可别学了他们这父王,当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 六月初,裴芸亲自送书砚出嫁,书砚一身大红嫁衣,离宫前,特意跪在她跟前磕了两个头。 与多年好姐妹分明,书墨难过不已,整整哭湿了两条帕子,怎也止不住。 裴芸看着轿子远去,亦不由得湿了眼眶,毕竟往后再没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宫内外的趣事给她听了。 然各人自有际遇,她们不可能陪伴她一辈子,裴芸只愿书砚余生能得到她想要的安稳幸福。 书砚走后,她贴身伺候的少了一人,太子问她可要让内务府新调一人来,裴芸拒了,只问过书墨后,从殿内挑了一个名为涟儿的宫婢,前世也是她接过了书砚的活,在她身边伺候了数年。 七月末,镇国公府替裴家大公子举办百晬宴,裴芸也去了,太子派了不少人保护在她身侧。 她怀胎四月,小腹微微隆起,下车时稍有些不便,她母亲周氏等人出门迎她时,都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唯恐她摔着碰着。 在那些宾客中,裴芸见着了裴芊,她倒是好一阵没见过她了,先头还曾以她为借口,从邱伺口中套了话。 她而今有孕在身,不便抱她那小侄儿,是裴芊伸手自江澜清怀中接过,她看着裴重曦这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可爱模样,一双眼眸都亮莹莹的,喜欢得不了的。 见她如此,裴芸低身问道:“听闻你婆母催得厉害,你也不急吗?” 裴芊笑着摇了摇头,“不急。” 裴芸同她玩笑,“怎的,你莫不是想考验考验那邵铎,看若你迟迟不孕,他可会抛弃于你?” 裴芊闻得此言,面色微微一变,只抿唇笑而不语。 裴芸不想,还真被她给猜中了,她思忖片刻,认真道:“芊儿,你是单单想考验他,还是自己也动了真心,可又怕交付了感情将来被辜负,这才如此小心谨慎?” 裴芊垂眸若有所思,然再看向她时,笑意浓了几分,“长姐玩笑了,您也知道,我贪图的从来是他的家世前途,若他不是建德侯府的四公子,我想来一眼都不会多看他的。” 她这话令裴芸不觉有些难受。 裴芊似乎想坐实自己就是个贪图富贵的势利之人,好像只有这般,她才能不受伤。 她自小被母亲王氏打压,父兄又无能,她背后能依靠的只有镇国公府,但仔细算来,她也只是二房的孩子,即便而今嫁得高门也没有安全感,唯恐有一日被抛弃。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邵铎对她好,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容。然她太过清醒,知道感情伤人,便一直避着,不愿也不肯承认自己沉沦。 “你何必总也这般告诉自己,从心便可,不然多累啊。” 裴芊似为这话所触动,眼眶登时有些湿了。 从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在建德侯府时,她每日提着精神,要应付婆母和那些妯娌们,回了镇国公府,有苦楚也不能对她父亲吐露,大伯母嫂嫂她们虽好,可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使她无法真正袒露心扉。 她很累,的确很累。 她笑着低低“嗯”了一声,“多谢长姐。” 裴重曦还小,三个多月的孩子正是要睡的时候,在宾客们的怀中轮过一圈,便睡眼朦胧,被江澜清哄着后,放在了那个周氏好容易翻出来的摇车上。 裴芸先头还看不上这摇车,而今见裴重曦在里头睡得香甜,不禁觊觎起来,还同她嫂嫂江澜清打商量,道待她腹中的孩子出生,就将这摇车借她一借,好沾沾福气。 太子今日有要事来不得,又关切她的身子,昨夜嘱咐过好几次,让她尽量早些回来。 书墨倒是将这话记得牢,见天逐渐阴沉下来,似乎要下雨,便几番在她耳边催着她回宫去。 涟儿扶她上了马车,驶出国公府大抵一炷香的工夫,就听车顶传来噼啦啪啦的声响,这雨落得可谓又快又急。 裴芸掀开车帘,往外瞄了一眼,却正巧在一棵大树下,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正是那柳家三郎的续弦夫人赵氏,看样子,当是在躲雨。 然那树又无法全然挡住雨水,她身后的婢子正着急地用手替她遮挡。可赵氏似乎毫不在意,她抬首望着那昏暗的天空,整个人若失了魂一般。 裴芸本不欲理会,可想了想,又喊停了马车,命涟儿将伞给她送去。 再度掀开车帘,她瞧见赵氏接过伞时诧异的神情,旋即转向马车的方向,低身冲她恭敬地福了福。 裴芸回以一颔首,缓缓放落车帘。 往后之事往后再说,何况赵氏对柳家三郎如何,她管不着,她这么做,只当是为她腹中的孩子积福了。 半月后,赵氏托人将伞送还给了她,还用蜀绣绣了一只青莲纹的荷包,以表那日赠伞的谢意。 裴芸记得,上一世赵氏也因着什么,赠了她这只荷包。 赵氏出身蜀地,娘家虽是巴蜀大族,但比之京城柳家还差上一大截,柳家选了赵氏给柳三郎续弦,当时还有人颇为不解。 书墨将那荷包呈给她看,裴芸瞥了眼,赵氏手艺极好,那刺绣可谓精美绝伦,她愈发疑惑,如此懂得感恩之人,怎会…… 裴芸素来不爱戴荷包,且先前让淑妃那事给弄怕了,也不敢伸手去碰,吩咐书墨寻个地方,收起来便好。 相较于上一世,这一世裴芸养胎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安宁。 八月中旬,诚王妃生了,高贵妃和太后本还担忧程思沅娇娇弱弱的,生产时恐是费力,不想她发动后,咕噜噜喝下两大碗参粥,就顺利诞下一儿一女,龙凤呈祥。 分明是女儿出生在前,可诚王硬是让后出生的儿子做兄长,说往后让五皇孙来保护二郡主。 程思沅抱着显然长得更结实的女儿,忍不住笑,说往后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 这些事都是李姝棠讲给裴芸听的,她笄礼在即,就在九月,可裴芸身子不便,不能前去,她觉着遗憾,便常往裴芸这厢跑。 裴芸虽不能去,但特意准备了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镂空双鸾鸟牡丹簪送给她。 不同于前世的草草了事,这回,李姝棠的笄礼之上,替她挽发的是高贵妃,太后则亲自给她授以钗冠。 翌日早,李姝棠画着淡妆,迫不及待着一身好看的红衫罗裙来了琳琅殿,发髻上的正是她所赠的簪子,也不知是不是行了笄礼的缘故,裴芸总觉得李姝棠似一夜之间褪了稚气,举手投足透出几分公主的尊贵与高雅。 她入宫时也才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大了。 裴芸莫名其妙生出些许惆怅,将来她莫不是也要这般看着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人妇。 这个念头闪现时,裴芸自己都觉着好笑,都还未生呢,她就已经想的这般长远了吗。 九月末,孟昭仪被诊出了喜脉。 时隔十六年,庆贞帝的后宫再有妃嫔怀上子嗣。 庆贞帝大喜之下,当即封孟昭仪为孟嫔,赏赐了她所住仪元殿的所有宫人。 然是夜,太子却因顶撞庆贞帝被命在御书房外罚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裴芸本还奇怪,太子今日怎还不来她殿中用晚膳,就见盛喜匆匆跑进来,禀告此事。 李谨和李谌还坐在殿内,李谨快十岁了,又早慧些,明白是父王触怒了皇祖父,他颇有些紧张无措地看向母妃。 裴芸稳了稳心神,晓得不会有什么大事,因得若非盛喜来禀,她都快不记得前世还有这么一桩。 “无事,你们且先吃吧,母妃等你们父王来了再用。” 李谨迟疑了一下,但看向身边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弟弟,点了点头。等菜上桌,他也吃的不多,多是看着谌儿在吃。 吃罢,牵着谌儿去了侧殿,不欲给父王母妃添麻烦。 裴芸先是坐在外殿,可后来实在等不住了,起身走到了廊庑下。 书墨忙取了件披风给裴芸披上,劝道:“娘娘,您还身怀有孕,不若先吃些,垫垫肚子。” 裴芸往垂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她倒是没甚胃口,总觉午后吃的点心都还未消化,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可腹中的孩子得吃。 然还没折身,就听得外头响起脚步声,抬眸看去,正与踏进来的太子四目相对。 虽未入冬,可迎面的夜风已然带了凉意,见裴芸站在殿外,李长晔蹙眉,疾步上前。 “怎站在这儿,快些进去,莫着了寒。” 他急切地半搂着裴芸入内,裴芸却在暗暗观察他。 在御书房外跪了那么久,可太子身上并未有一丝狼狈,只眉宇间透出几分淡淡的疲倦。 他扶着裴芸在小榻上坐下,才紧接着落座,涟儿打了盆热水进来,太子搅了巾帕,擦拭了脸和手,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裴芸摇了摇头,“臣妾不饿,便想着等殿下一道。” “等孤做什么,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不饿也得吃些,不然身体受不住。” 说着,他看向书墨,书墨会意。原先的饭菜已然凉了,她让人复去热过,又多端了盅热汤来摆上了桌。 裴芸眼见太子舀了碗莲藕排骨汤给她,催着她多喝一些,心下总觉有些怪怪的。 都到了被罚跪的地步,事儿定然不小,可太子在她面前表现得怎还跟个无事人一般。 就是因着他如此,她才不关心,总觉得真的没什么大事,前世连他罚跪的缘由都不知。 正是吃饭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免得影响太子胃口,饭后,待宫人们撤下碗筷杯盏,她才忍不住道:“殿下何故要惹恼父皇,还害得自个儿罚跪了那么久。” 闻得此言,李长晔垂眸,神色黯淡了几分。 “孟嫔有孕,父王大喜之下,竟将母后的遗物赐给了她……” 裴芸有些意外,她猜测过太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此事与先皇后有关。 因先皇后生前,似乎始终与太子关系淡漠,母子二人同处一室,都说不上两句话。先皇后停丧期间,太子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可他竟会为了孝仁皇后的遗物而不惜顶撞于庆贞帝。 “是什么贵重之物吗?”裴芸问道。 “不贵重,不过一寻常的桃木簪罢了。” 不知想起什么,李长晔唇间泛起淡淡的讽笑。 “但那可是父皇未登基前,亲手为母后雕刻的……” 第80章 轻些当没甚问题 亲手雕刻的发簪? 裴芸难以想象,因她嫁入东宫时,她那公爹与婆母之间似早已没了夫妻感情,甚至于形同陌路。 但仔细想想,庆贞帝与孝仁皇后少年夫妻,一个是沈家为在夺位之争中多押一个宝而嫁出去的庶女,一个是不受宠,被迫在西南荒芜之地戍边的皇子。 那时,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矛盾与纠葛,不必顾全天下百姓,不必理会朝堂斗争,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定也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 “殿下还记得?”裴芸问道,毕竟那时,太子应当还很小。 “记得。”李长晔垂眸,似陷入一段回忆中,“那一年,母后生辰,父皇亲手为母后雕刻了一枝桃木簪,其上是盛开的桃花,孤与兄长就坐在一旁,看母后羞赧地垂着脑袋,任父皇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 言至此,他长叹了一口气,“可离母后过世还不足八年……” 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透出几分伤感,裴芸不知,他是单单在为自己的母后鸣不平,还是在怀恋从前那段美好的岁月一去不返。 她不由得默默握住太子的手。 李长晔朝她看来,忽而如立誓般道:“孤不会,孤此生唯你一人,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父皇。” 他幼时见过太多回母后伤心流泪的场景,每每都是大哥牵着他的手,默默带他离开。 听闻在他出生前,母后也曾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愿理会父皇,因父皇在醉酒后,幸了一个侍婢,这才有了他二哥裕王。 而今想来,李长晔甚至怀疑,兴许当年父皇酒醉后的乱性,是有人想趁机挑拨父皇母后之间的夫妻感情,不欲让沈家成为他父皇夺位的助力。 但先前或许是,但后来也许根本不需挑拨。 父皇登基后,很快便封了一个又一个妃嫔,他雨露均沾,每夜轮着去不同娘娘的寝殿,可有时几乎一月都不去母后那儿一回。 李长晔不想让自己的妻子也受这样的委屈。 太子的语气很平静,可神色带着淡淡的哀伤,好似那易碎的瓷瓶,看起来脆弱不堪。 裴芸从前一直觉得。太子这人跟没有心一般,总是那幅清冷坚毅的模样,也许并非没有,而是他习惯将自己的哀伤藏起来,不向任何人吐露。 裴芸不大愿意说信与不信这话,毕竟未来缥缈,她只想活在当下,但她还是没忍住,安慰般轻轻抱住了太子。 殿内的宫人们也不知何时尽数鱼贯而出,掩上了殿门。 太子在她肩上倚靠了片刻,退开时,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凝视着她,略有些粗粝的大掌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路而上,指腹落在她朱唇上轻捻,忽而俯身,衔住了她若牡丹花般娇艳红润的唇瓣。 不同于先头攻城掠地的急切,太子的动作很温柔,像在细细品鉴一道香气四溢的甜羹。 他离开时,裴芸呼吸急促,双眸迷离,两颊绯红如霞,似醉在一坛香醇的佳酿中,见他分明眸光灼灼,但并未有再进一步的打算,裴芸忍不住咬了咬唇,足尖轻抬,在他小腿上蹭了蹭。 “殿下……” 李长晔看出她的心思,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不成,你尚且身怀有孕,若有个万一……” 裴芸不满地撅了撅嘴,“臣妾前几日问了郑太医,郑太医说臣妾腹中的孩子很好,轻些当没甚问题。” 若是换作平日,她绝不可能主动到这个地步,像是同他讨要,但也不知怎的,与怀谨儿与谌儿时不同,这回,她身子变得格外敏感,也格外想要,初时她还觉羞耻,然旁敲侧击问过太医后,才知有些孕妇是会如此。 再者也不是和旁人行事。她是她的夫君,又有何好顾忌的。 李长晔看她半晌,也知她轻易不会开这个口,这几个月,他夜间睡在她身侧,嗅着她身上散发的幽香,何尝不是忍得难受,只是怕伤着她。 他未答她,只提声唤了水,待宫人们准备罢,方才打横抱起怀胎六月的裴芸,往浴间而去。 裴芸知自己而今敏感,却不知会敏感成这般,光太子的手掌在她肌肤上拂过,便惹得她一阵又一阵地战栗。 她侧躺着,太子自背后抱着她行事,不过也只敢来了一回,便替她擦拭了身子,去浴间冲凉去了。 诚王妃那一对龙凤双胎的满月宴定在了十月初。 他们本该在九月中就满了一月,可高贵妃嫌九月没甚太好的日子,加之这双胎虽勉强也算足月而生,但终究比寻常足月的孩子小上一些,便想着多养一段时日,届时好抱出来见客,这才在十月挑了个吉日。 裴芸本碍着有孕,打算遣人去送个礼也就罢了,不想诚王妃程思沅亲自来东宫给她送请柬。 要说她身体底子也真是好,生了双胎,才出月子就活蹦乱跳地来寻她,道她和诚王之所以能和好如初,全亏了她,若到时她能去参加两个孩子的满月宴,自是最好不过。 盛情难却,裴芸最后还是应下了,毕竟不同于参加李姝棠的笄礼,流程复杂繁琐,起起坐坐,很是累人,去吃这般酒席,就算她从头到尾坐在那儿也无妨。 满月宴当日,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前往诚王府。 谌儿大了,已不需她时时抱着,他如今更粘他的兄长,也更喜欢和年岁相近的玩伴儿待在一块儿。 入了诚王府,裴芸就由着谨儿带弟弟去了后花园。 她前脚刚进来,后脚裕王府的马车也到了,裕王家的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恭敬地同她施礼后,李谦问了李谨的去向,就抱着四皇孙,带着蓉姐儿,亦往后花园跑。 柳眉儿随之下车,见了裴芸,低身行礼后,瞥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不咸不淡地道了几句。 平素见了她总要暗暗冷嘲热讽的人,这会儿却哑了声,似发觉自己过得实在不如裴芸,也不讨这个没趣。 裕王那怀孕的妾在诚王妃之后大半个月也生了,因着生得实在太晚,腹中孩子过大,险些没了性命。 但她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生下个男孩,也就是六皇孙后,还被裕王抬了位分。 柳眉儿虽心里头不舒坦,但也只能忍着,为了体现自己身为正妻的大度,过两日还得给那孩子操办满月宴,哪里高兴地起来。 入了正厅,高贵妃抱着五皇孙,程思沅抱着二郡主,便来给裴芸瞧。 两个孩子看起来的确小一些,不过养了这一月,也白白净净,健健康康的,且二郡主似乎比五皇孙更健壮,裴芸去拉她的小手,被她反握住,气力还不小,将来莫不是真要应了诚王妃那话,也不知谁保护谁了。 一想到自己腹中的可能也是这么个眉眼漂亮的小姑娘,裴芸心都要化了,忍不住盯着二郡主看了好一会儿,问道:“名儿可取了?” 皇孙的名字向来需等着百晬时由庆贞帝挑选赐下,但女儿则没有这般规矩,像是蓉姐儿的名就是裕王亲自取的。 “取了。”程思沅无奈道,“是我家殿下让我取的,我也未取过名儿,思来想去,只想到个怀瑾握瑜,便取了个瑜字。” “瑜……”裴芸颔首,“瑜乃美玉,是个好字。” 她摇了摇瑜姐儿的小手,突然发觉自己好似还未好生思忖过腹中孩子的名字。 午宴开始还需一会儿,裴芸本想就这般坐在椅上,可坐了大抵一炷香,便实在坐不住了,后腰酸的厉害,只得起身走动走动。 今儿天极好,迎面的风儿带着秋意,凉爽舒适。 涟儿扶着裴芸在外慢慢踱着,不知何时踱到了一无人处,她本想就此回返,不料竟瞥见一人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往前院而去。 那不是旁人,正是赵氏。 前院都是男客,裴芸忽而想起传闻中赵氏那奸夫,正是她姨母的儿子,她嫡亲的表兄。 她那表兄在前几届科举中高中进士,外派到一小县城做官,好像是今岁才被调到了京城。 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多年未见再见后旧情复燃也并非没有可能。 莫不是今日她那表兄亦在诚王府上? 裴芸蹙了蹙眉,在原地站了片刻,但不知怎的,实在没法坐视不管,开口唤了一声,“可是柳家三夫人?” 像是听到了她的声儿,那人停下脚步,身子僵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折身看来,面上尚且残留着淡淡的惊恐。 但在看清唤她的究竟是何人时,赵氏的双眸又骤然亮了起来。 她快步行至裴芸跟前施了一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不想在这诚王府,还能见着三夫人。”裴芸顺势问道,“三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氏笑意凝滞了一瞬,“臣妇不过觉着屋里闷,随意出来走走罢了。” 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迟疑了片刻,忽而问道:“先头,臣妇做的荷包,娘娘可收着了?” 裴芸笑了笑,“自是收着了,不过一把伞而已,三夫人客气,其实不必费心还赠我一个绣工如此精致的荷包。” 见裴芸说话间神色如常,赵氏拧眉,表情却开始变得有些怪异,她朱唇微启,似又要说什么时,却听得一声“三奶奶”。 一婆子疾步而来,行至赵氏跟前,沉着面色道:“您这是去哪儿了,一声不吭就寻不见了人,让老奴好找。” 裴芸打量着这婆子,分明是家仆,可怎的敢与赵氏这个主子说话语气这般冲。 赵氏目光躲闪,也显得有些心虚,只低低答道:“这屋内的人我几乎都不识,自觉无趣,才出来散散闷,不想遇见了太子妃娘娘。” 那婆子不认识裴芸,闻得此言,忙向裴芸施礼,登时换了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娘娘恕罪,我家三奶奶对这诚王府不熟悉,老奴怕她走丢了,回去没法像三爷交代,这才心急如焚。” 裴芸低笑了一声,“你家三奶奶也不是孩子了,怎的,出去还需同你交代不成,你们柳家的奴才难不成都是如此吗?莫不是看你家奶奶是巴蜀人士,在京中没有倚仗,就觉她好欺负了。” “娘娘言重了,老奴绝不是这般想的。”那婆子脸色刷白地为自己辩解,低垂着脑袋跟个鹌鹑一般,分明是欺软怕硬。 裴芸当初嫁入东宫时,也因着不是京城人士,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嘲讽,便多少对赵氏感同身受。 她终于想起,前世好似也是在类似的场合,赵氏身边的老仆对她不敬,她出言替她责了两句,后头赵氏才借机赠了她那只荷包以表谢意。 故而听说赵氏毒杀夫君之事,她还不大相信,赵氏良善,即便如眼下这般,柳家待她不好,也不至于到杀夫的地步。 她不欲理睬那婆子,伸手去拉赵氏,想带她一道回正厅去。 然不过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臂,就见她低呼了一声,痛得蜷缩起了身子。 第81章 发动 “你怎么了?” 裴芸蹙眉,她不过轻轻拉了她一下,当不会令她疼成这般,“可是受伤了?” “三奶奶。”她话音才落,那婆子匆匆上前,扶住赵氏,旋即对着裴芸道,“回娘娘,我家三奶奶前几日起夜时摔了一跤,这手臂上留下了好大一片淤青呢,这才疼成这般。” 裴芸没看她,只盯着始终紧咬着唇的赵氏,问道:“可真是如此?你若让人欺负了,尽管同我说便是。” 赵氏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多谢娘娘关心,臣妇单单就是摔的。” 既她这般说,裴芸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同她一道,缓步返回正厅。 回去时,恰好被柳眉儿撞见了这一幕,似是不喜赵氏和她待在一块儿,柳眉儿面色微沉,但还是笑着上前道:“我这弟媳怎是与太子妃一道回来的,她性子闷,又不会说话,可有冲撞了您。” “她哪会冲撞我的,反是我适才不知她手臂上有伤,将她掐疼了。”裴芸似是打趣般道,“若非她告诉我是因着摔了一跤,我还以为是柳大人打她了呢。” 柳眉儿闻言面色一变,心忖着这裴芸可真敢胡说,他那弟弟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是个温雅谦逊的,怎可能做出如此之事。 “太子妃玩笑了,前一阵我带着孩子们回柳家,还见我弟弟和弟媳恩爱有加呢。” “那便再好不过。”裴芸有意无意瞥向赵氏那厢,“想来以柳大人的人品,也不至于此,不然这事传出来,也有辱柳家家门不是。再者,柳大人若真行了此事,裕王妃定也会帮三夫人的吧。” 柳眉儿只觉裴芸话多,这是断断不可能的,但也只能附和着道:“那是当然。” 临走前,裴芸又看了眼低垂着脑袋的赵氏,她猜测,会不会是那柳三郎对自己的妻子动了手才,赵氏忍受不了,最后才起了杀夫的念头。 可这是柳家之事,她与柳家没有交集,手不可能伸那么长,适才那话也是让赵氏知晓,若她真被柳三郎欺辱,或可求助于柳眉儿。 柳眉儿这人虽心胸狭窄,但不至于多么恶毒,最多逞逞口舌之快,得知赵氏之事,就算是为了柳家的名声,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而今能帮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可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若赵氏真是如前世外界传的那般,是贪图柳三郎的钱财,才伙同奸夫杀之,只能说她看走了眼。 参加诚王府满月宴是裴芸生产前最后一次出宫,月份越大越不好折腾,加之很快入了冬,落了大雪,外头天寒地冻的,因而等诚王家的两个孩子百晬宴时,裴芸也未去。 郑太医给她预估的产期是来年元月,在生产前,她是几乎一步也不曾踏出过琳琅殿。 李姝棠倒是她这里的常客,先头她每日往太后的慈寿宫中跑,也没多少时间来她这儿坐坐,而今只消她道一句去三嫂那儿陪陪她,太后哪里会不放人,有时还会主动催着李姝棠去。 姑嫂二人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没事就喝茶闲谈,陪谌儿描画,又或者一起做针黹,给腹中的孩子缝小衣裳。 见得裴芸命涟儿自库房挑出来的都是适合女儿家的花样颜色,李姝棠还笑着问她怎确定她腹中的一定是女儿。 裴芸不确定,是真的不确定,虽她心下期盼,可毕竟怀孕的日子变了,指不定她腹中的根本不是前世她失去的那个孩子。 她只道谌儿穿过的衣裳还很新,若是个男孩,尚能接着穿,而女儿家的没有,自然得另备些女孩的衣裳。 除夕过后,元宵的前一日,原大清早就会来的李姝棠却是姗姗来迟。 一来便坐在小榻上,凑近裴芸道:“三嫂,我今日听到件事儿。” 裴芸挑眉,“说来听听。” 她整日待在殿内甚是无趣,涟儿与书砚的性子截然不同,内敛寡言,而今没人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同她讲外头的流言轶事了,她还觉得颇为不习惯。 “二嫂有一亲弟弟,在柳家行三,去岁娶的一巴蜀女子续弦,你可记得?” 裴芸哪能不记得,也明白李姝棠指的是赵氏,她笑意霎时凝在脸上,问道:“记得,怎的了?” “听闻那位柳家三奶奶赵氏,昨夜里,在夫君茶水里投毒,被发现了。” 裴芸一下攥住李姝棠的手,“你确定?” 李姝棠被她吓了一跳,点了点头,“这事儿被柳府的下人传了出去,听闻还是赵氏伙同奸夫所为,目的便是霸占柳三郎的财产。那柳三郎没有儿子,膝下只两个女儿,若赵氏不再醮,为柳三郎守节,这些地铺钱财便可能都是她的,明面上是孀妇,背地里还能与奸夫逍遥快活,她们都说赵氏打的一手好算盘。” 好熟悉的一段话,前世赵氏毒杀柳三郎的事儿暴露后,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的亦是这话。 可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前世,赵氏下毒当是在四五月间,怎这一世提前了这么多。 且仔细想想,外头的传闻也全是纰漏。 赵氏也非傻子,她若真想谋夺财产,该给柳三郎下慢毒才对,令他身体渐渐衰弱死去,而非令他暴毙,让自己惹上嫌疑。 且柳三郎都未分家,爹娘皆在世,她就算毒死他,也不一定能得到钱财。 她这么急着杀死柳三郎,倒像是想早日解脱。 那柳三郎难不成真打她了吗? 裴芸忽而想起诚王府的百晬宴,她阻止了本欲去前院的赵氏,是不是就因如此,才让赵氏无法与表兄相见。 也许她并非前往偷情而是求救,是她断了她的希望,才逼得她在痛苦无望之下提前对柳三郎下了手。 裴芸面色苍白,或是她自以为是的插手害了她! “三嫂,你怎么了?”李姝棠看出裴芸的不对劲,担忧地问道。 书墨就站在一旁儿,她是晓得裴芸与赵氏之间有交集的,“我家娘娘许是不大信这事,公主殿下不知,先前,娘娘在宫外路遇柳三奶奶,见她在躲雨,让涟儿送了伞给她。那柳三奶奶也是知恩图报的,还伞时还赠了娘娘一个青莲纹的蜀绣荷包呢……” 荷包…… 裴芸秀眉微蹙,记得在诚王府时,赵氏还特意问她收着那荷包没有,她心下隐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转头问书墨,“那荷包,你收在哪儿了?” “奴婢收在矮柜里了。”书墨问,“可需给娘娘拿来?” 见裴芸点头,她忙取了来,裴芸心急如焚地接过,摸了好一会儿,就觉其内硬邦邦的,不像是衬布,而像是藏着什么。 她果断抄起绣筐里的剪子,在一阵低呼声中,剪开了荷包的表布,向外一翻,果真露出一张被叠了好几叠的纸来。 将那纸展开,其上红彤彤的字迹令她惊了一惊,不过那并不是血,而是朱砂写就。 且读了第一句,裴芸就发现此非赵氏所书。 “荔阳陈氏女,于庆贞二十年嫁入京城柳家,婚后五载,上敬公婆,下慈子女,相夫教子,把持内务,自认无所过错,然庆贞二十四年,方知夫君柳奚不举,惊疑所出两女生父非柳。调查之下,才知柳奚暗中使计,命同族两男子与吾同房,意欲借种生子延续香火,不想所出两胎皆未偿其所愿。此事暴露后,吾拼死反抗却遭柳奚殴打,逼吾再与人同榻。想我陈氏女儿,自小得父母娇养,岂料一朝出嫁,清白尽毁,人尽可夫,奇耻大辱,实难忍受。今自行了断,不复连累家族父母,只满腔冤愤无处可诉,今留书于此,若苍天有眼,愿一朝真相大白,恶人得逞,大仇得报,吾于九泉之下终得瞑目——陈氏绝笔。” 裴芸攥着信纸的手不断地发颤着,只觉手中之物沉若千金,信中无血,却字字泣血。 这是一个女子的性命。 不,是两个。 前世的赵氏定亦将此信缝于荷包中,只是她当时并未发现,她是在向她求救。 写此信的陈氏乃柳家三郎柳奚的原配发妻,裴芸记得,她是暴毙而亡,可依着信上所书,应不是暴毙,而是不堪受辱自裁的。 她本以为或是那柳三郎动手打了妻子,是她想的太简单,人心险恶,有些男人的恶毒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终于明白,缘何赵氏会那么急着毒杀柳奚,陈氏已逝,可她还在代替她过着这炼狱般的日子。 前世,她没能将她救下来,这一世,她绝不能坐视不管。 李姝棠接过裴芸放落的信,只粗粗扫了一遍,亦是大惊失色。 赵氏的性命危在旦夕,裴芸一刻也等不得,她朱唇微启,还未出声,就觉小腹传来一阵阵的痛意。 这感觉她太熟悉了。 可怎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见裴芸痛得紧蹙眉头,蜷起了身子,书墨似也意识到什么,忙让涟儿去请太医,再将早已召入东宫的稳婆喊来。 裴芸产期将近,她们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宫人们喊人的喊人,烧水的烧水,并未太过慌乱。 李姝棠和书墨一道将裴芸自小榻扶坐到床榻上,裴芸却是掐着书墨的手不住道:“殿下呢,快将殿下请来,快!” 书墨连声答应,小跑着出去了。 涟儿自御膳房拿了些汤羹来,女子从发动到生产,产程极长,四五个时辰乃至于七八个时辰皆有可能,裴芸而今之要,是保存体力。 她勉强吃了一些,就始终盯着殿门口看。 不多时,书墨回来了,“娘娘,奴婢去了澄华殿,常总管说,殿下今日出了城,午后才能回来,常总管已派人寻殿下去了。” 裴芸点了点头。 大抵一个时辰后,她破了羊水,下身传来的疼痛也愈发频繁起来,李姝棠始终守在她的身侧。 到底还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没见过妇人生孩子,裴芸让她回去,不然后头血淋林的恐将她给吓着。 李姝棠摇了摇头,不肯走,她知道裴芸还惦念着赵氏,安慰道:“三嫂,她会无事的。” 裴芸蓦然红了眼眶,两辈子加起来,她与赵氏见面的次数恐还不足十次。 可同为女子,她心痛于她的遭际,也遗憾上辈子没能救下她的性命。 羊水破后,稳婆令她侧躺着,在她臀下垫了个软垫,以防羊水流得太快,她阖眼小憩之际,忽觉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裴芸一下睁开眼,见得面前之人,忍不住起身,扑进他怀里,原悬着的一颗心终是稍稍落了地。 李长晔收到消息,疾驰回来,这会儿尚有些气喘吁吁。 他已错过她两次生产,这次断断不能再错过。 “可是很疼?”见她泪水在眼眶里盘旋,李长晔柔声问道。 裴芸抽了抽鼻子,只伏在他耳畔喃喃,“殿下,救救赵氏,请您帮臣妾救救她……” 陈氏自裁,赵氏同样得不到好下场,柳奚为了隐瞒此秘密,定会对赵氏痛下杀手。 若再等下去,她会和前世一样,必死无疑! 第82章 这是他的女儿 李长晔一头雾水,不知赵氏是谁,亦不知生了何事,直到李姝棠边解释边将那信递给他,他粗粗览了一遍,方知前因后果。 他知道他妻子良善,明知可救,不可能就这般看着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被害死。 可如今她面临生产,力不从心,只能将此事交托给他。 他攥紧裴芸的手,“放心,你安心生产,孤会处理好此事。” 说罢起身往殿外而去,吩咐常禄,“派人去大理寺,召杜寺正进宫见孤。” 裴芸临盆的消息传出去,太后、高贵妃及庆贞帝都遣人来问。 李谨更是提前下了学,往琳琅殿飞奔过来,谌儿正由乳娘领着在院子里拉着鸠车玩,见着哥哥,扑腾着小腿跑过来,抱住哥哥的腰。 “娘,生弟弟妹妹。” 李谨将李谌抱起来,问乳娘:“我母妃如何了?” 乳娘答:“回大皇孙,娘娘当是快生产了,您若想去看看,这会儿还能入内呢。” 听得此言,李谨抱着李谌,快步跑入琳琅殿。 稳婆才掀开被褥看过,裴芸离生产不远,这会儿已然痛得十分频繁。 李谨见裴芸面色苍白,额发被浸透,他伏在床榻前,抿唇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哭了,“母妃,您是不是很疼。” 母妃生谌儿的时候,他被宫人领的远远的,并未亲眼见着,但如今见他母妃这个模样,不由想起他母妃生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裴芸不想骗谨儿,他已然长大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母妃疼,可女子生产都得经历这些,谌儿可得记着,将来对自己的妻子好点,她为你生儿育女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谨点了点头,“儿子谨记。” 李谌亦趴在一旁儿,分明听不懂,却也鹦鹉学舌般,奶声奶气道:“儿子谨记。” 裴芸与李谨对视一眼,笑了。 大抵一盏茶后,稳婆复又过来看了一眼,道已可开始生产,便闭了殿门不许任何人再随意进出,只用一扇偌大的座屏隔绝了内外殿,郑太医在外殿随时候着。 李长晔处理完赵氏一事赶来时,殿门已闭,他欲闯进去,却被涟儿给拦了,“殿下,娘娘说了,殿下入内也帮不上忙,就在外头便好。” 他愣了愣,盯着那紧闭的隔扇门,掩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旋即转头对着李谨道:“带弟弟去你寝宫玩一会儿吧。” 李谨担忧母亲,不想离开,可低眸瞧见谌儿,知道他虽不怕,但一会儿母亲的痛呼声及那血水盆被端出来时,难免吓着年幼的弟弟。 他应声,留恋地回首看了一眼,本着兄长的责任,还是哄着李谌走了。 殿内,相比于生谌儿时的难产,这次孩子胎位也正,加之她又是第三胎,生产格外顺利,裴芸听从稳婆的话一次次用劲,不过半个时辰就听见孩子清脆嘹亮的哭声。 “是男孩还是女孩?” 裴芸已然精疲力竭,但还是迫不及待地问道。 稳婆还以为裴芸如此心急,是想要个男孩,可也只能笑着道:“回娘娘,是个漂亮的小郡主。” 裴芸双眸一亮,声儿尚且透着几分虚弱,但还是道:“快抱过来,给我瞧瞧。” 稳婆将孩子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包上襁褓,李姝棠是先伸手去抱的,刚出来的孩子软绵绵的,跟没有骨头一般,她绷紧了身子,唯恐将她摔着,小心翼翼抱到裴芸跟前给她看。 裴芸还没说话,李姝棠却是张嘴一下便哭了,“三嫂,生孩子可真不容易,我往后不嫁人,不生孩子了。” 裴芸教她逗笑了,“不想生那便不生吧,都随我们棠儿自己的心意。” 她没力气抱孩子,只能微微抬首去看,小家伙尚且红通通皱巴巴的,裴芸在她挺翘的小鼻子上点了点,就见她一双灵动的眼眸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裴芸想起她梦中的那个小姑娘,心好似被撞了一下。 “原来你生的这个模样啊……”裴芸用目光描画着她的眉眼,不自觉哑了声。 上辈子她没能保住的女儿,这辈子重新降临到了她的身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一片暖融在心下蔓延,或相比于前世的雪中送炭,这一世她的出生更像是锦上添花,让她没能弥补的缺憾终得圆满。 “殿下。”门外传来涟儿的低呼声。 一个急切的身影绕过屏风,一身寒气,似还裹携带着外头的风雪,他蹙眉行至床榻前,见裴芸精神尚可,似松了一口气,他在床榻边坐下,将裴芸略有些发凉的手拢在掌心。 “臣妾无事。”裴芸扯唇笑了笑,“这小丫头,打臣妾有孕便不曾折腾过臣妾,将来定是个乖巧的。” 见太子的视线压根不向旁挪动一下,裴芸无奈,“殿下不看看孩子吗?” 李长晔这才有了反应,折身自李姝棠怀中接过小家伙。 对于这个孩子,李长晔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因她来得太过突然,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说实话,一开始他是排斥于她的到来的。 然这会儿,将她抱在怀里,他的感受很奇怪,一颗心软的不像话,因这是他的女儿,将来似乎也不能用对谨儿谌儿的法子来教养她。 他已然恨不得给她穿戴世上最好的绫罗绸缎和珠玉珍宝,甚至有些理解当初他父皇为何如此溺爱蕊儿。 可少顷,李长晔唇间的笑意浅淡了些,他蓦然抬首看向裴芸,“在你那梦中,有她吗?” 裴芸以为过了这么久,太子早已忘却了此事,不想他尚且牢牢记得。 太子敏锐,裴芸也不欲跟他扯谎,想了想道:“有过。” 李长晔抱着孩子手僵了僵,看着这张可爱的小脸,心刺痛了一下,并未再追问什么,因那对裴芸来说或又是一桩伤心事。 稳婆此时也不想叨扰太子夫妇,可又不得不道:“殿下要不出去等候片刻,奴婢们要给娘娘更换衣裳被褥。” 这屋子里满是血腥气,不吉利,按理太子殿下是不该这么早进来的。 “无妨,孤同你们一道。”李长晔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乳娘,淡声道。 他接过干净的巾帕,亲自给裴芸擦拭了额上身上的汗和脏污,换了衣裳。这么多人看着,裴芸都觉臊的慌,不想太子始终神色如常。 更衣罢,他又接过书墨递来的衾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 宫人们忙趁机上前手脚麻利地换下被褥,好让太子早些将太子妃放在收拾干净的床榻上。 李姝棠想着要去给太后报喜,这便回去了。 身子舒坦了,裴芸沾了床榻便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个时辰后,天全然暗了下来,太子始终守在她的榻边未走,见她醒了,命涟儿呈上御膳房做的补气益血的红枣山药粥,裴芸吃罢恢复了些气力,便急着抱孩子,方自乳娘怀中抱过,就听见外头传来清脆的笑声。 李谨牵着李谌快步进来。 谌儿喊着“妹妹”“妹妹”麻利地爬上了裴芸的床榻,探着脑袋看了眼襁褓里的小婴儿,却是眉头一皱,嫌弃道:“妹妹,丑。” 殿内登时响起一片笑声,李谨护着妹妹:“那是因为妹妹刚出生,等妹妹长开了,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 李谨拉了拉妹妹的小手,忽而问道:“父王,母妃,妹妹叫什么名字?” 这话给裴芸和李长晔问愣了,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想起,一时高兴,竟忘了给孩子取名。 “便由你来取吧。”李长晔道,她辛苦生下的孩子,本就该由她来取名。 裴芸没推拒,她还真认真想了。 她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期望,只盼她将来心性坚韧顽强,品性善良正直,平安喜乐而已。 “苒苒齐芳草,不如取这个苒字。” 李长晔思索片刻,苒为草木茂盛之意,寄寓着孩子能茁壮成长的期许,“好,便叫李苒。” “李苒,苒姐儿。”李谨眼也不眨地盯着李苒看,“我是大哥,大哥往后定会好生保护你的。” “还有二哥,保护……”李谌蓦然插进来一句。 “好。”裴芸宠溺地摸了摸谌儿的脑袋,“你们往后都要保护好妹妹。” 一家人其乐融融间,裴芸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渐渐失了笑。 李长晔知她的心思,他以天晚了,早些睡下为由,让两个孩子回去了,苒姐儿也被乳娘抱去喂奶。 “白日你与孤说起那事后,孤便派杜珩舟以孤的名义,以毒杀夫君未遂的罪名抓了赵氏入大理寺狱。” 裴芸便知道,太子做事妥帖,而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们奈何柳家不得,要保护赵氏安全,将她下狱离开柳家不失为一个最好的选择。 另,裴芸忽而还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殿下,臣妾那梦中,也出现过赵氏,她亦赠了臣妾一个荷包,不过臣妾并未发现里头玄机。但臣妾落水前几日,琳琅殿曾有婢子因手脚不干净被处置,当时她在殿内摸索,被书墨发现,而今想来,她寻的会不会是……” 李长晔的脸登时阴沉下来,关于她梦中曲桥断裂一事,他始终耿耿于怀,毕竟那事关她的性命,但听她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此事与柳家有关。 他薄唇紧抿,少顷,问道:“赵氏之事,你想如何处置?” 裴芸知太子明白了她话中之意,但他并不打算让她插手调查柳家,应那可能涉及朝堂纠葛,非她力能所及,不过,赵氏之事,她不一定管不了。 “臣妾明日想见见赵氏,可否?” 李长晔颔首,“好。” 翌日裴芸晨起后,琳琅殿的来客便络绎不绝,先是李姝棠扶着太后前来,太后抱着苒姐儿爱不释手。 裴芸从前还以为,太后说男孩女孩都不打紧,只是说说罢了,而今看来竟是真的喜欢。 太后走后,高贵妃诚王妃婆媳也来了,之后便是乌兰公主,她母亲周氏、嫂嫂及妹妹来得倒是迟些,旁人都忙着抱孩子,但周氏却是一个劲儿拉着她问她可还有不适,身子恢复得如何,这世上最心疼女儿的总是母亲。 她们在殿内用了午膳便走,想着她而今在坐月子,正是需要休憩的时候,不好打扰她午歇。 纵然周氏不说,裴芸恐也会以此借口送她们出去,周氏一行离开后,不多时,一人着宫人服侍被盛喜悄然送了进来,一入内,便跪在了裴芸跟前。 裴芸系着抹额,正抱着苒姐儿坐在小榻上,苒姐儿才睡饱醒来,这会儿正睁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眸好奇地四下瞧着。 “臣妇谢娘娘救命之恩。” 裴芸打量着赵氏,相比于几个月前见着她,她整个人又憔悴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眸里都没有了光彩。 “起来吧。”裴芸让书墨搬了个圆杌,让赵氏坐下。 “你塞入荷包里的那信,我发现了,可惜发现迟了,让你遭了那么长时间的罪,若我当时再细心些……” 赵氏原站了起来,听得此言,并未坐,而是复又跪了下去,“并不迟,若无娘娘,臣妇现在已成了一具尸首,是娘娘救了臣妇。” 裴芸朝书墨瞥去一眼,书墨会意,将赵氏扶坐下来,“陈氏那信,你是如何发现的?” “那信就藏在陈氏幼女贴身的荷包里,有一日,她的荷包破了,臣妇欲替她缝补,这才无意发现了其中的信,细细读过,方知为何臣妾嫁入柳家,总觉处处怪异。” 她抽噎了一下,继续道:“刚嫁进柳家时,臣妇只觉夫君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新婚夜怜臣妇疲倦不曾圆房,谁知后来每每与夫君同榻,他总会熄灭屋内所有的烛火,臣妇也总是没一会儿便昏睡过去,醒来浑身酸疼。自发现那信后,臣妇得知真相,一想到每回代替夫君合房的是另一个男人,便惊惧难安,噩梦连连,大病了一场,本想着就此以体虚为由躲过房事,但怎可能一直以此为借口。后来为了不合房,臣妇故意让自己从阶上滚落了下来,谁知伤了左臂的同时,也引起了夫君的怀疑,派了个婆子日夜监视臣妇。” 原是如此,裴芸还以为那时的赵氏是被柳奚打了,原真是她自己摔的。 且在那婆子面前,让她如何说出事情的真相。 “那日在诚王府,我见你去前院的脚步匆匆,是去见谁的?”裴芸问道。 赵氏迟疑片刻,如实道:“是臣妇的表兄……” 为防裴芸误会,她慌忙解释,“可臣妇与表兄之间清清白白,臣妇不曾与表兄有染。” “我知道。”裴芸低叹了口气,“看来那日是我害你没能见成,你是去同他求救的吧?” “其实,即便娘娘不喊住臣妇,臣妇见着了表兄,也依然逃不出去。”赵氏苦笑了一下,“诚王府百晬宴后不久,臣妇命贴身婢子冒险给表兄送信,可信未送出去,事情就败露了。柳奚顿若换了个人一般,将臣妇囚禁在屋内,不断辱骂虐打于臣妇。既臣妇已知真相,他便也不装了,竟直接塞住臣妇的嘴,让两个男人将臣妇按在床榻之上……” 言至此,她再说不下去了,后头的事可想而知,赵氏定是不堪受辱,才会对柳奚下毒,意欲摆脱这般炼狱。 站在一旁的书墨和涟儿皆是面露不忍,被人这样一遍遍欺凌,清白尽失,这位柳三奶奶该有多坚韧的心性才能忍受到现在。 “先前未被发现时,夫人为何不去报官呢?”涟儿忍不住道。 赵氏摇了摇头,“如何报官,柳家在京城势大,我是巴蜀人士,在京城又无倚仗,恐我还未至官府,就会被带回去。且我手上没有十足的证据,柳家只需一句话,便能反将臣妇变成人人唾骂的□□,让家族平白蒙羞……” 赵氏唇间泛起淡淡的自嘲,她看着裴芸,眼眸里满是悲戚,忽而笑了一声,“臣妇不知,是不是臣妇前世做错了什么,老天才要如此惩罚于臣妇……” 做错什么,她有什么错! 看着眼前的赵氏,裴芸好似看见了死前同样绝望的陈氏,只是陈氏没能坚持到最后,留了一封或永远也无法见光的遗书,了断了自己这悲惨的人生。 分明都是那男人的错,世俗的利箭该指向的是那卑鄙无耻的男人,而非如赵氏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们分明是受害者,为何还要被污蔑,承受最难听的指责与骂名。 怀中的苒姐儿蓦然哭了起来。 裴芸轻声哄着她,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心绪复杂。 苒姐儿是郡主,将来或还会是公主,她一出生便能尽享荣华富贵,有两个疼爱她的兄长还有护着她的父亲,足以一生无忧。 可天底下,能有几人像苒姐儿这般幸运呢。 女子本弱,俗世对女子常是不公。 且即便是郡主和公主,命不好些,仍要因战败被不顾意愿送往和亲,受尽苦楚,便如庆贞帝的亲妹妹,太后唯一的女儿,安宁长公主。 从前,裴芸很讨厌自己太子妃的身份,而今她似乎突然感受到身为太子妃该行的责任。 既将来要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她是否可为她们做些什么。 她救不了这世上所有的赵氏,可或许能让她们知道,女子受到欺凌,并非只能走投无路,亦可奋起反抗。 她看向坐在底下神色黯淡的女子,一字一句道:“赵氏,你若愿意,我会试着帮你讨回公道。” 第83章 这手法,殿下是从哪儿学的? 不待赵氏回答,裴芸又提醒道:“但据我所知,本朝律法对女子极为不公,妻告夫,不论缘由,都需徒两年,若为诬告,则判以绞刑,且你下毒未遂之事,证据确凿,就算能处置柳奚,你的徒刑恐也不止两年,如此,你……可还想告?” 她能帮赵氏,但律法在前,有些事她不一定改变得了,若是不告,单以下毒未遂,赵氏只需在牢中度过几年,可若告了却不成,她失去的便是性命。 赵氏迟疑片刻,旋即抬眸看向裴芸,神色坚定:“告!臣妇不止是为了让世人看清柳奚的真面目,同样不希望继陈氏和臣妇之后,还有其他无辜女子落入柳奚的魔爪。臣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若能死得其所,即便到了地下也能瞑目。” 听得她这一席话,裴芸心下格外滞闷难受,赵氏自己备受摧残,可竟还在担忧旁人,其心之善,其意之坚,令裴芸打心底钦佩。 “你想以何罪名告他?”裴芸问道。 若仅以殴妻之罪,赵氏清白得保,可若……即便赵氏能赢下官司,世人的鄙夷冷眼与唾沫星子足以将她逼死。 因她纵然是被逼,亦已“肮脏不堪”,这或也是陈氏自尽的缘由。 裴芸不能替赵氏做选择。 可下一刻,她就听赵氏毫不犹豫道。 “如实状告!” * 也不知是不是男孩和女孩的性子不同,苒姐儿格外安静,不大爱哭,总是吃了睡睡了吃,特别令裴芸省心。 谌儿幼时便常是随她一道睡的,苒姐儿裴芸也想尽量自个儿带,让乳娘喂了乳,就抱到她身侧同她一起睡。 只一点难受得紧,便是她要退乳,而今胸口胀疼,尤是到了夜里,更为明显。 可想要退乳,都得熬过这段日子,生完谨儿和谌儿后亦是如此,她只能忍着。 但哪是那么好忍的,睡到半截她就被一阵阵的胀痛闹醒,抬眸看了眼睡得正香的苒姐儿,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正准备去浴间看看可有热水,好在胸口敷一敷,就听得角落里传来极低的一声“去哪儿”。 裴芸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见太子自小榻上坐起身。 她不知太子是何时来的,看样子,应是睡在了这里。 还不待她问询,就听太子又道:“可是要喝水?” “确是要热水,只……”裴芸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嗫嚅半晌,垂眸声若蚊呐,“胸口有些疼。” 李长晔一下便懂了,他就知夜深了,她轻易不好意思唤人,才会睡在此处。她身子还未恢复,不宜随意走动。 他扯起手边的衾被裹在裴芸身上,让她在小榻上坐下,道了句“等着”,提步往外殿而去。 裴芸听见隔扇门开阖的声响,不多时,有宫人提了水进来,尚且冒着热气。 李长晔用木瓢舀了两勺至铜盆里,搅了巾帕坐在裴芸身侧,作势就要将大掌伸入她的小衣底下,让裴芸给拦住了。 “臣妾自己来。”总觉得让他做这事,怪怪的。 “再等,帕子都要凉了。”李长晔不由分说,将温热的巾帕覆在上头,甚至还打着圈轻轻按摩起来,很快,随着部分乳水渗出,裴芸就觉好受了许多,一时忍不住自唇间发出一声嘤咛。 她不由赧赧地向太子看去,便见太子眸光灼灼,但也只轻笑了一下,便绞了帕子,继续替她热敷另一侧。 “这手法,殿下是从哪儿学的?”裴芸问道。 “先前听郑太医嘱咐书墨,孤觉或有用到的时候,便记下了。” 按摩热敷完另一侧,他替她拉下小衣,将巾帕丢进铜盆前,忽而稍稍将帕子凑近鼻尖,淡声道了句“好香”。 裴芸登时耳根发烫,能有什么香,自是她的乳香。 李长晔抬眸见裴芸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笑了笑,不再逗她,他虽有欲,但不至于如此禽兽,她尚且在坐月子,几个月内都不可同房。 “陪孤睡一会儿。” 他揽着她在小榻上躺下,用衾被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旋即问道:“今日和赵氏谈的如何?” 裴芸往他温暖的怀里拱了拱,“赵氏已决定上公堂,揭发柳奚罪行。”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男人,“殿下,就没有法子既让柳奚得到严惩,又让赵氏冤屈能伸吗?这般律法不是想让天下女子知难而退,往后只能忍气吞声吗?” 裴芸从前是断断不敢同太子谈论这些事的,而今却是毫无顾忌,与其她一人苦恼,不若问问他的意思。 李长晔思忖片刻,“若非赵氏主动去告呢?” 裴芸秀眉微蹙,少顷,一双杏眸亮了起来,“臣妾明白了。” 李长晔便知她一点就通,为让她更安心,他又道:“你曾怀疑,柳家是导致你梦中坠湖的元凶,可若再细想,单单柳奚这一桩丑事,他们至于大费周章置你于死地吗?” 的确如此,裴芸朱唇微抿,陈氏赵氏之事传出去,也就让柳家坏了名声,可若他们谋害太子妃之事被察觉,面临的后果远比之严重的多,他们宁可铤而走险,是不是说明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柳家也许只知陈氏留下了不利于他们之物,或并不晓得那究竟是何物。 “殿下的意思是……” 李长晔抚摸着她单薄的背脊,“赵氏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还有孤站在你背后。” 裴芸听着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仿佛能安定人心,她颔首,低低“嗯”了一声。 李长晔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在昏暗的烛光中,眸色骤然沉寒下来。 若事情是他猜测的那般,便是灭了整个柳家,他也绝不会让她出一丝意外。 半月后。 街头巷尾忽而开始流传一封信笺,信笺为一陈氏妇人所书,其上控诉其夫君恶行,字字泣血,令人悲愤。 更有人在坊间为不识字的百姓朗读此信,事态逐渐扩散,信上直指京城柳家,柳家一时受千夫所指。 而陈氏娘家得知此事,悲痛交加,陈氏父兄携此信上奏庆贞帝,意图为女儿讨回公道。 庆贞帝震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因此信传得突然,陈氏又死去多年,大理寺无从下手,只能转而提审身处狱中的赵氏以问询,又传召柳家三郎柳奚前往大理寺受审。 柳眉儿在此信传播之初,就急匆匆回了柳家,见着弟弟柳奚的一刻,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柳奚难以置信地看向打小疼爱自己的姐姐,“阿姐,你打我,你为了那个该死的贱人打我!” 因右手太过使劲,柳眉儿的手又痛又麻,不住地在颤,听着弟弟如此称呼故去的陈氏,她只觉分外失望。 “你真如信中所言,做了那事,是不是?”她质问道。 柳奚定定看了柳眉儿片刻,忽而不屑地笑了一声,“是又如何,我看得上陈氏是她的福气,不过借她的肚子生个孩子,谁知她这么不争气,连生了两胎都是没用的赔钱货。我也未亏着她,好吃好喝地待着,还有两个男人轮流伺候她,她怎就如此想不开,偏生要服毒自尽……” 柳眉儿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自小听话懂事的弟弟口中说出来的。 不,这不是她的弟弟,更像是来自炼狱的恶鬼。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若真的……看大夫便是,就算没有孩子,自族中过继一个也成,为何要如此折磨一个女子,她是你的妻子啊……” “阿姐难道不知,妻子如衣裳,随意便可丢弃。”柳奚目眦欲裂,“且阿姐,难不成让外头人都知道,你阿弟我无法孕育子嗣吗?” “就为了不让别人知晓?”柳眉儿冷笑一声,“那可好了,而今全京城都知道了,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我咎由自取。”柳奚的脸逐渐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道,“我早该处置了赵氏,而非任由她,给太子妃通风报信。” “太子妃?”柳眉儿蹙眉,不想此事还涉及裴芸,“此事与太子妃何干?” “阿姐愚蠢,赵氏是太子带走的,但太子与赵氏并无交集,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手相帮,恐背后真正相助的是太子妃……” 疑心赵氏发现真相后,柳奚便派了婆子日夜监视赵氏,她给自己表兄的书信也被他给截了,赵氏当并无机会向外头传信,除了诚王府那一次,赵氏逃出了婆子的视线,待婆子再找到她时,她恰与太子妃在一块儿。 柳奚忽而拽住了柳眉儿的手臂,肃色道:“阿姐,你得帮我!” “你在胡说什么。”柳眉儿甩开他,“你做了如此下作之事,如今满京城皆知,恐怕稍一调查就可知真相,你让我如何昧着良心帮你!” “并非帮我,而是帮柳家!陈氏是自尽,我并未伤她性命,且依照大昭律法,夫殴妻,减凡人二等,我顶多受杖刑或入狱几年,死不了。”柳奚死死盯着柳眉儿的眼睛,“阿姐,我不知陈氏的遗书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但她既然在死前私留了物件,恐还有一样东西,也被她藏了起来……” “什么物件?”柳眉儿隐隐猜到什么,面色苍白了几分。 “一封书信!一封足以令柳家覆灭的书信。”柳奚道,“陈氏死后,我便发现此信消失不见,而今想来,恐是被陈氏藏了起来。兴许还未被发现,不然柳家不可能还如此风平浪静。阿姐,你不能坐视不管,此事一旦暴露,父亲母亲,柳家阖府上下都要受到牵连……” 柳眉儿煞白了脸色,已然不敢问那究竟是何物,她惊惧地看向柳奚,“你……想做什么?” 柳奚笑了一下,“我猜测此物如今不是在赵氏,便是在太子妃手中,赵氏在狱中,若有此证据,恐早拿出来了,她很可能无意间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却还未发觉……阿弟我想着,与其心存侥幸,坐以待毙,不如……” 柳眉儿睁大双眸,眼见柳奚神色自如地笑着,抬手做刃,在脖颈上狠狠划过。 第84章 她头一次为会失去这个男人而感到害怕 这意思是…… 柳眉儿确实长久以来看裴芸不惯,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想置她于死地,她反拽住柳奚,用恳求的语气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奚儿,莫要一错再错。” 柳奚丝毫不为之动摇,“有猜测便有可能,我不能任由这个可能存在。阿姐,若只我一人之过,以柳家在大昭的根基,仍难以被撼动,可若那书信被发现,柳家便彻底完了。” 柳眉儿隐隐听出他话中意思,小心翼翼道:“你说的那书信,难道并非只与你一人有关吗?” 柳奚闻言轻笑了一声,眼神里满是对柳眉儿的嘲讽,“阿姐,柳家自诩簪缨世家,书香门第,难道你以为真是如此吗?若没有些手段,柳家如何能几十年身为京城三大世家而不倒,阿姐你,太天真了,父亲,叔父,祖父,柳家哪个男人是真正干净的……” 柳眉儿若失了魂儿一般。 不是,不是如此,她自小以柳家为骄傲,柳家多出文臣,且个个出类拔萃,她祖父身居内阁,执政为民,更是被天下百姓所敬仰,绝非他口中那般。 “阿姐,你想想,你如今能在裕王面前如此嚣张,全靠着柳家在背后作为支撑,若柳家倒了,裕王会待你如何。”柳奚凑近柳眉儿,在她耳畔道,“阿姐可得仔细想清楚啊……” 一盏茶后,柳眉儿虚浮着步子走出柳奚的院落,便见两个小小的身影牵着手,唤着“姑母”迎面而来,正是她两个小侄女。 而今看着这两人,柳眉儿心绪复杂,她从前对她们极好,是因为她们是她唯一弟弟的亲骨肉。然却不知她们根本不是。 “姑母,玉儿饿了。”年岁长一些的小姑娘摸了摸肚子,“不知为何,她们今日不给玉儿和妹妹吃食,玉儿去了灶房,那些人也不理睬玉儿。” 如何会理睬,府内的下人知晓这两个孩子的身世,知她们只是野种,哪里还会奉她们为主子。 她们再在府上待下去,恐是没了活路,柳眉儿自个儿也是有孩子的人,到底不忍心,她弟弟害死了陈氏,不能让他连带陈氏的两个孩子都一道害了。 她蹲下来,“玉儿,湘儿,同姑母去裕王府寻表兄表姐们玩,可好?” 姐妹俩对看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两日后,陈氏案开审。 赵氏亦被传唤上堂,哭诉其与柳奚婚后,有和陈氏一样的遭遇,她不堪忍受,这才不得不给柳奚下毒以求解脱。 在底下受审的,还有柳奚,柳奚一开始打死不认,可架不住大理寺早已寻得了大批人证。 先是城南医馆的大夫证实,六七年前,是他给柳奚诊脉探的病,也曾为他治理过不能人道的病症,但始终没有好转,柳奚曾威胁过他,绝不能对外透露此秘密。 如此便证明柳奚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亲生,他在婚前就知自己无法行夫妻之事,可在妻子有孕后却丝毫不疑,其中定有猫腻。 之后被押上公堂的是那两个在柳奚授意下,玷污陈氏和赵氏的男子,那两人虽也姓柳,可却是分家之人,整日无所事事,吊儿郎当,欠了无数赌债,常被债主讨债上门,柳奚便以此拿捏他们,乖乖听从他的吩咐。 惊堂木一拍,两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没两句便尽数招了,关于他们是如此在柳奚的授意之下,钻入被迷晕的陈氏及赵氏的床榻。 最后,大理寺以相关刑法将这两个族中男子判以绞刑。 但因律法中并无相关丈夫指使旁人奸污妻子的条例,因而柳奚最后只能以殴打妻子罪论,被杖一百,革去官职。 听闻柳奚被扛回去后,又被柳家老太爷以肃正门风为名,用家法痛打了一顿,半死不活地赶出柳府,最后被赶来的柳家大夫人心疼地送去了京中一处别院养伤。 柳家老爷还亲自登陈家门,自认教导无方,甚至于给陈家人当场下跪,赔偿金银无数。 陈氏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肯休,但末了,还是被陈氏的父亲命人带下去,陈父收下钱银,摇头说着人死如灯灭,此事是柳奚一人所为,与柳家其他人无关,就此作罢。 而赵氏仍以杀夫未遂的罪名判徒五年。 可分明她只是被逼无奈。 裴芸乍一听得这个结果,只觉分外荒唐,这个惩罚竟比一些丈夫打伤妻子来得更重。 她明白赵氏缘何被判以此刑,因那些男人,那些朝中的权臣们,害怕若就此轻易放过赵氏,他们的妻子有朝一日,也会做出类似之举。 他们需保证自己在家中,绝对独一无二,不可轻犯的地位。 裴芸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她似乎努力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可真的为这两个女子讨回公道了吗? 若有公道,赵氏便不该如这般深陷囹圄。 陈氏案了结的几日后,东宫迎来了苒姐儿的满月宴。 裴芸虽心有郁郁,可仍需打起精神,笑着迎接宾客们。 来的最早的是裴家人,江澜清还带了裴重曦一道来,她这小侄儿或是随了父亲,比平常孩子要更高些壮些,近十个月的小家伙,自己扶着椅子便能稳稳站立,裴芸试着抱了他一下,好小子,份量可不轻呢。 记得前世,她还曾逗过他,问他将来要做什么,他斩钉截铁道要像爹爹一样做武将,保家卫国,分明那时他连爹爹的面都不曾见过,也不知这一世可还是这个志向。 不多时,宾客们纷纷到场,裴芸蓦然在人群中瞧见了沈宁朝,她走过来,冲她施了一礼,还道了喜。 听闻她已然与京中一侯爵世子定下了亲事,来年完婚。 裴芸见着她的心情有些微妙,恍若隔世,她与她的姐姐早已不是她的执念。 苒姐儿被宾客们围着抱了一圈,正热闹之际,随着一人踏入,殿内陡然鸦雀无声。 来人正是裕王妃柳眉儿。 先头柳家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虽柳家极力挽救声誉,但柳奚毕竟是柳眉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有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性的弟弟,她如何能不受影响。 感受着四下传来的异样目光,柳眉儿只觉如芒在背,她自小被人艳羡,纵然是嫁给裕王,但因将其拿捏得死死的,面上也从来有光,不想有朝一日竟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忍着那股子难受,正欲上前施礼,就听得一道温婉的嗓音道:“蓉姐儿,过来,看看你三妹妹。” 柳眉儿抬眸,见裴芸冲蓉姐儿招了招手,却是一眼都未看她,蓉姐儿闻言小跑过去,踮脚去看襁褓中的婴儿。 裴芸并不喜柳眉儿,可孩子无辜,蓉姐儿大了,并非感受不到周遭的不友好,但她正是该无忧无虑的时候,不该这么快体会到俗世的残酷。 见裴芸这个主人家也未如何,其他女眷们便也自顾自,行完该行的礼,不再多加注意柳眉儿。 柳眉儿却是悄然向裴芸凑了过去,看着她怀里的苒姐儿,扯唇笑道:“小郡主的眉眼更像太子妃,将来定是个不逊色太子妃的大美人。” 裴芸扫她一眼,见她说话间绷紧了身子,笑了笑却未言语。 她在圈椅上坐下,柳眉儿也跟着坐,眼神却时不时瞥向她喝茶的杯盏。 苒姐儿正是要睡的时候,没一会儿便打起了小哈欠,琳琅殿与这待客的厅堂离得远,裴芸怕苒姐儿路上受冻,便让涟儿和乳娘暂且抱着苒姐儿去了附近一个寝宫歇息。 大抵小半个时辰后,忽有一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裴芸道:“娘娘,小郡主不知为何一直在哭,怎也哄不好,乳娘让奴婢请您前去瞧瞧。” 裴芸蹙眉,“小郡主可是身子不适?” 那宫人道:“并不像是不适的模样,不过乳娘已请了太医,娘娘您要不还是再亲自过去一趟。” 裴芸想了想,同书墨嘱咐了两句,便起身同那宫人而去。 书墨代替裴芸留在原地,指挥着宫人们招待女客,然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见她家娘娘还未回来,不由得走到厅室门口张望着,这不看还好,一看,竟发现西面出现了冲天的火光。 那方向,是琳琅殿! 此时,厅中有宾客似也发觉了,有人惊呼道:“呀,失火了。” 书墨几乎是跌跌撞撞往那厢跑去,途中遇到了听到嘈杂声跑出来看情况的涟儿。 “娘娘呢?”她问道,“娘娘是在小郡主那儿吗?” 涟儿一脸纳罕,“姐姐在说什么,娘娘并未过来啊。” 书墨登时面色一白,她抬眸惊惧地看向失火的琳琅殿,几乎是小跑着往那厢而去,边跑边一路抓着宫人内侍问可有见着娘娘,直到她穿过来来往往提桶急着灭火的人群,看到整个被通红火焰包裹的琳琅殿正殿,骤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很快,她听到耳畔响起一急切的声儿。 “太子妃呢,太子妃在何处?” 书墨抬眸看向来人,张了张嘴,却只能哭着道:“奴婢寻不到娘娘……” 李长晔闻言,陡然看向那逐渐开始坍塌的正殿,分明清楚他派了两个暗卫时刻保护裴芸,她当不会出什么事,可心下逐渐放大的恐惧却在告诉他,若他不进去,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想起那个梦里,他因为理所当然觉得她会自救而选择了先救旁人,最后就那样永远失去了她,这一次,他再不敢心存侥幸。 即便有人保护,她也不一定不在里头。 裴芸匆匆步入垂花门时,瞧见的正是太子在常禄的呼喊声中,不顾一切地冲入那大火里。 她本欲将计就计,干脆将事情闹大。 却万万没有想到,太子会毫不犹豫地进去救她。 那一刻,她浑身的血似都被冻结,那是她头一次为会失去这个男人而感到害怕。 她慌乱地跑上前。 “殿下!” 第85章 说甜言蜜语可不是挑着这个时候 李长晔边急切地喊着裴芸,边在一片灼热中寻找她的身影,外殿没有,他躲避着自屋顶掉落的火焰,行至内殿床榻前搜寻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在一片嘈杂的燃烧声中,他隐隐听到些许声响,转头透过烧毁的窗扇看到站在殿外的那个昳丽身影,然此时她却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唤着他。 见她平安无恙,李长晔长舒一口气,心定了几分,可正欲回返,一烧断的房梁骤然坍塌下来。 眼见那房梁往太子身上砸去,一瞬间,裴芸几乎停止了呼吸,似教人扼住了咽喉,怎也发不出声。 她懵怔在原地,耳畔是常禄和书墨的哭喊,她却没有动作,只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 他不会死的,因她曾经见过他老去的模样,他寿命还很长,怎可能轻易就丢了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 书墨哭着喊了声“娘娘”,裴芸没有理会她,少顷,她双眸微张,似乎瞧见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自里头走出来。 李长晔强忍着自背后传来的阵阵剧痛,就见眼前一晃,一个娇小的身子猛地扑进他的怀里,他听见她在耳畔哑声骂道:“你是疯了吗,明知有人保护我,我不会出事,为何还要进去!你不要命了吗……” 李长晔无力地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你无事便好……” 他知道,闯进火中的那一刻,他想救的不仅是他,还有梦里没能救下她的自己。 若她真出了什么事,余生他该如何度过…… 琳琅殿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厅堂处的宾客都往这厢而来,太后行在最前头,瞧见眼前这副场景,不由得惊了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怎就平白失火了呢?” 裴芸闻言登时跪了下来,“皇祖母,怕是有人想害孙媳。” “适才有一宫人,道苒姐儿哭闹不止,让孙媳前去瞧瞧,谁知那人行为古怪,分明苒姐儿身处旁的寝殿,可还是将孙媳往琳琅殿带,言苒姐儿或是因睡不惯那寝殿床榻,让乳娘抱回琳琅殿去了。孙媳心里惦记孩子,当时并未多想,谁知入了正殿,那人竟欲迷晕孙媳,还在殿内纵火,幸得孙媳自小学了些防身的拳脚,这才逃了出来……” “那那宫人呢?”太后问道。 裴芸答:“她被孙媳踹了一脚,后见事情败露,本欲逃跑,被孙媳喊来的侍卫给擒住了。” 她说的这些话有真有假,至少有三分是假的。 打那宫人将她往琳琅殿引,还用蹩脚的借口解释时,她就知此人有问题,她稍稍定了定步子,瞥见墙角露出的一小片倒影,知晓有人在暗中保护她,这才敢跟着那人走。 这是太子教她的法子。 今日是苒姐儿的满月宴,东宫大部分的宫人都被叫去帮忙了,琳琅殿只留下两个小宫人,或在趁机偷闲,裴芸进去时,并未看见她们,她只佯作不知般,快步入了正殿。 可才进门,那人就欲对她下手,但都来不及掏出迷药,就被两个暗卫按住了。 裴芸试图拷问她,她不仅一言不发,竟还欲咬舌自尽,不过没能成。 只最后被压下去时,猛然挣脱出来,将怀里的火折子扔向殿中的帐幔,一时间火舌顺着帐幔而上,一下窜至房梁。 火烧得极快,两个暗卫打晕那人,将他拖拽出去,好让裴芸喊来侍卫将之擒住,等裴芸再回来时,却正好瞧见太子冲进火中的身影。 公然谋害太子妃,这罪名可不轻,太后看向受伤的太子,又再那已然被烧得只剩轮廓的琳琅殿,铁青着面色道:“何人如此大胆,查,都给哀家好生查!” 站在人群最后的柳眉儿闻言脸色苍白。 她哪里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看来他那弟弟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兴许他从来也没真正相信过她。 突然生了此事,众人都对裴芸很是担心,裴芸安慰着,一一送走所有宾客,便回了太子的澄华殿。 琳琅殿虽仅主殿被烧毁,东西侧殿都尚且完好,但到底不能再住人了,裴芸只能吩咐几个乳娘收拾好谌儿和苒姐儿的东西,都送去了澄华殿两个侧殿,她自个儿也暂且在澄华殿住下。 太医已然给太子处理了伤势,他背脊大片被烧伤,甚至抬手都会扯动伤口,穿衣极为不便。 裴芸进去时,常禄正帮太子更衣,裴芸悄然看他一眼,常禄会意将衣裳搁在床榻上,躬身退了出去。 她上前,拿起那外衫,见太子穿衣间剑眉紧蹙,忍不住嘟囔:“疼死你罢了。” 闻得此言,李长晔反是轻笑了起来。 裴芸登时更气了。 “还笑,殿下险些就没命了,殿下不向来最是理智,怎偏生这回犯了糊涂,也不确认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李长晔淡声道:“来不及确认,孤见书墨在那儿哭,想到你可能在里头,孤一刻都等不了,唯恐就此失去你……” 裴芸咬了咬唇,心下微动,然须臾,却是低哼了一声,“臣妾让殿下说甜言蜜语,可不是挑着这个时候。” 她替太子系好衣裳,又道:“让臣妾瞧着,这人大抵是柳家派来的,除却柳家,臣妾实也想不到旁人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让他们恐惧成这般,不惜用这种法子,誓要将臣妾置于死地,就算害不死臣妾,也要焚了臣妾的琳琅殿。” 他们之所以选在这个时辰,想是因着东宫举办满月宴,人员繁杂,是最好混进来的时候,加之此时琳琅殿没什么人,同样最易下手。 柳家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甚至不惜冒得如此大的风险,用如此漏洞百出的法子也要除掉她。 那宫人也是死士,看她暴露后自尽得那么干脆,裴芸怀疑她是不是原打算在除掉她后,存着亦留在这场大火中,将自己这凶手一道毁尸灭迹的打算。 如此,届时又如何调查背后指使之人,谁又能想到会是柳家所为呢。 毕竟裴芸如今这么笃定,是因着她有前世的记忆,再以此推断,可旁人没有。 李长晔眸色浓沉如墨,少顷,问道:“你觉得裕王妃可有参与其中?” 裴芸笑了,“她胆子小,就算有这个心,怕也根本下不了手害人。” 且她心思似乎都写在脸上,今儿见她一直往她杯盏中瞥,别是本打算趁机向她下毒。 裴芸思忖间,自觉手被太子握住,“柳家之事有孤在,你不必担忧,孤知晓你一直放不下赵氏,即便将来柳家落败,赵氏恐也摆脱不了那五年的牢狱之苦。” 太子说的对,裴芸垂了垂眼眸,她的确一直替赵氏感到不公。 “故而孤给你寻了个帮手。” “帮手?”裴芸疑惑地看向他。 李长晔颔首,“本来她该今日早就能到,但好似来迟了……” “的确来迟了,适才才知今日这东宫如此热闹。” 他话音才落,就听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一人无视常禄的阻拦,径直跨了进来。 那人身着棠红织金海棠湖绸衫子,湖蓝缠枝牡丹纹绣花百迭罗裙,发髻上的钗環随着步伐摇晃,举手投足透着一股雍容华贵,加之那张即便上了年岁依然娇媚动人的面容,令人根本移不开眼。 “三姑母。”李长晔忙起身相迎。 “着实好些年不曾见过晔哥儿你了,你倒是未变,还是那不苟言笑的死样子。” 妇人说罢,视线自太子幽幽转向裴芸,上下打量片刻,笑道:“这便是晔哥儿你的媳妇吧,好生美貌的女子。” 打太子喊出那声“三姑母”,裴芸还能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吗。 这便是她仅耳闻过,却从未见过的安宁长公主。 她忙上前施礼。 她公爹庆贞帝登基后不久,西北动荡,罕鞑几欲攻破溢霖关,大昭一度抵挡不住,只得求和。 罕鞑贪心不足,不止索要金银财物,更提出一个要求,便是求娶美貌闻名天下的安宁长公主。 彼时朝廷局势尚且混乱,且即便元成帝再暴虐无道,她公爹也是谋反夺取的皇位,无法得到京城一些皇亲宗族甚至是世家的认可,虽她公爹心下不愿,可内忧外患,百般无奈之下,还是只能将安宁长公主送去和亲。 直至庆贞十三年,罕鞑大败于大昭,在庆贞帝的要求下,罕鞑将安宁长公主送还,彼时的安宁长公主浑身是伤,看着庆贞帝的眼神唯有痛恨。 庆贞帝心下愧疚,特为她在京城建了一座公主府,可她不愿待在京城,干脆离京南下,在江南水乡安居。 但这位安宁长公主的声名并不好,不少人说其整日沉溺声色,放荡不堪,还在府上养了二十来个面首。 裴芸明白,太子缘何称她为帮手,要说庆贞帝这辈子对谁有愧,安宁长公主定在其中。 但她没想到庆贞帝和太后都请不来的人,会因太子相邀,轻易答应返回京城。 安宁长公主自顾自在椅上坐下,抿了口茶水,眼眸一扫,“晔哥儿在信中只与我提了一嘴,我也不甚了解,只知京中那些迂腐不堪的臭男人们又开始欺凌女子,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京城,裕王府。 甫一抵达府门口,孩子们便哄闹着争相跳下马车。 裕王见裕王妃久久不出来,掀开车帘,便见她坐在里头,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怎的了,看你出门时便是如此,既怕她们笑话你,你又何必要去呢。” 柳眉儿横了他一眼,不言语,只抱着四皇孙李谚默默下了马车。 行至后院,裕王忽而顿下了步子,迟疑片刻道:“本王好几日不曾去凝儿院里坐坐了,听闻诣哥儿这两日不大舒坦,本王过去瞧瞧。” 裕王口中的凝儿是六皇孙李诣的生母。 见柳眉儿闻言并未理睬他,裕王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平素他要说了这话,他这彪悍的王妃免不了冷嘲热讽他一番,今日未免安静过头了。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未去,只跟着柳眉儿,回了她的院落。 柳家两个女孩儿亦住在柳眉儿这厢,见着姑母回来,忙笑着跑出来,与李谦蓉姐儿他们玩成一片。 柳眉儿却是没有心情,只无力地在屋内坐下。 裕王也跟着坐在她身侧,眼神始终观察着她。 可没一会儿,本还热热闹闹的院子里,骤然响起哭声,柳眉儿抬眸看去,便见李谚跌坐在地,放声大哭,手上还拽着一物。 她烦乱地蹙了蹙眉,大步走出去,喊道:“吵什么吵,哭什么哭!” 柳玉小心翼翼看向柳眉儿,“姑母,玉儿不是故意推小表弟的,他抓着母亲留给玉儿的遗物不肯放手。” 柳眉儿沉着脸,自李谚手中拿过那所谓的遗物,是一个荷包。 她欲递给柳玉,才发现那荷包缝线开裂,已然被拽坏了,可那夹层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眯眼瞧了瞧,一瞬间想到什么,如遭雷击。 见柳眉儿又将荷包收了回去,柳玉眨了眨眼道:“姑母也要替玉儿缝补荷包吗?先头湘儿的荷包坏了,也是母亲给她补的。” 柳眉儿知晓她们口中的母亲是谁,是赵氏。 陈氏的遗书莫非也是…… 柳眉儿颤抖着双手顺着缝隙撕开那荷包,将那信取出来,只草草揽过一遍,便彻底瘫软在地。 她终于知晓她那弟弟为何说柳家会完。 她该怎么办,老天怎如此残忍,缘何要让她发现此物。 柳家生怕引来灾祸之物,最后,竟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四皇孙李谚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孩子们也都蹲在她身侧,唤她母妃。 自屋内出来的裕王从柳眉儿手中拿过那已然有些泛黄的信,少顷,惊地舌桥不下。 第86章 大结局 庆贞二十七年,二月十九,安宁长公主于早朝之际公然呈书于庆贞帝。 其上所求,便是免去赵氏五年牢狱,放其自由。 朝臣们情绪激烈,搬出相关大昭律法,纷纷反对,有人觉夫为妻纲,赵氏对夫君下毒,虽未遂,但其心思恶毒,违逆世俗纲常,不可轻饶,需让天下妇人以此为鉴。 亦有人道,赵氏下毒虽情有可原,但柳奚已然受惩,下毒之事不应与此事一并而论,赵氏被判徒五年,遵大昭律法,并无不妥。 更有甚者,认为安宁长公主身为女子,不该妄论朝政,甚至夹枪带棒,讽刺安宁长公主平素放荡不堪,维护赵氏,莫不是与其为一丘之貉,赵氏下毒案,最初是认为其与奸夫合谋,虽未得应证,但并非没有可能,赵氏一□□,受刑不冤。 赵氏不守妇道之事自不可能得到证实,前一世,也是在赵氏死后,她那表兄紧接着离奇死亡,才被那么多人怀疑她表兄就是奸夫,但这一世,两人都还活着,根本无人知那“奸夫”是谁。 安宁长公主默默听着,末了,只冷笑了一声,竟是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一把扯下右肩的衣裳,露出其上烙印,而那赫然是个“奴”字。 朝臣们纷纷闭目折身,高喊着不知羞耻,不成体统,然安宁长公主拉起衣裳,仍是笑着,她抬着下颌,在这群满嘴仁义道德的男人间看过一圈。 她问他们,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她被迫和亲,抵达罕鞑后第二日,便在众人面前扒光了衣裳后烙上的,你们看不起女子,可正是她这个女子,凭着这副容貌和身子,阻止了罕鞑和大昭之间的战事,而彼时他们这群人都在做什么,在大昭这片河清海晏的土地上,过着太平日子,可这太平是怎么来的,正是用他们口中这个放荡不堪,自轻自贱的女子换来的。 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可怎不选择亲自应战去对抗异族,而是在此朝堂之上与她这个以一人之力换得大昭太平的女子唇枪舌战。 安宁长公主字字掷地有声,一时间,整个殿宇鸦雀无声。 庆贞帝沉默许久,最终应安宁长公主所求,但赵氏犯法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只从徒五年改为徒一年。 裴芸自不可能在那朝堂之上亲眼见证这一切,这些事都是太子后来转述给她的,裴芸甚至能想象安宁长公主舌战群儒的场景。 这是她憋了几十年未吐的愤恨与委屈,却也似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庆贞帝的脸上。 她赴朝堂的前一晚,曾去了一趟庆贞帝的御书房,兄妹二人早已就赵氏一事达成默契,翌日不过是在群臣面前演的一场戏。 裴芸一开始就没想过赵氏能被简简单单放出来,她虽觉赵氏无辜,但也明白法不可废,若将来真有恶妇欲毒杀夫君,彼时就怕其得不到该有的惩罚。 她之所以让长公主直接在朝堂上主张释放赵氏,是觉后改为徒一年,也不会令那些朝臣多么难以接受。 赵氏的家人自赵氏的表兄那厢听闻此事,千里迢迢自蜀地赶来,隔着铁栅,两边皆哭得泣不成声。赵氏的父亲后悔不已,不想当初柳家之所以选择他们赵家,便是觉得山高路远,赵氏纵然发现真相也求救无路。 他们闹上柳家,却不要金银财物,只替女儿求了一封和离书,言等赵氏刑期满,便带她回家。 他们也知以赵家之力对抗柳家无异于以卵击石,赵父捏着和离书离开时,对着柳家偌大的府门,看着头顶的苍穹,咬牙愤愤道老天有眼,柳家恶事做尽,有朝一日定会遭到报应。 而正如他所言,柳家的报应来得极快。 二月底,裕王在京城隆兴酒楼雅间约了太子。 他将一封信笺递到太子手中。 只览了几行,李长晔便知此物为何,他抬眸询问:“二哥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裕王默了默,“眉儿将陈氏留下的两个女儿接进了王府,这是在长女柳玉的荷包中发现的,应是陈氏所留。” 李长晔听裴芸说起过,陈氏的遗书是在她幼女的荷包中被发现的,所以她是在死前将信笺与遗书分别放置在了两个孩子贴身的荷包中,想是知晓她们非柳奚所出,柳奚对她们并不疼爱,也不关注,定不会轻易发现这两物件。 “二哥确定,要将此物给孤吗?”李长晔问道。 其实柳家一案,他已然查到些许端倪,如今只差一关键性的证据,不想正苦恼之际,证据就直接送上了门。 可裕王妃柳氏亦是柳家人,虽她作为出嫁之女,定不会受到牵连,可往后无母家作为倚仗,在京城中定然不会好过。 “其实,此物正是眉儿发现的,她原想自己将此奉给三弟你,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由我给你最为合适。”裕王苦笑了一下,“人人都说我裕王无用窝囊,为妻所压,我也并非没有想过反抗于她,可临了,想她柳眉儿骄傲了一辈子,还是不想她就此低下头颅。” 裕王言罢,蓦然起身,同太子施了一礼,“臣今将此物交予太子殿下,还请殿下看在柳家女愿主动奉上此物的份上,尽力保全柳府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 李长晔看着眼前的裕王,心下五味杂陈,他知道,他这被诟病多年的兄长并非真的一无是处。 至少对他的妻子,他付了应尽的责任,他们夫妻多年,吵吵闹闹,可不代表没有一丝真情在。 半月后,柳家私通匪徒之事因一封信笺彻底暴露。 此信为一逃窜多年的匪首所书,信上之意大抵是七八年前,其在柳奚授意下,命手下匪贼屠害数十无辜百姓,再配合柳奚上演剿匪戏码,以助柳奚立下大功,自此从一个小小的县令一路高升,加官进爵,被名正言顺调回京城。 而那匪首与柳奚勾结,不惜牺牲了几乎所有手下的性命,后心安理得地带着柳奚给的大批财物,逃之夭夭,改名换姓,过上了富庶的日子。可匪首好赌,纵然再多钱财,不过几年也被他挥霍一空,甚至于债台高筑。再度跌落地狱后,匪首想起了柳奚,便去信以往事威胁,令这位世家贵子以金银堵其口。 铁证在前,柳家还欲辩解,无奈大理寺寻到了寄信的匪首,他当初欲索取财物,却险些被柳奚派人杀人灭口,逃过一劫后这些年就如老鼠般四处躲藏,另有当年幸存的匪贼,亦上公堂,证明匪首与柳奚狼狈为奸,什么为民除害,替民申冤的青天大老爷,一切皆不过是柳奚的自导自演。 他的青云路是毫无人性,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踏上去的。 不止柳奚,大理寺顺藤摸瓜,查出柳家其他入仕官员的诸多罪状,贪污,受贿,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柳家一时间摇摇欲坠,那些曾经受柳家欺凌,却因柳家势大而只能忍气吞声的百姓亦将一封封诉状送至大理寺。 那些诉状在案上堆叠成山,轻飘飘的纸张若雪片,最后却成了压倒柳家的饕风虐雪。 三月末,春光明媚,柳家被抄家的消息传至澄华殿时,裴芸才哄睡了苒姐儿,正在给谌儿整理一些文房四宝。 听闻柳家夫人本打算让柳奚养好伤后重回柳家,不想柳家很快出了事。 柳奚因通匪罪被下狱,他嘴硬,始终不肯认罪,被严刑拷打之下,新伤加未愈的旧伤就这般死在了牢里,听说死前整个人血肉模糊,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死状奇惨,像是有人故意泄愤折磨于他。 打柳奚死后,裴芸就不再关注柳家之事,书墨同她说,她也不过随意听了一耳朵,就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 谌儿快四岁了,按理应当入耕拙轩蒙学,但他似有些害怕,毕竟那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为此,太子特意在空闲之时,牵着他的手陪他去了趟耕拙轩,谨儿更是将弟弟抱到膝上,同他一道听先生授课。 学堂里有和谌儿年岁相仿的孩子,不过半日,谌儿就彻底放开,与他们玩闹在了一块儿。 到了傍晚下学,太子来接两个孩子,谌儿与新玩伴依依不舍地告别,回来后,就缠着裴芸说明日就要去耕拙轩念书。 明日是不可能了,但太子还是许诺谌儿,最迟下月让他去耕拙轩开蒙。 谌儿而今日日盼着呢。 正当裴芸清点着那些笔墨纸砚,看看可有缺漏时,就见涟儿匆匆跑进来道:“娘娘,殿下命人传消息给您,说长公主今日便要出发回江南,您若想去送送她,这会儿去京郊五里亭,尚还来得及。” 这般突然! 裴芸甚至都来不及更衣,就吩咐涟儿备轿备车,匆匆出宫往城外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裴芸抵达五里亭,就见安宁长公主正坐在亭中,悠哉地吃着茶果,赏着四下春景。 她上前福了福,在长公主的示意下落座,问道:“三姑母难得回京,怎走得这般急,不再多留些时日吗?” 长公主摇了摇头,“不了,这京城已无我留恋的人,再待在这儿又有什么意思呢。” 裴芸迟疑片刻道:“三姑母不去见见皇祖母吗?” 长公主回京后的这一个半月来,并未住在宫中,而是寻了处京城的宅院。 太后得知安宁长公主回来,十分高兴,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多年不见,她一直盼着长公主主动去慈孝宫看望她,可并没有,她只能着人去请,长公主也不肯去,甚至后来太后亲自出宫,就为看女儿一眼,仍不能如愿。 她们都说长公主心狠,连生身母亲都不肯认。 “见了又能如何。”长公主嗤笑了一下,“她当年劝我前往罕鞑和亲,人人都说太后心存万民,甚至不惜忍痛牺牲女儿,可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残忍的母亲,我无法原谅她,也不想看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这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见了也只会徒增憎恶罢了……” 裴芸没再言语。 因没人确切地知道,那十几年间,长公主在罕鞑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又是如此忍着那些屈辱活下去的,故而谁也没有资格替她原谅。 “我原本也是不想见皇兄的,但晔哥儿相求,我不得不来。”长公主看向裴芸,“你可知为何?” 裴芸摇摇头。 “那日,你陪棠儿拿着母后给我的信来寻我时,我看着你们姑嫂两人,突然想起未嫁前,我与皇嫂也是这般好的。” 长公主长叹了一声,却像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里,眸中浮现淡淡的笑意,“那时,母后皇兄皆不受宠,我也并非宫中受父皇喜爱的公主,整日自由自在的,在皇嫂未随皇兄前往西北戍边前,我常去寻皇嫂玩,我们俩人亲如姐妹。后来……后来皇兄登基,所有人都主张以我和亲来止戈,除了皇嫂。她甚至不惜与皇兄决裂,都不肯让我前往罕鞑,可以她之力,终究渺小,撼动不了什么。但我一直记得皇嫂的这份恩,才会在晔哥儿求助后,忍着厌恶回到这里。” 见裴芸听入了神,长公主笑了一下,蓦然凝视着她道:“其实,你和皇嫂很像……” 裴芸一惊,她断断受不起这话,忙道:“母后是当之无愧的贤后,受万民赞誉,我哪里能与之相较。” “可你们都有一颗体惜女子的心,这很难得。”长公主望着天际,“嫂嫂从前也不是这般的,可后来对皇兄心冷了,便只做皇后,不做妻子。” 长公主收回视线,复又落在裴芸身上,“晔哥儿倒是有幸,遇着了你,他和叙哥儿不同,他命不好,出生后皇兄和皇嫂的关系便愈发僵硬,他是由叙哥儿带着长大的,几乎不曾感受过父母亲的疼爱,可后来,唯一疼他的兄长没了,母后也过世了……” 言至此,长公主顿了许久,先皇后崩逝,她并没有回来,可不代表她心下不难过,或正因如此,才没有勇气去面对。 “可这一回我回京,却发现他比从前爱笑了许多,整个人也没那么清冷了。”长公主拍了拍裴芸的手,“我这一走,当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否请你帮我好生照顾晔哥儿……” 分明与长公主接触不久,可不知为何,听着她说的这些话,裴芸心下难受得厉害。 她在五里亭外,目送长公主的车马远去,忽而生出一种落寞感,仿佛远去的不是车马,而是长公主留在京城的几十年前的回忆与过往。 裴芸想起她话里提到的先皇后,那仿佛是她全然不识的另一人,她很少想起她那婆母,因她嫁入东宫两年,她便病逝了,且这两年里,多数时候,她去她宫中请安,都只是低垂着眉眼,不大敢说话。 如今想来,她似也曾对她说过,“大胆些,你可是太子妃”,可那时自卑的她似乎只把这份鼓励视作嫌弃。 自五里亭回到皇宫时,已然暮色四合,裴芸踏着一片霞光穿过冗长的宫门,就见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外,与身侧之人说着什么。 或是觉察到动静,他折身看来,薄唇微抿,对她淡淡一笑。 裴芸提步走过去,杜珩舟见状,行礼道了句“见过太子妃,微臣告辞”,便拱手准备离开。 裴芸眸光一扫,忽而瞧见杜珩舟腰间晃动的一物,是一枚香囊,而它之所以引起裴芸的注意,是因得其上绣花。 她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针黹。 上一回见着有人把鸳鸯绣成鹌鹑还是前世,且似乎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裴芸深深看了杜珩舟一眼,忍不住喊住他,问道:“杜大人还未娶妻吧,可已有了心上人?” 杜珩舟愣了一愣,旋即面露心虚,但少顷,还是定定道:“是,微臣已有了心仪之人。” “怪不得。”裴芸往他腰间扫了一眼,“想必这香囊就是杜大人的心上人所绣吧,还挺……别致。” 杜珩舟闻言尴尬地笑了笑,却是伸手珍惜地握住那香囊。 裴芸万万没想到,她妹妹前世的意中人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前世深情的杜大人,供奉的竟是他妹妹的牌位,那那枝紫薇花指的应就是她妹妹裴薇。 想来前世,杜珩舟奉太子之命大行改革,得罪权贵无数,或也知道他无法给裴薇安稳和幸福,才选择让她嫁入建德侯府,也不知做出这个决定的他,在得知裴薇死讯时,可有后悔。 “那便祝杜大人早日如愿以偿,娶得佳人归。”裴芸知晓杜珩舟人品,对这桩婚事并无意见,只也不知,她那妹妹何时会同家中坦诚。 听得此言,杜珩舟像是得了认可一般,面露喜色,道了句“多谢太子妃娘娘后”,欢喜地离开了。 裴芸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转头瞧见太子微微冷沉的目光,正疑惑间,就听那人幽幽道。 “孤听不得香囊二字。” 裴芸陡然想起几年前的那只青竹香囊,没想到他记得还挺牢。 她低笑了一下,当时她还躲躲闪闪不肯承认,但眼下直截了当道:“殿下真小气,便是那香囊当初真不是给殿下您的又能如何。” “那孤将来还能收到你亲手给孤绣的香囊吗?” 裴芸看着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跃动的淡淡期许,笑意敛了几分,明白他想要的并非香囊,而是…… 可她也不知道。 分明一开始她并未想过要给的,但似乎有什么在不受控制地隐隐松动。 许久,她笑了笑,“或许吧……” 李长晔怔忪了片刻,旋即默默牵住裴芸的手,柔声道:“无妨,孤会一直等下去的。” 两人并肩缓步往东宫的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就见一内侍急匆匆走在路上,见着太子和太子妃,忙止步施礼。 “这是做什么去?”李长晔认出这是庆贞帝身边的人。 “回太子殿下。”那内侍禀,“孟嫔娘娘刚生下个小皇子,陛下大喜,命大赏六宫,奴才这是奉命去内务府传旨呢。” 李长晔颔首,未再多问,放那内侍离开了。 裴芸观察着太子的神色,忍不住低声道:“父皇似乎很宠爱孟嫔娘娘,将来对小皇子定也会极好,殿下……便一点不忌惮这个孩子吗?” 李长晔笑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可眸光却寒沉了几分,“他不是孤的对手,且就是为了大哥的遗愿……孤也不会将皇位拱手让人。” 这是裴芸第一次在太子身上看到他对皇位的野心,可他想要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力,似乎不是为了自己。 “大皇子是个怎样的人?”裴芸好奇道。 李长晔沉默须臾,眸光愈发温柔起来,“大哥……是个仁民爱物,胸怀天下之人。若他还在,定比孤更适合做这个太子。” 裴芸能感受到太子对兄长的敬仰,她攥了攥他的手,旋即踮脚在他耳畔道:“殿下也不差,且殿下将来会登基的。” 李长晔看着她的笑靥,听出这并非她的期许,而更像是笃定。 他蹙眉,薄唇抿成一线,“楉楉,那一切真的只是你的梦吗?” 真的有梦能做得如此之长,如此清晰吗?就好像切切实实在那梦中度过了一世。 裴芸知他在想什么。 “是梦!”她盯着太子的双眸,像是在告诉他,亦像是在告诉自己,“既是梦,醒了便不要在意,一味沉浸在梦里,现实的日子又如何过得下去。” “殿下。”裴芸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李长晔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他望向不远处的澄华殿,听着里头传来的孩子们的声儿,唇角轻扬。 是,她说的不错。 他们的日子还很长…… 两人并肩迈入垂花门。乳娘正抱着苒姐儿在院中透气儿,谌儿小脸上沾着墨点,跟花猫儿似的,正坐在石桌旁握着笔,拧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而谨儿则在一旁鼓励着他,再多认多写些字。 听着声儿,谌儿转头看来,登时瘪嘴一副欲哭的模样,跳下石凳就向裴芸跑来。 “娘,认字难,谌儿不上学堂了……” 裴芸一把抱起谌儿,李长晔则上前接过乳娘怀里的苒姐儿。 谨儿亦起身走过来,他本就比同龄的孩子高些,裴芸看着他,总觉不出两年,谨儿的个头恐是要超过她了。 裴芸边笑着哄谌儿,边和太子谨儿一道入正殿用晚膳。 天际,逐渐昏暗的夜色吞没了霞光,殿内陆续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宫灯,一室暖黄驱散黑暗,平静寻常的日子仍在继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