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来自www.aqtxt.net 《折骨》作者:醉云烟【完结】 简介: 清冷钓系矜贵郡主x绿茶腹黑罪臣之子 —— 柳安予第二次见顾淮,是在阴雨连绵的文德殿外。 他就那样在殿外跪着,雨水湿透单薄的青衫,豆大的水珠砸下浇得他狼狈不堪。 许是皇上被他扰烦了,遣太监出来递了口谕,几个侍卫便粗鲁地冲上去将他往外拖。 他在雨中挣扎。 傲骨随着泥泞肮脏的衣衫寸寸折断。 突然,一双精巧的绣花鞋出现在他身边,大雨骤停,柳安予撑着一把绘梅花的油纸伞,站在他身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淮,一双琥珀瞳眼波流转,恩赐般落在顾淮身上,清冷的音色在雨中分外清楚。 “好歹也是探花郎,怎么活得这么狼狈。” —— 他要为父亲翻案,要为自己塑骨,便带着目的接近她,装得乖巧低顺,像流浪的阿猫阿狗一样,俯首帖耳,祈求柳安予垂怜。 “柳安予,你可怜可怜我。” 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白痕,他好像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不错的脸,柳安予轻笑。 “可怜你干嘛?” 明知他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疯狗,可柳安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伴着滴落滑下的冰冷雨珠吻住了他的唇,猝不及防却如暴风雨一般来势汹汹,贝齿狠咬,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柳安予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命脉,低声轻言。 “顾淮,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朝堂 逆袭 主角:柳安予 顾淮 配角:李璟(雄竞修罗场) 李玮 李琰 李淑宜 其它:疯批训疯狗雄竞修罗场 一句话简介:您打伞先走,臣在檐下,等雨停 立意:爱人先爱己 第01章文德殿 “安乐郡主,今日便聊到这里,且先回罢。”左相端坐在书案旁,他刚下了朝便被安乐郡主截下,身上官服还未换回。 书案上是沏好的茶,水汽氤氲,香炉中的烟色浅淡,烟气缭绕上升散出淡淡的香气。 左相伸手想拿过她的书卷,却发现另一头被她稍用力捏住。 “先生。”她眉眼清冷,缚着宽袖搁下笔,抿唇有些不愿,“学生愚钝,这一处,不是很懂。” 她细长的指尖抵在卷上一处,顺势将书卷护下。 郡主好学,她私向左相请教谋略权术,尊他一声先生。左相却并不承认,只说是闲聊。他顺着她手指处看去,是前年一卷宗案他随笔落的评语。便知她是听得意犹未尽,还不想走人。 左相松开手,平声劝道:“郡主,近日雨勤,路上湿滑,趁着天光甚亮,您......” 咚咚两声。 门外丫头通传,“大人,顾公子来访。” “进。”左相话被打断,顿了顿应声。 随着门被推开的嘎吱声,安乐郡主抬起头,只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开门帘,探出一抹月白色的衣角。 屋外的凉风趁机袭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裹了裹外披,琥珀般清浅的眸子定了定。 那人长身玉立,有些清瘦,一双墨眸清冷,银冠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苟。他随手将油纸伞搭在门口,怀中捧着三两卷书,眸光落到安乐郡主身上时闪过一瞬诧异。 “成玉。”左相明显带了喜色,冲人招招手。 左相将手搭在那人的肩膀,声调微扬为其介绍,“郡主,这是臣的得意门生,顾淮,字成玉。” 顾淮连忙放下书卷,不急不缓地拱手行礼,“见过郡主。”他眉宇间是难掩的书卷气,举手投足,彬彬有礼。 他知道这位郡主—— 燕王柳寅怀之女,柳安予。 柳安予降生时,国师卜卦,题了十六字。 【天资卓绝,难得慧心。】 【命途多舛,煞气缠身。】 柳寅怀心尖微颤,却还是爱屋及乌占了上风,当夜便入宫向皇上请了个封号,想用这帝王之气压一压她命中的“煞气”。 皇上便取了“安乐”二字赐下来,准她养在长公主身侧。 不知是帝王之气着实好用,还是国师卜卦的结果有些偏颇,柳安予长到及笄,也并未出过什么差错。 反倒是她聪明伶俐,极讨柳寅怀欢心。更不必说她是一众郡主里,唯一一个打长公主宫里养起来的,这宫里宫外,便也多敬着她几分。 顾淮朝她行礼,不等到点头不敢起。 柳安予睫羽轻颤,她眨眨眼,冷声回了句,“免礼。”只一瞬,柳安予便收回了目光。 她没少在左相口中听到他的名字。 他是左相的爱徒,为皇帝精心挑选的护君刀—— 议郎给事中顾明忱之子,顾淮,顾成玉。 得、意、门、生......柳安予沉眸翻了一页书,朱唇抿成凉薄的直线。 刺耳。 左相叫人给顾淮抬了桌案过来,倒也忘了方才遣柳安予走的事情,他翻阅着顾淮的文章,眉眼渐渐舒展,屋子里落针可闻的安静。 柳安予像是被忽略了似的,她讨了个没趣,敛眸撇开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她的指腹泛着淡淡的白,捏着书页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风渐大,树枝噼里啪啦甩在窗棂上,嘀嗒,嘀嗒,雨水打湿地面,细细密密的雨滴汇聚成一滩滩小水洼。 “成玉,你这里说除匪患,用狼兵。狼兵乃地方武装,一旦无匪可剿,这些兵力并不可控......”左相把他的文章递到他手边,柳安予有意打量,上面尽是朱砂批改的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 “先生,为何不能选择骁勇绝群,胆力出众者组成精兵剿匪?”柳安予沉思片刻后,适时出声,左相一愣,挺直脊背捋着胡须思忖。 顾淮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柳安予神情认真,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也在想柳安予的话。 “郡主有理。成玉,江州匪患如今正猖,你今日回去,再细想想,若是可行......”左相只顾着同顾淮交代,忘了一旁的柳安予。 柳安予看向那文章上细细密密的朱砂小楷,含霜眸光渐渐淡漠,变得隐晦不明,脊背生出冷寂。 顾淮应了声“是”。她合上了书。 柳安予不懂,她看过的书,不比顾淮少,她写过的策,不比顾淮差。 顾淮苦读,红袍加身、今科状元,而她,却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可她的抱负,也是于民于朝,她的胸怀,也是祈国泰民安山河锦绣般的辽阔。 她分明也能做护君刀。为何,不肯如此教她? 脊背生出冷寂,她捏紧了袖缘。 “先生,天色将晚,我便先回了。” 这次不必左相赶,柳安予扶膝站起,礼貌拢好披风拜别,转身瞬间,清寒的眸子泛冷。 她自会证明,她比顾淮强上千倍百倍。 顾淮匆匆瞥了一眼窗外暗色,目光顺着柳安予的背影移动。 雨水顺着屋脊哗哗砸在地面,溅湿了她的裙摆。柳安予伸手去接,冰冷的雨滴坠在她掌心,将寒气一点点渗进。 一把油纸伞自她头顶撑开,伞面遮住檐下雨。 她愣了一下,倏然抬眸对上了一双如墨透亮的眸,是顾淮,柳安予琥珀般的眸子闪过错愕,又转瞬带着防备。 顾淮抓着伞向她的方向倾斜,以为柳安予是被自己唐突吓到,神色一错,定了定神眉心微动,笑容渐渐从他唇角逸散开来,犹如室中刚沏好的热茶,水汽氤氲,溢出茶香。 “天色将晚,微臣也不便多留。”顾淮温和笑笑,开口解释,“郡主还要赶宫禁,这雨却不近人情,若不嫌弃,先用微臣的伞如何?” 柳安予本想拒绝,耳畔突然传来雨水的哗哗声,凉气吹来迫使她裹紧披风,她白皙的脸颊上冻得透红。 她点头致谢。 “那便多谢顾公子借伞,改日,顾公子可到郡主府,登门领赏。”她尾音停顿,微仰起伸手接过油纸伞,冰凉指尖一瞬触碰他温热的掌心,触之即离。 柳安予一句“领赏”,让顾淮看清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顾淮听懂了她的意思,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戒备,但好在,她没有真的拒绝。 柳安予微仰起精巧的下巴,毫不掩饰自己的针芒,她生得极美,一颦一笑勾魂摄魄,却并不媚俗。青黛柳叶眉舒展,纤细的指尖拢好素色披风,整个人犹如清晨叶露折射出的剔透颜色,清冷坚韧。 “郡主客气。”顾淮像是听不懂她言语中的明褒暗贬,不动声色地让了些位置,倒是声音温柔。 “您打伞先走,臣在檐下,等雨停。” 阴云布满天空,空气却因雨水的冲刷并不沉闷,柳安予撑伞走进雨里,细细密密的雨滴打在油纸伞的伞面,顺着伞脊聚成大滴大滴的晶莹,像剔透的珠帘,装饰着柳安予锦绣压纹的素色裙摆。 她腰间坠着温润雕荷白玉,下面系着浅褐色的穗子,随着她在雨中紧跨的步子摇曳。 柳安予刚走出几步,便迎上了前来接她的青荷。 青荷心细,见雨势又起便急忙备车来接,也不打扰柳安予,来了便在门外不远停着,只等柳安予听够了学够了出来。 “郡主!”青荷拿出白绒斗篷将人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她一张清丽的小脸。 柳安予的脸颊蹭过斗篷毛茸茸的边角,隔着雨幕匆匆一瞥,只瞥见顾淮月白色的长衫上的淡绿竹纹,便搭着青荷的手弯腰躲进马车。 青荷撑着一把绘梅枝的淡黄色油纸伞小跑过来,将顾淮的伞塞进他怀里,“雨势渐大,公子快些回去吧,奴婢代郡主同公子道声谢,便不多叙,这边且走了。” 不等顾淮回话,青荷撑着伞又小跑回去,一溜烟儿钻进车里,车夫一声“驾”,抖开缰绳,车轱辘滚过水洼溅起冰凉的雨水,带起的风半掀车帘。 顾淮看见了柳安予嘴角转瞬即逝的笑。 半晌,他慢慢撑起伞。 抬伞的刹那,他眼前倏然站满了人,顾淮的小侍柏青慌慌张张地踩着水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公子,不好了!”柏青声音颤抖,“老爷他......入狱了。” 他的话砸进雨里,还未听到回音,皇帝身边最得脸的那个大太监,孙公公,便紧随其后。他挥挥手,内侍一拥而上,将左相府内四壁封死,不似牢狱,胜似牢狱。 顾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孙公公展开圣旨,左相信步从他身后走来,将手中书卷往顾淮手里一塞,坦荡荡地去接了旨意。 “只可惜,先生怕是要连累你。” 顾淮手中的油纸伞倾倒砸进水洼,左相按下他的肩膀,两人俯首跪在圣旨面前。他垂头听着,任由雨水打湿袖缘,雨水顺着湿哒哒的袖子滑进他的掌心。 顾淮紧紧攥着掌心的雨滴,等回过神来,他身侧早空,指尖已经攥得发白。 抬伞落伞间,父亲下狱,左相禁足,今科状元,降为探花。 “公,公子?”柏青试探性地挥了挥手,将人意识拉回。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多说多错,他不知道顾淮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便诚惶诚恐地又在自家公子面前跪好,不敢出声。 良久,顾淮垂下了手,踉踉跄跄地撑着腿站起来,神色无异地开了口。 “柏青,我要面圣。” 第02章文德殿 阴雨连绵不断,天空积蕴着灰白色的乌云,雨水将地面浇湿,文德殿外有一条通过来的小路,尚未修缮完成,被雨水浇得泥泞。 柳安予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款款走过来。 樱桃在一旁为她撑着伞,泛黄的油纸伞上绘着清傲寒梅,精巧别致,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用的伞面。 在那个阴沉的雨天,她第二次见到顾淮。 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跪在文德殿外,身上青衫被雨水打透,紧贴在他薄薄的肌肉上。 豆大的雨珠砸得他睁不开眼,水珠从他的发丝一路滑落到紧绷的下颌,他在认错,却不曾低头。 皇上被他扰烦了,遣孙公公出来打发他,人搭着拂尘走出,步子迅疾,不甚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太医,快叫太医——”孙公公高声喊了一句,低头对他的态度倒还平和,“皇上现下心悸,着实腾不出空来见你,顾探花还是改日——” 他拂尘一扫,朝旁边瞥了一眼,两旁侍卫便立即上前,双手死死钳住顾淮的臂膀。 顾淮手指死死扣住地面,指腹被拖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出血渍,一时失态,不顾形象地大喊,“皇上——微臣不服——” 孙公公恨恨咬牙叫骂,“敢扰文德殿清净!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颤巍巍抬起拂尘指着他的鼻子,叫人赶快将人拖走。 “左相之策安民......江州马道被匪患所扰,派兵镇压还是来人安抚,皇上总要拿个主意......” 顾淮的身子被拖得发坠,狼狈不堪,仪态全无,一身干净青衫染泥,被人像拖垃圾一样拖在地上。 “为什么禁左相的足?为什么下家父的狱——”顾淮目眦欲裂,颈侧青筋暴起,固执地一遍遍高声询问着。 侍卫手忙脚乱按住挣扎的顾淮,却见他喉咙哽咽,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声音断断续续,“臣只是——想要个公道——” 大雨倾盆下得急,哗哗声不绝,掩盖了他歇斯底里的质问。 文德殿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没人理会他。 顾淮缓缓闭上眼睛,任由侍卫将他拖走,眼睫不住地颤抖,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一点点浇灭他炽热的心脏。 突然,侍卫停了下来,恭敬地朝一个方向作揖。 一双精巧的绣花鞋停在他身边,世界大雨骤停,一把绘梅油纸伞微微倾斜,替他挡了雨。 “安乐郡主,长公主的寝宫不在这边。” 柳安予没有搭话,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淮,一双琥珀瞳眼波流转,恩赐般落在顾淮身上,清冷的音色在雨中分外清楚。 “好歹也是探花郎,怎么活得这么狼狈。” 这句话说得刺耳。 他是罪臣之子,既是从今科状元降为探花,便不觉得探花郎含夸赞之意。 他冻得苍白的脸气得涨红,倒也算添了抹生气。 不等他开口,柳安予朝旁边青荷递了个眼神,青荷连忙打开食盒。 桃花糕刚刚出炉,还带着些热气,柳安予大发慈悲捏起一个,拢袖收裙蹲下。 油纸伞仓促倾斜,几滴雨水沾湿了她的薄肩。 香甜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下颌,以强硬的姿态将桃花糕缓缓推进他的口中。 柳安予微凉的指腹摩挲过他的唇,顾淮瞳孔微缩,心跳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莫名的口干舌燥。 桃花糕入口即化,甜得齁人,顾淮忍不住地舔了舔唇,双眸直勾勾地看向伞下那人冷白的脖颈。 雨珠顺着伞脊滑下,她轻捻指尖,缓缓起身接过樱桃递来的帕子,细致地擦手。 “吃了我柳安予的糕,便是我柳安予的客。” 顾淮接连咽了几次,才终于将口中的桃花糕咽下,仓促抬起头,再次望向雨中高高在上的她。 四目相对,漆黑微冷的眉眼对上清浅如琥珀的双眸。 柳安予秀眉微挑,声调抬高。 “长公主殿下许我在御花园的亭子吃茶赏雨,听闻顾探花棋艺一绝,不知......可否赏脸,对弈一局?”她语调轻微上扬,虽是询问,语气却肯定。 柳安予这话是说给孙公公听的,便不等顾淮回答,撇开眼转过身,端袖垂眸朝向孙公公,叫了一声。 “孙公公。” 孙公公连忙作揖,“郡主抬举,咱家给郡主多拿把伞。” “那便多谢孙公公了。”柳安予微微颔首勾唇,眉眼清冷。 她眸色过浅,看起来宛如琥珀清透,不掺杂过多的情绪。 她,是在救我? 顾淮睫羽湿润,眨了眨眼掩下情绪。 如今左相出事,柳安予做不了什么,偶知今日顾淮在文德殿外撒泼。她知皇上脾性,平日说是贤君,一旦惹急了,顾淮未必有命。 所以柳安予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将顾淮带走,全他脸面,也不妨碍孙公公遣他离开,孙公公自然乐得卖她这个人情。 大雨倾盆,柳安予步子轻而稳,鬓间金玉步摇轻轻摇曳,她的耳垂圆润饱满,雨天寒凉,冻得她耳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金镶珠翠,荷花纹粉碧玺为托,颗颗珍珠作流苏饱满精致,荡在她颈窝上方,衬得白璧一样的肤色十分乍眼。 顾淮清瘦如竹,骨节分明的文人手抓着伞柄,乖顺地跟在柳安予后面。 她走一步,他跟一步。 青衫沾泥,袍缘乌黑,顾淮浑身已然湿透,撑不撑这把伞,没甚区别。 他的眸炽热、探究,远不似表面温和。 顾淮带有警惕的眸子滑过柳安予耳坠的翠珠,一寸寸掠过裸露出的白皙肌肤,看向她垂下的乌黑长发,沾染丝丝雨水,像绸缎似的。 “看够了吗?”柳安予倏然顿停,羽睫微颤,敛住一半浅眸。 她下巴微微抬着,眉目间波澜不惊,冷冷地牵起一抹嘴角,仿佛在两人间划下一道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 “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早知,顾探花如此,方才那块桃花糕,就该孝敬给孙公公。” “是微臣逾矩。”顾淮连忙低头。 “呵,逾矩?”柳安予一声轻笑,音色格外好听。 长公主殿下早早就叫人把御花园的亭子收拾好,棋局已备,侍女烹茶。 柳安予拂袖施施然落座,一眼都不再吝啬,樱桃收伞轻瞥一眼顾淮,狠狠甩了甩伞面上的水,溅了他一身。 顾淮却出奇地乖顺受着,大雨渐小,又变成蒙蒙细雨,沁着寒气。 顾淮四肢百骸无一不冷,牙齿忍不住地打颤,收了伞在亭外淋着雨。 柳安予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才抬眸唤他。 “顾探花这是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罚你。” 见柳安予心情颇好地勾了唇角,青荷眼观鼻鼻观心,这才站在亭子檐下朗声出言。 “郡主叫顾探花进亭躲躲雨。” 顾淮动了动耳朵,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青衫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有了前面的警告,顾淮不敢再看她,俯身贴地,行了跪礼。 “多谢郡主,今日若无郡主,微臣不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文德殿......”他声音不徐不疾宛若清泉,柳安予却没怎么在听。 “你抬头。”柳安予慢悠悠地点他。 都说新任探花郎有个好皮囊,所言倒是不假。顾淮眉眼如削,睫毛纤长卷翘,一双内勾外翘瑞凤眼,眼下一点痣,眸色清透却看谁都深情。 柳安予蓦然莞尔,指如葱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棋子下在棋盘的右上角,脊背笔直,语调轻微,“既说下棋,便不是托词......顾探花该落子了。” 亭外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台阶,青荷拿了白绒披风给柳安予搭上,隔绝寒气。 “郡主,姜汤。”樱桃半跪着温声端上。 柳安予喝下一口,辛辣甜热的汤汁暖腹,她敛眸放下碗,抬手又落了一子。 “你输了。”柳安予挑眉意外。 顾淮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棋子,又放回棋奁里,“......是臣输了。” 柳安予一眼看透,兴致缺缺地起身,拢了拢披风嗤笑,“文德殿外敢高声质问皇上,千劝万劝不肯让。舒云亭内同我下棋处处留手,顾探花,黑白对弈,竭尽全力才算尊重对手。” “樱桃,给顾探花也端一碗姜汤。”柳安予的手搭在青荷的小臂上,随意吩咐樱桃,顾淮跪地稳稳地接过,抬眸却只瞥到一抹青色的裙角。 “今日救你,既是看在左相面子,也是还了那日借伞之情。如今雨也赏了,棋也下了,喝完这碗姜汤,顾探花便回去罢。” 柳安予的声音清冷,说实话,她很失望。她不明白,就这样一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为什么能超越她,得左相青眼。 “微臣,谢恩——” 顾淮眸光稍暗,俯下身去,说话声音很淡,淡到砸进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淮坐在观云亭里喝完了那碗姜汤,碗壁温热贴着冰冷的指腹,过了许久,柏青撑着伞站到了顾淮旁边。 “公子,可以去见左相了。” 顾淮放下碗,捻着光滑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一子落,而全盘活。 “走。” 第03章文德殿 左相的府邸四壁被封起,是那日宣圣旨时,粗制滥造的工程,封得不严,雨过天晴,难得的曦光透过缝隙洒在书案上,左相弯腰凑过去,惬意地看着手中书卷。 须臾间,身侧来了人,小侍送了午膳进来,将白瓷小碟一个个放在左相手边,身后门虚掩。 左相放下书。 “成玉,你来得倒早。”他没多少惊讶,抬眉道。 扮成小侍的顾淮抬起头,促膝摆好瓷碟,他顿了顿,又低下头去无用功地避着左相的骂,“先生,先用膳吧。” 左相没有动筷,眸光微沉看向顾淮,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成玉,你下了步险棋。” 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在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对视一眼。 左相知道顾淮都干了什么。 江州马道匪患猖獗,江州刺史多次上书奏明此事,却不知被谁压下。直到江州流民血溅登闻鼓,这事才被抬到明面上来。 左相即刻拟了治匪要案,不等皇上定夺,竟有数十人上奏请命,愿践左相治匪诸条。 勇略震主者身危,支持左相一派,无一幸免。尤议郎给事中顾明忱、今科状元顾淮父子二人受牵连最重。 顾明忱朝上谏言,公然支持左相,皇帝虽未露出半点不喜,却以监察兵部军事镇压之由,转头将人派去了江州。未出半月,便以“通匪”的罪名下了狱。 顾淮不知其中究竟是谁的手笔,但不可置否的是,这个由头正中皇帝下怀。皇帝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左丞禁足,连着一起宣了顾明忱获罪的旨。 顾淮倒算是无妄之灾,因着是左相爱徒,又是顾明忱膝下独子,将他从今科状元降为探花,一为警示,二也为架空。 皇帝多疑,左相位及人臣,“一呼百应”,削他臂膀还唯恐不及,又怎肯亲手将顾淮送进朝堂。但顾淮之才非虚,其身无过,一个“罪臣之子”的罪名还不足以让皇帝将人按死在朝堂外面,因而将人降为探花。 皇帝子孙繁盛,有子三人,大皇子李璟、二皇子李琰、七皇子李玮;有女数十位,其中适龄却尚未婚配者,九人。 探花多为驸马备选,而永昌驸马,其不可任实职,已有官职驸马甚至要辞去原有官职。倘招顾淮为驸马,纵顾淮再有能力,也终将泯然于世。 明面上,挑不出错处。 故而顾淮走了一步险棋—— 文德殿殿外犯颜苦谏,君前失仪。不是他魇了,而是在这场大戏里,他要先发制人,演一个虽天资聪颖、却不通世务的——“愚者”。 势单力薄之际,敛翼待时,确是妙计。 但左相对这个法子,不甚满意。 犯颜苦谏、君前失仪,如此形象一旦在皇帝心里建立起来,日后再想挽回,比登天还难。左相不想顾淮因小失大,可事已至此,既是爱徒,左相便也不忍多苛责顾淮。 他看着顾淮听训的乖顺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又叹,“罢了,你日后要怎么走,可想好了?” “回先生,徒儿想解您的禁,为父亲翻案。”他迟疑一瞬,字斟句酌地开口,“在此之前,徒儿绝不能被招为驸马。” 左相眉峰一蹙,思忖了须臾,缓缓道:“有一人,可解此局。” 顾淮脑海里也浮出一个名字,他眸子漆黑有如墨染,全神贯注地听着左相的答案。 果然,不出所料。 “燕王柳寅怀之女,安乐郡主,柳安予。” * “安乐,你去看他了?”长公主殿下轻点口脂,侧头微笑看她,发丝垂下铺到腰间,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柳安予知道她说的是谁,指尖一顿,本也没打算瞒,索性坦荡荡地应声,“是。” 她放下笔,低眉起身从铜镜前拿起雕花金玉梳为长公主顺发。 “听说,你还从孙公公手里抢人。”长公主看着铜镜中柳安予映出的脸蛋儿,无奈勾了勾唇角,“你呀你,都被本宫惯上天了。” “殿下,您就别打趣我了。”柳安予缓缓为她插上了一支金簪,微敛眸光,“不过是左相之托,顺手事情罢了。” 长公主不太理朝事,提了一嘴见柳安予没甚反应,便也兴致缺缺,只蹙眉叮嘱了一句,“左相近来人盯着呢,你少与之来往。”便转头将话头揭过。 柳安予轻“嗯”一声,细心低头将她颈间碎发一一拢好,垂睫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该说个亲。你母亲近日来本宫这勤,提了好几回。本宫便拟了个折子,挑了些才俊,你得了空也看看,对自己上点心。”长公主拉过柳安予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显出些长辈的语重心长。 柳安予却不爱听。 “殿下。”柳安予微微抿唇,半蹲下来将下巴搁在她的腿上,碎发乖巧地贴在脸上,“安乐还想在您身边多待上几年,不想着做谁的妻。” 长公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揶揄地说道:“你呀你,小鬼头,话说得花一样漂亮。” “可人哪能永远独一个?本宫也不舍得将你嫁出去,只是你母亲那边......”长公主点到即止,话没说完,柳安予却听得明白。 柳安予眉眼清绝,琥珀眸含露一般,手指在她膝上画圈,让人不忍拒绝,“折子我会看,但殿下,能不能答应安乐。” “答应什么?”长公主抚摸她发丝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柳安予从她怀中钻出,微仰着下巴,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让安乐——自己选。” “好好好,那就都依你。”长公主无奈答应,眸中满是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谁叫本宫最疼你。” 柳安予抿唇带了点笑意,达到了目的,她便起身将折子妥帖收起,转头点了香,“殿下,二月初一,皇上赐的那些龙涎香熏完了。我换了沉香,行气止痛,纳气平喘。” 她言语关切,“最近雨勤天冷,您多披些厚衣,恐染了风寒。” “还是你心最细。”长公主满意地看了她一眼,端坐在妆奁前弯了弯唇,“过会子,你留下用个午膳,许久不来,本宫心里惦念。” 柳安予指尖稍稍一顿,“是。”眼中的笑意顺着敛眸淡下去,沉香渐渐燃起缭绕上升,逐渐模糊了她的眉眼。 长公主想为她选婿,不是只说说而已。 五月初,难得一日晴。 长公主特地在宫内的四宜园,设了个荔枝宴,将名帖上的才俊邀了个遍,还特设了一院女席,凡京城内的适龄小姐,皆可出席。 柳安予一早便看见樱桃送来的盘金彩绣绮云裙,旁边还放着一套金嵌宝石头面,珠光宝气,璀璨夺目,看得柳安予太阳穴犯疼。 “殿下送来的?”柳安予微微蹙眉,虽是问句,语气却肯定,见樱桃乖巧地点点头,无奈按了按眉心。 “郡主,殿下疼您,上次送来的鎏金点翠那套您没戴,殿下不知道有多伤心.....”樱桃咬唇,怯怯开口,话未说完便被青荷一记眼刀噎下去。 青荷靠过来挡在两人中间,眉梢微挑地捻起一角绮云裙,朝柳安予的方向展开一截道:“郡主您瞧,这颜色多衬您,就是墨发了无饰,和今年新荔比一比——” 青荷杏眼滴溜溜一转,故意停顿,“也是郡主您风华绝代,腮胜粉荔——”紧跟着一阵轻笑。 “青荷!”柳安予微微轻挑着眉,方才紧蹙的眉头倏然舒展,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发丝,叫了一声她名字。 青荷也不惧她,帕子掩唇笑弯了眼睛,连带着柳安予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接下来青荷再说什么,柳安予倒也听得进。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青荷笑意不减,她将绮云裙捋好,不动声色给樱桃递了个眼神,樱桃一怔,连忙反应过来为柳安予更衣。 青荷侍在一旁,从随身的小册子中挑出一页给柳安予看,上面是描好的垂鬓分肖髻的图样,青荷弯唇一笑,“郡主,奴婢瞧着,这个式样最配这条盘金彩绣绮云裙。再从这套金嵌宝石头面挑个几样,不至于繁琐,也全了殿下心意,您看如何?” “就依你罢。”柳安予嗓音轻缓。 她鲜少穿这般明亮的颜色,平日青色、月白的样子穿得多,这冷不丁一换,倒叫人眼前一亮。 盘金彩绣绮云裙包裹住她纤细的腰肢,衬得她瓷白的肤色暖和许多,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眉眼清冷,任由樱桃为她系上雕荷白玉坠。 嫣红的口脂自她唇中晕开,像霜雪覆盖不住的红梅,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不艳、不俗,是自荷花蕊心淡淡逸出的香气。 青荷撩开轿帘,清风轻拂过湖面,引得湖中荷叶轻摇,淡粉色的荷花花骨朵儿星零冒出几个,粉影在泛起涟漪的碧绿湖面上碎成几片。 四宜园内,清流掩映,一盘盘新鲜的荔枝犹如小红灯笼,轻轻剥开外壳,现出一丸剔透脂冻。每桌旁侍着一位青衣侍婢,净了手,半跪在宾客身侧剥荔枝,剔去果核,恭恭敬敬地夹到宾客的小碟里。 柳安予搭着青荷,轻移步子,束着一圈圈红线的髾尾垂在肩上,一走一过轻轻摇曳,别样的袅娜灵动。 她一出场,便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长公主方才还倚在椅边,此刻倏然坐正,登时喜不自胜,冲柳安予招了招手。 “乖孩子,到这来。” “殿下。”柳安予垂眸行礼,身子还未降半,便被起身走下来的长公主托起。 “你与本宫之间,不必如此生分。”长公主拉着她的手,唇角笑漪轻牵,看过来时满眼骄傲。 她无子嗣,也未招驸,年岁长些时便养了柳安予,对她是宠也是疼,教到如今这般亭亭玉立,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她牵着柳安予,将人牵到自己座位旁边,底下公主、郡主和小姐坐了三两排,都次柳安予一位。 “你尝尝,今年新荔甜不甜。”长公主将呈着荔枝果肉的小碟子往柳安予面前推了推,眼眸温和,手上捻着一柄玉兰团扇,掩着唇同她低语,“安乐,东边那些,都是按帖子上的次序往下坐的,你一路过来,没瞧瞧?” 柳安予这时才抬眸看过去,潦草扫了一遍,却意外看见了一个本不应出现的人。 “他也是帖子上的?”柳安予秀眉微挑。 顺着柳安予的目光,长公主疑惑着向下看去,最末的位置,一人坐得端正,身着靛蓝竹绣交领袍,新叶拂肩,神情泰然自若。 似是注意到这边打量的目光,顿下来,眼眸温和,抬手敬了杯清酒。 迎着那人的目光,柳安予眸子越挑越翘,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顾淮?他怎么在这儿?” 第04章荔枝宴 长公主眉头紧蹙,抬手叫了掌事来问。 “回殿下,是皇后那边添的名字。”掌事姑姑附耳过来。 “明眼人都知道本宫这荔枝宴是甚么意思,怎么,她家那个淑宜急着招驸马?”长公主向来瞧不上皇后所出的那个六公主李淑宜。 后妃算计,子嗣难衍,皇后前后折了两个孩子,就这位六公主命大,从吃人的后宫里安然长到现在。皇后纵得太过,便使得李淑宜年纪不大,做事却狠辣自私,又没甚么脑子,几次三番顶撞到长公主。 最初皇后还想将李淑宜往长公主宫里送,自被拒绝后便处处拿李淑宜同柳安予比,偏李淑宜不争气,处处输与她。长此以往,李淑宜对柳安予便也没甚么好脸色。 柳安予默了默,道:“顾明忱虽下了狱,却还未把罪定死,朝上想为其翻案的人不少。若是成功翻案,既有顾淮探花郎的名号在,又是清流世家,自然是名门贵女趋之若鹜的好郎婿,驸马的好人选,公主们都盯得紧呢。皇后借您的荔枝宴,为李淑宜顺水推舟卖顾淮一个人情,自然无可厚非。” 长公主听罢冷哼一声,“她李淑宜,也就配挑挑我家安乐不要的人。穿得花枝招展的,活像只花孔雀。”她不屑地掩唇讥笑。 像是特意模仿柳安予,李淑宜今日也一身盘金彩绣绮云裙,只是绣花过满。三朵嫣红的大牡丹在胸口绽放,底色又是夺目的赤红,配上满头金钗珠玉,本有几分姿色的人,也被生生压丑了几分。 柳安予没搭腔,亲手为她剥了颗荔枝递过去,“殿下,您也尝尝。” 长公主顿时移开目光,接了荔枝不再说话。 柳安予敛眸,拿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 不像是皇后卖顾淮人情,倒像是,顾淮特意求的人情。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蓦然撞上了顾淮直勾勾的眼神,她毫不露怯,挑衅似地迎上他的目光。 顾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让柳安予和那些世家公子多接触接触,长公主特地在四宜园北面池边小亭,摆了投壶的场地。 少有人是为了吃这几颗荔枝来的,一听有投壶,公子小姐便都赶着去了,柳安予倒是不紧不慢,看得长公主着急。 “你若喜欢,赶明儿本宫叫人送几株荔枝给你,这人都快走光了。”长公主蹙眉道。 柳安予抬眸扫了一眼坐得稳如泰山的顾淮,唇边勾起一抹笑,转头道:“殿下,您先过去,我用完这点一会儿就去了。” 长公主拗不过她,“得得得,说不动你。”顺手将自己那碟也推到柳安予面前,起身不忘叮嘱,“别用太多,仔细上火。” “是。”柳安予笑笑。 一丸丸剔透果肉摆在碟中,柳安予捻着一根细长的银叉,叉起果肉送入口中,晶冻似的果肉与她薄红的唇瓣形成鲜明对比。 “郡主,怎么不过去?”顾淮停在阶下,身长玉立,温润端方。 柳安予微顿,缓缓仰起头,眼神犹如冻结的湖面,翻不起波澜,冰层之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 她不喜欢这个角度,便坐直身体,与阶下顾淮平视。 “你来,想必也不是为了吃这几颗荔枝。”她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莫名带着一股子疏离,捻着银叉又往嘴里送了一颗荔枝肉。 顾淮垂了下眸,转而又神色温和,他弯下身子伸出手,青荷防备似地想阻止他动作,却被柳安予一个眼神制止。 顾淮骨节分明的手拎起茶壶,缓缓地,半跪着为柳安予斟了一杯茶,淡褐色的茶水汩汩流进琉璃茶盏里,水雾腾起,热气直扑。 方才还是二人平视,此刻,顾淮甘愿低下头颅。 他生得好看,容止端净,微风拂过轻轻掀起他的袍角,绿叶落肩,升腾的水雾打湿了他浓密的睫羽,一双瑞凤眼眨了眨,也似带上水雾。 确实好看。柳安予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等顾淮后知后觉抬了眸,她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郡主,您用茶。”顾淮眼中带着希冀,冷白的指尖捏住茶杯缓缓抬起。 琉璃不隔热,柳安予盯着他渐渐泛红的指腹,倏然唇角一勾,逸出一抹笑意,如春风拂冬雪,叫人移不开眼。 她琥珀眸澄亮,直勾勾盯着顾淮的墨眸,探身过去,唇触碰杯缘骤然被烫了一下,显得唇瓣更加嫣红。 她就着顾淮的手,轻啜着茶,茶香萦绕在两人的呼吸之间,水雾模糊着两人的视线。 顾淮好似闻到了一抹荷花清香,迷离之间,他分不清是来自池中娇粉花苞,还是眼前,娇艳唇瓣上如脂冻般的口脂。 茶水烫得柳安予舌尖发麻,她便也没喝多少,琥珀色的眸子里染着迷离的水光,她仰头分了些距离,缓缓吐出一口热气。 “怎么?下了毒?”她轻笑。 顾淮怔愣片刻,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般,忽地敛颚笑了,他将茶杯转过来,对准柳安予刚才喝的地方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喉口一路灼到小腹。 方才柳安予蹭上的口脂沾到他的唇瓣,等他放下茶杯,唇色薄红,不知是烫的,还是染的。 他抬手展示茶杯里明显下去的一大截,缓缓勾唇,眼眸弯弯,“若是真的有毒,微臣愿陪郡主赴死。” 这话逗得柳安予发笑,红唇轻抿,眸中冰雪消融,染上星星点点的春光。 她反客为主,捻起银叉递出,上面是她刚刚咬过的半颗荔枝果肉,果肉白玉一般,犹如脂冻剔透晶莹,微微冰的果肉登时缓解了口腔内的灼热,顾淮垂眸低头咬住,眼底眸光微转。 “谢郡主。”他举手齐眉,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额头触及台阶,手放于地面两旁,等他直起上身想再复礼,却蓦然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他错愕地环顾四周寻找着柳安予的身影,却只在屏风后面窥见一个顿停的背影。 “顾探花,投壶要开始了。”她眼睫低垂,眸中被激起极大的意兴,唇角一勾轻言。 青荷和樱桃不敢多言,恭敬低头陪在她身侧,风渐嚣,天色明朗。 今天真是一日好晴。 等顾淮跟上,来到四宜园的北面,柳安予已经端坐在长公主身侧,好似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顾淮白日的一场幻梦。 柳安予侧头陪着长公主说话,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随意地抬起眸子。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柳安予抿唇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她伸手点了点唇。 顾淮错愕,猛然想起什么,背过身去慌乱去擦掉唇瓣上的口脂。 等人再转过来,柳安予的目光已经不在这边了,掩帕轻笑不知是被长公主什么话吸引了注意,只得留他一人耳根通红。 顾淮跟在柳安予后头,是最后一个来的,公子中几个同他关系好的注意到,连忙招呼他过来。 既是投壶,自然是有人比赛,有人给彩头。 长公主财大气粗,挥挥手,叫人端出了十二件珊瑚镶碧玺的奇珍,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顾淮合袖站在队伍最外面,看起来没有参加的欲望。 柳安予眸底流转,拉了拉长公主的衣袖,声音清脆,“殿下,我也想添个彩头。” 长公主喜出望外,以为柳安予终于松了口,自然满口答应。 “只是,我临时起意,不曾有所准备。”她话锋一转,抿唇好像在沉思,转头眨了眨眼悦色道:“有了,我府中有一处景,京中无处可闻。阿父前年自边疆凯旋,带了一袋子昙花花种,尽数种在我的园子中。” “月朗星稀之际,转瞬即开,瓣白若月皎洁,冰清玉洁不染尘。”柳安予挑眉,面若含冰,眸若星河,缓言低语像在蛊惑,“谁拔得头筹,我便邀他一赏。” 这下人群都激动起来,对此心动的的人不少。美景、美人、美物,惹得底下窃窃私语,就连旁边的女眷都跃跃欲试。 顾淮终于感兴趣地抬起头,从边缘移到前面,不着痕迹地看了柳安予一眼。 柳安予却再没看他。 “顾探花。”突然,一道甜嗲的声音响起。 顾淮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李淑宜捏着一方粉帕子,表情羞涩,“顾探花也是想参加吗?我们一组......如何?” “好啊。”顾淮眼睛笑眯眯的,一口答应下来。 没想到顾淮答应得这么快,李淑宜错愕地眨了眨眼睛,顿时喜出望外。 那边掌事姑姑还在统算人数,一组组过去的,大多是公子与公子,亦或小姐与小姐,独李淑宜、顾淮这一组,是小姐与公子。 掌事姑姑诧异了一瞬,却还是礼貌问道:“你们要组成一组?” “是。”李淑宜红着脸小声道。 顾淮也点点头,声音很温柔,一本正经地说着,“正是,六公主殿下相邀,臣不敢不从。想必殿下对自己的实力应是胸有成竹,那我们便比个难些的,双凤朝阳如何?” 双凤朝阳是投壶的一种,将壶横架在高柱之上,二人并立,一人执两箭同时送出。射入中壶者为“正入”,左右耳者为“偏山”,不入壶则无算。 掌事姑姑了然,点点头记下。 “不,不是?”李淑宜顿时傻了眼。 第05章荔枝宴 她以为的一组,是和顾淮当队友,谁料顾淮拿她当对手。 李淑宜还想解释,只见顾淮眉心微蹙看向自己,喉结滚动,眸中水光盈盈,“殿下不是这个意思吗?” ?李淑宜眨眨眼,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点头,“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顾淮眉眼如削,温温柔柔地从嘴角漾出一抹笑,一身靛蓝竹绣交领袍映着春晖,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声音轻浅,“那便如此罢,姑姑可记好了?” “记好了。”掌事姑姑点点头。 话音刚落,顾淮颔首转身便走。李淑宜还沉浸在方才那抹笑中,痴痴站了一会儿,等回过神发现身边早已没了顾淮的身影,急忙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柏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顾淮身侧,见李淑宜凑过来,连忙站在二人中间将两人隔开。 顾淮清瘦,被柏青挡了个严严实实。李淑宜见不到人,着急地踮起脚,伸脖子看。见实在越不过柏青,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直了身子又故作温柔。 “顾探花......”李淑宜害羞低头,扭捏地拧着帕子,轻声细语地叫着顾淮,“我不太会投壶,顾探花,教教我可好?” “咳咳......”顾淮毫无征兆地咳了起来,听得李淑宜心颤颤,却被柏青拦着,什么也看不见。 “六殿下,咳咳......微臣方才坐在风口,好像,着了凉。咳咳,殿下您躲着臣些,臣恐将病气染给您。”顾淮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极了,又像是在隐忍,温声细语地哄着人说话,给李淑宜哄得晕头转向,“六殿下,咳咳咳,您先到那边等着微臣好不好?过会子掌事叫了,微臣自会去寻您。” “好,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啊,千万不要逞强。”李淑宜被顾淮三言两语轰走,还担忧得一步三回头。 柏青看了看依依不舍的李淑宜,转过身看见自家公子端着茶杯,喝急了正呛得咳嗽,顿时仰天感叹。 可怜的六公主,被顾淮玩弄在股掌之间。 投壶比得很快,掌事姑姑叫到顾淮名字时,茶方见底。 李淑宜款款走过,眼神却忍不住往顾淮身上飘,她那一声娇娇柔柔的“顾探花”还未说出口,司射便宣布开始。 顾淮一个眼神都未吝啬,双手执箭紧盯目标,看似平静的眸底波涛汹涌,像伺机的豹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咻咻两声,李淑宜这边还没反应过来,顾淮已得偏山。 “顾成玉,双耳,六筹——” 坏了,这是真想来比的。 李淑宜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压下悸动,看了看手上的箭,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 她学着顾淮的样子紧张地举起箭,咻咻两声,只听司射迟疑片刻,朗声报道:“李淑宜,未入壶,无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顿时哄堂大笑。 不敢出头的,就只能忍笑小声议论,有背景的,尤其是平日最看不惯李淑宜的那些,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笑,臊得李淑宜自脸颊红到耳朵尖。 身后声音嘈杂,笑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明明声音也不算大,偏得这功夫李淑宜的耳朵灵敏起来,每一个字都被她放大,像细细密密的针扎在脊梁,羞得她攥着箭的手越来越紧。 李淑宜紧咬下唇,脸色惨白,她看了看坐得气定神闲的柳安予,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我......我认输行了吧。”提前认输,总好过让人杀得片甲不留,沦为更大的笑柄。 李淑宜眼眶通红,故作镇定地将箭递给司射,转身却气得直掉眼泪,逃也似地离开。长公主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打发掌事姑姑过去安慰,心里却是早就乐开了花。 “这下她回去,皇后可有的恼了。”长公主幸灾乐祸,撇撇嘴暗翻了个白眼,“嘁,小家子气。” 柳安予眼观鼻鼻观心,眸中意味不明,没有言语。 她一走,旁人便也不好背后议论,很快便被其他比赛的人吸引。李淑宜看着场上热闹,愤愤擦去脸颊上的泪,眸子阴暗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顾淮的侧脸。 小插曲很快过去,有了李淑宜的主动弃权,顾淮不费吹灰之力便站到了第二局。每组的胜者站成一排,大家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手。 顾淮眉目温润柔和,抿唇有些人畜无害。因着他现在身份敏感,一般人不敢与他过多接触,便一个人孤零零合袖站在那里,显得颇为可怜。 倏然身边靠了人来,墨绿色压暗纹绣云的袍子,腰上系着丝帛的带子,衔着错金几何纹带钩,容貌俊美,气质卓然。 “大皇子殿下,您怎的也来了。”顾淮看起来有些意外,拱手行了礼言罢。 大皇子李璟曾在左丞家塾中习过半月,与顾淮也算相识一场,便特地过来打声招呼。 “姑姑的奇珍我也不曾见过,你也知道,我素来最爱收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便想着来试试看。”他低头又想了想,谦虚笑笑道:“就是不能拔得头筹,能一睹风采也是好的。” 李璟言罢,深邃的眼睛微微颤闪,抬眸掠过柳安予的位置,再转过来,眼底便洋溢着莫名的欢欣。 他说的话,顾淮一个字都不信。 他爱收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假,可单是为了奇珍异宝来,却显得刻意了。长公主是他亲姑姑,素来对他可亲,有什么好东西都先可着他看,怎可能未见过? 顾淮敛眸眼底波光流转,倒是没有戳穿他。 “对了,安乐妹妹的昙花景也是难得一见。”李璟状似无意提起,余光却紧紧贴在顾淮脸上,不放过他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成玉,若是你拔得头筹,瞧完了景,定要回来同我仔细学学。” 顾淮面上不见异色,一抹浅笑如沐春风,说话滴水不露,“既是有您出马,哪里还轮得上微臣?”他手中折扇一展,腕子轻摇带起微风,扇得鬓边碎发飘飘。 李璟听完哈哈大笑,他拍了拍顾淮的肩膀,指着他说,“好啊你,现在也学着说这些捧话了。” “旁的我不说,你方才一个双耳给六妹妹都吓坏了,她平日娇纵惯了,最好面子。先前我瞧着她对你还算热切,如此一来,想必是不会再给你好脸色了。”李璟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倒也放下心防,真同顾淮闲聊了起来。 顾淮哪管这些,本就是故意耍她,一是为了摆脱她的纠缠,二便是隐藏实力。双耳虽得了六筹,于双凤朝阳的投壶规则来说,却是“偏山”,比不上射入中壶的“正入”。 更何况李淑宜弃权得早,只一局,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旁的人看他,便也是只知他投壶技术不错,却不知他到底“不错”到何种程度。 一提起李淑宜,顾淮便烦得头痛,却还是故作懊恼地回应,“微臣哪里知道六殿下......唉,六殿下主动相邀,微臣还以为六殿下是胸有成竹,自然不敢松懈。过会子比完了,微臣定会去负荆请罪。” “跟小姑娘比,自然还是要留几分。小姑娘家家面子薄,难免怪你,不过你放心,回头我让侍卫去送个胭脂水粉什么的小玩意儿,就说是你赔罪,哄一哄应该就好了。”李璟热心肠地建议道,听得顾淮眼皮一跳一跳。 “倒也不必!”顾淮嘴比脑快,连忙拦下他的破念头。 李璟一顿,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这赔罪,自然是微臣亲自去比较有诚意......哈。”顾淮言罢,又迟疑着开口,“再者说,送胭脂水粉太亲近,若是叫旁人误会可就不好了。” “误会?”李璟惊讶,“你难道对六妹妹无意?!” 坏了,到底是哪里传出的假消息。 顾淮眸中情绪复杂,他扯了下唇,疑惑发问,“殿下何从觉得我对六殿下有意?” 李璟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眼神漂移,拉着他蹙眉压低声音,“自你来宴上便都这么说了,那名单上没你,皇后特意加上是也不是?” 一瞧顾淮怔然的样子,李璟便知道自己说对了,见此,他眉心蹙得更深,“六妹妹来时特意提的。你近来在公主里头炙手可热,想给你‘雪中送炭’的人,不少。你向来洁身自好,既是公然牵连上了,我便以为是你默许的,如今看来,竟不是?” “自然不是!”顾淮暗暗咬牙切齿,他只顾得能不能进来,竟差点被皇后暗算。 不知道,柳安予听了消息会怎么想? 顾淮脸色难看,见此,李璟便也不好再多说。 “成了,不多叙了,那边快到我了。”李璟安慰似地拍拍顾淮,欲言又止,“你......唉,你且宽心,既没有这回事儿,我便也不再提了。” 顾淮拱手又行了礼,眼中情绪掩在平静无波的眸中。 他精心算计,差点让一个六公主毁于一旦。 顾淮肩背笔直,如松如竹,内勾外翘的瑞凤眼半敛,将身子转向场上,看似专注,脑中却在不断思考。 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和六公主划清界限。 柳安予半靠着软绒垫子,神情淡漠的脸上,偶尔掠过一缕意兴,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顾淮眼下那一点痣,蓦然莞尔。 长公主仔细注意到,笑着好奇打趣,“瞧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有只小猫捕猎呢。”柳安予手指轻轻梳理着发丝,浅笑着轻描淡写地揭过,“以为自己势在必得,怪可爱的。” 长公主东瞅瞅西瞧瞧,没见到什么猫,以为是跑没影了,只得嘟囔一句作罢。 第06章荔枝宴 柳安予猜过顾淮投壶厉害,却不知厉害到如此地步。 站到第二局的共五十四人,三两个一组比出胜者,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局。 只剩李璟和顾淮并肩站在场上。 柳安予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捻着瓷盖刮去茶沫,抬眸打量着二人。 “成玉,你骗我?”李璟诧异。 顾淮照旧笑着道:“殿下这是哪里话,微臣好运气罢了。” 好一个运气。 李璟眸中情绪复杂,从腕上摘下一条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手串,用指腹轻轻捻着,“运气?”他笑了笑,“你想怎么比?” “微臣愚钝,不如还是‘双凤朝阳式’?共投三局,筹数较多者胜。”顾淮笑容浅淡。 他第一局便是如此赢的李淑宜,可李璟不是李淑宜,他投壶没那么烂。 李璟一口答应下来,垂眸把手串再戴回手腕,指腹摩挲过手串上一颗紫金砂的珠子。 反正比什么,都是一样的。 倏然,一道清冷婉转的声音响起,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柳安予唇角微笑弧度渐深,眼尾微微上扬。 “殿下,我瞧着蛮有意思,不如我来替司射罢。”她一双琥珀眸顾盼生辉,语调轻微,伸手拽住长公主殿下的衣袖。 长公主少有拒绝,挥挥手便让她去了。 李璟、顾淮二人眸子热切,紧紧盯着款款走来的柳安予,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不曾放过。 “两位,介不介意我来凑个热闹?”柳安予问道。 “自然不介意。”李璟抢先一步回应,眼神一刻不错。 顾淮晚了一步,眸光微暗没有开口。 柳安予笑笑没再说话,只侧头看了青荷一眼,身侧便备好了椅子,无需柳安予多言,青荷早早便备好软垫让她靠着。 樱桃在一旁躬身,低眉奉茶。 “开始罢。” 李璟和顾淮对视一眼,针尖对麦芒一般,眼中的势在必得不加掩饰,围观的人顿时噤声。 “李修常,双耳,得六筹。”随着柳安予的声音响起,场边顿时惊呼起来。 只见两只箭准确无误地插入两侧壶耳。 “我就说,大殿下乃是习武之人,区区投壶......老天奶啊......” 那人话音未落,便瞪大眼睛看向顾淮,柳安予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报着数,“顾成玉,有初,得十筹。” 首箭便入壶中者,谓之有初,得十筹。 “你第一局,果然隐藏了实力。”李璟并不惊讶。 “运气,运气罢了。”顾淮唇角得意地笑着,不像嘴上说得那么谦虚。 李璟攥紧手中的箭,紧盯目标。 只听咻咻两声,“李修常,连中双贯耳,得十一筹。” 连中得五筹,双贯耳得六筹,加之共有十一筹。如此一来,李璟便打破了第一局的劣势。 “嚯!这一下子便追上来了,顾淮这局投什么?他第一局已经投进,此局连中算五筹、双耳算六筹,无论如何也是反超不了的。”后面的人蹙眉替顾淮愁道。 “还是投双耳罢,不至于输得太难看。”旁边的人叹气道。 “你以为双耳那么好投?壶拢共就那么大一点,还悬于高柱之上,壶耳两边都被大殿下的箭塞得差不多了,只那一点点的缝隙,如何能投进?”那人话音刚落,只听柳安予那边轻笑一声,“顾成玉,连中,得五筹。” 气得后面的人直拍大腿。 最后一局,李璟再次捻起两支箭,深呼吸一口气,对准壶耳。这次用的时间比前两次长得多,他还想再投一次双耳。 场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李璟全神贯注,壶耳那两处狭窄缝隙在李璟眼中无限放大,他手腕一动,将两支箭托送出去,箭头擦着缝隙一歪。 “进了!进了!!!” “李修常,连中双贯耳,得十一筹。” 身后顿时欢呼起来,壶耳狭窄,此时已被李璟的箭占得严严实实。 至此,李璟已领先顾淮十三筹。 欢呼声不绝于耳,众人已经开始为李璟庆祝,只有柳安予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悠悠将目光投在顾淮身上。 顾淮站在场上,身后热闹嘈杂没有人是为他,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掀起他的衣袂,风停刹那,他投出最后一箭。 欢呼声中倏然出现一句,压住了所有的喧嚣。 “顾成玉,全壶,得二十筹。” 众人噤声。 第二局不投壶耳投壶中,就是为了此刻做铺垫—— 在投壶中,每局都中中壶者,谓之全壶,得二十筹。 骤然噤声的人群,突然爆出一声震天响的欢呼。 柳安予搭着青荷的手站起身来,一双明亮的琥珀眸直勾勾地盯着他,拈花似笑非笑,语气暧昧道:“恭喜顾探花,拔得头筹。” 她顿了顿,眼尾微挑,“明日戌时,我府后知春亭,静待公子。” “微臣荣幸。”顾淮瑞凤目敛了敛,躬身垂首浅笑。 柳安予微微颔首,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拂袖转身正打算离去。 “安乐妹妹!”李璟下意识焦急叫住她,回过神对上柳安予的眸子,便又局促起来。 柳安予顿了顿,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抬眸,“修常,怎么了?”仿佛一眼就能将他看透。 李璟喉咙上下滚动,紧张到不敢看她,连忙拱手,“我,我......”他涨得脸通红,“我也......” “大殿下。”顾淮紧着几步走上前,微一颔首,笑开了道:“微臣知道,殿下您对那十二件奇珍颇为感兴趣,便冒昧一次,借花献佛,借与您瞧上几日,喜欢够了再还臣也不是不行。” “不是......”李璟错愕想要解释,眸子焦急地看向柳安予,“我......” “欸,殿下,您跟微臣客气什么。”顾淮一个箭步挡在李璟面前,身姿板正,笑得人畜无害,将柳安予挡得严严实实。 “不是,你别拦我。”李璟左右撤步想要跟柳安予说几句话,却被顾淮亦步亦趋地挡着,见柳安予转身走得飞快便更加焦急,踮起脚叫,“安乐!安乐妹妹!安乐——” 顾淮折扇啪嗒一声展开,直接将李璟的视线遮住,皮笑肉不笑地故作温和,“殿下,天热,微臣给您扇扇风。” * 月明星稀,一轮弯月从层层叠叠的云间,探出头来,给夜景披上一层薄纱。 月光洒在园中水潭中,粼粼水面泛起波澜,将月影搅碎散落,像琉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样子。却又没有阳光那么刺眼,温润的、平静的,映着夜空闪烁的星月。 岸上泥土湿润,带着一股花的清香。 湖上架起一座宽桥,宽桥上有一亭,题了“知春”二字。 进了亭子,才知这二字的巧。 圆湖周围栽满了花草,高大的桃树和花丛错落,还未谢尽的桃花倚在枝头,风一过,便簌簌摇曳飘落。春日到,此处先知晓,才是谓“知春”。 花瓣落在花丛上添了几分娇色,轻一点的便被吹到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将夜景搅落成细碎的星光,一圈一圈泛出去,力尽之时,沉寂在湖水里。 昙花,便被种在亭子的对面,那里有墙檐和树枝遮着,避光。 昙花花苞慢慢朝上,月光渐渐为其渡上一层朦胧。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花了。 柳安予命人备了晚膳摆在知春亭中,两边围了纱幔挡风,一袭秋香色绫锦裙,眸色微暗。 微寒的夜风吹起掀起纱幔,小炉子咕噜噜翻滚着热汤,白色的水雾升腾而起。 顾淮来时,正巧瞥见飞起纱幔中,渐渐勾勒出的清晰人影。 他用折扇拨开层层叠叠的纱幔,与亭中端坐的佳人对视。 她仰起头,碎发随意扫在骨骼分明的下颌,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公子挑起飞舞的纱幔,微弯着腰,眼睫低垂,影子扫在他眼下那一颗精巧的小痣上。 “郡主,微臣来得不算迟罢?”他讨巧地笑笑。 探身进来,轻薄的纱幔拂过他的肩膀,迎着待他落座。 他唇边盈着温和从容的笑意,好似春风拂面,只听柳安予一声短促的轻笑,帕子掩唇,歪头眨着透亮摄人的琥珀眸子。 “我要说算呢?嗯?”柳安予故意逗他,眸子亮晶晶的轻嗯一声,语调轻扬。 顾淮无奈摊手,只能摇头故作懊恼,扇砸手心,“那没办法了,微臣罪该万死,正巧这有湖,索性臣投了湖去,以死谢罪......”只听他越说越过分,姿势夸张,说得绘声绘色。 柳安予被逗得勾了勾唇角。 “顾成玉,你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柳安予一字一顿缓缓道,带着未敛起的笑意和一抹认真。 顾淮倏然停下,抬眸看去,和她的直勾勾地、带有极强侵略感的目光相撞,只觉得那清浅的眸子攒着浩瀚星河,深邃神秘,探去眸底却是万丈深渊,想要将他拆骨吞腹、拽入深渊。 顾淮盯着她眸子,作笑的声音骤停,两人对视了良久良久,顾淮才蓦然回神,惊慌失措地移开眸子。 他腾得一下站起来,掩饰似地撇开目光,“郡主,微臣,微臣为您盛汤。” “等等!”柳安予紧急叫停,却没拦住顾淮,小炉边缘火烧一般,疼痛感骤然从他指尖舔舐上来,他下意识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后退去。 柳安予想去抓他的手,不成想这时他正好退开,却因惯性已经收不回手。 柳安予眸中闪过一丝幽光。 第07章知春亭 眼见着柳安予娇嫩的指腹要触及滚烫的炉边,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顾淮抓向她的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住她的纤纤玉指,手背触及炉边,呲呲的声音骤然响起,灼烧感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愈发攥紧她的手,本能地向后撤去逃离。 慌乱之际,顾淮不小心踩住柳安予的裙摆,两人向后倒去。 穿过纱幔,巨大的失重感将两人吞噬,柳安予下意识抱紧顾淮,双双坠入湖中。 扑通一声,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波澜,月影被破坏得不成形状。 夜间的湖水是彻骨的寒凉,水灌进耳朵、口腔,窒息感扼在喉口。 她会凫水,但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来不及反应,她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手无意识地乱抓。 薄红的嘴唇吐出气泡,砸在顾淮鼻尖,他拉住了她的手,十指暧昧相扣,稍一用力便将人拉入怀中。 像一个火炉。 柳安予想着,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胸膛,两具身躯在冰冷的湖水中紧靠,四肢逐渐回温。 唇瓣覆上柔软。 气息,不断渡过来。 牙齿间的碰撞在不熟练的吻中接连响起,他们抱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对方嵌入骨髓。 顾淮不敢逾越,渡完气便低垂着眸想要分离。 她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柳安予睁开眼睛,一双琥珀般浅淡剔透的眸子暗了暗,染上迷离的水光,眼尾薄红。 她冷得下颌紧绷,却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将人拉近。 不是单纯的渡气,她的吻越来越炽热,直勾勾盯着他眼下性感的小痣,温濡湿润的舌尖缠绕摩挲,顾淮理智被冰冷的湖水淹没,濒死感和暧昧交织,脑袋逐渐发昏。 他双目紧阖,唇齿间轻舔慢咬,隔着湿透的衣裳拥抱共享着余温,“嗯~”他短促地呼吸被灌了一口湖水。 柳安予以为他要窒息,毫不留恋地与他的唇分离,松开了与他相扣的手指。 他以为,她要放弃他了。 顾淮蹬了两下水,半阖眸子往上移了些距离,恍惚间看到了柳安予游近,揽住了他的腰身。 他又闭上眼,四肢放缓。 柳安予将顾淮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没有看到顾淮的神色,目及水岸,像入水的鱼儿灵活地向上游动。 湖水被推出波纹,那波纹渐渐扩大,中心溅出水花。柳安予从水中探出,水珠如掉了线的珍珠,从她的发丝往下掉落,滑过她白瓷一般的肌肤。 她大口大口地汲取着空气,费力将顾淮拖近岸边。顾淮的意识渐渐回笼,用手明显笨拙地拨开水花,好让柳安予省一些力。 两人爬到岸上。 湿润的泥土沾染袍子,两人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快感。 上空繁星漫天,一轮弯月如化开的光晕,静静撒在两人身上,水渍被照得晶莹。 一股清香萦绕在鼻尖,柳安予看向顾淮的方向,呼吸凌乱,“......昙花,要开了。” 顾淮下意识顺着方向看去,没有人说话,两个人都静静地看着昙花花苞朝上空慢慢的、慢慢的移动,花苞越来越鼓胀,层层叠叠如同舞女的裙摆。 一阵风吹过来让两人打了个寒噤。 花开了。 一瓣一瓣,昙花接连开放,如炸开的烟花般灿烂,月华凝在薄如蝉翼的洁白花瓣上,嫩黄色的花蕊丝丝缕缕,像上好的丝帛上绣的图样。 寂寞花神漏夜开,犹如月下美人来。 顾淮转过头看柳安予,月光为她披上一层薄纱,身上秋香色凌锦裙已经湿透勾勒出她匀称纤瘦的身躯,月光下瓷白一样的肌肤,整个人美得失真。 “......月下美人。”他敛眸不敢多视,声音轻哑感叹。 柳安予以为顾淮说的昙花。 她伸手将湿发撩到耳后,半撑起身子,眸中满是昙花影,感叹,“的确,不负盛名。” 顾淮敛颚轻笑,没有解释,“嗯,不负盛名。” 晚风吹得人很冷,两人回了知春亭,围在火炉边暖身子。青荷怕柳安予晚上冷,特意备了一件厚绒毯子放在一旁,两人裹着绒毯靠得很近,呼吸声交错缠绵。 “顾淮。”柳安予一仰头,温热的气息撒在顾淮脸上,鼻尖轻碰,她一错愕,又转开脸轻声问道,“你,疼不疼?” “嗯?”顾淮耳根瞬间爆红,错开眸子撇向火炉,下意识抚上唇瓣伤口,“不,不疼,我......” 柳安予突然低下头去,肩膀颤抖,顾淮忍不住看过去,却发现她唇角笑漪轻牵。 “我问的手。”她眼中带着明显的调笑,眼尾微扬。 顾淮这才反应过来,她语意不明的故意引导,可能也是自觉迟钝,他莫名被戳中笑点,低头无声地笑。 他伸出手,上面被烫得起了水泡,斑驳的红色显得有些可怖。 柳安予轻轻握住他的手,额头碎发上的一颗晶莹水珠掉在她的鼻尖,再滑落掉在他手上。 像泪珠,但顾淮知道,柳安予不可能为了自己哭。 “不疼。”顾淮瑟缩一下,轻声道。 “你是故意的,要我心疼?”她明明是问句,语气却肯定,她抬眸轻颤睫羽,沉静的眸子已经没有了情欲,目光如炬,眉眼清冷。 她早就看透了顾淮的心机与示弱,只是她纵容,她允许,她对眼前这人感兴趣。 她想知道他究竟能装到何种地步? 但顾淮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心虚,他垂眸用那只受伤的手反牵住柳安予,轻轻将她的手拉起来贴在脸颊,湿漉漉的额发在眉间轻荡,眼尾薄红。 湖水湿润了他的睫羽,整个人像哭过一场,微微咬唇敛眸轻蹭,可怜见地模样。 “郡主,微臣只是,心悦你。”他嗓音轻哑,一字一顿,他嘴唇冻成极浅极浅的粉白,唇下一抹伤口带着刺眼的血红,瑞凤眸深情如许。 明知是谎。 柳安予看着他的眸子,目光掠过他纤长卷翘的睫毛,眸色如墨晕染开的一般,眼尾薄红,含情脉脉—— 他怎能装得如此像? 檀口微张,她的手抚上他唇瓣的伤。 她稍用力地按过,看他脸色瞬间苍白,嘴唇轻颤,莫名露出几分凄楚,柳安予像被取悦一般。 她语调轻扬,用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顾成玉,你装得真像。” 她怜惜似地勾起他的下巴,看他紧张到喉结上下滚动,下颌线条紧绷。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柳安予轻声细语,声音蛊人,“不过是一个顺理成章入朝的机会,你想要,本郡主给你便是。” 顾淮的眸子瞬间亮了亮,像看见小鱼干的狸猫。 柳安予像是被取悦了一般。 “只是,你这点诚意,可还不够。”她染了蔻丹的指尖点了点他的唇,一路向下滑,落至他的小腹骤停,缓缓拿指甲打圈,带起一阵痒意。 她语调轻微,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是说,心悦于我吗?我也不苛求你。翰林学士方信,他夫人极爱玉兰,却惜四月尽、玉兰凋,时常哭泣。” “他便用尽浑身解数,四处搜罗顶尖花匠,终于培育出满京城唯一一株五月广玉兰。” “你若真心,便求来那株玉兰,连着你的聘礼一同带到长公主面前。”她一双琥珀眸含尽春水,勾人而不自知。 翰林学士,号称“内相”,顾淮探花授命入翰林,便是归翰林学士所管,其实权相当于丞相。 方信与左相乃同门师兄弟,却并不亲近,方信在朝上的策论常常与左相相悖,其人激进,左相迂回,便回回吵得不可开交。 顾淮是左相的得意弟子,如今左相禁足,方信不知道有多高兴,又怎会轻易帮顾淮? 柳安予嘴上说不苛求,实则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顾淮默了默。 就在柳安予以为顾淮要知难而退之时,顾淮开了口。 “那就,一言为定。”顾淮眸中认真,伸出小拇指弯了弯。 幼稚。 柳安予这样想着,却鬼使神差也伸了手,两人的小指缠绕在一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里泛出。 痒痒的,她不喜欢。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顾淮声音轻轻的,像小羽毛在挠着她的掌心。 柳安予打小便不理解,拉钩为什么要上吊,以及这种毫无保障的许诺方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此刻,她有点想相信。 拉了勾,就不要反悔。 两个心怀鬼胎却又忍不住靠近的人,围在同一条绒毯里,月光星光撒在他们身上,微风轻轻吹起纱幔。 他们勾勾手,用最幼稚的、最不可信的方式,短暂地放下心防。 * “殿下,衢州的那批货,到了。” 四面窗子紧闭,烛台散发出微弱的光,仅仅能照亮书案上的薄薄的一张纸。 上座坐着一个人,一身宝蓝色鼠灰袍,半个身子陷在黑暗里,手指轻叩书案。 突然,他手一停,伸手扭了扭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指腹缓缓摩挲。 “不要留,既然江州盯得紧......那就剑走偏锋,往京城里送。”一声沉闷的粗糙声音响起。 “是。”暗卫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第08章知春亭 坤宁宫中。 “呜呜呜......”李淑宜伏在皇后的膝上哭得伤心,“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呜呜......” 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顾淮低声下气来求的荔枝宴名额,若没有她,顾淮哪有机会在荔枝宴上出尽了风头?不紧赶着讨好李淑宜,还让李淑宜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 皇后气得牙痒痒,却忘了自己是怎么叮嘱的李淑宜,让她特地在众人面前亲手添上顾淮的名字,旁人问起回答的模棱两可,就是为了让人误会。 她认为顾淮来求是低声下气,却忘了当日是自己听了顾淮的提议心动。更何况,顾淮明确了要低调行事,摆明了不想与她们在明面上牵扯上关系,既是李淑宜颠颠儿凑过来,那就别怪他不给情面。 李淑宜哭得涕泪横流,却哼唧得皇后心烦,她看着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女儿,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你也是,琴也不会、棋也不行。叫你去读书涨点学问,好说歹说给你塞到左相那,没有两天,便被人退了回来。”皇后狠狠指着她的额头,“人柳安予能学得,你怎么就学不得?” 李淑宜听完更加委屈,咬着下唇,死死捏住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落下,心里却愈发厌恶柳安予。 “你年纪渐长,不抓紧选婿,万一边疆突然出了什么事送你去和亲,那蛮夷之地苦寒无比,你叫额娘怎么办?!”皇后心里还是疼爱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着说着便担忧起来。 “不要,不要!”李淑宜抓住皇后的衣袖,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从脸颊上滑落,“呜呜额娘,我不要去和亲,我不要......” 她见过和亲的下场。前些年永昌和南蛮有点冲突,皇帝为避免战乱,将三公主送了过去。 出宫那日三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蛮子便是她的夫婿。李淑宜躲在皇后身后偷看了一眼,只见到那人眼神凶狠,皮肤黝黑粗糙,像是一拳就能把她揍死的样子,直接将李淑宜吓哭了。 再想起那个人,李淑宜心中不住地害怕,便也哭得有几分真情实感,皇后听着心疼,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好了好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皇后忍不住怜惜,拿出帕子为她擦干眼泪,语气却严厉地说道:“明个母后叫小厨煲个汤,你就说是你做的,给顾淮拎过去,道个歉,柔情小意一点,男人都吃这套。” “为什么?!”李淑宜瞪大眼睛不明白,“他如此待我,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难堪,我竟还要去给他道歉?” 皇后却思虑得远,“你不能这么看。”她微微蹙眉,“满京城,如今炙手可热的驸马人选,唯有前三甲。只是状元、榜眼,多抱负远大,一旦招为驸马便不可任实职,自然不会乐意。” “若是不愿,强招为驸马,你婚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你父皇现在削了左相一派,正愁用人,必也不会轻易答应给你赐婚。”皇后给她耐心解释,眸中尽是算计,“但顾淮就不一样了,他虽身为探花,却是罪臣之子,又担个左相爱徒的名号。” “你父皇不会轻易用他,若是能将他赐婚给公主,让他这辈子都不能任实职,那左相的手,不就再伸不进朝堂了吗?你父皇高兴还来不及。”皇后喜上眉梢。 李淑宜撇撇嘴,抽泣着嫌弃,“可他说到底,不也是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我?还非要我去讨好他......我不乐意。”她生气地转过身去。 “你这孩子!”皇后咬牙切齿,“他父亲才多大一个官儿?母后翻翻手的事情罢了,你们一结亲,母后便找人捞他父亲出狱,既没了罪臣之子的帽子,又能阖家团圆,他如何不感激你?” 皇后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软硬兼施,“届时,他必将对你百依百顺,又生得一个好皮囊,怎么?你难道想同三公主一样,嫁个凶神恶煞、丑绝人寰的?”皇后的话着实吓到李淑宜了,她立马噤了声,眨着无辜委屈的眸子。 皇后见她不说话,便也知道她听进去了,叫人给她备了银丝燕窝油糕,用吃食将人安抚好。 她半倚在软榻上,看着李淑宜小声抽泣,噙着泪珠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糕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指腹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皇后蹙眉思忖着。 她虽说让李淑宜不要计较,但顾淮公然下她们的面子,皇后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得想个法子,好好警告一番。 她目光漂移,突然落在了李淑宜身上。 眸底闪过一丝精光。 她突然笑得慈祥起来,李淑宜不适应地看她,心里发毛。 “淑宜,想不想出这口恶气?”皇后挑眉问道。 李淑宜谨小慎微地凑过来,听得眸子亮了亮,“当然想!母后,你有什么法子?” “附耳过来。”皇后冲她招了招手,眸子幽幽冷光,二人耳语片刻分离。李淑宜眸中惊恐,紧张地捏住手指,“母、母后,若是被发现了......” “你就不会谨慎一点,不叫旁人发现?”皇后蹙眉训道。 李淑宜不敢再多言,心里却忍不住打怵。 “正巧,他不是许诺了,会替你答五月末女官考核的题吗?你势必要压过柳安予,若这也赢不过,便也不要回来见我。”皇后严词厉色。 “是。”李淑宜只得压下心中惶恐,乖巧应下。 *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二位皇子下学罢。”方信收好书卷,神色冷冷地说道。 “先生辛苦。”二皇子李琰和七皇子李玮起身拱手,合声礼貌地说道。 李琰容貌昳丽,为人谨慎,他生母乃得宠贵妃琪氏,琪氏虽嚣张跋扈,却有分寸,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很是看重,花了大心思才将人塞到翰林学士方信这里。 李玮则是皇贵妃何氏老来得子,何氏年岁渐高,便也无心争宠,一门心思扑在李玮身上。何氏母族势力颇大,便给足了李玮底气,却也没骄纵成性,给孩子养得略微富态了些,性子干脆圆滑,走到哪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讨喜。 “先生,额娘今日给我带了一小罐子酸果脯,这是额娘亲手做的,说是给您和师母尝尝。”李玮笑眯眯地抱着罐子过来。 果脯虽小,重的却是心意。是不是皇贵妃亲手制的不重要,李玮既说它是,那它便是,方信恭恭敬敬地接过,拱手道:“那便多谢皇贵妃了,你看这,回回有好东西都想着微臣。正巧,家里那口子遇了喜,就好吃点酸的,微臣这些日子四处给找呢。” “哎呀,那恭喜恭喜。”李玮连忙说道:“这我才知道,过会子我叫人去太医院请两个太医,到府上好好给师母看看,开些安胎养神的食补才好,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多不好......哎,那便谢过七殿下了。”方信捋了捋胡须,连忙感谢道。 李琰不甘示弱,连忙插话,“当年额娘生我时,父皇赐了一瓶上好的安胎丸,是传国的方子。每日取上一丸,和水服下,孕时呕吐恶心都好些,孩子也安分。” “额娘昨日还念叨,说要我将剩的半瓶子给师母拿来,今日来得急倒忘了,下学我回去亲自取来给您送去。”李琰笑了笑,白玉般的面庞,却叫人莫名感觉阴恻恻的。 方信这边也谢了个遍,刚要走出门去,却意外见到一人。 “方学士。” 门口处,顾淮一身纯白儒衫,恭敬拱手行礼,薄阳透过树枝照出斑驳光影落在他身上。 “呦,这可是稀客。”方信嘲讽似地牵牵嘴角,脸色瞬间变得精彩,左相可没少在他面前炫耀这个爱徒。 顾淮手中团着一个绒垫似的东西,却比绒垫厚实不少,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如玉似的指节抓紧怀中绒垫。 方信缓缓走了下来,在顾淮面前站直,语气玩味抬眉,“无事不登三宝殿,顾探花,这是找我何事?” “听闻,学士夫人遇了喜,我便回家问了母亲,母亲说遇了喜的妇人,夜里会时常腰酸背痛。她便为学士夫人新做了个厚绒垫,躺下时垫在腰下,会缓解不少。”顾淮看起来十分真诚,娓娓道来,“里面还有个小夹层,若是天气冷些了,塞个暖袋进去,温着后腰,便也不会过于难受。” 夫人近日是叫着自己腰疼,方信低头看了看顾淮手上,对这份礼物着实可心,可是...... 他怀疑着挑起眉毛,“怎么?左相禁了足,无人可教你,你便这么快就倒戈了?” 顾淮看起来很纠结,他垂眸眼中闪过挣扎,捏着绒垫的手忍不住收紧。 “学士......我也是,走投无路......”他言辞恳切,“我前些日子在文德殿外冲动行事,已被皇上厌弃,如今......已无人可依,学士,学士您能不能收了我?”顾淮递出绒垫苦苦哀求。 “我以后跟您学。”顾淮话音未落,手上绒垫便被方信掀翻。 方信冷哼一声,道:“哼,顾探花还是请回罢,我是不会教左相那老狗的‘爱徒’的,你死了这条心!” 言罢,不等顾淮说话,方信便气势汹汹地离开。 李琰冷笑看着眼前的顾淮,蔑视地瞥了一眼也跟着离开了。 “哎你说说。”李玮好心捡起绒垫,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递给顾淮安慰道:“唉,先生他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第09章知春亭 “不,是微臣无用。”顾淮看起来失魂落魄,垂睫喃喃道。 “唉。”李玮长叹一口气。 他知道顾淮的能力,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连个能教的先生都没有,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照顾着顾淮的情绪,李玮字斟句酌后开口,“这样,你拿绒垫跟我换。” 顾淮疑惑地抬眸,“您要这绒垫作甚?” “这你就别管了,你将绒垫给我,我给你指条明路。”李玮卖着关子。 顾淮连忙将绒垫呈上,毕恭毕敬地说话,“七殿下,您说。” 李玮将垫子团好夹在胳膊下面,对他附耳言说一番。 “二殿下的伴读?”顾淮讶异。 “正是。”李玮笑了笑,谈笑自若道:“我学问不比二皇兄,带个伴读没什么用处。” 他摸了摸下巴,“倒是二皇兄,他物色伴读有一段日子了。他原先那个伴读得了重病,据说,昨个埋了。这位置空出来,你不刚好顶上?” “微臣......微臣能行吗?”顾淮的眉微微蹙起,“二殿下他......看起来也不太得意微臣。”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道:“哎呀,这有什么,你的才能在那摆着呢。” “这样。”李玮从书袋里掏来掏去,找了好半天眸子突然一亮,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宣纸。 李玮不好意思地将纸捋了捋,这才递给顾淮,“这个是我昨日向他借的课业,你替我还回去,这不就能借口见到他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能帮你的便到这了,剩下的,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顾淮捏着那张纸,拱手感激不尽,“七殿下恩德,微臣无以为报,日后殿下若是有用得到微臣的,尽管吩咐。” 李玮拍拍他的肩膀,“这就见外了,我这不是跟你换的吗?”李玮笑笑,举了举手上的绒垫,“你且去罢。” 顾淮又郑重拱了拱手,拿着课业赶紧转身追去。 李玮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抱着书袋慢吞吞离开。 过了一炷香,日头下去,顾淮又出现在门口。 “公子,他果然往去了。”柏青低声禀报。 顾淮看着手中的课业,沉默不语。 李玮一直有爱妻之名,殊不知他在外面养了三年妓子,如今那妓子已有身孕,便死死缠住李玮。 不知那妓子用了什么手段,让李玮宁愿顶着爱妻之名被毁的风险,也要养着她腹中的孩子。 月份一大,此事必定暴露。 李玮正妻乃怀平侯之女,李玮若想善了此事,要么,去母留子。就说是正妻有孕,将人藏个几月,孩子出生后记在正妻名下,将那娼妓处置了,以表衷心。 要么,给那妓子改头换面,换个身份,接到家里当个姨娘,恭恭敬敬地待着主母,倒也能算安分。 可若要闹大了...... 顾淮顿了顿,将手中的课业捋平折好,揣进怀里。 他自是知道,不会轻易从方信那取得广兰花,他此行的目的,自然也不会是冲着方信来的。 确定了李玮的消息属实,接下来,就要去二皇子府走一趟了。 辘辘的马车声响起,李琰刚从方信那回来,下了马车,展展袍子。 这两日晴,路上的车辙印已干,日光透绿叶,空气中逸散着花香,李琰大步流星,临至门口时步子一顿,只见一人在树下撑伞,花瓣洋洋洒洒落满伞面。 顾淮伞一倾,花瓣飘落飞了满地。 李琰先是沉默,而后挥挥手让人开门,神情戏谑。 “......站很久了?” “倒也没有。”顾淮躲在伞下的阴影里,探出步子走过来,见李琰顿在门口,不由得微微一笑,“二殿下,不让微臣进去吗?” “我府中,不收留无用之人。”李琰语焉不详,他抬眉看向顾淮,倒也没赶他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微臣是来送东西的,七殿下昨日借了您的课业,您忘了?”顾淮眉梢轻佻,语调拉长。 李琰眉头微皱,好像是想起来了此事,伸出手,却见顾淮半天没动作,便疑惑地看向他,“你倒是给我啊。” “还不急,微臣还得在二殿下这儿谋个差事。”他模样斯文坦然,慢条斯理地说话,走过去自顾自地进了门。 “哎,让你进了吗你——”李琰不耐烦地叫他。 顾淮顿时驻足,转过身打量了一番他,看得李琰后退一步,心里发毛。 李琰眉头紧皱不知道顾淮要干些什么,只见顾淮唇角弧度加深,悠悠道:“二殿下明日不是还要抄微臣的家吗?可没问过微臣要不要让殿下进......” 明明是春日正阳晴,李琰却好似入秋着风,脊背冒出寒气。 他眼神一冷,目露凶光,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顾淮跟前,阴着脸咬牙道:“快进。” * “你胆子倒大,既是知道了我想干什么,还敢只身前来。”李琰屏退下人,只剩两三个亲信把手书房,落于上座,冷眼看向顾淮,“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这么有恃无恐。” “微臣不是有恃无恐。”顾淮迎上他的眸子,笑得人畜无害,缓缓道:“微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穷途末路之际,自然无所畏惧。” 李琰沉默,挥挥手叫人奉上茶。 顾淮拱手落座,指腹摩挲茶壁却没有喝。 “家父下狱一事,是殿下的手笔罢。”顾淮语气肯定。 “是又如何?”李琰看起来气定神闲,来回摩挲杯子的手却暴露了他此时的慌乱。 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顾淮是如何得知的? 李琰不动声色打量着顾淮,不受掌控的感觉让他开始烦躁起来。 “你是如何得知的?”李琰忍不住问他。 如何得知的?顾淮默了默,他想起了落水那晚。 两人作完约定,柳安予便冷得打了个喷嚏,她待不住了,匆匆裹着绒毯离开。 “你等我啊。”柳安予样子认真,拧了拧鼻子。 顾淮本以为她会换了衣裳再来,不成想柳安予一路小跑回去,又一路跑过来,捧了件厚斗篷扔给他。 “你穿好。”柳安予半张脸埋在绒毯里面,声音闷闷的。 “哦,好!”顾淮怔愣一瞬,手忙脚乱套上斗篷,柳安予伸出手,轻轻拨开顾淮额上的碎发拢开。 两人对视,只听柳安予音色冷淡,“顾明忱下狱那天,我在大理寺门口见到了沈忠。” “沈忠?”顾淮疑惑,“刑部侍郎?” 顾淮不明白柳安予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他看向柳安予的眸子,等着她给自己解惑。 “贞宁十四年,他拜为郎中,二皇子赠他一名舞姬,如今,已成沈忠正妻。”柳安予轻描淡写地给顾淮解释,“他是二皇子的人。” 顾淮瞳孔骤缩,呼吸不自觉加快。 只听柳安予声音淡漠,“昨日,沈忠递了折子,自请后日查抄顾家。” ......良久的沉默之后,顾淮“嗯”了一声,柳安予再无留恋,转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在知春亭落寞。 花也败了。 顾淮抽回思绪,抬头望向座上那人,李琰眼神森然,他让顾淮进门,不是因为惧怕他,而是对顾淮如何得知消息疑虑。 他疑心,他想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怕有人早早看出他的心思。 至于顾淮,不过是他计划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只要他说完李琰想知道的东西,就会立即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弄死。 所以顾淮勾唇,悠悠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李琰登时暴起,噼里啪啦地将茶杯砸在顾淮脚边,釉色瓷片碎了一地。 李琰指着顾淮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能让你踏进府门在这端坐喝茶,已是我给你面子!”李琰抽出旁边侍卫的配剑,明晃晃的白刃架在顾淮脖颈。 顾淮静静受着,面色无异,他端起自己身旁的茶盏刮了刮茶沫,语声低沉悦耳,“二殿下,急什么?都说了,微臣是来谋差事的,总不至于,差事还没谋到就丢了性命,您说是吧?”顾淮端着茶杯抵在李琰的剑上,缓缓将剑推开,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 笑里藏刀,李琰登时来了兴趣,将剑一扔,讽刺一笑,“你还有什么消息金贵?足够让你有资格在这跟我谈判。” 他慢悠悠散步走回座位,气定神闲地理了下袍子,好似刚才暴起失态的人不是他。 顾淮不急不徐地开口,“您动手削去左相一派,不就是怕左相势大成为大殿下党吗?”顾淮话锋一转,语焉不详,“可皇子中,不只是大殿下有威胁。也不是左相一派,都对大殿下看好。” “你说老七?”李琰蹙眉不解,眼眸深沉,“他有什么威胁?”李琰上下打量顾淮,“再者,你不是左相的‘爱徒’吗?怎么,要离经叛道了?” 顾淮放下茶杯,眸色幽深,他将李玮交给自己的“课业”拿出,走到李琰近前行礼呈上。 “这一篇课业里,讲的是元寿年间滁州匪患抢粮一案,您的应对之策。当时,朝上是派兵镇压之法,效果立竿见影,却使民怨激愤,以致元寿二十三年,滁州百姓起义,险些打到京城。”顾淮闭口不答李琰问题,反倒是谈起了李琰的“课业”。 “如今江州匪患正猖,左相禁足,家父监察被诬下狱。”言至此处,顾淮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琰,涌动的清晰被压在漆黑的眸底,他丝毫未顿,继续道:“有了前车之鉴,朝上对江州匪患一事闭口不谈,生怕惹了皇上震怒。” “可江州匪患如不控制,必定危害永昌社稷,皇上正是燃眉之际,此时,若有人能站出来......哪怕效果甚微,皇上也会另眼相待。”顾淮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是说,李玮要拿我的法子去讨父皇欢心?”李琰眉头紧皱,指尖无意识叩在膝上思索。 “微臣,不敢妄言,二殿下自有决断。”顾淮点到即止,微微俯身呈上“课业”。 李琰沉默片刻,优雅地从侍从那接过一盏新茶,懒洋洋地问道:“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顾淮敛了神色,俯身声音沙哑,“微臣所求不多。微臣,想活。” 李琰不以为意,指着他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的吗?” “微臣说的,不是如今这般,行尸走肉般活着。是依主的,有血有肉地活着。”他的话极具诱惑,只一句,便让李琰改了主意。 “笔墨抵金戈,喉舌胜鸩毒,成玉,愿为二殿下铸刀。” “好一个铸刀。”李琰眼中闪过一丝惊叹,抬头目光带着审视,“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二殿下......”顾淮娓娓道来。 李琰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倏然放下茶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左相只授帝师,果真不错。” 他上前亲自将顾淮扶起来,眼神透露出满意,“顾探花,你可想好,自今日起,就和你前二十年,先生日日夜夜的教诲,就此分明了。” 顾淮的眼中带着微不可察的隐忍,他虚虚握了握拳头,语气缓缓,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权谋之下,乾坤可倒。” “好,哈哈哈哈好!顾探花,且等一会儿,收了我伴读的文书再走罢!”李琰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天大笑离去。 顾淮站在原地,沉眸良久。 * 窗外枝桠停驻一双麻雀,你侬我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柳安予执笔抄着经文,幌神一错,洇了一大块,不由得蹙起眉来。 青荷连忙关上窗,快步走到柳安予身边,将洇了的纸换掉,乖顺半跪在一旁磨墨。 “郡主,这都写了一上午了,仔细着眼睛疼。”青荷轻声细语道。 柳安予看着窗,放下笔闭目养神。青荷眼观鼻鼻观心,便也放下墨块,将砚屏移到砚台前面,起身搁帕子擦了擦手,稍用力为柳安予按着头。 柳安予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不经意地问起,“他怎么样了?” “顾探花?”青荷想了想,“顾探花今日跟二殿下去上学了,听说,擢了伴读,方学士起初不大愿意来着,却拗不过二殿下,只能说是让顾探花站着听。这一讲便有好几个时辰,日日站着听,也够顾探花受着的了。” 柳安予听完才蹙眉,半睁着眸子,轻飘飘瞥了青荷一眼,“谁问他了?” ?青荷眨眨眼。 “欧欧,左相左大人啊。”青荷立即话锋一转,揶揄道:“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儿!” “青荷。”柳安予无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青荷立即熄了气焰,规矩答话,“哎呀,您就放宽心,左大人待得好着呢,昨个还说让奴婢今日给他带卷书看,郡主,您说带哪本比较好啊?”她指腹稍稍用力,按得柳安予舒服地喟叹一声。 “......拿本《三字经》给他看得了,他怎么不叫他的好徒弟给他带?”柳安予闭目赌气道。 青荷笑意盈盈,故意顺着她说话,“那奴婢可就拿了。” “欸。”柳安予急忙叫住她,挥挥手,还是心软了,“算了,从我书房最中间的架子上,随便给他拿一本罢。” “是。”青荷微笑着点头应道。 过了一会儿,柳安予拍拍青荷,示意不必再按了。 “你去送罢,叫樱桃进来候着就行了。”柳安予静然而坐,侧容清隽,悬臂执笔吩咐道。 青荷俯身行礼离去,走到门口半撩珠帘,只听身后又来了一句。 “书院里,怎么还有体罚学生的呢?你帮我问问翰林院的张邈,到底是哪院堂上出的事?” “是。”青荷一愣,偷笑着应了一声。 第10章狸奴玉 顾明忱咬死不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刑部定不了罪,便将人移交到内务府。 抄家,验产。 刑部侍郎沈忠带着头,一路闯进来,日华升碧霄,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刺眼,紧闭的大门被破开。 慎刑司主事乌甫阁紧跟其后,挥挥手,身后侍卫散兽一般冲出来,将顾府团团包围。 孩童被吓得哭闹起来,顾明忱正妻萧氏护着孩子,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还未定罪,你们——” “姑姑!”一声尖锐的哭喊自身后响起,只见一娇滴滴的女娘抱着妆奁跑出,哭得梨花带雨跪倒在萧氏身侧,“呜呜,姑姑,救我,救我!” 侍卫粗鲁上前抢夺,两人拉扯,旁边孩童吓得哇哇大哭。 “不要呜呜,我就这些首饰了,呜呜不要抢,不要抢我。” 侍卫唰得一下抽出佩剑,白刃锋利立即破开了小女娘的手指。 “给他潇潇!”萧氏连忙上前拦住,咬牙将她怀中妆奁推出去,“咱不要了啊咱不要了。”顾潇潇崩溃地拽住萧氏的衣袖,捶胸顿足地哭泣,“啊啊姑姑,姑姑。” “都是些身外之物!命重要潇潇,好了,好了好了......”萧氏胡乱拍着顾潇潇的背安慰,将旁边的小孩揽在怀中,警惕地看着内务府的侍卫。 “仔细着点搜,别落了东西,也别伤了家眷。”沈忠气定神闲地背着手,声调抬高叫众人都听个清楚。 “是,大人!”侍卫齐声一应。 乌甫阁掩了掩口鼻,不动声色地躲了哭喊的家眷一下,顿时想起什么,落袖搭话,“大人心怜着顾府,是他顾明忱的福气。” “哼。”沈忠冷笑一声,“若不是上头吩咐,哪用得到这么麻烦?” “上头吩咐?”乌甫阁眼观鼻鼻观心,眼睛滴溜溜一转不知在想些什么。人贵自知,知道太多,对他这个小小的慎刑司主事没什么好处,乌甫阁识趣没再追问。 他往前看了看,转开话头。 “大人过会子,直接回刑部?”乌甫阁侧头问道:“这院不大,约莫一会儿就能搜完,下官让人押回去记了册子,一完事儿,就来找您如何?” “什么事儿?”沈忠四处看了看,微微敛了神。 乌甫阁从袖中掏出一方粉帕,塞到沈忠手里,压低声音,“自然是有好东西,想给大人看看。” “不成不成,这算什么。”沈忠连忙推脱,眼神飘移观察着四周。 “欸。”沈忠拒绝得也不算果断,乌甫阁一推,又塞回他手中,“后街秫香馆,芙蓉姑娘献舞,一月才能见着两回啊,大人确定不去?” 眼见沈忠动摇,乌甫阁立马给递了台阶,摆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哎呀,实在是下官有事相求,那顾明忱入了内务府,是轻审还是重审,还得靠大人指点。” “不为芙蓉姑娘,就是体恤体恤下官,您也赏个脸如何?”乌甫阁低头凑近,敛衽抿笑,用仅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据说,还有上好的神仙醉,往烟枪上一放一点,那是舒筋活络,快活似神仙。”他挑眉暗示,“您不试试?” 沈忠这才将帕子折了折,塞进袖中,拍了拍乌甫阁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欸,都是人手底下做事的,哪有什么体恤不体恤,互相帮衬着罢了。” “我回了刑部,一刻钟,便到秫香馆找你如何?”沈忠道。 两人顿了顿,相视一笑。 这边唠着嗑,那边就将完事儿了。 内务府的人如劫匪一般,将顾府洗劫一空,这边乌甫阁还装腔作势,合袖朗声道:“皇上体恤,准顾明忱通匪一事了结之后,再行处置顾家家眷,这府就不封了,诸位好生住着。” “天杀的!你们家都抄了,剩一个空壳子哪里还能唔!唔唔!”顾潇潇的嘴被萧氏连忙捂住,萧氏眸色微微一暗,深呼吸一口气低头谢恩,“妾等,谢主隆恩。” “我等,谢主隆恩。”身后家眷连着跪了一地。 待抄家的人走了,萧氏才放开捂住顾潇潇的手,顾潇潇立马弹起来在院中大骂内务府,骂着骂着,便委屈地哭起来。 萧氏无奈将她搂在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夫人,夫人。”门口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头。 “谁?”萧氏警觉。 “是我,柏青啊,夫人。”柏青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才快步走了进去,谨慎地关好府门。 “柏青!”萧氏连忙走过去,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她嘴唇颤抖,“......成玉他,可还好?” “好,好着呢。”柏青将怀中捂着的小袋子掏出,眼眶泛红,“这是公子让我带的,这段日子,就只能苦了家里人......您放心,公子在想法子了。” 萧氏打开小袋子,只见里面一叠厚厚的银票,不由得噙着泪,“你告诉他,我们一切都好,叫他安心忙自己的事罢。”萧氏忍泪哽咽起来。 “柏青!”顾潇潇跑了过来,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叫他,“表哥他什么时候回?府里的日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呜呜。”顾潇潇抹泪道。 “快了,快了,公子在查了。”柏青连忙道。 知道柏青应付不来顾潇潇,萧氏转过身拭去眼泪,稳住情绪,转过来打圆场,“行了柏青,你快回去罢。”她拉住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顾潇潇,“来,潇潇,陪姑姑理一理院子。” “欸!”顾潇潇的话戛然又止,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看着柏青。 柏青连忙戴上帷帽离开。 对面,酒楼隔间上。 风透过阁窗吹起柳安予的发丝,一只慵懒白猫眯起眼睛,趴在她怀中舔毛。 柳安予的手捋过白猫的绒毛,从它的头顶一直顺到尾巴,白猫舒服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亲昵地蹭蹭她的掌心。 顾淮坐在她的对面,眸子一刻不错地盯着顾府。 直等柏青转了一圈出来,匆匆忙忙过来复命。 “公子,都安排妥当了。”柏青一进来看见柳安予,顿了一瞬,匆匆行礼站到顾淮身边。 柳安予头都没抬。 “嗯。”顾淮轻轻一应,看着顾府紧闭的大门出神。 见谁都不搭理他,柏青尴尬地蹭了蹭鼻尖。 “别看了,二皇子提前跟沈忠打了招呼,不会出什么岔子。”柳安予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关心则乱,今日我算是体会到了。”顾淮无奈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看向柳安予逗弄小猫的指尖,心底柔软。 他的眸子渐渐温和起来,斟酌地开口。 “你,会不会怪我?” 撸猫的手一顿,“怪你?”柳安予抬起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要怪你?” 顾淮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柳安予突然就意会了,她低头倏然一笑,语气揶揄道:“你怕我会怪你,辱没了先生?” 顾淮没出声,却闭嘴将话咽了下去,看向柳安予,意思不言而喻。 小猫被顺毛顺得正舒服,感受到柳安予停了手,睁开蔚蓝色的眼睛起身喵喵叫,讨好地舔了舔柳安予的手。 青荷适时俯身斟茶,汩汩的茶水将杯子注满,柏青此时也意识到不对,躬身想要为自家公子也斟一杯,却发现青荷顺手已经斟好了,双手奉到了顾淮面前。 柏青犹豫几下,悻悻收回手站直。 阁楼内的光色暖而亮堂,四目相对,柳安予看似轻描淡写,却一瞬间按住躁动的小猫,小猫萌萌的大眼睛看了看,也不敢再乱叫。 顾淮注意到柳安予的手。她用右手小指和大拇指卡住它的左右前爪,剩下三指卡住它的脖颈,另一只手垫在它的肩胛骨下,牢牢将小猫禁锢在自己手中,却并不会让小猫感到不适,既强硬,又温柔。 “你与先生不同。”柳安予的睫毛垂下,将眼尾稍稍拉长,阴影扫在她眼睛下面,微微颤抖,“先生可忍,是身上辱、身外名,可他绝不会折了他的傲骨。你如今认了方信做师,屈于李琰身侧做刃......顾成玉,人折了骨,可就再难塑了。” “我不怪你,父母双亲恩师挚友......”柳安予顿了顿,转开眸子,“还轮不到我来怪你。” 顾淮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他敛眸看着茶杯里的漩儿悠悠地转,伸出手端起,轻啜了一口。 柳安予言至于此,松开对小猫的禁锢,安慰似地继续顺着它的毛。 两人闲坐着,一个人喝茶,一个人撸猫。 没人再出声了。 今年新茶香气浓,清爽适口,不一会儿便见了底,青荷俯身拎起茶壶,“奴婢再去泡一壶。” “不必了。”顾淮叫住她,眸子却看向柳安予,“我该回去了。” “嗯。”柳安予淡淡启口,“带一些走罢,放我这儿,我又喝不完。” 青荷退出去拿。顾淮谢恩,拾好自己的东西,敛衽和柏青站在一处。 小猫慵懒地伸个懒腰,爪子勾住了柳安予袍子上的金线,柳安予好脾气地没有恼,等它伸完懒腰捏了捏它的腮肉,不由得勾出一抹浅笑。 顾淮看着,没忍住开口,“它叫什么名?还怪粘人的。” 柳安予神色一顿,指尖轻轻拂过小猫的耳朵,“糖糕儿。”小猫没有动弹。 “糖糕儿?”顾淮怔忪一瞬,没想到柳安予会起这么可爱的名字,不由得笑了笑,“倒挺贴切。”青荷正巧走进,将包好的茶叶递给柏青。 顾淮拱手行礼,“微臣拜别郡主。” “去罢。”柳安予头也不抬。 直等人走了,青荷拾掇完小案,轻声道:“郡主,我们也回罢。” 柳安予将猫递给青荷,起身扑了扑身上的猫毛。 “走喽,玉玉——”青荷稀罕地点了点小猫湿润的鼻尖。 喵~小猫叫了一声,乖巧地趴在青荷怀里。 “回去了,青荷。”柳安予敛眸,先提着裙摆迈出去,没头没尾地留下一句,“七皇子最近盯得紧点,要出事了。” “是。”青荷一应。 第11章狸奴玉 “我送你的狸奴,你可收到了?”一晨早,李璟便来知春亭叨扰,怀中捧着好几卷书,坐到她的对面。 柳安予朋友不多,若说要算,只李璟尚算一个。这亭子少有人来,除了青荷每日亲自来侍弄侍弄花草,旁人是断不敢进来扰柳安予清净的。如此一算,便也只有李璟来得尚勤。 李璟眸中带着希冀。 近了瞧看,柳安予正读着一本《贞宁通史》,读到趣处,还会拿笔勾勾画画写一些蝇头小楷作注解,表情认真。 李璟突然冒出来,吓了柳安予一跳,笔尖一错划了个长道子。 抬头再一看他,便也目移心虚起来。 柳安予无奈搁下笔,“明知故问。”她记好页数,将一片干叶夹在书中作签,“你送来时,不是对小侍千叮咛万嘱咐过了吗?非要见我亲自收了才罢休。青荷去接都不肯,去小室里唤了我出来,才肯给过狸奴。” “那小侍怎么这样!我也只是谨慎......”李璟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你,不喜欢。” 柳安予又无奈摇摇头,伸手给李璟倒了杯茶。李璟受宠若惊地接过,两只手捧着杯壁,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他抬眸偷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飞快低下头去轻啜。 李璟小心翼翼的动作落在柳安予眼里,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点,偏过头去无声地笑了笑,肩膀耸动。 记忆中,柳安予很少表情这么多。 李璟偷偷看着柳安予的侧颜,她唇角漾着笑,平日如霜雪般矜贵不可接近的脸,像是抖落雪粒后清新脱俗的梅,令他心神荡漾。 柳安予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看向低头轻啜的李璟,不由得生出些疑惑。 “怎么总感觉,你怕我?” 李璟不好意思说,紧紧捧着茶杯,手指扣在一起。 他面对柳安予时,时常带着局促。 或许柳安予都忘记了。 永昌十二年,他手腕上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手串,在凌虚阁断过。 当时的他因课业不精,逃学被抓,正跪在凌虚阁受罚。 手串是他额娘的遗物。 皇帝还是太子时,他额娘还是福晋,皇帝成了皇帝时,便有了李璟。 璟字从玉,为华彩,取字时皇帝想用“承业”二字,额娘却觉得这二字太重,“璟”字耀眼夺目,便取了“修常”二字,想让他踏实一些。 那时两人还很恩爱,皇帝依着额娘,便也由着给他取了这二字。 直到他五岁,额娘死于难产,他的妹妹胎死腹中。 一盆盆血水往外端,随着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哀嚎,他听见嬷嬷出来叫他。 “大殿下,进来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罢。” 周围人惶恐惊愕,齐刷刷跪了一地。 李璟那时还不懂生死,他只是看见软榻上大片大片的腥红,惊慌失措洒出的水弄得地面滑滑的,李璟小心地走过去。 “额娘。”他轻轻地叫。 他的额娘轻柔地将他拉过来,已经累得大汗淋漓,说话气若游丝,一遍遍叫着修常。 她将腕上的手串取下,颤颤巍巍地塞进李璟手中。 握紧,只这一个动作有力。 他听见额娘嘴里念着什么,便低头凑过去仔细地辨认,耳朵贴近,微弱的呼吸声洒在他的耳廓。 他只听见两个字—— 恒郎。 空气好似微微一滞,额娘的手无力垂下,再没了气息。 可她的恒郎自始至终都没来看过她。 再后来,他渐渐懂了生死,可他的父皇不再只是他的父皇,曾经的皇后,也不再是他的额娘。 这黛瓦红墙之中,只有他,像无根的野草。 他不受管教。 皇帝可能自知愧对于他,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有责罚。 那一次,是真的将皇帝惹恼了。皇帝亲手夺了先生手中的戒鞭,指着他鼻子要抽他,他抬手下意识一挡,手串便断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 皇帝看清了手串的样子,忽然就顿了下来。 无边的愤怒在怔愣之后突然从心底升腾,李璟发了疯似地骂,在场人无一不惶恐跪地,吓得身躯颤抖。 李璟一边骂一边哭,泪水也似手串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迅速捡着地上的串珠,一个个拢在掌心。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他将掉在身边的珠子都捡干净,放在手中仔细地查着数目,查了两遍,他心脏骤然一沉。 少了一颗。 一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砸在他的掌心,他再也忍不住似地嘶吼大叫,甚至动了上前跟皇帝拼命的念头,侍卫连忙将他死死按住。 屈辱和愤恨在他脸上交织,他仇人一般毫不避讳地瞪着皇帝。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哎呦呦,这可真热闹。”长公主笑意盈盈地走进来打圆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李璟顺着声音看过去。 十一岁的柳安予,第一次进宫面圣,一身宫缎素雪绢裙乖巧地站在长公主身侧,粉雕玉琢。明明年岁也不大,却沉稳得很,上来先是冲皇帝和李璟行了礼,又说了些吉祥却不恭维的话,从小孩口中说出,倒显得真诚许多。 皇帝的神色明显缓和的下来。 李璟不服,他甚至将愤恨的眸子瞪向柳安予,觉得她年纪小小却这么虚伪。 可转眸间,只见那清丽端庄的小人渐渐凑近,如夜莺一般婉转清脆的声音响起,是她在问。 “大殿下,你是在找串珠吗?” 她的手递过来。 皇帝给了个眼色,侍卫连忙放开李璟。 李璟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连滚带爬凑过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掌心。 喜悦在一瞬间被冷水浇灭,这是他的串珠,却是已经碎成两半的款样。 “对不起啊,大殿下。方才我瞧见了,却没来得及护住,它滚到门口正巧到我脚底,不小心被我踩坏了。”柳安予略带歉意地蹙眉抿唇,李璟却发现了她一瘸一拐的走姿,想来是误踩了珠子崴了脚。 李璟不好再说些什么,愤恨的情绪像是一脚踢在了棉花上,气上不去,也消不掉,只得自己默默郁闷起来。 他几乎又要哭了。 这时,柳安予低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变戏法似地将一个东西放在李璟手中。 一堆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珠子中,一颗圆润的紫红色珠子摆在最中间,明艳艳的特别亮眼。 “这是从长公主殿下送我的紫金砂带玉手串上摘下来的,这一颗,我最喜欢。”柳安予的声音轻轻柔柔,“我弄坏了你的珠子,赔你一颗好不好?” 第12章狸奴玉 “连安乐妹妹都要哄着你。”皇帝不怒自威,指着他的鼻子,“你在皇子中最为年长,一串手串而已,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李璟听着这话,心脏堵着一般的难受,眼眶通红,“那是我额娘的遗物!”言语未尽,柳安予便拉住他的衣袖。 “听说御花园的牡丹开了,陛下上次跟殿下说,要送安乐一朵。择日不如撞日,让璟哥哥陪安乐去选一朵好不好啊?”柳安予浅浅微笑站在李璟身前,言语间是孩童的天真。 皇帝语气不禁也缓和下来,点头应允。 柳安予行了礼告退,死死拉住李璟的衣袖,将人往外拽,“走啦,走啦璟哥哥。”李璟恨恨瞪了皇帝一眼,咬牙顺着柳安予走出去。 婢女侍卫们远远跟着,生怕触了李璟霉头,偏柳安予乐此不疲地拉着李璟,走在牡丹花丛边,似在仔细挑选。 “你不喜欢牡丹。”李璟语气笃定,幽怨地看着柳安予的侧脸。 “嗯哼。”柳安予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朵粉牡丹的花瓣,“带你出来的借口罢了。” “为什么?”李璟不解,诧异地拉住她。 柳安予被拉得一顿,看着李璟的眸子,蹙起眉头。 “为什么?”柳安予轻笑着重复了一遍,看向他,“你还想怎样?怎么,要跟他拼命吗?” 且不说力量上的悬殊,天子在上,李璟还未近身,便会被身旁的侍卫挟制,再吵再闹,不过也是如丑角一般可笑。 “你为你额娘心痛,如何断言他不为你额娘心痛?”柳安予垂眸看向娇嫩的牡丹花,语速缓缓。 “他冷心冷情,哪里会为人心痛!”李璟下意识反驳。 “帝王家,无情家,他可以怒、可以威,但绝不能惧、不能有泪。你是孩童,自然可以为爱者泣,为不公鸣不平,可没人会把你的话当回事儿。”眼前的女孩一字一句,明明年纪比他小那么多,身形清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可偏偏,成熟理智得不成样子。 柳安予思考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 “你的手串,是你额娘和皇上的定情信物,是他还是太子时,跪求的姻缘串子。” 春风穿廊过,打在李璟脸上,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心底的恨意逐渐变得迷茫,李璟看看掌心,沉默不语。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柳安予轻蔑地勾了勾唇角,声音飘渺,“何必呢。” 何必纠结于此?何必郁结于心? “他是帝王,他是你的父皇,你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五官含着同他一样的神韵。他不忍苛责你,透过你也在怜惜旧人。他甚至不能露出悲恸,因为帝王不被准许。”她敛神,“喜怒形于色,是会害了旁人的。” 李璟静静听着,他惊讶于柳安予的通透,又不肯放下面子,只能握着珠子发呆。 她长叹了一口气,“唉,我今日本不该这么话多,只是,看你可怜。”她眸光流转,十几岁的孩童心善,总想着帮一帮旁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她将话掰开了揉碎了摊在李璟面前,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是皇子,退一万步讲,就我方才的那些话,你挥挥手便能将我凌迟千万次,是什么身份,便应以什么身份所处......” 心脏骤然一疼,李璟摇头连忙反驳,“不!我不会那样待你!”他的声音又骤然小下去,细弱蚊蝇一般扭捏,脸颊火辣辣的红,“你虽是数落我,但我也知你是为我好。” 柳安予一顿,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 她解开自己的小辫上的红绳,耐心地将李璟手中散落的珠子穿好,结尾处打了一个精致又牢固的结,紫金砂的珠子穿在最中央,比先前的式样好看许多。 她将新的手串戴在李璟的手腕上,耐心地说道:“这次,要保护好它。” 李璟低头认真地看,目光却忍不住往柳安予脸上瞟,她鬓边毛茸茸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扫,牡丹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听见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好了,别纠结了!”柳安予弯唇笑了笑,眸子月牙一样好看,春日暖阳透过树的间隙洒下金黄色的光影,他的目光他的心,都被这个灿烂的笑填满。 所到之处,山花烂漫。 轻柔的指尖触碰他的脸,“下次再见,不要让自己沦落得这么狼狈。” 不等李璟答话,柳安予骤然转身,发丝飞舞拂过他的脸颊,只听她声调一提,“就这朵罢,这朵好看。”柳安予伸手将碎发拢到耳后,指着最角落一朵姚黄牡丹朗声说。 宫女取花之际,她偏过头看他一眼,琥珀般的眸子被阳光照射得近透,无悲无喜,深邃而淡漠。 李璟痴痴眨了眨眼,心跳乱了节奏,手不自觉抚上胸口。 知春亭的纱幔起舞,温热的茶冒着几缕水雾,李璟的意识回笼,不真切地看向眼前蹙眉的人。 “怎么总感觉,你怕我?” “不是怕。”他抿唇捏紧茶杯,低垂的眸子如春池开化,“是我自卑,恐逾矩,惹你生气。” “自卑?”柳安予蹙着眉,实在没听懂他的意思。 “狸奴呢?怎么没见着。”李璟怕自己会唐突失态,连忙撇瞥开眼神转了话头。 柳安予无心追问,摇摇头道:“青荷抱着玩儿呢。”她说得口干,端起茶杯啜饮润喉,又道,“昨个带亭子里闹,踩了好几株花,给青荷心疼坏了,今个说什么也不肯放它出来。” “可起名儿了?”李璟暗暗期待着。 “起了。”柳安予手一顿,下意识含糊其辞,“叫玉玉。” “予予?”李璟以为是这两字,他没听到关于自己的词,本有些失落。 “倒也好听。” “你看的是什么?《贞宁通史》?女官也要考这个吗?”李璟一连串的问题炮仗一样砸过来。 柳安予早已见怪不怪,像十一岁那年一般耐心解释。 “考倒是不考。”柳安予似在思考,“只是在想一件事。”她执起笔悬臂顿了顿,在纸上写了个名字。 “还记得他吗?” 第13章秫香馆 “国师,韩守谦。” 那个给柳安予题了十六字的人。 “怎么想起他了?”李璟蹙眉。 他不喜欢韩守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韩守谦给柳安予题的那后半句。 【命途多舛,煞气缠身。】 这八个字太重,重到仅仅思及,李璟便已为柳安予心痛。 柳安予倒无所谓,她声音淡淡,“永昌十六年以前,钦天监以他马首是瞻,说句大逆不道的,他一句,同圣言。只是这两年皇帝......”柳安予一顿,“他对皇权愈发看重,便对这些干预极强的势力愈发警惕。” 皇帝勤政十八年,从前年幼,依靠左相、方信掌握翰林院,亲学子,大兴科举。随着一批批的学子入朝为官,逐步制衡外戚。 他将韩守谦捧在高位,不是因为他多信任韩守谦,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有话语权的人,代替幼时的他服众。 可如今,他已不再需要借别人的口。 韩守谦便同左相一派一样,成了他的弃子。 “永昌十六年时,韩守谦以窥天机伤根本为由半隐,然国师之位,不得改迁他官,非特旨不得升调、致仕。他便留下三次,可窥天机的机会,此外,再不插手钦天监事宜。”柳安予低头翻开书,找到干叶夹着的地方,指给李璟看。 “这里写,贞宁六年,钦天监监正韩守谦承父业,迁国师,年十七。” “这一年,他窥得人生中的第一丝天机:紫微垣之主,帝王之星,其光耀世,国运昌隆。” “同年旱地降甘霖;先帝在位三十年,国无战乱。韩守谦便在百姓心中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即便如今——他半隐。” 柳安予虚虚咬了咬笔杆,抬起眼,“在皇帝还未明面与韩守谦撕破脸之前,他这三次窥天机,是多少暗狼死盯的肥肉。” 李璟隐隐感觉到柳安予要干什么。 他还未开口,只听柳安予先他一步。 “我要为先生,求一个生机。” 李璟反应激烈,“左相一派,如今朝中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偏要去触这霉头!” “修常!你知道我。”柳安予捏紧书页,眸如深渊静潭晦暗,寸步不让。 李璟一下子哑住了,他下颌紧绷,眸中情绪挣扎,对上柳安予时雪淞化春风,卸力一般一下子塌下背去,撇开眸子。 他艰涩地开口,“你说,要我做什么。” 柳安予眸中染上一抹喜色,她抿唇缓言,“我知道,钦天监监生韩昭,是你的人。” 李璟沉眸,眸中闪过一丝复杂。 * 亥时一刻,秫香馆。 韶粉纱幔层叠,淡淡的竹叶熏香萦绕在鼻尖,馆内宾客满座,皆覆面盖得严严实实。 两排乐妓抱琵琶,音调轻快婉转,宛如鸟啼。馆中央垒了一方莲花台,莲心置一圆鼓,金银掐丝雕敦煌纹样,鼓面柔韧,点足清脆。 随着一声钟响,嘈杂的宾客顿时安静下来,花瓣纷纷扬扬从二楼扶手处洒下,舞姬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位美人款款站上莲花鼓。 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柳腰盈盈一握,一阵风起,墨发随风飞舞伴着吹动着赤红丝带,宛若仙女。 鼓声起,她足尖微点,红唇微勾,媚眼如丝,勾得台下宾客目不寸移。 飞舞若惊鸿,翩跹若游龙。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芙蓉姑娘。 芙蓉姑娘一曲莲鼓舞,一月只跳两次,偏这秫香馆不卖舞票不卖茶,只卖那销魂神仙醉,谁买得最多,谁便有资格同芙蓉姑娘,春宵一刻......吊足了宾客胃口。 一曲作罢,芙蓉抬手微微侧头,露出柔软白皙的脖颈,眼波流转,欠身行礼。 她不说话,身旁的老板娘已经笑的合不拢嘴,捏着帕子站在莲花台边朗声道:“哎呦,感谢诸位大爷捧场,就评说评说,今个我家芙蓉这一舞,如何啊?” 宾客席立即爆出叫好声,掌声如雷贯耳,老板娘笑着抬高声调,“就光嘴上说啊!” 话音未落,只见大把大把的银票扔上莲花台,芙蓉脚边的金银珠玉更是琳琅满目。 芙蓉唇角弧度渐深,娇弱又行一礼,“芙蓉,谢大爷。” 她语调小猫似的,直喊得人心痒痒,底下顿时骚动起来。好在莲花台有一定高度,再加上来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些的人物,再喜欢,也不会失了分寸丢了面子。 芙蓉便笑盈盈地站在那听着。 熏香的味道渐渐加重,宾客们开始口干舌燥起来,老板娘挥挥手,一众面容娇俏的侍婢端来一坛坛酒,为宾客们斟好。坛子一开,酒香浓郁直扑鼻,比那竹叶香还沁人心脾。 “这便是我们秫香馆新推出的神仙卧,一口下去,醉生梦死,陷卧温柔乡。这第一坛,便是芙蓉请各位爷喝的,谢诸位爷捧场!”老板娘挥挥手道。 “沈大人,好东西啊好东西。”乌甫阁沉醉地吸着酒香,只觉浑身酥麻舒坦,一口下去,唇齿留香,久久不散。 沈忠本在犹豫,试探性地轻啜一口,不成想眸子登时睁大。 两人觥筹交错,不一会儿便把酒喝了个干净,瘫软在座位里。 宾客开始要第二坛。 老板娘顿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第一坛,是芙蓉请诸位,第二坛,自然不能这么算。”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旁边侍女立即挂上牌子。 离得最近的客人指着牌子一字一句地念:“神仙醉,五十两银子一两;神仙卧,一百两银子一斗......这,这不如直接去抢!” 底下顿时议论开了。 “欸,此言差矣,这神仙醉诸位都点过,有什么愁啊什么痛啊,只要一点上神仙醉,那是愁云也散了,痛苦也忘却了。”老板娘笑眯眯地说着,“您满京城去打听,我们秫香馆的神仙醉,那可是京城独一份啊,五十两怎么了?您出不起,自是有能出起的出。” “这神仙卧,诸位方才也尝了,若是有懂酒的,自然能尝出我们的酒有何妙处。再者,芙蓉一月才跳这么两次,这东西,一月也才卖这么两次。物以稀为贵,赶明您要是再想尝尝,保不准就不是一百两一斗了。” 芙蓉此时也适时接上话,她眉眼一垂,花瓣般娇嫩的小嘴微张,“大爷,芙蓉这些日子,怎么没在楼上见过您?” 底下宾客一听便反应过来了,指着那人道:“银子不够,就别在这指手画脚!一回楼上都没去过,怕是砸锅卖铁买的二两神仙醉,才进来蹭上这一舞罢!” “你,你!”那人气得脸通红。 顿时唇枪舌战起来,闹哄哄哪还有世家人的样子。 李璟坐在三楼雅间,拿玉挑子挑开帘子沉眸看着。 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身后一紫袍公子坐得端正,清朗的声音响起。 “大殿下,该您落子了。” 外头香得刺鼻,李璟眉头一皱,放下挑子。外面小侍识趣地推上雕窗,声音隔绝,雅间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茶香袅袅。 李璟捻起一颗黑子,牵起嘴角,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世尧,你棋艺又精湛了。”他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直直破了对面的杀局。 韩昭挑眉,敛颚忽地笑了,“大殿下打趣微臣,您若想杀,微臣何来还手之力?”他手上捻着白棋,暗暗思索着如何破局。 李璟也不催他,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状似无意地提起,“你的棋,是国师教的罢。”手指轻叩棋盘。 韩昭唇边的笑容凝固,抬眸看向李璟。 “......是。”他顿时正襟危坐,垂手作揖。 “大殿下,您有何吩咐?” 第14章秫香馆 “没什么。”他抬手指了指棋盘,笑了笑提醒韩昭道:“你该落子了。” 韩昭心里犯嘀咕,察言观色谨慎落下一子,却见李璟一手端茶,一手气定神闲地落子。黑子势如破竹,步步紧逼,将韩昭方才的布局破了个干净,丝毫不留情面。 韩昭额头紧张地淌下冷汗,他拿帕子搌了搌,不敢放松。 两人对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你来我往之间,李璟将白子杀得片甲不留。 “微臣愚钝。”韩昭缓缓松了一口气,俯身道。 李璟若有所思,他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我记得,令堂的棋艺不错。” “家父身子不爽利,年岁渐长,不大下棋了。”韩昭拒绝的话刚说出口,李璟便抬了手,眉眼凌厉,“国师身子不爽利,本皇子不多叨扰。本皇子要见的,是‘令堂’。”李璟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韩昭顿时噤声。 国师以“窥天机,伤根本”的缘由半隐退,韩昭本可借此拒绝,可李璟言外之意,怕是要私下约见。 韩昭将头压得更低,却没有再婉拒,“殿下想什么时候?” “明日你休沐,我去见你,会带一个人。”李璟将棋子拢到棋奁里,不是询问,是通知。 韩昭顿了顿,应了声“好”,他心里闪过好几个名字,却识相地没有问出口。 两人谈完,覆面出门,李璟出手阔绰,递给小侍一片金叶子,“有没有路,能避开底下那些人出去。” 小侍接过立马喜笑颜开,弯腰引了一条路,“打这边走,有个小楼梯,能绕到莲花台后面从后门出去,出去连着一条小巷,沿着走就到南街了。” 小侍交代完还想跟上,李璟却抬手制止,转头递给韩昭一个眼神,韩昭便颔首在前面引路。 小侍明白了他的意思,懂事地停在原地,笑着说了声“慢走”。 楼下嘈杂声渐近,二人从小楼梯下去,正巧见莲花台那边完事儿,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富哥儿搂着芙蓉,眼神色眯眯的。 芙蓉倒是敬业,柔情似水的眼神勾得那人七荤八素,抬眼隔着楼梯与李璟对视,芙蓉见他是从三楼下来,礼貌地莞尔一笑。 李璟迅速收回眸子。 这边沈忠和乌甫阁醉得不成样子,将荷包里最后一点银票都给了出去,颤颤巍巍地点上一口神仙醉,吞云吐雾,飘飘欲仙。 李璟的眼神扫过,却落在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上。 “殿下?”韩昭小声叫道。 “从那边走!”李璟压低声音,戴正面具调转方向。 韩昭一头雾水,抬腿连忙跟上。 两人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穿过拥挤的人流,李璟抓住那人手臂。 一拳凌厉地挥过来,李璟瞳孔骤缩,迅速侧头堪堪躲过。右手成拳,发狠地向人脸上攻去。 那人身轻如燕,行动灵活,仰头向后压腰,左手撑地抬脚便踢,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漆黑的夜色将两人的身形模糊,料峭春寒,枝叶被风吹得扑簌簌响。 凌厉的掌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李璟的面具被打掉,露出真容。那人明显怔愣了一瞬,猛地后撤一步往巷子里跑。 李璟的眸子沉成墨块,追身而上,大喝一声,“别走!” 韩昭不会武,急得在一旁团团转,捡起李璟掉落的面具就想跟上,却听李璟抽空吩咐,“别过来添乱,守好!” 韩昭脚步一顿,认真地应了一声。 巷子狭窄,杂物随意堆砌在地上,那人暗骂了一声,踉踉跄跄地躲着杂物,在漆黑的小巷里左右移动,速度明显被拖慢。 李璟紧随其后,助跑几步跳上一个木箱,一个借力蹬过去,在巷子中的速度不减,没几步便追上了那人。 他冷眸拔出佩剑,冷冽的白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寒气逼人,他一剑直直插过去,将那人身前的箱子劈个粉碎,彻底将人阻在巷子里。 身后就是巷口,李璟向前逼近一步,那人警惕地后退,手已经放在袖口短匕的柄上,两人静默一瞬。 梆子声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打更人的声音从李璟身后传来,“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提灯的昏黄灯光照在小巷巷口,那人漆如点墨的眸子,仿佛簇着火苗,两人氛围剑拔弩张。 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声音渐远,呼吸一瞬,白光一闪,那人的匕首倏然横在李璟的颈侧。 李璟没有动,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眸底情绪复杂,“......成玉,是不是你?” 那人神色错愕,只静了片刻,他放下匕首。 伸手拽下面具,露出一张李璟再熟悉不过的脸。 顾淮轻轻一叹,“殿下,您怎么知道是我?” “好歹你我也同在左相家塾中习过半月,同窗之谊,我怎会轻易忘记?”李璟沉眸,“熟知的人,光是看身形便能辨出是谁。” “殿下好记性。”顾淮礼貌笑了笑,从容地收起匕首,站在那处,又是清癯孱弱的文人样子。 “我竟不知你会武?”李璟的眸中带着探究,他似乎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同窗,“我不信你是来秫香馆寻欢,你为何来此?” “那殿下,又是因何而来?”顾淮不答反问,合袖看向他,笑意不达眼底。 “我......”李璟蹙眉。 意料之中,李璟不会回答。 顾淮又笑了笑,两个人站在这里,问这些话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李璟不像表面上那么无欲无求,顾淮也不像人口中那么人畜无害。 “我不多问殿下,殿下也别为难微臣,亥时之前,微臣还得回去复命。”顾淮微微颔首,重新戴上面具想要走。 “复命?是二皇弟吗?”李璟敏锐地捕捉到这句,拍上顾淮的肩膀将人阻在原地,“成玉,你真的要参与党争?如今顾家危在旦夕,你的家事我不多言,只是奉劝你一句,就算是助七皇弟......”李璟的眉头蹙得很紧。 “大殿下。”顾淮只露出一双寒冰一样的眸,深吸一口气打断了李璟的话,“若是可以,微臣亦不会助纣为虐,认贼作父。” 他知道?这回李璟是真的感到意外。 “你这样,左相知道吗?”李璟眸光微敛,他知道,左相一直对顾淮寄予厚望,若无这些腌臜事,如今的顾淮早已在翰林院崭露头角。 顾淮一顿,冷风吹起他的发丝,他的眸光融进月色,看不真切。 “他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差别。”顾淮声音沉沉,他想起了某位矜贵的郡主,“他还有更好的学生,也不算,辱没了他的门楣。” 李璟忽地也想起在家塾的那段时日,轩窗之外,还有一张书案—— 紫檀雕花云纹,上面刻着一个娟秀的“柳”字。 那是柳安予的书案。 顾淮知道李璟也是好心,他犹豫一瞬,拂下肩上的阻拦,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沈忠你盯着点,刑部那边,二皇子要动手了。” 李璟眸中闪过一丝震惊,却见顾淮不再停留,加快步子走出巷口。 李璟站在原地沉思,只听巷子的另一端,是韩昭小心翼翼的呼喊。 “殿下?殿下?” 李璟收回思绪,大步流星走向与顾淮相反的方向。 他从韩昭手中接过面具,将脸遮盖严实,眸光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人呢?”韩昭探究的目光递过来,眼神往他身后瞟。 李璟不多解释,目光落在他身上一顿,看得韩昭云里雾里。 他不动声色地勾唇,想到了顾淮那句话,转身心情大好,“世尧,走了。” * 韩昭动作很快,在家中后山的亭中安排了小宴,叫人备好了美酒珍馐,旁边还放了棋盘。 他屏退下人,亲自去迎李璟。 “殿下多担待,这小门隐蔽,旁人不易见。”韩昭怕李璟嫌弃,躬身引路解释道。 “无碍。你心细,该是如此打算。”李璟敛眸,看似无意却时时注意着身后跟着的小侍卫。 那位是个生面孔,照李璟矮了一截,身量清瘦,走路低头轻易瞧不清。 想必这便是李璟说的那人,韩昭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怠慢,恭敬地为两位引着路。 七拐八拐到了亭子,这处倒是真隐蔽。 李璟到时,一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暗纹紫袍,脊背笔直,正坐在棋盘前捻着一颗白棋。 “好久不见,安乐郡主。”那人顿停片刻,耳朵动了动。他放下棋子,转过脸来却见他面容青涩,双目空洞只剩白仁,看得柳安予一惊。 “经年一别,已有十七载,只可惜,老朽现在看不到郡主长大后的样貌。”韩守谦苦涩一笑,嗓音沙哑。 柳安予闻此言,却如坠冰窟,不可置信地后撤一步。 李璟关切地蹙眉看她,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给她依靠,让她不至于失力后仰。 双目失明之人,该如何观星象窥天机?柳安予不知道。 她面色惨白,死死搭住李璟的手,看向韩守谦。 “国师永昌十六年时,‘窥天机,伤根本’的那一句,竟不是托词?” 韩守谦笑了笑,伸手一指,“郡主陪老朽下盘棋罢,下完了,就什么都清楚了。”他的目光分明落不到棋盘上,熟练地从棋奁里捻起一颗棋子,等着柳安予的下文。 李璟本想说什么,却见柳安予松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俯身落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棋子落盘声音清脆,只听柳安予声音如常,“国师,请罢。” 第15章秫香馆 韩昭大气都不敢喘,他听过这位安乐郡主的名号,无外乎是身份尊贵、学识过人的词,此回也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他斜着眼睛好奇看上几眼,抬头与李璟对视,被狠狠警告了一番,便立即收了目光不敢再四处乱瞟。 李璟观棋不语,收回目光,蹙着眉头,关切地盯着柳安予看,韩昭在一旁沏好茶一一奉上,旁的也不敢再说。 韩守谦耳朵动了动,准确无误地落下一子,语调轻快,“老朽只算三次。” “提前说好,不论郡主问些什么,最后的结果,老朽都会公之于众。”韩守谦道。 她长睫低垂,捻住一颗冰凉圆润的棋子,利落地落到棋盘上,“好。”柳安予看着他涣散的眼神欲言又止,“只是,国师如今......该如何观星象?” 这话冒犯,却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三道目光打在他身上,韩守谦不由得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卜卦,问的是心。” 柳安予蓦然勾唇,主动承认,“是我错了。”她等着韩守谦落完棋,才缓缓开口。 “我想,问问国运。”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韩守谦都愣了一下,不由得重复一句,“国运?” “是。”柳安予轻描淡写一应,认真看着棋盘上散落如星的棋子,思考片刻才落子。 韩守谦这回没有捻棋,他伸手拍向棋盘左侧,震得紫竹棋盘上的棋子凌乱移位,一个方匣子从侧边弹出。 韩守谦摸索着伸手,从匣子拿出一块黄白明润的龟板,比手掌还大。 他拿袖子一扫,将棋盘上的棋子扫到一旁,韩昭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昭起身连忙将亭子四周挂上遮帘,端来一盆新水供韩守谦净手。 韩昭跪坐一旁,恭敬为韩守谦布好用具。 以碗盛水,置钱其中,界尺架于其上,备齐五行。韩昭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最上面,刻字的地方朝下,近肉的地方朝上。 他拿出匣中最后一样东西——三块黑团,点了火折子递过来。 “这是?”李璟看着好奇,在一旁问道。 “回殿下,这叫三一丸。”韩昭耐心同他解释,“用碳粉一两,铅粉三钱拌匀了,枣泥和进去团成块,粗细如筋,长三四分。龟卜之法,便是先用此物灼甲。” 亭子遮得严实,只有火折子明亮的光在暗色中跳跃,李璟听得似懂非懂,挪了挪位子与柳安予坐在一处。 柳安予目光一刻不错地盯着龟板。 几乎是本能,韩守谦点上三一丸缓缓灼龟,手法娴熟仿佛演练了千万遍,龟板炸然出声,灼了一圈,他蘸起碗中水洒在龟板刻字处,骤然噼里啪啦出现裂纹。 韩昭递上了笔。 韩守谦在纸上勾勾写写,指腹轻轻抚摸龟板裂痕写出卦形。 不知是不是错觉,眨眼间,柳安予眼前的这个人仿若老了几岁。 最后一笔,缓缓收尾。 “国师,如何?”柳安予连忙问道。 “郡主,地下山上,不利有攸往,是为剥卦。”韩守谦面色凝重,“须谨慎防危,恐有侵蚀。” “还能再细吗?”柳安予的眼中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韩守谦欲言又止,顿了良久又言,“五月尾,第一劫起。” 李璟眸光微敛,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那不正是女官考核之际?” 柳安予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她好奇细问,“......是天灾,还是人祸?” “安乐你意思是......?”李璟怔愣一瞬,话音未落,便听韩守谦一句。 “人祸。” 听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回柳安予是真真看出韩守谦衰老了,不过不是从那张青涩的脸上看出的,而是,那一双手。 方才下棋时还修长紧致的手指,此刻爬满了皱纹、斑点—— 柳安予好像知道韩守谦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 李璟还想再说什么,袖子却一下被柳安予拉住,只听她声音冷淡,宛若叹息,“修常,我们走罢。” “啊?”李璟一愣。 “吃了饭再......”韩昭连忙招呼。 “不必了。”柳安予按着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守谦,她目光幽深,“是人祸,那就好办了。” “国师,您想公之于众,我不拦着。只是有一件事,就透露到剥卦此处便可,旁的,国师不必多言。”柳安予眼底暗藏冰冷。 “自会如此。”韩守谦颔首,眸子失焦落在别处,他不动声色收起一瞬苍老的手,连韩昭都没看到。 柳安予不再多留,拉着李璟袖子离开,晚风穿过掀起遮帘,她冷得一颤,蓦然想起什么回头。 “对了,国师,你耍赖。”柳安予唇角弧度渐深,她撩起遮帘,眼尾上挑,“方才那局棋我都将赢了,下次,我要同您下完。” 韩守谦一愣,蓦然笑了,朝声音的方向作揖,“那微臣,恭候郡主。” 半晌,没有声音。 “父亲,郡主已经走了。”韩昭小声道。 他看见他父亲苍老的手,不由得心尖一颤。 明明方才,还不是这样。 他微微张着嘴,呆愣了一会儿,听韩守谦叫了他好几声才回神。 “世尧,世尧?世尧你发什么呆呢?”韩守谦故作威严的声音响起,成功唤回了呆愣的韩昭,韩昭连忙躬身询问,“怎么了?” “找根绳子,缠在龟板裂纹处,用香火供奉三日。”韩守谦颤颤巍巍地自己站起身,一个踉跄被韩昭眼疾手快扶住。 “我还没老呢!腿,腿麻了,久坐是不太好哈。”韩守谦连忙推开他,磕磕巴巴地说道,“龟板,别忘了,拿绳子缠好。三日之内,若是龟板还有声响,你速速唤我。” “是,父亲。”韩昭连声应道。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龟板,心情惴惴不安,若是三日之内,龟板还有声响,那便是有未尽之言,必须再卜一次。 剥卦不是好卦,天下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韩昭慌得很,他倒是希望龟板再憋出什么话来,好期待个转机。 只可惜......韩昭长叹一口气,收拾好地方抬头看了看天。 今日之后,怕是要人人自危了。 * 李璟不明白,柳安予那日说的,明明是来为左相求个生机,待了半天,却只不痛不痒问了个国运。 不对,不是不痛不痒,李璟蹙眉,有人要不安分,生出祸国运的事端来。 “别晃了。”柳安予跟在他身后,一个顿步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吓得柳安予猛撤一步,安慰似地揉揉鼻子,就李璟那铁墙一般的后背,不得直接把她撞扁啊?柳安予蹙眉抬头,正见李璟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 “再晃傻了。”柳安予压低声音,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小侍,“别停在这儿,先往外走。” “奥。”李璟连忙收回思绪,大步流星地按来路往外走。 这回柳安予是真没脾气了,费力跨着步子小跑跟上。 “咱们回去打算怎么办?”李璟边走边低声问她。 “先,查一遍,朝里。女官,考核,正巧五月尾。”柳安予气喘吁吁地跟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李璟思忖片刻,忽然交代道:“成玉昨日同我说,要盯着点沈忠,刑部二皇弟要动手。” “什么?”柳安予一愣,甚至无暇顾及两人是在哪说的,只是诧异顾淮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璟,“他把这事儿都告诉你了?” “你知道?”这时正巧走出韩府,李璟怔愣,忽然停住问道。 柳安予猝不及防,一个跨步撞到李璟的后背,额头处火辣辣地疼。 李璟顿时慌乱起来,“对不住对不住,磕疼了吧。”他想伸手帮柳安予揉揉,又怕摸她脸会唐突,便急得挥了一圈空气。 “没事没事。”柳安予捂着脑门,被他这样子逗笑了。 青荷和车夫在不远处等着,叫了一声殿下。 李璟立即回头,着急忙慌地拉着柳安予的袖子过去,不由分说将人塞进马车里。 “去最近的医馆,快!”李璟着急吩咐道。 “哎好。”青荷一应,叫车夫驾起马车一路狂奔。 “我没事,就撞了一下而已。”柳安予无奈道。 她本想生气,见李璟的样子,倒也气不起来了,只觉好笑。 “你,你手放下,叫我瞧瞧。”李璟轻声道。 “真没事。”柳安予放下手,只见脑门红了一块,这叫李璟心疼的。 他自责地骂了自己几句,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搌了搌柳安予的额头,绕着红的地方,细心搌去汗渍。 柳安予勾了勾唇角,安慰道:“不妨事。” “告诉青荷,别去医馆了。我回府里换身行头,咱俩去慎刑司走一遭。”柳安予道。 “去那做什么?”李璟还在意着柳安予的额头,执意要先去医馆。 柳安予拗不过他,自己拿过帕子揉了揉脑门,笑了笑道:“去见见沈明忱。”她挑眉,心情大好,“我知道从哪入手了,到了告诉你。” “成。”李璟对柳安予是言听计从,抿唇担忧补充一句,“但还是得先去趟医馆。” 第16章慎刑司 “我就说没事,不必麻烦人家一趟的。”两人打医馆出来,径直回了柳安予的郡主府。 柳安予额上的红印早就消了,医师对着什么事都没有的光洁额头满脸疑惑,还是柳安予实在被盯得受不了了,这才硬拉着李璟离开。 她一下车便快步往府里赶,碰了樱桃一吩咐,“备好茶,大殿下搁后头。”言罢就要走。 樱桃连忙拉住柳安予,“郡主,顾探花也来了,在偏厅里等着呢。” “谁?”柳安予及时调转方向,惊讶地低声问道,“他来做什么?” “安乐妹妹,你等等我。”身后遥遥传来李璟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柳安予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去,你把大殿下带到正厅,绝对不要提顾淮来的事!” “啊,好,好!”樱桃顿时也慌了起来,连连点头,又急急忙忙问道:“那大殿下要是问起您,奴婢该怎么答啊?!” 柳安予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背着身挥挥手,“就说我回房换衣服了——” “欸,你家郡主呢?”李璟才赶过来,目光在院中四处找寻,“方才看还在这儿。” “郡主,郡主回房换衣服了。”樱桃连忙照着柳安予教她的说辞来,心虚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好在李璟一心扑在柳安予身上,并未过多在意。 青荷从后面跟上,见樱桃眼神闪躲立即意识到什么,小跑上来笑道:“大殿下,这边请,郡主得一会儿呢。”青荷将人往正厅带,转过身给樱桃递了个眼神。 樱桃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去备茶。 这边顾淮还在气定神闲喝茶,柳安予一个跨步走进来,震惊地看着他,“你还有心思喝茶?” ?顾淮端着茶杯的手顿住。 “不让喝吗?”顾淮一愣。 柳安予顿时无奈扶额,忽地旁边正厅传来青荷的声音,柳安予顿时紧张起来,用力薅住顾淮的胳膊将人拽起。 “啊?欸,哎!唔唔,唔......”顾淮瞳孔地震,嘴巴被柳安予死死捂住。 柳安予拽住人就往房里走,顾淮踉踉跄跄地跟着,眼神带上一抹惊恐。 腾不出手,柳安予一脚踹开房门,土匪似地将顾淮扔进去,转身迅速关好插上门闩,动作一气呵成。 她紧张到心脏砰砰直跳,顾淮坐在地上,身子半倚,原本诧异的神情渐渐淡去,好整以暇地挑眉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思索着什么。 柳安予转过身平复心情,却发现顾淮轻蹙着眉,眸中带着几分疑惑和无辜,被她扯松的领子露出半截锁骨。 顾淮见她回头,微启唇瓣,半撑起身子显得极为脆弱,眼眸微抬,“郡主这是做什么?微臣,就那么羞于见人吗?” “不是。”柳安予百口莫辩,蹲下去想拉起顾淮,“是有人来......”柳安予突然怔愣。 不对,有什么可紧张的?柳安予突然意识到。 咚咚,两声敲门声响起,柳安予下意识扑过去捂住顾淮的嘴,由于惯性,两人顺着撞上衣柜边,垫在底下的顾淮不由得闷哼一声。 他紧蹙着眉头看向柳安予,两人靠得很近,身体紧贴,顾淮的鼻息喷洒在柳安予的掌心,带着痒意。 柳安予忍不住去看他,却发现顾淮似是撞疼了,湿漉漉的瑞凤眼带着薄红,眼睫耷拉着有些委屈。 “郡主,大殿下问您什么时候能好?” 柳安予甩了甩头,把脑子里多余的情绪甩出去,回头故作镇定回道:“急什么,我挑挑衣裳,他要是再催,那就他一个人去罢!” 是李璟,顾淮眸子一暗,眸底情绪暗流涌动。 青荷自是不敢这么回,她贴着门询问:“那郡主,要不要奴婢侍奉您更衣?” 柳安予还未开口,突然娇躯一震,僵硬地回过头看向顾淮。 顾淮隔着她的掌心,深情地看着她,垂睫用湿润的舌尖轻舔,像小猫舔毛,酥酥麻麻的电流从她掌心直蹿向天灵盖。 几乎是不用思考,柳安予连忙回道:“不用!” 青荷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登时懂了什么,不敢再多问,连忙告礼退下。 柳安予触电般抽回手,耳朵红得滴血一般,却发现慌乱之间,两人贴得极近,自己的一条腿还压在顾淮双膝间的空隙,似能听见心脏乱跳的声音。 呼吸暧昧缠绵,柳安予刚想骂他,却见猫猫顾皱着眉头,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 “怎,怎么了?”柳安予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后背。”顾淮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刚想起身却牵住后背伤处,唇瓣顿时疼得煞白,却还要咬唇露出倔强的表情,可望向柳安予的眸子,欲泣泫然地挂着泪珠。 “方才撞的?”柳安予下意识放缓声音,安抚似地摩挲他的脸颊。 顾淮侧头紧贴,一滴晶莹自眼尾掉落,落在白生生的锁骨上没入衣料暗色。他肌肤透白,一掐便泛出红色,方才误碰的道道红痕,点缀在他的脖颈上,他声音微哑,讨好似地蹭着,“郡主,疼。” 柳安予根本错不开眸子。 她暗暗咽了下口水,“我帮你看看......”她手刚要搭上顾淮的衣领。 咚咚两声,李璟突然敲了敲门,小声问道:“安乐?安乐你好了没?” 莫名的烦躁生出,柳安予没好气地应话,“干嘛!” 听出柳安予的情绪,受无妄之灾的李璟顿时如鹌鹑一般,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不是你说要去慎刑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不自信,到了末尾,还带着些幽怨。 柳安予登时清醒了,咬了下舌尖暗骂自己,回头却见顾淮自顾自拉上衣领,喘息着靠在柜子边上,无奈笑了笑,用仅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道:“郡主去罢,我的事不打紧。” “安乐?安乐?”李璟又小心翼翼叫了两声。 “我一会儿就好,你去偏厅等着。”柳安予眸子带着隐忍的掠夺,她微启唇瓣冷声下了逐客令。 李璟不敢再扰,嘴巴张了又张,只能低落地回了一句好。 待步子渐渐远去,柳安予扶着顾淮靠在旁边的榻上,顺手拿了软垫垫在他背后。 “你在这休息一会儿。”柳安予缓声道。 顾淮乖巧地点点头。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再耽搁下去,李璟必会起疑心。 柳安予站在衣柜前翻翻找找,眉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手指停留在一件软银轻罗百合裙上。 柳安予穿这件一定漂亮。 顾淮眸色暗了暗,适时出声,“郡主,不是要去慎刑司吗?” “嗯。”柳安予语调微扬,眸中带起一丝兴味,扬了扬下巴。 顾淮眼眸温和,建议道:“那选件色深的罢,那地方腌臜多尘,恐污了裙子。” “有理。”柳安予捶手,十分听劝,转头拿了件墨色盘银长袍。 她拉上屏风,将自己挡在顾淮的视线之外,宽衣解带。 屏风背后细细簌簌的声音传在顾淮耳朵里,他目光闪烁,喉结上下滚动,一刻不错地盯着屏风上的花样。 微风从窗子缝隙中吹过来,带着呜呜的声音,屏风上的傲雪寒梅娇艳,平白生出几分旖旎。 一双嫩白修长的手出现在屏风的边缘,柳安予轻轻拉开,墨色的袍子包裹住她窈窕的身姿,青丝束起,干净利落。 眉眼如削,一张脸清冷绝艳,朱唇薄红,鬓边碎发轻飘飘地散落在耳缘,如雪般冷,也如雪般精巧美丽。 还是好看。 顾淮有一刹那间的失神,反应过来时眸色更暗了几分。 “接着。”一个小白瓶子扔进顾淮掌心,顾淮明显错愕了一下。 “是活血化瘀的好药。我急着走,只能委屈你自己看看。”柳安予一边将银簪插进发间,一边细心叮嘱,“我去去就回。不管你有什么事,可在这儿等,也可先行回家去,明日再来,总之是要避着些李璟。” 柳安予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这话说的,像偷情。 “微臣就在这儿等。”顾淮拉住她的袍袖,欲言又止,“......郡主,您快些回来。” “好。”柳安予心思一动,鬼使神差般攀上他的脸颊,手指勾起他的下巴。 她偏头吻去,蜻蜓点水一般啜吻他的唇瓣,她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走了。” 她抽身,衣料从他掌心滑落,快步抽出门闩走了出去,细心掩上房门。 感受着掌心残留的触感,顾淮攥起手掌,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李璟百无聊赖,坐在那里都快数十遍手指了,终于,看见了柳安予。 只见来人神色匆匆,衣襟微乱行至眼前,招了招手,“走罢。” “好!”李璟屁颠屁颠跟上,心里却犯嘀咕。 他打量着柳安予身上那件平平无奇的袍子,不明白如何要挑这么长时间。 柳安予钻进马车,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叮嘱,“下次我会快点,大殿下不必急着催我。” “......嗯,好。”李璟僵硬地转过头,报以一个浅浅的笑。 冷风吹过,李璟心凉了半截,整个人悄悄碎掉了。 第17章慎刑司 入了慎刑司,糜烂的尸臭味就泛了出来,铁链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柳安予拿帕子掩住口鼻,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些。 “难受吗?”李璟关切地问她。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把心思放在顾明忱身上。 柳安予对顾明忱的印象不深,她蹙眉看去,只见那人血污盖住了五官,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衣料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整个人乌糟糟的,了无生气地缩在角落草席处。 柳安予仔细辨认出那一条条“破布”,是云纹团花的青绸子。年初江南那边制出的一批新绸,献到京城,数目可观,皇上大手一挥便给朝臣们制了新官服。 天气渐渐热了,这套厚的官服朝臣便不大穿,此时一条条挂在顾明忱身上,倒叫人唏嘘。 “郡主,您是要问话吗?下官叫人给他泼醒。”狱卒连忙殷勤道。 “不必。”柳安予拿帕子掩鼻,眸光微冷,“人打成这个样,哪还有问话的必要。他的罪还没认,谁准你们动的私刑?” 她声音泛冷,不怒自威,狱卒吞吐几句噤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安乐,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李璟拉住柳安予。 “哼。”柳安予冷笑一声,“奉命?” 奉谁的命?凡下狱,大多都是往大理寺送。可只要进了慎刑司,无需奉谁的命,便是要扒了一层皮才肯罢休,上下都默认了这个规矩。 在这场皇帝大刀阔斧的杀局里,顾明忱是下场的第一颗棋子,无关对错,只论输赢。 柳安予心里顿时起了一股火。 一旦顾明忱死在慎刑司,那“通匪”的罪名就会永远扣在他的脑袋上。 左相是“结党营私”的罪名,没有下狱,只是禁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拿不出实证。可若是顾明忱以“通匪”之罪死了,那他和左相之间随随便便的一封书信,都会成为两人“勾结”的罪证。 到那时,皇帝便有了废左相的由头。 更何况,柳安予眸光渐深,一旦顾明忱死在慎刑司,“罪臣之子”的名号,就会像鬼魅缠身一般,死死缠住顾淮。 可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柳安予眸光微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明忱怎么辩驳,都显得无力苍白。 “唔。”顾明忱发出一句轻嗯,抬起疲惫的眼皮看向柳安予,骤然睁大眼睛。 他轻轻拖动残败的身躯,浑浊的眼瞳向上看,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声音,“郡——主——”他像地狱锁魂的罗刹,从阴暗处向外爬去。 他没有多少力气,踉踉跄跄地用膝盖骨在地上磨,拖了一地血痕,他形如枯槁的手死死抓住牢门,声音沙哑,像鸟将死时的悲鸣,“郡——主——” 李璟一个箭步挡在柳安予面前,警惕地看向沈明忱。柳安予却抬了抬手,冷声道:“开门!” “安乐!”李璟蹙眉叫她。 “开门!”柳安予冷眸一扫,极大的压迫感逼向狱卒,狱卒战战兢兢,立即拿出钥匙。 牢门打开,不顾李璟阻拦,柳安予跨步走了进去。 顾明忱俯首,颤颤巍巍地在她脚下臣服。 “安乐!”李璟拽住柳安予的手腕,担忧地看向她,“私自审讯,万一传出去了......” 柳安予缓缓拂去他的手,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毫无波澜,“有任何问题,我一力承担,出去之后,我自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请罪。” 李璟的话梗在喉咙里,转眸哑声,闷闷吩咐将狱卒支开。 此时,牢房中只剩三人。 “当日押送你来的人中,为首是谁?”柳安予沉眸问道。 “乌,乌......”顾明忱艰难发出声音,喉咙如刀割一般撕裂的痛感,让他不自觉流下清泪。 柳安予蹙眉疑惑,拔下簪子抬起他的下巴,冷声道:“张嘴。” 顾明忱顺从地张开嘴巴,只见他舌底黑压压一片,有一丝焦糊的味道,舌床明显短了一些。 柳安予的手都在抖,脸色黑了下去。 李璟见她神情不对,连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手一压,收回银簪,沉着脸答道:“他舌尖被割了一半,还被喂了烧红的煤炭,舌根被烫焦,估计喉咙也坏了。一说话,便如刀片藏喉一般疼痛,因而发不出太连贯的声音。” 李璟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忱,“他,他好歹是议郎给事中,即便是沦落至此,又未认罪,何来如此酷刑?” “就是已伏法的恶极犯人,也自有廷尉来审,有律令来管,犯不着这么折磨。”柳安予目光一寸一寸地凉下去,眼眸像是染了薄薄的霜,“他们是想屈打成招。” 柳安予敛袍蹲下,伸手抚平地上的灰尘,抬眸目光灼灼,“你,写给我看。” 顾明忱无声呜咽,一滴清泪滴落在地上,他缓缓抬起手,一字一句控诉着当权者的种种罪行。 “当日押送你来的人中,为首是谁?”柳安予又重复一遍。 【慎刑司主事,乌甫阁。】 柳安予思忖片刻,又谨慎开口,“除了我们,还有谁来看过你?” 【先是七皇子,押送那日,跟乌甫阁一同来审的,例行问了问臣认不认罪,臣拒不认,鞭打三十他便走了。】 【后为二皇子到访,见臣不肯配合,严刑拷打,还想让臣写下,污蔑左相的供词。】 【臣不肯,他便灌臣煤炭,割臣舌肉,以此警告臣不得多言。】 顾明忱的手指颤抖,却在地上写出了极其工整的字迹,柳安予看着熟悉。 左相曾夸耀过顾淮的字,说其刚硬挺拔、骨力劲健。凡是练这种字的,都极有耐心,可耗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光景去成就一个字,为人谋者,都需要这种蛰伏的定力。 父子二人的字很像,只是如今指腹做笔,牢地为纸,其形神俱散,独根骨在颤颤巍巍的笔画中,静静屹立。 【再往后,便是郡主和大殿下。】 顾明忱抚平地上的灰尘,手腕上的枷锁很重,拖得他快抬不起手腕,他反复斟酌,缓缓落笔写下。 【郡主,臣的家人,都还好吗?】 他啊啊两声,眸中带着希冀。 “好,都好。”柳安予朱唇微抿,轻声回复,“有顾淮在,并无大碍。”她向来报喜不报忧。 顾明忱连连点头,眸子有一瞬涣散,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又写。 【吾家中独子,寄予厚望,常严苛管教。】 【虽,学有所成,却性子冷淡,不太亲人。】 【吾经此事,必会牵连吾子仕途。】 【愧不能已。】 顾明忱的眼睛又湿润起来,他躬下脊背,用另一只手拖住手腕,才堪堪抬起。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写的字也越来越沉重。 【吾此去江州,早早感悟此趟凶险,便备好休书,且请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主持,将吾除出族谱。】 【罪不连子女,祸不及家人。】 【臣深谙此道。】 【臣已脱离顾家,千错万错,一人承担。】顾明忱缓缓俯下身,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臣请郡主,庇佑顾家。】 李璟一脚踏在他面前,尘土飞扬,顾明忱错愕抬头,却见李璟脸色黑得滴血。 “你干什么!”柳安予甚至推不动他,脸色难看地质问。 “是你想干什么!”李璟头一回在柳安予面前冷脸,“一个左相还不够吗?你难道还要再承一个顾家,再背上几个甚至十几个人的命往前走?顾明忱求你,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重要,为了左相,你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这哪是求,分明就是威胁你!” 李璟说得不错,只要能救下左相,帮个顾家,不过是柳安予顺手的事情。 但李璟千不该万不该,将此事挑明,柳安予的眸子登时暗了下去。 “你想做女官,我不拦你,我甚至为你骄傲,因为我知你本该如此。”李璟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看着柳安予不解的眼神,忍不住冷声劝,“可左相、顾家,哪一个是你本该承的事?何必将自己牵扯进去,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一旦走错一步,就是长公主殿下再疼你,也救不了你!” “所以,你觉得我该如何?”柳安予的眸光揉成碎影,锐利地刺向他,“我这人,最是知恩。左相不承认我是他的学生,可家塾仍许我听,未曾怠慢,这么些年的教诲言犹在耳,我合该忘吗?他也曾教过你,忠孝礼义、廉耻悌信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修常,我需要顾明忱的命,我要他的证词!”她声音不大,却从骨子里透出冷寂,言语传到李璟耳朵里,彻底寒了他的心,“多少人盯着他,盯着顾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有多大价值,而是因为他们是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子。” “但没人先动。因为他们舍不得用太多棋子围住,将子吃掉。”她神色淡然,黛眉轻挑,伸出手缓缓将怔愣的李璟推开,“但我舍得。” “李修常我告诉你,这顾家我柳安予管定了!”柳安予向来吃软不吃硬,竟也说了狠话,“若你不愿帮,那就此便桥归桥路归路,搁开手一拍两散!面上,我还是你的安乐妹妹,敬你一声璟哥哥,旁的,我不会再多说。” 第18章慎刑司 “安乐!”李璟隐忍地想去抓她的袖缘,却被柳安予刻意躲过,丝滑的缎面从他掌心溜走。 抓空的瞬间,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酸涩感从胸腔蔓延开来,他呼吸一滞,怔怔愣在原地。 “我可以庇佑顾家,但我要你咬死了,与左相毫无瓜葛。”柳安予嗓音清浅,却冷到不容置喙,“在庭审时,不要承下任何罪名,指控二皇子滥用私刑、屈打成招。旁的,不管谁问,都不要说。” 顾明忱缓缓垂首,俯身应答。 似是为了让柳安予放心,抑或是忍不住吐露自己的心声,顾明忱颤抖着嘴唇,忍着疼痛开口。 “臣——领命——” 他见骨的手叠在一起,污糟血痂附着在他的皮骨,忍不住瑟缩。 柳安予忍不住移开眸子,语气淡淡转身,“......走罢。” 两人出了慎刑司,一路无话,真就似柳安予所说,就此搁开手一拍两散。先前柳安予想出的计谋,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她咽回去,李璟不支持她,便也没了告知的必要。 分开时李璟还想挽留,柳安予却不给他机会,利落放下遮帘直奔昱阳宫。 * “柳安予!你好大的胆子!”一只雕荷暗刻水龙纹的茶碗砸在柳安予身侧,瓷片四溅,长公主气得在宫中跺脚,将手边茶碗砸向她。 “殿下,安乐知错。”柳安予跪在堂下,面若含冰,她脊背笔直,语气平静地回话。过堂风吹起她的袍角,整个人清冷又矜贵,偏偏,倔驴似的脾气。 长公主见她这样子就来气,屏退宫内的侍婢,只留了一个知心的巧莲在身边。 长公主用手指指着她的脑袋按,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隔着牢门你怎么问,本宫都不管你!可一旦开了牢门,私自审讯,你有几个脑袋供他们参?喉舌笔墨似剜刀,你哪是拿你的命去赌?你是拿本宫的心去供他们剜!” 柳安予垂了头,抿唇敛眸不知所措,她并不擅长安慰人,白生生的肌肤渡着淡淡的红晕,小鹿似剔透的琥珀眸看向长公主,这已是她最大限度的示弱。 “殿下。”她音调轻轻,伸手想去抓住一点长公主的袍角,却被长公主狠心一躲。 柳安予张了张空落落的手,默默敛衽收回,她规矩跪好,神情娴静,“殿下罚安乐罢。”她稽首声音提高,“安乐决计不会连累殿下,扰殿下烦心。要打要罚,殿下尽管罚来。” “你!你!”长公主火气涌动,从巧莲手里抽出戒尺,高高举起的手颤抖,看着柳安予的样子却怎么都不忍心下手。 “殿下!殿下!郡主身子娇弱,禁不住打啊!!!”巧莲连忙跪地求饶,拦着长公主。 长公主的眼眶红了一圈,声泪泣下,“好一个‘尽管罚来’!你咬定了本宫舍不得不是?你,你!你叫本宫拿你怎么办?!那群腌臜货踏上门来要人,本宫交是不交?” “殿下。”柳安予抬起头,“您就交了我出去。”她仰头,神情倔强。 “你放什么屁!”长公主气得转身,咬牙切齿骂道。 “安乐没说笑。您罚了我,就交了我出去。”柳安予跪着往前靠了几步,膝盖碾过碎瓷眨眼便见了血,赫得长公主失色。 双目交汇,长公主突然听懂了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长公主再狠罚,也总好过把柳安予丢出去,叫旁人来罚。 “左不过,是些皮肉之苦。”柳安予说得轻巧,她的声音平淡而冷静,落在长公主耳朵里,却如冰锥般寒凉。 长公主怔怔看着她,下意识轻轻摇头向后退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巧莲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不至于失态。 “你是笃定了,本宫不会坐视不理是不是?”两行清泪滑过脸颊,长公主无语凝噎,说话带着哭腔,拿着帕子的手用力捶着胸口,“你是要本宫的命啊啊啊——” 成串的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长公主靠在巧莲怀里泣不成声,柳安予咬了咬唇,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长公主怜惜地捧起她的脸,看她眼尾将落未落的泪珠,泛红的眼眶,却又兀自倔强。 她知道她的孩子,生性倔强,她气她的安乐,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她气她的安乐,为了劳什子左相、顾家,要受这平白的苦楚;她气她的安乐......不,不是气,她是疼惜。 可她也知道,今日这罚若是不给,交由外人,不知道要怎么将她作践到泥里。 她这罚,只能狠,不能轻。 “我苦命的孩子啊啊——”长公主将她搂在怀里抽泣,哭了良久,才有气无力地吩咐一句。 “巧莲,传人,行以笞刑......责一百。” 尾音渐弱,此言一出,长公主宛若失魂一般。 “殿下——”巧莲涕泪横流,她看着柳安予在昱阳宫长起来,哪里舍得责罚。 “巧莲姑姑!”柳安予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她顿了顿,目光看向长公主,眸底带着感激,她又转过来冲着巧莲说话,声音清浅,“姑姑,去罢。” 侍卫排站两侧,昱阳宫大大小小的侍婢都被传来,柳安予静静跪在大殿中央,身量清癯,殿内昏黄的烛光将她眉眼照得模糊。 沉香缭绕升起,三尺五寸长的笞杖,二寸宽,横过去显得她肩背更加削薄。 “打。”长公主站在堂上,面若含冰,搭在巧莲臂上的手却忍不住缩紧。 打在孩儿身,疼在父母心。 一声声沉闷的笞杖杖身声响起,长公主心疼到不能呼吸,胸膛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终于忍不住地别开脸低泣。 旁边侍卫婢女赫得噤声,昱阳宫中,只杖声愈发响亮。 侍卫没有收力,杖杖卯足了劲打过去,一杖下去,柳安予闷哼一声,额上汗如雨下。 她咬紧牙关,眉头蹙起似能打结,偏偏一声不吭,原本扶在膝上的手一瞬攥紧,死死抓着袍子忍耐。 一下,两下,三下,墨色盘银的袍子渐渐殷深,笞杖上沾了刺眼的血色,旁人都不忍再看。 “啊!”一声短促地呼喊从柳安予唇边溢出,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殷红,是她咬破的血。 她大汗淋漓,鬓边碎发紧贴在她清绝的脸蛋上,美得惊心动魄,像冷风中摧残的乍眼的梅,孤傲又明艳。 她忍不住躬下身,用双臂堪堪支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视线渐渐模糊。 “安乐呜呜,我的安乐啊啊——”长公主再也忍不住了,被巧莲扶到座位上,掩帕恸哭。 柳安予被打一下,她心便疼一下,整整六十杖下去,柳安予一声短促呼喊,让她彻底绷不住了。 侍卫的笞杖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不知是该落还是该停。 独柳安予挣扎爬起,伸手颤颤巍巍抓住一节发带,咬在嘴里,倔强地发出闷闷的一声,“打!” 她纤长卷翘的睫毛凝着霜雪,琥珀眸泛着流光,笞杖高高举起,用力地打在她背上,登时皮开肉绽。 她长这么大,长公主护她疼她,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重话也未曾说过几句。 今这一遭,长公主心都要碎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柳安予本不想哭,不掺杂任何情绪,仅仅是宣泄,将皮肉之苦狠狠宣泄出来!她的泪如掉了线的珠链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忍不住发出呜咽。 却没人再敢停,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一旦停下,便是前功尽弃。 最后一下,“邦”得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她背上,她一瞬失力跌倒,像残破的布偶一般。长公主一声惊呼,失态地从堂上向她跑来,颤抖着手轻柔将人托起,哭得泣不成声。 “传,传太医!”长公主紧张到结巴,话音未落,却感觉到柳安予轻轻拽住她。她低下头,见柳安予惨白地扯了扯嘴角。 “不,不要,不要疼惜我。” 她唇瓣嚅嗫,将长公主拽近,附在她耳边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话,“遣我回去,自有,府医为我治伤。殿,殿下,您若疼惜,安乐就白挨打了。”她抿唇一笑,本是安慰,却叫长公主哭得更加厉害。 “好,本宫就当了这个坏人。”长公主又气又心疼,却仍纵着她,最终放开手眼巴巴地看着她离开。 她腿都软了,感觉整个人走在棉花上,没有着地。 她强撑着回府,身后伤口在马车的颠簸下,涌出鲜血。 青荷、樱桃不知发生了什么,搀着柳安予下来,无意一瞥,被她背后的伤吓得惊呼。 手忙脚乱将人抬进屋里,府医连忙为她治伤。 柳安予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人影,她趴在床上,手伸向一个茫然的方向。 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了扮成侍卫混在人群中的顾淮,眨眨眼,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郡主晕过去了——快——” 顾淮沉眸看向榻上重伤的人,心口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像利刃一刀一刀剜进凌迟,又深又重,窒息般地闷痛。 第19章笞杖伤 疼。 五脏六腑被搅散了一般,脊背火辣辣的痛感。 柳安予静静站在黑暗之间,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迷茫、未知,很多种情绪占据着她的大脑。 头,昏昏的。 她试探地踏出步子,登时陷入一片柔软。 失重感将她包围,她试图抽离身体,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就在她以为她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包裹感停在了脖颈。 她睫羽颤抖,好热,好温暖。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渐渐卸下心防,缩成一小团,轻轻靠在热源上。 是,熏香的味道。 她依赖地蹭蹭脸颊,微微抿唇。 顾淮的手臂环过去细心地避开伤口,轻轻搂住她,低头看柳安予抓着他的前襟,睫毛卷翘纤长,侧头蹭蹭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稳睡着。 是顾淮趁青荷去煮药,蹑手蹑脚地翻窗进来。 他走近榻前时,柳安予正难受得直蹙眉,手紧紧抓着被面,流露出几分凄哀孤冷。 她背后伤痕累累,只得侧躺着以一个难受的姿势入睡,唇瓣苍白,气息奄奄半阖眼入睡,稍稍一动牵扯住伤口,衣衫上便被洇透鲜血淋漓。 骤然间,顾淮钻心一般地疼,仿佛有一把匕首在一下下凌迟他的心脏,闷闷地刺痛着。 他敛衽蹲下,一袭玄墨压纹薄衫如夜色完美融合,他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冷白的手指轻轻为她拢发。 柳安予无意识轻嗯一声,嚇得他指尖一颤,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回过神,发现柳安予没有醒,只是感知到他的温暖,下意识向他靠去。 顾淮眸色渐渐晦暗,窗外是漫长无垠的夜,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起身坐在床沿,伸手将人搂在怀里。 另一只手拽住被子,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树影婆娑,他却如火炉一般,静静温暖着柳安予冰凉的身体。 一会儿就好,顾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纤细的指节,眸色沉沉,指腹轻轻摩挲,直到柳安予的手渐渐回暖,泛出淡淡的红色。 “你总是这么冷。”顾淮声音轻若叹息,带着点幽怨,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知道柳安予都干了什么,这两天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长公主提前罚过,那群腌臜人恨不得立即就将柳安予参上堂。 好在柳安予如今昏迷,耳根子能清净一点。 顾淮敛眸一顿,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呸呸呸,好什么,这有什么好的! 他眸底情绪复杂。 突然,门闩挪动的声音响起。 青荷推开门,吱嘎一声,蹙眉端着一盅褐色汤药进来,她紧走几步将药放在小案上,被烫得摸了摸耳朵。 呼呼的风从窗户灌进来,窗户被吹得噼啪直打墙。 “欸,窗户怎么吹开了?”青荷连忙走过去关上窗,伸手拽了帘子挡上,这下,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了。 她搬了小凳过去,见柳安予睡得正熟,眉宇舒展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这几日柳安予反反复复发烧,期间醒来几次,大多意识不清,脑子昏昏沉沉的。青荷问了府医,说是伤太重,得了炎症,便又开了退烧消炎的方子,药苦,柳安予喝得很少。 柳安予难得睡一个安稳觉,青荷不想打扰,只得搁下药匙,将汤药盖严实,又叫人端了炉子进来小火煨着。 柳安予就这样躺了三天。 这日,顾淮照常翻进来看她,手撩开帘子,看到柳安予恬静的睡颜。 他的眸子登时温柔了下来,弯腰坐在青荷的小凳上,挪动身子往前移了移。 他伸手将她额上已经温热的毛巾拿下来,放入冷水盆里浸湿,拧到半干,又叠好小心放在她额上。 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指尖,顾淮错愕低头,对上了一双盈着月色的幽深眼眸。 柳安予哑着声音,脸颊热得薄红,“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顾淮轻轻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放缓了声音,“我来看看你。” “担心我?”柳安予抿唇调笑道,她头疼得厉害,只得微眯着眼睛看他,“......你手好冷。” 像只慵懒又高贵的小猫。 顾淮刚碰完冷水,自然不会是什么暖手,他颇为上道地将她的手揣进怀里,隔着里衣,柳安予触碰到他灼热的胸膛。 “这样,还冷吗?”顾淮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手背,浅浅笑了笑,温声说话,另一只手将她额前挡眼的碎发拢到耳后。 “唔,不冷了。”柳安予嘤咛一声,眼皮似有千斤重,嘟嘟囔囔地回了一句。 “你,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跟青荷都,交代,交代好了......”柳安予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头痛欲裂,醒不了太久,“药好苦,你下次来,给我带些甜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顾淮只得凑过去紧贴着听,话到末尾,彻底没了声音。 他疑惑抬头,倏然发现两人靠得太近,鼻尖轻碰,唇瓣只隔一指长的距离,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暧昧至极。 他抑制住亲吻的冲动,分开了点距离,垂眸发现柳安予早已沉沉睡去。她背上的伤口将将结痂,这两日习惯了疼痛,倒也睡得能踏实一点。 顾淮用手描摹着柳安予的轮廓,闭上那双含着霜雪的眸子,她就像块润玉,易碎、美丽,泛着微微的光泽。 他心疼到无以言表,克制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炽热而真挚。 等柳安予再次醒来,整个人埋在温暖的被窝里,她眨眨眼,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日光透过窗子撒进房间,暖洋洋的,带着生命鲜活的气息。 她张开手,看着阳光从指缝间穿过,百无聊赖地倚着身子。 她低头突然被枕边的纸袋吸引,伸手拿起,单手拆开纸袋。 一块块奶白的叮叮糖映入眼帘,扑鼻而来的糖香。她捻起一块放在嘴里,咬起来嘎吱嘎吱脆脆地响,甜蜜从唇齿间蔓延开。 柳安予微微抿唇,唇角弧度渐深。 柳安予卧床第四日,顾淮没来。 她醒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在青荷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在床边发怔地坐着。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一地清辉。 青荷不知她在等什么,轻手轻脚不敢惊扰她,走到一旁点了熏香。 一股熟悉的清香传来,柳安予眼睫闪动,蓦然回神,“哪来的熏香?平日不是点的沉香吗?” “郡主好鼻子。”青荷浅浅一笑,“确实是新换的香,顾探花差人送来的。奴婢闻着味道淡淡的,斗胆猜测郡主会喜欢,便自作主张点上了。” 她微微抿唇,又觉得自己过于僭越,试探性地放下手,“......郡主您若闻着不习惯,奴婢再换回去。” “不必了。”柳安予说话很慢,拢紧身上的薄披,嗓音清冷缓和,“挺好闻的。” 青荷点点头,侍弄好香炉,出去给柳安予拿了手暖。 春末的夜冷,空气也渐渐干燥了起来,青荷泡了一整壶玉叶长春,用精致的雕花琉璃盏盛着,氤氲的热气升腾。 柳安予捧着盏轻啜,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 “怎么,你心软了?”李琰轻蔑地看向堂下捂着伤口喘气的顾淮,慢条斯理地问道。 顾淮一袭墨色劲装半跪在那,肩膀处一条贯穿的伤,鲜血淋漓地往下淌。他喘着粗气,锐利的眼神扫过李琰的脖颈,敛神缓缓道:“没有。” “李玮警惕,三年间李玮瞒得严严实实,若非那妓子怀了身孕,急着傍上他当个妾室,怕也不会泄出消息。”顾淮垂首解释道,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他在那妓子身边派了高手保护,很难近身。” 李琰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见他神情不似作假,才别开眼,“成,就当是本皇子失算。”他翘着二郎腿,指腹摩挲着一个尖锐的物什,蓦然划了手洇出血珠,他面色如常地笑笑,将血抹在唇瓣上,看起来像索命的怨鬼罗刹。 他起身气定神闲地向前走了几步,把东西擦干净扔到顾淮面前,饶有兴趣地解释道:“这是本皇子从蛊毒师那新得的物什,专门取血用的。本皇子要李玮的血来喂蛊,连着七日不可断,事成之后,本皇子给你想要的广兰花。” 顾淮眸色晦暗,明明灭灭几下,最后还是捡起了东西。 “愿二皇子,信守承诺。”他沉眸拱手。 “自然。”李琰气定神闲地勾勾唇,挥手叫他退下。 顾淮费力站起,将物什装进荷包揣进怀里,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地往外走。 “顾探花,你安心在本皇子身边待着,本皇子自然不会亏待你。只要李玮一离京,本皇子立即安排你入翰林,如何?”李琰在他身后扭了扭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语调上扬,道。 顾淮步子一顿,却什么都没应,干脆利落地迈出去走掉。 身后是噼里啪啦一连贯的摔东西声,李琰高声骂着他不识抬举,他置若罔闻,踉踉跄跄地走进阴影里。 等顾淮收拾好伤口,再来到郡主府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子边,只见窗子大开,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屋内一片寂静。 她,估计睡了吧。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过窗边,踌躇一瞬,却还是决定看她一眼。 就一眼。 一眼就好。 屋内熏香的味道熟悉,是顾淮特地寻来的千步香,熏人肌骨后,不生百病。 他混了竹叶味道的香料进去,淡淡的清香,他猜柳安予会喜欢。 手指轻轻撩开帘子,他动作轻柔,唯恐惊醒了梦中人。 却倏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这时,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脖颈。 “你来晚了。”柳安予微微吐息,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脉搏,勾唇一笑,“吓到了?没见你胆子这么小。” 顾淮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看见柳安予的脸时,才恍然回神。 “......怎么没休息?”顾淮牵住了她的手,垂眸温声询问,“还开着窗。” 柳安予挠了挠他的掌心,哼一声,“也不知是为了等谁。” “等我?”顾淮讶异,一股暖流顿时滑过心脏,“我吗?”他忍不住追问。 柳安予却不想理他,伸手轻推了他一下,转身坐到床榻上,顾淮顺势蹲下身仰头看她,四目相对,他俯首帖耳显得异常乖巧。 柳安予往前探了探身,眼睫下垂遮住琥珀一般的清丽眸子,带着点疏离,伸手挑.逗般拍了拍他的脸颊。 稍稍用力,打得有点疼。 顾淮眼疾手快抓住不安分的手,贴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才贴在脸侧,声音温柔:“手怎么这样凉?” 第20章笞杖伤 “开着窗等你,能不冷么。”柳安予的身形较前几日更为消瘦,下颌似能看见骨骼,轻声道:“夜里这风要吃人似的,连炭火的暖都压过了,我窝在榻上冷得直打牙颤,只得上那边靠着炉子坐。” 她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道:“一抬眼,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进来,想着吓吓你。” “是我的错。”顾淮唇瓣轻飘飘在她掌心擦过,脸颊软肉讨好似地蹭了蹭她,眼尾垂下去,被说得可怜见似的,“下次不会了,郡主行行好,原谅我。” 她唇边逸出一声短促的轻笑,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这几日,朝上消停多了。”顾淮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柳安予手中,关切地问道:“你伤好些了吗?” 小瓷瓶中是上好的金创药,柳安予不知道以他现在一个罪臣之子,身无要职,还被抄了家的处境,是上哪弄的这东西。 但顾淮不说,她便也不多问,不动声色地攥了攥,轻声道:“好多了,已经没有那么疼了。” 她随手将东西放到手边,顾淮的眸子随着她的动作明明灭灭,倏然暗了一下,却还是抬头温柔地听她说话。 “笞刑一百,看着嚇人,侍卫却也是收了些力的。我一晕,他们还哪还敢多问?”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只字不提梦里的折磨痛苦。 “更何况......”柳安予微微抿唇,下意识错开眸子,“有大殿下在朝堂上帮我斡旋。”当日她说了狠话,要搁开手一拍两散,不成想李璟只是嘴硬,还是四处奔波帮了她不少忙。 “大殿下啊。”顾淮眸底幽深,直接坐在地上,伸手环住她的腰身,头埋在臂弯里,不自觉地将人搂紧,语气闷闷的,“只是大殿下吗?”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柳安予听得很是疑惑,她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倏然想起了什么。 她试探性地开口,假装是闲聊,“说来也奇怪,七殿下是出了名的爱妻,这几日却被爆出来在外养妓子,还怀了身孕。怀平侯都闹到陛下面前了,说是七殿下若不给个交代,他便请一纸和离书,叫女儿和七皇子各自奔前程去罢,也算......全了这么些年的情分。” 她悄悄垂眸看着他的神情,又道:“朝中进来都为这事儿移了眼睛,倒也不怎揪着我不放。” 她看见顾淮靠在她腿上,正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若是他真有尾巴,此时怕是要摇得欢快。 柳安予福至心灵,手指在他发间拨弄,像在摸猫玉玉,将顾淮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顾淮抬起头眨眨眼,懵懵的眼神看得柳安予忍不住语调轻扬。 她捧着他的脸用力揉搓几下,一字一顿道:“邋、遢、猫。” 他低低一笑,将脸凑近,“那别摸糖糕儿了,摸我。” 两人的鼻息喷洒,眼神顿时迷离起来,气氛暧昧至极。 柳安予的手顺势滑了下去,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骤然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皱躬下身去。 “啊。”他扶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呼吸,肩膀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登时殷出鲜血。 只是夜色颇浓,他身上玄色的袍子不显,柳安予看出,还是手掌沾了鲜血,扑鼻而来的腥甜。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她的声音从他耳边压下,冷到了极点。 顾淮抬眸,却见她眸子宛若冰霜,起身逼近他,居高临下。 “只是小伤。”他疼得眼角挂着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显得楚楚可怜。 分明,不是小伤。 窗子大开,月光撒进来为他披上一层薄纱,眼睫颤抖,仿若犯错一般跪在她面前。 只是磕碰到柜子,一点点红痕,他便委屈巴巴地告诉她疼;如今肩膀一处莫名的伤,只是轻轻一搭便洇出鲜血,柳安予不敢想象,伤处会有多深。 他却只说是小伤。 他跪地往前移,一步一步,缓缓沉重,仰起头温和地勾了勾唇角,牵住她的手,“只是小伤,并不碍事。” 他不知道柳安予已经看见了血,便故作轻松的样子,晃了晃她的手。 心底一股无名火腾起,既然他要装,那柳安予便陪他装到底。 她甩开他手,一下子按住他的肩膀,稍稍用力,冷眼看着顾淮的唇瓣霎时白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他却还扯了扯嘴角轻声问着,“怎么了?这处是块瘀伤,我不小心撞到的......” 柳安予眼眶泛了红,故作高傲,哑着声音颤抖,“既是小伤,你方才反应为何这么大?” “微臣怕疼,但若是郡主,就是今日杀了微臣,微臣也甘之如饴。”他微微歪头,拉了拉她的衣角。 他装得那样坦然,眉眼如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拙劣到柳安予一眼就能看出。 他常是卑微讨好,事事依顺,此刻却浇了柳安予一盆冷水。 如果,连小心翼翼都是装的呢? 柳安予的指尖不由得颤抖,她冷眼看着眼前的人,心底一颗芽渐渐生根。 她知道顾淮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但她喜欢挑战未知,便冷眼看着他那些拙劣的小把戏,不知不觉间,却开始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 她压抑着心底的情绪,松开了那只手攀上他的脖颈,不容置喙地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她俯下身,手指触碰脉搏,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柳安予肆虐地吻,牙齿的碰撞声接连响起,稀薄的水渍浸润他微干的唇,她贝齿用力一咬,像是在惩罚他,腥甜顿时在舌尖蔓延。顾淮吃痛蹙眉,喘息声暧昧。 一吻完毕,柳安予分了些距离,目光落在他殷红的唇瓣上,鼻尖轻触,低声轻言。 “下次小心点,不要再让我发现了。” 她的话叫顾淮错愕,却不等开口,便被她用力一推跌在月辉处。柳安予笔直站在阴影里,一个眼神都不曾吝啬。 “滚,滚得越远越好。” 顾淮错愕地轻触唇瓣,敛下眸中情绪,什么都没有多说。 直到他转身,在柳安予梳妆台的铜镜中,看见了自己脖颈沾的血。 他拙劣的戏,在此刻,被狠狠戳穿。 第21章笞杖伤 日上三竿,青荷来看了两次,柳安予才醒。 “今个郡主怎睡得这么沉?是又疼了?”青荷温声问着,缓缓将人扶起。 “昨个睡得太晚了。”柳安予柳眉微蹙,唇抿成一条凉薄的直线,“狸奴呢?抱来我逗一会儿。” “在窝里呢,奴婢去抱。”平日柳安予都是直接唤玉玉,今日却冷声叫了狸奴,青荷看出柳安予是心情不好,便不多说,挥挥手叫身后两三个侍婢上前来为柳安予盥洗。 樱桃端来一件胭脂红织金石榴裙,还未到近前,便被青荷截下。 “这赤色乍眼,瞧着平白生出些烦躁来。去换那件雪青色柔绢留仙裙,另把那藤青披风拿出来备好,春末天凉,若是郡主想出去逛逛,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青荷向这边走了几步,有条不紊地交代着。 樱桃一诺,转过身又折返,不好意思地问道:“青荷姐姐,是哪一件?你告给我,下次我便记得了。” “你啊你。”青荷指了指她,倒也没有责怪,“去年上元节,郡主在多宝斋看中的那件。我不是叫你理好了,放在楠木箱子里面吗?” “记起来了,我这就去取。”樱桃一捶手,忙道,她小碎步往外走,过了转角步子一顿,俯身又应,“见过大殿下。” 樱桃声音颇大,耳朵灵敏的青荷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先李璟一步到柳安予面前,她附耳提醒道:“郡主,大殿下来了。” “他?”柳安予心情烦躁,将帕子搁在侍婢手里,抿唇道:“不见不见。” “诺。”青荷立即意会,快步走出去关了门,李璟正巧走到近前。 “青荷!”李璟叫住她,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局促地合袖站在那,“安乐她......可醒了?” “见过大殿下。”青荷福了福身,转了转眸子,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郡主歇下了,近来郡主疲乏,不大见人,大殿下改日再来罢。” 李璟闻言顿时犹豫起来,身后一道清脆女声登时响起。 “青荷,你哄得了他,可哄不了本宫。”只见长公主一身宫缎暗花云锦裙,腰配牵珠链子,走起路来流光溢彩,登时在青荷面前站定,细眉一挑,“若真疲乏,何苦樱桃去取什么衣裙?怕不是起晚了才刚盥洗。” 她对着青荷,眸子却是往门口瞥,高声说话隔着门讲给柳安予听,“安乐,连本宫都不见吗?” 过了一会子,屋里才传来柳安予淡淡的声音,“殿下,您先移步前厅,过会子我拾掇好了再见您。” “成。”长公主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带着李璟往前厅走,步子风风火火。 青荷连着几步赶紧跟上,在前面引路。 柳安予受着伤,便不大挪动,侍婢们服侍柳安予更衣,长公主和李璟进来时,人还半倚在榻上,怀中窝着猫玉玉。 李璟的目光落在白猫上一瞬,转而落在柳安予精巧的侧脸上。 这条雪青色柔绢留仙裙她以前穿过,那时只觉她气质出尘,优雅矜贵,此时却见那裙子坠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削薄。 “怎得消减了这么多?”长公主疼惜地抚上她的脸。 “不碍事,是我胃口最近小。”柳安予轻声宽慰着她。 一见柳安予这个可怜样,长公主便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拉着她的手几度张口,最终无奈叹息一声。 “昨个本宫才听说,你和修常闹了矛盾,这孩子心眼实,却也是心贴心地为你打算。” “原来,殿下是来当说客的。”柳安予揉了揉白猫脑袋,抬眸静静瞥了李璟一眼。 李璟紧张地捏住袍子,“安,安乐妹妹......” “就当是给本宫一个面子,你这回任性,人家可没少为你奔波。”长公主暗自捏了捏柳安予的手,苦口婆心道。 柳安予抬眸看了长公主一眼,抿唇朝向李璟,语气带着疏离,“多谢大殿下.体恤,就当是安乐欠大殿下一个人情,日后自会还来。” 大殿下......李璟的眸光顿时黯淡,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柳安予口中听过这个称呼了。 “安乐。”长公主不满地叫了她一声,“怎得如此生分?” “你俩打小一块长大,人家事事都依着顺着哄着,如今何必为了一个顾家,要闹到二人生分的地步呢。”长公主语重心长,她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给二人调和,还有旁的目的。 她斟酌几下,倏然开口,“更何况,你们以后是一家人,一家人怎能说两家话?” “一家人?!”柳安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摸着猫的手登时一停,“您,什么意思?” “安乐,我不想只当你的璟哥哥。”李璟适时开口,面色涨得通红。 柳安予惊异回眸,终于在李璟口中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已向燕王提亲,姑姑在一旁作了见证,如今,如今来问问你的意思。”李璟紧张地吞咽,连忙解释,“那日你说,要跟我搁开手一拍两散,我心如刀绞,日日梦魇,真的害怕就此失去你。” “思来想去,求到姑姑那里。”他撩袍跪地,满眼赤诚,“安乐,我心悦你。” “欸你这孩子......”长公主都吓了一跳。 却见他郑重其事地说着,目光紧盯着柳安予,“我不想只做你的劳什子璟哥哥。倘若日后你嫁与他人,我甚至还要为你送亲,看你凤冠霞帔牵着旁人的手,安乐,我不想。” “我知道这太过唐突!”他急急解释,“你就是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怎么打我骂我都成。我,我只祈愿你情绪过后,能好好考虑考虑我,不是兄妹,是夫妻......” “所以,你们这是在通知我?”柳安予语气冷淡,暗含薄怒。 她气息急促,扶着床沿将将站起,看向长公主的目光带着不可置信,“殿下,就连你,也参与其中?” “安乐。”长公主不免着急起来,她想要去抓柳安予的手,却被她踉跄着一躲。 “我的终身大事,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们口口声声说尊重我、要我考虑,可哪一个字,是在为我考虑?”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捂着胸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话的声音极尽平静,却忍不住颤抖,“殿下不是同意,要安乐自己选吗?” 她抬眸看向长公主,蓦然自嘲一笑,多了分悲戚,“如今,只是知会一声?” 白猫吓得从她膝上跳起,发出尖锐的猫叫,就像此刻脆弱的柳安予,满心的愤怒和凄楚。 “不,不是的!”李璟着急地解释,柳安予却不想听,扶着床边猛咳几声,眸底凝了霜花一般死寂。 伤口开裂,那条雪青色的裙子登时红了一大片,斑斑点点渗出来,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安乐!”长公主和李璟登时惊呼。 长公主离得最近,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她,李璟顿了一瞬,转身开门大喊,“府医!府医!” 郡主府内又一阵手忙脚乱。 “你们......”她咬着唇,疼得直蹙眉,却还是狠心推开她曾最最敬爱的长公主,“走——” “安乐!”李璟眸中焦急,与柳安予双目交汇的刹那,他愣住了。 她小口小口地呼吸,强撑着伏在榻边。回眸望向李璟时,满是失望,她几乎没在李璟面前落过泪,此刻,李璟却瞧见了她眼眶中分明的湿润。 心脏骤然一疼,那眼神仿佛是千万根针直直扎进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敢再看。 柳安予狠狠心,冷声吩咐青荷,“青荷,请长公主殿下和大殿下出去。” “安乐?”长公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知道青荷硬着头皮走上前拦住二人,“二位殿下......请罢。” 长公主几乎是恼羞成怒,提着裙摆边退边道:“你说要自己选,本宫却也未见你属意什么人选!你......” 青荷“邦”一声将门关紧,如守卫一般挡在门前,长公主哪里被人这般下过面子,当即高了声调,“柳!安!予!你父亲前年自边疆凯旋,其实早落了伤病,这几年愈发严重,不得根治,渐渐也不曾管事!独独,为你婚事忧心!” 她气得在门口踱步,冷眸高声道:“你母亲求到我这儿,就是想趁着你父亲精神头还算好,圆了心愿!他李修常好歹是当朝大皇子,身份、地位、情谊,哪个输了你?你是本宫养大的,本宫还能害了你不成?你......” “啊——”柳安予刺耳的呼喊穿透墙壁,骤然堵住了长公主后面的话。 是府医在上药。 长公主眼前登时浮现了方才那一片鲜红,忍不住红了眼睛,哽咽起来,“你......” 柳安予是她的心头肉,她怎能不心疼?李璟噤声,低头递了帕子,长公主顿时掩帕恸哭,呜呜的声音从指缝间流出。 青荷福了福身,忍不住劝道:“长公主殿下,您,您且先回罢。” 她仰头将眼泪向上擦,不肯失了面子,深深看了紧闭的门一眼,忍着情绪甩帕。 “修常,我们走。” 一墙之隔,柳安予疼到失声,紧紧抓着枕头蓦然落下泪珠,猫玉玉怯怯转上前,一个起跳上了床榻。 旁人还来不及驱赶,却见它乖巧地凑过来,用粉嫩的小舌舔着柳安予颤抖的指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 像是,在安慰她。 第22章鹤归巢 顾明忱的庭审,提前了。 淅淅沥沥阴冷的雨顺着屋檐滴下来,皇帝下了朝,还歇在养心殿内批奏折。 孙公公小步走来,附耳轻言一句。 “皇上,安乐郡主求见。”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转眸却明白了什么,沉下声音,“宣。” 随着孙公公悠长的声音响起,柳安予款款步入殿中,肩膀被细雨沾湿,一身白玉对襟百褶裙,领口处两个金如意盘扣,腰间还坠着暖褐色的穗子。 青荷收了伞和门口侍卫站在一处,孙公公识趣地指了指,侍卫立即带上了门。 自皇帝上次见她,已有几年光景,当时还面色稚嫩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臣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柳安予上前行礼,规规矩矩,挑不出错处。 皇上搁下笔,沉眸看着她,忽然注意到什么,抬手一指,“你鬓边的绒花,叫朕好生熟悉。” 柳安予抬手摸了摸,鬓边珍珠蕊的绯粉绒花轻颤,她敛眸朱唇微启,“皇上忘了吗?永昌十一年秋猎时,您误入深林受伤落阱,是安乐率先发现了您。回京宴上,您说要赏赐安乐,封地、财宝安乐什么都没要,偏偏,瞧上了先皇后鬓边的绒花。” 她语调轻微,明明是跪在那,却脊背笔直,像是未出鞘的剑。 柳安予抬眸缓言,“只可惜后来才知道,上面有一瓣,是您亲手为先皇后缠的。”皇帝脸色阴沉,看着跪在那坦荡荡的柳安予一字一顿。 “安乐不忍夺您念想,如今,想拿来跟您换换——” “旁的赏赐。” * “顾明忱!你认不认罪!” 一盆冷水哗地浇在他身上,顾明忱的意识有些模糊。凡庭审,没有这么问的,实在是顾明忱被折磨得已经恍惚起来,只得靠这些手段维系他的意识。 顾明忱睁不开眼,死尸一般垂下头去。 “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名,‘通匪’之罪板上钉钉,就是你不认,也是要重判你的。如今审来,不过是想让你从实交代,究竟有无同伙,又和谁勾结?” “你打实说,弃市斩首时,本官还能叫刽子手下手轻些,省了你人世末的痛苦。” “臣——绝不——认罪——”如同困兽般嘶哑的低吼,顾明忱艰难发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臣——此生——坦、坦——荡荡!既未做过——凭何——认错咳咳咳......” 他剧烈地猛咳起来,像是要把骨头咳散架了,哇的一口鲜血混着乌黑的痰吐到地上,他窘迫地用手拢遮,试图拾起所剩不多的体面。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顾明忱虽只为议郎给事中,却也是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朝中为数不多的清流。 如今遭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得堂上那官也心一颤颤,别开眼不忍再问。 “臣——无罪!”顾明忱强撑着,意识昏昏沉沉,却还在尽心执行着柳安予的话,“二皇子,滥用、私刑......意欲,灭臣。”他拖动铁链,跪地磕头,“臣满身伤痕——皆是罪证!臣,无罪!” 他说这话时,沈忠大步流星正踏进门,眸光一沉扫向顾明忱,步子一顿。 “怎么了。”沈忠步子放缓,解了披风递到侍卫手中,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刑部侍郎沈忠,奉二皇子之命,前来听审。” 他转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的人,轻蔑一笑,又重复一遍第一句,“怎么,大人翻案不成,怎得还开始胡乱攀咬了?” 他笑得阴恻恻,看得顾明忱下意识瑟缩。 二皇子来访严刑拷打时,就是他割的舌。 * 珍珠蕊的绯粉缠花没什么好的,即便是,沾到了先皇后的光。 自古帝王真无情。 从前是太子时,他或许真的爱过她,她就是回暖飞来的第一只燕;初冬落在掌心的第一片雪;春日园子中盛开的第一朵花。 是旁人远不及的,心尖尖上的粉珍珠。 可他成了皇帝时,后宫佳丽三千,各花入眼,她似乎就没那么好了。 燕飞了,雪化了,花败了。 而她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他。 曾痴心一人时有多么傻。 他为了得到皇位,每一个夜里的黑暗挣扎,背地里的阴狠狡诈,她都目睹。 所以先皇后薨逝的时候,他先是释然,随后才是连绵的钝痛。 但柳安予不只是在提缠花,她想说的,是永昌十一年秋猎时,她于皇上的救命之恩。 她要拿这个做筹码。 柳安予跪在堂下,静静垂眸看着地面,似等听训。 皇帝却只觉心中压着滔天怒火,他在位这么多年来,柳安予是第一个敢公然要挟他的人,就连一旁的孙公公听了都直吓得擦汗。 “好好好。”皇帝咬牙连说了三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你想换什么赏赐?” 柳安予抬了头,“左相。” 可算是找到一处发泄,皇帝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剑,“旁的朕都能依你,可干政,朕如何能纵你?” 案上烛光明晃晃地映照在他的龙袍上,漫不经心,却暗暗透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柳安予却不怕,她不是贸然来的,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恭恭敬敬地回应,“皇上您先别急着拒绝臣女。左相一案,着实是误判,所有依据全呈在此。求皇上,亲阅。”她俯身缓缓将奏折高举过头顶,孙公公悄悄瞧了一眼皇帝的神情,亦步亦趋地过去取了呈上。 皇帝的手指轻轻拂过龙椅,落在奏折上,小姑娘虽是第一次写,可句句落笔都规规矩矩,没有一处错。 言辞恳切,条理分明,将这些时日搜罗到的证据,一一列明,先驳后立,末了,还附上了顾明忱的证词。 字里行间,像极了左相。 “古训有言:‘天地和谐,万物共生;君臣和谐,国家安宁’。”柳安予不卑不亢,拱手解释,“皇帝圣明,定当会还左相一个公道。” 她静静跪立,纤细的肩膀却让皇帝看出了与左相一般的风骨,他敛了敛眸,心里却驳了朝臣们常说的一句话。 顾淮不是左相最好的学生,柳安予才是。 第23章鹤归巢 “你倒是厉害。”皇帝冷笑一声,将奏折随意扔在书案上,“廷尉都拿不到的口供,你拿来作证词。” 廷尉要他的口供,是为了让他伏罪;柳安予要他的口供,是为了助他脱罪。 孰好孰坏,顾明忱心里自有一杆秤。 “臣女没有廷尉的雷霆手段,惟有真心换真心,才能换来一纸证词。”柳安予言语诚恳,反倒有股符合年纪的“纯真”感,倒让皇帝放下些戒心。 她是来换人的,本就触了皇帝霉头,便也不好表现得太过“聪明”。 真心换真心?皇帝咂摸着这半句,倏然想起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长公主责女,柳安予为了这一纸证词,私自审讯顾明忱,生生受了一百笞杖。 柳安予自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父亲位至燕王,战功赫赫;当朝长公主代养,视如己出;师从左相,号由皇帝亲赐。 一百笞杖,即便是侍卫收了力,一百个打下来人也得个半死,更何况柳安予这细皮嫩肉的高门贵女? 皇帝威严的眸子缓缓扫过柳安予,见小姑娘消瘦得风吹就倒一般,下颌如削,不自觉缓了语气。 “左相有你做他的学生,是他的福气。”他虽感叹,却未完全松口,手指轻轻叩在书案上。 无罪又如何?皇帝远比左相自己,更知他的委屈。 想让皇帝放过左相,就要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打动他,柳安予深谙此道,另起了一个话头。 “韩守谦韩国师,月初占出一句话,皇上可有耳闻?”柳安予道。 皇帝虽也对他颇有微词,却也知他的能耐,对他的话,还是信着几分。 韩守谦窥国运,卜出剥挂,地下山上,不利有攸往。 这不是好卦。 皇帝不知道这劫什么时候起,又什么时候完。韩守谦只言至于此,弄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皇帝也对此颇为在意。 此时,柳安予提起,皇帝倒也沉下心来听听,想知道柳安予能说出什么消息。 “自是听闻了,怎么,你对卜卦也感兴趣?”皇帝悠悠问着。 “略有了解罢了。”柳安予垂眸,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 皇帝立即提起了兴趣,“嗯?” “此卦,其实有解。”柳安予故作玄虚,她对卜卦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临时补了一些知识,再加上已听过韩守谦解卦,骗过皇帝,自然也是有几分把握。 皇帝果然将信将疑。 “剥卦出世,须谨慎防危,恐有侵蚀。”依着记忆中的话,柳安予如实复述,缓缓道:“五月中,恐有一劫起。” 韩守谦说的是五月尾,柳安予垂眸,面色如常地换了时间,实是她有私心。 “劫?”皇帝沉眸思忖,思索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仿佛能洞察她的心。 “臣女,斗胆猜测。”柳安予神态自若,缓缓吐出一个地点,“秫香馆,神仙醉。” “这是?”皇帝挑眉,不动声色地给孙公公递了个眼神。 在一旁极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孙公公连忙躬身,悄声提醒道:“皇上,是近来兴起的烟花之地,每月有两次花魁献舞,卖酒卖烟,价格骇人却生意极好。” 皇帝微微颔首,眸子一转表示了然。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提这个作甚?”皇帝蹙眉。 “实在是,意外所知。”柳安予眸光潋滟,“臣女有两位侍婢,其中一人,名为樱桃。她家在京中城北,家中有一哥哥,本是忠厚之辈。染了这神仙醉后,将家底都花了个干净,还上门管樱桃要过不少银子。” “年前臣女见他时,还是精壮高大。他来管樱桃要银子时,臣女偶然得见,却发现此人形销骨立,眼下发黑,似是油尽灯枯之兆,这才注意到秫香馆。” “据臣女所知,朝中大臣已有不少,已经染上这种东西了,刑部侍郎沈忠,便是其一。长此以往......臣女不敢想象。”柳安予顿了顿,局促地捏了捏膝上裙褶,“正巧国师此卦出,臣女,斗胆猜测。” 皇帝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若真如柳安予所言,拿这秫香馆便如树中白蚁,终有一日,会蚀空树干。 “你所言当真?!”皇帝厉声质问。 “臣女,绝无半句虚言。”柳安予坦坦荡荡回应,“若皇上不信,大可寻个旁的由头暗中查查,若有错处,臣女甘愿领罚。” 她知道,她的话只是个导火索,只有让皇帝自己查出来,他才会真的信。 所以柳安予并不贪多,提了沈忠,便已然够了。 皇帝向后靠了靠,眸底暗流涌动,藏着滔天怒火。转眸再看向柳安予,果然松了口,放缓声音。 “朕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了,朕颜面何存?”皇帝目光如炬,稳声问着。 他不再继续方才的话,转而朝柳安予想要的方向张了口。 他语调轻扬,想听听柳安予的答案。 柳安予没急着答,她沉吟片刻,手落于膝,琥珀般的眸子轻抬,浑身透露出一种超然的宁静。 “左相还在翰林时,写过一篇策论,皇上颇为赏识,独独对其中‘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句,圈了红。”柳安予顿了顿,道:“皇上留了一句:‘钢刀虽利,不斩无罪之人’。” 她抬眸直视龙颜,眸光明亮一如左相年少般,不畏强权,一腔孤勇。 “臣女,承蒙左相教导,策论里学的第一句,便是这句。先生常念皇上伯乐之恩,多年兢兢业业,未有半点逾矩之想。” “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圣颜之圣,在于皇上仁政爱民、知人善任,而非赦免了谁,抑或是责罚了谁就能损益的。” “王者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化腐为奇。” “更何况。”柳安予倏然微微一笑,纤长卷翘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皇上有帝王柔情,赦免一个无罪之人,换臣女的珍珠蕊绯粉缠花。世人若知,也只会夸耀皇上,情、深、意、重。” 她将最后一个词念得很重,眉眼笑眯眯的,却轻描淡写地给皇上找好了退路。 皇上久久地凝视着她,蓦然敛颚笑了,声音爽朗。 “柳安予。”他指了指她,“你果真应了那句。” “天资卓绝,难得慧心。” * 庭审还在继续,沈忠眸冷如刀,狠狠剜在顾明忱身上。言语间满是羞辱挖苦,还暗暗提醒着顾明忱那日非人的折磨,试图击溃他的意志。 顾明忱战战兢兢,脑子混沌一般,恨不得现在就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早早解脱。 可家人,如同一根弦,在他脑海中苦苦支撑。 他还不能输。 狱中昏暗无光,廷尉反复的质问在他耳畔回响,沉重的铁链拖着他。 倏然,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明忱‘通匪’一案,待审......刑部侍郎沈忠,滥用私刑,现革职查办,钦此——”孙公公尖细的太监嗓响起,眼神一眯,搭了拂尘,身后侍卫立即冲上来将沈忠押下。 沈忠恍惚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孙公公,“孙公公!这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公公,公公!皇上明鉴啊——” “带走!” 第24章鹤归巢 秫香馆这一查,可不得了了。 其中涉及的官员不计其数,下至地方巡抚,上至六部,无人敢蹚这趟浑水。委任查案的官员,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有事,都是万般推脱。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 皇帝大发雷霆,将事情压在了刚刚解除禁足的左相身上,放言他若是荐不出人,那就继续禁足待着! 所有人都以为左相会公报私仇,狠狠踩当初落井下石的那群官员一脚时,他却荐了他的“爱徒”—— 顾淮。 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皇帝犹疑着,却不得不承认,此刻孑然一身的顾淮,是他最好的选择。 终于,皇帝松了口,距放榜足足一月,顾淮这个探花郎才被委任了官职,授为监察御史。 * 一肩风絮,春未尽,夏初临。 天气渐渐燥热起来,日头照得刺眼,柳安予在太医的建议下,每日出门到南屏山走个一炷香,活动活动筋骨。这身子骨硬朗一些,伤也能好得快些。 轿子每过京门口,便能见到新任的御史大人提着一盒吃食,翘首献上,就为了能与轿中人搭上一句话。 “郡主,顾御史又在那候着了。”青荷在轿外轻言,声调不高,但足以让柳安予听清。 柳安予长发挽起,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今日戴了个珊瑚红的耳坠,看起来有气色多了。 她纤纤玉指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平声道:“他愿意候着就让他候着,又不是我叫他在那等的。” 青荷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郡主,微臣今日制了藕粉糖糕,您尝尝?”顾淮局促地捏着食盒,温声问道。 “郡主不喜甜,御史大人且歇了忙案子去罢。”青荷立即接了话茬,不肯接过,轿子速度丝毫未减,就在顾淮面前眼睁睁行过。 柳安予指尖微动,听着外头没有了声音,挑起帘子一角往顾淮那处看去。 新任的御史大人换了绯色官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间系着青地荷莲锦绶带,头冠配獬豸角。 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恰如其分的阳光撒在他的轮廓,出门时柳安予瞥过眼看去,只觉得日光刺眼,如今却觉得光影温柔,如化开的金色墨块晕在画卷上。 再好看,跟我有什么干系? 柳安予静静垂眸,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打在她脸上,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别样的风华绝代。 她放下帘子。 顾淮痴痴站在原地,失落地拎着食盒。 柏青眼瞅着自家公子失了魂一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公子?” 他一晃神,沉眸将食盒扔给柏青,语气同方才判若两人,“......扔了吧。” “扔,扔了?”柏青愣住。 “嗯。”顾淮将食盒扔到柏青怀里,冷眸凝声,“她不要,我留着又有何用?” 柏青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淮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朝中赶。 明明是一晨早便起来做的,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就不要了? 柏青看看手中的食盒,确定顾淮没有回头,眼疾手快偷出一块塞进嘴里,这才屁颠屁颠儿跟上。 如此反复,顾淮站了十多日,每日都是精巧的小糕点备着,还有一封书信。 他日日翘首以盼,塞不进吃食,便想塞个书信进去。 他想认错,不料柳安予不想再陪他玩了。 他大刀阔斧,毫不留情地查了一卷总的人名,如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恨毒了顾淮。 柳安予这日再碰到他时,人狼狈极了。 只见顾淮一身脏烂的菜叶鸡蛋,官帽也被扯掉了,浑身散发着暗暗的臭味,独怀中的一纸书信完好无损。 “青荷,这是怎么回事儿?”柳安予忍不住悄声问道。 “回郡主,秫香馆今日查封了,好些百姓也在闹。许是愤恨过了头,在街上便砸了东西,顾御史的食盒也被掀飞了。”青荷抿了抿唇,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轿子与人擦肩而过,顾淮欲言又止,手在半空不知是拦还是不拦,挣扎几瞬,顾淮认命般垂下了手。 眼尾熟悉地“耷拉”下来,看起来像流浪的阿猫阿狗。 他身量清癯,如松如竹,如玉的指节捏着那张送不出的信,神情无措。 柳安予眸色渐深。 “公子,走罢。”柏青不懂顾淮为何每次都要站这么久,日日来盼,轿中那位分明连个好脸都不曾给过他。 哦不对,连脸都未见到。 柏青心里小声吐槽,面上却还是耐心劝着。 顾淮指尖瑟缩,眼底炽热滚烫的温度渐渐冷却,薄唇紧抿,无奈叹息,“......走罢。” 他转身刹那,身后传来青荷急急的叫喊。 “御史大人!御史大人请留步——”青荷跑得急,跑到近前时还在气喘吁吁。 她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手盖额头遮阳道:“御史大人,我家郡主遣奴婢来收信。” 顾淮怔愣片刻,顿时欣喜若狂地递上书信,手都在颤抖。 “郡主还遣奴婢,转告两句话。”青荷收好信,一五一十地转达着柳安予的话。 “既然选择了一条荆棘路,那便请大人一条道走到黑,决计不要心软,也不要回头。” “入夏味酵得快,大人就莫在这儿耗着了,回去处理得干干净净,又是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物。” 青荷言罢,福了福身,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撵上轿子。 顾淮愣在原地,想了许久这两句话。 光风霁月?他头一次听到用这一个词来形容他,稀奇,可心底突然多了什么发了芽。 他不自觉地敛颚笑了,穿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官服转身便走,柏青连忙跟上。 这边柳安予拿到了信,思索片刻开了封,上面娟秀有力的字体排列整齐,落款是顾淮的字。 她垂眸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郡主亲启】 【微臣有一事,特此禀报......】 第25章入皇陵 【郡主亲启:】 【微臣有一事,特此禀报。】 柳安予的指尖微颤,抚过顾淮骨力劲健的字迹,字字句句看去,眸光渐深。 【秫香馆一事,二皇子决定弃车保帅,沈忠命不久矣。】 【家父亦危。】 ...... 【皇陵先皇后墓中......】 ...... 薄薄一张纸里,顾淮将二皇子的计划和盘托出,他不知哪个消息能对她有用,便把知道的都题了出来。 无需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 他有用处,就是吸引柳安予最大的筹码。 到了南屏山,柳安予搭着青荷的手下轿。 “郡主,您慢点。”青荷温声道。 樱桃在一旁顺眉,半撩开帘子。 “带火折子了吗?”她下轿站定,抬眸望向山顶,轻轻问道。 青荷一愣,“带了带了。”连忙从袖中翻找出来递过去。 柳安予的手捻着信的一角,另一只手点燃了信纸,火焰猛窜,她一瞬瑟缩收回了手。 青荷讶异地看向柳安予,不明白为何要烧掉顾淮的信。 柳安予拢了拢披风,面色无悲无喜,风乍起,顾淮的信静静在她脚边燃着,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地下一团灰烬。 “走罢。”她的声音轻若叹息。 日光下,她跨过那片灰烬,一步一步走向南屏山。 * “我愿意,与李璟成亲。” 柳安予说这话时,长公主还在气,听着柳安予叉起半块糕点放入口中,语气淡淡地说出这句,长公主欣喜若狂,诧异地转过头看她。 “你,你当真?”长公主眸子亮了亮。 柳安予用帕子搌了搌唇,垂眸轻声道:“当真。” “太好了!”长公主捧着她的小脸吧唧亲了一口,抬手连忙叫人拿黄历来看,眉眼弯弯数着日子。 “七月十一,倒是个好日子。”长公主粗略地先看了看,她倒也不急着定下,这事急不得,还要找钦天监的人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好好算算才成,她不过是过过眼瘾罢了。 “可以先定亲。”柳安予出奇地开口建议道。 长公主挑眉揶揄,“怎么,今个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你先前不是百般不愿吗,怎么还自己想通了?” 柳安予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缓声道:“先前安乐执拗,不愿结亲,主要是想着做女官,如今......倒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再揽什么事了。” 长公主以为柳安予说的左相,心疼地将人搂在怀里,无奈地叹息,“唉,本宫知道,你一直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可女官也不是百般的好,宦海浮沉,多少绵里藏针的腌臜事,本宫也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趟那趟浑水。” “安乐都知道。”柳安予睫毛低垂,掩盖着眸底情绪温声附和。 “这事儿,修常那小子知道不?”长公主捏了捏她的脸颊问道。 柳安予伤后消减了不少,脸上的软肉只能捏起一小块,又给长公主心疼了一阵。 “还不知道呢。”柳安予抿唇道:“安乐想让您替安乐去说。” “你呀你。”长公主刮了刮她鹅脂一般的翘鼻,调笑道:“怎么还羞上了?” “殿下!”柳安予小声抗议道。 “好好好,不说你。”长公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脸盈盈起身叫巧莲。 李璟知道消息后,恨不得高兴地跳房顶上大喊,马不停蹄地去皇帝那请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又去钦天监选了个定亲的好日子。 “五月二十?”柳安予挑眉。 “是有点赶。”李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局促地温柔解释,“虽只有七日准备,你却完全不必担心!父皇赐了好些东西,再加上我先前备的,尽是我予你的聘礼。皇后赐了一套凤尾璃珞水晶凤冠,我瞧过了,你戴上,定是沉鱼落雁、姿容绝代。” 他眸子亮晶晶的,轻声着同柳安予说话,掰着手指头算,“今个我又来提亲,这算一日。互换庚帖,压在灶君神像前净茶杯底,问三日凶吉。一切无常,再去钦天监排八字,再加上纳征、请期,七日时间刚刚好。”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娶柳安予了,手指颤抖地数了又数,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整个人还在做梦一样,像是陷在云里。 柳安予挥了挥手,将他的思绪唤回,温声道:“你定就好。” “我只有两个要求。”柳安予沉声道。 “你说。”李璟毫不犹疑地开口,眸光一刻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今天就算是柳安予说出了一百个、一千个要求,要他李璟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心甘情愿,全力满足。 “一是不要铺张,如今朝廷动荡、百姓不得安居,不宜太过张扬。”柳安予顿了顿,斟酌开口。 “好。”李璟眸光暗淡一瞬,却还是弯眉一口应下,“那就不张扬,都听你的。” “二便是......”柳安予眼神闪了闪,“纳吉之前,我想先去祭拜一下先皇后。” 先皇后?李璟怔忪,先皇后难产而死,葬在皇陵,皇帝下了道令所有人都费解的圣旨—— 只可祭拜,不允探视。 即便是李璟,也未曾进过皇陵中,见一见母后的遗容。 “......好。”李璟深呼吸一口气,眸中攒着点点细碎的星光,“结亲之前,确实要去告知一下额娘。额娘向来喜欢漂亮的小姑娘,乳母说我出生时,她知道是个皇子,还消沉了一阵呢。”他轻轻抬起手,想要帮柳安予拢起额前挡眼的碎发。 却被她下意识躲开,柳安予躲完反应过来,又迟疑着凑过去。 李璟心底划过一丝失落,用笑意遮住眼底的失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为她拢起碎发。 他轻声道:“额娘一定会很喜欢你。” 他唇角牵起,悠然清浅。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 对于他的赤诚,柳安予只想躲。 她敛了敛眸不敢去看那双真诚的眼睛,她并非真心想嫁与他,她只是想去皇陵一探究竟。 只要......在纳吉之前寻个由头结束。 她抬眸生疏地冲他牵了牵嘴角。 就不算,太过负他...... * “给你,血。”顾淮擦去嘴角的血污,将今日弄来的七皇子血递给李琰。 李琰躺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接过来对着烛光看了看,邪魅笑道:“不愧是父皇钦点的御史大人,一天天烂摊子事这么多,还能想着本皇子的事儿呢。” 顾淮神色冷冷,半个身子陷在黑暗里,“二皇子殿下别忘了答应微臣的事就好,还差三日,微臣只要广兰花。” “那是自然。”李琰捡了一把瓜子半撑着嗑,眸光幽深扫了扫他,“本皇子倒是好奇,你非盯着方信那株广兰花干嘛?” 顾淮盯着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疏离,一垂眸,闭口不谈,“走了。” “呵。”李琰冷笑,却也没拦他,将手中瓜子扔回金碟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6章入皇陵 柳安予和李璟的定亲礼在紧张筹备中。 一晨早柳安予推开窗,便见院中摆着一个金笼,两只大雁系着红绸子,在笼中栖到一起。 “郡主醒了?”青荷眼尖,一眼便注意到她。 “安乐!”李璟连忙擦擦汗,一脸纯良地闯入她的视线。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几日变着花样地打扮自己。今个一身靛蓝色银丝长袍,袖缘是贝壳纹的滚边,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还戴着嵌珍珠的银冠,眉眼修长疏朗,威仪秀异。 “来这么早?”柳安予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撑在窗边,“这是......大雁?” “是。”他温润的眼眸微敛,有些不好意思,“都听人说送雁好,秋去春回,从不失时节。” “姑爷一大早便去猎的,这猎雁,弄个伤弄个血都是常事,无可避免。可奴婢却瞧着这雁大,毛又亮又柔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想来是姑爷费了心思的。”青荷在一旁搭话,笑了笑,“雁都是忠贞之鸟,一配而终,是好寓意。” 柳安予听着青荷张口闭口的“姑爷”二字,本想张口说什么,却见李璟听得眉梢带喜,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塞给青荷。 “劳你给找个地方安置好。”李璟眼眸一弯,说完抬起眼看向柳安予。 青荷的眼睛在两人间滴溜溜一转,连忙收起金锭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樱桃!”青荷转头高声唤了一句。 “哎。”樱桃还在浇花,闻言连忙应声。 “伺候郡主盥洗。”青荷抱起金笼子,边走边道。 樱桃连忙放下东西,叫人来。 侍女端来清泉水,侍候柳安予,樱桃走近看见在一旁傻站着的李璟,福了福身道:“姑爷莫在这儿站着了,那处有藤椅,您且歇着罢。” “好。”李璟微微颔首,目光扫到樱桃手中端着的两套衣裙,“这是一会儿安乐要换的吗?” “是。”樱桃点点头。 “你帮我挑一件罢。”柳安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擦了擦脸温声道。 “我吗?我吗!”李璟红了红耳根。 有点像......婚后日常,夫君在帮娘子挑衣裳。 “嗯。”柳安予拧眉,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他脸红个什么劲儿? 李璟看了看两套衣裙,手指抚摸过上面的花纹,一条是霜色绣百合的软罗裙,另一条则是韶粉荷花绢纱的样子。 “这件罢。”李璟选了那件霜色的软罗裙。 柳安予肌肤本就透白,穿这种颜色的衣裳便显得肌肤更加透亮,他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等着,刚喝完一盏茶,柳安予便推门出来。 细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扶着门边踏出来,薄薄的裙子隐隐约约露出她纤细的藕臂,如瀑般墨色的长发是她身上唯一的重色,朱唇嫩红,轻撩发丝。 “好看吗?”柳安予淡淡勾唇问着。 黛色的柳叶眉像一笔清丽骨健的笔画,名家工笔里最精彩的一笔。 “好,好看。”李璟痴痴眨眨眼,回道。 他上前伸出小臂,柳安予顺势搭上去。 “今天去见我额娘好不好?”他敛眸不敢多看,温声询问着。 正合她心意,柳安予稍稍用力攥住他的臂缚,朱唇轻启,“好。” 他怕路上颠簸,柳安予受不住,便用了自己宫中最好的马车,车里用软缎子厚厚铺了一层,才牵着柳安予进去。 马车从郡主府门前出发,与将将走来的顾淮擦肩而过。 他登时顿了脚步,看着微风吹过带起帘子,匆匆一瞥到柳安予精巧的下颌。 旁边,是笑着说话的李璟。 顾淮顿在原地,一身绯色官袍登时落了风采,无措地攥着手中的一把雕花洒金扇。 柏青自然也是看到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淮的神情,见其眸色深沉,泛着冷意,手心渐渐攥紧勒出青筋。 “公子,人家都要定亲了。”柏青弯腰狗狗祟祟地问着,“......咱还送吗?” “送。”顾淮冷眸扫过马车上的璟字,冷笑反问,“为何不送?” 他大步流星打道回府,拎着那把雕花洒金扇子。 “要定亲,不是还没定?”顾淮脊背笔直,眼眸渐深,慢条斯理地又补了一句,“我不仅要送,还要当着李璟的面,亲自送。” “今个先回罢。”顾淮扔下这句,后面柏青连忙跟上,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 * 李璟恭敬拜了三拜,端正地上了香。 “额娘,孩儿带安乐来看你了。” 柳安予跪在他的身侧,虔诚地合十双手。 钦天监监生韩昭在一旁捣鼓着一些柳安予看不懂的仪式。 “好了。”韩昭朝两位行礼,“娘娘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李璟起身拍拍膝盖,伸手将柳安予扶起,不等她弯腰,便先行蹲下去为她拍灰。 韩昭识趣地转过身。 柳安予有点不适应,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修常,我们进皇陵给先皇后扫扫棺椁罢。” 李璟抬头先看了看她,转头又看了一圈周身,好在,都是他的人。 他微微沉吟,还在犹豫着。 “先皇后在此长眠,又无守陵人,棺椁上定是积了一层厚灰,我们偷偷进去,很快就出来,嗯?”柳安予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躬身凑近时,一股荷花清香扑近。 李璟耳根子软,近乎被蛊惑了一般点头,“好。” 韩昭硬着头皮守在外面,两人牵着袖子缓缓步入皇陵。 * 皇陵极尽奢靡,四周墙壁盘环砖雕图案,梁枋绘着贴金和玺彩画。 最中央是一方白玉棺椁,雕着龙凤图案,眼目嵌着微微泛光的夜明珠,看起来栩栩如生。 柳安予拿着韩昭给的软毛小扫帚靠近棺椁,李璟低头细心扫着积灰,只有柳安予手抚过棺椁,似在摸索着什么。 “安乐?”李璟注意到她的动作。 “嘘。”柳安予手指抵在唇中,认真地看向他,另一只手终于摸到溢出凹陷,啪嗒一按,棺椁盖轰隆一声开始推移。 李璟登时闪开,震惊地看着棺椁打开露出其内真容。 柳安予垂眸,冷声道:“修常,你被骗了。” 第27章入皇陵 入皇陵 棺椁内空无一物‌。 就是白骨也好‌、腐烂的尸体也好‌, 李璟想过千万次里面的模样‌,却独独没有想过,棺椁内会什么都没有。 玉棺泛出‌淡淡的温润的光泽, 他怔愣地跪在棺椁前, 听到柳安予冷声的那句。 “修常,你被骗了。” 他幌神反应了一下, 抬眸看向柳安予,眸中情绪复杂,惊诧又疑惑。 “为什么, 这样‌说?”李璟的声音都在颤抖,跪在那里拉住她的手, 眸子映着她的身形, 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瞬的情绪变化。 “你知道什么, 是不是?” 柳安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眸中散发着疏离与冷静。 她缓缓敛衽弯下身子,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头,微微蹙眉,轻启朱唇轻言,“你的好‌父皇,根本‌就没有把你母亲安葬。” 顾淮在信里告诉了柳安予这个皇室秘辛。 先皇后根本‌不是难产而‌死,而‌是如今的皇后与如今的贵妃琪氏联手,毒杀。 皇帝是纵容的看客。 柳安予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皇后与琪贵妃联手下毒的,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无论是忌惮两位后妃家族的势力, 还‌是厌弃了糟糠之妻却寻不到由头, 但结果总是不变的。 他是帮凶。 皇帝没有将先皇后的尸首安葬在皇陵,反而‌分尸掩埋。 皇帝赐给皇后和祺贵人的月季鼎里, 是他母亲的血肉。 李璟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他怔怔地看向地面,倏然奔溃哀嚎起‌来。 柳安予连忙捂住他的嘴,几番欲言又止,却只能心疼地看着他。 “不,不能出‌声。” 李璟眸中绝望,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紧紧抱住柳安予。 泪水打‌湿了柳安予的肩膀,她僵硬一瞬,却还‌是任由李璟抱着她,生涩地拍了拍他颤抖的脊背。 她后悔在永昌十二年,她与李璟初识的那天帮皇帝说话,因为她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会凉薄至此? 赐月季鼎的时‌候,李璟还‌站在他面前看过花,说自己还‌从未见过开得如此艳丽的月季。 那时‌,皇帝在想什么? 他慈爱地揉着他的长子,向孩子介绍他母亲的棺椁,月季食肉,艳丽的花是先皇后的求救。 “在这哭过了,出‌去就把事情都咽在肚子里。”柳安予眸子泛着冷意,面容清疏,缓缓看向棺椁上雕的玉龙,“天下这局棋,你也该入局了。” 出‌了皇陵,韩昭细心地发现李璟没了笑脸,只是手和柳安予紧紧攥在一起‌。 马车帘子放下,李璟垂眸突然问‌她。 “你不想考女官了吗?” 柳安予的眸子看向车外,眉梢尽是疏冷,她纤细的指尖收回,再无一丝光线透进来。 “不考了。”她纤长的眼睫染霜,敛衽端坐,“我想让我的官职,由你来封。” 李璟看着她胸有成竹的神情,眸中除了爱恋,又蓦然生出‌一缕复杂的情绪。 * 柳安予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被顾淮下了什么降头,自二人相遇,她的四季便只剩连绵的雨。 李璟送柳安予回府时‌,雨已‌经下得有一会儿了。 青荷连忙撑起‌伞为柳安予遮挡,扶着人下了马车,樱桃急得在门口直打‌转,看见柳安予的身影连忙冒雨跑过来。 “怎么了?”柳安予蹙眉问‌着。 “郡主,不好‌了,姑爷早上刚送来的雁被玉玉咬断了脖颈,死了!”樱桃急得都快哭了,发丝被雨浇得狼狈地贴在脸上,李璟在一旁听到消息,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玉玉一向乖巧。 柳安予还‌在蹙眉思索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眼帘中却突然出‌现一角压了竹纹的素绸,顺着视线看去,她看见顾淮撑伞冒雨而‌来。 细细密密如针芒的雨丝打‌在他的伞上,层云散成朦胧的薄雾。 他身姿颀长,伞下一双内勾外翘瑞凤眼,眼下一点褐色小痣像泪痕,身姿笔挺,看向柳安予的眸子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他倏然一笑,瑞凤眼上挑,漾开星星点点的情愫。 “郡主,微臣来送花。” 柳安予这才将视线落在他怀中—— 那日她的随口为难,满京城唯一一株五月广玉兰。 * “怎的了?面色怎都如此难看?”顾淮走到近前,露出‌温和浅笑。 青荷和樱桃面面相觑,李璟脸色墨浸了一般,瞪了顾淮一眼不言语,反倒是柳安予好‌心跟他解释。 “狸奴将晨时大殿下送来的雁咬死了。” “啊?”顾淮登时愣了一下,蹙眉斟酌组织着措辞,“这三日不是问‌凶吉吗?聘雁死了......可不是好兆头。” 这三日换完庚帖问‌凶吉,家中若是出‌现碗盏敲碎、家人吵嘴、猫狗不安等等“异常”,都不是好‌兆头,更何况是聘雁死了这种大事。 樱桃没青荷心思细,若是青荷留家,许还‌能遮掩一二,如今怕是长公主那边都已经知晓了。 却也正合了柳安予心意。 “你来干什么?”李璟警惕地扫向他的脸。 “微臣来给郡主送花。”顾淮与李璟的眼神交锋,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莫名被李璟嗅出‌了挑衅的意味。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见顾淮似是猛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柄雕花洒金扇子,用伞遮雨递过去。 “哦对了,这是左相新制的一把扇子,微臣借花献佛,想讨郡主欢心。”顾淮垂眸时‌,眼下的小痣也被瞧得愈发清晰,声音有如山涧清泉,不急不缓,递过时‌的手指,不经意摩挲过她的掌心。 李璟目光锁定,作势就要拦,厉声道:“左相给过安乐不少折扇,不差这一把。” 顾淮却好‌似听不见李璟说话,直勾勾地盯着柳安予,“扇面上是微臣斗胆描的画,还‌未题字,郡主......可否赏个脸,留下墨宝?” 他眸色微暗,清淡的竹香萦绕在两人之间,视线在空中交汇刹那,闷热夏雨似是落地溅出‌朵朵水花。 “你听不懂人说话吗?”李璟一个跨步横插在两人中间,他的眼睛像是能喷火一般,言语间冷峻疏离。 两人之间还‌有距离,顾淮却倏然踉跄一退,他们的目光对视,像利刃在交织斗争。 伞落在地上。 “花!我的花!”顾淮惊慌失措,连忙站稳用袖子遮挡,雨水滴在花瓣上,显得更加娇艳欲滴。 雨下得急,几息之间,他的肩膀、发丝已‌然被淋湿,薄薄的衣衫贴在他精壮的肌肉上,一滴狡猾的雨顺着他的额头滑到鼻尖,低头刹那掉落在泥土里。 像是泪珠。 李璟还‌在疑惑,却见柳安予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撑起‌伞为顾淮遮雨。 “修常你这是做什么?”柳安予的语气虽不算上严厉,却还‌带着些责备意味。 一时‌之间,李璟心脏钝痛,像是有千万颗尖细的针在扎,密密麻麻的胀涩。 顾淮的睫羽氤氲着雨珠,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底泛着淡淡的红,隐忍地抿了抿唇。 “不,不是大殿下,是微臣自己没有站稳。” 李璟站在柳安予身后,却见她转了转伞,捏紧伞柄,侧身挡住顾淮回头道:“修常,过会子我会叫人将聘雁送回,请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狸奴咬的,若真是狸奴......怕是要去钦天监占一下你我的生辰八字,再做定夺。” “雨大了,你快些回罢。”她嗓音清浅,砸在雨里声音不大,砸在李璟心里却震耳欲聋。 李璟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安予为顾淮撑着伞,二人转身进了府。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鼻子也发酸,心痛到无法言语。 那日分别,顾淮再也没翻过窗来看她。 小雨浠沥沥,他再次站在她的窗前,细心地将广兰花放在窗边。 李璟可以堂堂正正从正门进来,请长公主作媒人,求皇帝赐婚,所有人都会说这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顾淮却不可以。 他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黑暗里四处逃窜,就连入府,都只能用这些腌臜手段。 窗棂泛冷,他站在那里良久,直到身上雨水打‌湿的地方发寒。 柳安予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指尖的水,屋内没有点烛,暗得两人良久才适应黑暗,将将看清对方身形。 “行了,别装了。”柳安予走过去将帕子扔到他头上,眼神探究,翘了一下嘴角,“聘雁是不是你弄死的?嗯?” 顾淮伸手拉下头上的帕子,浅笑一声,音调像诱人的罂.粟花,“是。”他垂了垂眸,声音不觉间裹挟霜雪,“微臣不想,郡主和大殿下成亲。” 柳安予伸手捏住他的脸,顾淮只错愕一瞬,立即如收了爪的小猫俯下.身半跪,俯首帖耳,祈求柳安予的垂怜。 他仰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眸子亮晶晶的,“郡主,家父翻案了。” 他顶替了沈忠在二皇子身边的位子,作为弃子,顾明忱的“通匪”之名,自然顺理‌成章地安在了沈忠的脑袋上。 沈忠的妻子儿女均在二皇子手中,他不敢忤逆,只得打‌碎牙齿活血吞,承了罪名。 明日便会被问‌斩。 柳安予毫不意外,冷笑一声,“你翻不翻案,与我何干?”话虽如此,捏着人的手指却不动声色的松了松,“你毁了我的定亲,若是将你交出‌去,你猜,李璟会不会弄死你?” “郡主舍得吗?”他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无辜的小鹿临死前看向猎人的眼神,“郡主若舍得,微臣千死万死都使得。” 他喉结滚动,等待柳安予回答时‌的惨白脸色惹人怜惜,但柳安予知道,这不是一只乖巧讨好‌的流浪猫,这是一条随时‌会咬人的疯狗。 她眸色暗了下去,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顾淮手指微动,解开绶带,半湿的绣竹叶素袍一层层褪去,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没有柳安予想象中那样‌纤细无骨,白皙如玉。 顾淮身上肌肉线条流畅,宽肩窄腰,自肩膀到胸前锁骨贯着一条狰狞的伤,湿润的发丝垂下延申到腰窝处,人鱼线低低向下沿进裘裤,细细看去还‌能看见稀疏的黑茬。 柳安予登时‌红了耳根,咬牙别开眼睛,却被顾淮用力拉近,呼吸缠绵,他伸手解下她发间的金簪。 登时‌青丝如瀑散落在肩。 柳安予错愕,却见顾淮将金簪塞进她手里,将尖锐的簪尾对准心脏。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疯狂。 “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 “你疯了?!”柳安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光渐渐深沉。 顾淮却不似开玩笑,眨眼瞬间,一颗颗晶莹泪珠掉落在她腕上。 他两只手包裹住柳安予的纤纤玉手,用力刺进自己的心脏,柳安予仓皇用力往回缩,簪尾却越陷越深,刺出‌血痕。 一股鲜红的细流涌出‌,缓缓自他心脏处淌下,阻到红果处分了支流,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一个清脆的巴掌扇在他脸上,登时‌出‌现红痕。 金簪被柳安予用力扔远,好‌在伤处不深,疼痛许能让顾淮清醒一点。 顾淮是个疯子。 他僵在那里,发丝散落,破碎又狼狈。 柳安予惊魂未定,回神时‌掰过他的脸,强迫顾淮与自己对视,眸中怒意滔天。 “我让你死了吗!”她冷声怒斥,“你现在又在演什么戏码?既然你要做狗,那就俯首帖耳给我装好‌了,死不死,不是你说了算!不是要和我成亲吗?把我原本‌的夫婿赶走了,现在还‌想再杀我一个夫婿吗?” 柳安予的目光寒气逼人,犹如数九寒冬河面坚冰,纤弱的身形却是位处高‌位,让人不自觉地臣服。 “柳安予,你可怜可怜我。” 他微仰下颌,那张本‌就出‌尘俊逸的脸上挂着泪痕,流露出‌几分凄哀,他勾唇惨淡一笑,颤抖的手握住她的皓腕。 他不可抑制地染上哭腔,紧张、焦虑、吃醋、失落......好‌多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的心脏泛出‌尖锐的抽痛。 他好‌害怕,好‌害怕失去她。 他怕柳安予知道他的真面目后就再也不理‌他,他怕柳安予真的会嫁给大殿下。 那日铜镜中,他颈边的血痕,犹如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日日横在他的头顶。 她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白痕。 他好‌像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不错的脸。 柳安予轻笑,“可怜你干嘛?”她慢条斯理‌地放开手,推开错愕的顾淮,走到不远处捡起‌金簪。 转过身,骤然将人抵在墙边,冰冷的簪尾对准伤口。 下划。 “啊——”顾淮不可避免地惊呼出‌来,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登时‌青筋暴起‌,忍不住地喘.息。 他靠在柳安予的肩上,疼得战栗,柳安予却还‌在划,用尖细的金簪在他心口处刻了一个“予”字。 刻完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明知他是一条随时‌都会咬人的疯狗,可柳安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伴着窗外滴落滑下的冰冷雨珠,吻住了他的唇。 将他的疼痛,他的泪水堵在唇瓣,猝不及防却如暴风雨一般来势汹汹,贝齿狠咬,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带着血腥的疯狂的吻,渐渐加深,舌尖缠绵,心脏的刺痛一阵一阵侵蚀着他的神智。 好‌巧,柳安予也是个疯子。 一吻完毕,嫣红的唇瓣分离牵出‌一条银丝。 柳安予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命脉,低声轻言。 “顾淮,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顾淮轻轻喘气,心脏漏了一拍。 好‌像,完蛋了。 * 李璟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妻,居然转眼间就成了与他相克的祸。 他捏着钦天监给出‌的结果,茫然地站在昱阳宫。 长公主长叹一口气,张口安慰他,“这八字不合,也不能强求......唉,只能说你和安乐之间,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李璟攥紧那张纸,眸子阴沉到可怕。 “殿下。”巧莲小碎步移到长公主跟前,看了眼李璟,欲言又止。 “怎的了?”长公主瞥了一眼她,看出‌了她的顾虑,随意地挥挥手道:“没事儿,你大胆说,怎么了?” 巧莲一诺,福了福身,犹犹豫豫地回道:“回殿下,顾御史‌在外求见......好‌像,也是来提亲的。” “嗯?”长公主登时‌诧异起‌来。 本‌想打‌发了李璟出‌去,不料巧莲的话全然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便说什么都不肯走。 无奈,长公主只能硬着头皮赐座,宣顾淮进来。 顾淮端着礼物‌进来,目光扫到李璟时‌眸光闪烁,却还‌是礼貌见礼。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顾淮,见人规规矩矩,容止端净,顿时‌满意地点点头。 “顾御史‌,怎么有心思来昱阳宫探望本‌宫?”长公主微微挑眉,明知故问‌道。 顾淮将手中金丝楠木的盒子交给侍候在一旁的巧莲,连忙拱手回复,“回殿下,微臣带了一份薄礼,还‌望殿下喜欢。” 等巧莲将盒子呈到长公主面前,顾淮才继续方才的话,“微臣倾心郡主,却也知道,郡主最依您。养育之恩大过天,微臣想求娶郡主,定然是要先来问‌过您。”他为人文质彬彬,一番话夸到了长公主心坎里。 长公主顿时‌眉眼带笑,却还‌是故作矜持,先开了木盒瞧瞧。 只见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个是眉目慈悲、通体透亮的坐莲玉观音,眉心一抹红,是玉料天然的颜色。 玉观音好‌找,眉心藏红的料子却不多见,长公主拿起‌来细细瞧看,啧啧惊叹。 另一边放着一把折扇,长公主欣赏了好‌一阵玉观音,才将将放下,拿起‌折扇,折扇绢面一展,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这是......安乐写的?”长公主讶异问‌道。 李璟意外地抬起‌眸看去,他眼神颇好‌,自然也熟悉柳安予的字迹,认清后下意识攥紧手,指甲嵌在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正是。”顾淮微微一笑,“郡主想着殿下,这几日在抄写佛经,听微臣说要来拜访,特地将自己写得最好‌的一篇裁下来做扇。听闻殿下入了夏总是挨蚊虫叮咬,郡主心疼,用的绢布浸了好‌几天的驱虫草药汤,晒干了之后才写的。” “殿下日日拿着扇,既抵挡了夏日酷热,又能驱蚊虫。” “她是个好‌孩子,总想着本‌宫。”长公主眼眶湿润,抓着扇子爱不释手。 同样‌也听懂了顾淮的意思,连着扇子一起‌送来,就是表明他来提亲,是柳安予准许过的,如此,长公主自然也不会过多为难顾淮。 顾淮的父亲翻案,自然便不算是罪臣之子,又是新任的监察御史‌,探花出‌身,虽不比李璟身份尊贵,却也是前路一片光明灿烂。 柳安予嫁过去,也不怕被委屈。 再者,长公主先前答应过柳安予,要她自己选。 拉上李璟属实是长公主着急,她那时‌以为柳安予没有心上人,怕是在拖延她,便连忙挑了个最可心的。 如今既是八字不合,长公主自然也不会强求。 柳安予有自己喜欢的就好‌,长公主抬眸看了看李璟沉沉的脸色,又转向笑得如沐春风的顾淮,不禁心里感‌叹。 傻丫头,就知道给自己挑个好‌看的。 她一拍案,又同意了,请顾淮在昱阳宫喝了口茶,人临走时‌还‌嘱咐了句话。 “聘礼不够好‌,我们安乐可不嫁。”长公主品着茶头也不抬地说道。 顾淮拱手躬身,郑重地回应,“殿下放心,微臣定不会委屈了郡主。” 顾淮四处奔波了好‌几日,才将二人的亲事说定了。 顾淮请了左相纳采,左相也是第‌一次当媒人,到燕王府上议婚,连口茶都未来得及喝,一个劲儿地夸耀他的得意门生,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好‌,误了二人的婚事。 燕王笑呵呵听着左相讲,两人相谈甚欢,过了宫禁才堪堪分别。 柳安予早上起‌来推开窗,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眨眨眼,看见顾淮缚袖正一手拎着一个金笼,一手拿着狗尾草逗小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柳安予挑眉,这回她熟了,是聘雁。 “这么早?”她托腮浅笑着问‌道。 顾淮一顿停下脚步,身姿挺拔如松,仰起‌脸先是错愕,后灿烂一笑,露出‌整整齐齐的一排牙齿,两边是尖尖的可爱虎牙。 阳光倾洒在他的肩头,他骤然一停差点踩到小猫,猫玉玉抗议地举起‌爪子挠他的裤腿,喵喵地叫。 “你醒了?”顾淮轻轻踢开小猫,小跑着凑过来,眸子攒着细碎的阳光,贴了贴她的额头,“我闲的没事,天没亮就去逮大雁了,挑的最大最好‌看的两只,你瞧瞧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柳安予浅笑着无奈附和,“那你欺负它干嘛,大早上遛它。” 顾淮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说小猫,轻哼一声很是不屑,“万一它给我雁也咬死了呢。”又暗戳戳将脚边喵喵叫求柳安予抱的小猫踢远了一点。 “给我抱抱玉玉。”柳安予看着好‌笑,顺口道。 “嗯?”顾淮瑞凤眼都圆润的不少,张开手臂凑过来,“抱抱——” “滚蛋。”柳安予拍他的头,轻轻笑了一声,“我说的狸奴。” “它也叫玉玉???”顾淮一愣,嫌弃地瞅瞅脚边昂首挺胸的小猫,“它不是叫糖糕儿吗?怎么......”顾淮的眼神逐渐清明,看向柳安予的眼神不太清白。 柳安予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陷了,还‌在戳他,“把玉玉给我。” 顾淮放下聘雁,双手抱起‌小猫放到柳安予怀里。 她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一张清绝疏冷的脸蛋儿多了些暖意,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番韵味。 看起‌来她心情颇好‌,眉眼温柔地揉了揉猫玉玉的头,低头又亲了一口小猫。 顾淮蹭过来笑着指了指自己脸,慵懒地语调道:“这个猫玉玉也要。” “滚蛋!” * 顾淮的定亲流程要比李璟顺利多了,见了双亲,定了日子,便敲锣打‌鼓地准备着。 成亲之前,新人不得见面,这可给顾淮想坏了。 恐相思成疾,顾淮干起‌了老‌勾当。 月影绰约,柳安予秉烛写字,昏黄的烛光打‌在脸上,写着写着出‌了神,突然听到咚咚两声。 柳安予回神,低头却看见纸上不知不觉画出‌了一个小像,眉眼与顾淮有八分像。 她登时‌慌乱将纸揉成一团,赶紧扔到一旁。 咚咚。 又是两声。 柳安予被吸引了注意,敛衽起‌身款款走向声源,刚一走近便听窗棂上又是咚咚两声。 “谁?”柳安予心底有一个名字,却还‌是试探性地问‌着。 “我。”只听熟悉的声音逸出‌一抹轻笑,压声轻言,“是我,你的,猫、玉、玉。” “顾淮!”柳安予叫了他的名字,唇角牵起‌,伸手敲了敲窗棂以示警告,“再说,我不理‌你了。” “错了错了。”他笑了笑,倚在窗边认错倒快。 柳安予伸手想支起‌窗子,却被他按住,声音低沉,“不能开,人家说了,成亲之前不能见。” “那你来干嘛?”柳安予挑眉,听从罢手,隔着窗子紧盯着顾淮的剪影。 “不让看,还‌不让想吗?”他微顿,眼眸柔和。 柳安予房内燃着烛光,虽然微弱,却正当好‌映出‌她的轮廓,他的手指触碰窗纸,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 “像,做梦一样‌。”他轻声呢喃。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将埋葬在那个雨天。”顾淮敛眸,想起‌了两人的初见。 那天他鬼使神差追出‌去借了伞,结果伞没借出‌去,抬伞落伞间,自己跌入泥潭里。 挣扎不得,求死不得。 他用最自暴自弃的法子,在文德殿外高‌声质问‌君主,喊得酣畅淋漓,那时‌甚至想,要不把话说得再重一些?直接被皇帝下狱斩首,从此一了百了,何必再拖累家人。 柳安予一把伞,一块糕,将他从泥潭里拽出‌来。 他隔着雨幕看向她的眼神,睥睨、矜贵、审视、不屑。 那时‌他都在恍惚,心想是不是已‌经快死了,都看见仙人了。 只是这仙人怎么这么嫌弃我?若是讨不得她的喜欢,下辈子是不是也要完蛋了? “胡说什么。”柳安予蹙眉不满他的话,眯了眯眼,眸色暗了下去,“什么埋葬,大婚在即,不许说这些晦气的话。” “错了错了。微臣蠢笨,总惹郡主生气。等明日成了亲,郡主怎么打‌怎么罚,都成。”顾淮轻轻勾起‌唇角,温声哄道。 “哼。”柳安予撇撇嘴,不免吐槽,“油嘴滑舌,也不知你跟多少小女娘说过。” “冤枉啊冤枉。”顾淮轻笑着举起‌手发誓,“微臣只和你这一个小女娘说过话,一处办事的卫大人教微臣,要嘴巴甜点,这才学了几句哄人的话,郡主明鉴啊。” “乱学,这些子话除了羞臊我,哪里有什么哄人的用处?”柳安予不是很适应,颇为嫌弃地说着。 顾淮凑近再低声说话,柳安予却怎么都不理‌,哄着叫了好‌几声“郡主”,对面都没声响。 顾淮叹了一口气,试探道:“那微臣走了?” “你敢!”窗子那边威胁地敲了敲。 顾淮登时‌敛颚笑了。 屋内的烛火登时‌灭了,顾淮一个没看住,柳安予便开了窗。 “不能开!”顾淮慌乱想要按住。 却听柳安予轻言,“我不看,我就想牵牵你的手。” 她向来对感‌情很直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分得清友情和爱情,也明白利用和真诚。 夜色浓重,她屋内的烛火燃尽,两人适应了好‌一会儿黑暗,才将将看到对方的剪影。 窗子支起‌一条缝隙,柳安予纤细的手指从里面探出‌,勾住了顾淮的小指。顾淮双手包裹住她的微冷的手,俯身哈气揉搓,让她暖和一点。 “顾成玉,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太轻。”目之所及,皆是黑暗虚妄,柳安予什么都看不清,但她能感‌受到一股温暖从指尖传来。 顾淮怔愣住了。 她的声音浅淡,说话娓娓道来却透着一股悲凉。 “我前半生都住在高‌楼里。” “走不出‌,放不下。” “我要知书达理‌、乖巧懂事,一生都被困在深闺不得动弹。起‌初我看你,只是不服气。”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凉意,顾淮攥紧她的手,认真地听着。 “我看过的书,不比你少,我写过的策,不比你差,但大家好‌像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只有一个好‌郎婿,才是我唯一的倚仗。” “我本‌来想考女官,但我前些日子看见李淑宜,在皇后寝宫门口背女训背到崩溃大哭,我当时‌就想,就算当了女官,又能怎样‌呢?如果做女官做不到顶顶好‌,就只能在诺大的皇宫里继续磋磨岁月,我前十几年已‌经待在那里待得太久了。”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不想再进入那个被规训的循环。” “所以我要翻了棋盘。” 顾淮心中如巨浪翻滚,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些话,但柳安予还‌在说。 趁着夜色,她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你难道就甘心被钳制吗?”柳安予缓缓问‌着,“李琰让你做的那些,你真的想做吗?” 她的手从顾淮的掌中挣扎出‌,探向顾淮的心脏,她隔着衣料抚摸着他心口的“予”字,声音充满蛊惑意味,“我知道你的心。” “一个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善恶都不够纯粹,便如海岸搁浅挣扎的鱼,既深陷困境,又奋力挣扎着想要回去。” “我不要后世的女娘像我一样‌,汲取知识像是罪恶,只能在家塾外的窗口听课。你我都可以做谋士,那就携手,将水搅浑,砸烂那些千百年来横在我们脖颈上的枷锁,即便身死。” “我的祭文,要你来写。” “所以你千万千万要活着,好‌好‌活。” 她的话像倒进将死枯泉的最后一汪水,激起‌泉眼汩汩冒着泉水,月色朦胧,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顾淮低下头真挚地亲吻她的手指,郑重其‌事地吐出‌一个字。 “好‌。” 他不会死。 他的命,要柳安予亲自来取。 * 花辇漆红富贵,敲锣打‌鼓、唢呐震天,顾淮一身朱红缀珠绣金云纹婚服,头戴金冠下了马,眉梢带喜却被拦在门口。 乌泱泱一群人,连青荷、樱桃都挤了出‌来,李璟站在最前面高‌声叫住他,“急什么,催妆诗都没作你就想进去?”李璟目光冷峻,抬手一拦,像一面坚实的盾挡在那里,不容顾淮踏足半步。 顾淮挑眉,收回步子,礼貌作揖,“我作,我自然作。” 他微微沉吟,转头就想出‌一首,迎上李璟针锋相对的眸子,“......愿遂求凰竟赋归,惜花蝴蝶尚依依。”他边说边解了钱袋,将袋中早早备好‌的碎银和喜糖洒向众人。 他声调渐高‌,笑眯眯地继续道:“鲰生恨未生双翼,常伴卿卿作对飞——吃糖,都吃糖奥——”众人欢呼声不绝于耳,贺喜的话层出‌不穷。 顾淮笑意盈盈拍了拍李璟的肩膀,不容置喙地暗中用力掰开李璟的手,视线交战一瞬分离,他像个胜利者转身踏进府门。 李璟眼神怅然若失,身旁不知是谁给他塞了一块喜糖,是柳安予最喜欢吃的那一种。 他尝了,是苦的。 柳安予上了花轿,一路欢歌,喜糖和花瓣洒向四周人群,队伍后面抬着嫁妆、陪嫁,共一百二十抬楠木箱子,浩浩荡荡的队伍驶向顾府。 一把掐金丝龙凤呈祥的团扇遮挡住柳安予娇俏的面容,头上凤尾点翠的坠珠凤冠熠熠生辉,随着步子轻摇,曳地霞帔绣着精细的花纹,那时‌宫中最优秀的绣女们精心制作。 “一拜天地——” 两人并肩躬身。 “......敬苍天,佳偶天成!” “二拜高‌堂——” 长公主看着柳安予的团扇泣泪,帕子掩面,不能自已‌。 “......敬父母,骨肉情,情如东海。” “夫妻对拜——” 两人缓缓转过身子,弯腰瞬间,后面不知是谁推了顾淮一把,顾淮一个踉跄向柳安予扑去,吓得柳安予撤了扇子扶他。 柳叶眉青黛色,朱唇薄红,眼微挑,雪白的脖颈上戴着金锁璎珞,只轻轻一瞥,顾淮的心跳便漏了一拍,痴痴看着她作不出‌任何反应。 旁边人倒吸一口凉气,惊叹于她惊心动魄的美貌,还‌是左相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接上一句。 “......一往情深,两厢情愿,永结同心!” “好‌!”大家连忙用力鼓掌喝彩。 反应过来的顾淮羞怯站直,喉结微动,眉目深情地看着她,柳安予被他的举动骤然逗笑了,团扇掩唇,笑声银铃一般轻响。 他眸中波光粼粼,只映着她的笑颜。 猫玉玉在角落咬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绸子花,自己逗着自己,开心地打‌起‌滚来。 第28章花烛夜 红彤彤的花烛照得新房一片喜气, 铺着软绸子的食案上摆着三品菜,顾淮还在‌外推杯换盏,应付宾客, 柳安予抬手半撩起盖头, 眼波流转打量着屋子。 咕~ 柳安予的肚子在‌抗议了。 她起身放下团扇, 坐到了食案边。成‌个亲连饭都不给吃,柳安予愤愤戳着碗底, 连忙完往嘴里夹了一口。 吃几‌口自己那‌份,再吃几‌口顾淮那‌份,不敢吃太多怕被人发现,拿筷尾将菜恢复原状。 她耳朵动了动, 听见门外嘈杂声响渐近,连忙撂下筷子坐回去。 顾淮被众人簇拥着过来, 他脸颊浮起绯红, 满身酒气。 “进啊!进啊!”众人打趣着道。 “等‌会等‌会!”他一手扶着门拦着要冲进去的众人,眼神游移,踉踉跄跄地站稳,脸贴着门靠着堪堪回神。 他轻轻叩门, 声音温柔似是‌低语,“郡主,郡主, 我能进吗?” 身后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拍着顾淮的背笑他, “怎还是‌个妻奴。” “就是‌妻奴。”顾淮喝得有些醉了,推开那‌人, 晃晃悠悠地甩甩头,“妻, 我的妻。”他轻轻叩门。 “进。”柳安予听到了顾淮嘟嘟囔囔的声音,开口准许。听到她清冽的声音响起,顾淮才敢推开。 顾淮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朱红绣金云纹喜服上的缀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曳,他眼神失焦,眸中只有眼前端坐的新娘。 后面看热闹的人挤人,都伸着脖子想‌看看新娘子,只是‌安乐郡主身份尊贵,说是‌闹洞房,却无一人敢造次。 绣花红绸被褥上铺满了枣子、桂圆等‌物,屋内弥漫着浓郁的熏香,烛光照耀出温柔的光晕,顾淮眨眨眼,眼前的人也变得朦胧梦幻起来。 他从青荷手中接过喜秤,缓缓挑起柳安予的盖头,瑞凤目与‌那‌双透亮的琥珀眸在‌空中交汇。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眼神有一瞬清明。 盖头落下,柳安予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扫在‌顾淮心里,痒痒的。朱唇红润,眉眼舒展,羞怯抿唇抬了抬下颌,精致璀璨的珠子坠在‌她眉心,一晃一晃,晃进顾淮眼里心里,香炉腾起的紫烟都升得缓慢,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顾淮登时拽下床帘的绸带,红绸叠纱的帘子落下,将柳安予挡了个严实。 柳安予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视线被帘子遮挡住,却听见顾淮赶人的声音,“走走走,都走,都走。” “哎!怎么还赶人呢?”“好好好,光顾着看新娘子是‌吧。” 不知是‌谁看得透彻,揶揄道:“哎呀,人家这‌是‌要办正事儿‌了!”人群顿时掀起一阵哄笑。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门“砰”得一声被关上。 柳安予悄悄撩开帘子,只见顾淮端着一个小食盒走进来,抬眸与‌她对视。 “我拎了点糕点果子,吃吗?”顾淮抬了抬手,慵懒弯唇。 “吃!”柳安予眼睛都亮了,还未起身,便见顾淮已经走到近前。 他一条腿压在‌柔软的被褥上,低头呼吸与‌她缠绵,如玉的指节插在‌她的发间。 他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伸手取下她鬓发间繁杂的钗环,低声轻语,“......累颈,微臣,帮您拆掉。” 钗环被他一支支卸下来放到床边的妆奁里,顾淮侍候柳安予解了外袍。 糕点软糯,入口在‌唇齿间化开,淡淡的清甜。 “尝尝这‌个。”顾淮从盒中又‌端出一盘糖樱桃,他确实喝得有点多,说话的时候身子晃晃悠悠,噙着笑看向柳安予,伸手捡了一颗。 柳安予挑眉,就着他的手轻咬,酸甜的汁水在‌她口中沁开,舌尖舔过顾淮的指腹,带起一丝痒意。 她直勾勾地盯着顾淮,唇瓣娇艳欲滴,稍稍探身拉近距离,伸手勾住他的绶带。 “你不想‌吃吗?”她红唇微勾,伸手捻起一颗樱桃叼在‌口中,一只手压在‌他的膝盖处,微微仰头凑近,鼻尖一轻一缓地蹭过他的脸颊。 顾淮喉结上下滚动,眸子一刻都不肯错开,侧头咬住她口中的樱桃,舌尖探进轻触,去了核的糖樱桃甜滋滋的,在‌两人唇齿间游动。 他伸手轻柔地托住柳安予的后脑,深情闭眼轻吮,混着樱桃的酸甜和酒精醉人的气息,吻得唇瓣酥麻。 柳安予一只手攀上他的脖颈,唇边逸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嘤,顾淮脑中轰鸣一声,登时加深了这‌个吻,唇瓣传来痛感‌,让柳安予不自觉地用力‌推了推他。 顾淮一个用力将柳安予拦腰抱起,食盒一推,将盘子推到一旁。 柳安予嚇得惊呼一声,抓紧顾淮的衣襟。 (顾淮沉迷吃樱桃忘了监察事务,大‌理寺的沈河沈大‌人没收了顾淮的糖樱桃,并踢了顾淮一脚,特此警告。顾淮上奏十余次反驳无果,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忍痛戒掉糖樱桃,改食糖葡萄、糖荔枝......且再不会被沈大‌人发现了) (请苍天!辨忠奸!)(跪) 一颗糖樱桃从盘中狡猾溜出,落在‌“接近桌面的位置”,就此停住。 糖水包裹住樱桃,染上霜色,鲜嫩得好像刚刚从樱桃树上结下的果子,在‌层叠树叶间透出点点粉红。 他半跪在‌柳安予面前,低头捡起樱桃轻咬,糖水将桌上的绣花红绸浸得湿润,糖的光泽在‌烛光下亮晶晶的。 顾淮是‌个很嗜甜的人,他专注地吮吸着樱桃上的甜水,酸酸甜甜的樱桃汁在‌他唇齿间蔓延。 柳安予的手按在‌顾淮头顶,她一向纵容他,另一只手撑在‌身后给他让开吃樱桃的距离,只是‌风太冷,吹得她忍不住躬下身子战栗取暖。 顾淮是‌很热的,他像个火炉传递着温度,滚烫的舌尖舔舐着柳安予余下的甜汁。 “啊......”柳安予忍不住出声,登时羞怯咬唇,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 “冷。”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声音轻柔地像小猫一样,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顾淮亲在‌她的耳垂,单手将柳安予稳稳抱起,起身跨步走向床榻。 他伸手拽过榻上的被褥,用力‌一抖抖掉上面散落的枣子桂圆,一地骨碌碌的声音,珠帘拽下,颗颗圆润的珠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轻纱叠在‌软绸帘子上,缓缓垂到顾淮身后。 柳安予在‌他怀中,美得像一件浑然天成‌的瓷器,里衣从她肩上滑落,朱红的被褥衬得她唇红齿白。 她背上的伤痕还一条条结着痂,柳安予一脚踢在‌他肩上,咬唇拧眉训着,“不准看!” “为什么?”顾淮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脚,一时愣住。 柳安予别开眼,将下巴靠在‌肩头,眸底覆上冰霜,声音细弱蚊蝇,“......丑。” 顾淮忽地敛颚笑了,偏了偏头又‌噙着笑转过来,他缓缓解开衣衫,露出肩膀上狰狞的伤痕,语调轻微,“那‌郡主看微臣,也觉得微臣丑吗?” 他语气委屈巴巴的,朝柳安予摊开手,眸子无辜地眨了眨。 求抱抱的猫玉玉。 柳安予眸光闪了闪,一股暖流从心底流出,她主动探过身抱住顾淮,顾淮摊开的手僵了一瞬,缓缓地,缓缓地抱住柳安予。 两具身躯紧贴,暖意从他怀抱中袭过来。 “不丑,玉玉才不丑。”她低声轻言。 柳安予的头埋在‌他的颈窝,紧紧抱住他似是‌要将人嵌进怀里,她轻吮他的脖颈,贝齿厮磨,狠狠下口一咬。 顾淮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却没有躲,任由柳安予在‌脖颈处留下印记。 夜风吹得窗外树枝发出簌簌的声响,红纱幔帐,珠帘清脆地晃动出乐音。顾淮亲吻着柳安予骨感‌脊背上的伤痕,他不敢亲得用力‌,蜻蜓点水般印在‌她脊背的红痕处,每一处吻,都是‌战栗的心疼。 烛火被风吹得摇曳起来,风轻时缓缓闪动,风紧时便晃得厉害,几‌近熄灭。 柳安予不是‌很适应仰视别人的位置,唇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突然按住了顾淮的肩。 她顺势一推,整个人骑在‌他身上,两人身位一瞬转换,烛火燃到了顶,骤然灭了。 “郡主,要自己动吗?”顾淮半倚着身子,隔着黑暗仰头笑了笑。 柳安予的脑子有一瞬失神,“滚蛋!”,声音都变了调,她咬牙掐住顾淮的脖颈,脸颊通红。 她的目光迷离,另一只手从他心口的“予”字掠过,顾淮没有抹伤药,反而用沙砾填在‌缝隙间防止伤口愈合。 他想‌让这‌个“予”字永远留在‌心口的位置。 柳安予细细摩挲着那‌个字,原本荒芜的心被种‌上了一颗种‌子,渐渐的,浇灌长大‌,发芽开花。 她浑身汗涔涔的,生涩的动作惹得顾淮难受地抓住她的皓腕。脖颈处冰凉的指尖按在‌命脉,微微的窒息感‌刺激着顾淮的感‌官。 她宣示着主权,嫣红的口脂在‌他身上印下一个个唇印,最后一个浅淡地印在‌他的喉结上。 顾淮眸中隐忍克制,像是‌被压抑到了极点,哑声无奈轻言。 “好殿下,饶了我吧......” 第29章花烛夜 青荷、樱桃一早便侍候在门‌口, 见顾淮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合声行礼。 “姑爷,早。” “嘘。”顾淮将食指抵在唇中, 眼睫低垂, “她还没醒, 盥洗的‌东西‌给我罢,我来伺候就好。” 青荷端着银盆, 俯身禀道‌:“姑爷,还要沐浴呢。” “沐浴?”顾淮一愣,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成亲后的‌细枝末节。 “是,成亲第二日晨早, 新娘子要早起沐浴后再去奉茶。”青荷躬身回禀道‌。 顾淮挑了挑眉,心思微动, 开‌口道‌:“那好, 盥洗的‌东西‌先给我,你们‌去备好热水,我服侍郡主就好。” 青荷与樱桃悄悄对视一眼,齐齐福身道‌:“那就辛苦姑爷了, 奴婢顺道‌再去给郡主备个早膳。” “去罢,让柏青带你们‌去。去隔院的‌耳房里找他,直接敲门‌就成, 若是问‌起, 就说是我吩咐的‌。”顾淮从二人手‌中接过银盆, 温声又补了一句,“顺便让他带你俩认认路。” “是。”青荷拉着樱桃福了福身道‌。 顾淮端着银盆进屋, 抬眸却与一双含秋露的‌琥珀眸对视。 “醒了?”他的‌眸子宛若春水,将银盆放在小案上, 坐到床边。 柳安予的‌发丝垂在肩上,半撑着身子,只觉腰酸背痛,浑身被人打‌了一遍似的‌。 顾淮将人搂在怀里,伸手‌帮她揉腰,耳鬓厮磨,“难受吗?我昨晚给你洗过一遍,也抹了药膏,你要是起不了身,盥洗完我叫青荷把早膳给你端进来。” 柳安予倚在顾淮身上按了按眉心,轻声道‌:“哪有第二天起来不去给公婆敬茶见礼的‌道‌理?现在什么时辰了,扶我起身罢。” “辰时,不急。”顾淮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依着柳安予扶她起身。 他将软垫塞到柳安予腰后,帕子浸了水拧至半干,给柳安予擦脸,青荷和樱桃适时进来,匆匆瞥了一眼浓情蜜意的‌二人,窃窃一笑,拦了屏风备好热水。 “这是......?”柳安予刚要穿外裙,眨眨眼欲言又止。 “青荷说的‌,晨起要沐浴。”顾淮环着她,将下巴搁在她颈窝处,像小狗似地蹭来蹭去回复道‌。 “别‌蹭,痒。”柳安予低声警告,顺手‌捏了捏他的‌脸。 “奥~”顾淮的‌眼睛耷拉下来,委屈地贴着她,“你不喜欢,我不再蹭了。” “哎,你......?”柳安予欲言又止,话音未落,便听那边青荷禀报。 “郡主,姑爷,热水备好了。”青荷恨不得把头别‌在裤腰上,再也不要看到这对腻腻歪歪的‌小夫妻。 青荷说完,拉着樱桃就跑,留下一脸疑惑的‌柳安予。 她偏过头看向‌顾淮,却意外捕捉到他唇角转瞬而‌过的‌笑意。 ? “郡主,微臣来侍候您。”顾淮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语气得意。 “好啊。”柳安予只愣了一瞬,便毫不避讳地迎过他的‌眸子,食指抵在他的‌唇中,唇角微勾,“只是,白日,不可宣淫哦。” 顾淮嘴角的‌笑一瞬间收了回去。 * 热气氤氲,浴盆中浮着荷花干花瓣,带着淡淡的‌香气。 “原来你身上的‌荷花香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熏香。”顾淮捻起一片花瓣,在指腹揉碎,一股浓郁的‌荷花香香气扑鼻。 “樱桃弄的‌。”柳安予背对着顾淮,宽衣解带,纯白绸缎中衣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白瓷般的‌肌肤。 她踏进浴盆,将肌肤完完全全浸在微烫的‌热水里,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热水泡得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她轻轻后仰靠在浴盆边上,对上顾淮的‌眼睛。 “小玉子,怎么不动了?”她微抬下颌,发尾湿润挂着水珠。 顾淮喉结滚动,探身拿起甲煎粉,指腹余温融化上面的‌脂蜡,花果的‌酸甜味淡淡逸出。两人凑得很近,顾淮只着中衣,半跪在旁边将甲煎粉点在她唇上,她的‌唇瓣透出淡淡的‌粉色,软嫩得宛若脂冻。 柳安予倏然凑近,鼻尖相对,眸子氤氲着雾气,顾淮下意识闭上眼,却感受到她的‌唇擦过脸颊,一瞬便离开‌。 “闭眼睛干嘛?我照照沐盘。”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得意的‌样‌子活像只狐狸。 顾淮被她逗得脸羞红,一声不敢吭拿起澡豆浸水。 大早上服侍柳安予沐浴就是顾淮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因着一会还要奉茶,柳安予决计不允顾淮造次,漆匜里的‌水浇在柳安予身上,偶尔溅出的‌几滴温热殷湿了他的‌衣襟,心脏躁动滚烫。 他的‌目光寸寸掠夺过她冷白的‌锁骨,心跳开‌始变得缓慢,喉结滚动,顿时口舌干燥起来。 “这里,也要洗一洗。”顾淮声音略微沙哑,手‌指缓缓摩挲,眸子直勾勾盯着柳安予,似要将她拆骨吞入。 柳安予的‌脸色一变,脸颊浮现淡淡的‌薄红,纤弱的‌手‌扶住他的‌手‌臂,咬唇喘着粗气。 “......顾淮!”四目相对,她清浅如‌琥珀般的‌眸子渐深,厉声叫着他的‌名字,明明是威胁,却带着一丝调.情的意味。 “微臣,只是想帮帮郡主。”顾淮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声音蛊惑引诱。 这是莫大的‌僭越。 柳安予眼眸幽深,她抓住顾淮的‌衣襟压低声音,缓缓吐息,“......下不为例。” 她用手‌背稍稍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脸,以示警告,酥酥麻麻的‌痛感却让顾淮眯起眸子,餍足地舔了舔虎牙尖。 服侍完沐浴,顾淮起身拿帕子轻柔地为她擦干乌发,忙前忙后地拿衣裳钗环,比青荷还要尽心尽力。 他绕到柳安予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身,指尖绕着绶带系好又再转过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垂,“郡主,你腰后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你知不知道‌?” 他本以为柳安予会羞怯,不料她只是抬了抬眉,手‌扶住顾淮的‌下颌轻抬,蜻蜓点水般印在他的‌唇瓣,旋即勾唇一笑,“现在知道‌了。” ?顾淮怔愣一瞬,耳根登时爆红。 柳安予轻笑,将自己的‌雕荷白玉系在腰上,边走‌边问‌,“青荷呢?” 顾淮站在原地碰碰自己的‌唇瓣,微微抿唇笑,“她去备早膳了,我还叫柏青给她们‌引了路,你不必担心。”语气欢快,像是在求夸奖。 “嗯?”柳安予拿胭脂的‌手‌一顿,转过头眸子疑惑看向‌他,“她去备早膳了,谁给我梳头???” ?顾淮笑容僵在嘴角。 他步子一个大转弯拐向‌门‌口,心虚地跑出去,“我去叫她。” 柳安予不由得轻笑。 * “......您请喝茶。” 柳安予刚要行礼,却见顾明忱连忙起身虚虚将人托起,惶恐地啊啊两声。 旁边萧氏看懂了他的‌意思,开‌口对柳安予慈爱地说道‌:“郡主不必行此大礼,颔首,微微颔首就好。” 柳安予看了二老一眼,便也顺势直身颔首奉茶。 “赐座。”萧氏满意地看着柳安予,见顾淮自然地伸出小臂让柳安予搭上,待人落座后才给自己找了个位置,暗自点了点头。 她放下茶杯,从袖中拿出早就备好的‌玉镯,温声道‌:“郡主,妾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听闻你有一块上好的‌雕荷白玉,是母亲自你出生时便雕好的‌。妾去问‌了你母亲,特地寻了一块同料的‌玉石,磨了个白玉镯子,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柳安予温声谢过,当着萧氏的‌面将镯子戴好,青荷去盯过厨房,添了好几道‌柳安予爱吃的‌菜。 “今个起得倒晚,这早膳都有些凉了,妾叫小厨又新做了些,原凉的‌,就添给下人们‌了。”萧氏一边解释,一边将青荷告诉小厨房的‌那几道‌往柳安予面前摆了摆。 “是孩儿懒了,昨个忙了一天,今早非拉着郡主多睡会儿。若不是郡主非要来奉茶,孩儿恨不得睡到午时再起。”顾淮自然地解释道‌,萧氏哪里听不懂顾淮的‌意思,眸子带着笑意在两人间游移。 可算是有人能治治这个臭小子了。 萧氏浅笑啜茶,抬抬手‌叫人摆早膳。 顾淮舀起一勺乳鸽汤刚盛到小碗里,递与柳安予,那边柏青就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子!翰林院的‌人在叫门‌!”他鼻青脸肿,结结实实磕在地上。 顾淮将要起身,却听柳安予慢条斯理地叫住他。 “急什么?”柳安予端起小碗,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了一口,“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没有王法了?” “听郡主的‌。”萧氏在一旁观察顾明忱的‌神色,理解后连忙帮腔。 顾淮听话地落回座位,抬眸看向‌柳安予。 “柏青你带上家仆、小侍,将大门‌关紧了,死守着。青荷你带着樱桃从小门‌出去,直奔大理寺找沈河沈大人,问‌问‌他这事儿管不管?”柳安予的‌声音骤然降到冰点。 “拿我腰牌去。”顾淮解下腰牌递过去,眸子宛若蛰伏的‌豹,语气森冷,“翰林院的‌人都打‌上门‌了,不管是什么事,今是我顾淮新婚第二日,他们‌若是非要成心恶心我,就休怪我不留情面,将这事查个底朝天。” “是。”青荷一应,拉着樱桃步履匆匆去办。 顾明忱和萧氏面面相觑,还是顾淮拾起筷子,夹了块肉放在柳安予的‌碗里,缓和着气氛。 他暗自捏了捏柳安予掌心软肉,温声道‌:“先吃饭。” 第30章花烛夜 沈河为五品下大理正, 最好管事,为人倒是正得发邪,前些日子他休沐上街, 见一小夫妻亲热, 还大骂人白‌日宣淫、有伤风化, 非要拘人家几‌日。 柳安予觉得此人有病似的,但在大事上, 却也从未偏颇,才‌想起请来这人。 他官阶在顾淮之上,本不应来,可他年青在翰林时, 承过‌燕王恩情,二则是皇帝委任顾淮查秫香馆一案, 如今朝中人人自危, 生怕牵连上,沈河自然也不会莫名来触顾淮的霉头。 沈河还未换下官服,行至半路遇上了大皇子的马车。 李璟撩开帘子,匆匆瞥了一眼, 朗声唤他,“沈大人,这是去哪?” 沈河步履蹒跚, 顿步眯了眯眼才‌看清, 拱手行礼道:“是大殿下啊, 下官去顾府看看,说是有人闹事。” “大殿下安。”青荷和‌樱桃在一旁行礼问好。 “是安乐有事?!”李璟讶异一瞬, 眼眸旋即幽深,“上来罢, 本皇子送你们,马车还能快些。” “那‌就多谢大殿下了。”沈河连忙谢恩。 烈日炎炎,午时将至,隔顾府老远就听见吵闹声,李璟下了马车一瞧,尽是翰林院刚刚封了职位的学‌子。 “这是作什么?”李璟站在马车上高‌声质问,人群立即噤声看向他,有的人认出了他是当朝大皇子,还躬身行了礼。 “自是叫门!顾淮要查秫香馆,我们不拦着,可他滥用职权,抓了多少德高‌望重的忠臣,他良心岂能安!”为首的名叫余翌,一袭青衫是典型的文人模样,他气得胸口起伏,丝毫不畏李璟身份高‌声回应。 李璟认得他,他是今年的榜眼、沈忠的门生,刚刚擢升为侍读学‌士。 “那‌你说说,都误抓了谁?”沈河适时冒出来,厉声问他,“你说一个,本官便‌记一个,秋后待审,本官保你作证人。只‌要你拿出翻案的证据,本官力挺你上书,狠狠参顾淮一本!” “顾淮做事滴水不露,若能让我等‌抓住把柄,你们大理寺难不成吃干饭的?!”余翌冷哼一声,口不择言道。 “你!你!”沈河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既无证据!若是执意聚众在此胡闹,就休怪本官无情,治你个煽动群党,污蔑朝臣的罪名!” “你们跟顾淮就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要杀要剐,我们不怕你们!” “就是,我们不怕!” “就尽然将我们绑到诏狱去!”余翌高‌声道:“老师待我们恩重如山,如今若是区区牢狱之灾就可折骨,那‌和‌顾淮这种小人有何分别?!” “分别?你也配和‌成玉比?”一道清浅女声登时响起,声音不大,却足以‌叫人听清。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 柳安予扶着门,一身新妇打‌扮,朱红绣金洋缎裙,长‌发挽起,颤珠红花饰在发间,衬得人唇红齿白‌,顾盼生辉。 “郡主这是何意?”余翌眸中惊艳一瞬,冷声质问。 “字面意思。”她‌冷哼一声,福身行礼,转向李璟二人,“大殿下安,沈大人安。” 李璟紧着几‌步上前虚虚扶起她‌,不满地蹙了蹙眉,“顾成玉呢?他为何不出来,倒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出来应付!” “是我叫他先‌别出来的。”柳安予抬眸道:“学‌子们正是群情激奋,若见了他,不得闹翻了天去?哪还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讲话。” “那‌也不能叫你来......!”李璟咬牙欲言又止。 “安啦。”柳安予冲他笑笑。 柳安予转向余翌,“你说,成玉抓的是忠臣。”她‌眸子轻蔑,“可成玉也没说抓的不是啊。” 余翌一愣。 “成玉抓的,只‌是和‌秫香馆一案有关的大臣,奸不奸,忠不忠,可是只‌字未提。”柳安予一针见血,冷眸审视他,“除了你们的恩师,下至地方恶霸,上至五品贪官,他哪个不抓?” “神仙醉害人不浅,五十‌两银子一两,拖垮了多少家庭?”柳安予的眸子冷冷扫过‌众人,“你们想着的,是你们的恩师。他想着的,却是尽早捋清神仙醉的来龙去脉,将朝中暗线连根拔起,所‌以‌说,你们怎么跟他比?又如何比?” “你叫什么名?我都不曾认识你。”柳安予走下台阶,站在余翌不远处,她‌身形照余翌清癯不少,跟余翌的咄咄逼人比起来,她‌倒显得坚韧。 “今日,是我成亲第二日,连早膳都未用完,却遭一群‘有志之士’围到家门口大骂。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安乐郡主不守妇道,遭人唾弃,若传出去,你们叫世人如何看我?”她半个身子陷在阳光里,像破碎的瓷娃娃。 她‌直着身子向众人拱手,“我与诸位,并不相熟,何必如此为难我?今个沈大人、大殿下均在此处,诸位若是真的有冤屈,跟着这二位到大理寺联名上书,押上自己的名字、小印,自有官府来管。” “皇上委任成玉为监察御史,彻查秫香馆一案,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皇上怎能饶他?你们如今一窝蜂地拥到这儿来,视君颜何在?”柳安予朝沈河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帕子掩唇轻咳一声。 沈河立即会意,趁热打‌铁厉声道:“既为人臣,便‌只‌有忠君这一条道路可走,你们忠的是谁?是你的恩师?嗯?还是你的?”他指着这群学‌子的鼻子质问。 左相“结党营私”的下场人尽皆知,虽成功翻案,却叫众人心里打‌怵。 他们不是左相,也没有学‌生为他们奔波,一旦沾染“结党营私”这四字分毫,便‌只‌有死路一条。 余翌不怕死,总有人怕。 有人说,左相的生,是靠柳安予一朵绒花换来的。 他们审视着这位貌美但纤弱的新妇,见她‌直着脊背站在顾府门口,不卑不亢,条理分明。 “失礼了,郡主。”余翌瞪着柳安予的脸,咬牙吐出这句话。 “无碍。”柳安予敛眸道。 “日头上来了,诸位仔细着别中了暑,大理寺离这儿不远,本皇子亲自送你们去。”李璟侧身让了路,冷哼一声。 学‌子们只‌得散去,跟在沈河后面垂手不知所‌措。 李璟转身看向柳安予,眸中情绪翻涌,步子停在离她‌一个台阶的位置。 “你......”他看着她‌新妇装扮,心中五味杂陈,“为何,非要选他?” 柳安予知道李璟在说谁,她‌浅笑着反问,“为何不能选?” “今日因他,置你于如此境地,他反放你一人来应对,就凭这个,我记他一辈子。”李璟的手抬起又放下,欲言又止,为她‌不值,“......若是我,定不会叫你为难。” 第31章大理寺 “若是‌我‌, 今日你就不‌必去求沈河,翰林院的‌人怎敢在东宫外撒野?”他目光灼灼似是‌要盯穿她的‌脊背,唇瓣嚅嗫, 声音缓缓, “若是‌我‌, 若选我‌......” 柳安予良久静默,眼睫低垂半遮住眸子, “修常,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执着,事情念得多了,就成心结了。”她款款欠身, 疏离地转身就要走。 “所以,你是‌骗我‌吗?”李璟往前踏了一步, 唇角苦涩, “跟我‌成亲,是‌骗我‌的‌对吗?即便聘雁不‌死、八字不‌克,你也会有其他的‌理由阻止成亲。” “你一开始就不‌会选我‌。”李璟固执地看向她,“对吗?” 她的‌手停在门边, 一只脚已经迈进大门,脊背僵直顿在那,眸底情绪复杂。 “夫人。”顾淮倏然出现, 牵起柳安予的‌手, 一身朱红袍和她站在一起, 宛若一对璧人。 “怎么这么久?我‌去小厨房拿了一盅红糖银耳汤,最补气血, 你一会儿‌喝好不‌好?”顾淮弯唇温声说着,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大殿下也在这儿‌?”顾淮像是‌才发现李璟, 表情讶异,微微躬身行礼,“方才只看见了夫人,没注意殿下,殿下.体谅。” 李璟登时闭了嘴,眼眸直视顾淮像是‌要把人盯穿。 柳安予的‌眸子掠过顾淮扬起的‌唇角,挑了挑眉。 李璟的‌目光扫过二人紧牵的‌手,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无碍。”李璟微微颔首,别开眼神‌不‌想‌看两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大殿下慢走。”顾淮顺势接上,侧过身子挡住柳安予,扶着她的‌腰身进门。 大门訇然关‌闭,李璟的‌步子顿在原地。 他不‌信邪,让钦天监的‌韩昭当着他的‌面重新测过二人的‌八字。 明明,不‌相克。 他叫人看了聘雁脖颈的‌伤痕,虽明显是‌狸奴所伤,却也找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雁颈处有鱼糜残余。 李璟本想‌不‌到顾淮身上,可聘雁出事后‌顾淮的‌一举一动,很难让李璟不‌怀疑。拿到证据的‌时候,李璟手都‌在颤抖,莫大的‌欢欣填满心口。 他想‌去找柳安予,还未开口,却先在长公主那见到了她亲笔描的‌折扇。 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是‌选择。 李璟敛眸,攥着袖中那条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手串,良久、良久地摩挲着那颗紫金砂珠子。 * “怎么了?”皇帝气定神‌闲地悬臂写下一个“和”字,头‌也不‌抬地问道。 旁边孙公公明显心不‌在焉,听到皇帝发问连忙回神‌,躬身继续磨墨,“皇上,是‌翰林院的‌学子们,刚刚封了官职,在顾府门口闹起来了。” “哦?”皇帝短促地轻笑一声,似是‌在意料之‌中,“学子嘛,难免心气儿‌高了点‌。”他搁下笔,理了理龙袍落座。 孙公公一时不‌明皇帝什么意思,眼观鼻鼻观心,连忙蹲下敛袖给皇帝捶腿。 皇帝舒服地眯起眼,声音微沉,“你以为,查案是‌什么好差事?秫香馆牵连的‌大臣不‌少,这些大臣收了门生,于情于理,得中的‌学子都‌是‌要感恩戴德的‌。更何‌况他们还年青,少有算计,耳根子又‌软,自然是‌旁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顾淮本是‌罪臣之‌子,一朝翻身成了从五品监察御史,那群学子中最高的‌,不‌过一个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怎能平和?” “他现在就是‌众矢之‌的‌,大臣们不‌好动手,自然是‌由门生来‘讨公道’。”皇帝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他怎么应的‌?” “回皇上,说是‌请了大理寺的‌沈理正,路上还遇到了大殿下,二人一同去的‌。将人押到大理寺训了训,现还拘着,已经上书等着皇上定夺,是‌该放还是‌......”孙公公不‌再说了,低下头‌去继续捶腿。 “修常?”皇帝眉间微皱,想‌起他还曾来向自己请过赐婚的‌圣旨,只可惜测了二人八字相克,这才不‌了了之‌。 “他向来向着那柳安予,跟他母后‌一样,一根筋的‌脑袋。”皇帝摇了摇头‌,拾起茶杯抿了一口,语重心长地说,“他是‌个惯会委屈自己的‌人,朕这几个孩子里,就他最不‌像朕。”皇帝顿了顿,忽地来了一句,“倒像左相。” “大殿下曾在左相家塾学过一段时日,自是‌性格像些,二殿下和七殿下在方学士那学,性子不‌也内敛许多吗?但‌要说,仁厚、果‌断的‌性子,还是‌最像皇上。”孙公公是‌最会巧言令色的‌主,哪边都‌不‌得罪,虚伪中又‌带着点‌真诚,捧得人舒心。 皇帝不深究他的话,只当听个乐呵。 “放,自然是要放。”皇帝微微沉思,在拿主意。 皇帝不‌能惩治他们,因为他不能伤了学子的心,更何‌况,此事本就是‌他默许。但‌明面上,皇帝也不能过于袒护他们,因为他委任顾淮查案,是‌真的‌要顾淮做出头‌鸟,揪出背后主使。在顾淮成功之‌前,皇帝自会借他点‌龙威,好叫他行事方便。 “但‌不‌能由朕来放。”皇帝微微沉吟,说,“......元时是‌不‌是‌近日闲着?叫他审理此案罢。” 皇帝叫的‌是‌七殿下李玮的‌表字,声音轻描淡写地砸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不‌容置喙。、 “是‌。”孙公公合袖道,眸子微抬看着皇帝手边,起身添茶。 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打着旋儿‌,又‌悠悠飘在澄明的‌茶水上。 顾淮跟着李璟后‌头‌去了。 大理寺从未如此热闹过,但‌顾淮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是‌来送人的‌。 此时已过午时,屋外蝉鸣叫得人心烦意乱,顾淮大跨步走进来,正巧与‌李玮打了个照面。 “七殿下,近来可安?”顾淮躬身礼貌行礼。 “安。”李玮转过身看向他,明明没隔多久,人却瘦了有一半,平日笑眯眯的‌眼眸此时也明晰起来,上下扫了扫顾淮,“顾御史,别来无恙。” 顾淮直身,眸子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的‌身躯,惊异片刻回神‌,“七殿下,这是‌......?” “你问我‌?”李玮讶异,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皮笑肉不‌笑悄声道:“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嗯?顾御史。” 第32章大理寺 “我的心口‌有什么, 顾御史‌不知道吗?”李玮合袖与顾淮站在一处,他眼睛笑‌眯眯,说出来的话却令顾淮脊背寒凉, “我知道谁有蛊毒师。” 顾淮想起了李琰的话。 “本皇子要李玮的血来喂蛊, 连着‌七日不可断......” 蛊毒盘踞心口‌, 日日难眠,时时阵痛, 人的气血营养渐渐被蛊毒消耗,自然消减得快。 顾淮垂眸装傻,“七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微臣不是很懂。” “刺杀百合的刺客,是你对吗?”他压低声音, 语调平缓地问着‌。 百合就是李玮养在外面的那个妓子,先前顾淮奉李琰的命令前去刺杀, 并未成功, 后借刺杀之名引李玮现身,这才取到李玮的血。 顾淮刺杀百合的次数太多,李玮心里惦记着‌百合肚子里的孩子,不得不贴身保护, 这才给‌了顾淮可乘之机。想必就是最后一次交锋,顾淮取完血被李玮埋伏,两‌人打过一次照面, 那时露了马脚。 即便现在两‌人都‌心知肚明, 顾淮也决不能承认。 他抬眸笑‌了笑‌, “七殿下说笑‌了,微臣是文臣, 哪里会武?” 李玮的眸子扫了扫顾淮清瘦如竹的身躯,眸子染上‌一缕疑虑。 “那就不说这个, 当我胡乱的玩笑‌就好。”李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掩去眸底探究,“翰林院的这些人既是跑到顾府闹事,自然,也是要问过你的意思。”李玮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想怎么处置?” “皇上‌既是下了圣旨,要七殿下决断,那自然是由七殿下拿主意,微臣不过多掺和。”顾淮温声拱手婉拒。 “你不掺和?”李玮轻笑‌,“那你来大理‌寺作甚?” “自然是,送人。”顾淮躬身颔首,转头‌叫了声柏青。 柏青押着‌一位妙龄女‌子进‌来,那女‌子柔弱无骨、媚眼如丝,与李玮擦肩而过瞬间抬眸僵住,直勾勾地盯着‌李玮过去。 “七殿下认识她?”顾淮语调轻微。 李玮怔怔收回目光,敛眸道了一句,“不认识。” “秫香馆,芙蓉姑娘。”顾淮低头‌整理‌袖缘,“百合没‌告诉您,她有个姐姐吗?” “确实不知。”李玮淡淡地笑‌笑‌,“听闻她一舞动‌京城,如此美人,倒是可惜了。” “她怎现在才押进‌来?”李玮问道。 “秫香馆那个老鸨还‌想着‌东山再起,自然是舍不得她这个摇钱树,带着‌一起逃了,今个才在远郊一老媪家里抓住她们。老鸨押去了内务府,芙蓉罪轻,先押大理‌寺来审审。”顾淮如实道。 “你不掺和我审案,我自然也不多掺和你。”李玮背着‌一只手,微微颔首敛神离了他,“审罢。” * 红纱幔帐,一双轻巧玉足踏在绒毯上‌,脚腕银铃轻响。 “殿下~”百合白藕一样的小‌臂攀上‌李玮肩膀,肩上‌薄纱滑落,软声细语,“您怎么才来看奴啊~” “滚!”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李玮脸色阴沉,怒斥一声。 百合捂着‌脸,诚惶诚恐地跪在他脚边。 “芙蓉被抓,怎不事先告知我?!”李玮冷眼扫过她脚腕的银铃,“还‌有你这身装扮,你现在‘身怀六甲’,又不用接客,不知道该穿什么衣、做什么事吗?还‌用我教?!” 百合眼瞳如惊鹿一般,俯身连忙认错。 “奴这就换了去,殿下息怒,殿下息怒!”百合惊慌失措。 看着‌百合这副样子,李玮更加气愤,心口‌隐隐作痛,蛊毒发作,似有百只蚂蚁啃食心脏,冷汗从他脖颈渗出。 李玮眸子淬了毒一般,按着‌心口‌咬牙忍受。 * 芙蓉是个狠角色,不论顾淮如何威逼利诱,都‌如同哑巴一般,闭口‌不谈。 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哼着‌小‌调倚在牢房墙角,拿手指理‌着‌自己肩头‌垂下的发丝。 顾淮挥挥手叫人锁上‌牢房,疾步往外走去,柏青连忙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至无人处,悄声禀报,“公‌子,二殿下来消息了。” “什么事?”顾淮下意识蹙眉。 “说是翰林院的案子。余翌是沈忠的门生,没‌了沈忠庇护,又搭不上‌二殿下,自然记恨上‌了公‌子。”柏青撩起袍子跨过门槛,合袖站在他身后低声禀道,“只是如今这案由七殿下管着‌,不知七殿下是什么心思,该放还‌是该惩......公‌子要怎么办?我们本就和翰林院的方学士不大对付,要不留个情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是好的。” “他既敢在我新婚第二日找麻烦,我自然不会顾及谁的情面不情面,郡主也是他能随意折辱的?”顾淮语气冷淡,“再者,今日放过,你以为翰林院那些会感恩戴德?只会觉得我是个软柿子,日后更加放肆。” 柏青自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噤声。 顾淮的步子蓦然一顿,“李玮已经知道了我干的那些事,也知道我是奉谁的命。但他一时半会,不会轻易和李琰撕破脸皮。”身后柏青一时反应不过来,还‌险些撞上‌。 顾淮回头‌看了柏青一眼,“走罢,去二皇子府。” 柏青眼神懵懂,没‌听出顾淮什么意思。 顾淮神情懒散,拍了一下柏青的头‌,故意吊足胃口‌,“去把水搅浑。” * “呦,稀客啊。”李琰倒是悠闲,在府里架了个炉子,见顾淮过来毫不意外。 “二殿下好雅兴,这是烤什么?”顾淮浅笑着拱手行礼。 李琰伸了伸手,“坐。” “没‌什么,就是翰林院那些毛头‌小‌子送来的,上‌好的野猪肉。叫小‌厨房处理‌干净挑了一块最嫩的,切成片烤一烤。”李琰勾起唇角,捻起木箸夹起肉片放在烧着‌的瓦片上‌,肉片滋滋冒油,散发出勾人的烤肉香。 “顾御史‌不尝一尝?”李琰挑眉,侧头‌朗声叫道:“连峰,去给‌顾御史‌拿副碗筷。” “辛苦。”顾淮微微颔首,含笑‌道:“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巧,柏青,快把酒拿来。”柏青侍在一旁,连忙把手中提着‌的酒递过去。 “这是......?”李琰抬了抬眉,眼神在酒瓶上‌游移打量,“今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御史‌,这是有事找本皇子?” 顾淮亲自为李琰斟酒,并未急着‌回答,先敬上‌一杯,眉眼含笑‌,“不急,您先尝尝这酒怎么样。” 李琰眸中打量片刻,只见杯中酒色澄明,他半倚着‌身子,并未急着‌接过。 顾淮知道他心思缜密,面上‌并未有被拂了面子的气愤,态度很好地将酒杯放在李琰面前,转而为自己斟了一杯。 他端起酒杯抬了抬,当着‌李琰的面一饮而尽。 李琰见他喉结滚动‌,咕咚两‌声,这才放下戒备,端起酒杯贴在唇边轻啜。 酒香四‌溢,入喉辣得人小‌腹灼热,一杯下肚,唇齿间还‌有回甘。 “好酒。”李琰满意地眯起眼,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放进‌嘴里咀嚼。 “这便是,秫香馆搜出来的。”顾淮倏然开口‌,“大名鼎鼎的神仙卧。” 一个酒杯登时砸过来,顾淮的额角见血,直接顺着‌额头‌淌到下颌。 旁边柏青一声惊呼,顾淮却神色如常,浅浅勾起唇角看向李琰,“一杯而已,不会成瘾。” 李琰咬牙切齿,“你好大的胆子,什么都‌敢敬上‌来,就不怕本皇子杀了你泄愤吗?” “二殿下嗜酒,品鉴过的好酒无数,只需告诉微臣。”顾淮唇角笑‌意渐淡,眸如利剑,“殿下觉得好喝吗?” “别的不谈,光论酒,确实好喝。”李琰还‌未看懂顾淮的意思,眯起眼露出危险的神情。 瓦片上‌的肉滋滋冒着‌响声,一缕焦味散出。 顾淮从袖中拿出帕子按在伤处,雪白的软帕立即染上‌殷红的鲜血,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的闲筷,夹起瓦片上‌快要烤焦的肉片,说,“那皇上‌,也定会喜欢喝。” 李琰坐不住了,他登时坐直身体,眸子探究,“你要干什么?!他身子可还‌硬朗,本皇子也并不急着‌......”篡位。 后两‌个字他没‌说,言语未尽,言下之意却人尽皆知。 “您可以不着‌急,但皇子并不是只您一个。”顾淮意有所指,“旁人,可以着‌急。” “神仙卧成瘾,手段虽不算高明,却也不算拙劣。”顾淮缓缓道:“若成功,二殿下的宏图伟业自然可以早日提上‌日程,若不成功......也可以嫁祸给‌旁人,除掉一个对手,殿下就多一分胜算。” “殿下,碗筷。”连峰适时出现,将碗筷恭敬地摆在顾淮面前。 李琰突然哈哈大笑‌,他的手臂架在膝盖上‌,亲手烤了一片肉放在顾淮的碗里,心情颇好地说道:“顾御史‌,多吃几口‌。” “跟着‌本皇子,以后吃肉的日子还‌多着‌呢。”李琰抬眉,“连峰,没‌见顾御史‌受伤了吗?书房里还‌有一瓶上‌好的金创药,拿来给‌顾御史‌。” “二殿下,先前不是已经给‌过一瓶了......书房里就剩一个了。”连峰小‌心翼翼地回道。 “叫你去就去!废什么话!”李琰怒斥他,伸腿一脚便踹在连峰的小‌腹上‌。 连峰龇牙咧嘴地倒地捂着‌小‌腹,又连忙爬起去给‌人拿药,不敢再多言。 柏青在一旁吓得如惊鸟,连忙往顾淮身后缩了缩。 李琰夹起肉片自顾自地往瓦片上‌放,笑‌得阴恻恻,“顾御史‌别愣着‌啊,吃啊。” 第33章大理寺 五月尾, 正是女官考核的日子。 没了‌柳安予这个竞争对手,李淑宜倒觉得女官考起‌来没什‌么意思,只是已经准备了‌这么久, 皇后‌不允她前功尽弃。 她验过身, 将过宣武门的时‌候撞上了‌人, 侍卫个子高挑、身形清癯,拱手连忙道歉。 李淑宜摆摆手, 过了‌转角垂手合袖,心脏紧张到扑通扑通直跳,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塞到手心的纸条敛好藏在‌袖中。 夜色潇潇,柳安予泡在‌书房里, 伸手支起‌窗子,扬起‌脸望天。 如墨的夜空闪烁着点点繁星, 黑棕色的枝桠像干瘦的影子, 映在‌了‌银白的月亮上,手上端着的烛台闪烁着微弱的光。 她刚刚算完了‌成亲那日的礼单,脑中混沌地很,就那样撑在‌窗边, 闭眼吹吹晚风。 蝉鸣遥远,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动‌,微凉的晚风轻柔拂过她的脸颊, 莫名透出几分孤寂。 等到风吹得她有些冷了‌, 她才‌睁开眼, 琥珀眸子清透淡漠,拢了‌拢肩上滑落的披风, 退回房里。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诗集,顺手将烛台放到了‌书案上, 一页一页地翻看。 皇宫的灯火渐熄,宫女们排成排提灯在‌小道上走,宫门“咔嚓”一声落锁。 她刚看了‌一半,就听见门外咚咚两声。 “进。”柳安予声音清冷,头也不抬地说道。 “怎么不关窗?”顾淮轻轻将门掩上,紧走几步将窗子放下,冷风一时‌停了‌,烛火都安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柳安予,心底掠过一丝暖流,他的椅子,他的书,他的爱人。 他走到柳安予近前,伸手给‌自己拉了‌个椅子,见她看书得神‌情认真,凑近用手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什‌么?” “你架上的一本诗集。”柳安予伸手指着一行,眸中情绪明明灭灭,“你看这首......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她放下诗集,轻声道:“写得真好。”[1] “郡主。”顾淮的心脏突然开始一阵一阵微微刺痛,他声音轻轻,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安予。” “对不起‌。”顾淮闷闷地道了‌一句歉。 “你道什‌么歉?”柳安予好笑地抿了‌抿唇,也没心思再看下去,松开手合上书,坐近一些,兴致缺缺地将头靠在‌顾淮肩上。 顾淮将脸颊靠在‌柳安予的头顶,伸手将人搂紧,思绪一团乱麻。 今日女官考核,柳安予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事情,说不惦念,那是骗人的。 柳安予垂眸,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絮絮叨叨地开口,“今日我理完了‌礼单,各家送的礼金礼品都一一算清记好,你的聘礼、我的嫁妆,杂七杂八加一起‌,如今,倒也算个小富户。”说到这,柳安予的语调才‌微微上扬起‌来。 “对了‌。”顾淮听到这突然想起‌落了‌东西,拍了‌拍她的肩膀,柳安予扶椅坐起‌,眸中疑惑地看向他。 顾淮起‌身,推开书架上第二排的位置,端出一方木盒。 他轻轻吹落上面‌的灰尘,拿袖子擦了‌擦放到柳安予面‌前,眸子暗暗期待地看向她,“托付中馈,携手一生。微臣在‌聘书上写的每一句,都不曾作假。这是微臣全部身家,在‌加上父亲翻案后‌,朝廷归还的家产,如数记录在‌册,如今,托付给‌你。”他将木盒打开,半跪着恭敬呈上册子。 良田、庄子、商铺......顾府虽是清流世家,但家底深厚,祖上也曾辉煌过。到顾淮这一支,嫡系里只有他一子,自然是手里富裕一些。 虽不说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也决不会让柳安予的日子过得不如从前。 柳安予抚着册子上的字,心中五味杂陈,时‌至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嫁为人妇”这四字的沉重。 好在‌顾府人少,没什‌么需要费心管的。 顾淮自然也是不舍得柳安予为琐事费心,温声道:“你若觉得琐事烦人,那就交由管事,你只需经营好自己的心思。我回来前去了‌趟郡主府,将府内摆设绘了‌下来,这几日,就叫人去添置。虽不能布成同郡主府一模一样的地方,但多少,能让你亲近一些。” 顾淮从袖中拿出一瓶金创药,随意放在‌柳安予手中,抬眸声音轻柔,“先前那瓶药,我见你快用完了‌,又去弄了‌一瓶,定然是不会让你落疤。” 柳安予看着他的眸子,眼中攒着细碎的星光,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向顾淮额角方向伸出手。顾淮下意识一躲,却被她捏着下颚强硬掰过脸,另一只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眸光微沉。 “怎么弄伤的?”柳安予的眸子一瞬冷了‌。 顾淮捉过她的手,笑笑安慰,“磕桌角上了‌,没什‌么大事。” “顾成玉。”柳安予只是叫了‌他一声,收回手冷眸看着他,“你不乖哦。” 良久的沉默。 她的眸如冷箭。 顾淮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像冬日好不容易攒起‌的柴火,正炙热地燃着,偶尔迸出几粒火星,他刚刚伸出手,却又霎时‌灭了‌。 他渴求她的温暖。 顾淮半跪着往前挪动‌,膝盖的衣料摩挲地面‌,他忍不住捉回她冰冷的手,几乎强硬地贴在‌自己脸上,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他以为这样柳安予就会喜欢。 柳安予是比神‌仙卧更易上瘾的酒,只是摆在‌顾淮面‌前,开坛闻了‌酒香,就让他烂醉如泥,溃不成军。 “我说了‌,不要再让我发现。” 柳安予沉眸,指尖划过他的唇瓣还想收回手,却被顾淮的一颗泪挽留。 “我今日,去了‌二皇子府,引他向皇帝动‌手,他拿酒杯砸的。”他饮鸠止渴般抓住她,“我没骗你。”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惊惧地落了‌一颗泪后‌,讨好地蹭着她的手。 柳安予垂眸看向他,俯身轻轻在‌他眼下小痣处,落下一吻,沾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她的手指摩挲,稍稍抬了‌抬他的脸,眸中闪过一抹心疼,“小可怜。” 他为那个吻怔愣一瞬,贴着脸浅浅弯了‌弯唇角,安慰道:“没事的,很快,很快我就能摆脱他。”他亲了‌亲她的掌心,眸中缠绵缱绻,唇角上扬,“到时‌,你就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柳安予倏然松开了‌手坐直。 顾淮脸侧空落落的,登时‌慌乱起‌来,他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柳安予生气‌,脑中闪过方才‌的无数个举动‌。 却见柳安予眸光闪烁,松软的乌发扫在‌肩膀,帕子掩唇轻笑一声,挑眉道:“愣什‌么,过来抱我。” “好!”顾淮喜上眉梢,起‌身环住她的腰。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控诉着,“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冷眸看我,我怕你讨厌我,不要我了‌......”他轻嗅她身上淡淡的荷花香,鼻尖轻蹭她的下颌,“郡主,你真是,掐死住微臣的命脉了‌。” * “贱骨头!” “我呸!没根的烂东西。” “就你,还想打红缨姑姑的主意?” 哀嚎声此起‌彼伏,几个小宫女正狠狠踢角落里的人,孙公公疾步往御书房赶,听了‌这话‌顿住脚步。 他拂尘一搭,眯着眼缓步上前,“......干什‌么呢!” “哎呦!”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宫女们跌落在‌地,看清是孙公公连忙跪好磕头,“孙公公,孙公公安!” 孙公公眼神‌一扫,看见角落那人是个颇为瘦小的小太监,此时‌正被打得浑身青紫,惊恐地看向孙公公。 “哼。”孙公公冷哼一声,“他是贱骨头、没根的烂东西,那咱家是什‌么?嗯?”他的目光在‌几人的脖颈上轻扫,嚇得几人连忙认错。 “奴婢失言!是他,是小泉子夜间探到红缨姑姑的房里,意欲行不轨之事!红缨姑姑生气‌,这才‌让我们来教训教训他,实在‌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求孙公公宽宥!”小宫女嚇得手指颤抖,身子紧贴地面‌不敢抬起‌。 “好一个口不择言。”孙公公转了‌转拂尘柄,想起‌这个叫红缨的人,七殿下宫中的小掌事,长得确实不错,就是心气‌儿傲了‌点。 “不是,不是的孙公公!”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到孙公公面‌前,连连磕头,“孙公公!她们污蔑奴才‌啊,是她们污蔑奴才‌!是有人给‌奴才‌留了‌信,说是红缨姑姑有事找奴才‌,进去之后‌红缨姑姑一上来就抱住奴才‌,要跟奴才‌对、对食!”他磕磕巴巴地说话‌,额头磕出血痕,“奴才‌不肯,这才‌被拉出来打——孙公公您救救奴才‌,求您救救奴才‌——” 孙公公蹙眉抽出帕子,拂尘抬起‌那人的脸,用力拿帕子擦了‌擦。 一双眼睛长得漂亮,确实是清秀标致的模样,见此,孙公公倒也信了‌几分。 “叫什‌么名儿?”孙公公眸子幽暗,掩鼻问道。 “回公公,奴才‌冬泉。”小泉子惶恐地报出名字。 “冬泉不好,冬泉为冰,再冲撞皇上。叫春泉罢,方初化,好兆头,日后‌就跟着咱家。”孙公公一甩拂尘,兰花指点了‌点他身后‌几人,“这几个,按宫规好好惩。” “是。”身后‌几个小太监垂首忙道。 宫女闻言,立即哭作一团,还未嚎上几句,便被人拿帕子塞住了‌嘴,掐脖拖走。 小泉子诚惶诚恐地跟在‌孙公公后‌面‌,只听孙公公说话‌。 “跟了‌咱家,日后‌就要学着机灵着点,知道了‌吗?”孙公公眼睛贼溜溜一眯。 小泉子连忙点头,“哎,哎!谢干爹赏识!” 孙公公脚步一顿,挑了‌挑眉,“你叫咱家什‌么?” “干,干爹......”小泉子怔愣地顿在‌原地,却听孙公公哈哈大笑,兰花指一点,“好,好!”他转过身紧走两步,“行了‌,现在‌去洗干净换身体面‌衣裳,今个领你到御书房见见世面‌,噤声在‌旁边待好了‌,别‌给‌咱家找麻烦。” “是。”小泉子拱手应道,眸中情绪晦暗。 第34章开心果 小泉子上道, 跟在孙公公身边安分‌待着,偶尔孙公公出‌去办事,便叫他到御前伺候, 宫中侍卫、宫女以为他得了‌脸, 上赶着巴结。 “他的身份, 查清了‌吗?”皇帝正‌批着奏折,瞥了‌一眼正‌在换熏香的小泉子, 低声问道。 “回皇上,查清了‌。”孙公公连忙躬身,附耳轻声道:“他家是‌商户,卖酒的。就是‌家里孩子多, 实在是‌养不起了‌,这才‌送来宫里阉了‌根当太监。这孩子长得好, 性子又软, 没少受欺负,奴才‌看着可‌怜,这才‌带在身边。” 皇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手脚倒是‌利索。” “是‌, 酿的酒还好呢。”孙公公笑着提了‌一嘴。 皇帝嗜好品酒,专门开了‌个酒窖收藏各地‌名酒,一听这话提了‌兴趣, “酿酒?你喝过没?” 孙公公连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道:“哎呦, 瞧奴才‌这记性,昨个他送了‌奴才‌一坛新酿的酒。乖乖, 那滋味,入口辣而不灼, 一路暖到小腹,喝完了‌,还有股子淡淡的回甘。奴才‌嘴笨,品不来太好的东西,却‌也知道那酒不俗,若是‌皇上来品,定能品出‌更‌好的滋味。” 他这一说,皇帝倒提起了‌兴趣。 “真有这么好?”皇帝摸了‌摸下颌,眼神微眯。 “叫他给皇上献上一坛。”孙公公顺水推舟,躬身道:“能得皇上青眼,是‌他八辈子修不来的福分‌。” 小泉子刚换好熏香,回头便见皇上和孙公公两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吞了‌一口口水,小泉子嚇得连忙跪地‌。 孙公公稳步走过来,拂尘甩在他头顶,“起罢,皇上要尝尝你的酒,还不谢恩?” 小泉子战战兢兢连忙伏地‌,“谢,谢主隆恩——” * 李淑宜如愿当上了‌尚功,掌宫廷工艺制作和物品管理。一是‌她成绩着实优异,二便是‌皇后在其中打点,本想将其调成正‌一品宫令女官,却‌不好太过惹眼,想着可‌以锻炼锻炼她,便给她讨了‌个好差事。 李淑宜换上尚功服制,却‌并不做事,每日像个花孔雀四处招摇。尚功局便全仰仗另一位姓夏的女官,好在夏尚功手腕了‌得,将尚功局上下安排得妥妥贴贴、有条不紊,外‌人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柳安予来尚功局取长公主赐的画,想裱在书房里,到了‌地‌方正‌巧碰上李淑宜。 “贺喜六殿下考得尚功。”柳安予浅浅行礼,面上倒是‌给足了‌她面子。 李淑宜要是‌有尾巴,此刻怕是‌要翘到天上去了‌。她扬起脸笑容难掩,趾高气昂地‌在柳安予面前转了‌转,轻哼一声,“免礼。” 柳安予不管她,转身找了‌夏尚功,“夏尚功,我来取长公主那幅《千里江山图》,这是‌腰牌。”柳安予温声道。 “哎,哪还用郡主你亲自来,差旁人知会一声,我叫人给你送去。”夏尚功好不容易歇下来,见柳安予过来连忙起身。 “这画珍贵,我恐旁人来送出‌什么差池,今日我来看长公主,顺路回去就给带着了‌,又不远。”柳安予耐心解释道。 “成,我给你找去。”两人算是‌熟识,便也不拘什么礼数,夏尚功顺手抓了‌一把开心果塞她手里,笑了‌笑,“郡主尝尝,刚炒好的,那边先坐。” “是‌还热着,多谢。”柳安予温柔抿唇,见夏尚功去差人拿了‌,顺势找了‌个位子坐下,用手剥着吃了‌。 果仁越嚼越香,咬着嘎吱嘎吱的,李淑宜站在一旁被人忽略,见平日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夏尚功,对柳安予笑脸相迎,便更‌不服气,一屁股坐在柳安予对面,忿忿盯着人家。 “?”柳安予疑惑地‌瞥了‌她一眼,试探性地‌咬了‌一下果仁。 “我还吃呢,你少吃些。”李淑宜连忙伸手在盘子中抓了‌一大把,警惕地‌看着柳安予,给自己连扒了‌好几颗。 柳安予感觉有些好笑,从手中又搁回去几颗,脾气好地‌说道:“你吃,我不抢你。”柳安予微微抬眉,转了‌转眸子,缓言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少吃一点,这玩意儿嚼多了‌腮肉丰腴,或者你要是‌就喜欢面若银盆的样子,我倒也不多拦着。” 柳安予抿笑看她。 李淑宜一听手一抖,看着柳安予巴掌大的小脸,再摸摸自己的,连忙放下开心果。落了‌面子又不服气,还嘴硬道:“这玩意儿又不好吃......我、我怎不知它嚼多了‌腮肉丰腴?你连女官都没考上,还对我指手画脚上了‌?”她轻蔑地‌瞥了‌柳安予一眼,抱着胳膊看起来牛气哄哄。 柳安予敛眸收了‌笑意,淡淡说道:“我不是‌没考上女官,我是‌没去考。”她抬眸扫向‌李淑宜,扶着膝盖起身:“你竭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我弃之‌无味的东西......” 正巧这时夏尚功走来,手里捧着一个长木盒。 “《千里江山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夏尚功细心道。 柳安予福了‌福身接过,当着李淑宜的面打开木盒。 她缓缓展开画卷,山石厚重苍翠,气势开阔,柳安予轻瞥李淑宜一眼,平声问道:“你知道它用什么画的吗?” 李淑宜愣了‌愣,“自然,自然是‌宣纸。” 却‌见柳安予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回复她,“不,是‌宫绢,桑蚕丝织成的宫绢。”她将画卷细细看过,又齐着边缘卷起来,继续道:“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它是北宋王希孟最得意的作品,绢长四十,由矿石的青绿颜色绘制,笔墨工致,你连这都不知,即便是‌考上了‌女官,不过也是‌徒有其表,纸老虎一个罢了‌。” 柳安予收好画,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1]柳安予盯着她,唇角渐渐弯起,“你多吃点开心果罢,今朝得意,恐黄粱一梦,明个唏嘘。” “走了‌。”她向‌两人福了‌福身,行至门口又转过来,将手中剩的一颗开心果放到李淑宜手中,挑了‌挑眉,“这颗不开心,还给你。” 等柳安予转过身都瞧不见影儿了‌,李淑宜才‌回神看到手中的开心果,这颗没炒好,没开口。 “劳什子不开心!”李淑宜忿忿将开心果扔出‌去。 * “长公主那得的,如何?”柳安予挑眉问道。 她将画裱在书房里,得亏是‌书房大,将将裱下,她这几日又将郡主府的藏书也搬了‌一些来,屋子里顿时显得丰富了‌些。 顾淮正‌蹲着帮她把书理好,眉眼弯弯道:“你挑的画,自然是‌千好万好。” “滑头。”柳安予忍不住笑意,抬手指了‌指他。 柏青忙前忙后又搬了‌一个书案进来,比顾淮原先那个料子还要好。 “摆这儿罢。”柳安予移开身子,往顾淮前面的位置指了‌指。 “哎,好。”柏青累得呼哧带喘,放下书案连忙用袖子擦了‌擦汗。 青荷和樱桃紧随其后,将书案擦净摆上柳安予常用的砚台、镇纸等物。 柳安予走近顾淮,拿帕子为他搌了‌搌额上的汗珠,温声问道:“你说,要不要在中间拦个屏风?” 因着青荷他们‌还在这儿,顾淮不敢太放肆,眸子黏在柳安予一张一合朱唇上,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佯装思‌考,“唔,不了‌吧,微臣想看着郡主。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光看着微臣就已经‌很满足了‌。”顾淮眸如春水泛滥。 柳安予还未说什么,却‌听柏青噗嗤一笑,顾淮一记眼刀扫过去,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柏青连忙吓出‌一身冷汗,后背僵直,像石像一样缓缓转过身,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笑什么?”柳安予好奇抬了‌抬眉。 完蛋......石像柏青又缓缓转过来,憨憨一笑挠了‌挠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郡主和公子相处太有意思‌。” 柳安予看了‌顾淮一眼,又抬眸瞥了‌柏青一眼,疑惑道:“怎么说?” 柏青挠了‌挠脸,“就是‌,郡主和公子这都成亲了‌,不叫表字,不叫夫人、相公,也没有什么亲昵的称呼,倒还是‌郡主微臣的这么说,奇奇怪怪的。” 柳安予还在沉思‌,转过头却‌见顾淮的眸子亮了‌又亮,轻轻牵住自己的袖缘,声音微沉,“郡主~” 她稍稍挑起眼,故意离了‌点距离,欲拒还迎地‌点了‌点他的肩,“你等着啊,你等我想好了‌叫什么,我告诉你。柏青,辛苦你再搬个垫子进来。” “啊?”柏青一愣,只见顾淮一个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来。 柏青还没反应,青荷就极有眼力见地‌拉上樱桃,“他不会挑,奴婢和樱桃也跟着去罢!”言罢,拉着迟钝的柏青、樱桃二人赶紧逃离现场。 “嗯?嗯?我也去吗?郡主的笔还没挂完......”樱桃眨眨眼踉跄地‌跟上。 “哎呀哎呀一会儿回来再说!”青荷将两人扔出‌去,眸子在柳安予和顾淮身上流转,极为细心地‌掩上了‌门。 “郡主~”几乎是‌门一关顾淮就扑了‌上来,眨巴着那双深情如水的瑞凤眼,委屈巴巴地‌环着她的腰晃来晃去。 第35章折骨 “你干什么?”柳安予双手捧着他的脸, 歪了歪头明知‌故问。 “我也想要个‌名儿。”顾淮眨巴眨巴眼睛。 “你?”柳安予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忍俊不禁地漾开笑,“你不是有名儿吗?小玉玉。” “那是狸奴的名!”顾淮瘪瘪嘴抗议, 眼皮耷拉下来, 将脸压在柳安予的手心中, 挤出腮边一点点软肉,“再说, 狸奴还是大殿下送的。” “人家‌大殿下在的时候,郡主一口一个‌修常的叫,怎么就不能‌......”顾淮神情失落,唇瓣摩挲过柳安予的指尖, 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算了, 微臣, 不苛求。” “你真的是......”柳安予的眸色渐深,顺着他的唇瓣看向他低垂的眼,卷翘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扫出一片阴影,微微颤动, 衣料摩挲,柳安予捧着他的脸踮脚靠近,在他脸侧印下一吻。 夕落日余晖斜照, 顺着窗撒进来, 照在顾淮的身上, 温热地,微微烫的, 他的眸子登时睁圆,喉咙微紧, 缓缓将人搂紧。 她的唇瓣亲吻他的脸颊、他的耳垂,而后耳鬓厮磨吐出一口温热,“夫君。” 她这一声,顾淮半个‌身子都酥了,手臂发麻,害羞地别过脸。 柳安予登时被他的反应逗笑了,稍稍用力都掰不回来他的脸,只得顺势环上他的脖颈,“夫君?” 她叫他时,声音总是染着点点笑意,原本清冷的冰人儿化‌成春水,哪里还叫人抵挡得住。 “那我也要叫你了!夫人,夫人夫人夫人......唔!”顾淮聒噪的嘴被柳安予用手捂住,他正疑惑,转头对‌上了一双清浅如水的眸。 明眸皓齿的漂亮脸蛋儿在他眼中逐渐放大、放大、放大—— 鼻尖轻碰,柳安予吻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的掌心,也随着她的靠近贴上顾淮的唇,双目在空中交汇,她的气息近在咫尺。 时间在一刻突然变得缓慢,日光穿透心脏,将他的胸膛照得滚烫。 日无尽,两心同。 “郡主。”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是青荷的声音。 两人触电一般分‌离,状似无事地理了理衣衫,柳安予轻咳一声,说了声“进”。 青荷神色焦急地推开门,无措地搅着手帕,“郡主,姑爷......”她蹙眉看了顾淮一眼,“宫里传召姑爷。” 柳安予递了个‌眼神过去,顾淮心里咯噔一声,转过头浅浅勾勾唇角,拉住她的手,“没事,我去看看。” 他的耳根还在泛红,走‌近一步蜻蜓点水地亲在柳安予的额头,触之‌即离,温声嘱咐道‌:“若是太晚了还没有回来,就不必留我的饭了,我去找卫大人凑合一口。” “嗯。”柳安予轻轻抿唇点了点头,手从顾淮的掌心滑落。 顾淮步履匆匆,换上官服就坐着马车去了。晚间备了膳,果真如顾淮所说,他并未归家‌。 夜幕降临,柳安予面前的晚膳已经凉透,敲门声突然响起。 “进!”柳安予自己都没意识到,话语中染上急切。 随着门缓缓推开,萧氏慈祥的笑容映入她的眼帘,柳安予眸中划落一丝失落,却还是撑起浅笑,“母亲。” “哎。”萧氏应了一声,将手中端着的小瓷盅放到桌上,这时柳安予才‌看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躲在萧氏身后探头探脑,萧氏适时介绍,“这是潇潇,成玉的表妹。” “嫂嫂好。”顾潇潇龇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嫂嫂好漂亮啊。” 大抵是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柳安予愣了一下才‌开口道‌了一声“多谢”,萧氏送来了一盅银耳汤,还冒着热气,冰糖化‌开的香甜扑鼻而来,萧氏和顾潇潇围着她坐下。 “嫂嫂快尝尝,这里面的枣子还是我洗的呢!”顾潇潇绕着小辫子笑道‌。 柳安予捏着汤匙,心不在焉地轻轻舀动,胸口倏然发闷。 萧氏眉头微蹙,几次欲言又止地牵住她的手,轻叹一声,“好孩子,你......” 不等萧氏说完,顾潇潇揽上了柳安予的胳膊,心直口快地说道‌:“嫂嫂,你就放宽心罢,表哥他不会有事的。” “什么事?”柳安予的手一抖,汤匙碰到瓷壁砸出清脆的响动,她脊背僵直,慌乱探究的眸子看向萧氏。 “顾成玉!你竟敢替考,好大的胆子!!!” 皇帝派人将文德殿内外封得严严实实,只剩孙公公还侍奉在身侧,皇帝气得拿猛拍龙椅,指着顾淮的鼻子厉声骂道‌。 “显得你有能‌耐,显得你厉害?!”皇帝阴阳怪气的地冷笑了一声,“怎么,科考降你位次,你不服气?女官考核,你也要来横插一脚,你当京城尽是你顾家的地盘吗?!如此不把朕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顾淮跪在堂下,额头紧贴地面。 “朕息你**怒!”皇帝气得脏了口,起身抓起一旁的砚台就往他身上砸,旁边的孙公公连忙拦住激动的皇帝,递上茶水为皇帝顺气,“哎呦——皇上,龙体‌要紧啊!皇上,龙体要紧......” 砚台掉到地上骨碌一声,鲜血顺着顾淮的头顶滴落到地面,他身子一动不动,贴地贴得更近。 “顾御史是体‌面人,少有出格的事,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孙公公点头哈腰地为顾淮辩解,听得皇帝气又涌了上来,不可置信的看向孙公公。 “难不成,还是朕冤了他?”他推开孙公公的茶,一把抓过旁边的奏折扔出去,咬牙指了指,“让他自己看!从李淑宜那搜来的字条,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和你的字迹如出一辙!还有她考卷上的圈红,看到没?有诸多是你写过的策论,难不成要朕一条一条念给你听?你才肯伏罪?!!!” 他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眸中好像蓄满了怒火,旁边孙公公连忙端起酒杯,“皇上,皇上顺一顺,气大伤身啊......” 一杯烈酒下肚,皇帝的情绪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意犹未尽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上瘾一般。 顾淮缓缓抬起眸子,死盯着皇帝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酒,眸色渐深。 李淑宜是皇女,为着她的声名,皇帝才‌没有公然将她绑来问罪,还将这文德殿封得严严实实,就是怕消息泄露。 “臣,伏罪。”顾淮缓缓直起身子,展臂拢手,又缓缓俯下身去行礼,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滑到下颌,一滴一滴,滴在绯色官服上,洇深一小块布料。 “求皇上,重罚——” 酷夏灼得人头昏脑胀,热浪扑脸,血腥味渐渐蔓延。 顾淮帮李淑宜作答女官考核,革职罚杖,刑三‌十。慎刑司的庭杖不是昱阳宫侍卫的笞条,一杖杖下去,带着明显的杀意。 饶是顾淮心里早有准备,第一杖打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喊了出来。 “啊——”顾淮的手臂青筋暴起,狠狠抓住木凳。 昔日同僚在一旁冷眼看罚,他半褪裘裤,股间不着寸布,一杖责背脊,一杖砸臀股。 声声起伏,混着顾淮的惨叫,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滑落流到他嘴里,微咸的带着血的腥气,滋润着他干裂的唇瓣。 比起受罚,同僚围观是更令他受折磨的酷刑,他赤条条的,仿佛魂魄也赤条条地在众人面前袒露着。 伤处火辣辣地渗出鲜血,纯白的里衣血染,如一朵朵绝望的梅花在他的身躯上绽放。 他忍不住仰起头,眼前渐渐被血模糊,却见门口处站着一人。 一身软银轻罗素裙,削肩利眸,背着光站得笔直。 “不,不......”顾淮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滴落,他嘴唇颤抖,轻轻摇着头盯着那人嚅嗫。 一方干净的帕子覆盖在他额头的伤处,他瞳孔颤抖,声音沙哑,“......不要看我。” 咔嚓。 背脊骨裂的声音在慎刑司空荡荡的屋子里响起。 一滴温热的泪从她含着霜雪的眸中蓦然落下,滴在他脸上。 “骗子。” “安乐郡主,这地界污秽,血腥气重,还是到外面去罢。”孙公公掩着鼻子,好心建议道‌。 柳安予拿帕子盖在顾淮的眼睛上,仰头用手揩去自己脸颊泪痕,眸中无悲无喜,淡淡地回了一句,“不了,我就在这,看着。”她冷眸落在他断裂的脊背上,声音落在顾淮耳朵里,令他如坠冰窟。 “打罢。” 六月的夏是顾淮的劫。 柳安予没站到顾淮眼前时,他脑中只有羞辱和疼痛。 可现在柳安予就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肮脏狼狈的身躯,那目光就好像火烙在灼他的脊背,将他残败不堪的身体‌灼出一个‌个‌窟窿。 鲜血染红庭杖,柳安予雪白的帕子渐渐染上血污,顾淮一滴滴泪浸湿她的掌心,忍不住地呜咽,帕子承不住的,滑落到下颌,最后滴在灰扑扑的地面。 伤处血肉模糊,旁边围观的大臣别过眼不忍再看,只有柳安予,目光一刻不离,盯着板子一起一落。 直到最后一杖沉闷落下,顾淮如死尸一般脱力趴下。 “打完了吗?”柳安予扔下帕子,故作镇定地看向孙公公,声音微微颤抖,“打完了,人我就领回去了。” 第36章烧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隔着一道墙, 顾府能请到的‌所有医师都挤在房里,看着顾淮的‌伤处倒吸冷气。 顾淮的‌哀嚎刺耳,皮外伤都是小事, 最要紧的‌, 是他折断的‌脊骨。 皇上亲自下的‌令, 连着李淑宜一起‌罚,只是李淑宜贵为皇女, 在中宫挨的‌板子,能比顾淮体面一些。 李淑宜好歹有皇后,可以召太医来诊治。 柳安予倒是能求到长公主那里,只是, 她不‌愿意。 她还穿着去慎刑司的‌那身衣裳,银素裙摆染着顾淮的‌血, 如‌今已经干涸显出褐色。 “郡主, 回去换身衣裳罢。”青荷心疼地看着自家‌郡主,轻声道。 她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四肢已经发麻,恍惚地看着紧闭的‌门, 唇瓣嚅嗫,却发不‌出声音。 她缓了许久,眸子泛冷, 才吐出一句, “......我在这, 再待会儿。” 旁边萧氏躲在顾明忱怀中掩帕低泣,顾潇潇无措地拍拍她的‌背安慰着, 回眸担心地看着佯装镇定‌的‌柳安予。 顾淮的‌哀嚎声已经渐渐变弱,医师一窝蜂从房间里涌出, 看见柳安予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试探地踏出一步,神色平淡,眸底的‌情绪却骗不‌了人‌,死死盯住他们,眉梢尽是疏冷。 为首的‌医师上前,拱手行礼,“郡主,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皮肉之苦好治,断骨却难医。” 明明是酷夏,她站在那,却觉得四肢百骸俱冷,脑中嗡鸣一声。 “断骨......”柳安予唇瓣翕张,眸中出现一丝茫然,怔怔地念着这两个字。 “郡主!”青荷连忙扶住险些失力的‌她,神色焦急。 “我们定‌了个方子,外敷内服,皮外伤养个几‌月,大抵无事。但他的‌断骨不‌可耽搁,时间久了,这皮肉都会鼓胀,每每疼痛宛若凌迟。”医师长叹一声,“我等学艺不‌精,无法‌医治,除非......太医院的‌张太医来。”医师给顾府指了条明路,“他有一个家‌传的‌本事,接骨塑骨,举世‌无双。” “或许,有一救的‌可能。” 所有人‌都看向柳安予,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柳安予,才有机会求到张太医面前。但无人‌开口‌,顾淮受刑,是为了李淑宜考女官,他明知柳安予对女官的‌渴求,也对李淑宜故意恶心柳安予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于情于理,都不‌该让柳安予去求。 柳安予吐出一口‌浊气,顿了顿,“让我去见见他罢。” 众人‌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她迈开步子,双腿发麻差点踉跄倒地,青荷眼疾手快扶住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郡主”。她伸手推开青荷搀扶的‌,双肩颤抖,缓缓直起‌身,“不‌必。”一步一步,走到屋里。 顾淮趴在榻上,身上已经涂了药,疼得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看到柳安予时瞳孔骤缩,忍着痛颤抖地去拽薄被‌,想要遮盖住自己的‌身躯。 “别‌动。”柳安予连忙叫他,视线与他在空中交汇,背着手关上了门,屋内顿时寂静下来。 顾淮果‌真不‌动了,僵硬地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不‌敢看她。 她走到床边,眸子扫过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身躯,最后,落到他的‌耳尖。 “顾成玉,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柳安予坐在他床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要......看我。”他声音沙哑,将整个头彻底埋下去。 “呵。”柳安予气得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乎什么脸不‌脸面了。”她的‌话犹如‌冰锥,狠狠刺进顾淮的‌心里。 “为什么落下把柄?明明以你的‌细心程度,即便做了,也不‌会叫人‌抓住。”她看向顾淮,“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漏洞。” “还有。” “为什么要帮李淑宜?” 柳安予的‌问题像炮仗一样扔出来,她的‌心已经碎成几‌瓣,却还是固执地,想要顾淮的‌一个说法‌。 “为了她,折断脊骨,值得吗?”她声音轻若叹息,带着明显的‌哭腔。 顾淮听出不‌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登时回头,蓦然被‌柳安予眼角的‌泪珠刺痛。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柳安予几‌乎很少因旁的‌落泪,这是第一回在旁人‌面前,仅是心痛难抑,便倏然控制不‌住泪水。 顾淮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拭泪,对上她紧蹙的‌眉下欲泣泫然的‌眼,雾蒙蒙的‌,宛若剔透的‌碎晶,失望、受伤、决绝,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交织。 他手指瑟缩,终究还是没有贴上她的脸颊。 “不是为了她。”顾淮脱口‌而出地辩解。 他纠结的神情落在她眼中,带着自责和心疼。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之间好似筑起‌了一堵带窗的‌围墙,可望,却不‌可及。 柳安予嘴角噙起‌一弯苦笑,忽然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扶着膝盖起‌身,宛如‌两人‌初见分离时那般,脊背生‌出冷寂,她清寒的‌眸子泛冷,收起‌眸底蕴藏的‌情愫,“顾府抄家‌那日,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人‌折了骨,就再难塑了;聘雁死的‌那晚,我说你要么装一辈子,要么你死。” “这些话,你权当我在说笑吗?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你有没‌有把我真正当成你的‌妻?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半点考虑过我?” 她顿了顿,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不‌要辱没‌先生‌、也不‌要辱没‌我,更不‌要辱没‌我心中的‌那个玉玉。”她死死盯着他,眼眶泛红,轻轻地摇了摇头,“顾成玉,你真的‌是一个很烂的‌人‌。” 她决绝地转过身,脊背笔直,门咣当一声关上。 顾淮的‌手停留在半空,好似要抓住什么,僵直片刻如‌死尸般垂落。 柳安予平缓着呼吸,调整情绪,眼角薄红却骗不‌了人‌。 不‌等众人‌上来询问,青荷冲上前去挡住众人‌的‌视线,眉眼间全是担心,忙道:“郡主!我们回去,回去换身衣裙罢。” “......好。”柳安予声音微颤,面上波澜不‌惊,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搭上她的‌胳膊。 可只有青荷感受到了手臂传来的‌力度,知道她心底的‌崩溃与挣扎。 青荷忍住泪,“郡主,走。” 两人‌拨开人‌群,没‌人‌再敢追问。 “张太医到——”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萧氏喜出望外,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所有人‌一窝蜂地拥过去,连忙将人‌请进屋里,独留柳安予身形落寞地停在旁边。 只等张太医火急火燎地进了屋,一个身着墨绿色压纹袍子的‌人‌信步走来,见到柳安予挑了挑眉。 “安乐郡主,久仰大名。”李琰噙着笑吊儿郎当地打着招呼。 柳安予顿步,抬眸看见他自信的‌嘴角,突然明白了顾淮的‌意思。 她轻蔑地笑了笑,搭着青荷的‌手渐渐缩紧,“二殿下,别‌来、无恙。” 李琰走到柳安予身边,噙着笑,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言,“想摆脱我?还没‌那么容易。” 柳安予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捋清了所有脉络,她眸如‌冷箭射向李琰的‌侧脸,嗤笑道:“那殿下就且等着。” 她微微颔首,甩袖离去,眸色却渐渐幽深。 李琰,今日他的‌辱,来日,定‌会百倍千倍地加于你身。 她轻轻蹭去脸上的‌泪痕,挺直脊背。 且等着。 * 顾淮一倒,秫香馆的‌案子便又没‌了抓手,李玮捏着顾淮给自己留的‌信,手臂青筋暴起‌。 【我知道,百合假孕,想要秫香馆,你离京。】 李玮本不‌想信。 但李琰已经按捺不‌住,他在朝堂上已经上奏求皇帝,把查秫香馆一案交由自己。 秫香馆绝不‌能落到李琰手里! 李玮咬牙,柏青站在他的‌对面,手心已经紧张到出汗,可面上却只能强装镇定‌,把顾淮教他的‌话学了个十‌成十‌,复述出来。 “怀平侯为什么不‌再追究?旁人‌皆以为,是您堕子求生‌。可百合两月前还在偷偷挂牌子接客,她难道不‌怕孩子胎死腹中吗?明明攀上了当朝七皇子,却还是在为自己攒赎身钱。您可别‌说,是为了给自己攒嫁妆。”柏青学着顾淮的‌样子冷哼一声。 “秫香馆能在京城落脚,不‌可能只靠一个老鸨和手无缚鸡之力的‌芙蓉。这么多神仙卧、神仙醉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京城,到底是谁只手遮天?七殿下,您露出的‌马脚太多了。”柏青拱手笑道。 “他到底要干什么?”李玮冷声问道。 柏青上前附耳言语,片刻后退开一步,“我家‌公子希望您能将计就计,只要您一离京,我们自会保障秫香馆的‌安全。” “我堂堂七皇子,怎会轻易听从你们指挥?”李玮冷笑一声,“好一个将计就计,可如‌今你已经告诉我了,就不‌怕我绝地反击?让顾淮彻底死在永昌的‌庭杖下!” 柏青此刻已经吓得脚底发凉,咬咬牙继续道:“那又如‌何?我们公子敢告诉您,自然是不‌会怕。如‌今,局已布下,临近收尾,您不‌配合,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他硬着头皮,破罐子破摔般继续道:“不‌信您大可看看,是您死得快,还是我家‌公子死得快!” 李玮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相信自己被‌一个已经革职重伤的‌人‌摆了一道,却不‌得不‌应下,“好,好,我只有一个条件。” “不‌止秫香馆,我还要芙蓉,我要芙蓉安然无恙地走出大理寺。” 柏青低着头,终于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生‌怕李玮反悔般忙道:“好!” 第37章黥刑(修) “这秫香馆是大案, 当日是无‌人可用,听了左相建议才选的‌顾淮,如今既然‌已‌经‌有人可用, 再加上顾淮现在......咳咳, 自然‌还是二殿下更为合适。”一大臣目光飘忽, 合袖平声道。 “欸,二皇子毕竟没有查案的‌经‌验, 不若让刑部的‌来......”旁边老臣捋了捋胡须,蹙眉反驳。 “顾淮就有查案经‌验了?!这不是查了这么久,也没个交代吗?”稍稍年青一点的‌文臣立马反驳,不屑地“嘁”了一声。 “要我说, 还是二皇子......”又一人弱弱回应。 朝堂上议论‌纷纷,但其‌中还是支持二皇子李琰继续查案的‌人居多。 李琰闻言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迈出一步上前, 拱手道:“父皇,秫香馆害人不浅,若是置之不理,岂不叫天下百姓寒心?不如让儿臣......” “谁说, 秫香馆还没查完?”皇帝蓦然‌开口,冷眸凝视着臣子们,对底下人惊诧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抬手动了动食指, 孙公‌公‌立马会意, 端出圣旨小碎步上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堂下登时跪了一排排, 垂首听着。 “七皇子李玮身为皇室子民,应以作则, 却自江州至京城暗度陈仓,为秫香馆提供神仙醉、神仙卧,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大肆敛财。甚而,将神仙卧带入宫闱,伙同太监小泉子意欲加害朕,其‌罪当诛!念父子恩情‌,赐黥刑,流放蛮夷之地,不得归京!” 听到这时,李琰的‌唇角已‌经‌压不住笑意,眸中尽是将李玮赶出京城的‌快感。 不成想,孙公‌公‌还没有说完。 “原监察御史顾淮查明真‌相,功过相抵,及时发现七皇子的‌阴谋诡计,救驾有功,特擢为都虞候,钦此——” 李琰登时诧异地抬起头。 “还不领旨谢恩?”皇帝语调斯理,抬了抬眉扫向门口处。 谁?谁领旨谢恩? 李琰眸中攒了火苗一般,眸如冷箭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女子明眸皓齿,身着朱红宫缎锦衣,款款行来、步步生莲。 “安乐郡主觐见——” 她是画卷中唯一一点亮色,闯入灰暗色调的‌朝堂中,落在众人眼里‌,直到御前。 柳安予覆手叩礼,朗声道:“臣女替家夫,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琰的‌眸子阴沉如要杀人一般,狠狠瞪着柳安予的‌侧脸。 好你个顾淮,竟敢耍我?! 柳安予像是没有注意到李琰要吃人的‌眼神,规规矩矩地替顾淮领了圣旨,站在了顾淮应该站的‌位置。 早朝很快结束,柳安予步履匆匆想快点赶回府,却被李琰朗声叫住。 他佯装闲聊拦住她,笑容和蔼压着声说话,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友善,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柳安予,听得到他话中的‌阴狠毒辣。 “酒是顾淮要给的‌,送李玮出京也是他的‌法‌子,他好大的‌能耐,借刀杀人,送自己擢升。”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柳安予,眸中阴鸷可怖,“郡主也知道是不是?你们夫妻二人一体同心,还真‌是给本皇子演了出好戏。” “南省的‌戏班子不招顾淮可惜了,他模样生得这么好,戏也好,若是去唱戏定能成角儿,说不准到时本皇子还要重‌金求他在宴上演。”他言语中羞辱意味明显,缓缓拧了拧手指上的‌扳指,步子不紧不慢,刚刚好跟上柳安予。 他挡在柳安予身前,柳安予不好推开他,步子跟着柳安予的‌速度走,让柳安予一时也无‌法‌超越,就此僵持下来。 柳安予闻言面若含冰,胸膛燃起一簇火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二殿下这么喜欢看戏,方才在朝堂上,还没有看够吗?” 李琰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和蔼神情‌不在,眼中愠色渐浓。 柳安予还在说。 “家夫能给您留几‌分薄面,那是家夫礼貌,可我柳安予不同,我最不礼貌。”她冷哼一声,顿了步子直视他的‌眼睛,“若非是您,他何必置之死地而求后‌生?他的‌折骨伤痛,于身于心皆是拜您所赐,您敢说,今日若是他没有提前将秫香馆一案交代完,没有借七殿下请功,您不会杀了他?” 柳安予转过身子,眸含霜雪般,带着淡淡死寂和显然‌的‌挑衅,“顾淮戏耍您,只是他求生的‌小把戏,远不及二殿下您的‌狠毒。” “皇上已‌允我代行顾淮职责,为秫香馆一案善后‌,这次,我不会让您再插手分毫。” 她眼眸森然‌,毫不避讳地直视他阴沉的‌眸,直到身后‌来人赶上。 “安乐妹妹!”李璟小跑着到她旁边,看了一眼李琰微微颔首,眸子一转,转头挡在二人中间,笑得和善,“是二皇弟啊,怎么了,是方才的圣旨有哪句没听明白?想来问问安乐妹妹?”他讶异地看向李琰。 他宽大的‌袖袍挡住柳安予,只一眼,他便猜出她在遭受为难。 李琰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红一阵白一阵,咬牙道:“皇兄这话就不太中听了,皇弟这也是关心顾指挥,特来问问他伤势如何,这皇兄这是......?”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看得柳安予恨不得当即一个巴掌甩过去。 “巧了,我也是来问的‌。”李璟当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听闻顾指挥被庭杖打断了脊骨,二皇弟还请了张太医去,但我记得那时他才刚出事。事发突然‌,二皇弟你是未卜先知,还是......”李璟笑得温良,却顿时堵住了李琰的‌话。 “哦对了,六妹妹也被打得挺惨,怎么不见二皇弟你去看望看望六妹妹......”李璟一捶手,好奇问道:“如今也是追着安乐妹妹问,二皇弟对顾指挥是真‌的‌上心。” 李琰哑口无‌言,好在李璟也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又闲扯了几‌句,李琰狼狈离开。 “可算走了。”柳安予轻哼一声。 李璟被这么鲜活的‌柳安予引去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良久,快要被发现时,敛眸看向别处。 “你,最近还好吗?”他嘴唇嚅嗫,再没了方才妙语连珠的‌样子,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一句。 柳安予没直接回答他,看了眼他刻意回避的‌眸,缓缓开口,“还好。” “听说北街的‌糖水铺子新出了一种冰糖枇杷饮,大殿下若无‌事,不如陪我走一遭尝尝罢。” 李璟蓦然‌抬头,只见她无‌奈一笑,“怎么,做不成夫妻,连兄妹、朋友也都做不成了吗?” “不,不不不,不是!”李璟忙道。 他垂下头想了片刻,才垂袖抬起脸,温和地笑了笑,“你叫我,我总归是要去的‌。” “走罢安乐......妹妹。”李璟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对视片刻,倏然‌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柳安予背着手勾起唇,神情‌傲娇地迈开步子走。 她走在前面,身姿袅娜,原本垂在腰间如瀑的‌乌发全部挽起,梳成已‌婚妇女的‌样式,斜斜插着两支玉簪。 李璟也识趣地没有走近,两人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像儿时柳安予跟着李璟后‌面走。 回忆是吞人的‌恶兽,不肯遗忘的‌人就是它的‌目标。 细碎的‌阳光撒在柳安予身上,显得她的‌衣裳更加夺目,朱红的‌颜色衬得她肌肤如白瓷一般,发髻挽好,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 李璟合袖亦步亦趋地走,右手藏在袖子里‌,一遍遍摩挲着腕上手串上那颗紫金砂珠子,莫名心安。 十一岁的‌柳安予会跟在李璟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但十七岁的‌柳安予不会。她步子从不迟疑,一直朝她想去的‌地方走,唯一的‌坏处就是—— 她从不回头。 无‌论‌是从哪种意义上来说。 “大殿下最近还好吗?七皇子一走,京中的‌局势便明晰了许多。七皇子的‌事情‌,还有不少可利用之处。”她搭着李璟的‌手上了马车,转头吩咐车夫,“劳烦您,先去趟大理寺。” “去那做什么?”李璟虽疑惑,却还是跟了上去。 “去放芙蓉。”柳安予低头整理着袖子,头也不抬地温声回道。 “七皇子要芙蓉安然‌无‌恙地走出大理寺。” “他不是养了妓子吗?叫......百合?怎又跟芙蓉扯上关系了?” “其‌实,我们都被他骗了。” 柳安予蓦然‌开口,望了一眼怔愣的‌李璟,敛眸陷入沉思。 “从一开始,他养妓子的‌事情‌暴露,他就已‌经‌想好对策了。” “柏青只跟我说是百合假孕,但我猜,还有一层意思柏青并没有意识到——” “芙蓉才是他养的‌妓子。只是,有没有孩子,就要亲自问过芙蓉才知道了。” “到了。”车夫恭敬地叫了二人。 柳安予和李璟并肩走近大理寺,他们站在牢门前,看见芙蓉身姿曼妙,用薄纱遮盖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神情‌恍惚。听到声音时,痴痴抬起眸,看向柳安予。 “七殿下呢?他不要我们了吗?” 第38章送别(加更) “七殿下意欲谋害皇上, 赐了黥刑,流放蛮夷。”柳安予亲手解开牢房的锁链,声音淡淡的, 扶着牢门看向她。 芙蓉怔愣片刻, 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不,不是‌他。”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洇湿衣襟。 芙蓉踉踉跄跄站起,双腿跪得发麻,身上薄薄的纱料再也掩盖不住明显的小腹。 “安乐郡主,奴求求您。”芙蓉泣不成声地跪在安乐郡主面‌前, 抓住她的裙摆,“秫香馆, 真的与他无关, 是‌奴,是‌奴要卖那些东西。” “不要再说了。”柳安予立即喝止住她,手按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眸中情绪复杂, “我已为你写了无罪证词,老鸨强.迫你卖身,与七皇子‌勾结残害百姓, 明日弃市斩首。此案已经了结, 不要......再继续说了。”芙蓉常年与人打交道, 在京中达官显贵之间虚与委蛇,怎会听不懂柳安予的言下之意。 她哑声片刻, 看向柳安予如霜的眼眸,脸色惨淡, 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我已为你联系好百合,她攒够了银两‌,将你们二人的籍契都赎了回来‌,出了大‌理寺,从此就是‌自由身。”柳安予微微拧眉,“不要再牵连进来‌。”她言语虽冷却也能品出点暖意,但‌这点暖意,还不足以让芙蓉的心热起来‌。 她像被丢弃的孤燕,失去‌庇护,趋暖向南,一去‌不可还。 “七殿下,什‌么时候走?”她张了张口‌,眼眶湿润,只剩固执的气音。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午时,为了避免百姓暴动,从北街绕小路走。” “奴能去‌送送他吗?七皇子‌待奴有恩,奴想‌送送他。”她卑微地伏在柳安予脚边,泪眼婆娑哀求。 柳安予与李璟对视一瞬,无奈点头。 “正巧我们也要去‌北街,就捎上你一段路罢。”李璟温声道。 * 正午的太阳毒辣,日光染金层云,空气都渐渐灼热起来‌。 李玮手戴镣铐,被刺得睁不开眼,静静仰头望着不可视的日头,简陋的囚服沁汗贴在身上,蝉鸣吵得人生厌。 “七殿下!”芙蓉突然从后面‌叫住他。 李玮身躯一震,惊诧地回眸,看见芙蓉衣着凌乱,跑得气喘吁吁,刚想‌开口‌却意识到脸上的墨字,下意识抬手遮挡,镣铐磕碰发出声响。 “别过来‌!” 旧情难抑。 芙蓉的目光迅速扫过他面‌上墨色的屈辱印记,刀锋从他娇生惯养的面‌庞上刻下痕迹,他消减许多,芙蓉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眼。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住,心痛到难以言表,热风吹起她脸颊上的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她奔向他的路。 “七殿下,您看看奴。”她声音发哑,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的伤痕,却又害怕触疼他,悬在半空只顾泣泪。 柳安予和李璟待在不远处看着,目及镣铐,柳安予心尖微颤,想‌起了慎刑司的顾淮,不忍地别过脸去‌。李璟与她方向相悖,看着二人分别,心中五味杂陈。 “你来‌作什‌么?”李玮恨铁不成钢地掩面‌训她,“这时候,就不要和我牵连上!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与妻和离,与家反目,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回来‌,你来‌送我,除了徒增伤心,还能有什‌么?” “殿下不要说气话。”她跪在李玮脚边,含泪摇了摇头,抚上自己的小腹牵出一抹苦涩的笑,“殿下,芙蓉也有孕了。”她还不知百合是‌假孕。 李玮登时噤了声。 三年前,芙蓉和百合一对姐妹,被人牙子‌卖到,那日是‌他醉了酒,摘了芙蓉第一次挂上的花牌子‌。 酒醒之后,李玮头痛欲裂,转眼看到吞药自伤的芙蓉,在角落中眸子‌惊恐地看着他,身上青青紫紫被昨夜醉酒的他折磨得不成样子‌。 李玮实是‌无心之举,连忙给她灌水催吐,将那伤人的药丸吐了出来‌。 也是‌那一天,他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无奈叹息,说会对她负责。 他赎下了她,在京中买了一处院子‌养她。 起初芙蓉以为他是‌为了她的身子‌,日日如惊弓之鸟。不料李玮根本对她不感兴趣,处处守礼,给她置办一些常用的物什‌,偶尔给她带点胭脂水粉,此外,并不再来‌。 后来‌芙蓉才‌打听到,他是‌当朝七皇子‌,母族显赫,还娶了怀平侯之女做正妻,二人恩爱有加,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而她,只是‌李玮平顺的一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罢了。 直到李玮起了异心。 他在江州弄出“匪患”的假象,实际是‌由自己的私兵假扮,寻常手段,自然不足以解决。 二皇子‌李琰得知匪患,顺水推舟,叫自己的党羽在朝堂上公然支持左相,在皇帝的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只需小小的推波助澜,就让皇帝按捺不住心思‌,动手削去‌左相臂膀。 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拉拢朝臣。 李玮比李琰先起反心。 他将江州成瘾的毒物掺到烟、酒里,制出劳什‌子‌神仙醉、神仙卧,运至京城,也是‌这个‌时候,芙蓉主动提出帮忙。 她扮得美艳动人,特地去‌学了莲鼓舞,次次摔倒,足尖磨血,才‌将此舞学成。 她像一件价值连城的物品,摆在莲心,台下是‌如狼似虎的嫖客,为了她白花花的身子‌。 她扭动腰肢时,那些人在想‌着怎么让她在身.下扭得更漂亮;她抿唇微笑时,那些人在想‌怎么将她的漂亮脸蛋儿弄脏;她温声歌唱时,那些人在想‌怎么让她在床笫之上叫得更加动人。 芙蓉次次想‌到此处,胃中翻涌都恶心到想‌吐,李玮送来‌一颗颗避子‌的药丸,告诉她。 “撑一撑,撑一撑就好了。” 芙蓉苦笑,她知道李玮对她无情,满心满眼,只是‌利用。 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上他,罪恶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她用她曾最不耻的方式,灌醉他,占有他。由爱生恨,放出消息,试图用自己毁了他幸福温暖的家。 但‌她没想‌到,李玮会让百合去‌代替她。 却也没关系,毕竟,结果还是‌一样的。 她柔情似水抚上他的手,如今,他身边只剩她一人不离不弃。 李玮却用力推开她,嫌恶的眼神落在她眼里。 “谁知道那是‌谁的?!你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人,也配怀上我的子‌嗣?你那些腌臜手段我早就受够了,滚!你给我滚!恶心!” 第39章冰糖 “恶心‌!!!” 芙蓉有一瞬恍惚, 他‌的话化作利箭,字字句句将芙蓉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芙蓉被他‌推到在地,铁链砸在她腿上, 砸出一条红印, 她却愣住了, 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三年来朝夕相处的人,好像在一瞬间烂成了泥。 她张了张嘴, 喉咙发紧,想说出一些同他‌一样绝情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爱得不彻底,恨得不痛快。 “够了, 该上路了。”旁边的侍卫阻止了这场闹剧,将李玮带离, 牵着他‌的锁链像是在牵一条丧家之犬, 可芙蓉清楚地知道,她才是被遗弃的那‌个。 夏日炎炎,日光洒在她身上好似火烧,没有温暖, 只有灼痛。 李璟刚踏出一步,就被柳安予叫住。 “因果自有定论,修常, 别掺和‌太多。”柳安予垂眸看着指尖, 轻轻掐了一下。 李璟顿住步子‌, 深深地看了芙蓉一眼,转身轻叹, “走罢。” * “二位客官,您的冰糖枇杷饮来喽——”店小二热情洋溢的笑容感染了二人, 李璟端起一碗放在柳安予面前,递了冰勺。 冰勺轻轻舀动‌,淡淡的清香扑鼻,枇杷新鲜,洗净去皮放入冰糖熬煮,再加入梨子‌清甜果肉,放凉后加入碎冰。夏日里‌惟这北街的糖水铺子‌最为热闹,达官贵人都好来这点上一碗,清凉解暑。 柳安予舀起一勺轻啜,冰冰凉凉的枇杷饮冲散了周身热气‌,一口下去,柳安予的眸子‌都亮了亮。 “好喝吗?”李璟忍不住问道。 见柳安予点了点头,李璟不由得勾起唇角。 “难怪这么风靡,确实好喝。”柳安予弯了弯唇角,捏着勺柄,专注着眼前这一碗。 李璟搅动‌着糖水枇杷饮,眼神飘忽,试探性地开口,“你‌,跟顾淮吵架了?” 柳安予手上一顿,“不算吵架。” 李璟长‌舒一口气‌。 “是他‌先瞒着我,算我跟他‌绝交。” 柳安予说话大喘气‌,嚇得李璟又将心‌吊到嗓子‌眼。 “他‌瞒你‌?!”李璟疑惑,伸手捡了块糕点放进嘴里‌。 “他‌早就想好了,借李琰的刀,杀李玮,从皇上那‌换得一份信任。如今他‌擢升为都虞侯,待养好伤,李琰便再不能轻易控制他‌。我气‌的,是他‌帮李淑宜替考。”柳安予舀起一块梨子‌果肉,顿了顿,塞进嘴里‌。 李璟蹙眉,眼睛一转点点头附和‌她,“确实过分。”他‌如今也得了顾淮几分真学,开始暗戳戳踩顾淮,“荔枝宴上,皇后为他‌添名,六妹妹来时在众人面前特意提的,那‌时二人谣言就已‌经有模有样了。” “他‌难道不知你‌对女官的心‌思?你‌考不得,他‌不安慰你‌不说,反倒去帮六妹妹,二人一同受罚,这知道的,知道是他‌欠了人情。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伉俪情深......” 柳安予扔下冰勺,勺柄砸在碗边砸出清脆的撞击声。 李璟登时噤声,知道柳安予这是生‌气‌了。 “伉俪情深?”柳安予冷笑一声。 这一碗冰糖枇杷饮怕是过凉,给‌柳安予的脸色都喝寒了。 “咳咳。”李璟呛了一口,掏出帕子‌掩唇平复一会儿,转眸开口转了话头,“不说这个,好消息是,琰玮相争,我倒是能坐收渔翁之利。”李璟挑挑眉。 伴君如伴虎,人在朝廷做事,功过皆是结伴而行。朝堂之上,相较于浪费掉一颗棋子‌的李琰,和‌受黥刑流放蛮夷的李玮,无功无过的李璟便成了受益最大的人,不求有功,无过便是功。 “也算是开了个好头。”柳安予点点头,心‌情倒没那‌么差了,“经此一事,宫闱之中便不再好下手,皇上多疑,我们倒不如把目光放远。” 柳安予微微思忖,“还记得翰林院那‌些学子‌吗?” 李璟点点头,“记得。” “七殿下罚了他‌们闭门思过,只是装样子‌,本意是想助长‌他‌们气‌焰,让他‌们继续和‌成玉对着干,妄图隔岸观火。可成玉已‌将案子‌查明,涉案人员,皆按律处罚,白纸黑字写清,无有一桩冤错,那‌些学子‌自然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柳安予沉吟片刻,“他‌们大多既无出身又无门第,没了老师依靠,初入官场,便如浪里‌浮萍,急需一处扎根。” “若你‌成全了他‌们......”柳安予看了他一眼,言语未尽,言下之意却明。 “可他‌们官阶甚低,就是拉拢过来,哪比得上拉拢一个大臣来得有力?”李璟不甚明白。 他伸手为柳安予添满瓷碗,他‌们坐的位子‌靠窗,但好在身处隔间,屋里‌宽敞,倒也不至于闷热。桌上细心‌摆着几把折扇,李璟低眉认真听柳安予说,伸手抽出一把折扇展开,轻轻为她扇走炎热。 柳安予拢起鬓边碎发,颇有几分悠闲之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官阶再小,可架不住人多势众。再者,其中才情潋滟之人不在少数,今日弱小,不代表来日也弱小,你‌想拉拢的重臣,不也是从翰林院一点一点走出去的吗?何苦嫌弃。” “李琰掌着刑部,李玮掌着内务府,你‌武斗不过,文还不成吗?笔墨不一定输剑戟,就看你‌怎么用。” “言之有理‌。”李璟惊叹,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办个学堂!他‌们刚刚上任,都是些闲职,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中榜登科,此时必定深觉怀才不遇,难施抱负。既是如此,我就给‌他‌们找点活干,叫百姓子‌弟皆可入学读书,既让他‌们有处使力,又博了一个好名。” “好提议!”柳安予赞叹一声,思忖片刻又道:“我只添一个。” “你‌说。”李璟大手一挥。 “特办一个女学堂,如何?”柳安予眸中希冀。 李璟登时愣住,他‌想了想,微微蹙眉,“办女学堂,我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你‌,可这老师......哪里‌找?” “若是有翰林院的愿教,那‌自然好。宫中女官也可借出一些,或者......”柳安予指了指自己,“我去,成不成?”她眨了眨眸子‌。 第40章平安 “自然成!”李璟合上扇子, 一捶手,“今日回去,我就将折子拟好。递之前我叫人‌送来给‌你看‌一眼, 你觉得可以, 我再往上递。” “好。”柳安予托腮一笑, 垂眸轻轻搅动已经半化的冰糖枇杷饮。 窗外日光渐歇,染出‌了淡淡的橘黄色, 映在她‌的侧脸,投下点点光影斑驳,照得她‌清浅的琥珀眸透亮,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两人‌东扯西扯地闲聊, 一碗冰糖枇杷饮被柳安予喝得干干净净,她‌咬了咬最后一块枇杷果肉, 开口叫了店小‌二, “给‌我再上一份冰糖枇杷饮,带走。” “哎,好。”店小‌二立马热情应道‌。 柳安予放下冰勺,起身捋了捋裙摆的褶皱。 “我送你回去罢!”见柳安予要走, 李璟连忙起身道‌。 “不‌了。”柳安予接过店小‌二备好的食盒,弯唇礼貌笑了笑,“今日日头正好, 我溜达着走回去, 大殿下去忙别的事罢。” 李璟很想说‌自己不‌是很忙, 但他听出‌了柳安予想一个人‌走走的意思,便也不‌好打扰。 “那我把银两付了。”言罢, 他从‌腰间解下钱袋。 “不‌必了,我已经付过了!”柳安予连忙出‌言制止, 压了压手,“我们这‌么些年的交情,喝个糖水还推来推去,都叫店家笑话。”她‌无奈抿唇,叫李璟赶紧把钱袋收回去。 “那,那我下次也请你。”李璟面上带着些腼腆,挠挠头温声道‌。 两人‌并肩出‌了糖水铺子,日光还未打在柳安予身上,李璟便止住了她‌。她‌诧异看‌了他一眼,乖乖退回檐下。只见李璟小‌跑到马车旁,一弯腰钻进去,不‌一会儿掀开帘子,手中抓着一把伞跳下来,袍子随着他的举动飘来飘去。 眨眼间,人‌已经跑到柳安予面前,他撑开伞为她‌遮阳,笑得灿烂,“正巧带了把伞,你不‌是最怕晒了吗?先拿着用罢。” “多谢。”柳安予也不‌推脱,浅浅福身接过伞柄。 两人‌就此分‌别。 柳安予撑着伞,在北街路上悠闲散步,温暖的阳光洒在伞面、脚尖,人‌流嘈杂从‌她‌身边涌过,叫卖声此起彼伏。 李璟的伞柄上系着一条带铃铛的红穗子,随着柳安予漫步轻轻晃出‌声响。 岁月静好。柳安予不‌自觉地弯起唇角,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姑娘欸,看‌看‌簪子、镯子不‌?”一个大娘突然叫住她‌。 柳安予顿步,看‌了看‌周身,最后迟疑地指了指自己,“我?” 大娘十分‌热情,“哎”了一声,冲她‌招招手。 “看‌看‌,我这‌上好的缠花簪子,满街独我这‌一份,这‌儿还有铜镜,你试试,戴戴看‌。”不‌等柳安予说‌话,大娘不‌由分‌说‌地将簪花塞在她‌手中,推了铜镜过来。 盛情难却,柳安予只得照着铜镜将簪花插在头上,栩栩如生‌的春海棠花样,饰在发间,与她‌今天身上这‌套朱红宫缎锦衣十分‌相配。大娘看‌了啧啧惊叹,夸得柳安予都不‌好意思不‌买。 见柳安予好说‌话,大娘连忙乘胜追击,又捡起一条平安扣手绳,笑容满面,“这‌平安扣也不‌错,系在腕上,可好看‌了。”一边说‌,大娘一边把手绳系在柳安予的腕上,不‌等她‌推脱,大娘已经系好了,“哎呦姑娘,你这‌也太‌瘦了,好在啊,这‌红绳绑着扣,可松紧的。” 大娘抬起她‌的手笑得和‌蔼,“你瞅瞅,衬得你皮肤多白嫩。这‌是一对呢,卖得可好了,你买回去送你心上人‌,保准把他逗得跟傻子似的。平平安安,圆圆满满,多好。”大娘又拿出‌一条一模一样的。 柳安予垂睫咂摸着这‌句话,大娘以为她‌在犹豫,连忙道‌:“我这‌也快收摊了,这‌样,这‌对平安扣手绳,再加上你头上的春海棠缠花,你一共给‌我十三文如何?我也不‌多收你的......” “就要这‌些,不‌用找了。”柳安予笑了笑,从‌荷包中拿出‌两块碎银,大娘眼睛都亮了,连忙接过。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阳光将洁白的云层染上颜色,道‌路昏黄,她‌撑着伞走,细心将手绳贴身放好。 回了顾府,柳安予将伞收好搭在门边,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轻轻叩门。 “顾淮,睡了吗?” 门内没有响动,她‌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只听榻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房间里昏暗,不‌开窗,透不‌进一丝光,顾淮趴在榻上,抱着玉枕脸朝里,一动不‌动。 柳安予踌躇片刻,足尖碾了碾地面,慢悠悠走到他床边,别扭地说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去了趟北街的糖水铺子,给‌你带了一盅冰糖枇杷饮,你......喝不喝?” 她‌声音轻轻,眼见着榻上那人‌动了动耳朵,继续装死,气得轻哼一声,没好气地要将食盒放在旁边小‌案上,“那我走了。” 转头瞬间,衣角被人‌拉住,顾淮像被遗弃的小‌猫,垂眸眼神受伤地咬唇,“......别走。” 柳安予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无奈叹了一声,回勾住他的手指,“不‌走。”她‌伸手拉来一个小‌凳,将食盒放到腿边,轻轻牵住他的手。 顾淮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了一场,他将半张脸埋进已经麻木的手臂里,只露出‌一双深情瑞凤眼,一点一点,描摹着黑暗中的柳安予。 “你今天,真好看‌。”他弱弱说‌了一句。 “去给‌你领圣旨,还不‌穿得体面点?”柳安予其实已经气消了大半,她‌知道‌,顾淮是在努力向上爬,只是每次的计谋都是孤注一掷,弄得自己伤痕累累。 以前,顾淮是一个人‌,可他现在不‌是独一个了,他布局前,就应该考虑柳安予的心意。 “你啊。”柳安予将方才路上买的平安扣手绳,细心地为他系好,“跟玉玉一个样,在我眼前装得乖巧,出‌去就打仗,弄得脏兮兮惨兮兮的,回来又委屈。”她‌说‌话絮絮叨叨,却不‌令人‌生‌厌,专心将平安扣摆正位置,红绳挂在他手腕骨节处,衬出‌几分‌生‌气。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再生‌我气。”声音很轻,带着讨好之意。 柳安予手上一顿,心尖微颤,回过神来轻哼一声,“谁信你。” 她‌低头帮他戴好,抬起眼,却发现顾淮一直盯着自己看‌,眸中还留着未收起的爱恋。 顾淮低头认真欣赏着腕上的平安扣,歪头,声音带着点欣喜,“给‌我的?” “嗯,回来路上看‌到,随便买的。”柳安予见他乐呵呵的,红着耳根忍不‌住补充,抬手将他袖子往下拽拽,盖住平安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顾淮却眼尖扫到了柳安予皓腕,抿了抿唇,歪头亮着眸子,“跟郡主一样的?”他心中淌过一丝暖流,声音低哑,像是蛊惑人‌的漂亮狸奴,“谢谢,我很喜欢。” 他怕柳安予不‌信,一字一顿,很珍重地又重复好几遍,“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两人‌的目光对视,他眼中爱意明显,像罐中的蜜糖,甜蜜融化在眼神里。 “哦!”柳安予害羞地别开脸,眼神扫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不‌由得心软,怜惜地轻声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顾淮轻轻摇摇头,拽了拽她‌的衣角安慰她‌,“张太‌医来看‌过了,只需两三个月,便能痊愈。” “对不‌起,我应该快点好,倒叫你看‌着伤心。”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指尖,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声音闷闷的,“你骂骂我,或打打我,会不‌会好受一点?” 他今天已经道‌过很多次歉,听得柳安予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气得她‌伸手狠狠弹了一下他的眉心,看‌他痛得脸皱皱巴巴,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顾淮。” “嗯?”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柳安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心脏跳动的声音就快盖住她‌的声音,顾淮将头埋得更‌深,鼻子微酸,声音闷闷地点头,“嗯。” 柳安予推开窗子,余晖洒金。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她‌打开食盒,端出‌给‌他带的那碗冰糖枇杷饮,一勺一勺喂给‌他,两人‌一问一答。 “今天天气不‌错,夕阳可美了,等你伤好,我们一起去北街逛,再散步看‌夕阳回家。” “好。” “你擢升为都虞候,等你走马上任,第一月的俸禄记得上交。” “自然。” “大殿下要办学堂了,还设了个女学堂,若是皇上同意,过些日子我就去教书好不‌好?” “不‌好,大殿下不‌好。”顾淮蹙眉垂下眼去,委屈巴巴,“见不‌到你,我会在屋里伤心欲绝,郁闷而死的。” “嗯?”柳安予挑眉,没好气地点点他的脑袋,“我只是在通知你。” 柳安予又往他嘴里怼了一口,这‌一口匆忙,糖水顺着勺子滴到他的下巴,他伸出‌小‌舌舔.弄,灵活地像是花烛夜那日吃樱桃。 “那你教完书回来,记得来看‌看‌我。”顾淮嘴唇红润,口津渡在唇瓣亮晶晶的,眼尾微挑,像水嫩诱人‌的枇杷果肉,“我也要郡主教。” 第41章入宫 “你这是什么姿势?”柳安予的手支着头, 见他的样子感到好笑,她刚翻了‌一页书,抬眸便看见顾淮卯着劲儿地‌伸长脖子看她。 顾淮连忙缩回来, 微微鼓起脸颊像小孩子撒娇, “你看的什么?我也要看。” 柳安予见状, 依着他伸手将小案往床边推了‌推,紧贴着床沿。她坐得很近, 近到顾淮一伸手就能勾住她垂下的半缕发束。 柳安予很喜欢读史书,尤其喜欢《春堂泰安史》这本,它由左相年青时整理‌编撰,耗费数十年光景, 是其成名之作。 也是由这一本,柳安予第一次接触到女训之外的天地‌。 记忆最深的, 便是里面一位姓洛的女将军, 四处征战,捍卫国疆。左相写到这一处时,翻遍古籍,其中对她不过寥寥数语, 但他寻访民间,却发现各地‌都或多或少建过这位女将军的庙宇,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左相将此人的生平拼凑完整。 《春堂泰安史》刚刚撰写完的时候, 有人指出这位女将军所支持的典籍太少, 甚至质疑她的存在。是左相力排众议,坚持将她录入《泰安史英雄名录》中, 还留下了‌四字评语—— 彪炳千秋。 “我怎么记得,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顾淮歪头温声问道。 “是看过很多遍, 但还是喜欢。”柳安予耐心回答,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 他伸手勾出她的一缕头发,颇有兴致地‌低头捣鼓,她视若无睹地‌专注看书,他则专注看着她。 蜡烛静静燃烧,映着她的脸。 青荷敲门咚咚两‌声,听到回应,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怎么了‌?”柳安予瞥到顾淮安静的睡颜,下意‌识放轻声音转过头问她。 “大殿下遣人送来的信,要奴婢一定亲手交到您手里。”青荷轻声回应,蹑手蹑脚走到柳安予身‌边。 柳安予疑惑接过,挥挥手遣散青荷,她拆开‌信照着烛光字字句句看完,虽在她意‌料之中,可当真的得知‌消息时,她的心情还是难受到无以复加。 【父皇同意‌办学堂,却不同意‌办女学堂,言其学力尚浅,但你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我再奏一回,勿念。】 日‌头将落,柳安予伸手解开‌顾淮编的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顾淮双眸紧闭,心中泛出淡淡的惆怅。 她忽然心思微动,将书合上,扶着膝盖起身‌。还未燃尽的蜡烛被‌她轻轻吹灭,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 柳安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眸完全适应黑暗,她手指摩挲过顾淮的手,轻轻帮他掖好被‌角。 她拉开‌房间暗格,将顾淮的都虞候腰牌揣在怀里,留恋地‌看了‌顾淮一眼‌,转身‌,拉门离开‌。 直到柳安予的脚步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榻上那人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柳安予离去‌的方向良久,垂眸将脸埋进被‌子,汲取温暖。 离宫禁还有两‌个时辰。 红墙黄瓦,飞檐翘角,黄昏渐渐笼罩着京城内外,月影渐显。 北街的夜市卖得正欢,一路灯火通明,人流络绎不绝,漆面长靴踏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灰的脚印,转眼‌间便被‌其他人踩乱。 东直门巡视的守卫渐渐疲乏,偶有几个靠门休憩,只‌等两‌个时辰一过落锁换班。 “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之命,入宫面圣。”只‌见一个颇为清瘦的男子站在守卫面前,声音沙哑,抬起都虞候的腰牌。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甩甩头接过腰牌,刚起了‌一丝怀疑,腰牌便被‌柳安拿走。他将手中的两‌瓶烧酒塞到守卫手中,压低帷帽笑了‌笑,“刚从北街过来买的,沁宣斋上好的烧酒,正好,给几位小哥尝个鲜。”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再转过来时笑容明显柔和‌许多,“这多破费......成,你进去‌罢,宫禁之前记得出来。” “哎,好。”柳安笑了‌笑,大步流星就要过东直门,手刚碰上漆红的大门,便被‌守卫叫住。 “等等!” 柳安脊背僵直一瞬,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压声问道:“怎么了‌?” 守卫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帷帽,“你的帷帽摘下来,我们看看。” 柳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只‌见一张略显青涩的脸露了‌出来,眉眼‌凌厉,颇有少年意‌气。 守卫看着这张脸只‌觉得陌生,感叹了‌一句年少有为,就挥挥手让柳安进去‌了‌。 柳安“哎”了一声,戴好帷帽,踏进皇宫。 厚重的宫墙自他身‌后延开‌,文德殿的屋脊瑞兽栩栩如生伫立着,他的步子踏在驰道上,两‌旁青松郁郁葱葱。 “皇上,殿前司将虞候柳安,奉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觐见。” “柳安?朕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皇帝产生一丝疑虑,却还是挥挥手,“见。” 陌生的“柳安”踏入殿门,大跨步走上前挺直脊背,跪地‌。 他从脸上撕下一层皮肉,登时露出真容。 柳安予顶着皇帝要吃人似的目光,俯身‌行礼。 “臣女柳安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的茶杯砸到她手边,滚烫的茶水四溅,烫红了‌她的手背。 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斥责,“柳安予,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却见柳安予跪得更加虔诚,不再压着声音,开‌门见山朗声道:“臣女,恳请皇上,恩准天下女娘入学堂学习。” “好,好啊,朕早上刚驳的折子,你晚上就知‌道了‌,柳安予,你倒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啊。”皇帝冷笑一声,手掌压在金漆雕龙椅上,“你一个女娘,女扮男装,假冒官员,闯入宫闱,你死八百个来回都不嫌多,顾淮竟也纵着你?!” 柳安予顿了‌顿,答道:“顾淮他还不知‌道。” “他缠绵伤榻,动弹不得,是臣女暗将腰牌偷了‌出来,换了‌行头骗过守卫进来,皇上要罚,就罚臣女罢。”柳安予掌心开‌始出汗,心尖微颤。 她并不是不怕死,只‌是生死之前,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守护,她的信仰、她的抱负......桩桩件件都比她的性命更为重要。 “好好好。”皇帝气得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口干舌燥,接过孙公公递来的新茶杯灌了‌一口,眯起眼‌睛看起来蕴藏危险,“朕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若你说不出什么,出了‌文德殿,你便是一具死尸。就是长公主和‌燕王齐齐来求,朕也绝不会放过你!” “谢皇上恩典——”柳安予指尖颤抖,头皮发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屈身‌为女娘求一条出路。 古往今来,女子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逐渐走出,血溅登闻鼓,泪洒朱雀台,终于在男子横行的时代里,争出了‌一条“女官”的路,皇帝以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柳安予觉得不是。 女官六局二十四司,从文件宫印、礼仪起居、服侍用具、膳食珍馐......各类管来,不过是从主母管的一个小院,换成了‌皇宫这个大院,虽为女官,却并不能为生民言、为万事开‌。 再论‌选拔方式,虽有民间采选、宫女晋升等项,却录之甚少,反倒是家族势力愈发雄厚的官女子,大批大批地‌录入宫中。 反观男子,寒窗苦读虽苦,却有一个真真正正改命的机会,入翰林,擢学士......柳安予不是要求女子做了‌官,就一定要在朝堂上占去‌什么,胜男子什么,她只‌是想证明,女子未必比男子差。 她要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皇上说,女子学力浅,可天下没有一处教女子,何‌为儒家十三经?何‌为孔孟?男子出生,先学的启蒙之物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物;可女子出生,无非穷极一生学《女训》、《女诫》、《女则》、《女德》四书,自男子会拿笔时便会拿绣绷,自男子会临帖时便会弹素琴。” 柳安予娓娓道来,语气平缓到像在讲别人的事,可她知‌道,她轻描淡写的几句,就是天下万千女子的一生。 她抬眸温声答,“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有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女子所学,不过附庸风雅、日‌后供人取乐之术,倘有一天,身‌临祸患,甚至毫无庇身‌之用。” “臣女命好,生在富贵家,可也不过比旁人多读了‌几卷书,到头来说出去‌,旁人只‌会记得臣女是谁的妻、谁的母,并不会记得臣女是谁。臣女尚且如此,平常人家的女娘又会如何‌?她们好些至死都不知‌自己闺名的笔画几何‌,出自何‌处,如此草草一生。” “臣女曾在轩窗外求学,刮风下雨不曾歇过一日‌,深知‌求学之苦。不知‌皇上是否看过臣女的文章?字字句句,臣女自诩不输男子。如今,臣女只‌是想为后世‌的女娘,求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臣女想让她们有和‌男子同样的机会,哪怕如您所说,‘学力尚浅’。” 她言辞恳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 “臣女愿教。” 第42章赌局 “说得倒好。”皇帝眉宇间透出一点兴味, 轻飘飘地赞了一句。 他的指腹摩挲杯沿,又‌将茶一饮而尽,却仍不觉解渴, 烦躁地拽了拽衣襟,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顿了顿道:“可‌教学一事,岂是儿戏?哪有那么多机会给你去试, 倘若不成,不是白白浪费财力物力?” 柳安予对这句话好不意外,她低垂着眸,很快给出回‌应。 “皇上愿不愿意同臣女一赌?” “赌?”皇帝支着下颌, 挑眉来了兴趣,“怎么赌?” “皇上不信臣女, 无非就是落在女子‘学力浅’这三字上, 那大‌可‌来比一比。”柳安予端端正正地俯身,温和宁静的脸上毫无惧色,“同时开设两个学堂,男子一间, 女子一间,招适龄的少年少女若干,各自教习三月, 由您亲自出题考核, 就按会试的标准来。” “倘若, 女子考过了男子,您就准许臣女兴办女学堂, 且允女子科考,同男子一般入仕登科。”她的提议惊世骇俗, 旁边孙公公嚇得连忙跪地擦汗,她却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倘若臣女的学生输了,女学堂就此作罢,臣女也愿意削去郡主名号,贬为‌庶民,发配远疆,此后再不入京。” “如有违背,愿受凌迟之苦。” 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望向上座的目光坚毅决绝。 皇帝似乎也被“凌迟”二字震住,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这个初为‌人妇的青涩女娘。 柳安予甘愿赔上性‌命的一场豪赌,于皇帝而言,却像是一场玩笑。 他并不认为‌一个身居闺阁的高门贵女能‌翻起什么风浪,良久的沉默思考的,不过是倘若她真的死了,长公主、顾府、燕王等‌处都该如何‌交代。 他似乎认为‌这是一场必胜的局。 “你小小年纪,干嘛喊打喊杀的,你为‌人妻女,总要为‌家‌里考虑。”皇帝苦口婆心‌地劝告,毫不在意地吹了吹茶沫,神色从容,“凌迟二字......太‌重。朕,看‌得出你的决心‌,既你执意要赌,朕便顺水推舟陪你赌上一回‌,只是,朕还有两个条件。” 柳安予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轻蔑,却不得不低下头去,咬牙从齿间吐出语句,“请皇上赐言。” “一则是,顾都虞候原为‌探花,已然熟知科考事宜,你办学堂,不得聘他为‌师。既你觉得女子学力强,从上至下,便都要请女老师教学,如有违背,朕不轻饶。”皇帝唇角噙着一丝得意,慢条斯理地又‌继续道:“二则是,无论赌局结果如何‌,今日你假冒官员,闯入宫闱,已然是错。但念你一百笞杖未愈,便缓期,择日罚你。” 皇帝微微思忖,眸中‌是上位者的从容,“就三月之后罢,胜负一分,你在你的学堂前,跪着,受笞杖三十,由慎刑司派人责笞,你可‌愿意?”他眸光锐利如剑,看‌戏一般落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顿了片刻,开口恭敬,“臣女,愿。” 不一会儿,孙公公就拟好了告示,皇帝抬起玉玺留下印迹,手指动了动,示意孙公公将告示递到柳安予面前。笔递到她手里,她趴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清秀却带着风骨。 孙公公刚要躬身将告示抽走,却见她狠狠咬了一下食指指腹,盖上血指印。 血色鲜红,很快便殷到绢布下面,干涸变成深棕色。 柳安予退出去,路上不经意抬头,她看‌似恭敬的目光扫过皇帝身上金丝绣龙的龙袍,缓缓地,落到他被灯火照射得熠熠生辉的冠冕。 她青涩的面庞下,掩盖着难以察觉的野心‌,不动声色地盯着皇帝将茶水饮尽,不解渴似地将一壶茶水全都喝干,再静静,掩下眸底情绪。 * 对赌的告示贴在了楣板上,看‌热闹的人围着楣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长公主、李璟、燕王......递来顾府的信件不计其数,来问的小侍、婢女通通被拦到顾府门口。 柳安予照常将小案摆在顾淮的床边,铺开宣纸静静绘着,顾淮听着外面的喧闹,支着下颌看‌向柳安予的侧脸。 她不说话,顾淮便也不打扰她,所有恶意、不解都被拦在墙外,这里门窗紧闭,烛光闪烁,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柳安予感‌觉手臂发酸,才堪堪搁下笔。 顾淮顺势牵过她的手,稍稍用‌力为‌她揉着手腕,他瞥了一眼小案上的画,肺腑间开始阵阵钝痛。 柳安予画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街路。夕阳渲着残红,道路两旁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小摊,路人稀疏,一眼扫过去便能‌将琳琅满目的小物什尽收眼底,风吹落花瓣,悠悠落在被日光照得昏黄的石板路。 那是他们约定好要去看的夕阳。 “好美的夕阳。”他浅浅扯起一个笑,声音轻柔,掩盖嗓音的颤抖。 “我那日见的,怕忘了,给你绘出来瞧瞧。”柳安予顿了顿,声音放缓,“只是我笔力有限,绘不出那日所见的万分之一,如果......” “没事!我们还要去看‌呢,不是吗?”顾淮笑着连忙打断她,他怕再晚一步,就要从柳安予的口中听到什么决意赴死的话。 他握着她皓腕的手忍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收紧力气。 “你,会不会怪我?”柳安予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我们结亲不过半月,前些日子我还怪你做什么都不跟我商议,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如今,我却也背着你定下这么大‌的事。”她垂了垂眸,小声道:“你若怪我,我不怨你。” 顾淮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露出苦涩,“我不怪你。” “我只是,心‌疼你。” 他伸手缓缓将柳安予鬓边的碎发拢到她耳后,指尖留恋地划过她的轮廓,依依不舍,“是我无用‌,竟逼得你抛头露面,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若我当初没有那么一意孤行,此时在朝中‌,还能‌帮你斡旋一二。” 他握住她的手,传递着指尖的温度。 “你想好了吗?” “我并非觉得女子学力较男子有弱。你的策论,我一篇篇看‌过。倘你是男儿,降我名次之时,我怕是会跌出三甲。”他的话逗得柳安予苦闷之气逸散,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顾淮也宠溺地笑了笑,食指刮了刮她的鹅脂鼻,手指微顿,唇角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拓印下来,开口声音艰涩,“京中‌落榜学子众多,皇帝知道你和李璟自幼交好,恐他放水,便将男子那边交由李琰。此人先前被我算计,怕是会怀恨在心‌,迁怒于你,你定不要掉以轻心‌,万事平安为‌先,旁的排在后头。” “你知道我的腰牌在哪里,殿前司中‌若有你能‌用‌得上的,不要吝啬。你我夫妻一体同心‌,我的刀就是你的刀,尽管去杀,出了事有我抗呢。”顾淮絮絮叨叨地叮嘱,满眼隐忍的不舍。 “我知道,我知道。”柳安予一声声应着,“我早偷过了。”她弯了弯唇角,语气故作轻松。 顾淮却笑不出来。 早知她是去赌命,那日说什么,他都不会任由她离去。 看‌到顾淮吃了苦瓜一样难看‌的脸,柳安予探身凑了上去,温声安慰,“别那么悲观,我唬人的。我输了不得入京而已,如有违背,才受凌迟之苦呢。”她身上点了点他的鼻尖,“至于郡主名号,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了郡主的名头,我还有燕王独女的名头、你顾淮之妻的名头......你争点气不就好了?嗯?” 柳安予眨眨眼,弯唇笑意盈盈,“别哭丧着脸了,多笑笑。” “可‌那三十笞杖......慎刑司不是昱阳宫,那些廷尉都是狠辣手段,三十笞杖下去,比你那一百笞杖还要命,你,你......” 他的话哽住,唇瓣一张一合,嚅嗫几下,哑着再发不出声音,抬起头,眸中‌已经蓄满了欲掉不掉的泪水。 柳安予轻声哄着,用‌袖子一点一点轻轻搌去他的泪,手腕却反被他抓住,他紧贴着她冰冷的手,垂下头去泣不成声。 凌乱的乌发从他肩头滑落,泪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到地上,衣料摩挲,柳安予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下颌靠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没事的。” “他们不许你教我,今天‌一过,我便要搬到学堂去了。”她轻拍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陪我到天‌亮好不好?你一哭,我就想哭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这是一场无论输赢,她都要接受折辱的赌局。 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在天‌下百姓面前跪地受刑,无疑是将她剥衣剔骨。 顾淮撑起身子,不顾脊骨疼痛抱住她,柳安予一声惊呼,双手悬在半空怕捧到他的伤处,垂眸看‌去,正巧入目一片赤红。 “顾淮,顾淮你别乱动,你伤还未好......”柳安予连忙道。 顾淮的头埋在她的颈窝,只尽管将人搂紧,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颈侧,闷闷说了一句。 第43章玉珠 “抱紧我。” 柳安予仅仅只是听着他的声音, 便心如刀绞,抿唇环上他的脖颈,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愈发浓重。 天光大‌亮, 柏青照常进屋服侍, 却发现顾淮已经换好了里衣,上好药膏, 一只胳膊垂下‌抓着笔杆,双眸紧闭沉沉睡去。 墨汁顺着笔尖滴到地‌上,形成一滩干涸的墨迹,小案上摆着的颜料已干。柳安予绘的那‌幅夕阳朝向顾淮的方向, 半张纸耷拉在小案边上。 柏青轻瞥一眼,正巧瞥见上面题的刚硬挺拔的字迹, 虽墨色浓重, 却与画面融合得恰到好处。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 学堂建在了南街向西较为偏僻的位置,三面环竹,人烟稀少, 适合静心学习。 楣板上挂出的公告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无数学子慕名‌而来,李琰一大‌早便来挂牌匾, 漆金落拓的三个大‌字—— 翰墨堂。 两旁贴着对联, 上联写‌:雨过琴书润, 下‌联写‌:风来翰墨香。 是常见的写‌法。 因而这名‌是皇帝亲题,李琰便故意拖延了点时间, 调了好久的位置。学子们在翰墨堂门口排起长队,与旁边柳安予冷清的学堂形成鲜明对比。李琰瞥了一眼旁边并‌不关心的柳安予, 冷笑一声,看起来神气极了。 柳安予一身朴素浅蓝的长袍,长发挽起,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褐色宫绦,此外再无装饰。 她丝毫不在意旁边的的李琰,指挥着柏青将牌匾摆正,上面是她亲题的三字—— 玉珠堂。 字迹行云流水,清雅灵秀。 青荷擦完书案,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向上面的字,赞道:“郡主的字写‌得真好,只是,怎起了这个名‌?” 她走过来,从柳安予手中分担出几卷书,倒是好奇。 “奴婢见旁人开学堂,都起什么和书和墨有关的,郡主怎取了玉珠二‌字?” “既是女学堂,自然也要起得不一样些。”樱桃可算是插上一句,她抬眸瞧瞧看了看郡主神情‌,试探性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女子本就如玉如珠,灵秀圆润,郡主取这二‌字,正贴。” 她不如青荷聪慧,知眼色,在柳安予身旁便很少说话,却也想多搏一点关注。 柳安予轻笑一声,没‌有否她,微抬下‌颌看向牌匾上的三个字,语速轻缓,“只是其一。” 她看了二‌人一眼,一手捧着书卷,温文有礼,“荀子在《劝学》中有一句,我最喜欢。”她款款走进玉珠堂,青荷、樱桃二‌人亦步亦趋。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涯不枯。”柳安予念诗的时候,声如清泉,很是吸引人,青荷和樱桃垂眸听着,眸中散出些好奇。 “意思是,宝玉藏于山,连山上的草木也会显得滋润,珍珠产于渊,连涯岸也会显得不干枯。”她轻轻抬眉,“玉、珠,本都是温润珍贵之物,正如女子,有着柔和而强大‌的力量。从前无人发掘,蒙尘不见天日。” 她说到这里时,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愁绪,抬起眸扫过一尘不染的张张书案,却登时舒展,“如今,清尘出辉,汇于此地‌,不正是,玉珠满堂吗?” 青荷、樱桃二‌人顿时茅塞顿开,两人赞了几句,帮柳安予把‌书卷捧到最前面的一张书案上。 那‌是柳安予讲学的地‌方。 长公主派人送了些古籍和文房用具,算是来恭喜玉珠堂开门。 门口一个人都没‌有,柏青帮忙扫了扫门前的地‌,也打了声招呼便回去了。 与旁边翰墨堂的喧闹相比,这里倒显宁静,起初青荷和樱桃还为柳安予着急,却见柳安予沉心静气,坐在书案前一卷卷理着书,便也不好打扰,坐在门口台阶上逗猫玉玉玩。 猫玉玉翘着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门口来回巡逻,喵喵叫吓退了几个好奇过来想摸摸它的“敌人”,便觉无聊,跑进屋里眼巴巴凑到柳安予面前。 它一个打滚仰面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咕噜噜地‌叫着扭来扭去,却见柳安予沉浸在书海中,根本不理它。 “喵?”猫玉玉起身歪歪头,凑过来蹭着她的腿,尾巴摆来摆去,勾住她的袍角。 柳安予腾出手无奈揉了揉它的头,猫玉玉舒服地‌眯着眼,仰起毛茸茸的短下‌巴,顺着她的手蹭来蹭去。 谁料柳安予只是短暂地爱了它一下‌,收回手拍了拍身上的猫毛,又继续伏案埋头翻书,猫玉玉不满地‌喵喵喵,一爪子按在她的脚面上。 猫玉玉不重,柳安予也感觉不到丝毫痛感,索性由着它去了。 猫玉玉见她没‌反应,绕着她跑来跑去,用爪子扒拉她的裤腿,将她的袍子勾出线来,见柳安予真的不理自己,抗议地‌大‌声喵了一句。 这回柳安予有反应了,转身伸出手,猫玉玉傲娇地‌仰起头,眯着眼等待摸摸。 邦!邦!邦! 柳安予用手心警告地敲了敲这只吵闹的小猫,拧眉无奈地‌将它转向门口,拍了拍它的小屁股。 “去,吵青荷去,坏猫。” “喵!”猫玉玉抗议得超大‌声,忿忿在柳安予干净的袍角上留下‌一个黝黑的梅花爪印,一溜烟儿跑掉。 等柳安予反应过来,犯罪嫌疑喵猫玉玉已经逃之夭夭,在青荷面前跳来跳去,作威作福,尾巴翘得老高。 等了一天,旁边翰墨堂都已经录好了人,渐渐安静下‌来,玉珠堂外还是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柳安予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理好的书按册子放好,起身捋平衣角的褶皱,拿着厚厚一沓纸。 “走罢。” 她轻轻叫起门口无聊到昏昏欲睡的两人,只见二‌人一激灵,连忙起身理了理皱皱巴巴的衣裳。 青荷挠了挠头,“郡主,咱们去哪儿?” 柳安予将手中的纸分出两沓递过去,无奈笑笑,“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咱去北街逛逛罢。” 京中最属北街繁华热闹,百姓常拖家带口地‌呆在这摆摊卖货,大‌娘、大‌婶和老伯居多,身旁跟着不能上学的小娃娃。 柳安予带着青荷、樱桃二‌人,从街头开始,将手中的宣纸一个个递过去。 “小姑娘,来学堂听学罢,识字明理,日后就能有机会出人头地‌。”柳安予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略有局促地‌递过去。 卖油饼的那‌个小女娘一愣,拿袖子擦了擦脸,“学堂是啥?给银子不?”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尴尬一笑,“姑娘,俺不识字,你‌这俺也看不懂啊......俺还得卖油饼嘞,你‌买油饼不?” 她面庞青涩,晒得黑黄,看起来比柳安予大‌了不少。 “我买,我买。”柳安予连忙将纸收回来,捏着指尖,有些羞怯,“油饼几文一个?我要一个。” “五文一个,俺给你‌拿哈。”小女娘一听柳安予要买,喜笑颜开,手脚利落地‌装了一个油饼,拿纸包好递过去。 柳安予递了铜钱,接过热腾腾油饼慌乱离开。 碰了一鼻子灰,柳安予却越挫越勇,大‌着胆子一个个往外发。知道她们大‌多都不识字,柳安予便用更通俗的话为人讲解,好说歹说却也没‌送出去几张,倒是被‌哄着买下‌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一转头见青荷二‌人也碰壁,灰溜溜地‌回来,柳安予无奈叹了口气。 猫玉玉专心致志地‌咬着柳安予给它扔的小鱼干,洁白松软的毛在地‌上都滚得灰扑扑的了。 青荷弯腰将它抱起,“郡主,青荷无用,一张都发不出去。”她轻轻叹息一声。 樱桃出身农家,倒也懂得一二‌,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开口道:“贫苦人家的女娘,若是长得好些,又有兄弟一二‌,便是作兄弟的‘礼钱’。只等养大‌了嫁出去,换得几十两银子好给兄弟置办娶娘子的聘礼。若是长得不好,便早早随家人出来干活,贴补家用,只需会认得铜钱,不必学什么字。” “若是富户的小姐,看得懂《女则》、《女训》便算是懂学问、有书卷气。她们更在乎的,是身量窈不窈窕,面容娇不娇美,日后,能不能觅得一个好夫婿。”樱桃放低了声音。 “所以......她们对学堂,并‌无太多向往之情‌,再加上您和皇上打赌,多少人恐卷进去,惹祸上身,自然不敢来。” 樱桃说完,怯懦地‌抬眸观察着柳安予的神情‌。 “是这样啊。”柳安予略有失落地‌垂眸,捏着纸张的手渐渐收紧,苦涩一笑,“......是我想得太简单。” “樱桃!”青荷连忙瞪了她一眼,连忙低声哄柳安予,樱桃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局促地‌往边上站了站。 “别‌凶她,她说得对。”柳安予无奈拍了拍樱桃的手。 “算了,今个就到这儿。”她浅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笑了笑,“那‌边的油饼挺好吃,咱买两个回去当宵夜罢。” “好。”青荷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撑起笑应道。 三人一猫买好夜宵,散着步走回去,还未走到玉珠堂门口,便看见李琰得意地‌抱着胳膊倚在翰墨堂门口,柳安予心中暗道不好。 她紧走几步,看见玉珠堂时心情‌一宕,门锁掉落,白天刚收拾好的学堂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书案被‌人砸烂,连牌匾都被‌人摘下‌,落了好几个脚印。 她心中燃起滔天怒火,转身狠狠瞪着悠闲看戏的李琰,“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4章祸首 “郡主这‌是什么‌话?”李琰靠着门, 笑得戏谑。 “南街就这‌么‌大点地方,翰墨堂就在‌你隔壁,本皇子就是再恨, 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李琰说得头头是道, 反倒像被冤枉了‌似的。 柳安予没‌有证据,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琰大笑着回去,青荷关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蹙眉叫着,“小姐。” “或许,真的不是他‌呢?”樱桃有几分被说服的意思,怯怯看了‌柳安予一眼, “若真是他‌,这‌么‌明显, 那也, 那也太蠢了‌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柳安予冷笑一声,“呵,他‌才不蠢。”甩袖进屋,费力‌搬起倒得四仰八叉的书案, 灰尘登时腾起来,连呛柳安予好几下。 青荷埋怨地哼了‌樱桃一声,“你傻啊, 他‌说不是就不是?这‌南街就两‌家学堂, 咱们都出去了‌, 这‌又没‌人看见。既没‌证据,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言罢, 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愣着干嘛, 还‌不快进去帮忙!” “啊,哦哦!”樱桃自己打了‌自己脑袋一下,心里暗暗骂自己,连忙进去帮柳安予。 忙活到后半夜,三人把书案再一个个摆好擦净,被砸断了‌的笔杆换新,柳安予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门口狠狠擦着牌匾上的脚印。 不知是不是帕子没‌有拧干,牌匾上的水渍越擦越多,直到柳安予眼前模糊,她才意识到。 不是帕子上的水。 是泪。 樱桃拍了‌拍秉烛摆毛笔的青荷,秀眉微蹙,担忧地往门口指了‌指。 青荷一愣,却见月光洒在‌她削薄微微耸动的肩上,浅蓝的素袍沾染灰尘,皱皱巴巴。 樱桃想去安慰一下她,却被青荷一把拉住,轻轻摇了‌摇头。 柳安予死死咬住下唇,眼神倔强固执,拿袖子蹭去泪珠,一遍遍擦拭将牌匾擦得光洁如新。 等‌到她起身,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看不出一点忧色,惟有唇瓣一点殷红。 “明早再挂牌匾罢,忙了‌一天,你俩快去歇息。” 樱桃还‌想张口说什么‌,只觉得手‌腕被人握住。 青荷浅浅微笑拉走樱桃,“哎,郡主您也早点睡。” 门闩落好,猫玉玉将自己盘成一个毛球,窝在‌柳安予怀中沉沉睡去,空荡荡的玉珠堂,只留一人一猫呆坐。 月过竹隙,铺堂门,如影如纱。 还‌未入冬,柳安予却觉得已经‌寒凉彻骨,她登时有些呼吸不畅,轻手‌轻脚将猫玉玉放在‌挡风的地方,给它盖了‌层薄毯。 柳安予亦步亦趋走到窗边,她屋子的位置高,偏南,推开窗子的时候正巧能碰到前来串门的竹叶。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冷风割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袍子吹得鼓起来。 从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玉珠堂门口的台阶,上面爬着点点小巧的绿色苔藓,此刻万籁俱寂,柳安予想起曾看到的一句赋。 砌苔点点青钱小,窗竹森森绿玉稠。 此时形容得正当好。 柳安予此生最‌庆幸的事,就是可‌以读书识字,明理治学。笔墨喉舌胜剑戟,她救得了‌她的老‌师,也求得了‌为天下女娘翻身的机会。 从前她想学,却没‌人肯教,如今她来教了‌。 可‌为什么‌,没‌有人肯学呢? 柳安予一时迷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坚持下去。 唇瓣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登时,让她清醒。 她为那一瞬产生的灰暗想法感到羞愧。 楣板上血印的公告,曾经‌承下的事,在‌这‌一瞬间,她都想了‌起来。 她不再纠结,裹紧身上单薄的袍子,将窗子关好,点起烛火。 微弱的烛光将书卷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她字字句句读进去,将自己的见解写到空白上,蝇头小楷挤在‌一起,却也不失工整。 烛火燃了‌一夜。 次日一早,柳安予叫柏青将牌匾再挂上去。 从顾府借了‌几个府卫来看着大门,这‌才带着青荷和樱桃离开。 翰墨堂已经‌开始考核选人,李琰虽觉得这‌是一场必胜的局,面对柳安予,却并不敢掉以轻心,便突击考核,评级定分,将成绩低的那批从学堂的的名册上除去。 柳安予路过翰墨堂的时候,李琰正在‌赶人,轻蔑地盯了‌柳安予一眼,抱着胳膊得意地走回去。 劝不动寻常人家的小女娘,柳安予便只能将目光放在‌闺门小姐身上。 她不多走动,与许多贵女只是点头之交,放下姿态一家家拎着礼物拜访,却只得客客气气地喝了‌一盏茶,无‌功而返。 她站在‌大街上,人流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她第一次对一件事感到如此无力。 青荷找了‌路边一个小摊,要了‌三碗茶水,碗沿粗糙,茶却浓香。路人偶尔投来探询的目光,看着坐在一群粗布麻衣的百姓中,衣着光鲜的三人。 柳安予灌了‌一肚子茶水,此刻也没‌心思再喝,见樱桃渴得已经顾不上形象,咕咚咕咚捧着碗灌,便伸手‌将自己的那碗推了过去。 “不,唔,不用不用......”樱桃受宠若惊,连忙尴尬摆手‌,“奴婢其实不渴,不渴的。” “我喝不下,劳你帮我分担了‌罢。”柳安予温柔地扯了‌扯嘴角,转开眼,神情低落地支着下颌出神。 樱桃闻言,才怯怯端过茶碗,不敢再放肆地喝,捧着碗边小口轻啜。 “小二‌!”柳安予甩甩头,试图将脑中的坏情绪甩出去,郁闷地问道:“有酒吗?” 小二‌搭着汗巾,连忙躬身过来,“有,有,就是只有黄酒,不知客官您喝不喝得惯?”小二‌见三人衣着朴素,料子却是上等‌的好料子,便细心问道。 柳安予很少喝酒,自然也不知道黄酒和平日家里的酒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味地摆摆手‌,“要二‌两‌。” “郡主!”青荷眼睛瞪大,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 却被柳安予拂开手‌,安慰道:“我就喝一点,不碍事。” 青荷劝不住她,便只能起身叮嘱小二‌记得将酒温好再送来,小二‌连声答应。 小摊的黄酒一般,口感浊渣厚实,却带着一股爽口的清甜,一杯温热下肚,柳安予的脸颊便烧红起来。 她握着酒樽,将下巴枕在‌胳膊上,眯着眼看人在‌眼前走来走去,时间一点点流逝。 她虽不算醉,意识却也渐渐混沌起来,青荷看着着急,想将人扶起,“郡主,咱先回学堂罢,还‌有好长时间呢,这‌才第二‌天,您可‌不能自暴自弃啊。” “是啊郡主,咱明个再找学生,明个找不到,就后天找,总能找得到愿学的不是?”樱桃也手‌忙脚乱起来,连连劝道。 柳安予抬了‌抬手‌止住两‌人,身子晃动着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回复,“不,不必,我又没‌醉。”她无‌意碰洒了‌酒樽,看着黄褐色的酒缓缓顺着桌沿淌下,沾湿了‌她的膝盖。 青荷连忙俯下身拿帕子为她擦着,她伸出手‌,指尖沾酒,在‌崎岖不平的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虽有些许凌乱,却不失风骨。 青荷起身想将桌上的酒擦净,眸子却落在‌柳安予指尖,黄酒渗进木桌,字迹已经‌干涸,留下一层淡淡的水渍,辨不清笔画,只剩下末尾的一个—— 愁。 樱桃倏然拿起帕子,连带着那个愁字将桌面抹净,她轻轻推了‌推柳安予,“郡主,你看谁来了‌。” 柳安予抬起薄红的眼,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萧氏目光担忧地看向她,身后躲着一人。 她将身后羞怯的小姑娘拽出来,蹙眉问道:“安予啊,你看,她行不行?” 年青的少女戴着颜色鲜艳的花,双耳髻绑着彩色飘带,害羞地拽着萧氏的袖子。 “嫂嫂,你,你教我好不好?”顾潇潇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甜甜地问道。 “好......好!” * 柳安予领着她第一个学生,步履匆匆,心情激动到无‌以复加。 顾潇潇只到她肩膀,蹦蹦哒哒地跟着,左看右看怎么‌都好奇。 突然,柳安予步子一顿,顾潇潇一个踉跄撞到她背上,被她的骨头硌得生疼,“嗷”一嗓子揉了‌揉脑门,蹙眉探出头好奇。 却见一块写着“玉珠堂”三个大字的牌匾碎成两‌半,如破烂般被人弃在‌地上。 她顺着柳安予快要喷火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形貌昳丽,挑了‌挑眉一脚踩在‌柳安予的书卷上,身后侍卫正将她的府卫打得鼻青脸肿,昨夜刚摆好的书案一张张都被人扔出。 “呦,不巧,竟让你撞见了‌。”李琰笑了‌笑,用力‌碾了‌碾她的书卷,写着批注的地方被踩烂,如同踩在‌柳安予脸上。 柳安予的酒劲儿未散,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李琰一次次践踏,一簇火苗登时从心底升腾。她三步并作两‌步,手‌高高扬起,“啪”得一声,一巴掌扇在‌李琰脸上。 场面一时寂静,只能听到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李琰一瞬怔住了‌,直到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他‌才反应过来,眸子阴沉得要吃人一般。 “柳!安!予!” 他‌恨不得将牙咬碎,指下微动,电光石火之间,冰冷的剑刃便贴在‌了‌柳安予颈侧,沁出血珠。 第45章旧书 柳安予掌心发‌麻, 颈侧的剑刃冰得她清醒一瞬。 “你敢杀了我?”柳安予盯着他的眼睛,轻蔑一笑,缓缓吐出一口酒气‌挑衅。 萧氏在一旁紧张到不行, 连忙大‌喊, “李琰!她是郡主, 是官妇!你敢动她?”顾潇潇嚇得捂住了嘴。 “你,三番五次挑衅我, 如今只是一巴掌,就‌受不了了?”柳安予抓住白‌刃,眸底阴郁,嗤笑一声, 不推反按,锋利的剑刃登时破开她娇嫩的肌肤, 见了红。 “那就‌杀了我啊, 杀了我!” 李琰被嚇到一般,慌乱收回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疯子。 她掌心横着一道深伤,鲜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 李琰怔怔后退,嚇得将剑扔出去。 柳安予步步紧逼,颈侧血痕像一朵绽放的昳丽的花, 冷冷笑了一声。 “我手无‌缚鸡之力, 想杀我很容易。但你, 最好想清楚。”柳安予捡起沾了血的剑,借着酒气‌扫向他, 清浅的眸子看不出光亮,愈发‌薄凉, 像在看一个死人,“你能不能承受杀了我之后的后果?” 沾了血的剑指着他的鼻尖,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贴近他,李琰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他呼吸紧绷,低眸死死盯着眼前‌这人,明明,她弱到对自己造不成任何威胁。 李琰的眼神笼罩着一层阴云,他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缓缓抬起手后退。 “若我死,自会有人为我报仇雪恨,不死,不休。”她的眸比手中的剑冰冷危险,语气‌淡淡的,却有种‌致命的疯狂,“你是皇子又如何?我柳安予生来就‌学不会‘怕’字,你我若是公平竞争,一墙之隔,我大‌可敬你个皇子之名,处处和气‌。但你偏要砸我学堂,用这些个腌臜手段恶心我,那你就‌别想好过!”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她忽然轻嗤一声,唇边带着讥诮,“留我一命,来日,我定不会让你活。” 她向后一退,松开手随意将剑扔到地上,学着李琰的样子,狠狠用脚碾在剑上,虽对剑造不成什么危害,却像她那记很响亮的耳光,再次扇在了李琰脸上。 李琰气‌得要发‌疯,咬紧牙关,浑身戾气‌暴涨,“柳安予!你不过一个小小郡主,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本‌皇子!你的烂学堂,连个学生都没‌有,本‌皇子就‌是砸了又如何?本‌皇子不仅要砸,还要当着你面‌砸!你修一次,本‌皇子砸一次,一直砸到你认输为止!” “那就‌砸啊,你狠狠地砸。”柳安予摊摊手,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目光上下扫视,倏然轻描淡写地一笑,嘲讽意味拉满。 萧氏连忙上前‌,心疼地用帕子为她止住伤口,顾潇潇也有样学样,给柳安予的手包扎。 青荷接收到她的眼神,连忙和樱桃上前‌将顾府的府卫带离,顾潇潇本‌以‌为柳安予还要再和李琰对骂,不料她反握住顾潇潇的手腕,见好就‌收,“那二‌殿下继续忙,母亲、潇潇,我们‌走。” 李琰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憋了一肚子火气‌,不料柳安予抽身离去,根本‌不管他。 气‌得李琰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用力一脚,踢飞玉珠堂的牌匾。 顾潇潇跟在柳安予身后,忿忿不平,想不明白‌为什么嫂嫂这么快就‌放弃了。 柳安予的步子越走越快,她脖颈渗血,右肩素袍被血染红,脸色惨败如纸,看得嚇人。 几人跟着柳安予,穿过繁华的街道,人流湍急,目光落在柳安予的伤处,捂着嘴同旁边人议论纷纷,直到她停下。 顾潇潇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地方,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漆红的“秫香馆”三字牌匾挂在正中央,原本‌辉煌热闹的地方,如今却空无‌一人。 “这是......”萧氏认出了这里,怔愣一瞬看向柳安予。 皇帝将秫香馆一案善后的权利交由柳安予,她遣散了所有的妓子,从老‌鸨手中购得此地,按理说,她现在是这儿的老‌板。 柳安予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粉红的纱幔,忽地跳起来一把扯下,重心不稳,落地时踉跄向前‌走了几步,正巧踏进秫香馆的大‌门。 她看着这个曾经将女子当作物品一样,肆意赏玩的地方,转头缓缓道:“这里,日后就‌是玉珠堂。”她轻轻扯了扯唇角,颈侧嫣红,透亮的眸子像一汪清泉,身量清癯如花枝,纤弱而坚韧。 萧氏帮忙将三楼拾掇出来,几人今晚的住处可算是有了着落。 顾潇潇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萧氏,转头看见忙碌的青荷,蹦蹦跳跳地过去,“青荷姐姐,你干嘛呢?” “郡主还要温书,奴婢将这拾掇出来,过会子还要出去采买一趟,小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啊?”青荷性子好,笑着问她。 “好呀好呀。”顾潇潇同柳安予不是很熟,樱桃很少说话,只顾干活。若是连青荷都走了,独留顾潇潇一人在柳安予面‌前‌待着,顾潇潇哪里敢,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不知是不是自小被教习嬷嬷嚇怕了的缘故,顾潇潇总觉得教她的老‌师都嚇人,柳安予也不例外。 青荷手脚利落,很快就‌收拾好了,带好银两,便领着顾潇潇出发‌。 顾潇潇以‌为青荷出来采买,是买一些食材、换洗的衣裙,不料青荷带着她东拐西拐,来到了荣宝斋。 一进店门,扑鼻而来的墨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一张张山水画卷被裱好挂在墙上,老‌板是个两鬓花白‌的老‌人,二‌人进来时,他还在拨算盘翻账本‌。 “青荷姑娘来了啊。”老‌板辨认许久,登时笑得眯眯眼道。 顾潇潇好奇地看来看去,跟紧青荷。 “哎,老‌板,还是老‌样子,拿一套。”青荷轻车熟路地同他交谈,忽然看见柜台上摆的宣纸,抬眉笑道:“这纸是新上的吗?劳烦拿来我瞧瞧。” 老‌板端出一套文房四宝,抬了抬眼,顺着青荷的手过去拿,“您真是好眼力,这是新上的徽云堂熟宣,纸张柔,白‌净不晕,最适合写小楷。”老‌板拿出几张递过去,让青荷仔细摸摸,“就‌是贵点,七文钱一张。这边还有稍稍次一点的,何记熟宣,就‌是没‌这个柔,写字略微阻塞,不是行家‌倒是感‌受不出,两文钱一张,您看您要哪个?” 顾潇潇东瞅瞅西瞅瞅,用手摸来摸去,根本‌摸不出任何差别,倒是青荷仔细挑选了一番,蹙眉纠结,“算了,要徽云堂的罢,来半刀[1],您算算,加上这些笔、墨,砚台一共多少,我现结。” “哎,好。”老‌板喜笑颜开,装好盒子拿起算盘啪啪一打,道:“一共是伍佰壹拾贰文,收您半贯钱就‌好。” “多少?!”顾潇潇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都能扯三匹布了!” “您拿好。”青荷司空见惯地付了帐,端好盒子,点头笑了笑,拉着丢人的顾潇潇连忙走。 “这么贵,买它要干嘛?”顾潇潇不解地跟在她旁边问道。 “我们‌走得急,包袱都没‌收拾。郡主用这些用惯了,又不是买不起。今晚,她怕是还要看书,过会子还得再去买盏油灯,光点着烛,恐害了眼睛。”青荷温声解释。 “她,她还伤着,看劳什子书啊,不应该好好休息吗?”顾潇潇愣住不解,怎么会有人喜欢看书啊。 青荷摇了摇头,笑道:“就‌像你喜爱钗子衣裳,恨不得将好看的式样都收拢来,郡主也是如此。她爱书,如同你爱钗环,自她识字起便如此了,是一日也不废。” “你是郡主的第一个学生,她定会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你,你好好学着,日后定会有一番新天地。”青荷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温和。 顾潇潇似懂非懂,她来认柳安予当学生,不过是听萧氏的话,想解柳安予的燃眉之急。她并不懂那些死板的字,也对科考入仕没‌什么向往,只是想求柳安予对她别太过严苛,熬过这三月,她还是回去当她无‌忧无‌虑的娇小姐。 青荷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上,无‌奈叹息,暗自摇了摇头。 二‌人回来时,还叫了个医师,将柳安予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开了伤药,叮嘱她要日日涂。 “您跟我说就‌成,我记着。”青荷连忙拉过医师,悉心记好忌口、每日上药的时间,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柳安予换了身干净的袍子,伏在屋中书案上重新将昨日的书再批注一遍,顾潇潇的书案就‌摆在柳安予旁边。她不老‌实,端坐一会儿就‌难受得浑身发‌痒,出神欣赏一下自家‌嫂嫂认真的绝美侧颜,抱着路过的猫玉玉狠狠挼。 猫玉玉挣扎跑开,叫声吵到了柳安予,她轻瞥一眼,顾潇潇立马老‌实。 顾潇潇挠挠脸,心虚地嘿嘿一笑,端正坐好,听候发‌落。 柳安予无‌奈抿唇,递出一本‌旧书,“你将这本‌书第一卷认真看完,所思所想,皆记清标好,明日我看。” 顾潇潇连忙接过,等柳安予转过头去,立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翻开书眼前‌一黑。 第46章书信 (修) 不知过了‌多久, 柳安予写得有‌点口渴,抬手端起旁边已经放凉的茶。 分心看了‌顾潇潇一眼,却见她已经抱着书睡得香甜, 砸吧砸吧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等到‌顾潇潇睡饱了‌, 只见外面白昼已成夜幕, 她心虚地看向柳安予,发现人还在‌看书, 安慰似地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被发现。 抬手时肩上衣料滑落,顾潇潇定睛一看,压纹月白的薄披, 是柳安予的袍子。 油灯静静燃着,照得屋子亮堂堂的, 油灯前‌的人墨发蜿蜒, 侧颜如画,一手压着书,一手悬臂一笔一划写着,削薄的背笔直, 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和孤寂。 顾潇潇翻开书页,已被翻旧的书上朱砂勾画,悉心写着注解。 入目第一句。 拨雪寻春, 烧灯续昼。 可顾府的北屋, 没‌有‌白昼。 顾淮是藏匿暗处的老鼠, 苟延残喘、无人问‌津,他伏在‌榻上一动不动, 四肢几近僵化‌。 柳安予的书案没‌有‌被带走,贴着床沿, 顾淮便日日睹物思人,指腹摩挲着书案上的纹路,好‌似能贴近她的温度。 柏青不如柳安予细心,并不记得支起窗子,透些阳光进来。只是偶尔顾淮提起,他才想着开窗,但‌到‌了‌夜间,又常常忘关,冻了‌顾淮几次,顾淮便也不提了‌。 偏他现在‌又动弹不得,便只能待在‌这个漆黑的屋子里,燃灯造日,昼夜混淆。 他的手生涩地磨墨,拾起笔以一个很难受的姿势,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 他想给柳安予写信,写了‌好‌几遍,手指才渐渐灵活起来,他撤掉一张纸,重新开头。 骨力劲建、刚硬挺拔,好‌似一切都如旧。 他的笔顿了‌顿,思考了‌很久怎么开口,本想叫安乐,却蓦然想起大殿下也常这么叫,莫名醋了‌,便想着换个名儿。 柏青曾说过顾淮总叫柳安予郡主奇怪,可顾淮不这么觉得。他喜欢在‌亲吻之时、床笫之上,最为动情的时候叫她“郡主”,她在‌上,他在‌下,名称叫得尊敬,次次吐息缠绵却暧昧僭越。 他喜欢看柳安予情难自抑的时候,深情地捧着他的脸,嘴上不饶人,骂他以下犯上。染了‌蔻丹的指甲在‌他背后留下抓挠的红痕,微微刺痛,唇齿间难以遮掩的声音却透露着愉悦。 他每每笑着近一步,便慢条斯理地叫一声“郡主”,耳鬓厮磨、攻城掠地。 但‌他今日不想写“郡主”,他想要一个,两人间专属的称呼。 旁人不解,二人却心知肚明。 顾淮终于落了‌笔,写下开头—— 【予予亲启:】 她唤他玉玉,他唤她予予。 两个名称的声调很像,语速轻缓地念出来,像是唤自己,又像是唤你‌。 叠字,是最真挚的叫法,似是叫你‌一遍不够,只想着再叫一声、再叫一声,足足将字刻在‌心底,想忘都忘不掉。 事实上,这个“予”字也确实刻在‌顾淮心上。 他剖白心意那晚,他跪着求柳安予可怜他。金簪划过他的胸膛,疼痛与爱意纠缠,她在‌他的心口留了‌个“予”字。 顾淮并未想着要伤口愈合,他将沙砾填在‌血肉间隙,次次结痂,他便次次咬牙划开,直到‌刻字在‌他心口留下再也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每次为她心动,心脏都会雀跃地亲吻这个“予”字。 顾淮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似乎可以想象,当柳安予看到‌这个称呼时,眼中划过的诧异,旋即抬了‌抬眉,那是占有‌欲被满足的愉悦。 他在‌旁人眼里,总是儒雅知礼、左右逢源的顾探花;在‌李琰一党眼中,他又是手段狠辣、狡猾难控的眼中钉;只有‌在‌柳安予面前‌,他是时常幼稚、时常委屈的小玉玉。 他先告了‌柏青的状,控诉自己被困在‌小屋无人照顾的可怜模样。 【柏青粗心,不曾支窗,我宿在‌屋中只见黑夜,常常忘记时辰,只觉得你‌已经离开我好‌久,好‌久。最开始我还偶尔叫他,让我见见光,他却只知开窗不知关窗,冻了‌我几次,染了‌风寒,使我更加难受,我便也不再嘱咐。】 【汤药苦涩叫我长了‌记性,我却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汤药苦,还是相思苦。】 【你‌的书案还在‌我床边,我叫柏青将那幅画挂了‌起来,上面题了‌字,等你‌回‌来再看......】 顾淮像是找到‌了‌抒解相思之情的发泄口,只他这一屋的事,事无巨细,就连晚间听见的蝉鸣都想绘声绘色地写下来。 像第一次寄信的孩童,东扯西扯地碎碎念,虽觉不出什么用处,却能感受到满满的爱意。 写到‌最后,他的喜悦突然淡去了‌,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这间不分昼夜的屋子像是惹柳安予生气的惩罚。 他患得患失,敏感又脆弱,他想念柳安予锁骨上的小痣,他想念柳安予如霜似雨的眼睛,他想念柳安予轻轻环住他脖颈的拥抱......想着想着,顾淮登时眼眶一酸,无力地伏下头埋在被子里哽咽,脊骨钻心般地疼痛。 他的爱人如今站在风口浪尖,面对皇帝的刁难,他信她能自如应对,却还是恨自己,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不能站在‌她身‌边。 身‌子如同灌铅一般,不得移动,只有指尖冰冷让他恍惚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漆黑的房间像他的棺椁,但‌他还记得她的那句—— 我的祭文,要你‌来写。 所以你‌千万千万要活着,好‌好‌活。 顾淮紧紧攥住手,指甲嵌进肉里,刺激着他的感官,自心底泛出深深的无力感。 对不起,我也很想痊愈。 过了‌良久,他擦干眼泪,拿好‌笔悬臂写下收尾。 【予予,我好‌想你‌。】 * 柳安予收到‌这封信时,李琰正‌在‌秫香馆门口请罪。 顾潇潇瞠目张口,看着昨夜还嚣张的李琰,此刻带着人沉脸帮柳安予布置学堂,请求原谅。 昨晚他砸烂的一应书案,正‌被换了‌新,一张张抬进秫香馆。 他脸上有‌一处很明显的巴掌印,手指粗壮,不像是女‌子的手印。 柳安予淡定喝茶,垂眸轻瞥了‌一眼他,蓦然嗤笑。 “嫂......老,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顾潇潇眸子亮晶晶的,正‌一脸崇拜地看着柳安予,缠着求她讲。 柳安予也不藏着掖着,气定神‌闲地轻啜茶水,瞥了‌眼站在‌门口脸色沉得如墨块一般,却还要帮柳安予将秫香馆改成玉珠堂的李琰,笑道。 “你‌猜,我昨日为何要从最热闹的北街过?” 顾潇潇似懂非懂地眨眨眼,还是旁边青荷没‌忍住,揭开了‌谜底。 “小小姐,此时正‌是皇上和郡主打赌之际,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楣板既已贴了‌告示,就是昭告天下,这自然要堂堂正‌正‌地比。”青荷笑着抬了‌抬眉,“可若是有‌人,在‌还未分出胜负之时,便先使了‌些腌臜手段,砸人学堂,伤人老师,你‌说,天下人该如何看待皇上?” “难怪!难怪昨日要从北街过!那么多人都看见老师身‌上的伤了‌,方向又是从翰墨馆出来的,一晚上过去,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顾潇潇难得聪慧,一下子恍然大悟,“天,那岂不是就算皇上赢了‌,也会被人指说是胜之不武?!” “正‌是。”柳安予抿了‌抿唇,浅浅微笑,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李琰,“看见他脸上的巴掌印了‌吗?不用猜,也知道是皇上刚给他的‘赏赐’。” 柳安予唇角笑容凉薄,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又道:“昨日他不是砸玉珠堂砸得正‌欢吗?今日倒是安分了‌。青荷,你‌和樱桃去监工,若有‌半分地方与原先的玉珠堂不同,就说我柳安予不满意,叫他滚出门去!” “是。”青荷低眉顺耳,认真执行着柳安予的吩咐。 李琰见状气得咬牙切齿,阴测测地抱臂冲柳安予冷笑,“柳安予,你‌不要太过分。” “这就是二殿下认错的态度?”柳安予佯装讶异,又忽地轻蔑一笑。 气得李琰险些丧失理智,要带着侍从再砸一遍玉珠堂,剑将出鞘,只听一阵急促地马蹄奔腾声传来。 只见一位红披轻甲的中年男子勒马停住,马蹄飞起,尘土四溅,险些踏上李琰的脸。 那人一个翻身‌下马,袍子在‌空中飞出一个标准的弧形,腰牌一抬,落在‌李琰眼中。 “殿前‌司都指挥使冯嘉,奉侍卫亲军马步军司都虞候顾淮之命,前‌来保障安乐郡主安危。二殿下,这是皇上亲准过的令,您过目。”冯嘉一脸正‌气,给李琰看完连忙收好‌,拱了‌拱手,非常尽职尽责地挡在‌柳安予面前‌。 他身‌后跟着十‌多位司内高手,披甲待命,好‌不威风。就为了‌保障打赌期间,柳安予不再出任何岔子。 李琰心里暗自打怵,狠狠地瞪了‌柳安予一眼,无奈后退。 柳安予还在‌诧异,却见冯嘉稳步朝自己走来,躬身‌双手递上一封信,“卑职,参见郡主,这是顾都虞候要卑职亲手转交的书信,您收好‌。” 柳安予怔愣片刻,指尖微颤从冯嘉手中接过书信,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只是看见第一句,她的心脏就狂跳不止。 单单一句—— 予予亲启。 第47章折兰 顾潇潇探头瞥了一眼, 见密密麻麻一篇尽是‌表兄顾淮的字迹,惊讶道:“表兄原来这么多话?!合着‌平日里‌就是‌纯纯不‌想理我!” 柳安予扣下书信,脸颊发烫, “我先回楼上待会儿, 顾潇潇!今日让你背的书你都背好了?” 顾潇潇笑容顿僵, 心虚地缓缓转身想要逃跑,被柳安予拎住衣领, “不‌许跑!就在这儿背罢,我先上一趟楼,下来时考你第一段。” 顾潇潇登时欲哭无泪,瘫倒在地, 一把抱住路过的猫玉玉诉苦。 柳安予无奈叹了一句,将信小心拿好, 连忙提着‌袍子跑上楼。 她反手将门锁好, 像在做什么亏心事,推开窗,坐在书案前,细心将书信的折痕展平, 细细读来,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在看到柏青忘关窗给他冻出风寒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眯着‌眼笑像慵懒的小猫。 窗前一盆兰花随风摇曳,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乱叫, 她一字一句读着‌顾淮的信,好似能透过信, 看见写信的人委屈失落的神‌情‌。 一纸信件,很快便被她读完, 欣喜过后情‌绪渐歇,莫名地怅然若失。 她也想。 很想很想顾淮。 收到信,总是‌要回的。 柳安予摊开宣纸,蘸墨悬臂,写了好几个开头,却总是‌不‌满意。她烦躁地咬了咬笔杆,忽然看见窗边摇曳的兰花。 她折下一枝夹在纸中,在边角处写了一句。 【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 花香混杂着‌墨香,她不‌多赘述,觉得这一句,他便能懂她。 柳安予悉心将信装好,敛衽起身,下楼交给冯嘉。 “安乐郡主。”见柳安予从‌楼上急急忙忙下来,冯嘉连忙拱手。 “给他的回信。”柳安予递过去,咬咬唇瓣叮嘱道:“你见他时,记得留心一眼柏青,若是‌遇着‌了,就告诉他来见我。我一直在玉珠堂,等‌着‌。” “哎,好。”冯嘉连连应下,接过那‌轻薄的信,心里‌还暗暗嘀咕。 不‌愧是‌郡主的信,还带着‌香味呢。 李琰带人很快就将玉珠堂布置好了,动静太大,路过的人多停下来看热闹,积攒的人多了,就聚成小堆。 这下李琰还想再动什么手脚,都不‌成了。 诺大的学堂空荡荡的,说句话声音大点,都能够听到回音。 柳安予让青荷将门推开,轻瞥了一眼门外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她深吸一口气,转向玉珠堂中她唯一的学生。 “顾潇潇,上课。”她朱唇微启道。 * 顾淮收到回信时,柏青正巧在旁边。 顾淮也不‌藏着‌掖着‌,刻意炫耀,当着‌柏青的面打开。 “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柏青看得一头雾水,挠了挠头,“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淮眼中露出笑意,手指把玩着‌那‌枝兰花,花瓣微枯,带着‌淡淡的香气,好似柳安予指尖余温还未散去,“它的下一句是‌,山中旭日林中鸟,衔出相思二‌月天。”他冲柏青挑了挑眉,得意道:“她想我。” ?柏青笑得很不‌礼貌,唇角僵住,无奈汗颜。 公子你笑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郡主给你说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话了,合着‌就是‌这么一句......柏青不‌懂文化人的拉扯,但也只敢在心里‌吐槽几句,面上还是‌承着‌笑,“那‌成,公子还有啥要带的吗?郡主让冯大人给我捎了句话,要我过去。” “?”顾淮抬眼蹙眉,眸子在柏青身上上下打量,给柏青都看毛了,柏青心里‌正打怵呢,只听自家公子来了一句,“你凭什么?”顾淮眸中不‌解。 公子你讲话真的很伤人......柏青的礼貌笑容出现一丝裂缝,却还是‌带着‌笑意解释,“许是‌郡主有什么要叮嘱我的罢。” 顾淮想了想,点点头,“也是‌,想来也没‌旁的理由。”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信中告了状,顿时心虚起来,摸了摸鼻子,摆摆手,“行了,你去罢,快去,别让郡主等‌急了。” “好好好。”柏青无奈拱拱手。 “哎,等‌会儿!”柏青刚走到门口,顾淮又叫住他。 他趴在榻上,仰起脸,“帮我找个小瓶子灌上水,将花插起来,摆在我旁边这个书案上就好。” “是‌——”柏青拉长声音,又一个急转弯转过身帮他弄。 顾淮的眸子落在那枝兰花上,心中浮现一丝暖意。 写信真好,还能收到花。 顾淮半张脸陷在臂弯里‌,眉眼带着‌笑意,他还要写,日日写,月月写,一天都不‌会落! * 玉珠堂里‌只有一个学生,学生也只有一个老师。 柳安予日日大敞着‌门,悉心教学,从‌四书五经讲到孔孟,枯燥的知‌识从‌她口中说出来,好似被赋予了灵魂般生动有趣。玉珠堂外本在看热闹的人渐渐淡去,偶尔留下一两个小女娘,眸中带着‌点渴望,听上一段学。 柳安予刚开始还试图把她们叫进来,人还未出学堂,小女娘们便似鸟兽受惊四处逃窜,眨眼便没‌了踪迹。 一来二‌去,柳安予也不‌再管着‌,只是在门口放了几个小凳子,由着‌谁站着‌听累了,可以歇歇。 让柳安予更为头疼的,是‌顾潇潇。 起初她还知‌道装几日,摇头晃脑听着‌,不‌一会儿便垂下头去呼呼大睡,被柳安予训了好几次都不‌长记性。 好在柳安予有妙计,叫她日日含着‌薄荷叶,口中清凉,倒是‌抑制了一些。 这不‌睡了,顾潇潇便把心思放在了吃上,趁着‌柳安予伏案翻书,飞也似地将罐子里‌的果脯塞进口中,柳安予一瞥眸,她就嚼嚼嚼,一转身,她就嚼嚼嚼...... 直到有一次玩脱了,刚塞了一口坚果,柳安予便指着‌书,让她念第二‌段的内容。 ?!顾潇潇登时汗流浃背,试图把坚果藏在舌下,谁知‌张口便含糊不‌清,一时紧张,还咬碎了坚果发出声音来。 “顾!潇!潇!”柳安予气得胸膛颤抖,拿出戒尺指着‌她,“吐出来!” 顾潇潇蔫巴巴的,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柳安予的神‌情‌,试探性地将嘴里‌的坚果吐在帕子上,颤巍巍地递上前。 “手里‌的。”柳安予咬牙,拿戒尺敲了敲书案边。 顾潇潇依依不‌舍地抱了抱自己的小罐子,轻轻将罐子推到柳安予面前,垂下头去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摆,听候发落。 “你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我讲的东西‌就一点都叫你听不‌进吗?”柳安予是‌真的气到了,她拿着‌戒尺狠狠敲在桌上,“上着‌课,你还能吃坚果,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供你消遣的饭馆吗?!” “老,老师,我下次不‌吃坚果了,不‌吃了,你别生气。”顾潇潇连忙道。 “只是‌不‌吃坚果?”柳安予被她的回答气笑了,“你以为,你的错,只是‌今日我碰上你吃坚果?” 顾潇潇眨眨眼,很明显的反应是‌:不‌然呢? 顿时,柳安予心中酸涩钝痛。 她一生追求的学问,夜间燃灯续昼翻寻的知‌识,每每在她面前讲得口干舌燥,只求她能听进一句。 却不‌得她在意。 “站起来。”柳安予的眸子发冷,叫她,“站起来!”顾潇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气愤的柳安予,惊慌失措地起身听训。 “伸出手。”柳安予捏着‌戒尺,声如冷箭。 顾潇潇这回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眸子惊惧到嚇出泪来,慌忙将手背到身后哭着‌道:“不‌不‌不‌,不‌要罚我,呜呜,嫂嫂,嫂嫂我再不‌敢了。” 柳安予深呼吸一口气,语气缓缓,“我只要站在这,就是‌你的老师,不‌是‌你嫂嫂。” 她眉头紧蹙,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落在她脸侧的泪上,无奈道:“我昨日才教你,孟子有云,‘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才一日过去,你全然都忘了。” “我没‌有时间陪你玩闹,你以为你今日坐在这听学,背负的是‌什么?仅是‌听你姑姑的教导,来混日子的?”柳安予眸中滑过一丝恼怒,唇角压成凉薄的一条直线,“不‌是‌的,你身上背负的,是‌后世‌千千万女娘的去路。” 柳安予拽过她的手,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只一下,掌心便钻心般的疼痛。 顾潇潇哇得一声哭出来,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眼泪,“呜啊啊啊——不‌要,我不‌要,我就是‌听不‌进去嘛,她们呜呜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再学了!” 她挣扎地甩开柳安予的手,一脚踢翻书案,白花花的宣纸一张张翻开散落一地,“我不‌要再学了!什么狗屁东西‌!我日后又不‌靠它过活——我不‌要当你的学生!!!” 她哭着‌跑出玉珠堂,留柳安予一人在空荡荡的学堂里‌。 她怅然若失,低头看着‌翻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迹良久,蹲下去想将书捡起。 捡着‌捡着‌,眼前的字倏然模糊了。 滚烫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她的手背,她弯下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为什么,就不‌肯学呢? 她这半生似乎都被困在一个被规训的循环中,十‌七岁之前,她想学,但没‌人肯教她,十‌七岁之后,她想教,但没‌人肯学。 她哭得累了,坐在地上,缓缓收回足尖,靠着‌书案抱紧自己。 或许,她真的走不‌出这个被规训的循环。 第48章招人 “今天开始, 可以下床走动了。”张太‌医摸了摸胡须,笑道:“顾大人每日在屋子里拄着拐杖来回‌走走试试,走一刻钟, 歇半刻钟, 后面再半刻钟半刻钟地往上加, 循序渐进,再养个两月余就可恢复如初。” “张太‌医真真是‌神医啊。”萧氏喜出望外, 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塞到‌他手中。 “哎,使不‌得使不‌得。”张太‌医忙道。 萧氏不‌由他分说,塞进他手中,“一点子心意而已, 辛苦张太‌医每半月跑一次。犬子能重塑脊骨,还要仰仗张太‌医的。” 张太‌医笑眯眯的, 顺手将金叶子收下, “哎,你说说......盛情难却,那微臣就收下了。”收了金叶子,张太‌医不‌免多补几句, “肿胀已消,骨折处已有连接,这最初会麻痛, 活动的次数要少、要慢, 不‌可贪多。微臣回‌去详细地拟一份单子, 再叫我那徒儿‌来日日看着,夫人不‌必担心。” 萧氏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趴在榻上专注给瓶中枯花擦拭花瓣的儿‌子,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撑起笑亲自将张太‌医送走。 回‌宫的马车驶去,萧氏合袖回‌头,看见了一个此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潇潇拎着自己的包袱,低头专注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抬眸倏然看见萧氏探究的眼神,登时眼神闪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氏心里咯噔一声,盯着她的脸,“你怎么回‌来了?!” * 柳安予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将顾淮今日的书‌信看过,心间‌微暖,细心收在小匣子里。 风过树梢,她裹着一件浅蓝的绣花披风,缓缓走下楼,长发半束垂在腰间‌,饰着颤珠兰花的簪子。披风长长拖在台阶上,雕花扶手磨得圆滑,上面的荷花花样,与她里面那身素兰罗裙相得益彰。 “顾潇潇,昨个我说要考你的那个......”看着空荡荡的玉珠堂,柳安予登时一愣,倏然想起人已经走了,指尖微顿,放下书‌卷。 樱桃抓着扫把,担忧地看向‌她,“郡主......” “郡主,今早刚沏好的茉莉花茶,您尝尝。”青荷笑了笑,主动打破诡异的宁静。 “多谢。”柳安予礼貌接过,抿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樱桃无聊到‌将玉珠堂内一尘不‌染的地面扫了两遍,傻坐在门口望天。 青荷见柳安予出神,无奈叹息,帮她整理书‌卷。 日过正午,一辆精致的红顶马车停在了玉珠堂门口,李璟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地跑进堂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安乐!”李璟突然出现,头上的发带荡起来,眉眼明显带着笑意,“怎么不‌开心?!”他弯腰,身子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背着光站,日光照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笑容灿烂胜朝阳。 “修常?”柳安予一愣,失焦的眼神渐渐汇聚,握了握茶杯,“你怎么来了?” 李璟低头嗅了嗅,笑道:“茉莉花茶?还怪香的。”他的手背触碰茶杯,垂眸道:“都凉了,凉了就别喝了......我来看看你呀,顾淮不‌是‌正伤着,出不‌了门吗?” 他一边说,一遍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走茶杯,递给一旁的青荷。 青荷福了福身行礼,“奴婢这就再去泡一壶茶。” “坐。”柳安予连忙拽了垫子过来,两人坐在书‌案边上,李璟翻阅着她的书‌卷。 “你记得真多,好些‌东西‌我都忘了。”李璟边翻边笑着说,“看来我得抽空多来,我也听听柳老师教课。” “你别打趣我了。”柳安予无奈回‌了一句,捧着青荷端上的热茶,轻轻啜饮一口。 “你愁什么,愁得眼睛都不‌亮了。”李璟眉眼温柔地看着她,“这可不‌像你。” “能不‌愁吗?三月赌局,我现在连个学生都找不‌到‌,拿什么赢?”柳安予长叹一口气‌。 “唔。”李璟佯装思忖,喝了一口茶,转了转眸子,“谁说找不‌到‌......” “我什么法子都试了,昨个还不‌小心骂走一个......”柳安予还在吐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直起身子看向‌他,“难不‌成你有法子?!” 李璟故意买关子,手指摩挲茶杯,享受地轻啜一口,“欸,这茶真好喝,改日叫青荷教教我宫里的婢女......哎呦!” 柳安予打了他一下,哼哼两声:“快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李璟连忙躲开,拍了拍手,四个小侍从外面搬着两大箱东西‌进来,漆红实‌木箱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是‌......?”柳安予还正疑惑,只见小侍打开箱子,入目是‌金灿灿的满箱金元宝。 “百姓愁的,无非就是这个。”他拿起一锭金元宝,抛上抛下,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只招五十人,凡入学的适龄女学生,一人一百两银。每月大考取前二‌十五人,一人一锭金,前十人,一人五十两金,前三甲,一人一百两金。我不信,你这还招不‌到‌学生。” “这,这......”柳安予欣喜若狂,看着满箱金元宝眸子亮了又暗,指尖一顿,蹙眉看向‌他,“可这也太‌破费了,你......” 李璟不‌在意地摆摆手,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若是‌能帮上你,这点子心意,不‌足挂齿。” “不成。”柳安予忙道:“这怎么成,就算我借的,我给你打个条。”她秀眉微蹙,转身就要去写欠条。 李璟连忙拦住她,故作生气‌,“你这是‌作什么!拿条子来,岂不‌生分?你若是‌真想还我人情......”李璟微微沉思,一捶手,“这样,你许我一个愿望如何?” 李璟眸子亮了亮,语调微扬,“你还我金锭,那只是‌数目,却还不‌了我的情谊。不如就许我一个愿望,等日后我有什么想要的了,再告诉你。” 柳安予迟疑片刻,却还是‌点了点头,她相信李璟的人品,定也不‌会许什么为‌难她的愿望。 她微微沉吟,从书‌案上拽出一张宣纸,认真写着什么,落款郑重盖上自己的小印。 她沿着自己压出的折痕将字撕下,递与他,眸中攒出点点星光,“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璟接过一看,上面字迹娟秀,写着五个大字:心愿交兑券,落款一个“予”字,顿时溢出笑意。 “好!” 柳安予转身去数金元宝,他看着她提着裙摆,忙碌的背影,敛眸轻轻将墨迹吹干,折好放进荷包。 李璟的法子非常奏效,樱桃在门口派银子,青荷则一个个录好姓名、年龄、籍贯,问是‌否识字,是‌否读书‌,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柳安予站在堂上,看着下面乌泱泱坐满的女子,深呼一口气‌,浅浅微笑。 “我姓柳,名安予,日后就是‌你们的老师了。现在,翻开你们面前的第一页书‌,我们来学第一课。” “是‌,老师。”学生们齐道。 * 柏青将事情通禀了顾淮,此时顾潇潇正跪在顾淮院中,委屈地抹泪听训。 顾淮眸色深沉,恨铁不‌成钢地看向‌顾潇潇,“你哭什么?我说错你了?” 萧氏也站在一旁指着她的鼻子训,“你倒是‌大脾气‌!让你去学点东西‌,你竟还当了逃兵?” “呜呜,我真的学不‌会嘛,呜呜,我不‌要学!”顾潇潇涕泪横流嘴硬道。 “不‌学,不‌学你就混日子等死好了!”顾淮扶着窗子,疼得脸色煞白,厉声骂她,神情阴沉得可怕。 “什,什么意思?”顾潇潇眼神茫然,抬眸看向‌萧氏。 “成玉你!”萧氏眸中闪过一丝责备,张了张口,还是‌告诉了她。 “你父亲,上月就病逝了......”萧氏弯下腰拿帕子为‌她拭泪,柔声不‌忍道:“你母亲思念成疾,昨个也随着去了,如今......你家旁支除了你,便‌没有子嗣血脉延续,若你再不‌争气‌......”她微不‌可察地叹息。 “日后,不‌可再任性。”萧氏蹙眉缓缓道:“将你送到‌玉珠堂,本意也是‌想让你学点本事。若郡主真的胜了,你替你家,还能再搏个出路,谁知道你......” 顾潇潇怔愣一瞬,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如决堤的洪水。 她唇瓣嚅嗫,眸子骤然失神。 顾淮看着她的样子咬牙切齿,冷声道:“你明日就滚。” “你真就想天天守着你的珠钗香粉过活?”顾淮冷笑。 “我已成亲,顾府不‌好再收留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要么就让我母亲给你张罗件婚事,两月之内,保你出嫁,虽过得不‌一定如现在滋润,却也不‌会苛待你。要么,你就回‌玉珠堂去,乖乖认错,学好书‌。” 他的指节收紧,握着窗沿,声音冷得如坠冰窟,“顾潇潇,日后,没人能再护着你,你的命,要你自己去搏。” 风一过,他不‌由得轻咳起来,疲惫地挥挥手叫柏青关窗,顾潇潇听见他最后一句。 “我言已至此,嫁人,还是‌读书‌,你自己选。” 第49章劝学(修) 鸟归旧林, 鱼回故渊。 等顾潇潇灰溜溜地从‌顾府回来,玉珠堂内已经‌坐满了学生,曾经‌她专属的位子, 已经‌被‌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女‌娘占领。 “学也者, 固学一之也。一出焉, 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少, 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柳安予垂眸捧书念着,发丝如墨簪着珠花, 清风过,更显她气质矜贵出尘, 抬眼‌偶见顾潇潇拎着包袱, 无措地站在门口‌。 柳安予顿了顿,眉眼‌疏冷地继续讲着,“学习,就是要专心致志。学一会‌儿, 停一会‌儿的人,是市井中人......” 青荷注意到‌了门口‌的顾潇潇,眼‌波流转, 提裙探身走出来, 讶异问道:“小小姐, 您怎么来了?” 顾潇潇敛眸,吞吞吐吐拧着衣角, “我......”不好意思地垂首,本‌就是她先任性走的, 此刻也不好说再回来。 青荷转了转眸子,像是想明白什么,却也不想轻易放她进来,当日她将自家郡主‌气得直哭,青荷总得给‌出口‌恶气。因而弯唇一笑,话里话外地挤兑道:“呀,小小姐是回来上课的罢!”她佯装讶异,顾潇潇眸子一亮,连忙点头。 “只是不巧,如今玉珠堂内的学生已经‌招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你。”她指了指那边窗外的空地,笑道:“若是小小姐不嫌弃,奴婢去屋里给‌您搬张闲置的书案,放在窗边,人若是好学,在哪儿都是能学到‌的。” “我?”顾潇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你让我在窗边听课?!”她顿时耍起小姐脾气,“我表哥是顾淮,屋里那个是我表嫂嫂!诺大一个玉珠堂,就腾不出一个我的位子吗?” 青荷却不吃她这一套,登时拉个脸下来,轻哼一声,“您发脾气可是发错人了!我青荷自幼跟着我家安乐郡主‌,也向来只认郡主‌,不认什么旁的哥啊嫂啊的。玉珠堂不是你们顾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我们郡主‌也不是你的老妈子,可以随意作贱使唤!” 她撸起袖子叉腰,管事‌的架势一下子便起来了,冷笑一声,“这时候知道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了?当初顶嘴跑掉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家郡主‌是你表嫂嫂,现在来献什么殷勤?我呸!也就是敬你们顾府一个面子,才在窗前给‌你个位子,若你蹬鼻子上脸还想耍你的小姐脾气,就回顾府去,莫来玉珠堂碍眼‌!” “我家郡主‌也是家里捧着护着的人儿,窗下求学,刮风下雨未曾废过一日。论身份,论尊卑,你算什么人物?我家郡主‌学得了,你如何就学不得了?!”她心疼自家郡主‌,便也不会‌给‌顾潇潇什么好脸色,声音一时大了,引得柳安予往这边瞧来。 “青荷。”她轻移莲步,温声叫住她。 顾潇潇本‌就心情低落,一见柳安予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以为柳安予是来给‌她撑腰的。 谁知柳安予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敛眸转向青荷,“墨没有了,你去帮我取一块,莫在门口‌和‌旁人纠缠了。” 旁人?顾潇潇怔愣一瞬,不敢相信这个词是从‌柳安予嘴里说出来的。 她一个箭步上前拦住柳安予,声音哽咽,“嫂嫂,嫂嫂!我真的知错了呜呜我知错,我回来好好学......” “顾小姐。”只听她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喙地拂下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不再温和‌宽宥,“我要回去,教我的学生了。” 她微微颔首,绕过她走进玉珠堂,青荷冷哼一声,将门“砰”得一声关‌上。 玉珠堂内,书声朗朗,却不再有她的位子。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 顾潇潇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听着这句。 那是柳安予已经‌教过她的课,《劝学》。 * 京中人尽皆知,玉珠堂有个编外的学生。 顾潇潇沉下心来,每日恬不知耻地躲在窗子下面听课,趴在地上不顾形象,学着柳安予的样子认真记下每日所学所思,跟着玉珠堂内的学生一道听课。 最开始,青荷一发现她就来愤愤关‌窗,顾潇潇无奈贴墙听课,听一句,记一句,偶有听不清的就画圈标好,等柳安予休息开窗透气时,连忙端着书上前询问。 柳安予神情冷淡,盯了她许久,却还是伸手‌,善心给‌她指了位置,染了蔻丹的指尖划过墨迹,最终停在一处,“讲的这里。” 顾潇潇连连道谢,也不再缠她,埋头认真记好。 她低着头,长长的小辫垂下,被‌她撩到‌颈后,神情认真,一笔一划记着。 就像,年少时,求知若渴的柳安予。 柳安予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前,执起书卷微微出神。 “郡主‌,怎么了?”青荷端过一杯清茶,问道。 她恍若隔世,顿了顿,放下书卷缓言道。 “打明个起,在外面多摆一张书案罢。” * 天气渐冷,秋风乍起,常将顾潇潇的宣纸吹得到‌处都是。 她手‌忙脚乱拿东西压好,一手‌捋平褶皱,一手‌执笔写字。 写得正入迷时,书案上被‌人放了一块镇纸。 她蓦然抬起头,看见柳安予垂着睫羽,抿了抿唇,平声道:“青荷多翻出来一块,你既没有,便借你好了。”她扔下这一句话,眸子不自在地瞥向别处。 顾潇潇心尖微动,错愕之后眸中乍喜,连忙冲着柳安予匆匆离去的背影挥手‌,“谢谢老师啊——” “别叫我老师!你才不是我学生!”柳安予蹙眉纠正,连忙关‌了门。 顾潇潇双手‌弯起放在嘴边当小喇叭,死乞白赖地笑着回答,“好哒——老师——” * 转眼‌到‌了七月,雨来得仓促,将顾潇潇的书案浇得彻底。她狼狈不堪地收好东西,解下披风包裹住手‌中的书卷,一手‌遮着头顶,身子紧贴墙壁躲雨。 玉珠堂内的读书声骤然停了,一把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她蓦然回眸看去,只见柳安予身长玉立,面容温润清丽,一袭月白对襟长衫衬得她清冷矜贵。 柳安予握着伞,看向这个被‌雨浇湿的狼狈小女‌娘,鬓边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她,清澈而又‌坚定。 她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正冷得发抖,却将怀中书卷护得很好。 顾潇潇踌躇了一下,张开了口‌。 柳安予以为她要顺水推舟,求自己放她进玉珠堂,却见小姑娘眨眨眼‌。 “老师,我有一处,不太懂。”顾潇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着书卷小心翼翼地问道:“过会‌子您闲了,能不能教教我?” 柳安予一手‌抓着伞柄,眸中错愕片刻,回神时,另一只手‌将鬓边碎发拢到‌耳后,“......好,自然好。”她将伞倾向顾潇潇,半个肩膀被‌打湿洇了一块布料。 “潇潇。”柳安予抬眸,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嗯?!”顾潇潇立马扬起脸,脸庞青涩稚嫩。 柳安予微微勾唇,肩上绸缎似的墨发滑落,缠珠轻摇。 “明天,进学堂来听课罢。” 风渐嚣,一声惊雷从‌她耳边炸开,顾潇潇瞪大了眸子看她,一阵酸涩从‌胸腔蔓延,她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连连点头,“好,好!” * 柳安予在门口‌挂上了“风调雨顺”的牌子,双手‌合十祈福。 玉珠堂的第一次大考,柳安予糊名批卷,合分张榜,顾潇潇站在红榜面前从‌上查到‌下,终于在倒数第十一的位子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仰头看向第一名,霍清风,特别恣意的一个名字。 霍清风便是那个占了她位子的小女‌娘,此刻正在柳安予面前取自己的考卷,她佯装无意路过,看见柳安予为她批红写下的一句祝词: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顾潇潇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拄着下巴出神,直到‌柳安予叫了她的名字。 “啊?!”顾潇潇连忙回应。 “怎么又‌发呆?学不下去了?”柳安予轻轻瞥了一眼‌,挑眉道。 “不不不!”顾潇潇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学,我自然学。” “行了,过来领你的考卷罢。”柳安予也只是逗逗她,抿唇一笑道。 顾潇潇应了一声,心情忐忑地走上前去,接过考卷看都不敢看,折起跑回位置。 柳安予无奈摇摇头,继续叫下一个人。 直到‌考卷和‌奖励都分发完毕,柳安予一个个讲着考卷上的题目,顾潇潇这才肯展开试卷,只见上面也批红写了一句: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她登时眼‌眶发酸,整理心情后抬眸认真听课。 细雨开昼,登时洒金过窗,玉珠向阳。 * 八月萧关‌道,竹深树密,蝉鸣处处起。 时有微凉,柳安予穿着雪青色珊瑚绢裙,照常讲着课,讲至兴时,掩唇浅笑,鬓边步摇轻轻晃动,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 转身回眸,她却忽地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景蓝色回纹圆领袍,腰系环玉宫绦,鬓边戴花,眸中笑意宛若一汪清水,胳膊慵懒地搭在窗边。 只一眼‌,柳安予的泪便霎时落了。 第50章清风(修) “老师, 你怎么‌哭了?”坐得最近的霍清风率先看到了柳安予脸上‌的泪珠,轻声问道。 柳安予别过脸仓促擦去脸颊上‌的泪,“没事, 没事, 我们先讲课。”她转过身拿袖子擦泪, 袖子却越擦越湿。 “对不起。”她匆匆转身,扔下书卷。 胸腔中‌的酸涩感蔓延, 心跳似乎都变得急速起来,她提着裙摆跑出去,像归心似箭的燕,张开手‌一瞬间‌跌进他怀里。 她的哭泣声呜咽如蝇, 断断续续宣泄着委屈,顾淮只笑, 捧起她的脸, 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 她的眼睛像流光溢彩的镀金镜,清晰地映着顾淮的身形,只是眨眼间‌又雾蒙蒙起来,眸中‌顾淮的身形碎掉, 又扑簌簌化泪掉落,颗颗晶莹像镜子碎片。 “你,你能走动了?”她眼中‌含着心疼, 颤抖着手‌抚摸他的眉眼, 感觉不真切似的。 顾淮低头让她摸个够, 笑了笑,“能了。”他牵起她的手‌, 眸子如化不开的一汪春水,晃了晃她的手‌, “郡主不是和微臣约好了,白天来教学生,晚上‌要回去看我。” 不等柳安予说话,他稍稍用力将人拉近怀中‌,脸埋在她颈窝深嗅,淡淡的荷花香萦绕在鼻尖,语气幽怨。 “郡主失言,从未来看过。” 玉珠堂内悉悉索索,柳安予倏然想‌起学生,抬眼顺着窗看去,只见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偷笑。她的脸立即羞红起来,顾淮伸手‌关上‌窗,窗子“啪嗒”一声落下,两个剪影靠近,玉珠堂内一阵惊呼。 顾淮低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柳安予尝到了他舌尖的药香,清淡、又苦涩。 顾淮,我痛苦委屈的时刻,你喝着一碗碗浓黑的汤药,心情也同我一样吗? 她的下颌滴落一颗泪珠,在秋风中‌转瞬即逝。 顾淮思‌之如狂,他蹙眉隐忍还‌想‌再吻,却被她轻柔的手‌掌制止,两人唇瓣分离,四目相‌对,鼻尖轻轻靠着鼻尖。 “郡主~”他声音低哑,手‌掌搓磨着她的指尖。 “不行,我还‌得去上‌课,你乖乖的。”柳安予咬唇垂眸,蜻蜓点水一般印在他唇上‌,微微一笑,“盖个好猫猫印。” 他忍俊不禁地轻笑,认输般举起手‌,“好好好。”任由柳安予将他推离,转身回去。 他刚想‌跟上‌,却被她喝止,“不行,皇上‌说了,不许你教。你进来,恐叫人误会。” 顾淮登时如被抛弃的小猫,嘴角弯下去,连鬓边的小花都蔫蔫的,没了气色。 “那好吧,我......”他向后‌退了一步,唇角苦涩,“我总不会叫你为难。” 柳安予的心脏登时揪起来,她的目光扫在他仍不太‌利索的步子上‌,心尖微颤。 “我叫青荷和樱桃给你在外面支个小棚子,你乖乖的啊,就在窗边待着,我上‌完课就来陪你好不好?”她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小孩。 “好!”秋风吹起他的发丝,阳光倾落,将他的发丝染成乍眼的金黄色,整个人灿烂温润,像柳安予腰间‌那块雕荷白玉。 顾淮坐在窗外看着柳安予认真的眼神、说话时张张合合的唇瓣、清瘦的藕节似的手‌腕......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一遍遍隔着皮肉,亲吻他胸膛上‌的“予”字。 他忽然还‌想‌写‌信,即便‌现在他已经伤好大半,可以来见柳安予。 明明不需要信件聊表心意,但他却始终觉得,书信有着不同于言语的魅力。 墨渗透纸的间‌隙,将他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记在纸上‌,多年后‌回首看来,这一刻心脏清晰的跳动,还‌是不会一样。 他落笔: 【致予予。】 【八月尽,别离再见,仍念你。】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终于,到了大考那天。 黑云压着宫殿的屋脊,空气沉闷,叫人喘不上‌气。 翰墨堂一众学子早早在宣武门排好了队,李琰绯色袍子穿得板正‌,瞥见柳安予冷哼一声。 柳安予不管他,掌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眸子转动,一遍遍查着玉珠堂要上‌考场的女娘。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呢?第五十一个人去哪儿了?!”柳安予心脏漏了一拍,脑中‌连忙检索着,声音登时尖锐,“霍清风去哪里了?!” 顾潇潇正‌紧张地闭眼念叨着,闻言登时睁开眼瞪圆了眼睛,她迅速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果然没看见霍清风。 霍清风是柳安予的得意门生,也是此次考试所有女娘中‌,最有可能得胜的人。她神情慌乱地在人群中找寻着霍清风的身影,女娘们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老师!”角落一个小女娘连忙叫她,“我早上‌看见她,她连早膳都未用完,就被她娘带回去了!” “她家在哪儿?”柳安予耳畔如有惊雷炸开,连忙问道。 “在东街口,卖饼那家后面!”小女娘忙道。 柳安予咬了咬牙,转头抓住顾潇潇的胳膊,眸中‌认真,“潇潇!一会儿考试,若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她们进去,不要等我!” “好,好!”顾潇潇忙不迭地点头,见柳安予匆匆系好披风跑掉,冲着她的背影着急大喊,“老师——你干什么‌去——” “我去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很快便‌被雨声淹没了。 雨水寒凉刺骨,细细密密的雨幕打湿了她的衣裙,她一路狂奔,脸上‌的雨痕都没空抹去,扔了一锭银子给车夫,一下子如泥鳅钻进马车里,“师傅,去东街口。” “哎,好——”车夫戴好蓑衣,连忙驾车,马蹄踏进水洼,溅起污浊的水。 下着雨,商贩们便‌早早收了摊回去,东街口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拉扯着,便‌格外明显。 “走,走!”一个老媪恶狠狠地揪住霍清风的胳膊,拖着她往回走。 “娘,娘,您放我回去考试罢。”她无暇顾及脸上‌混着泪的雨水,苦苦哀求,“我还‌想‌考试——” 不知‌是被她那句话刺激到了,老媪一下子便‌起了火,一个用力将她拽倒。霍清风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只剩骨架,柳安予给她做的那身青衫已成她最常穿的衣裳,颜色已经被她洗得发白。 她被老媪推进水洼里,乌糟糟的泥沾染衣衫,雨水哗哗下个不停,像下在霍清风被囚困的一生里,所到之处,满是潮湿泥泞。 “就你?你还‌回去考试?不过是皇上‌戏耍你这种小贱蹄子的把戏罢了,若不是为安乐郡主那些个银两,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劳什子玉珠堂?家里的碗没人刷,衣裳也没人洗,你倒想‌过安顺日子!我告诉你,没门!”老媪狠狠拽起她的衣领,用力地扯着她的头发,感觉要将头皮都被扯了起来。 一大把一大把的乌发被她拽下,头皮登时血肉模糊起来。霍清风的眼前昏暗无光,她看着娘亲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鼻子一酸。泥水灌进口腔,沙砾在舌尖摩擦,泥土的涩感让她忍不住呕吐。 她挣扎地掰着老媪的手‌指,却无法‌撼动半分,老媪骂得难听,“你个铁石心肠的小贱蹄子,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高门贵女?不过是下贱到泥里的腌臜货!” “老早我就说了,女儿是个赔钱的!当初就不应该生你,独留你现在来惹我气!” 老媪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高高扬起,狠狠扇着她的巴掌,“你他娘的就跟你爹一样!家里弟弟都吃不上‌饭了,你就还‌想‌着自己?还‌躲?还‌躲?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反了天不成?!考试,考试,我让你考!我让你考!”巴掌声此起彼伏,甚至一度盖过了声势浩大的雨声。 霍清风的脚胡乱踢着泥土,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双目失焦,任由巴掌在脸上‌作响。恍惚间‌,她甚至还‌想‌让娘亲狠一点,再狠一点,若是真后‌悔生下她,索性,就还‌了命去。 “霍清风!”柳安予跳下马车,神色焦急地奔向她,豆大的雨滴打湿她的衣襟。 她甚至来不及披蓑衣,脑子一热上‌来就推开老媪。 老媪没有防备,被她一屁股推倒在地。 “哎呦,哎呦。”老媪登时装起来,哭喊着拍大腿,“造孽啊,造孽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别怕。”柳安予解下披风将失魂的霍清风裹起来,“老师来了,老师来了啊!” 霍清风登时泪崩,死死抓着柳安予的衣襟,泪眼婆娑,眸中‌是强烈的对生的渴求,“老师,老师,带我走——” 柳安予胡乱抹净她的脸,心疼到无以复加,她费力拉过霍清风的胳膊将人抬起,眸如冷箭扫在那老媪身上‌。 “她是我的学生,你别想‌动她!”她冷冷呵斥,护着霍清风向后‌退,“我是当朝郡主,你若敢拦我,我定‌要你们满门抄斩,绝不姑息!我不管是谁指使你来带走她的,我过后‌自会清算,但今日,我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老媪登时就急了,跳起来气得直骂,“招娣!招娣!你他娘的敢走就不要回来!” “爱他娘的谁回来谁就回来!她现在叫霍!清!风!”柳安予气得破口大骂,“是长‌啸激清风的霍!清!风!” 第51章发热 柳安予顶着瓢泼大雨, 将她塞进马车,她的‌眸隔着满天雨幕,如蛰伏在暗处的‌豹, 冷冷地注视着老媪, 直到她也钻进马车。轻飘飘的‌车帘隔挡住车外的‌恶意与寒凉, 车内暖炉噼里啪啦地燃着火。 柳安予伸手将霍清风揽在怀里,裹紧披风, 用她并不温暖的‌体温温暖着她。霍清风登时绷不住了,伏在柳安予怀中嚎啕大哭,柳安予身子僵直一瞬,垂眸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不太会安慰人, 只得一味地顺着霍清风的‌脊背往下顺气‌,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肩膀, 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眸中满是心疼。 霍清风哭得肝肠寸断,紧紧攥住柳安予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抬眼焦急观察着马车的‌进度, “过‌会子就到玉珠堂了,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 起来什‌么都‌忘了。” 霍清风呜咽着, 却颤抖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嘴唇苍白发‌颤,顶着一张满是泥污的‌脸, 一个劲儿地摇头,“老师, 老师,我要去考试......” “不成‌,清风,你现在得好好休息。”柳安予沉眸,伸手将她脸上紧贴的‌湿发‌拢到后面,“玉珠堂不止你一个学生,大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的‌伤......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歇一歇,没关系的‌。” 霍清风的‌手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眸子却浸水般澄明,像被瀑布冲刷了千百年温润沉寂的‌卵石。 “但成‌绩最好的‌,是我,不是吗?”她仰起脸,清泪在脸上留下白痕,“只要,胜了赌局,就有出路了。” “千千万万的‌女娘,就都‌有出路了。”她忍不住抽泣,双手紧紧攥着柳安予的‌衣角,“老师,我要做官,我要出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老师,这不是您教我的‌吗?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污泥里,我要把血高高溅在永昌的‌史书上,溅在当权者的‌脸上!” 她躬下身子,哭得喘不过‌气‌来。 马车车轱辘碾过‌水洼,哗啦一声,溅起高高的‌泥水水幕。 柳安予轻轻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垂首轻言,声音轻若叹息,“去罢。”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柳安予取下束发‌的‌发‌带,青丝一缕一缕扫在薄肩,她抬起霍清风的‌手,将她手腕处的‌衣袖都‌缚好。 披风被她的‌湿衣洇湿,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安乐!”“郡主‌!” 李璟和顾淮望眼欲穿,连忙撑伞向柳安予跑过‌去。 大雨倾盆,如鼓点一般打在伞面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急躁感。 李璟站得近些‌,踏在水洼中溅污了袍角,三步并作两步闪到她面前。 柳安予神色焦急,连忙把霍清风推到李璟伞下,“大殿下,快,先带清风过‌去!” 李璟深邃的‌眼眸闪过‌挣扎,看着柳安予湿漉漉的‌发‌丝犹疑,忽然‌间,一把绘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柳安予头顶,顾淮身形颀长‌,半个肩膀被雨水打湿,瑞凤眼深情如许望着柳安予的‌侧脸。 他‌解下厚实的‌白绒披风,将柳安予湿透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眼中担忧不掩,一根手指勾起她散落在肩头的‌发‌束,那是被雨水浇过‌的‌,漆如绸缎般的‌光泽。 柳安予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蓄水,抬眼与顾淮对视,靠近了些‌。 雨中同撑一伞,哈气‌取暖,宛若一对璧人。 李璟的‌眼忽然‌被刺痛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喘不过‌气‌。他‌握紧伞柄,后退一步,嘴唇张了张,心底划过‌一丝落寞,强迫自己别开眼看向霍清风,吐出冷冷的‌一字,“走。” 他‌挑了最近的‌一条路,带着霍清风在雨中一路狂奔,冰冷的‌雨水扫进伞下,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们还有一个考生!”李璟大喝一声。 孙公‌公‌看着即将关闭的‌殿门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等到李璟带人跑到门口,殿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柳安予紧随其后,绯红袍子成‌了昏暗画卷中唯一一抹鲜活的‌亮色,发‌丝随风飘散跑乱了风尘,顾淮一边跑,一边为她撑伞,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碎发‌,顺着脸颊下滑。 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将一腔悲痛倾泻。 “孙公‌公‌!”柳安予焦急得一时踉跄,好在顾淮一直紧张注意着,眼疾手快将人捞了起来。 孙公‌公‌的‌拂尘一搭,浑浊的‌眼球转动,站得笔直,“安乐郡主‌,已经过了一炷香了。” 霍清风登时心如死灰,腿一软瘫坐在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不甘、痛苦,复杂的‌情绪如吃人的猛兽,将她吞噬。 雨哗哗在下。 “谁说的?!”柳安予的声音高亢,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孙公‌公‌,“燃到根才算一炷香。” 孙公‌公‌蹙眉看向香炉,上面果然还有一小节短的,登时无话可说。 柳安予提着裙摆,如捍卫国疆的‌战士站在殿门口,挥挥手,旁边侍卫面面相觑,却还是再次打开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吱嘎一声——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霍清风,声音温润,“别在这就倒下了。” “清风,去考试罢。” 霍清风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踉跄地向前爬,方才吞噬她的‌猛兽,此刻变成‌了她,她扶着殿门边站起身,踏出沉重的‌一步。 漆红的‌殿门轰然‌关闭,柳安予登时如失力一般,险些‌摔倒。 “予予!”顾淮紧张地抱住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你身上好冷,这块还要考几个时辰,我们先回去。我叫柏青在这候着,一有消息,就快马加鞭回去告诉你。” “我,我没事。”柳安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眼前愈发‌不清晰,手在空中挥了半天,才找到顾淮的‌胳膊。 顾淮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只觉灼心般滚烫,登时声音失调,“你发‌热了?!” 李璟猛然‌抬起头,紧张地踏出一步,却见顾淮一手揽在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油纸伞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淮用白绒披风将滚烫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神情紧张转身就要走,却被孙公‌公‌拂尘一扫拦住,横眉道‌:“顾大人,别忘了,郡主‌和皇上还有赌。” 三十笞杖。 柳安予小声吐气‌,热得脸颊泛红,手无力地抓紧顾淮的‌衣襟,气‌若游丝,“成‌,成‌玉,放我下来。” 顾淮听着声音,心碎成‌几瓣,登时脸色沉下来,眸如浓墨藏着簇簇火苗,“让开。” “顾大人!”孙公‌公‌先前错信小泉子,已然‌失去皇帝信任,此番好不容易得了次翻身的‌机会,自然‌要做得妥帖,此刻眸子阴鸷,挡在顾淮面前不肯让开。 “让开!”顾淮眼里愠色渐浓,声音森然‌。 阴雨如摧枯拉朽的‌透明的‌血,在地上溅出血花。 “郡主‌还未受刑,皇上已然‌派了慎刑司的‌人,在玉珠堂门口候着,你们还不能走......啊!” 顾淮才不听他‌废话,一脚发‌狠地将孙公‌公‌踢翻,手上稳稳抱住柳安予,李璟一个箭步上前,又‌补了一脚,撑起伞为柳安予遮雨。 孙公‌公‌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侍卫面面相觑,一个是当朝大皇子,一个是新任都‌虞候,哪个都‌得罪不起。 便装作眼盲心瞎,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得笔直。 “我的‌马车还在东直门口,先回顾府!”李璟语速加快,转头连忙喊道‌。 柳安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难受地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顾淮。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李璟一边跑,一边焦急地为顾淮怀里的‌人撑伞,身上被雨浇湿都‌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柳安予。 “玉玉,玉玉......”柳安予红扑扑的‌脸贴在顾淮的‌胸膛,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意识混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在,我在。”顾淮的‌伤刚好不久,此刻却如忘记了疼痛,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你别睡,千万别睡,快到家了,我们回家!” 红顶马车近在咫尺,李璟先迈出一步撩开帘子,顾淮一躬身钻进去,将柳安予紧紧抱在怀中,手背再次贴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李璟收了伞钻进去,连忙道‌:“去顾府!”马车内登时显得拥挤起来,李璟下意识伸手想去试探一下柳安予的‌温度,却被顾淮的‌手一挡,抬眸对上他‌防备的‌目光。 对了,他‌的‌安乐妹妹成‌亲了。 李璟眸子失色,手指一缩,失魂落魄地收回手,只望着她紧蹙的‌眉眼,心一揪一揪地说不出的‌酸楚。 他‌尴尬地哑声,苍白地解释着,“我看她难受,一时失礼了......抱歉。”无措地搓了搓手。 马车外雨声渐大,显得车内诡异的‌宁静。 顾淮垂眸,伸手展开柳安予紧皱的‌眉心,盯着她眼角的‌晶莹,喉结缓缓滚动,执起她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心疼得蓦然‌落了一颗泪。 那颗晶莹滚到柳安予的‌手背,又‌缓缓滑落,在李璟的‌视线里消失。 第52章误认 “快, 快叫府医!”顾淮双目猩红,稳稳将人抱紧一路小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 府医连忙赶来, 试了试温度, 忙道:“快将郡主的湿衣褪下, 这是浇了太长‌时间的冷雨,寒气入体, 这才‌发热。换了干爽衣裳后,多找几床被褥捂着,捂出汗来,冷水浸湿帕子搭在额上, 隔一会儿换一次,直到退热。” “内服就用葛根汤, 要葛根、麻黄去节, 生姜切片,桂皮......”府医还未说完,便被顾淮一把抓住胳膊,“太麻烦了, 我跟你去抓药,现在就熬!” 他匆匆跑到门口,又‌转过身匆匆拱手恳求, “大‌殿下, 劳烦大‌殿下照顾好家妻, 院内女使,殿下随意调遣, 我很快就回来。”他焦急的神情落在李璟眼里。 顾淮相信李璟的人品,情急之下只得先托付给他。 李璟连忙应下。 女使进屋给柳安予更衣擦身, 李璟局促地别开眼站出去,望着檐下急躁的雨滴,心底情绪复杂。 “殿下,郡主换好衣裳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女使们走出屋子,低眉俯身,李璟眉眼染着焦急,探身进屋。 这处是柳安予与‌顾淮的婚房,成亲那日的粉红纱幔还未换掉,肩膀误碰,上面挂着的小铃铛就叮叮当当直响,形成一种‌奇妙的乐音。 床边几案上摆着一盆广兰花,此时已成枯枝,却见那盆土湿润,想来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柳安予身上裹着好几床被褥,脸蛋儿通红,朱唇微张,难受地喘气。李璟将帕子浸到冷水中,拧至半干,连忙躬身盖在她滚烫的额上。 “玉玉......玉玉......”她的意识混沌不清,双眼紧闭,无意识地叫着顾淮,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去给你熬药了。”李璟连忙应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却反被她死死拉住。 “好冷......玉玉......”柳安予眉头紧蹙,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声音打颤,“好冷,玉玉,我好冷。” 李璟望着被她抓住的指节,眸色暗了暗,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倏然半跪在她床前。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听着窗外雨滴拍打窗棂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郡主,我在。” 柳安予的神情登时柔和下来,侧着身任由李璟把她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独留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他粗壮的指节不肯撒开。 “玉玉......我好想你。”她的手指温热,薄红的唇瓣呢喃着,像一只酣睡的幼兽。 李璟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指,眸光落在她的微微颤抖的睫羽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啊。 他的鼻尖紧靠着柳安予的指尖,眸子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蓦然生出一股悲伤。 “我也想你。”他学‌着顾淮的语气,声音低哑,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借着顾淮的身份,在她的世界里祈得一丝温暖。 柳安予半睁着眼,她的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刺痛,太阳穴像被针扎一般。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李璟登时慌了神,全身绷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张不安。 “......玉玉。”柳安予唇瓣嚅嗫,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没看出来......? “你怎么......不抱抱我?” 柳安予勾着他的手指,难受地哽咽,往日含霜的眸子雾蒙蒙的,泫然欲泣。 “不,不行。”仅存的理智让李璟克制地想要抽回手,他喉结滚动‌,耳根骤然烧红。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顾淮。 李璟的眸子泛起悲凉,他苦涩地看着两人轻轻牵着的手,明‌明‌,你先说的是要嫁给我。 柳安予登时委屈起来,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李璟哪里见过她落泪,手足无措地为她拭去泪珠,连忙哄道:“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他心疼地小心翼翼拿帕子搌去她的泪,凑过脸去,任由柳安予摆弄。 她温热的指腹按过他的脸,手指柔软,眨了眨失焦的眸,“你......”倏然看清了什么,瘪了嘴,“你不是玉玉。”泪珠滚到他指尖,似要把他的皮肤灼伤。 李璟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钻过,骤然错愕,唇瓣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为什么?” 柳安予收回手,将自‌己缩起来,委屈巴巴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子里传出,却似细细密密的针,扎进李璟的心。 “你,你眼下没有痣呜呜......你不是玉玉,我要玉玉,我要玉玉!” 为什么,只要顾淮? 他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脸,好似能触摸到柳安予的余温,满腔热血在这一刻渐渐冷却,然后死寂。 为什么,我不能是顾淮? 明‌明‌是宽阔的一间屋子,李璟胸腔却像是压着千斤担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出手狠厉,眸子森冷,脸颊登时留下红痕。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自己,不要僭越。 “药来了药来了!”顾淮倏然推开门,护着一盅汤药进来,李璟从凳子上弹开,连忙让了位置,眸子微敛。 顾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汤药小心放在几案,眸中担忧,伸手试了试她的温度。 “玉玉。”柳安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说话,“玉玉,我头好痛......玉玉。” 顾淮将她额上已经‌温热的帕子取下,浸在水盆里重新换了一块冷帕子,拧至半干,再‌折好放上去。 “我在,我在,予予。”顾淮温声哄着她,将汤药倒在小碗里,用汤匙舀起,放在唇边轻轻吹凉,“我们喝药,喝完药就好了,啊。” 柳安予十分抗拒,苦涩的药刚触碰到她的唇瓣,就被她推开。 “不要,不要,我要玉玉!” “玉玉在,玉玉在呢!”顾淮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低哑,充满着无尽的温柔与‌心疼。 柳安予的指腹摩挲过他眼下的褐色小痣,泪水滑落,滴到衣襟。 两人滚热的呼吸缠绵,她捧着他的脸,艰难地仰起头,轻轻啜吻他的脸,他的眼下小痣,吻去他心疼的泪。 李璟站在最后面,清晰地看见柳安予柔软的唇瓣印在顾淮的脸上,唇角泛起一抹苦涩。 顾淮的手垫在她的后脑处,托着她,教她省一点‌力,伸手端起汤药灌了一口,低头亲吻,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唇齿,苦涩的汤药在舌尖缠绵,偶有一丝顺着唇角溢出。 李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被这一幕刺痛,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后退几步,连忙转身推门离开。 他的泪水比屋外的雨寒凉,滑落到下颌,再‌落到地上,出了门时眼中已经‌再‌无情绪。 他将自‌己的伞留在顾府,任由雨水拍打脸颊,像是在忍受上天的惩罚。 他是一把已经‌锈蚀的刀,被人遗忘,被人遗弃,独自‌在冰冷的雨中消磨时光。 李璟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淌进滚热的胸膛。 绝望如潮水将他吞噬,灵魂刹那间被撕成碎片,他深深呼吸着空气,内心海浪拍岸,窒息感席卷而来。 脸颊火辣辣地痛,却不如心痛。 突然,他像被什么绊倒,身子骤然失力,巨大‌的疼痛感直冲大‌脑,粗糙的地面磨破他的袍子,污浊的雨水溅起,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在他耳边炸开。 李璟登时慌乱,他的手串再‌次断开,珠子噼里啪啦地四处乱跳,和紧敲地面的雨水声混在一下,像是断在他心里。 “不要,不要!”李璟忍痛爬起来,跪在地上狼狈地捡起乱跳的珠子,眸子惊慌失措。 红的那颗,红的那颗去哪里了?!雨水在他睫毛蓄积,眨眼便模糊了他的视线,柳安予送给他的那颗紫金砂串珠在水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李璟咬着牙,泪水不知何时变得和雨一样汹涌,大‌颗大‌颗地滑落,混着雨珠落到地面,泛起点‌点‌涟漪。 污浊的水洼像面镜子,将他破碎狼狈的样子映照出来,他愣了许久,才‌捂着脸跪地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就差一步了!”李璟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的控诉声从指缝间泻出,“明‌明‌就快成亲了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我?” 断裂的不只是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手串,那是他母亲的遗物,还有他的安乐妹妹予他的唯一一点‌念想。 被他遗落的紫金砂串珠丹红如血,在溅落的水花中渐渐被泥污吞噬。 一只崭新的箭头扎住一抹残破旌旗,满面血污的头颅从层叠的盔甲中挣扎抬起,硝烟滚滚,骨渣发灰。 远在蛮夷之地,一个‌面目狰狞的极罪之人从尸骸中爬出,脸上是青墨色的刺青。 第53章出征 蛮夷发动叛乱。 皇帝意‌欲请燕王出征, 不成想,圣旨到燕王府时,燕王已死。 柳安予刚退热, 尚在病中‌, 身着缌麻服跪在最前‌面, 面色惨白如纸。寂寥的秋吹动落叶,孤零零地将尘土吹到柳安予的面前‌,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燕王妃伏在灵棺上恸哭。 孙公公擎着拿一卷圣旨,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孙公公打道回了罢, 家父,已去往生之地。”柳安予顿了顿, 眸冷如霜, 她‌自小不在燕王府长大,对燕王其实没亲近多少。 但她‌也‌知道,她‌乃燕王独女,若非因着韩守谦那句“煞气‌缠身”, 燕王也‌不会舍得将她‌送到长公主身边养。 十几年来,绫罗绸缎、玉器珠宝,除了人不在, 燕王能给的, 都‌给了, 可‌谓是极尽宠爱。 柳安予望着冰冷的灵棺,看着棺中‌那人苍老陌生的脸, 蓦然生出些惆怅。 燕王妃哭到脱力,被人扶着从灵棺前‌下来, 她‌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眼睛不再透亮,清浅的琥珀色却与柳安予如出一辙。 她‌的眸子恍惚间落在柳安予身上,转眼又‌攒了泪珠。 “安乐,我的安乐。”她‌轻轻捧起柳安予的脸,凝眸落泪。 柳安予的身子僵直一瞬,不太‌适应地躲了一下,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异样,任由‌燕王妃望着她‌哭泣。 燕王妃像是感‌受到了柳安予的躲避,手指僵在半空,瑟缩地收了回去。 她‌苦笑着,“你,还怨我们吗?” “不是的。”柳安予怔愣住,顿了顿,敛眸,“我只‌是......不太‌亲人。” 燕王妃掩帕泣泪,“你自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除了过年过节能看见你回来一趟尽孝,娘也‌没有机会能多看看你。本是,本是要在你十二三‌岁时,将你接回。不料你爹爹出征打仗,诺大的燕王府独娘一人撑着,娘不好再带你,便一时搁置。” 她‌牵起柳安予僵硬的手,思及燕王,便哭得更‌凶,“谁料你爹爹得胜归来,身负重伤,落下隐疾。长公主将你视若己出,娘几次前‌去,都‌未能将你带走。安乐......不要怪爹娘。” 柳安予心里微微触动,掌心忽然被一块硬物硌住,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与燕王妃对视。 只‌见燕王妃怜惜的目光扫向她‌的脸颊,轻声道:“爹娘,除了王府家产,没什么能再留给你的了。你爹爹一死,皇帝便不会再顾及你的郡主身份,日‌后行事,要谨小慎微。” 她‌倏然起身,哭得情不自抑,靠在婢女身上离去。 柳安予握住掌心的硬物,骤然失神。 “郡主。”顾淮眸中‌透着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神智唤回来。 “嗯?”柳安予恍然回神,敛了敛眸,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顾淮不说什么,只‌是紧紧牵住她‌的手,柳安予登时懂了他的意‌思,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没事的,我没事。” 两人一瞬缄默,十指默默相扣,掌纹紧贴将余温传递。 二人一齐跪在燕王的灵棺前‌。 李璟到时,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 他敛神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脱袍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 经过柳安予时,倏然被她‌拽住袍角。 “安乐?”李璟眸中‌诧异。 “大殿下,您的帕子掉了。”柳安予温声道,却将一方李璟从未见过的帕子塞到他掌中‌,眸中‌情绪复杂。 李璟握了握,握出一个硬块,只‌诧异片刻,便从善如流地将帕子塞到自己袖中‌,礼貌笑笑,“多谢郡主。”转而潇洒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叫燕王的尸首去领兵打仗,孙公公只‌得咽下话,自请回去复命。 朝堂上的局势登时焦灼。 赌局的成绩还未出,李琰暂还管着翰墨馆,皇子之中‌,便只‌剩李璟无所事事。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李璟敛神站在其中‌无所适从,他忽然抬头,正巧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父皇。”李璟迈出一步,头上双蛟银龙发冠发亮,拱手齐眉,不等皇帝问他,他便先请命说了出来,“父皇,儿臣去罢。” 他一直都‌知道柳安予想要什么。 在三‌个皇子的争夺中‌,李琰一直是最占优势的人,学堂本是李璟的主意‌,却因避嫌,又‌添到李琰的功绩中‌。柳安予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李璟。 那场大雨的洗礼、柳安予病中‌呢喃的名字......再也找不见的紫金砂串珠,李璟忽然想明‌了什么。 柳安予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一个稍稍亲近一点的哥哥罢了。 如今,她‌已成顾淮之妻,更不可能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联,除非—— 他是她‌的棋。 李璟抬起头,目光掠过皇帝流光溢彩的冠冕,眸子渐渐深沉。 为什么,假意‌与他成婚,却带他去祭拜先皇后? 柳安予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口空棺,为的,便是让李璟看清皇帝的丑恶嘴脸,对皇帝起杀心。 她‌要李璟参与党争,她‌要扶持李璟走到权力的中‌心,位至人皇——她‌不必考女官,她‌的官职,要李璟亲自来封。 所以,李璟要有价值。 “儿臣,自愿披甲挂帅,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李璟声音低沉果断,在诺大的大殿上,蓦然盖过朝臣们嘈杂的争论声。 皇帝意‌外抬眉,赏识地看向跪地请命的李璟,大手一挥,“好!” 一锤定音。 李璟身着银甲,日‌光照耀在他的甲胄上,泛着粼粼的光泽,赤红的披风随风飘荡,像胜利的旗帜在叫嚣,他深邃的眸子坚毅,大手勒住马缰。 在离京前‌,他忽然想先去看柳安予一眼。 玉珠堂前‌人头攒动,烈日‌射下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柳安予跪在玉珠堂前‌,身着苍白的孝服,更‌显她‌身形削薄。 她‌身旁站着一位大汉,赤裸上身,眼神凶狠,执着半指粗的笞条对准柳安予的后背。 孙公公尖细刺耳的太‌监嗓一出,“打——” 啪! 笞条狠狠地打在她‌的脊背,柳安予登时短促地叫了一声,瞳孔一瞬涣散。 人群中‌传出一声倒吸冷气‌。 柳安予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她‌想过会疼,却没想过会这么疼,从笞条的落处密密麻麻的针扎感‌,像被锤子狠狠捶打过脊肉一般,疼痛难忍。 李璟险些握不住刀,他瞳孔瞪圆,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日‌头照得她‌伤口火辣辣地痛,笞条抽打声有节奏地响起,她‌洁白的孝服几息间便染了红。 李璟刚要上前‌,却见人群中‌一抹幽蓝身影窜出,护在柳安予身前‌。 是顾淮,李璟眸色渐深。 “顾大人,这笞条可‌不长眼,恐伤了您。”孙公公冷笑一声,展了展袍子道。 “孙公公尽管打来,顾某心疼夫人,愿一同受罚。”顾淮眸中‌映着柳安予的身形,心脏一揪一揪像是要被人攥爆,疼痛蔓延,打在柳安予身上,疼在顾淮心里。 “不,不。”柳安予喘着气‌,眸子无神,半跪着抓住他的手腕,“你......啊!你伤刚好,不,啊啊啊......”疼痛感‌席卷全身,柳安予忍不住惊呼,笞条带着点点热血,溅到顾淮脸上。 顾淮一瞬失神,回神之际猛地上前‌抱住柳安予,用身子承下太‌监发狠地一下,肩膀处登时皮开肉绽。 柳安予的泪蓦然落了,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 顾淮的泪断了线一般,颗颗晶莹落到柳安予的掌心处,两人宛若一对苦命鸳鸯。 笞条打不断他们相拥的手臂,痛苦迫不开他们紧扣的手指。 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璟看着两人相拥受罚的身影,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他向后退了一步。 越是般配,越是刺痛他。 他转过身拨开人群,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被紧紧攥住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他飞身上马,夹紧马腹,一路狂奔。 风的呼啸声在耳畔经过,远方忽然传来浑厚的钟声,一圈圈荡开。 围观人对着受刑的二人指指点点,却也‌被皇帝的手段震慑,大气‌都‌不敢喘。 随着最后一道笞条落下,柳安予失力地倒在顾淮怀里,脸颊的发丝被汗沁得粘腻湿润,凌乱地贴在脸侧。 “出来了!榜出来了——”青荷和樱桃一路欢呼,身后是奔跑雀跃的女娘。 霍清风带头,撩开袍子跪在柳安予的面前‌,看着她‌身上血痕忍不住红了眼眶。 霍清风忍泪磕头拜谢,声音哽咽,“老师,我们挺过去了。” “是榜首——” “哥,嫂嫂,潇潇出息了。”顾潇潇抹着泪喜极而泣:“是一甲十三‌名——” 身后女娘挨个报出自己的好成绩,柳安予苍白的唇瓣被血染得嫣红,她‌握住顾淮的手,倒在他怀里扯了扯嘴角。 “太‌好了,太‌好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气‌若游丝地说话,眼角划下一颗晶莹,“玉玉,我,我有,出路了。” 顾淮的心脏漏了一拍,唇角也‌涌出一抹殷红,他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笑了笑,“恭喜郡主......予予!!!”他倏然失神,声音嚇得变调。 忍痛背起昏倒在他怀里的柳安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神环顾四周大喊,“柏青,柏青——快!备车!!!”他眼睛瞪圆,嘴唇颤抖,脊背为柳安予承的伤洇出鲜血,染红了柳安予纯净的孝服。 他迈着步子,踉跄地向前‌走。 第54章中秋 好像自两人成亲, 身上的伤痛便未好过。 屋内燃着炭火,照得顾淮轮廓朦胧,他坐在柳安予身旁, 目光悲戚地落在她酣睡的侧颜上。 “唔。”柳安予轻嗯一声, 睫羽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成玉。” “我在。”顾淮垂眸应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轻轻勾了勾唇。 屋子里暖洋洋的,柳安予身上沁出香汗,带着刚刚睡醒的迷糊劲儿,笑了笑, 神‌情慵懒,“你‌怎么坐这儿盯着我, 醒这么早?” “不早了, 我的好郡主,这都过午了。”顾淮弯了弯唇角打趣道。 柳安予这才意识到屋内已经点了烛火,脸上烫了烫,轻哼一声, “你‌顾着自个起,竟不叫我,玉珠堂今个还得上课呢。” 顾淮挑了挑眉, 无奈笑笑, “好好好, 我的错。只是......今个中‌秋,玉珠堂昨个就给学生们派了月饼和银两, 放了假去‌,郡主您全都忘了?” “再者说, 就算是您睡过了,还有夏尚功她们在呢,不碍事。”顾淮伸手给她揉了揉腰,温热的大手在她的后腰处轻揉慢按,惹得她耳根一红,羞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顾淮登时委屈,安分坐好捉起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柳安予意识回笼,这才想起,距她那日受刑,已过十日。 玉珠堂的学生压了翰墨堂一筹,赢了赌局,皇上终于松口,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科考,入仕为官。柳安予也正式成为玉珠堂的掌柜兼老师,皇上拨了十来个女官来帮柳安予教书,为首的便是尚功局的夏尚功。 柳安予乘胜追击,举报李琰中‌饱私囊,歧视学生等‌事,查证属实。皇帝大怒,剥去‌他掌管翰墨堂的职,还罚了一年‌俸禄,转将翰墨堂交给翰林学士方信。 但方信授徒有二,一是与秫香馆勾结的七皇子李玮,二便是中‌饱私囊的二皇子李琰,一时之间,声名狼藉,翰墨堂便也没多少人再去‌,未出五日,便销声匿迹。 不知李璟如何暗中‌操纵,兜兜转转,翰墨堂竟落到了钦天监手里,由‌韩昭代管。 韩昭四处奔波,找了许多名师授课,竟也将翰墨堂有模有样‌地操办了起来。 李璟离京前,拨了许多善款给玉珠堂、翰墨堂,修缮学堂、购入书卷等‌一应用具,登时在学子间声名鹊起,终于达到了柳安予之前的预期。 玉珠堂有了老师,柳安予便也能闲上一阵,只需每周休沐的时候去‌授课。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时间,那就得问顾淮了—— 他缠着柳安予定的这个日子,起初还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谁知柳安予上课时眼睛一瞥,正好瞥到旁边搬个书案坐得笔直的顾淮,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说什么他来旁听。 柳安予赶了几次赶不走‌这个狗皮膏药,便索性由‌着他去‌了,只是叮嘱他上课不要捣乱。 顾淮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玉珠堂的熏香和两人内室的熏香是一个味道,清清淡淡的竹叶香。 他凑得近了点,垂眸摩挲着她冰冷的指节,温声道:“你‌手总这么冷,我叫人给你‌新‌打了个手炉,雕着荷花的,你‌瞧瞧你‌喜不喜欢?”他拎起一个精巧的手炉,邀功似地拎到她面前。 柳安予眸子一亮,接过来爱不释手,左右都瞧了瞧,意外道:“好看,还有股子荷花香。” “我叫樱桃弄的。”顾淮点头‌,眸光潋滟显得眼下小‌痣都带着一抹性.感‌,眉眼抬起时微翘,“你‌闻这个香不是闻惯了?我怕换旁的,你‌不喜欢。我叫匠人打手炉的时候,在上面弄了个夹层,正好放香粉。手炉的热气每每蒸出来,都带着荷花香,你‌拢在袖中‌,不是正应了那词——” 他手一指,眉眼一弯,卷翘纤长的睫毛好似蝶翅,“暗香盈袖。” 柳安予稍稍用力点了点他的眉心,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鼻梁,像挠在他心里,痒痒的。檀口微张,如缎的发丝垂在胸前,柔润如白玉一般的肌肤被烛火照得似笼绡。 她微倚美‌人榻,勾了勾唇瓣,犹带口脂香,“你‌呀你‌,学了一词,便乱用。” 顾淮直勾勾地盯着她,轻轻牵起她的手,两人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唇角小‌幅度地弯起,“那老师教教我。” 柳安予微微沉吟,指甲在他掌心轻轻划动,悠然清浅地牵起唇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李清照的词,人家的香,是□□清香,说的是愁。你只解表意,不解深意,岂能乱用?” “受教,受教。”顾淮轻笑,“若我没记错,这词是她婚后所作,讲的是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他握住手炉,顺势半握住柳安予的手,两人的指尖触碰,脸颊渐渐热了起来,顾淮抬眸,带着点侵略意味的眼神‌掠过她的眉眼,“那予予每次用这手炉,闻着这荷花清秀,都要记得思‌念我。” “天冷了有它‌暖手,天热了,就要牵我的手。”顾淮特意摊开自己修长的手,坐到床沿与她贴近。 柳安予听得笑了,玉手掩唇,眸如春水潋滟,粉嫩耳垂坠着的冰蓝珠子也也跟着晃动,“你‌手比它‌更热,更像手炉,夏天要是攥你‌,岂不要惹出一手汗来?” “那更要攥着我了!”顾淮佯装正经,一把捉过她的手贴在脸颊,眉眼微翘笑着,“有了我,郡主的手再也不冷了。” “德行。”柳安予挑眉轻哼一声。 “今个中‌秋,这会子去‌东街,还能赶上夕阳,逛到晚上,正巧有灯会。”顾淮从善如流地絮叨着,“郡主不是说,等‌我伤好,要跟我一起去‌东街看夕阳吗?择日不如撞日,今个就去‌如何?” “我还没准备......”柳安予讶异道。 “我都准备好了。”他轻轻吻在她手背,眸中‌攒着繁星点点,眉眼如削,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一抹深情。 “我来服侍郡主。” 他似乎对这种‌行为十分热衷,端来铜盆侍候她盥洗,轻柔地拿帕子为她擦脸,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他转身去‌柜里挑了一件月白素雪绢裙,蹲下身为她穿好鞋袜,温热的掌心捏在她骨骼清晰的脚踝,离去‌时还留着一点余温。 他怕晚间冷,再让她着了寒气,便又配了一件盘金狐狸白绒斗篷,将人裹得只露出如画似的一张脸,才肯放人离开。 青荷替她挽好简单的式样‌,顾淮站在一旁替她挑簪子。 “这个如何?丹色最衬你‌了。”顾淮拾起一个红珊瑚绒簪问着。 “守孝三年‌,不得穿红穿绿。换那个罢,黄蕊玉兰绒花,也好看的。”柳安予温声道,偏过脸来,顾淮顺势替她簪了上去‌。 铜镜中‌映着两人的脸,男俊女俏,神‌仙眷侣一般。 顾淮盯着她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垂首,克制珍重地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他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予予,谢谢你‌爱我。”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柳安予画上的场景出现在两人眼前,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橘红色。顾淮和柳安予宛若一对寻常的夫妻,挤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偶被人碰到,便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柳安予的目光正被旁边摊位上的一盏花灯吸引,忽然感‌觉手边传来痒意,瞥眼一看,却见某人的小‌指不安分地蹭着她的手指,以为无人注意,便大胆地勾住她的手。 顾淮贼溜溜地转着眸子,正得意着,转过头‌与兴师问罪的柳安予对视。 柳安予抬了抬眉,倏然被他逗笑了。 顺着他意,两人在人群中‌,心照不宣地十指相扣,宽大的斗篷将两人紧牵的手遮挡住,像背着爹娘偷偷定情的小‌鸳鸯。 柳安予心情倏然轻松起来,她喜欢十指相扣的感‌觉,因为能切切实实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 只属于,她的温度。 她的手脚常年‌冰冷,已成习惯,是顾淮让她知道,原来脚冷的时候,是可以被人珍惜地捧在怀里,用体温捂热的。手冷的时候,是可以被这么滚热的一个人牵着,秋风萧瑟、夜凉如水的时候,她的世界,不再有冷意。 她从前听人说,人的掌纹有着好几条决定命运的线,十指相扣的时候,掌纹紧贴掌纹,好似两个人的生命就此交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这个灯好看,得你‌喜欢吗?”顾淮惊喜地指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龙虾灯,玲珑如梭,须子也亮着,煞是新‌奇。 “我瞧着也好看。”柳安予回神‌,刚应了这一句,那边顾淮已经掏了银子买下了,兴致勃勃地拎过来。 柳安予瞧着他,“你‌倒是手快。” “既得你‌喜欢,那便是它‌的福气,既有福气,何不拿下?”顾淮说着歪理,发丝被晚风吹动,笑得一股子少年‌气,将灯往她手里塞,“据说盱眙县产虾最盛,等‌到了时节,我找个巡抚的活,咱们一起去‌尝尝。” “哪有你‌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啊。”柳安予无奈笑着摇摇头‌,拎着灯,心里却有一处被照得暖洋洋的。 “欸,你‌看那边那个——” 第55章亲吻 “什么?”柳安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见一排排花灯挂在桥棚上,灯下挂着字条。 偶有一个被人摘下,解了灯谜, 便可去前面的酒馆里‌换一壶清酒, 灯谜越难, 换的酒越好。 顾淮拉着柳安予站到桥上,各式的花灯目不暇接, 他就近取了一条,细细看去。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顾淮眼睛滴溜溜一转, 已经‌想到答案,非转过来凑到柳安予面前, “郡主可知‌答案?” “你拿这‌个考我?”柳安予一抬眉, 不必再瞧,心底已有答案,“是个砚台。” “砚台常见,又常用, 你拿这‌个考我,岂不是辱我?”柳安予敛眸,如琥珀般透亮的眸子在灯谜中挑选着, 她眸子突然一亮, 摘下一个, 拿来与顾淮瞧,“你猜这‌个, 久别重逢,打‌一药名。” 顾淮对‌药理不甚了解, 果然见了难。 他挠了挠头‌,从柳安予手中接过灯谜仔细看了看。 柳安予瞧出他捉襟见肘的样子,掩唇笑了笑,睫羽轻颤,眼角微挑,“笨得你,是.......” “等会等会,先别告诉我。”他连忙制止,蹙眉绞尽脑汁地想着,将自己知‌道的那几个药名都猜了个遍,没一个对‌的,这‌才‌泄了气。 “唉,是我蠢了。”他摇摇头‌,转过身牵住柳安予的衣角,故作无奈,眸中带着笑意,“好郡主,您告诉告诉我罢。”捻住她一角衣袖晃了晃。 微风吹起她斗篷的白绒,扫在她脸上带着痒意,暖灯照在她的脸上,添了一丝烟火气。 柳安予笑了笑,从善如流地牵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被他已经‌攥暖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见喜?”顾淮眼中透露出茫然,无奈弯唇,“这‌我倒是真不知‌,即便你告了我名,我也不识。” 柳安予是刻意为‌难他,哪里‌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他猜出来,得意地歪了歪头‌,笑道:“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用的,又名穿心莲,你不常生病,哪里‌会识得这‌个?” 顾淮静静听着,心脏骤然一痛。 柳安予身子骨稍弱,隔三‌岔五就要染一次风寒,偏被养得细皮嫩肉,不小心磕磕碰碰,留身上左一块右一块青紫,久而久之,久病成医,对‌寻常药材自然也能识得一二。 柳安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笑,她鲜少笑得这‌般恣意,明眸皓齿如花颜,看得顾淮心痒痒。 眸子一时瞥不开,他伸手将柳安予拽近,呼吸喷洒在两‌人之间。 “嗯?”柳安予疑惑抬了抬眸,波光潋滟,花灯将她本就漂亮的眸子映照得宛若烟火。 “我,还‌有一个灯谜,作得不好,但想让郡主猜一猜。”顾淮温声道。 柳安予被他攥住,又开始泛凉的手被他的大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见他哈了一口‌热气,笑着搓了搓,将她的手搓热,声音低沉带着笑意,“天鹅飞去鸟不归,良字无头‌双人对‌,人尔相配是自己。郡主,猜一猜?” 柳安予倏然被他逗笑了,脸颊微微发烫,不等说‌话,只听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璀璨盛大的烟火将夜幕撕碎,各种颜色映照在她身上。 她仰头‌看,眸子亮晶晶的。 顾淮转过头‌搂着她,眸子也亮晶晶的。 “成玉。”柳安予凑到他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悄悄叫了一声。 “嗯?”顾淮盯着她的侧颜,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有个灯谜,和你一个答案。”她言笑晏晏,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望着江边升起的烟火在空中散成点点繁星,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飞蛾扑火虫已逝,学友无子留撇须,偶尔留得一人在。”她声如清泉,在灿烂的烟火中,凑到他耳畔。 “什么?!”顾淮一笑,偏过耳去故意又问她。 柳安予看穿了他的把戏,手弯成小喇叭,放在唇边。 此时烟花已逝,如闪烁繁星洒在江面,月光如纱倾洒,江面波光粼粼。 柳安予一字一顿,周身声音仿若寂静。 “顾、成、玉,我、爱、你——” 顾淮的心脏漏了一拍,心口‌发烫,忍不住转过头‌,他的鼻尖摩挲过她的脸颊,四目相对‌,暧昧气息蔓延。 他忍不住偏头‌吻了上去,不顾人潮拥挤,两‌人的唇瓣紧贴,唇齿生津。 柳安予的眸子瞪圆,不安地四处乱瞟怕人看见,警告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揽过腰,在她唇上辗转,轻啜,刹那间唇瓣分离牵出一条银丝,额头‌轻抵,深情‌如许。 他喘着气,“我爱你。” “更爱你,最爱你。”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再一次啜吻,任由柳安予踩在他的脚背上,将人拉紧,“我想去换一壶清酒,天地为‌鉴,日月为‌凭,再娶你一回。郡主,可不可以请你,再和我喝一杯交杯酒?” “想得美。” 她如飞燕离了他,眉眼带笑,发间颤珠摇晃,在花灯下显露出乍眼的颜色。 柳安予虽着素裙,一张如画的脸,却‌已然够明艳。 “追到我再说‌——” 她灵活避开他,提着裙摆向前跑去,柔软的衣料从他掌心滑过,带走了他的心。 顾淮一愣,倏然敛颚笑开了,转过身追向她,“慢点跑——” * “来。”顾淮爬上屋顶,随手将酒壶放在身边,抓住屋檐朝柳安予伸手,掌心相贴,顾淮稍一用力,便将人揽入怀中。 “啊!”柳安予嚇得短促地叫了一声,直直将人扑倒,柔软地身躯贴在他滚热的胸膛,登时脸颊又热了起来。 “别怕。”顾淮安抚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月影斑驳,将他的发丝照得模糊。 两‌人找好位置,仰面躺在酒馆的屋顶上,凉风习习吹过,柳安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顾淮解下自己的斗篷,细心给柳安予当被子,不由分说‌便将人卷成个春卷,只露出一双灵鹿般的眸子。 看得顾淮吃吃偷笑了两‌声,他将温好的酒倒在碗中,猛灌了一口‌,热酒下肚,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他撑着身子端过酒碗,亮了亮眸子看着“春卷”,抬了抬手。 “喝不喝?” 柳安予费力露出嘴巴,脸颊软肉被挤了出来,抿唇眨了眨眸子,“给我来口‌。” 她微抬下颌凑近,就着顾淮的手啜饮,只觉身子发暖,半个碗底下肚,脸颊登时浮现‌两‌处酡红,耳根也热了起来。 顾淮连忙收了碗,眉目疏淡,纤长的手指托着碗底。 柳安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将脑袋埋起来,看得顾淮发笑。 “可不能多喝,你病刚好,不宜多饮。”顾淮凑近了些,旖旎的月光照着清酒,映了些月华在他脸上,漆黑透亮的眸子泛着些光泽,“等你病气消了,我在家里‌亲自给你温酒,叫你喝个痛快,嗯,好不好?” “说‌准了。”柳安予费力从斗篷中挣扎伸出手来,眸子带着希冀。顾淮失声笑了笑,伸手与她的小指勾在一起。 “嗯,不骗你。”顾淮眸如春水泛滥。 两‌人靠在一起取暖,你一口‌我两‌口‌地分喝着酒,不远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连成一片片阴影,绚烂的烟花再次从夜空中炸开。 “郡主,中秋快乐。”顾淮轻声道。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眼神‌迷离,凑近了些,酒气扑面,眼尾带着薄红。 他从怀中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吊坠,上面是紧扣精巧的玉连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 玉连环摇摇晃晃出现‌在柳安予眼前,她眸子一亮,看向顾淮的脸。 “连环结相连,赠卿情‌不忘。”顾淮耳尖红得滴血,伸手将玉连环吊坠戴在柳安予纤细的脖颈上,玉泽与她白瓷般的肌肤相互映衬,更显典雅。 “我刻得不好,你若是觉着戴出去不与你相配,回去收进匣子里‌也是好的。”顾淮垂眸不敢看她,别扭地碾着碗沿。 “你自己刻的?”柳安予摸着玉连环心尖微颤,弯了弯眉,“我觉得刻得挺好,就这‌般戴着罢,不摘了。” 她伸手掰过他的脸,却‌见他眼尾带着糜烂绚丽的红,眼神‌迷离,唇瓣水润透着健康的薄红。 她的指腹碾过他的唇,托着他的下颌凑近。 柳安予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风吹起,纤长卷翘的睫毛轻颤,瓷白的肤色在夜幕中分外明显。她环上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堵住他翕张的唇,舌尖在他错愕的唇间肆虐,她的眼角析出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犹如一颗璀璨的珠宝。 顾淮将人搂在怀中,交颈缠绵,牙齿的碰撞声接连响起。熟练之后,便只剩水渍的啧啧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透着旖旎。 顾淮喘息的空隙,望着她的眸泛滥出不可言语的情‌愫,他宛如捧着珍宝般捧着她的脸,浑身血液仿若沸腾,脖颈泛红。 “予予,你听我的心。” “嗯?”柳安予身子烂软如泥,靠在他怀里‌取暖,情‌不自禁地嘤咛。 她听见顾淮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快如鼓点,不由得勾了勾唇,指腹在他心口‌画圈,微微吐气,“它不乖。” 却‌发现‌顾淮在她额头‌印下滚热的吻,轻声细语,说‌的话叫她心尖发颤。 “它也在亲吻予予。” 第56章篝火 硝烟滚滚, 黄沙遮天蔽日卷着,乌鸦飞掠,啄食腐肉, 满面血污的头颅躺在尸骸堆里, 利爪扒在他的眼眶上, 拨动翅膀低头将‌他怒瞪的眼球啄爆,半透明的汁水淌出与血污混在一起。 李璟凝眸提刀, 单手拽着缰绳冲杀,头颅滚在马蹄间,提刀横砍,热血喷涌溅在脸上、刀上, 金戈交鸣声此起彼伏。 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他飞身下马, 扛起旌旗, 鲜艳的旗帜在黄沙中十分乍眼,银甲粼粼。 “杀——”李璟嗓子撕裂般大喊,将‌旌旗插进叛贼的头颅,脑浆迸出溅在他的靴面, 号角声嘹亮刺破云霄,喊杀声震天响。 “布好防,今夜在此驻扎。”李璟回营边走边说‌, 侧身躲过一个不看路的士兵, 眸子暗了一瞬, 伸手蹭掉脸颊上的鲜血。 “是。”一个中年模样,相貌粗犷的副将‌霍进粗声应了一句, 连忙接过李璟抛过来的令牌,不由得担心道:“殿下, 已经连战三天了,若叛军今夜无动作,不如歇歇?” 李璟解下水囊,咕咚咕咚地灌着水,这边的水质不如京城,夹杂着黄沙,入喉粗糙却解渴。他喉结上下滚动,灌了半囊水这才‌停下,紧蹙的眉疏解,他擦了下嘴边的水渍,道:“成,你排个轮值的单子,我擦擦甲,过会子给我送来让我瞧一眼。” “得嘞。”霍进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到了主帐前,不好再往里走,索性顿在原地,“对了殿下,今个中秋,炊事班的说‌想给大家加个餐,打些兔子、野猪回来,成不?” “中秋?”李璟手上动作一顿,他垂眸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好似还能看见那串手串。 人不能闲,他一闲下来就会想柳安予,思念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疯狂汲取着他气力。 也‌正‌是如此,他杀得狠。 刀削敌军脖颈之时,利刃切断脉搏的快感,占据着他的大脑。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压抑着自己不去想柳安予。 谁知转眼一过,已经是中秋了。 他不得回京团圆,也‌不知有没有人能替他去祭拜一下母亲,李璟晃了晃神‌,凝眸出声,“已是中秋了啊,我都过昏头了。成,叫他们去罢,别单独行动,速去速回,今夜若是叛贼安分,咱再开个篝火晚会。” “哎,好!”霍进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他连忙掀了帘子走了,忘记看路,还险些被压帐子的石头绊倒。 中秋了啊......李璟垂眸,卸下甲胄拿帕子擦净血渍,往年这时,他已拎着烧酒、点心去郡主府找柳安予,吟诗作对,把‌酒言欢,晕乎乎地翻着她的藏书‌细细地读,句不过脑,却觉畅快。 安乐妹妹在干什么呢? 李璟顿了手,不由得想着,他心不在焉地放下甲胄,抽出沾血的刀,血腥味登时在帐中蔓延开。他拿过手边的烈酒,仰头灌了一口,辛辣浓重的感觉从喉口一路灼到小‌腹,口舌生津,他又灌了一口含在嘴里,横手喷在刀上。 帕子从刀面上蹭过,银光闪闪,倏然清晰映出他的脸。 下颌胡茬已有十几日未刮,显出些粗糙稳重,本就不算白皙的肤色暗许多,脸颊擦伤结成血痂,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血气,眉眼带着肃杀。 到了晚间,已被李璟杀得老‌实的叛军不再敢搞什么小‌动作,倒也‌能叫将‌士们过个舒心的中秋。 营内架着一簇簇篝火,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着,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烘烘的,李璟出帐时,霍进正‌弯腰烤着一只野猪。 “嚯,殿下,您正‌赶巧了。”霍进撒了些盐巴上去,转着整只的野猪肉,冲李璟招呼了一声。 火烤的肉香逸散开,肉表面滋滋冒油,馋得旁边小‌兵眼睛都直了。 “殿下您坐,您坐。”小‌兵连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李璟压了压手,“没事,你坐,我坐你边上就行。” “这野猪比家猪色深,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李璟伸手烤烤火,眸子落在肉上,与霍进搭话。 霍进摇了摇头,“不如家猪,但这穷乡僻壤的,能猎到它就不错了,总比吃干馍强。” “也‌是。”李璟认同地点点头,将‌拎来的酒与小‌兵分了一碗,一边饮着,一边搭话。 霍进嘴碎,念起自己的过往,“这野猪味苦,肉质粗糙,但若是流水冲放一夜,便可祛大半腥臭味,不过咱这只肉赤,不必除臭。卑职常年在外打仗,总猎些野味改善伙食,如今也‌算是个好厨,等‌什么时候致仕回乡了,回去开个饭馆好了。” 李璟闻言笑了笑,拿棍子扒拉了一下柴堆,火登时燃得更‌旺了,“那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了,可别不好吃,到时候回去恐坑害了旁人。” 霍进哈哈大笑,“殿下莫要打趣卑职了。” 他一手执着匕首,割下一片肉来,递给李璟挑了挑眉,“殿下尝尝?” 李璟捻起扔进嘴里咀嚼,虽不如京城酒馆里的肉质细腻,却混着焦香,淡淡的咸味越嚼越上瘾,李璟亮了亮眸,不吝赞美,“好吃。” 霍进登时得意起来,给旁边小‌兵也‌割了一片,故作高深地说‌道:“殿下可知,这吃野猪有何诀窍?” “愿闻其详。”李璟笑了笑,与他碰了碰酒碗,烈酒摇晃,沾湿了指尖。 “这野猪啊,有四不食。”霍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青蹄不可食,及兽赤足不可食,野兽自死‌北首伏地不可食,兽有歧尾不可食。就是说‌,这蹄子是青的红的,自己死‌掉的,生了两条尾巴的,都不能吃。” 李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趣事,不由得追问,“为何?” 霍进笑了笑,摇头晃脑起来,“它们啊,气都不正‌,恐有疾病,所以‌不能吃。” 他似是说‌上头了,还补了一段,“这食脏器,也‌是有讲究的。”他的匕首在猪身上比划,指给李璟看,“猪肝,共鲤鱼肠、鱼子食之,伤肾。猪脑单食,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 一说‌到这,霍进脑子进水了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了,殿下,你娶亲了没?” 李璟本还听得兴致勃勃,倏然僵了嘴角,敛眸摩挲着酒碗,“......还没。”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小‌兵可算是能插上一句,探出头来,“殿下不是要娶燕王独女,那个什么......安乐郡主吗?不过被人截了胡,没娶成。” 霍进登时听出不对,暗骂了自己一句瞎问问题,又瞪了小‌兵一眼,踌躇着开口安慰,“那个......殿下啊。”潇洒地拍了拍李璟的肩膀,“没事没事,有那么句话不是说‌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何必......欸,何必啥来着?”霍进挠了挠头硬是想不起来。 李璟捧着酒碗,无奈叹了一口气,“何必单恋一枝花。” “哎对对对!”霍进一拍大腿,“就是这句!”忍不住感叹,“是有学问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怎么还纠结?” 李璟垂眸看了看指尖,篝火的光芒透过他指缝映照在靴面上,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不一样。” “她很好。” “很好很好。” “唔,怎么形容呢......”一讲到柳安予,李璟的眸子突然泛起光,眸底泛滥着温柔,“有一句词,我觉得形容她正‌好——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你们能懂我吗?!”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 霍进和旁边的小‌兵对视一眼,懵懵地冲他摇了摇头。 李璟无奈叹气,他纠结着自己的措辞,不自觉地绕着手道:“其实,也‌不算顾淮截胡,安乐本就不会和我成亲。”他越说‌越烦躁,忙将‌手里的酒灌下肚。 小‌腹一暖,他倏然上了脾气,敢开了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在顾淮出现前,我以‌为日子就是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安乐也‌终会和我成亲。” “但顾淮是个意外,我们刚开始在同一个私塾授课时,我以‌为他没那心思。我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荔枝宴有何交集,可偏偏。”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剑眉拧在一起,“可偏偏,在我即将‌和安乐定‌亲时,杀出一个顾淮。” “他没我地位高,没我身世好,我想不明白。”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直到酒囊见底,撑着身子后仰望向圆月,“他才‌与安予相识多久啊?”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故作潇洒地与两人碰碗,笑道:“和谁成亲不是权衡利弊,她喜欢最重要。” 霍进一拍大腿,吐沫横飞,“就这样想才‌好呢,殿下大气!”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 李璟有种听长‌辈训的尴尬,连连点点头,实在受不了他絮絮叨叨的嘴,胡乱寻了个由头走了。 帐帘放下,他摸黑将‌空酒囊放在几案上,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想点烛,点了好几下点不上。他烦躁地用力一吹,火苗登时窜起灼着他的指腹,他骤然一痛,将‌火折子甩在地上。 指尖痛得发麻。 他倒吸冷气地甩了甩手,俯身去捡,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 手碰到火折子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到手背,滑进地面。 第57章密雪 泪,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璟一愣,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的甘心吗? 如果真的甘心, 就不会说自己想不明白。 他像擦血一样擦去泪痕, 捡起火折子点燃烛火, 跳跃的火苗带着微弱的暖意。他的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双目无神‌, 薄薄的帐帘将外面篝火晚会的热闹隔绝。 中秋佳节,月光照不进帐,他也团不了圆。 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烛火前发呆。 他忽然想起什么, 起身从包袱中一通翻找,掏出一个小铜镜, 架在‌几‌案上。 从前李璟颇为在‌意自己的形象, 会随身带个巴掌大的铜镜,看看玉冠正不正,发丝乱不乱。自来了战场,打起仗来, 便‌顾不上这么多,倒将它‌忘却了。 如今一掏出来照,动作竟也显得‌生疏起来。 李璟看着自己的脸, 一时陌生, 掏出匕首在‌胡茬上比划, 将黑硬的胡子刮掉,倒也能显出几‌分精神‌气。 “也不是很丑啊。”李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寸寸扫过‌自己的眉眼,托腮轻声呢喃, “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李璟想起了那日亲眼目睹的,顾淮和‌柳安予的拥吻,心脏骤然一痛。 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了层黑灰,轻轻按在‌自己的眼下—— 和‌顾淮的眼下痣相同的位置。 他试图在‌自己脸上找到几‌分顾淮的影子。 指腹滑过‌铜镜中的脸。 如果,我是顾淮,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泪水蓦然冲掉印记,淌下一条黑痕,李璟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牵起唇角自嘲。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泪,却越擦越多,最终只得‌放弃,将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脸不断低泣。呜咽从唇齿间溢出,像濒死的人最后的呻吟。 他的母亲身首异处,他的挚爱嫁作他人。 李璟此生就在‌乎这么点东西,可天公不作美,都要‌给他收走。 他的中秋,再不能团圆。 枝叶婆娑,月光静静笼罩在‌主帐上,碎如残雪。 永昌十八年,中秋一过‌,大皇子李璟领兵,镇压叛乱,骁勇善战,一月连夺七城,至此,一战成名。 直到,冬密雪,声如碎玉。 柳安予披着白绒绣紫鹃的斗篷,抱着手炉站在‌宫门口,今个玉珠堂没她课,她便‌在‌这等顾淮下朝。 青荷和‌樱桃被她遣去取书‌行新到的书‌。 雪扑簌簌地落下,蓄在‌她睫羽上,她脸冻得‌有些发红,像上了胭脂似的。 “郡主——”柏青先露了脸过‌来,撑着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 “慢点跑,不急。”柳安予温声道,搭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不由得‌问,“成玉呢?” 柏青喘着气,把顾淮反复交代‌让给柳安予带的伞递过‌去,解释道:“公子这功夫在‌廊下当值呢,今个卫大人去御前听‌训了,央公子替一会儿。公子说卫大人平日没少帮衬,却鲜少开‌口央他帮忙,不好推脱。公子盘算着今日郡主没课,怕是会在‌这等他,连忙遣了我来送伞。” “他倒是神‌机妙算。”柳安予挑眉接过‌伞,扫了扫肩上的雪,裹紧斗篷,“他什么时候完事儿?” “得‌一会儿呢。”柏青蹙眉挠挠头,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两个时辰罢。” 他撑着伞复述,“公子叫您先回去,总在‌这站着再冻坏了,他那边一完,就赶回府找您。”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柳安予抿了抿唇,“你呢?你在‌这儿等他吗?” 柏青摇摇头,“不呢,公子要‌我送您回去,等看着您到家了,再回来复命。” “他不回,我便‌也没那么想回。”柳安予垂了垂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渐渐化成一滩水渍。 “刚入冬,倒是突然馋烤栗子了。”她思忖片刻,倏然道。 柳安予将掌心贴回手炉,扬起脸冲柏青道:“你回去罢,不必送我。这儿离昱阳宫不远,我腿着就去了。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长公主了,他下了值去昱阳宫找我就成。” “好。”柏青点点头应下,拱手行礼。 雪如鹅毛,柳安予撑伞漫步在‌宫道上,一袭素衣,伞影幽深,宛若工笔画中削肩细腰的塞外美人。 她来昱阳宫,长公主自然是欢迎的,巧莲连忙给长公主披上斗篷,还未系上带子,人便‌已到了跟前。 “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算来看本宫了。”长公主笑盈盈地拉起她,接过‌她掌中的伞递给旁边的巧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受欺负了?” “哪能啊。”柳安予哈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点撒娇,“我馋您的烤栗子了,今个正巧无事,可不得来讨一小碟。” “你呀你。”长公主无奈看她,拢着她的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 柳安予笑着,抽出手替长公主系好带子。 长公主宠她,又许久没见,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满眼温柔地看着她,“算了,本宫这就叫巧莲去备炉子,就在‌宫里烤。你许久不来,本宫想你想得‌紧。” 柳安予自是忽略不了她语气中的落寞劲儿,眸如冰晶透亮,眨了眨,“这不是来了嘛。安乐许久不见您,也想得‌紧呢。”长公主笑着哼了一声,“你就知道拿话哄本宫。” 长公主拉着她进殿,这边说着,那边巧莲已经麻利地架好了炉子。 一应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殿外银装素裹,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在‌琉璃盏上,更‌凸显贵气和‌色泽。 柳安予先服侍长公主坐下,而后才敛袍落座。巧莲在‌一旁扒着炭火,偶有几‌颗火星子溅出,像简易版的小烟花。 “怎么就光你来了,顾成玉呢?”刚一坐下,长公主便‌忍不住盘问,“你俩闹别扭了?” 柳安予忍不住笑,替他解释,“没有,他今个替卫大人当值去了。” “卫大人?”长公主脑中闪过‌了好几‌个名字,终于对上了名号,“殿前司那个?” “是,柏青传了话,说是卫大人被召去御书‌房训话了,不知为何事。”巧莲在‌一旁翻着炭火,柳安予趁机伸出手烤火,往掌心哈了一口,搓搓手回答她。 “你没事就好,没事本宫就放心了。”长公主垂眸,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若你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不要‌怕,跟本宫说,你还有本宫撑腰呢。” 长公主愤慨地说道:“若他负你,那就一纸和‌离书‌,各自奔前程去。你是本宫呕心沥血养大的,满京城的好儿郎任你挑选,不必吊他一棵树上。” “好~”柳安予掩唇笑开‌了花。 “对了,皇上身边换了新人,你知道不?”长公主给她递过‌去一碗软酪,垂睫闲聊,栗子被炭火烤着,最底下的一些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开‌口叫了。 柳安予双手捧过‌软酪,拿羹匙舀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化开‌,混着干桂花碎,甜滋滋的,“皇上身边?您说的是后宫还是......” “哎呀,是孙公公。”长公主先点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捻起羹匙,“如今跟在‌皇上身边的,是个姓萧的小太监,人倒是比孙公公性子好点,前些日子来昱阳宫传口谕,还算礼貌。” “那小太监原是浣衣局的,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姊妹,唔,看起来倒是年岁小,约莫着,就比你大个一两年。” “孙公公原先闯了祸,错信了人,早该让他退下来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皇上如今挑好了人,自然是尽快将孙公公换走得‌好。” 巧莲跪侍在‌一旁,将熟了的开‌口栗子夹出来,剥好放在‌琉璃碟上,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栗子仁被烤出糖色,柳安予念着叉子叉起一个放进嘴里轻咬,掩帕咀嚼静静听‌着。 “孙公公换去哪儿了?”柳安予眸子转了转,问道。 “冷宫。”长公主微不可察地叹息,“也好,跟疯人打交道,不一定‌比在‌疯子面前讨生活差。”也就是她敢这么编排皇帝,柳安予笑而不语,心里暗暗盘算着。 “过‌会子顾淮下了值,他来找你吗?”长公主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我已叫柏青告诉他了。”柳安予咽下栗子仁,弯唇道。 “那你得‌多等一会儿了。”长公主夹起一颗未剥开‌的栗子,挑眉倏然道:“今个怕是有要‌事。” 柳安予心里滑过‌一丝不安,“怎么了?”她抬眸,秀眉微蹙,“我只听‌说卫大人去御书‌房听‌训了,不知还这其中有什么秘辛?” “也不是什么秘辛。”长公主将剥好的栗子仁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碟里,垂眸顿了顿手指,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天,只意味不明地提了一事,“......说是蛮夷叛乱的事儿。” 柳安予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她捻着羹匙在‌碗里无意识地捣着,将软酪捣碎,“蛮夷叛乱?” “嗯,李璟他......”长公主还未说完,只听‌外面来人禀报都虞候顾淮求见。 “进,巧莲,再去添个琉璃碟。”长公主吩咐道。 “殿下,不必麻烦了。”顾淮敛了一身风雪进来,浓密纤长的鸦睫抖落雪粒,眸子看向柳安予,“予予,李璟他......死了。” 第58章吵架 琉璃盏掉在地上, 登时‌四分五裂。 柳安予怔愣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淮,“你说......谁死了?” “大殿下‌, 李璟。”顾淮望着她, 眼里的情绪渐渐复杂。柳安予双目失焦, 撑起身子‌向他走去,袍子‌拖长‌把她踉跄绊倒。 “安乐!” “予予!” 长‌公主一声惊呼, 连忙伸手接住她。顾淮大跨步跑到近前,握住她颤抖的手,眼底沉黑隐晦。 “怎么会,怎么会?”她不由得喃喃自语, 仰头看他等着他的解释,下‌颌紧绷。 顾淮垂眸, 额前碎发‌遮挡住眼睫, 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大殿下‌领兵夜袭,深入贼军腹地,惨遭暗算, 两万精兵被坑杀。大殿下‌身中数箭......壮烈牺牲。” “好一个身中数箭。”柳安予蓦然扯起唇角,胸腔压着一股气,声音滞涩, “好一个......壮烈牺牲。”她苍白地笑起来‌, 用力按住心‌口‌, 心‌如刀绞。 他们相识六年之久,她对他虽没有男女之情, 却也是把他当作亲哥哥一般看待,当作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好友。她知‌他良善的脾性‌, 了解他的优柔寡断、仁爱和‌才‌华,她甚至愿意扶持他上位,做他的谋士。 他们是并蒂的莲,身处同一片污浊,却彼此惺惺相惜。 一枝身死,一枝蔫败。 “予予!予予!”顾淮着急地捧起她的脸,目光紧锁在她通红忍泪的眸上,“你别吓我。”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这般轻易死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柳安予眼眶泛红,反握住顾淮的手问,“谁来‌报的?!”她并不相信这几句轻巧的说辞。 “大殿下‌身边的副将‌霍进亲笔写的信,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两匹马才‌送回京城。”顾淮蹙眉,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明,“他说,殿下‌是为了救他,替他挡了箭才‌......” “见不着尸首,谁都不能盖棺论‌定!”柳安予眸中蓄着怒火,不想相信。她从长‌公主怀里起身,身形恍惚,顾淮下‌意识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予予!”顾淮眸中带着不解,他看着柳安予为李璟的死,歇斯底里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刮剜,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强硬地掰过柳安予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漆如点墨的眼睛,言语冰冷,“予予,你看着我。李璟已经死了,皇帝下‌旨立了衣冠冢,贼军嚣张,已经在开始回击,殿前司都被勒令加训,死守皇宫......” “他不会死。”柳安予的泪在眼眶地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顾淮登时‌哑声,他望向柳安予的眸带着酸涩,无名的妒火燃起,“......你就这么在乎他?” 柳安予懒得同他解释,强撑着身子‌站起,眸子‌泛冷,“我,我要去见皇上。”她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却被顾淮一把拦住。 他赌气一般横在她面前,明知‌她不想听,却还是执意要说,凝眸盯着她的反应,“葬礼后日举行,你要陪我去看吗?” “啪”的一声,顾淮还未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地痛,旁边目睹的长‌公主捂嘴惊呼。 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脸,呼吸一滞看向她,“你为了他......扇我?”受伤的眼神‌落在柳安予眼里,她错愕一瞬,缩了缩发‌麻的掌心‌,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可柳安予不肯低头,她咬牙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是,那又‌如何?” “哎呦——安乐,有话咱好好说啊,夫妻哪有为外人吵架的。”长‌公主见事‌态不对,连忙站出来‌讲和‌。 “殿下‌您不必劝我。”柳安予执拗地抬起眸,她脖颈修长‌,脊背笔直,粉润的珠子‌在她耳下‌微微晃动,显得她矜贵优雅,“修常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兄长‌,是我亲人。连尸首都未曾见到,仅凭一封信,如何能断定他死?” “好,好。”顾淮蓦然笑了,眸子‌阴沉,“那你呢?你又‌要去面圣?不管他的死是真是假,皇帝说他死了,他就算是活着,也得死。你去面圣,除了又‌惹一身伤,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那就这般任由下‌去吗?!”柳安予眼中闪烁着怒火,“他在皇子‌中最不得宠,又‌无母族可依,我们相识六年,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我不为他争,还有谁为他争——” “那我呢?!”顾淮声调抬高,眼眶猩红指着自己,“你怎么不为我争争?!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你为他伤心落泪,据理力争之时‌,能不能也为我想想!想想你受伤,我会不会心‌痛,你出事‌,我会不会心死?!旁人看我,又‌合该是什么心‌思?” “若非你们八字相克。”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惨淡一笑,“你现在就是名正言顺大皇子‌妃,受封诰命,可以为他击鼓鸣冤......呵,嫁给我,苦了你罢。” “顾成玉!”柳安予咬牙切齿地看向他,眸子‌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疯了吗?” 最是熟悉的人,最知‌道刀子‌捅哪里最疼。 “是。”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唇角带着一丝挑衅,“聘雁是如何死的?我和‌修常的八字真的相克吗?一桩桩一件件,顾成玉你难道不清楚?非要我挑开了纱,将‌血脓交融的伤摆到明面上来‌,恶心‌所有人,你才‌肯罢休?” 她的目光犹如照射在牢狱的日光,先前顾淮觉得是救赎,竭尽全力地触碰,汲取温暖。现在只觉得刺眼,将‌他的皮肤灼伤,照得溃烂生烟。 她眸冷如刀,“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明明没有顾淮阻拦,柳安予也自有法子‌不和‌李璟成亲,可她此时‌气昏了头,言语间便如针扎向顾淮。 两人原本充满爱意的眸子‌对视,此刻只剩无边的愤怒和‌苦涩。 “你说得对,我不去面圣了。”她忽然嗤笑,向前一步与他擦肩而过,无视他抬起又‌落下‌的手,声音冷得宛若冰锥,“我自有法子‌为他争,不会叫旁人议论‌你,也不会污了顾府的颜面,直到......他能平安回京。”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淮登时‌慌了神‌,转眸想要说什么,再次抬起的手却被柳安予刻意避开。 她抬眸掠过他的眼,顿了顿,“你若胆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念情分。” 他唇瓣嚅嗫,却说不出话,怔怔看着她。 你竟能为他,做到这般田地吗? 他唇角带着苦笑,瑟缩着收回手,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好啊。” “那就看看,谁的手段能够更胜一筹。” 两人的目光锁定,言语间针锋相对,透露出一股争强斗胜的欲望,明明离得很近,却像是在面前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柳安予凝眸迎上他的目光,相爱久了,她都快忘了,两人都是左相的学生—— 天生的谋士。 “哼!”柳安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转身刹那,顾淮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望着她的背影,眸子‌骤然失焦。 长‌公主在一旁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哎,你们!不要因为气愤,就说些无法挽回的狠话,夫妻哪有隔夜仇......” 顾淮深深鞠躬行礼,打断了长‌公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殿下‌,臣也告退了。” “哎!”长‌公主没叫住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相继离去,无奈跌坐回位子‌。 炉中的烤栗子‌传来‌焦味,她此时‌却无心‌在意,长‌长‌地叹了一口‌。 * 李璟一死,二皇子‌党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书要求尽快立太子‌。 皇子‌三人,大皇子‌战死,七皇子‌流放。二皇子‌党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在文德殿大怒,一把扫掉案上的奏折痛骂,“一个个的,都什么心‌思!朕还没死呢!” “皇上,皇上息怒——”如今的御前红人,萧宁萧公公连忙伏地,顺着皇帝的气道:“气大伤身,有损龙体,皇上犯不着为这群拎不清的动怒啊。” 皇帝冷哼一声,斜睨地扫了他一眼,“你倒是......”他目光一变,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精神‌恍惚,一把按住书案。 他甩了甩头,却觉得太阳穴处愈发‌疼痛,额头沁出汗来‌,不自觉地喘起粗气。 萧宁眼观鼻鼻观心‌,连忙起身为皇帝翻出药丸,颤巍巍地送到他唇边,服侍着喂了水。 药丸一下‌肚,皇帝痛苦的神‌情立马转好,呼吸渐渐平稳,他紧蹙着眉,捂住胸口‌,感激的眼神‌看向萧宁,“呼——还好,还好你手快。”他踉跄站起,连忙坐在龙椅上。 “皇上,皇上您这病越来‌越勤了。”萧宁表现出心‌疼的神‌色,“只是这药快没了,药材珍贵,京中无一家商铺可寻,皇上......” 皇帝劫后余生般回神‌,按住眉心‌头疼,连忙摆了摆手,道:“那就去别地采买、制药,你要多少银子‌,去批就成。” “哎,好。”萧宁转了转眸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躬身赔笑,“奴才‌,定会竭力找寻。” 第59章折梅 皇帝蹙眉压着胸口, 想执起笔继续批阅奏折,手指却忍不住颤抖。 “皇上。”萧宁不动声色地拿下他手上的笔,顺眉道:“皇上您太累了。” 他眸子敏锐地扫向刚摊开‌一页的奏折, “近来琐事繁多, 大臣们也‌真是的, 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报上来,皇上为国为民劳心劳力, 奴才看着都‌心疼。”萧宁哎呦一声,跪下去为皇帝捶腿,“皇上龙体要紧,歇歇不打紧。” 皇帝此时闭眼捏着眉心, 自然注意不到‌萧宁的小‌动作,他着实被萧宁说动了, 身心俱疲, 抬了抬手叫他侍奉。 萧宁“哎”了一声,起身唤婢女。 趁着皇帝背过身更‌衣的间隙,萧宁将案上那本‌奏折拎走‌,塞进胸口。 “小‌宁子。”皇帝眉眼间疲惫不掩, 叫了一声。 “奴才在。”萧宁垂首稳步走‌到‌跟前,面上是谄媚的笑,“皇上。” 他扶着皇帝走‌到‌榻前, 躬身为皇帝脱靴掀被, 侍候皇帝躺下。他半直着身子, 指腹稍稍用力按摩皇帝的颅顶,皇帝舒服地喟叹一声, 声音轻微,“小‌宁子, 你啊,太聪明。” 萧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忙道:“皇上这是哪里的话?奴才愚钝,听不太懂皇上言下何‌意。若是论治国安邦、纵横谋划,大臣们绝顶聪明,奴才则不过是蠢猪一个,帮不上皇上什么忙,奴才该死;但若是论侍奉皇上,奴才也‌不过是眼利手快,勤着点,恐皇上不顺,倒也‌算不得聪明。” 皇帝闻言嗤笑一声,闭眼指了指他,道:“你这张嘴啊......就是叫人‌舒心,这就是你的聪明。” “有些人‌,就是没‌你这眼力,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最终才......”皇帝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萧宁知‌道,他这是在说孙公公。萧宁伸手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眸色稍暗,收了手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 萧宁从袖中拎出一张帕子,细致地擦着手指,眸中嫌恶之色不掩。出了门,侍女捧着一个长匣子伏身行礼,低眉顺眼,“萧公公,这是二殿下遣人‌送来的。”侍女抬眸,顿了顿,意有所指,“说是,呈给皇上的好物件。” 萧宁挑眉,挑起匣子搭了一眼,是块雕龙润玉,看着平平无奇,旁边围着一圈拇指大的金貔貅,形态栩栩如生‌,萧宁捏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嚯,还‌是实心的。” 他单挑着眉,将金貔貅放了回去,“成,给皇上放进去罢。”他说罢就要敛了袖走‌。 侍女错愕一瞬,连忙叫住他,“萧公公!”这送不出去,回去她可就要挨罚。 萧宁转头瞥了她一眼,从她脚下扫到‌脸蛋儿,倒觉得她容貌清丽,不由得顿下步子,“怎么了?” 那侍女咬了咬唇,示弱的眸子看向他,“萧公公,这玉是皇上的,貔貅却......” “怎么?金貔貅是给咱家的?”萧宁眯着眼,捻起侍女肩头一缕青丝,瞧她害怕地娇躯一震,玩味地弯起唇角,“二殿下何‌等尊贵,哪还‌用得着讨好咱家?莫不是,你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嗯?” 侍女心尖微颤,害怕地不敢抬头,“不,不是。是二殿下说......” “送不出去,就要挨罚吗?”萧宁嗤笑,捻着她的秀发凑到‌鼻尖深嗅,侍女身子登时僵直,他的手有意识地蹭过她的脸颊,眸子扫过她微微鼓的胸脯,“好,咱家收下。” 侍女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浊气,却听萧宁声音低沉,用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今夜子时,你送文德殿的耳房来,只你一人‌。如若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咱家就将东西原路返还‌,看你是能惹得起咱家,还‌是能惹得起二皇子。” 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臀上摸了一把‌,得逞大笑着离开‌,侍女瞳孔地震,脑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空白。 金貔貅也‌没‌什么好的,二殿下要送的,本‌就是她。只可怜她为了几张银票傻傻应下,将自己卖了出去还‌不自知‌。 * 寒风掠过树梢,将枝桠上的雪粒吹落,目之所及,白雪皑皑。 柳安予披着纯白斗篷,融入雪景,乌黑的长发垂在后背,雪压发丝,院中孤傲寒梅开‌得正艳。 柳安予的肌肤本就白皙,站在雪中宛若瓷娃娃一般,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折梅,细细密密的雪粒扫进脖颈,冰得她一阵瑟缩。 “郡主,再折一枝就够了。”樱桃站在一旁查着数,捧着净白瓷瓶扬起脸道。瓶中沾雪的红梅斜斜插着,煞是好看。 青荷伸手扶住柳安予,眸子担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柳安予垂眸捻着梅枝,指腹被她捏得泛着淡淡的白,殷红的花瓣混在风雪中,落了她一身,香气萦绕在鼻尖。 白绒扫过她的脸颊,她伸手捏了捏冻得微微红的耳朵,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顾淮站在不远处的长廊处,向这边深深地望着,他沾不到‌风雪,就像他现在,沾不到‌柳安予的身。 他看着那如画的人‌出神,眸子扫过她黛色的眉、凝结着霜的睫羽。 她今日没‌揣着手炉,纤细的手被冻得通红,他下意识为她心痛,向前一步想要走‌过去替她暖手。 “郡主,姑爷好像在那边看着呢。”樱桃眼睛尖,扫了一眼转回来,压低声音禀报。 柳安予的笑明显黯淡下去,她将手中的梅枝插在樱桃捧着的瓷瓶中,敛了神,一个眼神都‌不曾吝啬,缓缓道:“回去罢。” 青荷察觉出她的神情不对‌,轻拍了一下樱桃,示意她别再说话,忙笑道:“这梅开‌得真艳,回去放在窗边,风一过它也‌跟着摇,定是好看极了。” 两人‌随在柳安予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风吹落,一地残红,满室冷意。”柳安予稳着步子垂眸,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人‌,“也‌突然没‌什么好的。” 青荷意识到‌自己也‌说了错话,连忙打嘴,跟樱桃走‌到‌一处当‌鹌鹑。 柳安予顿了顿,觉得自个无缘无故发邪火,怕是会吓到‌青荷、樱桃二人‌,便也‌闭了嘴,下意识加快步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顾淮唇角划过一丝苦笑,收回空落落的手,敛眸站得笔直。 最初知‌道她,是在左相授课的院中,窗外‌的那张刻字书案。 她鲜少说话,只一味地听、一味地记,只有他和李璟下课时,她才从窗外‌伸进来一只小‌小‌的手,手中捏着写满字的纸,将方才课上听的,自己不懂的地方,一字不落地问出来。 顾淮惊讶于她惊人‌的记忆力,只是她当‌时还‌没‌窗沿高,便不曾窥见过她真容。 偶在窗沿下捡到‌的,她遗落的废纸,上面娟秀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那时就想,她定也‌是个娟秀的女娘。 紫檀雕花云纹的书案上,刻的那个“柳”字,像孩童时期便埋在树下的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被遗忘,反而越藏越深,越酿越醇,贯穿着他前二十年的春夏秋冬。 初见,是在那场匆匆的雨里,他蓦然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敢多看,恐惊扰了梦中人‌。 却又忍不住瞥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匆匆离去时下意识追去,想多与她说上几句话。 可她不要他的伞,也‌没‌多理会他这个人‌。 永昌十八年春,文德殿外‌下的那场雨里,她微微倾斜的伞,遮去了他灰暗山谷中的阴云,叫他得以窥见天光,那块甜腻的糕在舌尖化开‌,噎在喉口时微微的窒息感。 他望着她冷白的脖颈失神。 他甚至分不清,心跳漏的那一拍,是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她看见的羞愧,还‌是因为他仰头,瞥见了她的脸。 正如她所言。 他机关算尽,用自己的泪去得她怜惜。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掩藏住自己的不堪和手上的污血。 可现实就像那面铜镜,将他颈侧的血、他的污秽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柳安予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不想管。 她随口说的那盆花,是他为李琰杀了三十二个人‌换来的娇兰。 她的聘雁是他蓄意宰的,她和李璟的生‌辰八字,也‌是他偷换的。 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只是在柳安予面前掩藏得很好,不,或许也‌不好。 如果真得掩藏的好,柳安予不会问出那一句冷言—— 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仅仅只是思及此句,顾淮的心脏便一阵一阵地抽痛,他忙不迭裹紧身上的斗篷,鸦睫颤抖,冷得忍不住打颤。 柏青见状连忙建议,“公子,郡主已经回屋了,咱也‌回去罢,站这儿冷。” 顾淮没‌有转身,他望向长廊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言语惆怅,泛着无边的苦涩,“我以为。” “雪不下到‌我身上,我就不会冷的。” 他彻底被她厌弃了。 第60章人质 顾淮身着墨绿官服, 那绿衬得他‌肌肤发亮,松肩鹤颈,雪落肩头, 几粒洒落鼻尖, 旁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动一动, 扑落身上蓄积的雪,只他‌站得笔直。 李琰站得离他‌不远, 朱明衣加身,昳丽的眼中满是‌得意。随着殿门打‌开,两‌侧官员站齐,左文右武, 捧着笏板稳步走进文德殿。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精神不振, 看‌起来‌较前些日子消瘦许多, 龙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烦躁地蹙眉扶膝,平声答了一句,“众卿平身。” 新任的刑部侍郎苏季拜了一拜, 说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内容。他‌是‌踩着沈忠的尸首上来‌的,既有前尘,苏季自然‌谨言慎行许多, “大殿下慨然‌牺牲, 七殿下流放蛮夷, 如今叛乱未平,天‌下人心惶惶, 急需有人站出来‌做个表率。” “苏侍郎言之有理。”左相出列,捧着笏板拱手, “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派人赶往蛮夷镇压叛军。” “不是‌?”苏季一愣,不知道左相是‌怎么将话头拐到这上面‌去的,他‌抬头偶然‌发现皇帝警告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便也不敢再‌言语。 二皇子党不止他‌一个,没有他‌,自然‌也会有官阶更高的人来‌说话。 果不其然‌,左相话音未落,顾淮便张口接来‌,“那左相,想要派个什么人?” 左相看‌他‌一眼,眸底情‌绪复杂,却还是‌举着笏板继续道:“自然‌是‌领军的将才,官阶身份又不能小,这才能彰显皇家重视,抚慰民心,又能接上大殿下的担子,得以‌将叛军镇压。” “那依左相看‌,谁能胜任?”皇帝的手指不安地轻叩膝盖,顺着他‌问‌道。 左相躬身将笏板举至齐眉,回禀道:“依老臣看‌,都虞候顾淮顾大人,亦可胜任。” 皇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眼中划过一丝考量。 人尽皆知,如今叛军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可左相像是‌不知其中凶险,竟坦荡荡地将自己的爱徒推举上去。这知道的,清楚左相是‌对顾淮的信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左相对顾淮是‌恨之入骨,唯恐他‌日子过得舒坦。 但左相想得多,他‌知道顾淮会武,兵法谋略于胸,不输旁人,如今官居都虞候,虽在殿前司里做事,却处处受限。 因‌着自己的缘故,皇帝不肯再‌升他‌官职,但若是‌有了军攻,皇帝就是‌不想,也得放权给他‌—— 这是‌左相的阳谋。 “微臣不愿。”顾淮破天‌荒地驳了这句话。 皇帝挑眉,对这种昔日师徒反目的戏码喜闻乐见,“那爱卿如何以‌为?” 顾淮抬眸与左相对视,竟让人莫名嗅出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他‌缓缓道:“左相对微臣有恩,按理说,微臣不应驳斥,只是‌左相倚老卖老,仗着恩情‌不知坑害微臣多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他‌们看‌着顾淮的脊背,不敢想适才那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是‌从他‌这个有名的儒士口中说出的。 顾淮还在说,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先前秫香馆一案,左相推举微臣,虽查案有功,助微臣晋升,却损害了微臣的名声。” “为了查案,微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上街时还被百姓扔过烂菜臭蛋,辱骂之辞不堪入耳,如今还心有余悸。蛮夷叛乱,微臣虽为武官,却是‌习文出身,脊骨断后重塑,手无缚鸡之力,领军出征岂不儿戏?”他‌蹙眉不解地看‌向左相,“先生,您到底是‌要徒儿好,还是‌要置徒儿于死地?” 闻言,众臣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身形清癯,手腕见骨一般,便不由‌得咂舌感叹。 左相见他‌,眸底滚过一缕复杂,却没有戳穿他‌。 “成玉,你!”左相顺着他‌的话,横眉怒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左相。”顾淮斜睨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发冷,“慎言。” 昔日爱徒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左相心如冷潭,原本的滔天‌海浪渐渐平息化为死寂,冷得汗毛竖起。 左相怒哼一声,拂袖撇开眸。 李琰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目光在两‌人间游移,登时起了兴味。 “那依顾卿所言,该当如何?”皇帝多了些坐不住的烦躁,他‌说完这句话,转过头便招手叫萧宁来‌近前。 顾淮轻瞥一眼,恭敬地答道:“不如,求和。” 皇帝的手一顿,眸中带着审视。 天‌子颜面‌高于一切,顾淮此举,蛮夷叛乱,他‌竟要皇帝先弱了势,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顾淮还未说完。 他‌躬身回禀,“面‌上是‌求和,实是‌诱敌入彀、瓮中捉鳖。”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了转眸子,思忖着顾淮的话。 “蛮夷之地暗无天‌日,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人逼急了,自然‌也就动了反心。”顾淮对左相的目光视若无睹,顿了顿,“但凡事总有个端头。面‌上求和,邀首领入京商讨求和事宜,实则扣押,可解此局。” “既有手段害了皇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如何能信我们的说辞?心甘情‌愿地入京。”李琰眸色微沉,好奇地问‌上一句。 这句话,也问‌中了皇帝的心思,他‌手压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瞥向顾淮。 “那就,送个人质过去。”顾淮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谁去?”皇帝摩挲着指腹,眸瞥过不怒自威。 “须是‌人才,身份品阶都不能小......”顾淮的言辞十分耳熟,刻意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转过眸,看‌向身旁的人,“依微臣看‌,不如,左相?” “你,你!”左相横眉冷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李琰也为之震惊,心中思量,这场师徒反目的戏码,可着实精彩。 顾淮丝毫不顾左相的滔天‌怒火,垂手站在那,神情‌自若,好似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看‌穿了顾淮的心思。 一直以‌来‌,皇帝都把顾淮和左相归为一类。先前想削左相臂膀,最先动的,也是‌顾淮的仕途。如今将他‌擢为都虞候,也只是‌他‌以‌身入局助皇帝查办李玮有功,皇帝不得已‌而为之,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位子。 顾淮若真想得皇帝重用,就要学‌会审时度势,断尾求生。 如今顾淮一句表示出了诚意,不惜背个背叛师门的骂名,也要将自己摘出去,只等皇帝定夺。 但这事儿,皇帝不能应得太快。 左相在民间颇有威望,如果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人送出去了,皇帝指不定被论成什么样子。须得推三阻四,经历番波折再‌应,皇帝垂眸不语,等着这个有眼力的人出现。 李琰顺势给苏季递了个眼神。 苏季本想佯装看‌不见,无奈这死眼睛乱转,正巧与李琰对上了眸子,无奈硬着头皮顶上,再‌次出列,“皇上,拿下贼首后,叛军便如一盘散沙,左相自会安然‌无恙。” “左相一直是‌百姓口中为国为民的好官,此番涉险,民间定会感恩戴德,人人称颂。左相难道不想为皇上分忧,不想为百姓平息战乱?”顾淮惯会捧杀,喉舌胜剑戟,这是‌左相教他‌的话。 左相的眸子沉了下去,他‌看‌了看‌顾淮冷漠的背影,再‌看‌看‌堂上佯装犹豫,却在心里恨不得将他‌赶紧送走的,他‌的君主。 他‌忽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悲凉,不死心地问‌上一句,“皇上觉着呢?” 皇帝一愣,没想过左相会问‌自己的意思,长叹一声,“左相是‌重臣,伴朕身侧多年,又年事已‌高,朕实在犯难。只是‌,若爱卿执意,朕自会安排妥当,保证让爱卿平安地去、平安地回。” 左相站在众臣之间,无数道目光扫在他‌的后背,他‌两‌鬓斑白,垂老的眼皮半遮住他‌清澈坚毅的眸。 朝堂肃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自己说话。 不劳皇帝赶他‌,左相吐出一口浊气,躬身拜礼,缓缓道:“臣,愿作饵。” 此话是‌从左相口中说来‌,皇帝自然‌是‌舒了一口气。皇帝所言非虚,左相是‌重臣,皇帝不会让他‌出现性命之忧,但此行也必不会让他‌好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自会想法子叫他‌彻底退出棋局。 了却了一桩心事,皇帝借口疲乏,便散了朝。 李琰最后才走,与萧宁擦肩而过时,怀中被塞了一本奏折。 李琰眼疾手快揣好,面‌上泰然‌自若地与他‌攀谈。 “上次的礼,萧公公可还喜欢?”李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萧宁眼尾微挑,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褶道:“自然‌喜欢,只可惜丫头命薄,撑不过一炷香便去了。二殿下日后若还有‘好货’,还可以‌再‌拿来‌与咱家换,只是‌要勤,这好东西......可不等人。”他‌眯着眼勾唇一笑。 “自然‌。”李琰心底暗骂着他‌,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拿腔拿调?面‌上神情‌却还是‌平和,明里暗里地试探。 “话说父皇近日愈发消瘦了,萧公公一直伴在身侧,可有什么头绪?” 第61章恩师 李琰意有所指, 萧宁闻言笑了笑,敛神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殿下, 皇上年事已高, 这身子骨渐渐弱了, 精神头自然也大不如前。” 他轻瞥李琰一眼,嗤笑, “这难道‌,不是殿下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话‌虽如此,可皇帝还‌是皇帝,李琰既是臣子, 又是儿子,自然不能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 “你!”李琰咬牙切齿, 压低声音, “萧公公,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过一介阉人,怎可能......” “萧公公, 皇上正寻您呢。”一个小侍折返回来‌,见李琰也在这,便不好上前, 隔了一段距离便拱手‌叫道‌。 李琰见状连忙与萧宁分开了点距离, 萧宁抬眉看他, 面上得‌意之‌色不掩,指了指小侍道‌:“可惜了, 这永昌的天还‌没换,这, 便是咱家的底气。”他倏然扬起‌唇角,退了一步行礼拜别。 李琰紧攥着拳头,望向萧宁背影的眼神阴鸷,殿外雪飘扬,将台阶铺上一层薄薄的雪毯。 左相的步子沉重,落在雪毯上,留下一长串显然的脚印。 离别的马车停在京门口,左相像往常一样,穿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漫天大雪裹着冷气落下来‌,染白了他为‌数不多的乌发。 “先生——”一句婉转的如将死孤雁的哀鸣。 左相手‌臂微颤,忍不住转过头望过去。 “先生——”柳安予急急从马车上跳下来‌,旁边青荷的手‌还‌未收回,便要提腿赶上飞奔的她。 她头上戴着素白的花,两条长长的飘带在她发后飘荡,雪粒在她的睫上、发上结霜。她神色焦急,提着裙摆奔向左相,小小的脚印踩在他的步子上,覆盖着他的来‌路。 柳安予的泪珠凝成冰晶,颗颗掉落,跑到近前时,扑通一跪,脸蛋冻得‌通红,眼也通红。 寒风掠过树梢吹起‌雪花,左相动容,连忙躬身要搀她,“郡主,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先生。”她的声音艰涩,像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她瞧着左相眼边的皱纹,不由得‌撒泪,“蛮夷路远,今冬苦寒,先生,如何能受得‌住——” 左相唇角泛起‌苦涩,他托着她纤细的腕,心中泛起‌无限的悲凉。 “郡主,您是唯一一个,来‌送老臣的。”他睿智了一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迷茫,寒风吹刮着他的脸,想像吹散雪层似的,将他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间。 这世间,要他死的人不少‌,敬重他的人,也不少‌。 可如柳安予一般的人,没有。 “老臣,对‌不住您。”他膝盖一弯,忍不住跪她,却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柳安予忍泪仰面,冰晶顺着她的眼尾滚向下颌,“先生肯授我诗书‌,我已然感激不尽,何来‌对‌不住一说?此去一别,便是豺狼虎豹一路环伺,朝中不缺英才,您年事已高,竟也要受此苦楚......先生,先生啊......”她忍不住哽咽。 “郡主的玉珠堂,开得‌可还‌好?”左相安慰似地拍拍她的头,目光慈爱,反倒闲聊似地问她。 柳安予一愣,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稳声回话‌。 “学生不辱老师尊名‌,明年春闱,玉珠堂定会大放光彩。”说这话‌时,柳安予原本清愁的眉眼也凌厉了起‌来‌,语调干脆之‌余,透着炽热。 她的果敢坚毅落在左相眼里,恍惚之‌间,左相像是看见了正当年的自己。 “好,好。”左相失神地呢喃着,倏然吃吃地笑了,他望向身前身后无边的雪,天地之‌大,人心却窄,容不下忠君卫国的人,也容不下奸诈狡黠的人,“郡主有八斗之‌才,颖悟绝伦。” 但总有变数。 从前他以为‌,顾淮会是那个变数。 “是臣迂腐,这么些年,苦了郡主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唇边掀起‌苦涩的笑,望向柳安予时疲惫的眸,带着歉意。 听着这一句,柳安予鼻子一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淌得‌汹涌。 “先生。”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扔在风雪里,显得‌尤为‌珍重,“不走‌行不行啊?学生还‌未学完,您在京中,学生得‌空常去看您。” 左相无奈摇摇头,他后退一步,将雪地踩得‌吱嘎作响,“郡主,臣已经没什么可教您的了。” 他将柳安予搀起‌来‌,一师一徒,并肩站在风雪中。 “劳郡主,再‌送老臣一段路罢。”左相像个老顽童,抬眉向前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逗得柳安予发笑,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常说,女人是水做的。左相本还‌不信,如今一见平日气都很少‌生的人物,现下竟泪珠不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生,您还记着吗?”柳安予垂眸忍泪,拿着手‌背搌了搌脸侧,强撑起‌一些精神,“我儿时在轩窗外听学,冬日寒冷,青荷叫我捧着手‌炉,说尚能驱些寒气。执笔写字时,我却嫌碍事扔了,那时的雪冷,有如今日。” “记着。”左相稳步走着,闻言笑了笑,心中惆怅,“您啊,性子倔,生生捱出了冻疮也不说。还是您拿着书‌来‌问,老臣才看见的。您的手‌,就‌这么大点,堪堪握笔罢了,冻得‌指节发僵,竟也能写那么多字。”他边说边比划着,在掌心画了个圆。 柳安予弯唇,眉间愁绪淡了淡,“哪有那么小。”她顿了顿,陷入回忆,“您那时给我一瓶药膏,特许我进学堂里听课。屏风之后,我围着暖炉,青荷在给我抹药膏,我听着屏风那边,成玉和修常朗声回您话的声音,当时就‌在想。” “若我不是女子,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如教他们般,教我。” 风渐大,左相脊背清直,垂下眼皮,“现下呢?郡主还‌是这么觉着?” 柳安予摇摇头,伸手‌拢起‌耳边被吹乱的碎发,“现在学生庆幸,是个女子。因着旁人而怪自己,是蠢事,依仗自己,而改天下,才是幸事。”雪色盈目,她睫羽揽重,却字字铿锵。 “臣也这么觉着。”左相欣慰地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借着最后这么点路,教她最后一课,“所以郡主没必要把臣看得‌太重。臣只是借了一颗芽给郡主,施肥、松土、浇水、剪枝,能由一颗芽能长成参天大树,全仰仗的是郡主,而非臣。” “皎月本就‌是皎月,不是因谁说了什么,就‌不是了。”将到城门口,他沉了沉步子停下,回首看向她,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臣这一生,笔墨为‌刃、口舌为‌剑,斩天斩地斩奸佞,臣之‌所学,已用尽,自认不辱圣贤书‌。” “独独,愧对‌郡主。” 他合拢双臂,不等柳安予反应,躬身缓缓作揖。 风刮在脸上,像无形的利刃刮剜着血肉,“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臣府上书‌房的库中,您那只雕花刻字的书‌案上,由镇纸压着一封书‌信,就‌当是臣给郡主补的拜师礼。” “臣此生,能有郡主一徒,已心满意足。” 听着这句话‌,柳安予登时绷不住了。 柳安予受着他拜,捂着嘴忍泪,凝眸听着他宛如临别的语气,心里五味杂陈。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手‌背,灼得‌她肌肤发烫。 左相起‌身上了马车,撩起‌帘子与她挥手‌作别,无奈摆手‌,“走‌罢,走‌罢郡主——” “皎月高悬,会照明老臣的回京路。” “回去罢。” “雪冷,您手‌该疼了。” 柳安予在那站了良久,四肢百骸俱冷,心却发热。 青荷忍不住跑上前,连忙为‌她拂去眉间雪,“郡主,郡主,我们回府罢。” 她微微出神,回眸看青荷时,脸上已无泪,呢喃着道‌:“青荷,你知‌道‌吗?他说我是他的徒,是他的徒......” 青荷以为‌她魇住了,嚇得‌不顾主仆身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晃动,“郡主!郡主您别吓奴婢!” “我等这句,等了十三‌年。”她垂眸痴笑,跌在青荷怀里,眸向雪地,“我等这一句,等了十三‌年啊!”她失力一般,软下身去,伏在冰冷的雪地中高声呐喊。 “郡主!”青荷知‌道‌她心底的执着,她这一路的苦楚,不由得‌眼眶蓄泪,“郡主,都熬过来‌了,咱们都熬过来‌了啊。” 柳安予仰着头,将泪阻在眼眶中,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如飞舞的精灵般落下,亲吻着她的鼻尖、她的眼睫、她的唇瓣。 冰冰凉凉的雪粒顺着她的领口滑过,顷刻间又被她温热的肌肤融化。 “是啊,我刚熬过来‌。”她眼尾凝着霜雪,看向青荷,缓缓眨了下眼睛,眸底带着薄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打倒了呢?” 她唇角冰冷,眸中带着志在必得‌的杀意,朱唇微启,“顾淮他疯了。他既敢动左相,就‌休怪我不留情面。” 秉着一腔气愤,她堪堪回力,借着青荷的手‌起‌身,抖落一身雪,踉跄而缓慢地往回走‌。 踩着左相的来‌路。 顾淮凝眸在不远处看着她,直等她上了马车,马车也驶走‌了留下两道‌车辙。 他顿了顿,敛神伸手‌戴上绒帽,阻隔着冷意。 “她往哪边走‌的?” 柏青垂首回禀,“南街,翰墨堂。” 第62章殊途 冷风横扫, 阶前压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书童裹着袄子,正努力清出一条路来。暖阳映照在雪地上‌, 愈照愈看的不真‌切, 书童揉了揉眼, 抬眸却见从雪处款款来了位佳人。 雪落乌发,远山青黛眉, 清澈透亮的眸轻轻颤动,宛若蝶翅。 “坏了,眼睛晃不好‌了,看见仙子了。”书童不由得恍惚, 却见那位“仙子”越走越近,往手上‌哈了口气, 檀口微张, “我找韩昭韩监正。” 书童这才回神,一拍脑袋,“您是‌......?” 她眼微挑,“安乐郡主, 柳安予。” 书童连忙作揖,“您先‌往里请,暖和暖和, 小的这就去叫韩先‌生。” “哎。”柳安予敛眸点点头, 提起裙摆款款往里走。 翰墨堂庭户虚敞, 两旁各有四扇暗槅子窗,这边书童顺手将扫帚搁在门口, 揭开‌青布幕。炉内香烟馥馥,堂内约有三四十学子, 正朗朗读书,见着人进来便被引了目光。 今个来授书的是‌沈河沈大人,这边听着学子们声音渐弱,不满地斥了一句,转头看见柳安予,连忙作揖,“是‌安乐郡主啊。” 学子们闻言议论纷纷,有说‌她容貌清丽的,搜肠刮肚找了些溢美之词,也有提她兴办玉珠堂,手腕了得。柳安予分心听了一耳朵,便不再理会,点点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沈大人。”书童朝沈河作了下揖,转头上‌去找韩昭。 “去,继续读你们的!”沈河吹胡子瞪眼训斥一句,学子们便像小鹌鹑似地不敢再瞥过来,端起书摇头晃脑地读。 沈河满意地转过来,与柳安予移步小叙,“郡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找韩监正问点事。”柳安予也不遮掩,她偏头扫了一眼沈河手上‌的书,抬了抬眉,“‘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翰墨堂这么快就讲到《洛诰》了?” 沈河低头看了看书,又抬头讶异地看了柳安予一眼,“只是‌展开‌了一页,郡主扫一眼便知是‌哪本哪篇?难怪能教得这么好‌。” “沈大人抬举我了。” 柳安予无奈,弯了弯唇解释,“只是‌巧了,我明个要‌讲这里。” 沈河尴尬地摸了摸胡须,给自己找补着。 “那也厉害。” 言罢,沈河不知再找些什么话头来聊,只是‌眼睛忍不住地往上‌瞟,这韩昭怎么还没过来?转过头,蓦然与柳安予两人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气氛再次蔓延开‌。 好‌在柳安予给了个台阶。 “我记着,这来翰墨堂讲学的,不都是‌从翰林院要‌的人吗?沈大人怎么得空来了。”柳安予闲来无事,不由得问道。 答话比问话容易多‌了,沈河垂眼,“本是‌那般打算的,可翰林院的方学士走了,余下的人不敢越过他来。不过先‌前郡主新婚,门口来闹事的那些......”他看了柳安予一眼,见其‌神色如常,这才敢继续道:“以余翌为首,不是‌被扣在了大理寺嘛。皇上‌叫七殿下、也就是‌流放的那位,审理此案。” 当时,顾淮被秫香馆一案缠着,柳安予也因顾淮责杖受伤一事正烦闷,无暇顾及,此时听沈河说‌来,倒是‌好‌奇结果。 “七殿下竟是‌没有轻拿轻放......叫那些学子挨了板子,还游街示众了。” “读书人嘛,脸皮儿薄,这自然就将顾大人和七殿下记恨上‌了。再加上‌二殿下输与郡主,便也十分厌弃他,觉着二殿下的学问不高。由此一筛,倒叫大殿下捡了个便宜。如今一听钦天‌监的韩监正是‌大殿下的幕僚,便一个两个都扑了上‌来。” “只是‌,都是‌刚科考完的奶娃娃,一个两个心气儿高,与学子们常拌嘴争论,不好‌好‌教。” “再加上‌,大殿下的死讯传来,便更不来了。”沈河长‌叹一口气,“这也是‌韩监正没法子了,才来叫我。” 听到“死讯”二字,柳安予眸子一暗,冷笑道:“呵,墙头草。” 还不等沈河疑惑,只听上‌边传来一声。 “安乐郡主。”韩昭着了一身素白长‌衫,面如冠玉,站在台阶上‌叫了她。 “上‌面有雅座,郡主,请罢。”韩昭朝她礼貌笑了笑,躬身让出一条路。 一张雕花紫檀棋案,前后各设一张蒲团,右边架子上‌堆满若干图书,韩昭亲手为她斟茶,拢袖道了句“请”。 “多‌谢。”柳安予颔首接过。 “郡主今日怎么只一个人,青荷、樱桃她们二人哪去了?”韩昭撩袍端坐在她对面,笑着问道。 “她们二人帮我取个东西,过会子就来了。”柳安予吹了吹热茶,雾气氤氲沾湿了她的睫羽。 她瞥了眼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棋局,韩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和好‌友下的棋,他人还没回来,没下完,积了层灰,郡主多‌担待。” 柳安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在等他?” 韩昭抓着茶壶的手一顿,抬眸凝神。 “如果我没猜错,他下一步,就要‌下这儿了。”她轻啜了一口热茶,伸手从棋奁里执起一颗黑子,落在那局积灰的残棋里。 直破白子杀局。 韩昭眸色稍暗,从那步棋中‌恍惚又看到一人。 “郡主,您......” “你穿白衣,是‌在祭奠谁?李璟吗?”没来由的一句,却直白得可怕。 韩昭忍不住将手攥紧,捏着素白的袍角,看她,“郡主,您也觉得大殿下......牺牲了?” “殿下临行前,交代‌过,要‌微臣把他在京中‌的势力,列好‌名册,悉数交给您。如他有不测......”韩昭咬了下舌尖,声音艰涩,“好‌交由您傍身。” 柳安予唇角掀起一抹难看的笑,心中‌泛起苦涩。 怎么人就那么傻呢。 “交由我傍身......”柳安予不由得重复着这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交由我,这算什么?” “我不信他会死。他走时就未跟我打过招呼,自己安排的,又都是‌些什么事儿?弄到最‌后,友不像友,臣不像臣。”柳安予的唇边蓦然绽出一抹冷笑,“他是‌谋士还是‌我是‌谋士?” 韩昭的情绪一下子从悲戚中‌抽离出来,战战兢兢地将名册翻找出来。 她搁下茶杯,冷脸从韩昭手里接过,此时外面敲了敲门。 “韩大人,青荷姑姑和樱桃姑姑来了。”书童朗声道。 “进。”韩昭如蒙大赦,连忙将人叫了进来。 青荷和樱桃一前一后,进来朝韩昭行了个礼,书童识趣地又把门掩上‌。 “郡主。”青荷躬身,连着腰牌,将去左相府中‌找来的信一并递过去。 柳安予将名册压到地下,拆了信一并看完,青荷和樱桃站得远了些,独留韩昭一人面对风雨欲来的柳安予。 韩昭擦了擦额上‌莫须有的汗渍,连忙抿了口茶。 【致吾徒:】 这三字一映入眼帘,柳安予表情立即复杂了起来,陷入沉默。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徒儿,请允臣,如此唤您。】 【此信乃臣今日下朝时撰之,不知能不能递到您面前去。罢了,临时起意之作,恐污了您眼。】 他是‌状元出身,一手端正楷书,誊抄百卷书未有一处错,此时却涂涂改改,另起了一行才继续写下。 【帝有三子,大殿下为人宽厚,处事果断,倘能平安,亦有明君之相。二殿下行事偏狭,手段狠辣,倘战乱之际,宜为君主。七殿下胸有猛虎,懂得藏拙,只可惜其‌无爱民之心。如徒要‌择一明主,亦可权衡臣言。】 【不论择何主,谋士之道,在于为臣治国。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1]。侍郎邓尚、严韦、郭道全,此皆仁臣,忠君爱民,今不曾重用,徒佐以新君之时,亦可任之。将军白雄,年事虽高,却谙熟军事,其‌子白延,承其‌衣钵,假以时日,必当独当一面。且徒悉知,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2]。】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3]。安民之策,在于丰财,丰财者,务本而节用也[4]。轻徭薄赋,改革关税,永昌地大物博,人居其‌二而已,可垦荒理河,因地制宜。】 【为人臣子,嘉赏未尝喜,抑挫未尝惧[5]。当能自爱自律,群属必畏钳[6]。臣一生践之,此番离去,一是‌全成玉之愿,二便是‌息叛乱之火。】 【不知归期几‌何,许不见春华,春仍喧,旧的是‌臣。】 【望徒安。】 信简短,其‌意无穷。 这是‌左相的最‌后一课。 柳安予将这封信看了又看,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明明未有一处嘘寒问暖,却如在她面前架了个火炉,映得她身心暖和。 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将信折起放好‌,转头看向韩昭。 她呼吸凝滞,搭在膝上‌的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眸中‌泛着冷意,在名册上‌指了几‌人。 “这几‌个,要‌他们去查早春江州匪患一事,公‌然支持左相治匪要‌案者,细查......” * “皇上‌,臣要‌参,太宗寺少卿丰惜文,刑部尚书薛子昂、侍郎苏季等人结党营私,早春江州匪患一案,欺上‌瞒下,这才致使匪患猖獗。三月时又受人贿赂,瞒报匪情,使江州两千余名百姓无辜枉死。”吏部侍郎邓尚拱手出列。 “陈年旧案,你翻它作甚!”苏季心虚地涨红了脸,转过头反驳,“你有何证据?莫要‌在此空口白牙诬陷于我。” 李琰警觉地看了邓尚一眼。 邓尚深恶痛绝,“你要‌证据?好‌!我给你证据!”他捧上‌厚厚一沓奏折,恨不能指着他们的鼻子怒斥,“江州凡因匪患死了人的,皆登记在册,印着血指印的证词就足有三千多‌张,臣只挑了其‌中‌十余张添在奏折里。” 萧宁从他手中‌接过奏折,递到御前,皇帝强撑着精神翻阅,这边邓尚还在继续禀。 “四月底,你与丰惜文、薛子昂合开‌了六间商铺,皆是‌京中‌寸土寸金的热闹地段,一次性将十年的租金付清。你们一年的俸禄多‌少?账上‌何来的这么些金银,你可敢说‌出源头?” “你们不敢!”邓尚怒瞪三人,“因为这是‌吞了血的银两啊——这是‌拨去江州给士兵们的军款!” 太宗寺少卿丰惜文站出来咬牙切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身在太宗寺,哪里有动军款的手腕?你就是‌血口喷人,也要‌有点依据!”他怒而拂袖。 “你们当然还没这么大的手腕。”邓尚冷哼一声,“这其‌中‌,多‌亏了二皇子上‌下打点,户部那出自二皇子手的成叠的批文,到底是‌为何?你们心中‌难道没有杆秤,称一称自己的良心吗?!” 皇帝闻至此处,怒不可遏,指着李琰的鼻子拍案而起,“李敬可!朕还没死!” 李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眉忙道:“父皇,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儿臣一心为民,敬重父皇,从未生出过半点逾越之想。” 朝堂肃静,底下大臣面面相觑。 顾淮站在朝臣中‌,盯着李琰的背影,垂眸,向外迈出一步,“皇上‌,臣可作证。” 话音一落,数道目光扫向他的脸。 皇帝眯出危险的眼神,“顾成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淮不卑不亢,“二殿下自去年年末,便常与微臣在一处,所出批文臣悉知。臣可以性命担保,此事跟二殿下绝无干系。” 李琰一愣,立即顺坡下驴,“父皇,是‌啊,成玉悉知的啊!”他眸子一暗,不得不自断臂膀,指着苏季等人,“他们受贿儿臣实‌是‌不知,想来......是‌薛尚书!他有妻儿,定是‌为了妻儿拼搏,想着虽剑走偏锋,但搏一次便可衣食无忧......薛尚书!你那侄子还在我门下听学,来日科考入仕,说‌不准还能承袭你的位子!你干出这般欺上‌瞒下,罪无可恕的事情,叫他日后该如何自处?!” 薛子昂见李琰想放弃自己,刚想张口辩驳,却听他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神色颓唐,“......是‌,是‌臣......” “皇上‌,不如就交由微臣。”不等他说‌完,顾淮举着笏板垂首,“二皇子平白遭人诬陷,此事怎能轻轻揭过?臣先‌前查办过秫香馆一案,已有经验,求皇上‌成全。” 皇帝的眸子掠过他的脸,冷哼一声,却再说‌不出什么,邓尚看着干着急,却碍着圣言,将话吞进肚子。 出了文德殿,邓尚再也忍不住,脱了靴子直往顾淮身上‌扔,破口大骂,“顾淮你个腌臜小人!左相平日待你不薄!你也是‌被江州匪患祸及之人,在册的、不在册的两千冤魂,天‌上‌地下看着呢——” “邓侍郎!邓侍郎!”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他,几‌人按手按脚才生生将他压住,“文德殿外,不得喧哗......” 邓尚痛哭流涕,“他是‌何居心啊......皇天‌有眼,奸佞当道,世态炎凉啊......” “邓侍郎!慎言!”旁人连忙捂住他嘴。 好‌在顾淮躲得及时,长‌靴砸在他脚边,似有余震。 顾淮身形颀长‌,灼灼地望向邓尚,眸中‌神情复杂。 “成玉,看什么呢?”李琰从后走来,眼神阴鸷地扫过失态的邓尚,转过眸看他,“今日多‌亏你,怎么样,没被砸到吧?” 顾淮礼貌颔首,垂眼随意道:“没,多‌谢殿下惦念。” 两人一道走,步子刚迈出东华门,一个石块便破空而来,直直砸向顾淮的额头。 顾淮躲闪不及,登时额上‌鲜血横流,顺着脸颊往下淌。 群情激愤的百姓堵在东华门门口,大骂顾淮。 “奸臣!奸臣!” 铺天‌盖地的臭蛋、烂叶砸来,石子与匕首混在其‌中‌,骂声不绝。 侍卫挡在两人面前,掩护着二人上‌马车,李琰连忙扔下他先‌钻了进去,顾淮咬牙,一手按着额头,一手连忙抓住马车车沿。 李琰眼神意味不明,顿了一瞬才唤他,“成玉,快上‌来。” 顾淮用力扒住车沿,跳了上‌去,李琰放下车帘,急急唤车夫,“快,快走!!!” 顾淮喘着粗气,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按在头上‌,温热的鲜血很快便洇湿了帕子。 顾府之中‌,柳安予垂眸,指尖划过顾淮的书案,心里泛起钝痛。 “成玉,成玉!”等顾淮平安到家,萧氏神色焦急地跑上‌前来,支支吾吾。 顾淮心脏漏了一拍,他不由得推开‌萧氏,一路狂奔,只见诺大的房里,又只剩他一人的东西。 萧氏跟在他身后,手扶上‌门边,目光担忧又哀伤,“郡主她......回郡主府了。” 顾淮步子缓缓,怔怔地看向书案上‌留的字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道不同,不相为谋。】 * “郡主,姑爷邀您去远郊骑马。” 青荷眸子乱瞥,知道这话许不得柳安予得意,却还是‌不由得说‌。 “呵,怪道人骂他,什么时候了,他竟只顾着玩乐?”柳安予冷笑一声。 “他让你来说‌你就来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顾淮的人?”她伏案,垂眸写着字,青荷侍候在一旁帮她磨墨。 青荷咬了咬唇,“不管旁人怎么说‌,郡主,咱是‌一家子的啊。和姑爷相处这么久了,青荷觉着,姑爷不像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柳安予搁下笔,伸出手去递到她面前,青荷连忙掏出帕子为她擦手汗。 “好‌人?坏人?这世间哪有定论。”柳安予自顾自地说‌着,收了手,将要‌熄烛,却听窗棂上‌“咚咚”两声。 “郡主,臣想邀您去远郊骑马。” 熟悉的声音从窗后传来,一道剪影隔着窗子,映在柳安予眼里。 她顿了顿,缓步走到窗前。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顾淮顿了顿,“知道。” “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思吗?” “......臣也知道。”顾淮轻声道。 “那你还来?”柳安予挑了挑眉,冷笑一声。 窗那边是‌良久的沉默,就在柳安予转头唤青荷,叫她吹烛歇息的时候,顾淮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白日出门,总是‌被人扔东西,见你不体‌面。只这一次,见过之后......我不再缠你。” 柳安予顿了顿,垂下眸,心尖微动,“......青荷,为我披衣。” 夜间风冷,顾淮像被人扔东西扔怕了,一身玄衣,掩面前来,整个人融入墨色。 他是‌昼伏夜出的鼠,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敢出现。 两人同乘一马。 顾淮坚实‌的手臂环在她身侧,将她纳进怀里,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畔。 柳安予背后是‌他滚热的胸膛,整个人埋在绒袍中‌,望着夜幕繁星。 出了城门,顾淮便摘下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瑞凤眸深情地望着她的侧脸,克制地低了低头,脸颊蹭着她柔软的乌发。 晚风呼嚎,马蹄踏风,一路颠簸,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 顾淮单手御马,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烫得她瑟缩一瞬。 “顾淮......”柳安予转过脸望向他的眸,只觉他眸中‌春水潋滟,隐忍克制着不可说‌的情.欲和委屈,眼尾薄红。 “你能不能,别叫我顾淮。”他声音沙哑,低头索吻,却被她偏头躲过,唇瓣蹭过她娇嫩的脸颊,带着湿意。 顾淮眼底闪过一丝难过,骨节分明的手指钳制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低头亲吻。 舌尖在她口中‌肆虐,吮吸着她的湿软,柳安予眸带怒色,挣扎着“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顾淮错愕一瞬,脸颊泛着红印,泪落。 他转过眸,与她额头轻抵,语气苦涩无奈又失神落寞,“你让让我,又能怎么样呢?” “顾淮,你疯了。”柳安予冷着眸。 “别叫我顾淮......你一这样唤我,就好‌似我们曾经的温存是‌我的幻觉,你别这样唤我......”他眼眸通红,深情地望着她的眸,哭得泣不成声。 柳安予攀上‌他的脖颈,眼睫低垂,冷笑,带着威胁之意,“顾成玉,你以为我爱你,你就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那不能够!”她将他的头压近,侧头轻咬他的喉结,啜吻,最‌终落在了他的唇,贝齿厮磨,暧昧横生。 第63章夜驰 胯.下马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由‌跑到走,远郊的路不好,还是一路颠簸。 顾淮的泪滴到她的脖颈, 顺着她娇嫩的肌肤, 滑进衣料深处。柳安予仰起头, 轻咬他的下唇,唇瓣沾到他的泪, 被‌冷风吹得冰凉,入口带着微微咸的味道。 顾淮的手‌将她斗篷揉得很皱,掌心紧贴她的蜂腰,滚热的温度隔着衣料灼着她一抖。 口舌交融, 柳安予仿佛要化‌在他怀里,唇边不由‌得泻出一丝嘤.咛, 她的睫羽轻轻刮过他的脸颊, “你喝酒了?” “嗯。”顾淮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借着酒劲儿,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身后是滚热的顾淮,她的身前是劲刮的寒风, 冰与火的较量将她整个人不断拉扯,随着马一颠一颠地走,她被‌顾淮灼得浑身发汗, 贴身的小衣汗涔涔的。 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两‌人贴紧的身躯, 他抱着她, 顺着颠簸的劲儿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按。 “嗯啊......”柳安予的眼角沁出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映照出琉璃般的晶莹, 她的声音变了调,腰也软了下来, “太,太深了......不要......” “予予......”他将下意识逃走的人一把捞过来,分明是掌控着节奏的人,他却‌好似被‌欺.辱了似的,颗颗泪珠从他眼中滴落,掉在她脊背上,“别......别嫌弃我。” 又一下狠劲的颠簸。 柳安予仰着颈,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打湿衣襟,她抓着马鬃,双眸失焦。 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她泄了劲伏在马背上,被‌他抵着。她还未缓过神,却‌发现顾淮精神头又昂扬了起来,看着她又哭了。 “你哭个什么‌劲儿?唔......啊......”她秀眉一拧,瞪着他,脸颊酡红未消,偏撑不起身子。 给顾淮看爽了,他抽泣了一声,醉了酒的眸湿漉漉的,“你夹太紧了。” “滚!!!” 柳安予耳根发烫,恨不得杀了他。 他温热的指尖插.进她的发间,将她额前湿透的发丝拢到耳后,月光圣洁地洒在她的脸上,将袍下的浪荡照得分明。 怕着柳安予着凉,顾淮单手‌勒马,将人转过来纳进袍里。她像个八爪鱼缠在他身上,底下五指相‌扣,还连在一起。 柳安予听着他的心跳,垂眸休息,“你就为‌这事儿叫我出来?” 顾淮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又失了分寸,强迫自己分了心回她话,拽着缰绳慢悠悠地走着。 “我本不是这样想的。”他脸上一热,“只是你一靠在我怀里,我便什么‌都忘了。” 柳安予气笑了,仰头看他,“怪我?” 顾淮连忙摇头,跟拨浪鼓似的,眸子定了定看向她,“......你,别厌弃我。” 柳安予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语气闷闷的,“说不准。” “我怀里,你掏一下。”顾淮垂眸,心跳渐渐缓了下去。 她眨着琥珀般的眼睛,冰凉的手‌蹭进他的衣襟,顺手‌捏了把他柔软的胸.肌,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柳安予将纸抽出,因着方才的举措,本折的四四方方的纸皱的像柳安予的衣袍。她靠在他身上,借着月色缓缓将纸展平。 偏冷的月光静静照着纸上熟悉的字迹,原本潋滟温柔的眸被‌照得瞬冷。 “......和‌离书‌?” 顾淮低头啜吻她的泪痕,声音艰涩,“过了今夜,我便不再纠缠你了。” “走罢,你走罢。”他的哭腔难掩,本是为‌了吻去她脸颊上的泪,他却‌哭得凶,泪水蹭在她脸上,将她整个人浇湿。 他的泪混在夜间的冷风中,像极细的利刃,刮剜着她的心。 她倒是没有再哭,安静地将和‌离书‌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 “好。” 两‌团滚热的身躯在冷风中相‌拥,柳安予咬着唇,将脸贴紧他的心脏。在顾淮看不见‌的地方,她无声地落着泪。 “再深一点。”柳安予急促地呼吸着,眸底一片冰冷,“嗯啊......再,再深一点。”她捧着他的脸,冰冰凉凉的手‌指贴着他的下颌,好像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她侧头闭眼索吻,在寂静的夜中,在自己心里—— 下了一场狂风暴雨。 夜驰过后,冬至极寒。 顾淮的长靴踩在厚厚的雪层上,吱嘎作响,宛若碎玉。 左相‌成功抵达蛮夷,叛军首领愿赴京城,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 大臣们落座,美人虽在中央舞得正欢,却‌无人观看,紧张地等待着这位神秘的蛮夷叛军首领。 来人穿着粗麻布衣,腰间一圈狼牙坠着,披着薄甲,式样叫人十分熟悉,似是用永昌将领的甲胄改做的。 他戴着一个漆黑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像黑暗中狡黠的豹。 “久等,久等。”他朗声大笑,大跨步迈进殿门,身后跟着一个较他高了半头的侍从,相‌貌平平,脸上横贯着一道长疤,看着十分嚇人。 皇帝一下来了精神,支起自己瘦得不成样子的身躯,宛如一副挂着龙袍的骨架,腮肉凹陷,眸却‌亮了亮,“不久不久。”他挥挥手‌,叫舞女先下去。 “来人,赐座。”他声音威严,旁边萧宁连忙躬身下去,在次席的位置叫人摆上几案。 珍馐摆满,琼浆玉液在樽中摇晃,那贼首看起来心情不错,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坐下,丝毫不敬皇帝。 皇帝额上青筋暴起,却‌不好发作,将阴鸷的情绪掩在眼底,和‌蔼地笑着端起酒樽。 “小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日,就好好放松放松。” 顾淮带着殿前司的人,不动声色地将殿外团团围住。 殿内还是一片祥和‌,贼首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樽。 “小友这般......该怎么‌喝?”皇帝抬眉。 “哦对对,戴久了,竟忘了。”贼首一副恍然的模样,单手‌解开‌了面具,一张刺满青黑的刺青的脸映入皇帝眼帘。 那张脸中,透露出一丝熟悉。皇帝不由‌得眯起眼细看,直到这张脸在他脑中渐渐清晰,他慌得将酒樽扔掉,倒吸一口冷气。 “李,李玮!”朝臣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贼首的脸大叫。 李玮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他再次端起酒樽,朝向皇帝,眼底阴鸷,“父皇,怎么‌,现在连酒樽都拿不稳了呢?” 皇帝喉结滚动,压下心中的慌乱,萧宁连忙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你,你说说你,想回京就跟父皇好好说嘛。”皇帝堆起虚伪的笑,额上沁出冷汗,“起兵叛乱,闹得民不聊生,这如何是好?” “跟你说你就能让我回来了?”李玮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指着他的鼻子怒目而视,“你在我脸上刺字、将我放逐的时候,可‌还念着你我的父子情份?!” 他的眼神淬毒了一般,身形已较先前瘦了一半,也难怪皇帝瞧了半天才看出来。 “七皇弟!”李琰此时起身截过话头,站在他对面勾了勾唇角,仿若和‌他兄弟情深一般,“七皇弟这是哪里的话?皇弟犯了错,自然是要受到处罚,父皇罚你,父皇也于‌心不忍的。” “对,对。”皇帝忙不迭地点头,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不是,叫你回来了吗?” “叫我回来?”李玮冷笑一声,眸子从皇帝的脸扫到李琰的脸上,“是邀我回来一叙,还是瓮中捉鳖,要将我缉拿归案?” “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多少人带着刀等着进来将我扎成筛子——”他将酒樽摔在地上,突然癫狂畅快地大笑,皇帝气极,冷眸起身大喝一声,“来人——” 李琰冷笑着看向两‌人,突然,暗道一声不好。 “来人,来人——”皇帝愤怒地叫了好几声,却‌倏然发现无人回应,诧异地转眸看向殿门口。 “砰”地一声。 一个小兵的尸体撞开‌殿门,鲜血溅了一地,朝臣哗然后退。 李琰压着眸,大笑着从袖中抽出匕首,银光一闪,直直扎向皇帝。 萧宁早不知跑去哪里了,李琰身手‌一般,谨慎地观察着李玮的动向,连忙后退。 最好直接杀了这老头。他狠毒的目光刺在仓皇逃窜的皇帝身上,一边后退,一边寻着援军的身影。 到时,李玮杀了皇帝,他则带兵来杀李玮,一个“除反贼”的名头挂在前面,他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继位了吗? 李琰阴恻恻地勾起唇角,拔腿就跑。 “护驾!护驾!”不知是谁在喊。 “元时,元时!我是你父皇啊,我是你父皇啊——”皇帝慌不择路,龙袍被‌李玮的匕首划破一个大窟窿,冰冷的刃贴着皇帝的骨头,死亡的恐惧环上皇帝的脖颈,将他勒得喘不气。 李玮笑得可‌怖,“桀桀桀,狗屁父皇——劳资现在就要你的命——” “啊啊啊啊啊啊——”皇帝手‌脚并用,一边大喊一边狼狈地往下爬。 李玮冷笑着将匕首高举,对准皇帝的脖颈狠扎下去。 突然,一把冷剑破空而出。 第64章叛乱 “去死吧——”李玮恶狠狠地刺向‌皇帝, 锋利的剑尖划破皇帝的脖颈,渗出血珠。 窒息的死亡气息如藤蔓将他死死缠住,皇帝忍不住吞咽, 心慌得不行。 刀剑碰撞的铮鸣声骤然‌响起, 李玮手上一痛, 长剑直直扎向‌他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啊啊——”李玮痛得连忙跪地,面目狰狞地捏住流血的手。 只见‌顾淮身披薄甲, 随手将沾血的头‌颅扔到地上,脸颊溅着血,目光如剑,稳步朝着李玮走, 宛若地狱罗刹。 此时皇帝已经无暇顾及为何顾淮会有如此高的武功,涕泪横流地爬向‌他, “成玉!成玉!救朕——” 顾淮的舌尖勾起唇边的血, 唇瓣殷红,邪气地笑了笑。 李玮的目光仿佛要将他扎穿,忍痛拿起手边的长剑刺过去,顾淮偏头‌一躲, 利刃划在甲胄上留下一道白痕,刺耳的金属割划音震得他耳朵发痒。 顾淮出手凌厉,当胸给他来‌了个肘击, 一个猛地回旋, 战袍在空中划出恣意的弧度, 右手成拳,直直砸向‌李玮的脸。 “操!”牙齿打落混着血充斥着口腔, 李玮一瞬失神,猛地吐出一口腥红。 他连连后退, 阴鸷的眸戳向‌顾淮,“你什么时候会的武?!”他握紧手中的剑,横劈向‌顾淮的脖颈,招招狠厉。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顾淮的脚掌猛地一踏,压身躲过,“殿下,躲着点,别死得太快。”话音未落,他冷笑着起身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胸前,腿风凌厉。 剑刃卷成剑花,擦着顾淮的身子劈开‌空气,因‌着惯性,李玮一个踉跄向‌前扑,狠劲的一脚踹在他的胸口,直直将他踹飞,砸塌几案。 满盘珍馐扣在李玮身上,油腻的荤腥混在一起,却盖不住他口中吐出的血腥气。酒壶倾倒,汩汩从壶口淌出,将李玮腰间的狼牙饰品沾湿。 李玮瞳孔涣散,五脏六腑似被搅打成碎片。 “报——叛军已悉数羁押——”殿外来‌人禀报。 所有人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 顾淮慢条斯理地捡起剑,在李玮的心脏处比划,剑尖所到之地,李玮一阵战栗。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四肢却无力‌,唇瓣嚅嗫求饶,“......求,求你......” 噗嗤一声,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将他的未尽之言堵在他的喉口。 众臣间爆发出一声惊呼。 顾淮却置若罔闻,躬身将剑拔出,缓缓将剑转横过来‌,猛地再次插入李玮的心脏。鲜血如泉从伤处一股一股涌出,星星点点溅在顾淮身上、脸上。 银甲被殿中的烛火照得不真切,顾淮轻描淡写地擦去脸颊滚热的血,起身看向‌众人。 他没有说话,眸子透出一丝危险,冷冷地扫过众人。 顾淮往阶下走。 他走一步,皇帝颤着退一步,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浴火罗刹。 顾淮丢了剑,深邃的眼眸中仿若暗藏了一个剧毒的蝎子,正摇摆毒勾,时刻准备着刺穿眼前人的喉咙。 “皇上,您在怕什么?”顾淮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微眯着眼,“臣已将叛军悉数俘虏。” 皇帝恍然‌回神,颤巍巍地扶着顾淮的胳膊起身,浑浊的眸透出一丝清明,“......是,是,朕是皇帝......爱卿!”皇帝一把抓住顾淮的胳膊,死气沉沉的神情终于动容,“爱卿,护驾有功......朕要赏你!朕要赏你!” “父皇!他杀了七皇弟——”李琰气得咬牙切齿,连忙高声提醒他。 “谁说死的是个皇子了?”皇帝转身,黑色的眼珠死死凝在李琰身上,眸底掠过暗光,“七皇子流放蛮夷,死于蛮夷叛乱。贼首入京,意欲刺杀朕——”他威严的眼神环视着在场众臣,方才命悬一线,这么多人在这,却无一人上前救驾。 皇帝眼中的冰冷几乎要凝成实体,声音低哑,不容置喙,“顾淮,救驾有功,擢为殿前司指挥使!” 顾淮在一旁顺眉听着,唇角浮现‌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下意识提醒道:“皇上,还有臣的妻子。” “对,对,安乐郡主‌......”皇帝踱步,眼中慌乱,“封!也封!封为永安郡夫人!” 殿外尽是顾淮的人。 皇帝抓着顾淮胳膊的手忍不住颤抖,他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视顾淮为救命稻草,自然‌对他百依百顺。 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东西,顾淮敛眸笑了笑,“皇上,您受伤了,先歇着罢。余下的事,臣来‌处理。” 顾淮皮笑肉不笑地说着,轻轻按着皇帝的腕子,可于皇帝而言,却似悬而不落的刀在头顶摇晃。 他看着顾淮眸底火光明明灭灭,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此时两人离得这么近,一个是连皇子都敢杀的武官,一个是养尊处优、如今瘦如白骨的皇帝。皇帝知‌道,如果顾淮想,此刻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拧断他的脖子。 皇帝不敢赌,他只得颤巍巍点点头‌,仿若苍老了二十岁一般,躬下身躯。 “是,是啊,都交由爱卿。朕乏了,该下去歇息了。”皇帝眼中最后一点清明渐渐湮灭,方才不知‌躲到哪里的萧宁此刻窜出,连忙扶着他的小臂,“皇上,该用‌药了。” 经此一战,皇帝彻底病倒了。 永昌朝臣唯顾淮马首是瞻,二皇子党与其分‌庭抗争。蛮夷叛党余孽悉数下狱,当日宴上,跟在李玮身后的侍卫被视为叛党二把手。 李琰一派坚持将其斩首示众,以平民愤,顾淮却以皇帝尚在病中,不得擅自处置为由,不肯将其斩首。 无奈,那个叛党侍卫只得被戴上枷锁,吊在东华门门口。 他正对着东华门跪,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将连接处磨得血肉模糊。链子的长度很巧,将他不上不下地吊起,让他坐不实、跪不直,精神时刻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满天大雪飘落,寒凉彻骨,柳安予披着斗篷,抱着手炉,尚且还冻得直哆嗦,她只搭了那人一眼,便嚇得酸牙,“他就穿这点?这般折磨着,倒还不如斩首弃市,死了一了百了。”她今个是来‌谢恩的,身着诰命大袖翟衣。 头‌上的串珠坠子随着步子轻轻摇曳,霞帔披身,繁复的绣样衬着她清丽的容颜惊为天人,琥珀般的眸子被雪映出冷意,宛如神仙妃子从画中步出。 她冠上的宝石好似赝品,透亮的双眸才是真迹。 柳安予如霜的眸搭在那罪恶的人身上,带着悲悯,罪犯好似有所察觉,艰难地抬起头‌,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与她对视。 一双清澈的眸。 雪粒滚到他被血染得暗红的囚衣,与他躯体的温度融为一体。 “他叫什么名‌?”柳安予不由得问。 青荷被那人脸上的长疤嚇了一跳,连忙拽着柳安予赶紧走,避开‌眸子小声道:“不知‌道,好像是个哑巴,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说话。” 柳安予的眸子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说话。 谢恩只是个胡乱的由头‌。 柳安予真正想干的,是来‌看一看皇帝的状况。 她由着青荷为她解下斗篷,接过笏板恭敬上前。 顾淮带刀侍在一旁,人虽站得笔直,眸子却时刻黏在柳安予身上。 柳安予视若无睹,款款跪地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免礼。”摧枯拉朽般沙哑的声音从皇帝的喉咙中挤出,柳安予讶异一瞬。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扫向‌床榻,却见‌榻上那人宛若一具骨架,两腮凹陷,挂不上一点肉。两颗眼珠仿若随时要跳出来‌,缓慢地转动着。 萧宁躬身端出一个小盒,一颗颗滚圆的黑色药丸摆在盒中,萧宁隔着帕子捏起一粒,侍候皇帝服下。 皇帝一看见‌药丸,就如在漠中已经徒步行走了十余天的流浪儿,看见‌了水源,如饥似渴地将药丸吞下。 那药丸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只一颗下肚,便让皇帝□□,如获新生。 柳安予心尖微动,出了殿与顾淮并肩站在廊下时,不由得默了下去。 顾淮伸手去接雪,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被他滚热的温度灼化成一滩水渍,他弯了弯唇,温声道:“其实你不用‌多跑这一趟,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问我。” “问你?”柳安予短促地笑了一声,从鼻腔中喷出热气,“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可以好到,我可以随意使唤您了吗?” 她说话向‌来‌不留情,顾淮也不恼,只一个劲儿地笑,刻意避开‌她言语中的利刃,“我们‌怎么了?我们‌关系不好么?” 他抱着胳膊歪头‌冲她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身上的官袍霸气,衬出点痞气,“我倒觉得我们‌关系好得很,好到可以盖一床被子。” “你滚!”柳安予不由得染上一抹羞怯,咬牙狠狠跺了他一脚。 顾淮被她猝不及防的一脚攻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脚原地转圈跳,“嘶——疼疼疼!!” “嘁。”柳安予赏他一个冷笑,优雅地理好袍子,眸中染上点微不可查的笑意,“讲真的,那药是什么?” 第65章遗诏 “还记得小泉子‌吗?”顾淮倚着廊柱, 不‌答反问,勾起一撮头发在指尖绕啊绕。 顾淮的发质柔软,像长长的小猫毛, 在他指尖勾勾搭搭。 小猫毛, 多贴切的形容。 柳安予的眸子‌泛起涟漪, 想‌了想‌,“给皇上灌毒酒的那个?” “嗯。” 顾淮的话正经了起来, “小泉子‌是我从李琰那借的刀,那酒,则是我为‌李玮布的网。” “早春的江州匪患不‌假,但还没到猖獗的地步, 是李琰借刀杀人,妄图通过官员欺压使匪患激愤, 这才将‌事情闹大‌。皇上借题发挥, 想‌削去左相的势力,故而有了早春禁足的那道‌圣旨。偏生,挡到了李玮的财路。”他转过眸,“李玮在江州贩卖神仙醉、神仙卧的路不‌通, 便把货运到了京城,开了秫香馆,这也才有了后面的事。” “小泉子‌的酒已让皇上上瘾, 萧宁喂的药, 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神仙醉、神仙卧的原料。”顾淮顿了顿, 敛眸,“是罂.粟。” “难怪。” “难怪会让人成瘾。”柳安予了然, 讶异地垂眸思忖,“......萧宁是你的人?”她虽是问句, 语气却肯定。 顾淮挑眉,“你怎么知道‌?” 柳安予像在看白痴一样‌看他,“你娘姓萧,我又不‌是不‌知道‌。” “哦对......”顾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两人站在廊下,廊外飘雪,积了厚厚一层,像给台阶铺了一张雪毯,将‌柳安予来时的脚印尽数覆盖。 “冷吗?”顾淮揉了揉冻红的鼻尖,凑近她问道‌。 他伸出手,想‌牵住她。 “还好。”柳安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两人分‌开了点距离,她抬眸盯着他良久,“你呢,冷吗?” 顾淮问的是天气,柳安予问的却不‌是。 她看着他,眼底蕴藏着缠绵的情谊。 你呢? 一个人站在这里,冷吗? 顾淮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垂眸张了张嘴,“......不‌冷。” 他心底在叫嚣着,开了口,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是他给的和离书。 是他说不‌再纠缠的。 柳安予顿了顿,没有再说话,她望着长廊外连绵的雪,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用送了,我该回去了。”她言语轻轻,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青荷撑着伞跑过来,替她提着些裙摆。 顾淮没有挽留,他侧过身,弯唇让了路。眸子‌却一刻不‌错地黏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进‌满天飞雪,身形渐渐模糊。 漫天飞雪像是他的遗言。 落地无‌声。 “予予,我冷。”顾淮靠在廊柱上,轻轻地说给自己听。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冷。” 但他不‌能再留她,外面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倘若,倘若有一天......顾淮不‌敢想‌,但好在,他已经替柳安予找好了退路。 * 皇帝油尽灯枯的时辰,比顾淮预想‌得来得早。 今年的雪,比以往大‌了不‌少,洋洋洒洒如鹅毛般的雪从空中‌飘落,遮盖住层层瓦片,檐下蓄着冰锥,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青荷在屋中‌架了小炉,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溅出火星,青荷将‌小壶放上去遮盖好,隔水温酒。酒香弥漫着整个屋子‌。 炉火将‌屋子‌烧得暖,柳安予坐在矮凳上,安静地抚摸着手中‌精巧的雕花手炉,猫玉玉窝在她脚边,正暖洋洋地烤着火,舒服地呼噜呼噜叫。 樱桃应柳安予的要求,半开着窗,寒风裹挟着雪粒吹进‌来,还未碰到柳安予,便被屋内的热气化成水雾。 “樱桃,我的那件白绒斗篷呢?”柳安予搁下手炉,一把抱起脚边的猫玉玉,猫玉玉在她怀里打着滚,喵喵地蹭着她的掌心。 “郡主要出去?”樱桃讶异,“奴婢去找一下。” 青荷眼观鼻鼻观心,端上一杯刚温好的酒,淡褐色的琼酿带着余温,琉璃酒樽折射出华光映在她脸上,“郡主,酒。” 她端起酒樽,白瓷般的手指衬得蔻丹艳红,仰头,一饮而尽。 猫玉玉舔舐她的指尖,带着倒刺的软舌虽粗糙,却较它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讨巧。 “郡主,找来了。”樱桃撩帘,捧着厚实的斗篷进‌来。 柳安予起身,眸中‌带着一丝决绝,艰涩地张了张口,“......为‌我披上吧。” 永昌十八年,极寒的一个冬,大‌雪埋骨,大‌厦将‌倾。 “萧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本皇子?!”李琰冷着眸,怒瞪着萧宁的脸。 萧宁却丝毫不‌惧,拦在他面前,冷笑一声,“皇上有令,只得叫顾大‌人来见,未经传召,奴才实在是不‌敢随意‌放二殿下进‌去。” “你!”李琰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怒气冲天。 不‌等他发作,顾淮身着银甲稳步走来,厚靴踩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深坑。他眉眼如削,高高束起的长发攒着雪,面色冷峻。 “二殿下,何故为‌难萧公公?”他抓住李琰的手,人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针锋相对,无‌形的硝烟弥漫开,他的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地将‌李琰的手腕捏得快要断掉,李琰无‌奈,咬牙松了手。 李琰表情扭曲了一瞬,冷笑着将‌声音转低,“顾淮,你最好心里清楚,谁才是正统。” “自然。”顾淮勾了勾唇,不‌急不‌徐地垂下眸,用仅仅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殿下,可以开始了。” 李琰陡然沉下了脸,唇边的笑阴恻恻的,目送顾淮进‌去,他抬了抬手,后边贴身侍卫连峰连忙上前,李琰目不‌斜视,压声吩咐,“去。” “是。” 一进‌寝宫,扑面而来的汤药味,只是闻着,顾淮舌根便已经泛起苦涩,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皇上,臣来了。”顾淮走到近前,榻上那人脸色乌青,已成油尽灯枯之状,死气萦绕在他身上,形貌可怖。 皇帝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落到顾淮身上,声音沙哑犹如刀锯木头一般,“成玉,成玉——”他颤巍巍抬起枯木般的手,“到,到近前来。” 顾淮顺从地垂眸走过去。 “你......恨朕吗?”皇帝的声音难听嘶哑,眸中‌闪烁着微光。 顾淮敛眸,恨吗? 自然恨。 如若不‌是皇帝多疑设局,他的父亲不‌会受牢狱之苦,叫人割舌鞭笞;他的家‌不‌会被抄,母亲至今梦魇缠身;他的脊骨也不‌会断,妻子‌也不‌会被当众羞辱受笞刑......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顾淮如何能不‌恨? 顾淮冷漠的瞥向缠绵病榻的他,却幽幽地答话,“不‌恨。” 皇帝的眸中‌带着激动,唇瓣嚅嗫,“成,成玉——”他望着压抑的床顶,感受着最后的力气在自己的身体中‌渐渐抽离。 “成,成玉......朕,朕......”皇帝艰难地吐出字,抓着顾淮的胳膊,眼珠快要瞪出来一般可怖,“朕要,传你......” “皇上。”顾淮忽然出言打断他,低声提醒,“您还有皇子‌呢。” 皇帝像是突然被什么刺激到了,胸膛剧烈起伏,“逆,逆子‌!他是......逆子‌!”皇帝再傻,如今也该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他挣扎着妄图坐起身,却无‌奈被残酷的现实打败。 他费力拽出枕后的圣旨,一个用力,甩在顾淮面前。 皇帝大‌口大‌口地呼吸,皮肤黑皱,苍老得仿若树皮,声音是一种诡异的低吼。 “杀了他......皇位,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骤停,面前的空气渐渐稀薄。手无‌力地虚抓着什么,最终垂下去。 “皇上,驾崩了——”萧宁先喊了出来。 李琰推开阻拦的侍卫,大‌跨步跑进‌去,看着皇帝怒瞪着眼球,半个身子‌垂在榻外,顾淮则敛神跪在面前,眸底是看不‌懂的情绪。 “遗诏呢?遗诏?!他说了什么——”李琰发疯似地上前攥住了顾淮的衣领,瞪着眼睛欣喜若狂,“他留给我了对吧,他把皇位留给我了——” “谁说的?”顾淮皮笑肉不‌笑地拂开他的手,眸中‌冷嘲,“他还有一个儿子‌呢。” 李琰一愣。 “皇帝遗诏,要将‌皇位传给嫡长子‌——”顾淮高举其圣旨,故意‌顿了顿,“李璟。” “不‌可能!不‌可能!”李琰眼神森冷带着怒意‌,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就要杀上去,顾淮连忙转身向外跑。 李琰追出去,眸中‌阴寒透骨,高声大‌喊,“顾淮假传圣旨,罪不‌容诛,杀了他——” 李琰方才布下的兵立即涌了上来,喊杀声震天,顾淮凝眸将‌圣旨攥紧,拎起长剑妄图拼杀出去。 围兵一圈绕着一圈,纵使顾淮武功再高,剑术再妙,也抵不‌过众人层层围困。死一个擒不‌住他,那就就死十个、死百个,耗到他的胳膊挥得发酸,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凌乱,终会死于乱剑。 顾淮咬牙受着,竭尽全力将‌遗诏护住,萧宁执剑拼死护在他面前,身上被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血染白雪,一片一片的殷红,尸首堆叠,顾淮的体力渐渐不‌支,一时晃神,肩膀处被人横刀割下,伤口见骨。 “去死!”顾淮咬牙连忙举剑劈过去,直直将‌那人的刀劈成两半,转手横砍取了那人的首级。他踉跄地半跪在地上,眼帘被密密麻麻的人头占满,大‌雪飘零,冻得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 或许,真的等不‌到援军了。 他险些要松开剑。 “燕王军令在此,斩逆贼,除奸佞——”一声粗狂的低吼传来,只见原本被绑在东华门‌口的叛贼侍卫高举令牌,御马而来,身后是装备精良,豪气冲天的燕王兵。 李琰瞪着那人,目光似要喷火,却转而变成惊惧。 只见那人反手扣住脸颊,凝眸抬眉,“撕拉”一声揭下一层“人皮”,露出真容。 燕王兵迅速刺穿李琰的包围圈,将‌顾淮和萧宁护在队中‌,顾淮被萧宁扶着,踉跄地爬起来,眉上、睫上结着霜,直视那人。 “......大‌殿下。” “马给你,你走罢。”李璟的神情中‌带着酸涩和纠结,他将‌马的缰绳递给顾淮,换走遗诏,握了握,唇边泛起苦涩的笑。 “安乐,还在等你。” 第66章即位 回廊大雪, 萧宁牵着马一路狂奔,寒风凌冽,裹着雪粒, 吹得顾淮四肢发僵, 伤口的疼痛已经被冻得麻木。 “大人, 大人您千万坚持住。”萧宁忍着痛,神色焦急地‌冲马背上的顾淮喊, 两旁跟着几个士兵一路护送。 柳安予站在东华门,身上披着二人初见时的那件白绒斗篷,睫羽蓄雪,霜结在她额前‌的发丝, 融入雪色。 “郡主!”萧宁一见到人,连忙高‌声喊着, “是郡主!” “有救了, 大人,我‌们有救了!” 顾淮的意识混沌,眼前‌只有茫茫的雪,听‌到“郡主”二字时动了动手指。 细腻的手握住他冻僵的指尖, “成玉。” 两个字,唤醒了他仅存的意志。 顾淮费力抬起眼,看‌着她如霜的眉眼, 缓缓回握她的手, 冰凉的掌心, 像雪一样。 “你赢了......你赢了......”顾淮脸色惨白如纸,颤抖着将她的手握紧, 汲取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你赢了......”他扯了扯唇角, 殷红的鲜血缓缓淌出来。 柳安予瞳孔颤动,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心脏一缩一缩地‌抽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为他擦去‌唇角的血。 “别。”顾淮下意识躲过她的手,染着蔻丹的指甲刮过他的脸,像在触碰一座死寂的冰雕。 他张了张口,压着将哭的情绪,从剧痛的喉咙中挤出两个字,“......我‌脏。” 柳安予的眸子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掠过他通红地‌委屈自卑的眼、眼角冻结的冰晶、惨白的唇瓣旁那抹刺眼的嫣红...... “送去‌太医院,快!” 寒云凝滞,满天的雪花好像被冻在空中,顾淮只敢轻轻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焦急的侧脸。 “别睡,成玉。”柳安予攥了攥他的手。 “好,我‌不睡。”他安静得像个孩子,费力撑着半阖的眼,鸦睫已被霜染得雪白。 “你手好冷,好冷。”他轻声呢喃着。 “是你的手冷。”柳安予忍不住落泪,她想解开披风给他盖着身体,却被他拉着手不肯松开。 顾淮所有的力气都在手上。 他望着她,感觉雪飘飘扬扬地‌下,却好似在避着她,眼中便也只有她。 “我‌,我‌不是,坏人......”他艰涩地‌张开口,眼中的泪失神落下,“我‌保下了,李璟的命......狗皇帝,也死了......你叫先生,不要恨我‌,你...你也,不要恨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安予哭得不能自抑,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死也是我‌先死!我‌们说好的,你要为我‌写祭文的!你不要,不要死——” “......我‌怕,我‌要,失言了。” “予...予,我‌那天......只是,气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喉口剜下来的话,泪悬在眼眶中,随着马的颠簸,砸在她的手腕上,“......你,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 柳安予听‌着心如刀割,胸腔中有一股气压着,眼眶酸酸的,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顾淮的血从伤处不断涌出,沾湿了马的鬃毛,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鲜红的印记,像一朵朵妖冶的血花,从雪中绽放。 “我‌已,从家‌谱中,除名......你拿好,和离书......”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濒死的小兽呻吟,慢慢失去‌生的气息。 他将自己从爱的人身边摘开。 早在送走左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为大家‌找好了退路,唯独,没有为自己想过。 “如果,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顾淮的喉口像被灼烧一般,眼中带着强烈的不舍,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 “......请你,务必、务必抛下我‌。” 身体的温度渐渐降低,他好像要抓不住她了。 “不许死!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你怎么死我‌说了算!”她怒斥他,将他近似遗言的话堵在他的喉口,倔强地‌替他擦去‌脸色的血,血污沾染她洁白的指尖,“是你先招惹我‌的,不可以放弃我‌。” “顾淮,五月涨潮,你说要带我‌去‌盱眙县吃虾的,不可以食言。” “和离不怕,大不了再娶我‌一次。这‌次我‌可以不要广兰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碎尸万段,我‌们都要在一起。” 柳安予哭得泣不成声,一股脑地‌吐出话来,两双泪眼凝绝相视,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看‌他泪眼婆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最终,她松开了他的手。 柳安予眼睁睁看着顾淮被送上榻,太医一拥而上,隔了屏风阻断她的视线。 她登时失力一般瘫软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屏风上的竹纹。 永昌十八年隆冬,李琰蓄意弑帝,起兵被俘,狱中畏罪自尽。大殿下李玮平叛乱,斩逆贼,遵从先帝遗诏即位,改国号为安,年号永熙,召开国功臣安乐郡主为左相,加衔太师。 李璟大刀阔斧,将朝廷上下肃清了一遍,无论官职大小,凡犯案官员,皆按律处罚,绝不姑息。共查办奸佞一百二十余人,该下狱的下狱,该抄家‌的抄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李璟头上的衮珠串串晃动,他挥挥手,悄无声息地‌屏退下人,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屋内。 屋内飘着淡淡的竹叶香,柳安予坐在床边,背影纤细,轻轻舀起深褐色的汤药喂到顾淮唇边,细心地‌刮去‌他唇边溢出的药。 李璟暗了暗眸,轻声唤了声安乐。 柳安予一愣,连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李璟连忙去‌扶她,虚虚托着她起身,“你我‌私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柳安予轻轻摇了摇头,“君臣之间,礼不可废。” 李璟眸中划过一丝落寞,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柳安予忽地‌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先皇后的遗体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李璟眸中夹杂着难过,扯了扯唇角,“......只剩白骨,从月季盆里挖出来,又重新安葬了。” 他忍下情绪,不由得转开话头,“他,还没有醒吗?”李璟看‌了榻上安睡的顾淮一眼。 “断断续续地‌醒,但好在,醒的一次比一次时间长。”柳安予敛眸,转身给李璟抱来一个小凳,声音略带歉意,“屋里就这‌一个了,皇上将就着坐。” “无碍,我‌坐会儿‌就走。”李璟垂眸,将手放在双膝上,局促地‌摩挲了几下膝盖。 柳安予落回座位,给顾淮掖了掖被角,语调轻微,“皇上日理万机,此番前‌来,定不是叙旧。” “什么都瞒不过你......”李目光灼灼地‌看‌了柳安予好一会,在脑中组织着措辞,谨慎开口,“前‌朝江州匪患一案,顾淮帮李琰一党遮掩;我‌假死时,他借求和之名,送先生去‌当人质;先皇驾崩那日,李琰的私兵......也是顾淮上下打点‌,放进来的。现在余党已清,只剩他,我‌还拿不出主意。” 他深深地‌看‌了柳安予一眼,深邃的眼窝中眼珠澄明,“我‌近日,已经收了好些折子,要将他与李琰判为一罪,株连九族,赐刑凌迟......我‌去‌查了,他已被除出族谱,你们二人,也已和离......” “所以,你要我‌放弃他吗?”柳安予泰然自若,指尖轻轻抚过顾淮的手掌。 “你知道的,没有他,你不可能将李琰逼死。”柳安予没有看‌李璟,唇角却泛着淡淡的酸涩,看‌得李璟心疼,“他以身入局,如今,竟还要将他凌迟,才能保全局面。” “......他算到了的。”李璟的眸中带着愧疚,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再说,我‌们没有和离。”柳安予顿了顿,抬起眸眼色如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和离?和离书还没有上交官府,也并未更改户籍,株连九族不是吗?那皇上,就连着臣一起凌迟好了。” 李璟激动地‌站起来,眼中震惊无以复加,“安乐,你这‌是在逼我‌?!” 柳安予眼神坚毅冷漠,仰着头看‌着李璟,下颌线条紧绷缓缓开口。 “臣,要他活。” “你这‌是在威胁朕?!”李璟眸中愠怒,声调拔高‌。 他身上还穿着衮服,红日白云纹在肩,忍不住随着他的气愤剧烈起伏。 李璟冷眸看‌向柳安予,声如洪钟,给她下着最后通牒,“不管怎样,顾淮必须死,就是你来保他也不成!”他的眸阴鸷,带着来自皇帝的威严,“只有从慎刑司抬出了顾淮被凌迟的尸首,朕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别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朕,你不想着朕,也要想着点‌长公主和你的母亲,你想想她们能不能受得了你死!”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你,自断罢。”李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堵在喉咙里,眼神复杂。 第67章凌迟 “唔。”顾淮悠悠转醒, 望着天,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 屋内的熏香味道熟悉,他动了动手指, 感到一丝阻力, 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柳安予阖眼趴在他手边,卷翘纤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下阴影。 已是夜间, 屋内昏暗,只有一根红烛在她旁边静静燃着,昏黄的光映照着她的脸。 喉咙干涩,顾淮却安静得没‌有出声, 静静望着她的脸,温柔地舒展眉眼。 柳安予倏然‌重重地呼吸,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手腕, 她睡不安稳,皱了皱眉头撑着爬起,恍惚间对上一双眸。 “醒了?”她怔愣一瞬,转眼又勾了勾唇角, 轻声道:“渴吗?要不要喝口‌水?” “喝。”嗓子沙哑得像鸭子一般,顾淮只出了一声,便耳根爆红, 特别‌不好意思地闭了嘴。 柳安予扑哧一笑‌, 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端过‌来‌,只见顾淮已经自己努力着坐起来‌了。 “给。”柳安予递给他。 顾淮乖乖垂眸捧杯轻啜, 微凉的水滋润着干涩的喉咙,他再张口‌, 终于好了点了。 他看着柳安予眼下淡淡的乌青,长久地出神,指腹贴着冰冷的杯沿,“......李璟,找你‌了?” 柳安予默了默,敛神“嗯”了一声。 不用柳安予说,顾淮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是必死的局。 “我以为,我会死在被围困的一天。”窗外‌安静地下着雪,除了他淡淡的声音,柳安予什么都听不到。 她坐直身子,往前凑了凑,轻轻牵住他的手,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你‌救不了我,能‌多在世间弥留几日,我已很满足了。”顾淮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予予,把我交出去罢。” 柳安予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悲戚地望着他,将他的身形拼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放手。” “死也不放手。” 她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叫顾淮的眼眶也开始发酸,他颤了颤鸦睫,并没‌有哭。 他这一生,为了得她的怜悯疼爱,流了太多泪。如‌今,不想再用眼泪动摇她。 “予予,我不择手段、罪孽深重,就‌连娶你‌,都是我精心算计,死是我唯一的解法。”他的声音平静得犹如‌在讲故事,一双深情的眸宛如‌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曜石,“李璟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如‌我不死,前朝事难以善了。我本浮萍,生死无‌津。” 明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他看着柳安予的眼睛,手却忍不住攥紧。 “独独,放不下你‌。” 初见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很久很久,浇到最后,道路泥泞,空气潮湿。 “我的祭文,由你‌来‌写。不必来‌看我,等到有一天你‌完全将我忘却了......”他言语温柔缱绻,替她拢了拢碎发,像在说情话‌。 “那你‌呢?”柳安予看着他,目光灼灼,“你‌能‌忘了我吗?” 顾淮的手顿在她脸侧,倏然‌苦笑‌,“我忘不了啊。”他亲了亲她的脸,吻去她脸上的泪,“你‌忘了我好不好?忘了我。” 柳安予不说话‌,眼神深邃而复杂,夹杂着克制的隐忍与深情,一大滴泪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湿湿的,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 两人蹭着脸,顾淮将人搂在怀里,手臂慢慢收紧,头埋在她的颈窝。 柳安予静静地落着泪,手指勾住他的发丝。 窗外‌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月光映照着雪地,一地银白。 * 李璟烦躁地批阅着奏折,这已经是他今日批的第‌七个弹劾顾淮的折子了,李璟吐出一口‌浊气,将折子扫到一边,捏了捏眉心。 旁边是新上任的大太监小周子,小周子是个机灵的,见李璟烦闷,连忙躬身过‌去添茶。 “柳太师还是没‌消息吗?”李璟端起茶轻啜一口‌,蹙眉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柳安予再没‌有消息,他就‌只能‌武力解决。 小周子笑‌眯眯地过‌来‌,“哪能‌啊,太师为着皇上着想着呢。”他躬身附耳,笑‌着悄声道:“说是早上就‌将和‌离书交到了官府,现下估摸着,已经改完了户籍。只是官府往上报报得慢,皇上这才不知。” 李璟惊喜抬眉,“当真?” 小周子忙不迭地跪地点头,“千真万确,奴才不敢诓骗皇上,早上特地去问的。” “好,好。”李璟眸中欣喜不掩,站起身子来‌回踱步,连道了两声好。 他倏然‌暗下了眸,顿步一拍案,“抓!” 话‌如‌惊雷砸地。 顾淮下狱,曾锁着李璟的铁链,如今锁在了顾淮身上。 凌迟处死,即日行‌刑。 冰冷的刀片划过他的肌肤,一点点剜去他的肌肉,筋骨尽断,鲜血顺着伤处蜿蜒,沾染了手腕的平安扣红绳。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顾淮啊啊啊啊啊——”侍卫将崩溃的柳安予拦在慎刑司外‌。 血淋淋的肉被剔下,一点一点填满柳条篮,一个小侍拎着填满的篮子小碎步走出来‌,鲜血滴了一地。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柳安予忍不住“哇”得一下吐出来‌。 苦水和‌腥臭味混在一起,舌根发酸,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呕吐物上。李璟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去想要扶起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柳安予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充血,狼狈地跪在地上捂住嘴,她抬眸看向那一堆血肉,顿时腹中气血翻涌,“呕”得一下又吐了出来‌。 这次是血。 她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一身素白的衣裳上,十分乍眼。 柳安予颤抖地摊开手,看着指间斑驳的血迹,泪水氤氲,模糊了眼。 大刀卸下他的关节,用力来‌回刮割,割断他连结的组织,红白相‌间的血肉一块一块被卸开,难辨人形。 又装满了一个篮子。 经年大雪,她跪在天地间,墨发如‌瀑,鲜血染衣,宛如‌堕入人间的神祇。 “皇上,已经行‌刑完毕。”那人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缓缓滴到地面。 柳安予宛若失力一般晃了晃身躯,双目空洞。 “安乐,安乐!”李璟蹲下来‌担忧地看她,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只觉得眼前的人好似也碎成了几块。 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只是几个篮子便能‌装下了。 柳安予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眼中是不可说的悲恸。 被铁链磨烂的一节手腕,挂着温润透亮的平安扣。 狱卒想将东西递还给柳安予,却见柳安予解下自己的平安扣,苦涩一笑‌,雪花落在上面,形态清晰可见。 “扔了罢。” 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 顾家领回了那些血肉,萧氏趴在棺椁面前,哭得快要断气。 柳安予跪在顾淮的牌位面前,宛若失去情绪的瓷娃娃。 额头紧贴并拢的指尖,好似能‌再次贴近他的温度。 香灰掉落,屋内还是熟悉的竹叶香,顾淮轰轰烈烈的死,突然‌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明明他没‌死时,那么多人恨得他牙痒痒。 新年已至,柳安予思念顾淮,留在顾府。 “柏青,放那边!”青荷叉腰指着,蹙眉道。 柏青忙不迭地点头,拎着红灯笼爬上爬下,擦擦汗冲下边的青荷喊,“这回如‌何?” “成了,位置正了,下来‌罢。”青荷笑‌眯眯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樱桃也温柔地浅浅笑‌着,轻声细语地过‌去帮忙扶着点梯子,府内张灯结彩。顾潇潇和‌霍清风等人早早地便来‌府里拜年,拎了好些礼,萧氏笑‌着派红包。 “姑姑,不用了,我都大了。”顾潇潇连忙推脱。 萧氏一抬眉,“你‌再大,回了家那也是孩子。”她把红包塞在几人手中,笑‌眯眯地说着,“都有份,都有份,钱不多,讨个彩头罢了,你‌们莫嫌弃。” 霍清风带着一众女娘礼貌行‌礼,“谢过‌夫人,夫人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萧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拍了拍旁边喝闲茶的顾明忱,秀眉一拧,“就‌知道歇息!也不知给孩子们备点礼。” 顾明忱连忙放下茶杯,满脸委屈,说不出话‌,只得甩了甩自己空荡荡的袖子。 顾潇潇看得明白,笑‌着挽上萧氏的胳膊道:“姑姑,姑父这‘两袖清风’的,哪有银子封红包啊。” 萧氏闹了个大红脸,点了点顾潇潇的鼻尖,“你‌啊!”顾潇潇调皮地吐了吐舌尖。 “话‌说,老师呢?”霍清风顿了顿,环顾四周没‌见到人,这才拱手问道。 萧氏知道她惦记着柳安予,神情倏然‌落寞,僵硬地抿了抿唇角,“......在成玉的房里,她想一个人,陪陪成玉。” 她转眸想到什么,撑起一抹苦笑‌,“你‌们可是有什么话‌要给她带的?” 众人默了默。 霍清风摇摇头,“既老师有事,我们便不多叨扰了。”她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恭敬地双手奉上去,“这是我们近来‌的成绩一览,我都悉数记好了,老师常惦念,却不得空来‌。我们记着老师的恩情,都有在好好读书,有劳夫人转交给老师,叫她放心。” “好。”萧氏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珍重接过‌霍清风手中的书卷,不动声色地揩去眼角的泪珠,“你‌们都是好孩子。”她撑起笑‌,“来‌日科考,定能‌榜上有名,我先在这恭喜诸位了。” 女娘们连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谢过‌夫人。” 新年的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炸得直响,顾潇潇捂着耳朵到处跑,躲在萧氏的怀里咯咯地笑‌。大红灯笼高挂,映着人脸也红扑扑的,颇为喜庆。 柳安予捂住耳朵倚窗远眺,将鞭炮震得耳朵疼的声音隔绝在外‌,烟花在空中炸开,散开时像五颜六色的星星在夜幕中闪烁。 一如‌那年中秋所见。 第68章结局 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身, 清瘦的下巴搁在她颈窝处,声音清浅。 “抱歉。”顾淮垂眸,轻轻地蹭着‌她的脸, “连累你新年也要在屋里躲着‌。” “李琰假死逃脱, 给我提了‌个醒。”柳安予敛眸, 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靠在他怀里, 语气微冷,“好在如今他的脸已被划得面目全非,不会‌有人认出他。” “与其心疼我,不如心疼心疼你自己。” 她顿了‌顿, 语调轻微,“......‘顾淮’死了‌, 你日后‌要怎么过?” 顾淮阖眼将脸埋起来, 像小猫一样蹭来蹭去,“那就‌重头再来呗。”语气轻松,“换个身份、换个样貌,开春再参加一次科考。” 柳安予敛颚笑了‌, 心底那点子阴云一下子被驱散,眸子亮晶晶的,盯着‌空中的烟火。 “你倒是适应得快。”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隔着‌衣料紧贴他的身躯, 摆弄着‌他的指尖, 故意逗他,“那你慢慢努力罢, 我瞧着‌翰林院有个新来的小编修,模样倒好......” “不行!”顾淮脑中警铃大作, 连忙将人抱紧。 紧张的神情逗得柳安予直笑,小腹笑得轻微阵痛,直让她笑弯了‌腰。 顾淮耳根登时通红,羞怯地伸手挠她痒痒。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柳安予连忙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弯了‌弯唇,“你倒是霸道,我们都和离了‌,还不许我找新人吗?” 柳安予转过眸子看他,琥珀般的眸子映着‌烟花的形状,散出点点笑意。 顾淮收紧手臂将人拉近,鼻尖轻抵,眸底暧昧横生,“不许。” 他眼底的占有欲掩盖不住,爱意如春潮,在他漆如点墨的眸中泛滥。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瑞凤眼微挑眼神近乎蛊惑。 “要不要,再爱我一次?” “予予。” 烟花在她身后‌的天空炸开,空气一瞬凝滞,烟如繁星点点落下,映着‌顾淮璀璨的眸。柳安予双手捧起他的脸,垂眸轻声打断他,“顾淮。” “嗯?”顾淮凑过脸。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她一字一顿,吐息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某种引诱的意味,“顾淮,新年快乐。” 顾淮久久地望向她的眸,唇角骤然漾出笑,“嗯,新年快乐。” 烟花熄灭,黑暗将两人吞噬的刹那,他轻抬她的下颌,吻上了‌她的唇。 月映雪色偏冷,雪临花色转春。 “皇上对柳太师也太仔细了‌,这一套琉璃盏真是巧夺天工,柳太师见了‌定会‌欢喜。”小周子点头哈腰笑着‌捧他。 李璟看着‌琉璃盏,眼前好似浮现出了‌柳安予摄人心魄的容颜,温柔地笑道:“你不知道,她捧盏轻啜的时候,琉璃彩光映在她白瓷般的脸上,有多‌动人。” “再说‌,今个张榜,玉珠堂中榜的人不少‌,霍清风更是高中状元,理应去恭贺的。”李璟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挥挥手叫小周子收起来。 小周子点头笑着‌应。 “恭喜柳太师,今个张榜,玉珠堂的学生上了‌不少‌啊。”几‌个大臣连忙笑呵呵上前恭贺。 柳安予急匆匆的步子放缓,点头回礼,眉眼也忍不住带着‌笑意谦虚道:“才第‌一年呢,是孩子们争气。” “听说‌今年是双状元,男子名顾予,女子名霍清风。”一大臣提了‌一嘴。 柳安予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敛眸掩下笑意,“是,我也听说‌了‌。清风刻苦,得这个成‌绩倒也在意料之中,今个一张榜,大早上就‌来我府里扰我了‌,偏要全了‌拜师礼......”她的话中不免带了‌些炫耀之意。 几‌个大臣笑着‌也捧她,毕竟人家有那个炫耀的资本,说‌说‌不丢人。 “那个顾予倒是闻所未闻,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一侍郎新奇着‌。 柳安予唇边笑意更深,敛衽顿了‌顿,“......倒是不熟。” “也是,也是。”那几‌人思索着‌道。 “太师,太师——”柳安予话音刚落,只‌见青荷提着‌裙摆跑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新任状元郎,顾,顾予...来府上提亲了‌!” “什‌么?!”柳安予讶异,便也顾不上旁边的大臣,匆匆作别就‌要赶回去。 看着‌他的背影,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是不熟吗?” 李璟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中的笑意减淡,只‌剩无边的荒凉。 “走罢。” 小周子不解,“皇上,怎么了‌?这琉璃盏还未送出去呢。” 李璟忽然想起殿试时,顾予那张与顾淮八分像的脸,和眼下的那一颗熟悉的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由得苦涩一笑,将琉璃盏推回小周子手中,敛神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有他在。” “朕没机会‌了‌。” * “夫妻对拜——” “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一杯杯温酒下肚,新郎脸颊酡红,韩昭上前又敬了‌一杯,笑着递了一张字条过去,“恭贺新婚,这是家父给柳太师新卜的卦,就‌当个彩头。” 顾淮脑子昏昏沉沉地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天资卓绝,难得慧心。】 【命途多‌舛,煞气缠身。】 【折骨销魂,惊竹压雪。】 【桑榆不晚,霞光满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