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天》来自www.aqtxt.net   《暴雨天》作者:也骨【完结】 晋江vip2024-11-09完结 总书评数:987当前被收藏数:6523营养液数:1233文章积分:50,350,596 简介: 合租|双向救赎 冷感x拽哥 2017年,台风夜暴雨,全校断电。 祁司北被吵醒,黑色连帽卫衣遮住那双冰冷烦躁的眼睛。 漫不经心听着周围那群狐朋狗友在黑暗里放肆聊天时,臂弯里被人塞了一封情书。 抬手抓人,只拽下一颗蝴蝶纽扣。 他知道那个人是隔壁班的林雨娇。 - 高考那天黄昏,学校广播里放了周杰伦的《晴天》。 林雨娇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听。 她不知道,在间奏的暴雨声淅淅沥沥响起时。 有人闲散站在她身后,看了她很久很久。 -他抓住了暴雨里的蝴蝶 1.时间线从大学开始,穿插高中回忆。 文案已存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甜文 校园救赎 主角:1 一句话简介:酸涩出租屋文学 立意:走过这场暴雨就是晴天 第01章 小北 暴雨天 亲妈微博也骨yee 林雨娇的网易云网名叫butterfly, 后来,她无意中看到祁司北的id。 catcutterfly - “啪嗒”。 不轻不重的声响。半个过道上的人看了过来。 一盒蓝黑色的黄鹤楼,和一支纯黑壳的primo打火机落在潮湿的过道上。 “不好意思,我走太急了。”女生手忙脚乱捡起东西。 刚才因为下课走得太快,她的手臂不小心勾到过道边座位上这位同学的包带。 女生把东西抱歉地放到桌子上,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座位上的人,怔了一下。 对方长发乌黑,穿着一条浅蓝色吊带长裙,衬的整个人发白到有些病态。黑发上别着一只发卡,点缀着纱布做的蕾丝蝴蝶。 并不突兀张扬,仿佛为她量身定制。 光线下冷白的瓜子脸轮廓凌厉,天生让人说不出的距离感。 她像一只摇摇欲坠的清冷蝴蝶。 女生实在很难把那盒烟和那支打火机,跟这样一张脸联系起来。 反差太强。 “没事的。”林雨娇声音很轻。 只是来来往往路过的人不由多看了她好几眼,满眼透露着“果然人不可貌相,私下原来这么会玩”的意味深长。 “林林,你什么时候会抽烟的啊?”李竹更加大呼小叫,“你心情不好啊?” “不是我的。”林雨娇也有些发懵。 她只记得昨晚为了准备经济法随堂抽问到凌晨,睡过了头忘记了还有早八,离开屋子的时候只顾一股脑儿把茶几上的东西扔进包里。 “奇了怪了。”李竹狐疑盯着她看。 “是挺奇怪的。” 林雨娇不擅长撒谎,意识到自己误拿了这包烟主人的东西,耳尖局促发烫。 好在李竹不再纠结这件事,两人一起走出教室。 走廊外是汹涌的暴雨天。 梧桐叶不停往下淌水,闷热的水汽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搞什么啊,又下雨。”李竹皱眉。她是北方人,还没适应这里的潮湿。 林雨娇本来就是从一个南方城市考到舟川的,习惯了下雨。 南方的夏天总是有那么几场暴雨,仿佛只有走过了暴雨天,才会迎来长夏的艳阳天。 “你等下还去那家酒吧打工吗。”李竹把伞拿出来,两个人一起撑着,“我昨天在宿舍,听见柯牧彤说今天会来那里。” 林雨娇抬眼,看到不远处被很多人围着的,化了浓妆一头褐色大波浪的柯牧彤。 “她不知道我在那里打工吧。” “我没跟她说过。”李竹连忙摆摆手,“我就是提醒你,今晚你要是不想碰见她,就跟你同事什么的调个班。” 学校规定大一必须住宿。那时候林雨娇跟她们几个都一个宿舍。林中敏不会给她一分生活费,只能到处干兼职,甚至不得不去过学校食堂打工。 穿着不合身的绿色员工服,戴着黑色鸭舌帽站在卖面窗口后面,把来吃午饭无意中撞见她在收银的李竹吓了一跳。 “cosplay?”李竹回过神,神神秘秘凑上前。 林雨娇只是笑笑,问她想吃什么。然后去厨房端面。 后来她在收银台后的那张照片在校园墙上被人捞了很久。巴掌脸上的那双眼睛,在冷白光线下那么坚韧。 同宿舍的柯牧彤在背后和朋友嘲笑她是“兼职妹”。 柯牧彤家境很好,从小被宠大的大小姐。 林雨娇还在宿舍的时候,有一次半夜起床去卫生间,昏暗里看到过晚风从她桌上吹落下来的全家福。 穿着大红色旗袍的四十多岁女人笑起来一口白牙,带着一串打着大牌标的不菲珍珠项链,一只手搂着一身西装的丈夫,一只手牵着女儿柯牧彤。 林雨娇看了一会儿,用睡衣袖子细细擦干净全家福上的灰尘,重新把这张照片小心翼翼放回柯牧彤桌子上。 记忆里小时候的自己好像没有跟任何亲人有过合照。 她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性格又内向不爱说话,家里人重男轻女不待见她。 除了妈妈。 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葛雯文化不高,才念到小学,家里穷做了十几年针线活,才四十几岁就眼睛看不太清。 葛雯自己吃了半辈子苦,所以希望林雨娇,一辈子做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用担心。 “娇?怎么现在还会有人叫这么土的名字。” “好土啊,乡下来的吧,哪怕换成骄傲的骄呢。” 每一次开学自我介绍,换来的总是这些刺耳的话。 “柯牧彤是一定会去的。最近鬼迷心窍喜欢上一男的,找了他朋友带她往人家跟前凑呢。”李竹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还是别碰见她了,开开心心的。” 林雨娇知道李竹关心自己,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她。 - mist酒吧开在大学城的一条巷子里。 林雨娇静静穿过霓虹光影里喧闹的人群,推开狭小的工作间,换上工作服。 倪雾后脚跟进来。 “今晚生意也太兴隆了。”她毫不在意的直接在她面前脱下身上的衬衫,牛仔裤,换上那件黑色的西装裙工作服,“这个班爱谁上谁上。” 倪雾今年大学刚毕业,是mist的老板,人多也会亲自下场当服务生。 “你身材真好。”倪雾换完衣服,笑嘻嘻拢了拢林雨娇的头发,“律政佳人。” 倪雾总开玩笑自嘲自己就差把堕落两个字贴脸上了。连学生时代套最普通的校服,都有一种混子气的妩媚。 “你呢,就差把‘我是好学生’五个字贴脸上了。” 倪雾一边打趣她,一边往吧台方向走。 落地窗外走来几个人。林雨娇敏锐抬头,看到了柯牧彤酒红色裙摆的一角。 “怎么了。”倪雾擦拭着酒杯。 “我舍友来了。” “多大点事,他们那桌我负责。”倪雾以为她怕遇见熟人尴尬。 “雾姐,那我先去里面。”她匆匆转身。其实只是害怕柯牧彤知道她在这里打工,会找倪雾的茬。 雨天的工作间弥漫着霉味。林雨娇待在后厨帮忙,半个小时后才出来。 整间酒吧已经不见了柯牧彤。 “林林,你错过了一场大戏。”倪雾站在吧台,一脸意犹未尽。 她说那穿酒红连衣裙的女的不知道装了什么心思,拿了桌上的骰子要跟别人比大小,输了让对面那人亲她。 结果那人答应得爽快,冷眼看她几眼,只说输了就让她喝。 柯牧彤最后喝到喝不下了,忽然才意识到对方一点面子都不稀罕给她留,站起来眼眶特别红地出去了。 “谁啊。”林雨娇随口一问。 肩膀被倪雾一把拽过,耳畔传来她兴奋的声音:“银发那个。” 林雨娇睫毛颤了颤。 目光穿过忽明忽暗的霓虹,看向落地窗前那场起雾的雨夜。 祁司北坐在最里面。 银发醒目,套着一件黑色卫衣,懒散倚着一窗雨痕,没坐直弓着背也比周围人高出一截。 漫不经心把骰子随手扔回桌上。 垂下西装裤的手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光,有一瞬间的晃动,灼烧了她的眼底。 两人的目光直直对视上。 林雨娇迅速躲开。 身边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祁司北一句话没搭理。半张脸隐在卫衣宽大帽檐的昏暗里,看不出表情,更让人觉得危险难测。 他这一身气质,就像是富家少爷身边总会有的那几个狐朋狗友。 “叮咚。” 倪雾看了一眼前台消息,递给她一杯冰水。 “12号桌有人点了一杯纯冰水。” 不远处窗边的人还是那样懒散窝着,视线始终没看她,只是看似不经意间摁灭刚才亮起的手机屏幕。 “雾姐。”林雨娇抿了下唇,把冰水推回去,拿过一杯莫吉托,“我送别桌的。” 她推冰水的肢体动作不小心太大。 一道目光玩味落在她被那杯水溅湿的纤白手指上。 “随你啦。”倪雾没在意。 舟川入夜的暴雨还在下,几道雷声划过天空,空气里是夏夜的闷热。 林雨娇送完那杯莫吉托,快下班了。 她换回了那件淡蓝色吊带裙,长发黏在修长的天鹅颈上,不得不又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把长发随意扎成了高马尾。 看着镜中人,林雨娇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一整个高中都是这样扎着高马尾。 叹口气,把那只蝴蝶发卡细细别好。走出了卫生间。 闪电刺亮了天空。 mist里的几盏吊灯闪了几下,周围陷入一片夜色闷暗。 “什么破天气,把我这儿电路烧坏了。”倪雾揉眉,喊上一个调酒师去看电闸,“把事情都放一放,快点快点。” 这地儿是酒吧,来的人鱼龙混杂,男男女女都多,停电时间越长,越容易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倪雾才这么急。 眼前瞬间陷入黑暗。让走出卫生间站在过道上的林雨娇一下子没适应过来。 耳畔是混乱的脚步声,尖叫。监控全坏,说不紧张是说谎的,这里不是什么普通的店铺,她也是真的担心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男人趁停电,在这个没人的走廊上抓到她。 心跳如雷。 下一秒,一头撞上一个人的肩膀。 祁司北的眼睛漆黑得像雨夜的一场雾。 “对不起。” 林雨娇低下视线,掠过他径自走入昏暗里。 身后那道冷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她匆匆忙忙飞奔到走廊尽头微微有光亮的地方。 等林雨娇再回头的时候,发现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五六分钟后,mist重新恢复了光亮,倪雾提心吊胆站在吧台前确认了各处没发生什么情况之后,终于放下心来。 - “北哥。” 一桌人远远就看到他回来了。 祁司北这人存在感太强,一身黑,一手夹烟站灯下。 本还在讨论刚才他把柯牧彤整的有多惨,都自觉闭嘴了。 也怪这女的一上来得意洋洋张口就来说和他比摇骰子。 祁司北名声在外的爱玩,早就已经不是她这个圈子里的玩了。 落地窗外大雨滂沱。有人掐灭了烟,突然开口问他们认不认识隔壁法学院那院花。 “今天下课,听说看到她包里随身带一包黄鹤楼和一支primo打火机。”那男生笑的很顽劣,“够反差吧。” “顶着他妈的这么纯一张脸,抽的他妈的是黄鹤楼。” “人前乖乖女,人后不知道在玩什么大的。” “听你这话怪酸的,轮不到你玩吧。”有人笑嘻嘻附和。 “怎么就不能玩了.......” 那男生酒劲上头,说话肆无忌惮。 下一秒,听到耳边一声玻璃碎地的响声。 “开别人黄腔是不是特带劲?” 祁司北连姿势都没变。 仍旧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张沙发上,灯色下蛇骨耳钉反光,张狂叫嚣。 他一脚掀翻了酒吧的茶几桌。 刚才还闹的起劲的几个男生看到一地碎玻璃,全都条件反射站起来,脸色发白看向对面沙发上的那位,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个字得罪他了。 只有程译野在一旁津津有味准备看戏。 掏了一张卡,潇洒递给闻声赶来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年轻服务生。 “损失算我头上。”腔调吊儿郎当的。 祁司北什么话都没说,神情烦躁厌倦,站起来就往酒吧外走。 没人敢拦他。 “北,别动。” 程译野眯着眼目送他离开,突然脸色一变,喊住他。 一身黑卫衣的人转身,连衣帽下,清清楚楚露出整张压迫感极强的眉眼。 “你肩膀上,好像有一只蝴蝶。” 程译野看清楚之后,笑的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蕾丝蝴蝶。 静静落在祁司北宽阔的黑卫衣肩上。 第02章 小北 林雨娇下班回了出租屋。 上禾路在老城区。错综复杂老巷里散发着雨天的霉味。 吊在巷头的灯泡电丝一闪一闪,几根垂下的电线湿漉漉淌着水。 居民楼下的铁门生锈,铁锈水顺着雨水流到地上的排水管。林雨娇拉完门,不得不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擦去手上的铁锈。 住在这里的人无非就是图两字,便宜。 什么都是最便宜的。 房租,水电,周围还开着卖一块钱一支的老式棒冰的小卖部。 开了灯,不足八十平米的屋子墙壁上全是天花板渗下的水。 林雨娇拿了一块抹布,习以为常把地板上的脏水擦干净。 要洗澡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把发卡拿下来,才发现上面的那只蝴蝶不见了。 只剩朴素的一只卡子。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可惜,水珠顺着下颚流下来,身上是小卖部买的廉价肥皂的栀子花香。 客厅那扇破窗户还贴着房东留下的旧窗花,关不紧,雨声稀里哗啦在客厅里回荡。 隔音太差,楼上那个高三生半夜不知道怎么了还没睡,手机里放着歌。 “我不舍得,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 林宥嘉的歌声和暴雨声滂沱在夏夜。 林雨娇把包里的烟和打火机轻轻放在茶几上,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李竹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林雨娇:还没睡? 李竹:一寝室都没睡呢。柯牧彤醉傻了,她朋友刚过来把她送医院去了,动静大的能把这一带的狗都吵醒。 林雨娇打字的手顿了顿。 林雨娇:这么严重。 李竹:对了你晚上在打工的那酒吧没碰着她吧。 林雨娇:看见了。 李竹:她追的那男的是真挺牛逼,一点心都不软,把她往死里整。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浮现出酒吧落地窗夜色前那张卫衣帽半遮的脸。 那双眼睛冷情顽劣,坏脾气。 过了一会儿,李竹直接弹了一个微信电话过来。 李竹声音激动:“林林,我刚打听了,你知道柯牧彤追的那人是谁吗!是隔壁艺术大学流行演唱专业的祁司北啊!” 雨声里,林雨娇听到外头那扇门被钥匙转开,咯吱一声。 有人回来了。 她想把微信电话挂断,不小心按成了免提。 “她疯了才想去招惹祁司北。”李竹继续嚷嚷,免提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所以你看见那个祁司北了吗,本人到底有多帅啊,他入学那一年别人给他投的三百多条帖子我都刷完了......” “我不知道。”林雨娇握着手机,仓促之下说了“晚安”。 关灯之后的房间,安静到只剩雨声。 有人轻敲了几下她的房门。 林雨娇连忙穿上拖鞋,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 空气里扑面而来雨天的潮湿和她洗完澡出来的皂香,还混杂了淡淡的烟草味。 是他带来的。 祁司北站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盯着她。 夜色里逆着光,投下一片高大的影子。 “对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在背后议论你的......”短暂沉默后,林雨娇硬着头皮先解释。 他没接这句话。而是突然半弯下腰,抬起一只手,张开。 那是一只淡蓝色的蕾丝蝴蝶。 是她念念不忘的发卡上丢的那只。 “我是不是弄坏你裙子了?”祁司北以为是她裙子上掉下来的。抬起头,痞里痞气挑眉,目光与她平视,“下次赔你一条。” 令人浮想联翩的话偏偏说的漫不经心,一脸无辜盯着她。 林雨娇接过蝴蝶,低声说了句“谢谢”。 关门的时候,祁司北突然抬手抵住了门把手。 他整个人半撑在门把手上,晚风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 “以后在外面能别躲着我吗。”他笑了一下,毫无征兆低头逼近林雨娇的眼睛。 “咱俩又没什么,对吧。” “你喝多了。”林雨娇轻轻提醒。 “还能认得你。”祁司北无所谓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 少年的眼眶因为微醺有点发红。 猝不及防喊了她的名字:“林雨娇。” 他好像真是喝多了。 一米九的人跟逗小猫似的,杵在她面前。 林雨娇慢慢关上房门,也关了灯。 站在门后的一片黑暗里。 居民楼外舟川的雨不停的下。下到仿佛今夜要有一场洪水决堤,淹没这座城市。 没安装空调的房间电扇不停转动,吹来雨夜潮湿的晚风。 林雨娇习惯侧躺在床上,双手随意放在枕头边,闭上眼却突然闻见近在咫尺的烟草气息。 她瞬间惊醒。懵懵张开手掌,却看到那只无意识一直捏在掌心的蓝色蝴蝶。 那只蝴蝶发卡是她一眼钟情,并不便宜,攒了好几个月的一部分兼职工资买的。 看到发卡上丢了那只蝴蝶的那一瞬间,其实林雨娇还挺心疼的。 她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 结果是一个喝的自己意识都不是很清醒的人,仍记得带着这只蝴蝶,穿过今夜舟川的暴雨天,完好无损还给她的。 - 早上的时候雨才停了。林雨娇热的睡不着觉,推开了窗户。 一束光落进来,一整条巷子全是淅淅沥沥的虫鸣,风吹来年代久远的霉味。 搬到上禾路是2019年,她大二的那个夏天。 她认识了倪雾,留在了mist做兼职,回宿舍时间太晚怕打扰到舍友,于是在外面找了房子。 “你找个舍友,还能平摊水电费呢。”倪雾热心建议。 合租消息发出去之后,来过几个老头老太太,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中年人。 上禾路的房屋不好租。位于最破最旧的老城区,拆迁改造消息迟迟没来,全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 唯一仅有的好处,不过是全舟川最低的房租。 正当林雨娇准备放弃,随便找个老太太合租得了。 有一天下午,她在狭小的厨房做饭。夕阳落在灶台上的那碗刚出锅的炒四季豆上,再破旧的出租屋仿佛也有了家的气息。 忽然听到敲门声。 “谁?” “看房。” 林雨娇连忙擦擦手打开门,僵在门口。 楼上的中年女人从学校接小孩回来。 十岁出头的孩子正是好奇的年纪,视线一直落在手里还提着半听可乐的人身上。 “别看了。”中年女人粗声粗气拉着小孩赶紧走开。 在走上五楼的楼梯的时候,仍然眼神带着几分警惕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人。 林雨娇站在门口,来不及解开的粉色围裙还挂在身上,发绳系的太松,头发早就半散下来,昏黄的光线里,她的皮肤还是透白。 微微仰着头,看着比她高很多的人。 楼道里黄昏旧旧的光线,落在对方那微乱的银发上。黑色皮衣里套了一件白色t恤,领口略大,隐隐约约露出脖颈下清晰分明的锁骨。 祁司北就这么颓废倚在墙上,看着她,眼神冷淡。 “我们谈谈?” 林雨娇没说话,表情却像是在说“啊”? “我说。”他抬眼,压下眼底的几分不耐,“这地儿租金怎么算。” 夕阳把祁司北在土灰色楼道地面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孤独又戾气。 - 那一晚林雨娇做了一个清醒梦。 在半梦半醒之间做的梦,脑子明明知道是梦,但心里的痛感还是如此真实。 人们把这种梦叫清醒梦。 “大家好,欢迎大家收听今日的校园广播,我是高三二班的谭佳妍......” 林雨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杭南中学的校园广播,还有无尽的雨声。 她知道自己梦见了杭南中学,一个下着雨的晚自习开始之前。 学校规定雨伞不能带入教室,教室外贴着墙壁扔了一堆伞,雨水汹涌漫开。林雨娇周二是值日生,负责拖走廊。 她早早吃完晚饭从食堂回来,拿了拖把拖着走廊上的脏脚印。 中途停下来休息,把一缕头发撩到耳后。 视线越过二楼的走廊,看向暴雨的教学楼天井。 “今日的播报到此结束,下面我们来播放上周同学们的点歌。第一首,林宥嘉的《想自由》......”广播甜美的声音还在放。 天井里的少年站在朋友的伞下,站没站相插着校服兜,黑发被雨水打湿。侧脸棱角分明。 偶尔别过脸和身边人谈笑风生。 没人会不注意到他。 恣意骄傲的天之骄子。 谭佳妍从广播室一路跑下来,跑到他的身边仰着笑脸。 “你换个人喜欢吧。” “和他做做朋友都够呛。” “上个月祁司北的朋友圈截图不是在学校群传疯了吗,后来惊动了校长,觉得影响不好还特意找他去办公室了……” 身边几个女生站着叽叽喳喳聊天。 林雨娇把拖把洗干净了,拖着沉重的拖把,在二楼的走廊上走的极慢。广播里的歌声在雨天的校园回荡。 “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为将来的难测,就放弃这一刻。” 舟川的晚风吹过出租屋外狭窄的小巷,呼呼作响。 她把脸往柔软的枕头深处埋了埋。 好像又感受到十八岁的热风吹过杭南中学教学楼的长廊。 林雨娇有个秘密。 她见过十八岁的祁司北。 见过少年黑发撑着伞,站在大雨里意气风发的样子。 第03章 小北 入夏之后,上禾路居民楼外的爬山虎长势越发汹涌,远望过去绿油油一片。 阳光把马路晒的发白,也晒着那块写着上禾路的路标,车来车往,一二楼的窗户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有小学生放学回来,用手指在灰尘上恶作剧般写下对方的名字。 过了雨季,大概因为一条意外走红的网络帖子,不少摄影博主来上禾路上拍照,背景就是这些破旧的居民楼。 林雨娇是过了很久才在那些照片里看见自己的。 举着ccd拍照的博主大概是不小心拍到了这栋靠着马路的楼,又或者是,觉得无意中抓拍到的这一幕很喜欢。 破旧的上禾路夕阳西下,站在四楼出租屋房间里的人随意半扎着低马尾,低着头在晒一条粉白碎花的被子。 汗水微微打湿了身上的白色棉裙,阳光下脸晒得发烫。 一墙之隔,隔壁房间窗户开着。 祁司北只穿了一件无袖背心,弓着背,胳膊抵在窗台上。风把他手里漫不经心握的那支烟吹的烟雾弥漫。 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在这里。导致她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过。 所以林雨娇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微微一怔。 结果走神的时间里手指往上一滑,不小心点击了刷新页面。 无数帖子覆盖上去,她试了很多种方法,也再也找不回这张照片。 她找不回的是他们之间第一张,能勉强称上合照的照片。 在盛夏,在舟川的上禾路,在这间狭小到一入夏天,连在浴室多洗一秒澡都会觉得要被闷热闷死的出租屋。 谈不上半分亲密,只是很陌生的两个租客。 林中敏和那个李阿姨在这个舟川的夏天里,倒也假惺惺给她打过几次电话。 “林林,大学生活怎么样呀。”李青笑起来八面玲珑,看着视频,不经意间露出名牌包包,“你爸也真是的,七夕节还学小年轻搞浪漫,送我一个包。” 以前在杭南,林雨娇家也是住在这样算不上小区,小巷中的居民楼里。 走十几分钟就能到杭南中学。 林中敏跑大货车的,有点迷信,从几个司机口里听说客厅养鱼招财。就兴致勃勃养了。 葛雯出车祸死后的第二个月,林中敏就跟李青再婚了,李青还带着一个比林雨娇小一岁的儿子。 林雨娇站在林中敏面前,让他发誓没有出轨,那天林中敏差点掐死她。 “老子乐意养你就养你,不乐意就让你退学。” 周六的时候,杭南高中下午三点就会放假,林雨娇穿着校服自觉先去菜市场买菜,不然空手回去的时候李阿姨就会很不高兴,把客厅的鱼缸敲的很响。 对着水里的鱼指桑骂槐:“成天好吃懒做,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你,撑死你算了。” 林雨娇站在菜市场外,手里几个透明的塑料袋装着绿色的蔬菜,西红柿,虾。 长街熙熙攘攘,会路过很多从杭南中学放学的学生。 那天她拎着塑料袋站在黄昏风里,穿着一件尺码发大了的校服,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整只手。余光突然看到街边直直走过来的人,慌乱中下意识穿过马路想去对面。 马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 “不长眼睛啊。”脾气暴躁的司机狂摁喇叭,把头探出窗外大骂。 林雨娇狼狈逃到了对面马路上。耳尖通红,偷偷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少年站在很远很远的对街,抱着手站在树影下和朋友聊天,不知他们聊到了什么,突然低头笑起来。 野性不羁里,还带着几分欲。 光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耀眼到让她低下头。 后来,林雨娇用了好几个夏夜去想那天祁司北到底在笑什么。 明明知道他根本就不认识她,明明知道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杭南中学里那些普通的路人甲乙丙。 但她依然会想。 克制不住的想那些杭南的夏天,想他。 有些人好命到爱快要满出来了。 有些人天天期盼日思夜想,只是并不贪心的,为了得到一点点的爱。 - 临近大学期末考试。特别是舟川大学法学系专业质量高,考试根本水不了,这几天教室里人均睡眠不足。 空调的冷风吹着,坐在旁边的李竹受不了下午昏昏沉沉的阳光,听了二十分钟课就趴下睡着了。 林雨娇也有点睁不开眼,站起来,走出教室想去洗一个冷水脸。 正是上课时间,卫生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林雨娇走路很轻,来到洗水池边正准备拧开水龙头洗手。 “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好友申请有多开心吗。”柯牧彤的声音从最里间传出来,带着哭腔,“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把话说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想浪费我时间,他们不是说你坏吗,你还不如钓着我呢......” 林雨娇顿了一下。 一个人在哭的时候,是不能打扰她的。 可是来不及了。 教学楼卫生间的水龙头因为用的时间太长,开关比较松。 她的手轻触碰到水龙头,开关就瞬间被拧开,水声哗啦啦回荡在安静的卫生间里。 柯牧彤通红着眼睛从里面走出来,握着手机。 “你在这干什么。”她显然是误会林雨娇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柯牧彤的脸还是那么骄傲,但手里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浮现。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很想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 “柯牧彤,我只是来洗脸。”灼热的夏日暖意落在林雨娇脸上,她微微眯起眼。 “你别装了。”柯牧彤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把手机啪嗒一声摔在洗漱台上,“林雨娇,为什么每个我喜欢的人你都要来插一手,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无辜......” 她不太擅长和别人吵架,因为嘴笨吃过柯牧彤很多亏。 大一的时候,隔壁班有个脸长得不错的男孩子,叫魏扬,先认识的柯牧彤。 魏扬无意中在她们宿舍楼下见过一眼林雨娇。 魏扬本身就不是什么专一的人,起了心眼,要了她微信。 后来柯牧彤在魏扬的手机微信里看到了两人聊天记录。即使没什么,也依然不能接受自己被林雨娇这样的人撬墙角。 “我告诉你。”柯牧彤歇斯底里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我现在追的人叫祁司北,校园歌手大赛坐评委席第一个的那个祁司北。” “你也有本事追?” 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带着嘲讽,直逼林雨娇的眼睛说出的这句话。 林雨娇微怔了一下。 只是没想到,柯牧彤这么讨厌她。 她收拢了之前温柔的眼色,看了柯牧彤一眼,自顾自蹲下身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直起身,用掌心轻轻擦去脸上的水珠,淡淡回答出一句话。 “我,讨厌,他这样的。” 不专情,不缺爱,身边永远不缺漂亮的女孩子,连几分真心都很难得。 可偏偏真心是很重要的东西。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盛夏的阳光落在白色短袖,简单牛仔长裤的人身上。 柯牧彤没想到林雨娇把拒绝的话说这么绝。停止了啜泣,想想觉得也是。 柯牧彤的表情微微缓和。可是没等她再说话,林雨娇已经无心再跟她纠缠。擦肩而过柯牧彤,准备走出卫生间。 低头,看到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还亮着屏幕,停留在微信通话页面。 通话时间还在一分一秒计时,备注是,祁司北。 脑子里一声轰然。 柯牧彤忘记挂断电话了。 她不知道她们之间的对话到底祁司北听见了多少。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加快了脚步走出这间教学楼里的卫生间。 扭头跑到了走廊上,林雨娇的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开始复盘她跟柯牧彤到底聊了些什么。 夏天的热浪一阵阵在走廊上袭来。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涌上大脑,只记得最后一句话。 “我讨厌他这样的。” - 活动中心今天人山人海,楼梯上也全是人。 彩排大厅里乱成一团,随处可见大小乐器,穿着演出服走来走去的校舞蹈队。音乐学院的新媒体宣发部门这一届很顶,每次活动都提前几个月预热,还拉了校外品牌赞助。 舟川大学最近无人不知这次夏夜路演活动。 指导老师今年三十出头,脾气很差,不停喊人上台。 “你们一个个的连节目顺序都记不住,正式演出的时候出错了怎么办!” “程译野,你压轴的你现在上来是什么意思!” “程译野你注意自己言行!” 扩音器里的声音传遍整个彩排大厅。 校舞蹈队的女生站在后排墙角,用扇风的扇子挡住半边脸,在窃窃私语聊天,发微信。 “没想到彩排室能碰到他。”女生声音有些颤抖。 “他到底是观众还是神秘嘉宾呀。我能不能上去要张合照。” “管他呢,冲。” 程译野笑嘻嘻被指导老师骂下台,穿着件大了一码的潮牌t恤,压着鸭舌帽晃到彩排厅的最后一排位置。 手里突然被人塞了一台相机。 “你好同学,可以帮我和祁老师拍一张合照吗。” 程译野认命的拿过相机,站在过道上半蹲下身。 身穿白色长裙的舞蹈队女生笑的很甜,凑近了身边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的人。 空气里突然逼近的甜美香水味,对方的发丝轻触到自己的耳尖,意识到距离的不正常,祁司北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 “祁老师真帅啊,祁老师笑一个。”程译野阴阳怪气地拍完了几张照片,把相机还给舞蹈队的女孩子。 彩排厅大半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个角落的动静,纷纷回头。 一眼就看到最后一排,一头银发的人还没来得及戴上的口罩,戾气嚣张的骨相。 “我靠!真是祁司北来了。” “不是说最近他的乐队在南港音乐节演出吗。” 一群人往过道上过来,也想拍照。 这次音乐学院的路演负责团队不是没想过找祁司北,几个部门的部长联合找他,他的回应始终只有一句话。 “给别的同学一个机会。” 如果他确定加入路演,他不希望这么多人只是为了等他的节目而来的,其他同学们也值得在台上发光,被更多人看到。 “都干什么呢?还想不想办路演了。” 台上的指导老师注意到动静,举着话筒朝下面喊。见众人消停,才满意放下话筒。 “你一个人坐这么后面这么久。”程译野挨着他身边坐下,摘下鸭舌帽抓了抓头发,“在听什么歌,听这么认真?” 祁司北单手摘下耳机,摁灭手机的微信通话页面,下颚微敛。 语调讥讽,像是感到特好笑似的。 “在听别人怎么骂我呢。” 第04章 小北 程译野见他一个人低着头,认认真真待后面半天,还以为是在搞什么大创作。 结果只是在听别人怎么骂他。 “你不会有受虐倾向吧?”他憋了半天,看见周围这么多老师同学,终究把那句“你他妈的是不是最近背地在当m”给憋回去了。 他不是没见过骂祁司北的。 两人大一认识。所以程译野从没见过十八岁前的祁司北。他遇见祁司北的时候,对方已经是这个堕落嚣张的样子。 站在小巷里的少年人高腿长。 黄鹤楼,银发,黑卫衣,打火机。 他那时也谈过几个女朋友,总是不大上心,整个人恹恹的跟不需要爱似的。 “你有没有心。” 卫衣配渔网袜的女孩红着眼把他堵在巷子里,怎么说都没用,说到激动处手里的矿泉水泼了他一身。 “姐姐。”水珠顺着他下颚线往下滴落进卫衣里,冷的祁司北一哆嗦,忽然低头抱着手笑了。 “我真累了。”后半句话陡然变冷,烦躁打断一切。 他有一双可以多情,也可以不耐烦到谁都不在乎的眼睛。 记忆里骂过祁司北的男的,好像也有。 忘了是过年的时候在哪间酒吧,一个鬼鬼祟祟的中年人扛着一女的想出去。祁司北路过,拦了一下。 那女孩喝到烂醉,呼吸都听不太到。 “小兔崽子。”中年男人很壮硕,看到祁司北这张脸就知道是大学生,根本没放眼里,“别多管闲事,滚。” 祁司北别过脸,舌尖抵着后槽牙。没说话,走过去一脚踹人家腰上。 这一架打得天翻地覆。 警察来的很快,把几个人都带到了看守所。 那中年男人跟祁司北打起来的时候,只顾着冲动,没往对方其实是在拖住他这方面想。 来到警局之后,确实说不出那个女的具体身份消息,神情慌张,在得知女孩验血结果检测出药品的时候,终于承认根本不认识对方,看到她一个人来喝酒就上去搭讪,是自己下药想要图谋不轨。 “你不是知道我报警了吗,你跟人家打什么。” 从警局出来,程译野去医院急诊室,看他一身伤就心急。 “拖时间。” 祁司北半边脸被黑色羽绒服领子挡住,闭着眼窝在等候椅上。 窗外舟川市万家灯火,酒吧旁这么多小巷,路旁还有这么多车子。 他那会儿想的不多,只是在想这个陌生人出事了怎么办。 她会不会很痛苦,家里人会不会很自责,她以后这么长的人生要怎么办。 扯远了。 程译野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反正没见着过能有人骂他的时候,能让他这么安静听着的。 “我现在能骂你几句吗。”程译野认真想了想,觉得有祁司北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滚。”对方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径自往外走。 “你被谁骂生气了?” 程译野不依不饶在后面追着他。 “没。”他一边走路,一边从微信里找出柯牧彤的微信号,拉黑,“我犯得着生什么气。” 反正跟柯牧彤之间事儿都说清楚了,人也没必要留在他微信里了。 祁司北确实没生气。 只是刚才在微信通话里,一直听着柯牧彤哭哭啼啼有些烦了,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声音不大,冷冷清清说讨厌他,还细细举例了一大堆理由。 从第一个字往外蹦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突然出现在对面的人是林雨娇,他那同住一个屋檐下一星期也不会跟他说话超过五句的舍友。 忍不住好笑地后仰在排练室椅子里,饶有兴致地听林雨娇在微信电话里把所有话说完,脑海里浮现出她这张长相并不张扬,偏温柔冷清的脸。 就像一只没什么攻击性的兔子,却一口一个说出讨厌他的理由。 都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明明逼急她的是柯牧彤。 她倒是没咬别人,咬的正是他。 祁司北走到楼梯拐角,一扬手,把半听可乐扔进垃圾桶。 程译野远远看着他扣上黑色连衣帽,插着兜头也不回下楼,幸灾乐祸。 啧,还嘴硬,就是生气了。 - 晚上下了课,一群人挤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 “你明天还去图书馆复习六级吗。”李竹跟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比平常走的更快,“我跟你一块儿去。” 李竹还在耳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一食堂的麻辣香锅,还是二食堂的面条。 林雨娇好半天才回过神,呆呆说了一句:“什么?”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李竹上下扫她两眼,逗她,“乖小孩,你能闯什么祸呢。”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叛逆期,一直是很乖很乖的孩子。 是高中班级上很努力但成绩永远是中等,透明到几乎可以被忽略的学生。 甚至高三那会儿班主任去开会的晚自习,女生窃窃私语里提起私人话题,讨论青春时候那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都会被自动跳过忽略的人。 “你又跟柯牧彤吵架了?”李竹见她不说话,有点急,“都说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上的学校全是贵族私立学校,理所应当觉得所有人都该顺着她......” 李竹在耳边讲个不停,看起来这几年和柯牧彤同住一个宿舍也是极为不满。 夏天的风鼓起少女纯白的t恤衫。 一阵冰凉极淡的陌生洗衣粉香味弥漫在鼻尖,林雨娇闻了几下,最终发现是身上的这件t恤上来的。 “你喷香水了?”李竹也闻见了烈日下的洗衣粉气息。 “没有。” 她自己心里倒是挺清楚怎么回事。 气温越来越高,夏天衣服换的勤,几乎是一天一洗。 出租屋的夜晚蝉鸣喧嚣,窗户临着上禾街的马路,寂静的夜里时不时有车轮胎压过柏油马路。 客厅没开灯,一片昏暗里,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光落在地板瓷砖上。 林雨娇抱了几件衣服,往卫生间走。 祁司北坐在客厅的破沙发上,把贴在大门上的那些花花绿绿广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看似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一堆衣服。 “喂。”窗花的灯影落在少年深邃五官上,“要一块儿洗吗。” 察觉到她迅速泛红的耳尖,和渐浓的警惕眼神,他揉了揉刚洗完的头发噗嗤一乐,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要一块儿洗衣服吗。” 也是,省一点洗衣机运作的电费。 林雨娇点点头,把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里,看他盖上盖子,倒入自己的洗衣液,再熟练打开开关。 这台洗衣机可能用了差不多三十多年,还是最老的那个牌子。狭小的卫生间里,一片闷热安静,只听见窗外疯了一般的蝉鸣,和洗衣机轰隆隆的运转。 这好像就是上禾路夏天的全部声音。 “看够了吗?”半晌,祁司北似笑非笑转过脸,看向还呆望着洗衣机,导致堵住了狭小卫生间出口的林雨娇,“我要热死了。” 她后知后觉回过神,侧过身,给他留一条出去的路。 卫生间有一股老房子的霉味。林雨娇一个人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继续发着呆盯着洗漱台上裂开的缝隙看。 镜子里,回到客厅的人重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祁司北闭上眼,窝在那一张掉皮的蓝色破沙发上,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吹来满屋夏夜的灯火和马路上的尘灰。 他睡着了。 不知道他梦见什么了,为什么会疲惫地不自觉皱眉。 等到那台好像随时下一秒就要彻底罢工的洗衣机结束运作,林雨娇没叫醒他,抱着一盆衣服轻手轻脚从他面前经过,走去阳台。 经过客厅的时候,窗外路灯还亮着,有一瞬间她的影子就落在沙发上的人身上。 纤瘦,孤独。 - 晚饭两人在食堂吃了,没什么话题。 林雨娇还是没告诉李竹她闯的祸是在电话里不小心骂了祁司北。 毕竟,他们在大学学校里连面都没正式见过。最近的距离不过是军训结束的时候,林雨娇穿着迷彩服站在操场,站在几千个大一新生里看开学典礼。 整支队伍在教官眼皮子底下忽然散了,周围传来人山人海的欢呼。 林雨娇问怎么了。 “那是祁司北学长。”身边播音系的女生笑起来特别漂亮,递给她一部手机,“小雨,能帮我拍张照吗。” 照片里对方站在台下笑的很灿烂,身后是千人瞩目的舞台上一只手随意搭在立式麦克风上的人。 周围人挤人,林雨娇连抬头看他的地方都找不到。 压在心里一天的隐隐愧疚感,终于在晚上离开学校之后,来到mist酒吧的时候压不住了。 窄小的工作间里,林雨娇脱下白t恤换工作服,身后那盏冷白的灯光把她在墙上的身影勾勒的很美。 倪雾坐在一旁打电话。 “阿野,他是第一个敢在我店里惹事的人。”她赤着脚盘腿坐在凳子上,微卷的雾霭蓝长发妖媚遮挡住半张脸。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心。不会因为我跟你算得上熟,就跟你朋友放过这事儿......” “北子?”倪雾突然坐直,“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工作间里又来了一个新的服务员,也是大学城里来兼职的,头天上班不敢跟老板倪雾这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搭话,怯生生问林雨娇换下来的衣服放哪。 “他染发了?”倪雾捂着手机,情绪有了异样的变化,“对,我高中那会儿跟他认识。” “他高中那会儿身边全是朋友,我在他隔壁高中。你也知道我上高中犯混,都一个圈子的,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陈意露你知道吧,我们那杭南市的文科状元,文文静静的,高考一结束非要追他。跟他在一起两星期。有一次在ktv玩游戏输了,北子抽到个惩罚,正眼都没管她,玩上头了抓着旁边一女的衣领就亲了。” 倪雾脑海里浮现出那晚混乱的ktv,沙发上的人闲散抓着那穿着亮闪闪小吊带的陌生女孩后颈就吻上去的样子。 特混蛋,也特勾人。 倪雾见怪不怪他们这些人。 “陈意露气哭了,那天夜里把北子赌在ktv门口说分手。” “北子看都没看她就走了。” “我当时还跟秦以沁打赌,我说他玩到最后只能找个跟他一样混的人,混圈女,就不适合找安安心心谈恋爱的小姑娘。” 倪雾此时堂而皇之在工作间打电话,没把她们当外人,像是也料定了她们不会认识所讨论的那个人。林雨娇也没怎么听清倪雾在说什么,耐心给新来的服务生拿工作服。 放在林雨娇储物柜子里的手机屏幕微微亮着,停留在微信聊天页面。 备注是祁司北。 聊天框里编辑好的文字删删减减,始终没发出去。 也许给他发消息道歉表达自己不该背后议论他,是最好的方式吧。 下班再想想怎么说吧。 林雨娇心想,关上储物柜门。 又听到mist酒吧外,舟川深夜开始下的暴雨。 第05章 小北 关门的时候,倪雾看了一眼手机消息,说下大雨了,自己有朋友过来接。 林雨娇拒绝了倪雾说让自己朋友再开车顺带送她回家的事情。她知道倪雾住的地方离上禾路很远。 “好吧。”倪雾站在路灯昏暗的街上,上了一辆黑色的黑色宝马。 “林林,我前几天听我一朋友说你租房子的那条老城区的上禾路,最近有变态出没。” “一个人回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驾驶座上的男人一身黑色西装,侧脸矜贵禁欲。静静等待副驾驶座上的人趴在车窗上喊个没完。 “好了,走。” 倪雾依依不舍摇上车窗。 长发被人轻轻揉了揉,倪雾警觉之下诧异回头。 “嗯。”驾驶座上的谈灼舟兀自低下眼眸,夜色几分温柔,“没淋湿。” 车外的暴雨哗啦啦下个不停,车窗玻璃上被溅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涟漪。 倪雾烦躁闭上眼,闻到潮湿的下雨天。这样的天气,脑子里闪过一瞬间的荒唐念头。 适合接吻。 - 林雨娇跟倪雾告别后,一个人坐上了夜路公交。 公交车开在梧桐大道上,窗外是舟川的夜景。车里坐着几个晚自习下课的学生,在聊学校里的事情。 她上高中那会儿,在学校里朋友不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同桌宋嘉善跟她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早上两个人经常坐公交上学。 杭南的夏天又热又明亮,林雨娇总是和宋嘉善坐在最后一排车窗旁边。 那是个学校里女生遍地都在追tfboys的年代。音乐软件里一打开,铺天盖地都是这个组合的消息,宋嘉善也喜欢,兴致勃勃要跟林雨娇分享同一个耳机。 林雨娇上耳机,听见马路外的喧嚣合着年轻的歌声。 “蝉鸣是窗外渐渐倒数的钟声,考卷的分数是往上爬的树藤......” 她把脸望向车窗外,感受着杭南清晨的阳光。 “学生卡。” 公交车的前面传来“滴”的一声刷卡声音,和机械女声。 单肩背着书包的人吊儿郎当咬着公交卡,敞着校服,里面只穿了一件白t恤。黑发凌乱,一看就是早上迟到来不及了,眉眼间压着几分起床气。 “阿北,后面有座位。”身后朋友提醒。 林雨娇猛然心跳加速。坐在过道边上,余光里,看到高大纯白的身影一步步往过道上走来。 身边的宋嘉善完全闭着眼沉浸在喜欢的歌声里。 前方有人行道,公交车司机一个刹车,把车厢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站在过道上的人差点摔倒,一把伸手抓住了她座位上后背。 骨节分明,校服长袖下露出冷白的腕骨,绕着一圈黑色发绳。 “抱歉啊。” 他没看她,很快的收回手,和朋友在她前面那两个座位坐下。 “这车真他妈的晃。”祁司北伸手接过谈灼舟递给他的早饭,“我要吐了。” 谈灼舟没搭理他,拉开车窗。 “阿北,你昨晚上哪去了。”谈灼舟的耳机里放着雅思听力练习,一边淡淡开口问他。 “阿姨找我打听你在哪。” 身边人一直没说话。等他微微转过脸,才看见祁司北歪着身子,睡过去了。 谈灼舟知道他装睡,皱着眉轻推了他几下。 祁司北没睁眼,就这么继续后仰在座位上,笑的放肆张扬。 “她还知道关心我死活啊。” 车窗外吹来夏天的风,林雨娇只要微微抬头,就可以看见坐在前座的人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高中三年她见过的好像始终都是他的背影,导致很多年后她走在路上,都会有点恍惚擦肩而过的人会不会是他。 公交车窗外飞驰而过明媚的夏。 这么多年过去了。 再没有哪个夏天,能替代十八岁的那个盛夏。 - 夜路公交到站,夏夜九点多的上禾路弥漫着雨后潮湿的梧桐气息。 林雨娇走在路上,想起家里的牙膏好像用完了,于是走去了小卖部。 货架前一排的牙膏包装五颜六色,不知是哪个小孩来买东西的恶作剧,把什么包装戳破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凉的薄荷味。 “小雨,你在买牙膏?”一楼的王阿姨笑眯眯看着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她不太认识的阿姨。 夏夜闷热,居民楼中间的小巷子里有一棵百年梧桐树,经常一堆老人吃完饭就坐在树下乘凉聊天。 这几个阿姨平时也是在树下聊天认识的。 “介绍一下,这是小雨,我们那栋楼的一个小姑娘,在读大学。”王阿姨亲昵拉过她的手。 林雨娇比王阿姨高一个头,猝不及防被拉过来,站在小卖部白炽灯下,皮肤白到泛光。 “这么漂亮。”几个阿姨七嘴八舌。 “小姑娘,你有男朋友了吗,阿姨有个孙子也在读大学,可招人喜欢了。”一个阿姨站出来,“要不要认识一下。” “你那孙子一看就不靠谱,别打扰我们家小雨。”王阿姨挥手,“别吵了,我都忘了我跟小雨打招呼是要说什么来着。”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前几天406号那家凶杀案,那女房客当场就没了。”其中一个阿姨啧啧感叹,“那女孩还没到二十岁,遭遇这种事,可怜啊。” “知道,哪能不知道,这几天我在家防盗窗都关死了。热死都不敢开啊。” “我今早买菜还路过那户人家,警察拉了一条黄线,里面还能看到血。” “听说人已经抓到了。但是我总怀疑是团伙作案,最近一定要提高警惕啊。” 林雨娇愣了一下。她很少看社会新闻,没想到这次凶杀案就发生在身边。原来倪雾之前说的那个变态就是这件事情。 上禾路本身就是最破的地方,几乎没什么治安保护,住的最多的就是外地来的打工人。 那个受害者就是一个独居的打工妹。 “小雨,我记得你是一个人住的。”王阿姨表情变得很严肃,“晚上千万别出门了。” 第一次这么切身感受到刑事案件,林雨娇难免是被吓到了,过了半天,有些颤抖说了一句“知道了”。 “这地方最近还发生过好几起女孩回家被跟踪的事情,我估计是凶手踩点。”有个阿姨继续往下说,“人心惶惶的。” 几个人表情严肃聊着这件事,走远了。 林雨娇站在货架前心神不宁,随便拿了一支牙膏就去结账了。 加快了脚步,往居民楼的方向走,只想赶紧回家。 街上人很少,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微信还停留在那个和祁司北的聊天框里。 雨:今天白天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背后说你坏话的。 反反复复确认了几遍,林雨娇刚准备把这条编辑一晚上的消息发出去了,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马路边,自己那栋居民楼的楼下。 因为是千禧年的老房子,通往大门的楼梯是露天的。 楼道里昏黄的楼灯隐隐约约透出光线,落在站在铁门前面的两人身上。 祁司北懒洋洋背靠着露天楼梯,身后是上禾路乱七八糟的店铺灯牌。 楼上下来一个中年女人倒垃圾,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在晚风中一头惹眼的银发。 他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鄙夷,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修长的指间漫不经心转了一圈,笑的越发堕落。 中年女人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再次看了他一眼,快速走开了。 “你回去吧。”他直起身,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个人。 “那说好了,你下周别再逃课了,来阶梯教室看我的小提琴独奏。”郑琳双手交叉在背后,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纯白百褶裙裙摆,“好不好。” 他俩同个学院,今天在附近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郑琳一定要送他回家。 “行啊。”祁司北双手撑开在栏杆上,舒舒服服吹着夏夜的风,“你说啥就是啥吧。” 他的声音压着疲惫低哑。 没意思的话,也被他说出七分暧昧。 郑琳没想到他会答应,抬脸有一瞬间的雀跃,又很快努力压制下。 晚风吹的人晕头转向。 “明天见。” 郑琳鼓起勇气,飞快上前抱了对面的人一下。 祁司北正走神,冷不防腰间被人环了一下。 只看见郑琳离开的背影,风吹起她纯白雀跃的裙摆。 一双眸子漆黑冰冷,不爽眯了眯眼睛。 林雨娇站在楼梯下,听到郑琳下楼的脚步声,下意识往墙边躲了躲。 郑琳看到了她,但她根本不认识林雨娇,只当是马路上的一个走的很急的陌生人,捂着手机从她身边匆匆忙忙经过。 “喂。”她对着手机压低声音,难掩兴奋,“你知道吗,我刚刚抱了北哥......” 楼道里的声控灯熄灭。 站在门口的祁司北揉了揉眼睛,再不爽也抬眼目送着郑琳安全上了街边的一辆出租车后,才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 林雨娇没上楼,她知道她这会儿上楼就会碰见他。 她像一只流浪猫一样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借着那盏很暗的灯光,拿出手机把所有准备发给祁司北的话都清空了。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实就算她道歉或者不道歉,都没有意义。 所有的一切,今天一整天都不过是她自己在跟自己唱独角戏,自顾自想着觉得他会难过,会生气。 实际上他什么都不会在意,早就忘记了。 他从不会记得她说的话,就像不会记得她一样。 她找不出一个能让他在乎的理由。 林雨娇自嘲笑了笑,把头深深埋在傍晚的晚风里。 直到一声汽车喇叭声在寂静的街道响起,她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在路灯下这么蹲了多久。 王阿姨出现在她身边,诧异喊她:“小雨,你怎么大晚上一个人站楼下,没带钥匙啊?” 王阿姨嗓门很大,几乎是一整栋楼都能听见。 “你这小姑娘,我都跟你说了,最近这条街不太平。”王阿姨语气有点急,拉过她的手,“快回家去。” 林雨娇应了几声,从楼梯慢慢走上去。 走到四楼。钥匙转进孔里,几乎不用用力,那扇掉漆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地板上。她看见隔壁房门关着,而且没有灯光透出来。 祁司北睡了。 林雨娇把包挂在入门处,换上拖鞋,洗了一个澡。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一遍,忙了很久。 等洗衣机的时候,她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洗衣机旁边,在卫生间潮热的空气里,半披着头发,刷手机。 倪雾给她发了几条消息。 倪雾:到家了吗。 倪雾:你看一下这个新闻,舟川晚报刚发的。 倪雾给她转发的公众号推文,就是今夜一堆阿姨在小卖部讨论的那件刑事案件。有几张现场的图片被打了马赛克,还有一张打的不是很好,露出一片血淋淋的痕迹。 吓了一跳,手机摔落在地上。 林雨娇上高中的时候,有一阵子晚自习下课老是感觉被跟踪过。后来她发现那个人好像是李青带来的儿子,在职高上学的李奉。 对这种事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她捡起手机,抬起眼看向那扇仿佛不堪一击的大门。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放在茶几上。 洗衣机停止了运作,衣服洗好了。 林雨娇抱着衣服,走去阳台。 阳台下是一片狭窄的小巷,停着几辆电瓶车和拉水果的那种小拖车。 也许是想到了高中时候被李奉暗中跟踪的恐惧事情,在晒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林雨娇的手抖了一下,没夹好夹子。 眼睁睁看着那件衣服直直坠落了下去,落在了小巷地上。 四楼,离地面还挺远的。 之前林雨娇刚搬进来住的时候,出租屋的阳台晾衣杆太窄,而且晒不太到太阳。她学着王阿姨她们把衣服晒在巷子里的铁丝上,太阳晒进巷子,一天就能干。 后来总是莫名其妙少一些内衣。王阿姨知道后就提醒她,住在一楼的几个年轻女孩子也经常被偷内衣,她压低声音说巷子里可能住着一个变态,反正到现在也查不出来。 林雨娇努力不去想这些事,一想到,就会很恶心。 此刻那件白色的吊带就落在巷子地面上。 她害怕等到明天天亮再去捡的时候,就不见了。 林雨娇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凌晨三点。 犹豫再三,一个人拿起茶几上的那把菜刀,悄悄拧开门锁出去。 第06章 小北 一束冷白的手电光线落在门锁上。 林雨娇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 转过身。看见他随便套了一件宽大t恤,头发睡的很乱,静静站在房间门口。 祁司北扬起手,手机手电的灯光晃到她那张惊慌还未退去的脸上。 “非要大晚上出门?”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她平静捡起刀往外走,“我衣服掉到楼下去了。” 没走几步,手里的刀被人抽走,扔回了屋子里。 祁司北几步跨过来,举着亮着手电的手机站在她身后。 见她僵在原地不往前,刚醒的喑哑声音压下几分不耐:“一起走。” 老旧的楼道很窄,只能走一个人。 光源在身后的祁司北手里,把她眼前的一切照的很亮。 “你回去睡觉吧。”林雨娇走了几级楼梯,踌躇着,“我一个人没事的,马上就回来。” 视线里楼道的一切突然变暗,她站在台阶上还以为自己瞎了,耳畔只有半开的楼道窗外呼啸的风声。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陷入了未知的恐慌,尖叫一声,胡乱伸手抓住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手心里全是冷汗。 祁司北嘲弄低眸,拢开覆盖在手机手电上的手指。 光线又回来了。 微弱的手电灯光下,她看见自己死死抓住的是祁司北身上那件t恤的下摆。 “真没事?”他低下头,嘲讽勾了勾唇。 林雨娇不再说话了,尴尬松开拉着他t恤下摆的手,沉默不语往楼梯下走。 凌晨三点的上禾路行人寥寥无几,夏夜的晚风温柔吹在脸上。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坐在街边,不知道在说什么,目光忽然全都盯了过来。 她被盯的有些头皮发麻,努力不去跟他们有视线接触。无意中低头,看到身上那件白色的吊带裙因为走路走的太快太急,肩带不停往下滑落。 林雨娇放慢了脚步,侧过脸,纤白的手指提着吊带往上勾了勾,不满意,又往上用力勾了勾。 路灯落在她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刚洗完头的头发太柔顺,从发绳里漏出几缕,半披在肩膀上。 再次抬头,突然对视上祁司北那双眼睛。 他本来走在马路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她的另一侧,高大的身影完全隔绝了那几个流浪汉看向她的视线。 “你......” 林雨娇脸皮薄,整个脸发烫,慌乱之中迅速放下整理裙子肩带的手。那根松紧带弹在她的肩膀上,寂静里“啪”的一声。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有一刹那,林雨娇仰着脸,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刚才,也是脸红了吗。 半晌,祁司北抬手揉了揉眼睛,还是那副平日里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 路灯落在他的腕骨上,无名指上的银色尾戒惹眼,环着一圈英文字母。 north 自顾自接着把后半句话说完。 “你可以走慢一点。” 林雨娇松一口气,以为这事算过去了。 “裙子就不会掉了。”少年懒散的尾音,跟晚风一起吹过她的耳畔。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笑得又坏又无辜。 祁司北人很高,被她吵醒随便套件t恤就跟出去来了,一脸没睡醒的戾气,站在她身后跟个街头混混一样。 那些流浪汉几乎再没人敢不怀好意打量过她。 记忆被晚风吹的很恍惚。 他好像十六岁的时候也长这样。 一身校服都压不住眉眼间的戾气,谁都怕他。这张脸跟现在相比除了更加成熟了点,几乎没什么变化。 每个教导主任偶尔心血来潮,站在楼梯口前抓早读课迟到的时候,都能看见祁司北单肩背着书包,插着兜无所谓地站在教导主任面前。 男生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他那个时候个子已经窜得很高。站在五十多岁的教导主任面前,满不在乎仰着头。 “祁司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丢脸啊。每天迟到每天迟到,你早上不会定个闹钟?”教导主任训人很凶,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 “定了老师。”祁司北耸耸肩,“真听不着。” 早读课下课铃声响起,罚站的人一窝蜂往楼梯上回班级。 教导主任探着头往楼梯上看,不依不饶指着抓着书包就跑的人的背影:“你看你睡出个什么样子,头发乱的像什么话,哪里还有高中生的朝气蓬勃!” 祁司北一步就跨上两级台阶,回头,象征性往后抓了抓头发,黑发被夏天闷热的风吹的更乱了。 偏偏还不自知的懒散抬眼:“够朝气了吗,老师。” 气的教导主任捂着胸口,索性扭头不再看他了,扭头让学生会负责检查的同学把他名字记在违规表第一行,扣双倍的学生行为规范分。 “有个问题。”谈灼舟写完,屈了屈手指的骨节,盖上钢笔笔帽。 平淡瞥了一眼祁司北密密麻麻的扣分记录。 “他已经是负分了。” 蝉鸣在阳光明媚的天井里响的聒噪。 少年的夏天肆意横行,不知天高地厚。 早读课下课的走廊上总是挤着很多去灌热水的学生。二楼热水器前面在排队,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聊天。 “你说老周每天被他气死,怎么舍不得真把他退学了。” 老周是教导主任的外号。 “下周省英语辩论赛不得还指望他带校队拿第一名吗。” “他家不也有钱吗。他们说活动楼那间实验室是他妈捐的,不过这事儿你听着就行,我不知道真假啊......” “反正老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喽,上次校外巷子里有人打架,事闹可大了,学校里狗都知道其中一个人是祁司北,老周不就装聋吗,还在周一集会的时候喊我们晚上回家走夜路小心点附近混混。” “笑死,老周演技不行啊。” 林雨娇握着水杯,发呆的时候冷不防被几个不认识的女生插了队,听着她们绘声绘色聊天。 “那天放学我走早了。” “别人说北打架是真狠。” “你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外头那些地痞流氓打架的吗。” 林雨娇终于排到了热水器,她习惯很好,即使夏天也很少喝冷水,只喝温水。 拧开水龙头,冒着热气滚烫的沸水哗啦啦流进杯子里。 “谭佳妍。” “为了给谭佳妍出头。” 几个女生刚要再说清楚点,沸水从杯子里漫出来,汹涌滴落在她的手指上。钻心的刺痛,让她不小心轻叫了一声。 烫伤的泛红皮肤在手指间蔓延开,就像一只落在指间的小蝴蝶。 - 舟川这座城市的河流多,即使不下雨,空气里也弥漫着水汽。 上禾路坏的设施太多了。此时此刻,一盏路灯就在林雨娇眼皮子底下,电流发出滋滋的声音,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凌晨老式小卖部的门还开着。开店的阿姨这会儿忙着从货车上搬下来小店进的货,杂七杂八堆了一地。 “我去买瓶水。”祁司北看了一眼她,“在这等我。” 小卖部挂着的那盏灯泡发出微弱的光,勾勒出站在门口的人的黑色背影。 林雨娇犹豫了一会儿,没等他,走进了隔壁的巷子里。 巷子旁边就是那栋楼,从四楼掉下来的衣服就落在这条巷子里,她不太好意思再让祁司北跟着进来了。 楼上落下几滴水,她以为下雨,抬头看却是居民楼外晾着的没拧开的衣物,落下的一滴滴混着漂白粉气味的肥皂水。 地上的那件掉下来的小吊带还在。林雨娇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忽然听到几声猫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有一只小猫一直在暗处盯着她。 她环顾四周,没见着猫,只听见凄厉的猫叫。 春天的时候是猫的发情期,叫的更吵,整夜整夜叫。那会儿祁司北跟他的乐队在外地排练,几周都不怎么回来。 林雨娇有一次雨天半夜回家,没发现被一只奶牛猫跟踪了,一打开门,那只猫就蹿进了屋子里乱跑。 雨天楼道里全是污水,一地猫的脏脚印,大半夜她好不容易把那只不速之客轰出去了,看到阳台上挂着的那件黑色冲锋衣后背,两只清清楚楚的猫爪印。 她不知道那只奶牛猫是怎么跳这么高的。 那是祁司北的衣服。 她只能偷偷摸摸在他下次回来之前,把衣服重新丢进洗衣机洗了一遍。 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和瞒天过海的人。 结果等到后来发现晒干的那件冲锋衣,一股直冲鼻子的清甜花香味,林雨娇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洗衣液味道,她重新洗的时候忘记换了。 祁司北的态度,倒是对于这件事没说一句话。 她也不清楚他到底介不介意,还是压根不稀罕戳穿这个拙劣的瞒天过海。 那之后不久,舟川大学音乐学院有一场大型讲座,祁司北被他导师拉着去做志愿者接见嘉宾,一晚上在大厅里站着。几百个人从他面前走过,有无意的,也有特意从他面前过的。后来传出来说那晚祁司北身上贼香,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水。 “他会不会是......”李竹跟朋友八卦完传闻,转头就来眉飞色舞跟林雨娇讲一遍,“喜欢男的。” 林雨娇当时和她在上课,课上小组安排讨论,做模拟法庭的实践,听到这事她坐在辩护位置直接被一口矿泉水呛到,咳嗽到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件风波在学校里传了一段时间,当事人始终没出来解释衣服上的香味,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太忙,反正不了了之了。 上禾路里的巷子错综复杂,流浪猫很多,经常有幼猫喜欢钻下水道,又出不来。 现在林雨娇站在巷子里,当下反应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几乎没再多想,冲着猫叫的地方就想走过去。 她很喜欢流浪猫,上禾路这一带有个流浪动物救助站的女生跟她一起,经常过来喂猫,带去宠物医院看病绝育之类的。 其实十六岁以前的林雨娇很怕小动物。 杭南中学规定,下雨天伞不能带进教室,一个晚自习下课的大雨天,她因为数学分数不及格被老师留下来,最后一个走,出去才发现走廊上一把伞都没有了。 她的伞从初中开始用,破破旧旧的,不容易拿错,除非是有人实在没带伞要出去淋雨了,所以直接带走了她的伞。 是因为觉得她平时沉默,所以好欺负吗。 十六岁的林雨娇不知道。 那天雨下的很大,整个杭南漂浮着一层雾气,黑夜沉甸甸压下来。 “这么大雨,你没带伞啊。”数学老师开车准备回家觉得很奇怪,“快去给你家长打电话啊。” 她“嗯”了一声拿着校园卡,在数学老师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走向电话亭。 学校发校园卡让大家写下家长电话的时候,林雨娇写的是两个不存在的号码。 一身雨水蜷缩在宿舍楼下角落里的人,一遍遍拨着知道打不通的电话。校服被雨水打湿严重到透出里头那件毛衣。 一只猫从宿舍垃圾桶后面走出来,蹭了蹭林雨娇不合身的校服裤腿。 它跟她一样,在这暴雨天流浪城市,不知道家在哪里。 从那天开始,她不再怕猫。 “小猫。”凌晨上禾路旁边的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一声声猫叫。林雨娇不敢大喊,只能自言自语小声靠近,“你在哪。” 寻着声音,好像在另一条巷子的深处。 闷热的风黏糊糊吹在小腿上,一身白裙的人慢慢往那条巷子深处里走。 猫叫声越来越凄厉。 下一秒,腰间猛然一紧。 林雨娇脑子里当下闪过会不会是那个喜欢偷内衣的变态。侧过身想反抗,整个人重心没站稳,直接撞到身后人的肩膀上。 夜色昏人。 祁司北的手没太亲密接触她,只是紧紧勾着她腰间裙子布料。 他不让她往前。 另一只手玩味转着小卖部买的那只塑料壳打火机,黑暗里那一抹跳动的红色,像是一团张狂的火焰。 “你进去想干什么。”他低下头,沉声问她。 “有猫......”林雨娇听到巷子里猫叫声突然停了,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引导她进去。 “猫吗。”祁司北没正面回答她,低低接话,“我只看见一只。” “还是傻的。” 他的眼神冷淡阴鸷,落到林雨娇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里。 措手不及。 第07章 小北 这阵子上禾路不太平,上过好几次晚报日报的新闻报道。 可听到猫叫的那会儿,林雨娇什么都没多想。 是想救猫,还是想救那个十六岁时放在走廊外的伞总是被人带走,困在暴雨天无家可归的自己。 她没有答案。 此时巷子很深处里响起几声离开的脚步声。 之前听到的猫叫戛然而止,树影晃动下,依稀看得清离开的好像是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林雨娇这会儿脑子清醒了一点,想起那些关于人贩子用各种方法拐骗人口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手心一阵冷汗。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一时冲动,真走进了这条巷子里会怎么样。 祁司北在确认了那个男人仓皇而逃以后,放开了勾在她裙子腰后的手。 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什么也没说她,转身往巷子外头走。 巷子里的电线坏了一大片,错综复杂垂落下来,夜风吹动旁边楼上几件鲜艳的衣服。 他穿着一双黑色拖鞋,还是那副困倦又淡漠的样子,抱着手倚着墙等她。 两人走回居民楼,狭窄的楼道里,祁司北很自然地举着手机手电筒,自觉走在她的身后打光。 走到二楼的时候,手机振动了几下,他好像摁了挂断。 没多久,手机不依不饶又一次响起来,祁司北啧了一声,接通电话放在耳边。 “有事?” “真有事。”周沉在电话那头叹气。太熟悉自己朋友混乱的作息,所以凌晨也不管不顾打了电话过来。 “就学院路演海选那事儿,不知道谁带头造的谣,说你挑节目的时候给人放水。” 路演海选那阵子祁司北在学校,艺术团的部长跟他熟,让他一块儿来看。 他那阵子因为写歌昼夜颠倒,也没插手海选的事,就坐在第一排当观众,因为部长一句“你来看他们心里就更有底”,整场也是专心认真。 一散场结束,程译野顺路,开车来校门口接他。 跟后座人还没说完一句完整话,后视镜里就看见祁司北外套一扔,整个人躺在座位上。座位放不下一米九的身高,缩在角落也睡得天昏地暗。 “刚在外头我跟人吃饭,场子里碰见严末。喝多了,一只脚踩椅子上可劲骂你。”电话那头周沉不好擅自作主为他出头,继续说,“你管还是我管?” 严末骂得无非就是他看海选那件事。郑琳当时上台拉提琴失误了三处地方,也选上了,谁都知道郑琳漂亮,在音乐系一入学就出名,跟他关系又近,严末就是怀疑祁司北给女朋友放水。谣言越传越离谱,变成了他祁司北私下多乱一人。 手机手电筒没关,白色的光线透过接电话的人指间,落在楼道上斑驳的水泥灰墙壁。 林雨娇站在楼梯旁静静等他。 在这破旧不堪的地方,偏偏祁司北这样是站在光里。 活得再堕落落魄,也绝不会用狼狈这个词形容他的一个人。 林雨娇等他打完电话的间隙里,有些木木地站在楼梯旁边。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干,像是在监听他一样。把手机翻出来胡乱翻了几下。 这个点发朋友圈的几乎没有,除了校园墙在发白天整理漏掉的投稿。 有人发了一张拍到一个长头发波浪卷的女孩,和几个人一起坐在食堂吃饭,笑着聊天的照片。 捞的是柯牧彤。 林雨娇看着这张照片,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过去。 是她白天的时候在教学楼卫生间,在柯牧彤面前说人品行不端,让那当事人从柯牧彤忘记挂断的微信电话里听去的事情。 楼梯上,祁司北还在跟朋友打电话,听对方讲严末的事情。显然他没耐心再听下去了。 “闹呗。”两个字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吐出。 周沉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司北就是这样极端一个人。周沉见过他真较劲的样子,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也知道他对于懒得搭理的人和事情,那双眼睛里就是不屑和冷漠。 结束那一通电话,祁司北才重新从楼梯上走上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等到林雨娇走到四楼,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忽然感受到在耳边掠过的温热气息。 “是不是还背后觉得我就一人渣。” 她手中的钥匙一抖,落在地上。 没想到他还是跟她翻了旧帐,只是在挑合适的时间而已。 “人渣刚救了你一命。” 楼梯里的声控灯悄无声息熄灭,昏暗里,她看见那双漆黑玩味的眼睛。 没喝酒,没有没睡醒。 清醒着的祁司北,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就是在跟她较劲这件事。 他在意。 他非常,非常在意。 - 几天后,舟川市进入漫长的雨水季节,暴雨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来临。 白天停雨,整座城市阴天,云层缓慢漂浮在一层灰色上面。梧桐树叶飘落下窗外,雨痕在玻璃上,一滴滴往下流淌,视线里外面的街道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林雨娇经常在睡梦中听见屋外的暴雨。 只是有时候半梦半醒,分不清是今夜舟川的雨,还是梦里又回到了杭南的大雨里。 以前上高三时候,两周放半天假,林雨娇平时住在学校的六人间。夏夜每个人都要洗澡,每次轮到她的时候都是最晚。整栋宿舍楼都是十点十分宿管阿姨强制熄灯。 卫生间里一片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林雨娇随便擦两下头发,走出来,在微微有光亮的地方看到手上没洗干净的沐浴露泡沫。 湿答答的头发披在肩膀,身上的睡衣黏黏糊糊。 女寝照例在关灯后偷偷聊天。林雨娇习以为常,戴上耳塞一个人躺在床上盖上被子。 “你真去了他生日?” “当然,他邀请我去的嘛。”谭佳妍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得意,“给你看照片。” “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能看到整座杭南的夜景。” “金立国际的顶楼。” “包间最低消费2w的那个地方?” 有人提高了说话声音,耳塞也挡不住她们八卦的声音。 谭佳妍的手机在宿舍里传阅。 林雨娇把耳塞摘掉,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了四格。 上铺的女生高度近视,凑近看完了亮着屏幕的手机,黑暗里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机胡乱递下来:“接着啊。” 她不知道垂下手递给的是林雨娇,还以为是另一个女生。 林雨娇的视线里被一片刺眼的光亮晃了一下。 鬼使神差,接过了谭佳妍的手机。 粉红色的包边手机壳,挂着一个可爱的招财猫吊坠,是那年路边摊很火的刻着字的小猫,可以组成自己或者其他人的名字。 手机链小巧的小猫肚子上,只有一个字。 北。 人在黑暗里,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一下,会短暂失明。 林雨娇眼前就陷入这样一片突然的黑暗里。 所以手机上的视频,是一点点清晰起来的。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霓虹闪烁的整座城市夜景,坐在沙发上的人穿着半个身子弓着向前,似乎是在听别人讲话。 手里的黑色罐装可乐微微倾斜。 可乐的边缘,有一圈鲜艳的口红。 沙发上的人没看,或许根本不在意,仰头喝了一口,深深低下头,灯光下落在黑发上。 配上他这一身混不吝的气质,像是在一饮而尽一杯酒。 谁能想到他还未成年。 “看好了没啊秦汛。”上铺的女生不耐烦催促。 “你说什么,看什么啊。”秦汛一脸莫名其妙爬起来。 大家这才看见,手机在林雨娇手里。她掀开被子下床。 “不好意思。”林雨娇踮起脚,把手机还给谭佳妍。 谭佳妍没说话,接过手机翻身躺下。宿舍里陷入一片奇怪的安静里。 很久,林雨娇闻到寝室里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她被味道呛的小口呼吸,耳畔传来谭佳妍用纸巾在擦手机的声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和祁司北是两个连走都走不到一块去的陌生人。 周六晚上是学校放假回家的时间。林雨娇习惯再洗个澡。 闷热不透风的楼房,李青和林中敏的呼噜声震耳欲聋。 浴室里的水汽凝结成了雾气,依附在镜子上。她摘下发绳,正准备脱衣服,没来由的一阵恐惧感,颤抖着手一把拉开摇摇欲坠的破旧卫生间大门。 李奉没跑,摸着自己的寸头站在夜色里,下巴上的疤痕不知是从哪来的,显得整张脸更加狰狞。 “不是要洗澡吗。” “怎么不脱了。” 雨水的气息从窗缝里弥漫进来。 林雨娇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噩梦,没有真的回到过去,只是在想自己在杭南的那些雨天。把被子拉过头顶。 疲惫张开双手。纤细的胳膊,就像是一双很薄的蝴蝶翅膀。 房间里的窗帘不遮光,雨夜的光线阴沉沉落进来。 第二天醒来,雨又停了,只有满街积水。 她有时候分不清是梦,还真的经历了一个雨夜。就像每天早上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也不确定隔壁房间的人深夜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有一天晚上她从酒吧下夜班回来,倪雾心情不好,两个人待在mist,一定要拉她一起喝一杯。 聊着聊着,都喝了不少,喝醉了的人却只有林雨娇。倪雾不放心,跟着她一起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进楼才回去的。 “林林,以后上班赚了钱就换个地方租吧。”倪雾穿着黑色高筒靴,心疼叹气,站在灯光明明灭灭的巷子里。 这个城市最廉价,破败的地方。 林雨娇有钥匙,但因为喝多了还是大晚上用力哐哐拍门。走出来开门的人穿着一件无袖背心,手里夹着一支烟。 对方看了一眼她那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没理她,坐回沙发上,低下头挡风点烟。 打火机的光照亮他棱角分明半边脸和那一头银发。 她不知道他没睡是因为半夜烟瘾,还是在等她回家。 她不敢猜。 那晚的记忆完全零碎了。等到酒醒,林雨娇捂着发痛的头,只记得一个片段。 她没回自己房间,整个人安静站在门边上,看着窝在沙发上抽烟的少年。 窗外不是他十六岁时待过的大厦顶楼,而是一巷残败月色。 两个人的影子孤单各自落在客厅地上。 林雨娇醉醺醺开口。 “小北。” “你的头发为什么不是黑的了。” 第08章 小北 期末周马上到来,图书馆天天座位被预约满。学校里临近大考前的紧张氛围笼罩每一个人。 林雨娇整理衣柜,翻出来一条白色短裙,随便搭了一件淡蓝色衬衫,匆忙抱着几本复习书奔跑在简陋的小巷子里,去赶开往舟川大学的公交车。 阴天灰蒙蒙的光线透过梧桐树叶,倾泻在公交车站牌下的人一头乌黑长发上。 “去舟大?” 站在另一边的一个男生盯了她很久,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那一叠沉重的法律教材课本。 “嗯。”林雨娇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 “那不巧,706路公交车刚过。”对方见她抱着书很沉,主动想接过来,“我在这等我一朋友开车来接。他也是舟大的,要不要一起去得了。” 林雨娇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四十五。出租屋房间里的碎花被子是她前几天趁着阳光好,特意晒过的,一股阳光暖烘烘的味道,在雨天更容易让人嗜睡。今天有早八课,是一位很严厉的教授,一上课就点名。没到就是没到。 “不用了。”她还是拒绝。 与此同时李竹发了她两条消息。 李竹:人呢?? 李竹:林林你可是要拿奖学金的,这怪老头对迟到几秒钟的都不肯改成按时上课,你快点来。 想帮她拿书的男孩子比她高一点,低头就能看到她手机屏幕。抬手接过了她的书。 “一起吧,公交过去要二十分钟呢。” 林雨娇没说话,还是警惕和他保持距离。 两分钟后,他口中那位朋友的车停靠在了公交车站门口。 是一辆车型张扬的黑色超跑,她不认得型号。只顾着暗自记下了车牌号,发给了李竹。 李竹:??? 林雨娇:我可能上了一辆黑车。 李竹:???现在黑车还敢挂连号的车牌? 匆忙发完了一条消息,她匆匆熄灭手机屏幕上了车。 周沉怕她不自在,上了副驾驶座,留她一个人在宽敞的后座。 开车的人扫了一眼后视镜。 她局促不安坐在角落里,白色短裙下一双腿白皙纤细,日光透过车窗落在她的脸上,照的有些发烫。透白的皮肤染了几分红晕。 淡蓝的衬衫,一丝不苟扣上了每一颗纽扣,还衬得脖子修长。 空气里弥漫着不属于这辆车的清淡香水味,后调是葡萄的果香。 程译野盯了后视镜半晌,林雨娇没察觉到他的目光,双手很别扭地搭在腿上。 就像个乖乖上课,不敢乱碰任何东西的乖小孩。 给程译野乐的。 “周沉。”他一边开车,一边扬唇一笑,“上哪绑来的兔子。” “同校的法学生,快迟到了捎她一程。”周沉解释。随手接过手边的美式喝了几口,“还有一事儿。” “你不是愁你那mv筹备吗,你看她适不适合女主。” 前方红灯,程译野一脚刹车。 周沉美式没拿稳,差点倒自己一身,大怒:“你会不会开啊。” 他出门喊司机开车喊习惯了,车技确实烂。 嚯嚯周沉还行,后座的小姑娘脸色都晕车发白了。 经过了十字路口,那辆超跑靠边猛然一停,周沉和他调了位置,转手就上了驾驶座。 程译野在副驾驶上转过头,看了林雨娇一会儿,问她有没有兴趣来试镜。 程译野确实愁自己那mv。舟川大学百年校庆在即,各个学院都在拼命拿出优异成绩,程译野有一支单曲在网上反响还不错,广播电视编导学院过来跟他谈合作,要不要出mv,作为作品展示在校庆这段时间放大屏幕上展示。 一首小甜歌而已。正适合程译野这人,唱得散漫不经意,网上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女主面试了好几轮,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程译野交女朋友看着混蛋随便,对作品态度较真。表演系那边的人程译野都觉得不合适。他不缺钱找演员,富家少爷对钱无所谓,演员经纪人那边头疼要命,手里把价翻了好几倍,找来的人,还是始终得不到认真起来的程少爷一句满意。 周沉跟他玩了这么多年,彼此都太过了解,知道他想找什么样的角色。 “我不会演戏。”林雨娇睫毛轻颤了颤。 “过几天就来吧。”程译野半个身子转过去,打了个响指,“不耽误好学生复习时间。” “学妹,给个微信?”他没给她思考的机会,打开了手机举在她面前。 几滴雨水落在车窗玻璃上。 柏油马路很快被雨水晕染开,变成一条条暗灰色的小河。 手机里的气象天气闪过暴雨黄色预警。周沉把车停在了学校对面的马路上,三个人坐在车里面面相觑。 “带伞了没?”周沉打破了沉默,看向程译野。 对方一摊手,表示自己车里从不放备用的雨伞。 林雨娇一直在看手机时间,八点零五分了,她已经在那个教授的课上迟到了。 “我不能再等了。”推开车子门的那一刹那,车外的狂风暴雨瞬间落在她的脸上,一身雨水被淋湿的人还不忘转过头:“谢谢你们送我。” “林雨娇。”程译野看她那衬衫沾雨就透,狼狈的不像样,像她这样心思敏感的女孩子走进教室一定要尴尬。 把人喊回来,“雨太大了,你把后座那件衣服披上走。” 后座一角团着一件黑色牛仔外套。 大雨不停落在人行道上,林雨娇说了一句“谢谢”,侧过身抓住了那件外套,遮在头上跑了出去。 一看就是一件男式外套。宽大,沾着的烟草味因为时间长变得极淡,混在雨天潮湿的空气里,铺天盖地笼罩她一身。 “你衣服?”周沉不记得程译野还穿过这么一件。 “不是。”程译野懒洋洋把头趴在方向盘上,“别人的。” “别人的你自己作主送她挡雨,哪个别人?” 周沉这人从小家教好没办法,特在意这种小事,生怕程译野得罪人了,微微皱眉。 程译野抬起头又瞌睡低下去,一声急促车喇叭声刺过雨路。 “得了吧,丢我车上好几周了都不记得。他还能有心思放在一件衣服上。” 放在人身上都没见过。 - “林雨娇。” 讲台上的老师在开课十分钟后,照常翻开了点名册,眼神极其严格往台下不停把人和名字对照起来。 “林雨娇,在不在。” “到了。” 有人从前门急急忙忙冲进来,因为太心急一不小心冲到了讲台边上。 大教室四个班一百多个人都往讲台边看。 林雨娇的双手搭在讲台边,看着老教授给自己把旷课改成了迟到,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半张瓜子脸。不经意间的站姿,仍然让人不愿意移开眼睛。 衬衫和短裙还是干燥的,只是她臂弯上挂着的外套已经被雨水淋透。 林雨娇一个人坐在第一排,听完了一上午的课。 不知道是淋了点雨的原因,还是什么别的,她小腹很疼。一只手捂着,一只手放在桌上发消息。 后面的人看坐在第一排的人,肩膀那么单薄。 林雨娇:衣服今天下午还给你可以吗,谢谢。 程译野:什么时候都行。 下课的时候李竹带了伞,从后排过来找她。 “你今天运气真好,幸好他推迟了十分钟点名。”李竹帮着她收拾书本,放进包里,“你带伞了吗,淋雨了吧,脸色怎么这么差,有没有发烧。” 一边说,一边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林雨娇听李竹一连串问句,脑袋有点发晕站起来。 李竹摸了摸她微微有些发烫的额头,目光无意中往下瞥,脸上闪过几分诧异。反应速度极快,一下子挡在了过道边上。 几个下课的学生从前门走出去。 “林林,你......”李竹没说完,只是指了指她的裙子。 这几天期末周复习日夜颠倒,生理期推迟了几天。白裙子又是很容易弄脏。 她的心变得跟窗外的雨一样混乱,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我一会儿回家换一下。”林雨娇把包背上。 “你等一下。”李竹眼睛一亮,拿过她手中的那件黑色外衣,披在她身上。 那件外套很长,外套主人穿起来大概是正合适。在她身上,黑色袖子长出一截覆盖住手背,显得整个人更加恹恹的不好接近。 后面也刚好能遮住裙子。 “我不能穿这件。”林雨娇怕弄脏不好还,有点急。 “为什么不能穿,衣服哪有不能穿的道理。”李竹奇怪,推搡她往外走,“外面都是下课的人,先穿着吧。” 舟川雨天气温骤降,走廊上人挤人,雨水打湿地面,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脏脚印。 林雨娇没办法,披着这件外套跟着李竹下了楼梯,走到了楼下天井里。 李竹聊起天一投入的时候就不太会撑伞,东倒西歪的,她半个身子在外面淋雨。头发被雨水打湿,贴着那件黑色外套垂下来。 “林林,你挑衣服的眼光好。”李竹看她半晌,由衷夸赞,“好看。” 林雨娇抿了抿唇没说话。低下眼眸,在携风带雨的降温空气里抱紧了双手。 指间在外套左边口袋里触碰到什么硬物。 整个人一怔,好奇心让她摸索着拿了出来。摊开手掌,才发现是像什么活动主办方专门定制的,一块金属胸牌。 失路乐队主唱。 祁司北。 林雨娇感受到自己整个身子在这件黑色外套下一僵。 缓缓抬头,在漫天大雨里,视线碰撞上站在三楼栏杆边上的人目光。 祁司北压着一顶黑鸭舌帽,帽檐下几簇银发。一身不驯,背对楼下人山人海,双手张开撑在大理石栏杆上,无声无息侧过头。 俯视盯着她。 第09章 小北 雨天里,林雨娇踩着满地雨水只顾往前,快步走出了教学区。 跑得比兔子还快。 站在楼上的人收回目光,低下头,帽檐投下的阴影意味不明遮住上半张脸。 往前一勾脚,拦住了下课刚走出教室的程译野,差点没把后者绊倒。 “干什么。” “看看你手机?”祁司北还这么没骨头似的倚在栏杆边。 程译野一边觉得他是不是有毛病,一边正好要去上个厕所,把手机顺手直接扔给了他。 他单手抓着手机,点开微信聊天框。一眼就看到了一只蓝色蝴蝶的头像。那是林雨娇的微信头像。 她说谢谢程译野把衣服借她挡雨,还问需不需要下午还给他。 两人一看就是刚加上的微信,聊天记录一页就能翻完。 挺无聊的。 他懒得多看,目光径自落到了最后一条,是林雨娇发的一个“谢谢”的表情包,一只很可爱的橘白色小猫咪。 一张小猫鞠躬的动图,硬生生让祁司北盯了三十秒。雨天光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他的眉眼。 手机灭屏。祁司北把程译野的手机放到走廊台子上。 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和那个蓝色蝴蝶头像的聊天框。 清一色水电费账单图片,和转账记录。 再无其他。 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舌尖不太爽地抵着腮帮,苍白瘦劲的手指又划拉开程译野的手机。 “晚上八点,有空来306教室还个衣服?” 消息显示发送成功。 林雨娇:好的。 又是一只小猫表情包。 “来就行,不用再给我发消息。” 祁司北低头打字,长按这这几条聊天记录,点击了删除。 恰好程译野从厕所回来,往他身边走来一伸手:“看好了?手机还我。” 他还是那背靠栏杆台子的姿势,懒得动,只抬了抬手把手机递过去。 程译野上下打量他几眼。今日这场雨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冻得一众短袖短裤的人瑟瑟发抖。祁司北更是只穿了一件无袖就来上课了。 “你冷不冷,你一外套之前落我车上了,现在要穿么。”他寻思要是要,就打开手机问林雨娇现在就要回来了,“你别吹感冒了。” 祁司北无所谓后仰,雨滴落在他的脖颈。 脑海里闪过林雨娇站在大风里攥着那件外套衣角,像是在极力遮挡什么,深深低下头,长发飞扬的样子。 “不用了。”他被风吹得缩了缩肩膀,黑色帽檐下的脸上仍笑得张狂,“冷不死。” 有人爱穿,就穿着吧。 - 下午还有一下午的课。昏昏沉沉的雨天,缺氧到让人仿佛呼吸在一片闷湿的水底。 阴天灰色的黄昏,宿舍外的大雨淅淅沥沥,阳台上晒着的几件衣服随风晃动。 一下午雨还是停不了。两个人又只有一把伞,上完了课李竹提议要不要一起回寝室等一等。 晚上,柯牧彤照例出去玩了,另一个舍友在图书馆。寝室里就剩她们两个人。 林雨娇换下了裙子,穿着一条问李竹借来的蓝色直筒牛仔裤。她腿又瘦又笔挺,这是一条近乎于铅笔裤的设计,反而让她整个人站在这雨天里看起来越发清冷破碎。 李竹这会儿才发现她腰那松出来一大圈,又给她找了一根皮带。 “多吃点啊我们林林,这么瘦。”她皱着眉给她系上,“平时见你老胃疼。” 胃疼大概是高中时候落下的毛病。十六七岁的孩子不太愿意一个人坐在食堂吃饭,都想找饭搭子,林雨娇那时候也有这样别扭的心理,宁愿一个人去小卖部买面包,偷偷站在操场边吃完,也不想一个人坐在吵吵闹闹的食堂里。 高中时的林雨娇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除了同桌的宋嘉善平时会跟她说几句话。 “我先走一下,社团说有个会要开。”李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群消息,拿着雨伞往外走,“你等雨停了,从校门口打个车回去吧。” 等到李竹走以后,林雨娇一个人坐在李竹的座位上休息,才有时间看手机。微信零零散散几条消息,还有一条陌生好友提醒。 林雨娇点开好友申请栏,是一个黑白的头像,网名一串莫名其妙的符号。她握着水杯的手一抖,滚烫的热水泼出来滴溅在手指上。 没有理,滑动,选择了红色的删除键。 这几年,李奉总是在换不同的微信号来加她。 从舟川到杭南,几千公里的地方,他仍然要用自己的方式一遍遍恶劣提醒她,他还没有离开她的生活。 高中的时候林雨娇做过无数个噩梦,一个接一个,导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睁着眼睛流眼泪都不敢闭上眼,怕睡着。她躺在林中敏用葛雯的死亡赔偿金和拆迁款买来的房子里,那个窄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如果有作业带回来写就得趴在窗台上写的房间里,听关不拢的窗外大雨倾盆,雨水被风吹到她的脸上,房门咯吱咯吱作响。 分不清是狂风,还是有人想要推开那扇门。 林雨娇退出好友申请栏,点开聊天框,发现还有别的消息。 是程译野给她发消息还衣服的事情。 她一下子站起来。赶紧捞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离八点还差十分钟。 雨变小了一点。 顾不上像隔壁宿舍的同学借伞,她拿起衣服跑下楼梯,抬手遮挡在额前,趁雨下得更大之前跑到了教学区教室。 楼道台阶的地面全是细密的水珠,顶上开了一小扇窗,投下冷冰冰的灰色光线。窗外树影摇动,一个四处起雾的下雨天。 正是上课时间,教学楼长廊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她。 林雨娇一边抹去发丝上的雨水,一边往里走,找到306教室。 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一片黑暗。她怕黑,打开了白炽灯的开关。 挎着那件衣服走进去,疑惑四望了一圈,也没坐下。站在靠门边的墙前面,打开了和程译野的微信聊天框。 会不会是因为太忙所以迟到了,所以这个时间发消息,会不会影响到他。她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有很多事情,发消息的手又犹豫了。低着头,盯着键盘出神。 再等等吧。 隔壁活动大厅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像彩排一样时不时传来钢琴声,有人在用话筒一遍遍在试音清唱。 下着雨的深夜,室内外空气冷热不均,教室里的窗户一层层弥漫上了雾水。窗外人根本看不到教室里在发生什么。 林雨娇毫无察觉起雾。盯着手机,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给程译野发消息问问他有没有来。 忽然觉得视线很暗,暗到仿佛有人站在她面前遮挡住了教室里的灯光。她木木地慢半拍,才察觉到,前面似乎笼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还站了挺久。 她的视线一顿,从手机上抬头,猛然看见个人,惊慌失措后退。 肩膀刚好蹭到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嗒”一声,白炽灯一下子全灭了。整间教室陷入一片黑暗里。 黑暗里,她仰着头,看着那张戾气的五官慢慢清晰起来。 手中的那件外套无声无息划落在地上。 脑子突然清醒了,给她发消息的不是程译野。 “祁司北。”雨夜的空气沉闷,她加重了呼吸,“你耍我。” 走廊的灯光穿过起雾的教室窗,落到林雨娇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的亮光,闪烁着温柔坚定。 连生气起来想骂人都不知道怎么凶。 祁司北看她愠怒的样子,压根没想压住嘴角的轻笑,弯腰把自己那件外套捡起来。 “嗯。”他套上外套,双手往兜里一插,随性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上,“耍你。” 懒倦的声线,外套的黑色连衣帽遮住大半张脸,挺无赖的。 她真没招。 平复了一下呼吸,林雨娇没搭理他,决定扭头往门外走。 教室另一头窗户没关好,狂风暴雨汹涌着溢进来。吹得那扇本就没关好的教室门“哐当”一声,死死关上了。 窗外的路灯透过树影,斑驳落在桌椅上。 她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想开门。 廊外响起几个人的脚步声,是从隔壁活动大厅出来的。 “北,你在里面吗。”门外站了几个人敲了敲门,“陈老师在找你。” 有个男生把手放在把手上,想要开进来:“北哥,真挺急的一事,你到底在不在。” 林雨娇下意识抵住了门,力量的悬殊,让她整个身子靠在了门上。 漆黑的雨夜,没开灯的教室,就他们两人在里面。 她不想让人误会,也不想自找没必要的麻烦。 “有人没。”外头的人急眼了,“北哥?” 寂静黑暗的教室回荡着敲门声,半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人睁开眼,默不作声打量她红着脸抵门的样子。 她身上的衣服颜色永远穿的很素。比如现在,一身普通的衬衫牛仔裤。 乖得不像样。 林雨娇一边堵门,一边看着他,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意思是,你别出声。 祁司北别过脸笑,侧脸在光线下半明半暗。懒洋洋站起来。 径直几步走过来,漫不经心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 没怎么用力,那扇本差点被外头人推开的门彻底纹丝不动了下来。 “吵什么。”祁司北弓身站在门后,呼吸沉哑,“办事呢。” “北哥你......”门外人听到了他的声音,正想说什么,品着他本人的这句话突然反应过来,红着脸支支吾吾。 黑灯瞎火,空教室,办事。 “他胆真大,怎么敢在学校里......” “你也不看看这谁,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够混蛋的吧,变着法儿找刺激呗。” “别在北哥背后聊他了,回去还要接着排练。” 几个人一改之前不依不饶要开门的态度,识趣悄悄走掉了,走廊上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满意了?” 确定外面人都走了以后,祁司北打开门,倚在门边上掀起眼皮,看着她飞快逃出去。 林雨娇走到了楼道口,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把伞。好像是刚才跑出去的时候,站在门边的人塞给她的。 也才明白他是看穿了自己不想被别人误会造谣的心思,才用顽劣的借口轰走了那些来找他的人。 她站在漆黑的雨夜里踌躇半天,又低头跑了回来。 教学楼不允许抽烟。祁司北还没回去,似乎是这几天实在太过疲惫,整个人坐在了门边上。肆无忌惮咬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重新走回来的人。不知是不是他太累的缘故,让林雨娇从那目光里也看出几分耐心的错觉。 “还有事?” 冷白的灯火落在他左耳的耳钉上。 “要不要,我帮你解释一下。”林雨娇有些手足无措指了指手机,“对你的名声不好......” 她知道,只要再过一小时,关于他刚才编谎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在学校传遍。她都能想象到那些本就在背后看不爽他的人,会怎么样想他。 祁司北看着她一身雨水显然是出教学楼又回来的样子,愣了一下。 没想到她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我没你那么在乎名声。”他拿下嘴里的烟,整个人颓废坐在夜色里,别过头去笑得顽劣。 她过意不去,很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谢我什么。”祁司北这会儿看起来倒挺闲的,修长的手指转着烟,抬头看着规规矩矩站在长廊白炽灯下的人,“谢我的衣服,还是谢我的伞,还是谢我这个人刚才替你解了围。” 每句话,都故意加重了“我的”两个字。明晃晃的故意使坏劲儿。 林雨娇没回答,转头走了。 身后人没拦她,声音低沉不经意。 “林雨娇。” “期末好好考,再拿一年奖学金。” 走廊上的人脚步一顿。 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 去年舟川的梅雨季,下了好几天绵绵不绝的大雨,上禾路居民楼排水设施老旧,从一楼到六楼每户人家都开始往下渗水。林雨娇的奖学金证书也泡水里了,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碎成一块一块。 一张证书她心疼了好几天,想想也算了,学校的奖金钱也已经打到账户里了。 于是扔到了厨房垃圾桶里。 好几个月之后,等到她都快忘记这件事了,等到舟川满城秋风吹落梧桐叶了。 有一天清晨,林雨娇起床突然在客厅茶几上看到一张完整的奖学金荣誉证书。 细看,还能看出被雨水泡烂的痕迹,还有胶水。 第10章 小北 离开了舟川大学的公交车站牌,夜路公交在夜晚的城市里晃来晃去。 车轮划过湿漉漉的雨路,雨水溅到车窗玻璃上,路灯光线模糊荡漾。 林雨娇安安静静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手里握着祁司北塞给她的那把黑色的伞。 前座的老奶奶刚从菜市场收摊回来,整理着没卖出去的蔬菜水果。整个公交车里一股雨天的水汽,和果蔬的气息。 几个番茄滚落到林雨娇脚下,她弯腰捡起来,擦了擦,递回去。 “谢谢啊。” 老奶奶不会说普通话,笑得很慈祥。 林雨娇有点恍神。 葛雯在她初中的时候开始干起菜市场生意,是她同工厂的小姐妹介绍的摊位。凌晨三点起来就去进货,然后进菜市场摆摊,面对那些来买菜的老人们不耐烦地挑挑拣拣,和讨价还价。 葛雯那时候才四十多,已经熬出了很多白发,经常被那些烫着时髦发型的老人喊阿姐。 林中敏那时候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货车,即使一个月有几天休息回家也是一身女人的香水味,回来喝酒。只要多问他一句,林中敏就开始耍酒疯砸东西。 生活是一根重重的担子,压得母亲喘不过气。 林雨娇还记得那个杭南的夏天,台风过境,暴雨泛滥。 杭南高中最后几天期末考。她从初一开始背的破书包,终于背坏了,破了一个大洞,文具袋,准考证,课本,纷纷扬扬落在家里漏水的地板上。 葛雯拿着针线,说帮她缝一下就好了。 她想起高中第一天开学的时候,她把这个书包放在桌上,周围同学看过来欲言又止的奇怪眼神。 青春期的叛逆和自卑,在看到那个又破又幼稚的书包的时候终于发作。 “我不想要这个了。”林雨娇胡乱捡起一地准考证,文具袋,书本,抱在怀里板着脸往外走。也不管葛雯在身后喊她回来。 那天,林雨娇就是抱着一叠书去的学校,一颗心反而放松了下来,终于没有人再盯着她那个过时的旧书包看了。 考完最后一门地理,班主任敲了敲教室窗玻璃,把她喊出去。 几个警察在办公室等她。 下雨天,马路水滑,轿车飙车超速,负全责。 她年纪小,警察没有带她去案发现场看。但是几天后,她仍然在杭南报纸上看到了黑白照片。 那辆高档黑色汽车下,散落一地的电瓶车碎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迹,五米之外,还静静躺着一个崭新的书包。 葛雯那天骑车去市中心,就是给她买书包的。 时隔几天,林中敏就把李青接到了家里,还有她和她前夫的儿子李奉。 林雨娇那天跟疯了一样,平日里柔柔弱弱一小姑娘,看到什么就摔什么,死死抵着门不让那个一身香水气息的女人进来。 林中敏掐着她的脖子,用力到林雨娇有一次感觉自己好像是短暂晕了过去又醒来的。 “你妈已经死了。” 窗外的暴雨突然寂静了,脑子里只剩“嗡嗡”声音。 很久以后,林雨娇才反应过来那个时候是自己耳穿孔,接连着聋了好几天。 那几天,杭南一直下雨。林雨娇听不到雨声,但能感受到雨,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这是她唯一一次和葛雯叛逆。 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五年后,林雨娇坐在舟川市的这班夜路公交上,手里拿着前座老奶奶好心递给她的那只番茄。一口一口咬着。 酸涩的味道,和眼泪一起涌入味觉。 蜷缩在后座的人浑身发抖。 她好想好想妈妈。 林雨娇低下头,惨白的公交车灯光落在她的长发间,眼泪无声砸在蓝色的车椅子上。 生命中有无数的雨天,她只能一个人走了。 - 夜路公交几乎绕了舟川市一大圈,终点站才是上禾路。 “舟川长途汽车站到了,请此站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 车广播合着雨声,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打落了满地梧桐叶。乘客大多已经到站,到最后只剩下林雨娇一个乘客坐在后排。 她习惯好,坐车不怎么玩手机。把手机乖乖放在膝盖上,头倚着车窗。余光还能隔着起雾的车窗,看见雨水滔天。 昏昏欲睡。也许是闭眼前那一刻,看见了地上那把祁司北借给她的黑伞。林雨娇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这班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拿着手机给祁司北发消息。 问他有没有淋雨,有没有回家。 有没有一点点记得她。 2015年,杭南中学八月高一新生军训。 林雨娇在军训结业那一天高烧到三十八度,班主任不得不批准她请假回家。 这几天生意不好,蔬菜大把大把卖不出去烂掉,葛雯还在菜市场忙碌。林雨娇开门回到家,才发现林中敏回家休息。 屋里熏天的酒气,散落一地的烟头。林雨娇高烧到呼吸滚烫,仍然默不作声拿了扫把,把地上扫干净。 “嫌弃我?”林中敏闷声闷气,一脚踹在茶几上。 “你喝多了......”后半句话还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摔到了地上。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别上学了,早点去赚钱......” “我赚了钱也不给你用。” 林雨娇忍着疼,用尽一切力气爬到自己房间死死关上门。门外不知道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的响声,一片狼藉,林中敏踹着门让她滚出来把话说清楚。 林雨娇倚着门,擦了擦眼睛。 手机屏幕不停闪烁,点开才发现是新认识的高中同桌宋嘉善,给她发微信消息。 宋嘉善:今天军训结业晚会好多节目,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宋嘉善:我给你全程录视频。 宋嘉善一连发过来好几个视频,最后一个视频,手明显拍的特别晃。 宋嘉善:我好像在看大明星演唱会啊! 林雨娇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点开视频。 台上的人看起来跟他们同一届,也是高一军训新生,身上迷彩服衬得整个人宽肩窄腰。 随性握着话筒,最在舞台边上。 台下一片漆黑的夜色,所有人开着手机手电筒,像是一片明亮的星星海,在夏天的晚风里晃动。 聚光灯下坐在舞台边边上的人,还没经历变声期,声音清亮游刃有余。 唱的是周杰伦的《等你下课》。 “躺在你学校的操场看星空, 教室里的灯还亮着你没走。” 十六岁的年纪唱情歌,连暗恋都唱得意气风发,坦坦荡荡。 台下全是欢呼声和尖叫。 林雨娇就这么坐在灰暗的房间里,一门之隔,是林中敏在客厅发酒疯。四周夜色黑暗,只有手机屏幕是唯一的光亮。 第一次看见祁司北,她坐在一片狼藉的十六岁里。 那个在军训结业晚会上,面对校领导和全校同学,在一众气氛紧张到不行的演出里,敢随意坐在舞台边上唱情歌的少年。 后来很多年以后,她在书里读到一句话。 “以后就算隔着千山万水,我也始终记得见你的第一面”。 没有人能忘掉当年意气风发,一头黑发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唱情歌的少年。 风光,耀眼,无可替代。 - 林雨娇最后是被一阵接着一阵刺耳车喇叭声音吵醒的。 “醒醒了,赶快下车。”也许是她一直在后排睡着,差点耽误了发车时间,司机的态度不是很好。一边按着喇叭,一边回头训斥。 她连声道歉,跳下车站在上禾路的公交车站牌下,揉了揉睡太久发红的眼睛。 大雨变成了小雨,淅淅沥沥滴落在沿街的梧桐树叶上,淋湿了路边停着的电瓶车,这些电瓶车大多是住在这些老楼里的居民的。 林雨娇只记得自己准备期末复习考试太累,在公交车上做了数不清个梦,唯一记得那个还特别真实,是给祁司北发了消息。 心一颤,从包里飞快打开手机。一条在四十分钟之前发出去的微信消息赫然映入眼帘。 林雨娇:你有没有淋雨。 不是梦,是她真发出去了。 手机亮了一下。 他只回了两个字:没有。 她蹲在雨地里一脸懊悔,轻轻拍了拍额头,知道自己当时困迷糊了,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想撤回早就来不及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候,一点都不像她这样沉默安静的人平时会说出来的话。 李竹在学校回宿舍发现她走了以后,还特意打电话过来。 “雨下好大,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我还有伞能送你到车站。” “没关系。”上禾路雨夜空气潮湿,林雨娇撑着陌生的伞还在窘迫。 “怎么没关系呢,别看夏天了,这么大的暴雨淋了肯定感冒。”李竹数落她,“怎么会有人傻到不撑伞淋雨啊。” 也是,怎么会有人傻到不撑伞淋雨。 挂了电话,风吹动梧桐树下的水珠,砸在她的衬衫上。 很凉。 夜过十点,上禾路窄巷口里停满了小吃摊子,下了夜班的工人聚集在巷子里买夜宵。 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房屋出租,水电维修之类的广告,因为风吹日晒,纸张破烂,但每天都有新的广告纸一张张覆盖上去。 “尝一尝看一看,十块三串的烤鱿鱼。”坐在马扎上的中年女人仰着脖子叫卖。 铁板滋滋冒出混杂着孜然和辣椒粉的油。 她低着伞经过那些夜宵摊,擦肩而过来买吃的人群,霉味的小巷里弥漫着油烟味。 雨是突然变大的。路边的排水沟里流水声哗哗。 林雨娇抬起伞,一眼就看见不远处手抓饼摊位前那块红色的招牌。 眼睛一下子诧异瞪大了。 她看到了招牌旁边站着的那个人。 雨雾弥散。祁司北背着黑色的单肩包,看样子也是刚回来,身上那件无袖背心几乎湿透了。一只手还提着一堆夜宵。 抱着手,微微弯腰,费力想钻进摊位上的那把大伞下躲雨。 却因为实在太高,半个身子仍可怜兮兮在大雨里。 摊手抓饼的老奶奶一边撒着葱花香菜,一边看着他喋喋不休:“下这么大雨,怎么不知道带个伞。” “不碍事。”他掸了掸烟灰,别过脸笑得离经叛道,“快到家了。” 修长的手指拧着衣摆,往下淌着雨水。 “家就在附近,怎么不喊老婆孩子过来送伞。”卖手抓饼的老奶奶给他装好,训孙子似的继续训斥。 她老花眼,其实看不太清祁司北的脸。只依稀知道自己摊位前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 “你也老糊涂了,他看起来二十刚出头吧,哪来的老婆孩子。”隔壁卖烧烤的阿姨笑到直不起腰,“这个年纪,还在念书吧,长这么出众,你刚才站巷口阿姨就看到你了。学校里小姑娘的情书都收不过来了吧。” 老奶奶愣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祁司北那张年轻的脸。 祁司北没动,就这么勾勾唇,站着让老人看清楚。 手机的微信付款页面放在手底下,多按了一个零。 “阿婆。”他接过手抓饼,站在雨里低头咬了一口。 “我没想过结婚。” 脸上没什么情绪。 转头继续淋着雨走。在大雨里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响起一阵鞋子奔跑在雨地里的脚步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劈头盖脸被砸了一身雨。 因为身后人跑得太急,举到他头顶上来的那把伞一斜,伞面上流下的雨一个劲落到了他脖颈里。 祁司北好笑又好气抹了一脸的雨水,转过脸看着伞下林雨娇的眼睛。 “没给男人撑过伞啊?” 她确实没给比她高的人撑过伞。 路灯下雨丝有光,映衬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明明淋雨了。”林雨娇盯着他,脱口而出,“为什么在微信上跟我说谎。” 手里的伞举得那样笨拙,又固执地高高举起。 平日里在他面前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多说的人,此刻是发自内心质问的语气。 祁司北一手插兜,一手伸手把摇晃得东倒西歪的伞接过来。 他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雨娇。” “只有好孩子才从不说谎。” “我又不是什么好孩子。” 居民楼下雨水顺着坡势往下流。巷口的灯泡忽明忽暗,一阵雷声,远处传来电瓶车此起彼伏的警报。 两个人没再说话,挤着一把伞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彼此都很狼狈。 她抱着手,望着雨雾中破旧的上禾路发呆。 两个什么都一无所有的人,连伞都凑不出第二把。 这座城市总是会有猝不及防的大雨。 但夜色里一身颓废的人,让给她自己唯一的那把伞,是毫不犹豫的。 第11章 小北 晴天阳光下,车轮胎灰尘飞扬更加厉害,窗户上模模糊糊起一层灰。 林雨娇每天早上醒来,赤脚站在窗前。日光落在尘灰浮着的窗户上,街对面的人抬头看,少女长发中间的脸模糊不清,就像是隔着鱼缸看一条金鱼。 她有一张地陪摄影师都很喜欢的脸,像许多年前那种青春疼痛电影里的女主。短暂开过一个网络社交账号,后台经常被约拍的私信卡住。 ccd复古下的脸更加有无法复刻的独特漂亮。 但林雨娇始终没答应出去拍照。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沟通交往。 特别是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出去见那些私信她的摄影师,却看见了等她已久的李奉。 他不说话,瞳孔比正常人黑一点,被她发现了,也只是盯着她狞笑。 “你怎么在这。”梦里,林雨娇捏着裙摆,每个字都是刺痛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的手里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送给你。”李奉抬起眼睛,下三白显得整个人凶恶阴郁。抬起手。 那是一条被他肆意折磨把玩在手心,眼珠子掉出来的泡泡金鱼。 林雨娇凄厉的尖叫声差点刺破自己耳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奉时候的场景。那年林雨娇刚上高一。 李奉读书成绩烂到五门科目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分。李青溺爱唯一的儿子,听见别人说自己儿子脑子有问题绝对是会泼辣到骂街一整天。 什么事都纵容着他,经常为他的前途操碎心。 “你朋友那车厂辛苦不辛苦,以后阿奉毕业了直接去,就不用愁工作了,让你朋友多多关照。”夜晚,李青关起房门和林中敏讲话。 “放心吧,肯定能进的。”林中敏不耐烦在床上翻了个身,“你还叹什么气啊。” “阿奉总要成家立业。”李青静静开口,“现在这情况,乐意搭理他的小姑娘都没有。不过大不了就按你之前说的,还是得让林雨娇......” “睡什么,听见了没,你之前自己说的,敢反悔我跟你没完。” 李青气不过抓了两下林中敏的后背。 “还有,你让她读什么书啊,要是真考上大学了,阿奉还得等她好几年......” 林雨娇从噩梦里醒来的那个黄昏,坐在窗边,注销了网络社交平台的账号。 出租屋的窗台很低,她人高,一踮脚就坐上去。 林雨娇平时很喜欢这么坐在窗台边吹风。 特别是洗完头洗完澡,半开的窗户吹来夏天的风,吹开她湿漉漉的黑发,露出一只白色的耳机。身上白裙子上的水渍晕染开。 有好几回儿,祁司北出门路过她房间,余光无意中会瞥见房间里坐在窗台边上听歌的人。 叫她好几声都不搭理,意识到她根本没听见的人会低头走进来,站在她面前。 林雨娇闭上眼沉醉听着歌,总感觉有个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光线。困惑地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站在自己前面的人。 吓了一跳,马上手忙脚乱摘下耳机。 “怎么了。”她的呼吸急促无措。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才刚好和他那深邃的目光在同一平面。 “林雨娇,下来。” 祁司北抱着手,弯下身逼近,表情严肃。 “掉下楼去了怎么办。” 晴天的老巷子里草木茂盛,马路外传来洒水车的歌声。 在悠扬的夕阳昏黄里,能飘很远很远。 - 考完了法学系最后一门期末考试,在暑假假期之前,是程译野找她定的mv拍摄时间。 临开拍前,四楼教室里站满了工作人员,打光师,摄像老师。程译野握着几叠薄薄的分镜头脚本,站在黑板前低头跟人家沟通。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有这么几分较真,跟几个工作人员想法上似乎还起了分歧。 “你很紧张?”周沉走到走廊边上,微微侧过头,“看你待这十分钟了,在想什么。” 她有点恍惚。程译野大导演力求真实,不知道从哪借来的校服,白色衬衫,黑色百褶裙,衬得她人很高挑。 风吹过葱绿的校园梧桐,吹过长廊上站着的人纤瘦的肩膀,有一瞬间她真的分不清今夕何夕。 还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夏天吗。 “我从来都没有演过戏。”她支吾过去。 “你们高中没有戏剧社团什么的吗,你挺漂亮的,社团也不来挖你?”周沉转过头笑。 他跟程译野读的是一线城市的国际高中,什么课外活动都见过,以为她也是来自这样的学校。 林雨娇没回答他,只是笑了笑。 “你想看我高中的照片吗。” 手机的亮度调到最大,点开相册。旧色调的照片里,教室桌椅上堆满了书,她坐在自己桌前侧过身,身上的校服拉链一丝不苟拉着,正在低头整理书包。身边同桌宋嘉善跟她窃窃私语。 时间显示的是2017年,6月。高三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她那个时候脸上还是肉肉的,没有现在这么冷冽的骨感。眼神也很怯。 周沉看着那张三年前的照片,又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变了很多很多。 青春期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茧,密不透风到窒息。每个曾经是别人青春故事里的甲乙丙丁的路人,要相信她们最后会变成最耀眼的蝴蝶。 宋嘉善如今在隔壁市上大学,立志做一名好医生。朋友圈的穿衣风格成熟到总让林雨娇刷到的时候,对不太上记忆里那个人的脸。后来想想,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她们早就都不是青涩的十八岁了。 曾经高中年级段的大群从毕业之后那一天开始,就沉寂了好几年。 “你那个时候也挺好看的。”周沉接过她的手机,细细看了一眼那张旧照片。 “过去了。”林雨娇看出他的真诚,“那个时候我看见谁都很羡慕。羡慕学习成绩好的,羡慕长得漂亮的,羡慕有爸爸妈妈的......” “普通人的青春,不都是这样的吗,永远在仰望别人。”她自嘲一笑。 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晚自习开始前一个人趴在杭南高中教学楼的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 夕阳一点点往西边走,十六岁的林雨娇身上的阳光慢慢变成阴影,火红的落日余晖,落在天井里的嬉笑打闹的学生们身上。 她跟谁都不怎么讲话,不是大家背地里会议论纷纷的坏学生,也不是人人羡慕的年级前十。不上不下,最要命。 她想,她也许会一直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里。 随便了。 “周沉,人呢,进来看一下这个镜头俯拍好看还是怎么样。”程译野一脸焦虑,冲出教室找人。 周沉应了一声,走进了片场。只剩她一个人继续待在长廊上,意识到自己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太多话。 风吹叶颤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雨娇敏锐察觉到那扇沉重门后的楼道里好像有声音。像争吵。 她轻手轻脚走到了门前,慢慢推开。 光线暗沉的楼道里,站了几个很高很强壮的人。 准确地说,更像是几个很明显是一块儿来的男生,有意堵着坐在楼梯上的一个人。 林雨娇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想法,是校园霸凌。手心里一阵冷汗,一边拿出手机想找人过来帮忙,一边想冲过去。 “有什么不爽,没本事当着我的面冲我?”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一声不紧不慢的打火机点烟声,“背后给女的造谣说她跟我睡了,算什么意思。” 混里混气的话,台阶上懒散坐着的人说出来眼都不眨。 他一只手支着背后的台阶,微微后仰,挑衅望着严末带过来的那几个人。 开口笑了,唇边发白的烟草烟雾狂劣四散。 “没本事,那就别来烦我。” 严末不作声,居高临下不让他走。 “你他妈什么态度......” 站在左边那个男的仗着今天人多,脑子一抽,忽然冲上去一把扯住他衣领。 坐在楼道里的人脸上没什么情绪,手里的烟慢慢移开,唇角的笑透着几分病态,歪头盯着那个壮着胆敢上前第一个惹他的人。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那个男生抓着他衣领的手开始微微发颤。 林雨娇始终没走,站在那扇门后面,从门缝里提心吊胆看他们。 在她的视角看来,就是一群人堵着一个人。所以那个男生冲上去揪他衣领子的时候,她的行动比脑子更快,“哐当”一声推开了门。 站了出去。 夏日的日光勾勒出她的身影,黑色的百褶裙摆随风吹动着。 冷白的下颚,几缕碎发慌张掠过脸颊。林雨娇举着手机,抬起头:“别动。” 她很紧张,她的手和声音都在抖。 但她一步都没有后退。 别动。 严末冷不防听到这个温柔清冷的声音。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在让他们别动祁司北。 什么情况都分不清,一股脑儿就扎进来帮人,不带犹豫的。 他莫名觉得很好笑,看她像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傻兔子。 还没笑出声,余光就看见与此同时,在她误入这场混乱的局面之后,坐在台阶上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黑色夹克外套宽大,崩得整个人肩线笔直开阔。 祁司北很少说脏话。他较真的时候,平日里散漫惯了的眼睛里,慢慢升起难测的凶戾。 比如现在。 严末怎么会不了解他这个人。 从大一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一头银发,站这楼道里抽烟的人,就是个落魄疯子。 打架别人是要分输赢,但祁司北,是真的会往死里跟他玩的。 严末其实怕他这副样子怕得要命。躲避开祁司北此刻突然危险起来的目光,给其他人递了个眼色,识相走了。 很久很久以后,确认那些人不会再回来了,林雨娇才慢慢放下了手机。 从天窗投进来的淡淡日光,落在她身上,还能看见她还是紧张发抖得厉害。却偏要佯装若无其事。 “你没事吗。”她掀起眼,看向站在楼道里似笑非笑的人。 “没事。”祁司北扯了扯嘴角,从她身边经过,“多亏了你啊,舍友。” 林雨娇没听出后半句话的轻笑。 “没关系。” 真以为是自己才救了他,她脸上表情慢慢冷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及时赶到的得意骄傲。 像一只雀跃高高翘起尾巴的小猫。 下楼的人一边走,一边别过脸去无声勾唇。 他好像真是很会逗猫的。 第12章 小北 从昏暗堆满杂物的楼道里,推开门,林雨娇回到地面上枝叶影子摇曳的走廊。 门里门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mv开拍进度还顺利。 坐在教室桌边的人,半低着脸专心致志听程译野拿着剧本,蹲在过道上给她讲戏。他想要的意思,林雨娇都能聪明地马上理解。 几场戏结束。林雨娇坐在椅子上,手支着下巴,安静等待其他人收工。 手机里显示李竹的微信电话。 “林林,你今晚准备几点走。” “晚上八点吧,十点的航班。”林雨娇看了一眼航班信息。 “我回谭栖市买了晚上十点半的机票,到时候八点一起拼车去舟川机场吧。”李竹在宿舍收拾行李,“八点,学校门口见。” 期末考试结束,就是舟川大学的暑假。李竹知道她买了晚上的飞机航班回杭南,想跟她一起拼车去舟川机场。 她这次夏天回去,为了看望自己外婆。 刘桂玲很早就患了老年痴呆,什么都不记得,住在杭南的养老院里。葛雯出车祸去世那个夜晚,刘桂玲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有一天仍然吵着闹着要从养老院回到老房子里去住。 这个老太太性格倔,站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吵着要回家。养老院的人怕出事,联系了林雨娇把她外婆带走。 街坊邻居都热情,也喜欢林雨娇这个从小就很乖的小孩,愿意替她照顾刘桂玲。 这些恩情她都记得。 “收工了阿雨。”在剧组负责场务的女孩叫陈萌,见她不走,亲昵勾过她的肩,“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你爱吃火锅还是烧烤?” “没事的,程导花钱请客,想吃什么都行。”陈萌见林雨娇不说话,看出她不好意思,转头冲程译野眨眨眼。 “出息啊陈萌,转你微信上三千,算我请你们吃。”程译野臂弯挎着外套,立在教室门口,“想买什么买什么,犯不着给我省。” “谢谢程导。”陈萌没跟他客气,直接收钱,“我给阿雨买礼物去。” “买。”站门边的人单手敲着手机键盘,另一只手垂下黑色西装裤,一边有听没听她们女孩子聊天。 “那你和周沉哥晚上一起来吃饭吗。” “不吃了。”程译野放下手机,“我和阿周啊,晚上去看一朋友演出,捧捧场子。” “什么朋友,帅吗,推我微信聊聊。”陈萌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低头想看他微信聊天页面。 只看到一个备注,北。 程译野反手扣下手机,抬眼盯着陈萌笑笑:“不推。” 陈萌刚想继续跟他插科打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一整天都没几句正经话的人,跟她说话咬重了语气。 平日见这富家少爷散漫样子多了,差点让她忘了,他也不是什么善人。 陈萌脸有些发白,话语还是强硬:“不推就不推,那我自己打听。” 另一边。林雨娇推辞不过,被几个女孩子邀请去画黑板。 讲台上堆满了粉笔,几个人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展成了在对方画的东西上乱涂,一片追逐嬉笑声。 她怕粉笔弄脏了百褶裙裙摆,只是在黑板角落里轻手轻脚写了一个自己的名字。 蓝色的粉笔字,清秀漂亮,林雨娇。 窗外的蝉鸣叫得嘶哑,云层低笼下来,空气里水汽渐浓。 雨水将至。 林雨娇注意到门口两人气氛不对劲。走过去,不动声色拉了拉陈萌的胳膊:“萌姐,什么时候去吃饭。” “现在走。”陈萌这才从低落情绪里出来,转身,“走吧。” “因为你拿不住。”程译野敛了笑,阴天光线落在他眉骨上,整个人晦暗难测,“少找麻烦,我不会救你,懂吗。” 林雨娇看了一眼他。 手指夹着半截烟,零星的火光,烫得人眼底发痛。狂风过境,他看着烟灰被吹落到手腕间那只不菲的名表上,毫不在意 哪怕这只表,可能就是市中心江边的一套别墅。 她一直明白一个道理。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再怎么放荡不羁没个正经,再怎么像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公子哥,没点本事和手段,都站不住现在的位置。 所以她从不敢相信,他们这些人的真心和好意。 “走,都傻站着干什么,罚站啊?吃晚饭去。”陈萌转过脸,把几个剧组一起的女孩子喊上。 提高了强势的声音,可是脸上方才的恐惧感还没褪尽。 几个人走出了教室。天边的乌色汹涌蔓延开,像是海浪一样翻卷而来。 快走到校门口了,林雨娇突然停下了。 “耳机。”她红着脸不好意思打断大家聊天,“我把耳机忘在教室里了。” “快回去拿。”陈萌好心留下,“你们先去那家烧烤店占位置。我在校门口等阿雨。” 林雨娇一路飞快跑回教学楼。 学校里已经没几个学生,大家都放假回去了。 视线里一片大雨即将来临的灰色调,她低着头只顾走路。脚步声慌乱回荡在楼道里。 有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真切听到了由远及近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和程译野的低笑。 他好像在跟什么人聊天。 她们走的时候程译野还站在教室门口,样子就是想等什么人一起走似的。 胡思乱想间,来不及反应,她和楼上下来的人已经碰面在二楼的楼梯间拐角里。 纤瘦到像风雨中一只抓不住的蝴蝶一样的少女,呆呆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只有灰和绿两种颜色。灰色的雨天光线,慢慢渗透进草木的墨绿。 “程译野。”她先开口,打了招呼。 目光掠过程译野身边站着的那个人,黑色帽檐下张扬到难以忽视的银发。飞快低下脸,生涩咽下喉咙里的话语。 从头到尾,只喊了程译野的名字。 “林雨娇,怎么又回来了。”程译野才看到她,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身边人可以先走,“落东西了?” 祁司北没走。站在台阶上,静静盯着她。 空气里的潮湿暴雨气息越来越重。 “落了耳机。”林雨娇垂下裙摆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裙摆。 手心里的触感,拧巴成一团。 “去拿吧。“程译野看着她如释重负往上跑的背影,觉得特好玩,没忍住笑了。 台阶上两个人并排站着。站在外面的祁司北显然没有侧身让她的意思。 狭小的空间里,林雨娇不得不挤过去,发丝擦过他的肩膀。 视线里,她穿着一双黑色皮鞋,极细的一截脚踝扎进一圈蕾丝花边的袜子里。 让人忍不住想犯坏。 到底没勾脚,安安稳稳放她过去了。 “北,认识吗,法学院那院花,每年拿特等奖奖学金。”程译野继续往下走,有搭没搭跟旁边人讲话,“林雨娇。” 祁司北压了压帽檐,冷淡的眼睛没有温度。 “不记得了。” “上次在mist酒吧,人家开她玩笑,你不还掀茶几了吗,你喝多了?”程译野忽然想起一事,“倪雾为这事,差点骂死我。我跟她说清楚原因才罢休。” 两人走出教学楼。门口的一只流浪猫被惊到,一下子逃走了。 “挺没心的。”祁司北仰脸笑了一下。天光下,下颚线流畅锋利。 程译野知道他在说猫,但又总觉得不是在说猫,没细问。 扯到了别的话题去了。 林雨娇走到教室里的时候,窗外的雨已经开始下了。 一滴滴,砸落在窗台。课桌上返潮一片细细密密的水珠。 她拿了自己的耳机,手忙脚乱塞进口袋里往外走。 眼神瞥过教室黑板。 乱七八糟的一堆涂鸦绘画上,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写在黑板角落的名字。 林雨娇。 她怔了一下,从门边跑回去,弯下腰长久凝视着那个角落。 在她们所有人走后,后面,不知道被谁画了一只白色小猫。 趾高气昂,高高翘着尾巴,目不斜视。 她脑子里很懵,下意识想起,刚才上楼擦肩而过那个人。 祁司北随意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沾着白色的粉笔灰。 - 雨一直下到了晚上十点。 闷热的积水在城市街道上泛滥,映照出灯红酒绿的高楼。 theice livehouse门口停满了车。 烟草,香水,酒精弥漫的夜生活。错乱的灯光不断变换颜色,台下人潮汹涌,巨大的屏幕上滚动着一行行歌词。 明亮的光线下,缓缓升起的干冰让整个舞台显得更加触不可及。 要费力从那些无数晃动着的手臂,才能看清站在台上最前面那张年轻所以张狂不可一世的脸。 “大家好,我是失路乐队的主唱,祁司北。” 尖叫声中,一身黑卫衣的人连连衣帽都没摘下,调整了一下耳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人示意可以开始了。 灯光突然变蓝,像是海水一样在台上泛滥开去。 他唱得是一首英文歌。抬脸的瞬间,大屏幕上突如其来出现了他整张极具攻击性的五官,让人迷恋到连想起尖叫都要先怔住几秒。 “今晚。”贝斯最后一个音戛然而止,少年对台下鞠躬,弯腰但不低头,“玩得开心。” “祁司北,祁司北!” 下台的时候,欢呼声里,下台的人在台边落了一包烟。懒洋洋半弯下腰捡起。 蓝色的烟盒,衬得他指间白皙修长。尖叫声止不住一声比一声高。 就算他走出了聚光灯,仍然有无数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后台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大灯。离开了聚光灯,细看才能看清他因为疲惫而有些苍白的脸。 “北,牛逼。”昏暗角落里传出一阵掌声,程译野晃着身进来,“演完了?” “完了。”祁司北窝在一把椅子里,闭上眼。 “你真应该好好听听台下这么多小姑娘喊你名字,吵得有多大声。”程译野笑嘻嘻倚在门边,“搁这地儿唱,真委屈你了北。” 他还在这个昏沉雨夜里,兴致勃勃描绘他未来星途璀璨的样子。 祁司北听程译野乱扯。没说话,还闭着眼。 黑色卫衣因为坐下短上去一截,手腕上若隐若现的一行青色纹身。细看才能看清纹身下,想遮掩的那一道道锋利划痕。 程译野说着说着,看了眼手机微信。 “上哪吃饭,周沉,倪雾都在外头等你,倪雾说最近减肥,一天没吃饭了就等晚上这一顿。” “舟川夜市那家大排档吧。”祁司北忽然睁开眼,房间外是这一生仿佛都不会停的暴雨,嘲弄扯了扯嘴角,“便宜。” 程译野“哦”了一声,看见昏黄的灯光落在他银色的发丝上。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一米九的人蜷缩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那么高大,像一只孤独痛苦的小狗。 第13章 小北 从livehouse到郊外的舟川夜市,开车大概一个多小时。 开的周沉的车。程译野坐副驾,祁司北移开后座门进去以后,头也没抬就开始睡觉。 漆黑的雨夜,路灯下暴雨疯狂敲打车窗玻璃。长江大桥下江水黑色,几片白色的花瓣被风雨吹打飞落在车窗上。 雨痕不停划落。 布加迪疾驰过桥上积水,车里放着一首英文歌。 后座另一边的女人大卷的长发冷艳垂落,盖住胸口的红色纹身。黄暗路灯和漆黑夜色在车窗外不停交替,落在她漂亮的五官上。 倪雾的美是没什么可以争议的美。不需要看太久,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她不好招惹。 “北子。”倪雾抬起眼看倚着车窗的人,窗外是汹涌危险的雨夜。 “你记得我吗,你上杭南高中那会儿,我在你隔壁学校,一块玩过。” 程译野睡着了,呼吸安静均匀。他跟这两朋友都是大一时候认识的,对他们过去一无所知。 周沉有边界感,别人的私事,他不会太关注。 寂静里,只剩后座海啸一般一浪比一浪高。 雾说得玩,肯定不是好学生那种互相交朋友。 黑暗雨夜里,刺入倪雾眼底的那个眼神冷暗。 “不记得了。”祁司北还保持后仰着头,整个人倚在车窗前的姿势,“你谁啊。” 倪雾鲜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手掌里。 她确实不敢认他。当年那张脸,少年气太盛,永远不知道低头是什么姿态。可以拿全省第一竞赛的金牌,可以在八校联合的三千米长跑运动会上做第一名。 他的未来一切都是光明的。 而此刻颓废坐在后座一角的人,身上遮掩不住的烟草味,银发被晚风吹乱。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倪雾只是静静盯着他,殷红的嘴唇动着。 “祁司北是不会变成这样的。” “我以为你,还是永远会赢。” 车子在雨地里汹涌一个急刹。轮胎划出雪白的雨花。 车窗边的人直起身,什么情绪也没有。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管?” 倪雾被他呛得说不出话。 暴雨呼啸的长江大桥只有白与黑两种颜色,就像眼前这个人,黑色帽檐下是冷白的侧脸。 程译野被吵醒,睡眼惺忪转过脸:“你们唧唧呱呱什么呢,吵死了。” 倪雾烦躁转过脸不再碰这个硬钉子,殷红的唇讥讽勾了勾。 总有人能救救他。 - 舟川夜市因为雨天并没有多少人。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蓝色的破烂防雨棚子上,老板把桌子支在了店外,四个人坐在防雨棚下,点了几个菜拿了几瓶酒。 路过的陌生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绿色酒瓶冒着一层泡沫,坐在外头的人穿着一件灰色宽t恤,领口半敞,一只胳膊肘撑着桌子,整个人重心半伏在桌上,指间夹着一支不知道谁递给他的烟。 程译野别过脸一直在打电话。 “他忙什么呢。”倪雾半站起来,扯了几张纸巾,瞪了一眼一直打电话的程译野,“嘴皮子没停过。” “舟川百年校庆要用他的mv做宣传,忙得很。”周沉细嚼慢咽一块鱼肉,“下午刚找人拍了,找了个法学系的学生。” “怎么不找我。”倪雾开玩笑。嫌热,扎起长发一张脸笑得跟狐狸一样。 “雾,你哪里适合演女高中生了。”周沉特别较真,轻搁下筷子,昏暗里调亮的手机屏幕递过去。 “林林?”她看了眼手机相册,挑了挑眉,“林雨娇是我朋友。” “性子温温柔柔一小姑娘,讲话懂分寸。我挺钟意的。” “钟意?”倪雾模仿他说粤语的语调,“钟意到什么程度。” 防雨棚上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坑坑洼洼水泥地里,溅起白水花。 随意扔在桌子上的手机,闪过几条新闻推送。无非就是那些,明星的娱乐新闻,什么地方又发生了车祸。 冬庆跨国贸易集团董事长为贫困山区小学捐款。 祁司北一直不动半趴在桌上。像是对他们说的话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们见怪不怪。 说不清楚对面的人是什么时候突然抬起头的。 冷冽漆黑的目光,盯着对面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 “北。”程译野打完电话,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低头,“你的烟。” 一寸寸掉落的灼烫烟灰,落在他修长指侧。 “哦。” 程译野提醒,他才发现。垂下手。 挺烫的。 祁司北又跟他们扯了一会儿话,过了几分钟,才感受到疼痛细细麻麻,刺激着那块被烫伤的地方。 疼得他咧了咧嘴。 后知后觉的。 - 杭南也逢落雨天。 因为是暑假,大学生都回来了,平日里安静的旧小区也热闹了一点。 刘桂玲精神气爽朗,除了依然认不出回来的林雨娇之外,身体一切都健康。 “桂玲啊,这是我孙女,来你家住两个月好不好。”隔壁邻居听到林雨娇开门的声音,热心出来跟刘桂玲解释。 “原来是你孙女。我说谁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进来呢。”刘桂玲笑了。 林雨娇把行李推进门。老屋里有着一股潮湿又心安的气息。刘桂玲站在客厅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偷偷打量她。 晚上洗完澡,她一个人走到附近一家老超市给刘桂玲买点东西吃。老人家爱吃软的甜品,饼干面包什么的,推了一辆推车,在每个货架前细细看。 七月初,高中还没放暑假。晚自习下课时间,超市落地窗外不停有学生骑电瓶车经过,车灯闪烁。 那时候总觉得人生真小。只有通往学校的林荫路,考试,作业,明天又要做值日,想什么理由逃掉跑操能骗过班主任。 几个超市员工在布置货架子。 林雨娇在发呆,反应过来推车想躲避那些员工,不小心手一滑,撞上了货架。 顶上铁质的糖盒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不起。”她弯下腰捡东西。 林雨娇手还没摸到糖盒,余光看见过道尽头的那个校服背影。手僵在半空。 反应过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下晚自习过来买水的男孩子而已。 头顶那盏白炽灯,仿佛变成了多年前仲夏的太阳,映照在落地窗上昏黄整个过道。 上一次来到这家超市,还是杭南高中高考前几个周,一个普通的周六下午。 早上有体育课,跑了八百米测试。天气很热,教室里的风扇呼呼吹着,几乎所有同学都脱了校服外套。 林雨娇也脱了外套。抱在手里。放学回家的路上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低血糖了。 这家商店。放糖的货架没什么人,在最里面。只穿着短袖校服的人站在货架前,仰头,纤瘦的胳膊高高抬着,只能碰到最上层货架的价格表。 碎发因为汗水黏在脖子上,林雨娇胡乱拨开,脸因为中暑特别红。 正是周六下午放学时间,超市里也有不少学生。隔着一个货架站着两个女孩,在分享手机上喜欢听的歌,音乐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林雨娇听出来是《晴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每次午休睡醒,广播站放的歌都是这首周杰伦的晴天。 高考那天结束,也放了这首歌。 “知道为什么谭佳妍老是在广播站放周杰伦的歌吗。”宋嘉善发困从课桌上抬起脸,皮肤被教室里的暑气热得发烫。 林雨娇懵懵摇头。 “因为我听好多人说,祁司北很喜欢jay。” 日落在超市货架过道上亮得很长。 有人逆光静静站在过道尽头,套着一件校服短袖。盛夏的黄昏海浪一样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盛夏的黄昏过于耀眼,人的五官在光线里模糊不清。 可有的人,是连看影子都能认出来的。 林雨娇余光看见了经过的人,慌乱中结束了别扭的踮脚姿势,收回够不着最上面那层货架的手。低下头背着书包走了。 她像只笨手笨脚的野猫一样在超市里到处乱闯乱撞。 “小姑娘,你买什么啊。”几个超市工作人员围在一起,看着她哧哧发笑。 回过神看四周,林雨娇抬头,目光不知道往哪放,发现周围都是成人用品。又逃了出去。 不得已回到放糖的货架前,幸好已经空无一人。 松口气,林雨娇重新站在货架底下,继续费力狼狈踮着脚想去够那些糖。 目光往下一低,她感受到自己明显呼吸一滞。 一只糖盒静静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明明之前还没有的。林雨娇顾不上想这么多,蹲下来,抓起来那盒糖就去结账。 站在超市外,打开铁盒,她在嘴里咬了一颗。薄荷味在口腔间弥漫开。 时至今日,林雨娇还是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够不着的糖,在她再一次重新回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有一盒出现在了低处。 长街上的高树在夕阳下,绿得清透。 只是那个盒装的糖果牌子,清凉甜丝丝的薄荷味,一直让她记了很多个蝉鸣嘶哑的夏天。 - 杭南市的夏天还是这么热。 老屋里的破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刘桂玲在屋子里晕晕欲睡摇着楼下新开业的手机店,做小广告发的印着开业大促的扇子,电视机里的越剧声音放得很大。 夏天都是这样过去的。 八月的时候,听说杭南的大商场准备开一家几百平方米的网红饰品店,开业的那会儿,连着几天,准备请了好几个杭南本地的粉丝千万级别网红去参加活动,所以导致线上预约到店人数突破了一万。 宋嘉善也从大学放暑假回来了,爱凑这种热闹。 “林雨娇,我们一起去吧。”电话里宋嘉善的声音兴奋不已。 最后还是宋嘉善和别的朋友一起去了。她不爱去这种人山人海的场合。 网红店开业当天,宋嘉善发来了几十个视频和十多张图片,看得出她很激动。 林雨娇调侃说自己手机内存都要爆了。 随意点开几张图片。 宋嘉善:你猜我看见谁了! 宋嘉善:我好早就关注的一个漂亮姐姐,现在是三千万粉丝大博主了。我来太值了。可惜小雨你不怎么刷短视频,不然你肯定认识她! 宋嘉善说右边第一个。 于是林雨娇放大照片,往最右边看。 站在最右边台阶上的女生很高,穿着一条短皮裙,白色渔网毛衣。 她抱着手,灯光下粉色眼影上的亮片很漂亮,侧过头在跟身边没站在台阶上却仍然比自己还高的人在说话。 像撒娇。 那人穿着黑色皮衣,没有正脸,似乎低脸在笑。只有手上那枚尾戒太有特色。 是回杭南市的祁司北。 林雨娇放下手机。 没多久,看到了一条消息,还以为是宋嘉善又给她发照片。 结果是祁司北。吓得她赶紧抓起手机,第一下没拿稳,手机无声无息摔在被子上。 他问她现在的地址。 林雨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是舟川市那出租屋街道办事处什么资料调查。也没多问,就把地址发了过去。 祁司北:挺巧。你也杭南人啊。 她删删减减,机械回了两个字:挺巧。 两天后,小区快递站给她发消息,说有代取件。 林雨娇反复看了自己这几天没有购物记录,一头雾水去取快递。 蹲在快递站门口那棵玉兰树下,拆开包装,露出打着白色丝绒蝴蝶结的盒子。 礼盒上印着那家网红店的logo。 她拆开来,看到是一只蓝色的蝴蝶发夹。 祁司北那边大概也看到了她已签收的消息,只发过来一句话。 “我欠你的。” 她握着那只蝴蝶发夹,握到手心发烫。 才想起来是那天酒吧停电,她别着的那只蝴蝶发夹,撞坏在祁司北肩膀上。 那天夜晚回出租屋,他说他赔她一只好不好。 久到林雨娇自己都忘了这句话。她以为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当真的人,喝醉以后的玩笑。 第14章 小北 九月开学返校。 上禾路一直有地段在修路,挖掘机轰鸣隆隆,从舟川机场门口拦到的出租车司机提高声音问她,就在这下行不行。 林雨娇晕车,碎石堆满的路颠得嘴里那颗话梅糖生生咬碎。 一把拉开车门,差点没站稳。路边沙县小吃店的老板娘出来倒洗碗水,洗洁精泡沫溢满的脏水流了一地。 她踩过满地洗碗水,冲进店里看都没看难受蹲下,抱着桌前的一个垃圾桶就开始吐。 “怎么回事啊。”前面一桌坐着的几个女人投来大惊小怪的目光。 “是喝醉了吧,喝了多少啊这是。”绿衬衫的女人啧啧啧了几声,“要吐去别的地方吐啊。” “我朋友女儿的同学,还在上高中嘞,就开始在外面陪酒了。现在的小姑娘真是,父母怎么教出来的都不知道。” 说到兴头上的绿衬衫女人突然浑身一震,反应过来站起来大骂:“谁他妈的刚才踹我凳子。” 过道上人来人往,店里吵吵嚷嚷。 环顾四周,她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人,最惹人眼目。那个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侧身倚在收银台边的背影。 一身黑色,只有搭在收银台上那只手腕泛白。 绿衬衫女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下一秒,似察觉到目光,对方悄无声息转过了脸。 阴天,暗灯,破旧的天花板压得很低。 女人与他对视了几眼,迅速移开目光。大吵大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悻悻坐下。 “矿泉水。” “三块五。”收银员拿下一瓶水扔在台子上,一指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收款码,“你扫我。” 亮起的手机屏幕,晃了一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收款机器“滴”地一声响。 林雨娇强撑着发晕的脑袋,吐得泪眼朦胧。抬脸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走过来。 因为尴尬和难堪,她本能反应别过脸,却仍然逃不过对方那压制性的气场。 “喝水。” 他蹲下身,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直直递到她眼前。 视线里那个人的模样慢慢清晰。狭窄拥挤的小吃店里,最后一桌桌上还放着那碗没怎么动过的炒面,是祁司北没吃完的晚饭。 “谢谢。”林雨娇接过水,有气无力仰头。 水味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 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了下去,马路上长夜如灰。 店里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蹲着的那两颗脑袋,像极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取暖的流浪猫流浪狗。 林雨娇坐在墙角说了一句什么,祁司北没听清。 “嗯?” 她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身后之前坐着的那张桌子,来了一个服务员收走了那碗炒面。从喉咙里费力挤出声音提醒:“祁司北,你的面。” 一时着急,抬起了手努力想指。甚至格外固执地想要起身帮忙。 “要被收走了。” 一旁半蹲着的人突然伸手,不耐烦定定抓住。 手腕间突如其来的他人温热体温,是祁司北手掌虎口的温度。 “我不吃了。”他抓着她那只不安分的手,往下放。低头笑得躁郁,“你别管行吗。” 林雨娇仰起脖子,很小声地应了一句:“我不管。” “你不要生气。” 店里空气浮动着呛人的油烟,离她近了,能闻见那丝丝若有若无的话梅糖味。 没装灯罩的简陋灯泡落下一片冷暗的光线。她身体不舒服,眼眶红红的仰着脸,从来都没染过发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 有几缕落在他的手背上,酥痒。 像是深海里最柔弱,也最勾着人的海藻。 林雨娇在店门外吹来的晚风中回过神,小心翼翼,想抽回自己的手。 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几乎覆盖了整个手背。忽然抓得更紧。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不是自己的错觉以后。抬起头对视那双逼近的漂亮眼睛,坏意翻涌。 “林雨娇,想管我吗。” 意有所指的懒散咬字,和祁司北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 “喝,今天不喝完谁孙子。” “老板娘,再上三碗炒饭,重辣。” 小吃店里市井烟火气,一片人声喧嚣,无人在意逼仄的角落让人发烫的空气。 林雨娇被他逼到墙角,连呼吸换气都忘干净了,大脑缺氧让她视线变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涣散。 “你没玩过游戏吗。”他意识到把人吓着了,终于松开手,无辜笑笑,“非得每句话都当真?” 祁司北站起来,耸耸肩往外走。 “逗你玩呢乖小孩。” 有客人进出这家小吃店,泛黄的挡风帘被掀起,店外的风不停吹在坐在墙角的人脸上。林雨娇抿着唇,捏着手里已经喝完的矿泉水空瓶子,塑料瓶发出细微的轻响。 林雨娇确实上学的那会儿从来都不玩游戏。大一开学第一年,部门团建的时候学姐问她打游戏吗,她还傻傻以为是小时候玩得那种益智小游戏,闹得整桌人都笑翻了。 游戏就是,什么都别当真。 就像他挂在嘴上漫不经心的那句话,只是玩玩而已。 许久,林雨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站起来,快步往外冲出去。跑了好几十棵梧桐树下,看见了那个在街上走得极慢的高大背影。 林雨娇戛然停住脚步。 夜色里,风吹乱的长发半遮住清冷的小脸,眼神特别倔。 “祁司北,我跟你玩。” 他抬手恹恹点打火机的动作被打断,目光诧异穿过上禾路破旧不堪的阴沉夜色。看傻子一样盯着她几十秒。 反应过来,蹲下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知道了。”梧桐树下蹲着的人仰头,唇角勾得放肆,下颚线冷戾,“输了别哭。” 林雨娇站在夜色里,捏紧了手心。 脑子被风吹得有点恍惚。 上高中的那三年,开心的日子太少,特别是葛雯的那场车祸以后。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的肩膀压不住这些事情,经常一个人晚自习时候写作业写着写着想到,眼泪掉下来,跑出去偷偷躲起来哭。 晚自习,整个教学楼一片安静,只有天井里的雨声和昏热蝉鸣。 顶楼杂物间里,她抱着课本趴在角落里,一边默背历史书上的笔记,一边擦眼泪。 楼道里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林雨娇把门拉开一条缝,趴在门边,闻到危险嚣张的烟草味。 看到几个人直接几步一跨,坐在了高高的天台上。 坐在中间的,她知道是几个高年级的混混,逃课抽烟,公开顶撞老师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林雨娇有些害怕,想溜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去。 “杂物间有人。”最边上剃着寸头的人闷声闷气说话,拧起眉跳下天台,“这几天学校查得严,老子差点被退学,看看谁看到我们了。” “往死里弄他。” 林雨娇站在薄薄的一层门板后,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知道万一被这几个混混在学校里盯上了怎么办。 她有点泪失禁体质,越是慌张,越是止不住眼泪,沾着门上铁锈和灰尘的手指不停擦眼睛,擦得更加酸疼。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双脏兮兮的球鞋已经踢到了门板。 好像有人掰过了那个寸头男的肩膀。 “方志明。”一个声音在门板外响起,“杭中的天台,是我的地儿。” 那混混声音沙哑:“北哥,你别不讲面子。这么大片天台,你爱上哪上哪。” “还要我再重复?”声音不重,似乎那人还笑了,“滚。” 几句让林雨娇耳尖泛红的脏话和一阵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保持背靠着杂物间门的姿势。外面的人毫无征兆把门一拽。 她整个人踉跄着摔出去,摔在地上。 教学楼天台上,夜空中还有几颗很闪的星星。 “擦擦。”祁司北居高临下插着校服兜,看着她,扔下来一包纸巾。 “胆小鬼。”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那天有多狼狈,脸上哭得两只眼睛肿起来了。抱着课本和那包纸巾,站起来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跟他说就跑了。 祁司北也不追,就抱着手站在天台上盯着她跑。 在他眼里,十六岁的她大概就是被那几个小混混吓哭,没什么见识的胆小书呆子。 - 大三开学以后变得更加忙碌。林雨娇报名了学院组织的辩论赛,想要锻炼自己的口才。 她是正方三辩。 学校公众号推文出名单的那一刻,她才知道反方三辩是柯牧彤。 李竹告诉她,柯牧彤这人脑子就这样,钻牛角尖一进去了就出不来。逢人就说,认为林雨娇故意进的院辩论队想赢她。 她没有办法去想这么多别的事,沉浸在准备比赛的资料搜集准备里。有时候凌晨四点都没睡。 偶尔还去倪雾的酒吧里兼职夜班,眼圈乌青。 有一天晚上起了很大一场雾。昏黄的车灯照在雾水一道道滑落的落地窗上,店外的街景模糊不清。 倪雾喊了几个朋友过来。朋友又为了捧她生意场子,喊了自己朋友。 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人。 “林林过来一起玩吧。”倪雾知道她最近压力挺大的,招招手。侧过脸压低声音,“你别紧张,都我朋友,随便玩玩。” 林雨娇本来不会点头去玩他们的游戏。 脑子里不知为什么闪过了那夜,上禾路破烂的夜色里,站在梧桐树下的人沉眸望着她嗤笑。 “你没玩过游戏吗。” 此刻mist酒吧外大雾弥漫,她心里仿佛也下了一场不乖的暴雨。 “我玩。” 林雨娇擦了擦手,一个人大大方方坐了一张椅子。 旁边陌生的女生看了她很久,哧哧笑着递给她一个骰子。 “扔吧。” 她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但还是接过骰子,抛了出去。落在桌面上,点数3。 “三?”女生接过骰子看向一个男的,“楚风,三是什么来着。” “高中做过最叛逆的事情。” 十几个人目光都看着她。 那个时候倪雾出去打电话了。楚风一边把玩着骰子,一边毫不避讳林雨娇听见,扭头跟旁边人笑:“她能说出个啥来。” 一看就是高中好好上学的,没意思。 小雨嘀嘀嗒嗒淌在落地窗上。 “高三的时候,夏天的晚上,有一次全校停电。”林雨娇穿着一件无袖杏色长裙,外面的霓虹落在潮湿的肩膀上,“我跑出去,给人塞过一封情书。” 一桌人愣了一下,几个好事的陌生男生开始起哄。 白色的闪电照亮了舟川市的夜空。 身后那张隔壁桌也很吵。倦态陷在黑色沙发里的人在睡觉,动了动压在脸上的胳膊,露出凌乱的银发和睁开的眼睛。 第15章 butterfly chapter15 “全校停电,这‌么浪漫。你为了赢游戏编的吧。” 对面女生半信半疑,探过头来质问她。 “学校怎么会停电。” 林雨娇抬头,长睫毛在雨声中轻颤:“2017年夏天,杭南过境了‌一场七级台风。” “我上‌的杭南高中。” 那一年,中央气象局名为海鸟的六号台风登陆沿海,一路往南过境,在八月末来势汹汹。 杭南全城大雨倾盆,雨水落在水泥地上‌,溅起白雾一般的热气,狂风呼啸卷起无数枝叶。 林雨娇下‌公交的时候,从家里带出来的伞被大风吹烂了‌。 她一边提心吊胆今晚回去林中敏会不会骂她,一边只能握着书包带子‌,无措站在公交站。 指节紧张握得泛白。 “同学......”林雨娇看‌见几个女生‌从公交车上‌撑着伞下‌来,鼓起勇气跑过去。 对方看‌清楚她的脸之后,忽然意味不明笑了‌一下‌,拉着朋友一起远远避开了‌。 “你回头看‌。”对方撞着自己朋友的肩膀,“哎呀,你回头看‌一下‌那女的。” “听‌说‌她跟职高的人搞在一起了‌,还是职高那混混自己说‌的,到处说‌大家都知道了‌。说‌都到那种程度了‌......”女孩捂着嘴笑,“就那种程度。” “哪种?”朋友好‌奇。 “你真是。”女孩无可奈何,凑上‌去在她耳边了‌说‌了‌两个字。 另一个女孩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公交车站牌下‌站着的,身影在雨里很薄的人。 “所以,离她远一点,别得传染病了‌。”女孩拉着自己朋友快步走开。 林雨娇全身上‌下‌都被雨淋湿了‌,她捏着淌水的衣摆,在那个女孩的眼里,看‌到了‌诧异,厌恶,恶心。 李奉逢人就说‌林雨娇和他的事情,从职高传到杭南高中,各个学校都有‌人知道。 下‌流肮脏的谣言,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她不知道怎么去辩解,只会摇头说‌不是。 有‌时候夜里写题目写睡着了‌,趴在书桌上‌会梦到葛雯,像以前一样告诉她。 “小雨,你要加油啊。” 醒来之后,林雨娇只会擦擦眼泪,再开灯写题目。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一遍遍划过,写的是林雨娇要加油。 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过了‌高考,才能逃离这‌场暴雨天。 风把大雨吹湿了‌蜷缩在公交车站的人一身,早读课铃声在不远处的校园里响起。 林雨娇没再等‌,抱起书包就快步走入了‌雨里。 快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几个女生‌突然把她拦在了‌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 “林雨娇。”谭佳妍微微把那把看‌起来不菲的雨伞往后斜,露出表情高高在上‌的脸,“你帮我个忙。” 不是请求,是命令。 “啊?”她被大雨淋得头发全在滴水,一抬头,雨水灌进眼睛里。 铺天盖地的雨。 “谭姐找她干什么。” “找别人试探他现在到底想不想谈恋爱,都会猜到是谭姐派人去的吧。这‌同学的看‌起来不会跟谭姐熟的样子‌。” “也是,一点都猜不到。” 几个女生‌嘻嘻哈哈看‌着巷子‌里全身是雨的林雨娇。 “今天晚上‌,你帮我把这‌封情书,送给高三四班的祁司北。”谭佳妍抓过她的书包,拉开拉链把一封白色信封的东西往里面放,“祁司北,你认识吗。” “我,我不认识。”林雨娇手很冷,想拿回书包。 “胆子‌比老鼠都小。”几个女生‌眼尖,看‌到她身体在颤抖,嘲笑,“谭姐,你还真找对人试探祁司北态度了‌,他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 “今天晚上‌,我必须要知道,这‌封情书在祁司北手里。”谭佳妍把书包扔给她,恢复了‌骄纵,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语气,“听‌见了‌吗,林雨娇。” 长长的巷口车来车往,也有‌学生‌经过。林雨娇余光看‌到离她很远的巷口,有‌一个搭着纯白校服的背影,在墙角站了‌很久。 雨太大了‌,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整天在学校里,林雨娇都低着头,一节课都没听‌。几排之外,谭佳妍的高马尾在阴天光线下‌还是那样明媚动‌人,跟周围朋友若无其‌事笑着聊天。 桌板底下‌那封情书好‌烫手。 “你的头好‌烫,你发烧了‌吗。”宋嘉善在她耳边大呼小叫。 每时每刻,她的心跳声都震耳欲聋。 今晚她一定会出丑,会被当面拒绝,会很难堪。 晚上‌七点。 教学楼外的雨还是在下‌,雷声沉闷。林雨娇把湿透了‌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杏黄色衬衫。 电灯闪了‌几下‌,有‌人尖叫了‌一声。 “停电了‌!” 紧接着,所有‌人的视线都困在了‌一片漆黑里。 “林林,你在哪,我怕黑。”宋嘉善哭天喊地。 林雨娇怔了‌一下‌,捏着那封情书,发了‌十‌分钟呆。 是老天都在怜悯她吗。 她鼓起所有‌勇气站起来,往外跑。桌脚狠狠撞到了‌她的脚踝。林雨娇也顾不上‌疼,只顾在黑暗里往前跑。 下‌定了‌决心,一头扎进了‌隔壁班的黑暗里。 整个班级里一片混乱,有‌人在互扔书本,有‌人在跟自己朋友恶作剧尖叫着追逐打闹。这‌一场黑暗打破了‌紧张已久的学习氛围。 过道,靠窗,最后一排,单人单桌。 林雨娇在陌生‌班级的过道上‌跑,凭着记忆停下‌来。 “你他妈的摸哪呢,摸我腿上‌了‌。” “老子‌又不是gay,停电了‌看‌不清不小心摸到怎么了‌。” “吵什么吵,停电之前我记得北还在睡觉来着。你小心把人吵醒了‌。” “北又不是聋子‌,班里乱成这‌样了‌,早就醒了‌。” 附近传来几个男生‌的聊天声音。 不知是谁放在桌角的镜子‌碎片闪了‌一下‌光。那几秒的刺亮里,林雨娇看‌到镜子‌的亮影,落在最后一排那个一动‌不动‌倚墙的人脸上‌。 黑色宽大的连衣帽遮住了‌他那双淡漠的眼睛,露出几簇黑发,也有‌让人好‌接近的错觉。 她没有‌任何时间用来犹豫,身子‌往前一倾,把那封情书飞快塞进了‌他的怀里。 指间划过少年宽大的卫衣。 衣袖突然被人拽紧。 “谁?”祁司北的语调很低,还带着睡眼惺忪的沙哑。 “北,真醒了‌啊。”前桌的几个男生‌都在黑暗里看‌向他,“什么谁,你那边怎么了‌。” 林雨娇死死咬着嘴唇,浑身发颤。连带着被祁司北抓住的整个衣袖都在摇晃。 “北你没事吧,我要找手电筒了‌啊。”他那些狐朋狗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 周围闷热的嘈杂里,祁司北一直没说‌话,只是拽着她的袖子‌的那只手丝毫没放开。 她红着脸一直在使劲,对方闲散靠在墙壁上‌单手拽着。力气比她更大,不紧不慢僵持着。 像耍着她在玩。 如果停电一结束,全班的人都会看‌到她。顾不上‌这‌么多,林雨娇握紧了‌手,往后一抬。 “谁衣服他妈破了‌?”有‌人站起来大叫。 林雨娇没站稳,踉跄了‌几下‌,飞快跑出了‌那个陌生‌班级。 跑到走廊上‌的那一刻,全校才来电。白炽灯一盏盏亮起来。 “北哥,你怀里什么东西。”半个教室的人被声音吸引,看‌向还懒洋洋倚在角落的少年。 “我靠,情书吗?” 教室沸腾,有‌人还在吹口哨。 林雨娇只是低头飞快跑过那扇窗前,一步都不敢再停留。光亮之下‌,她看‌见自己衬衫袖子‌上‌,右手少了‌一颗蝴蝶袖扣。 用了‌好‌几天时间,才反应过来,那颗蝴蝶袖扣在祁司北这‌里。是那场混乱的全校停电里,被他扯掉的。 或许那天晚上‌他就扔了‌。 谭佳妍知道她把情书送出去了‌,后来没再找过林雨娇麻烦。倒是那场全校停电,一直在学校广为流传了‌很久。 “太吓人了‌,我当时正写题呢,还以为我写题写到瞎了‌。” “我们班那时候数学老师在讲题,忽然一下‌子‌全黑了‌,老师都吓懵了‌哈哈哈。” 林雨娇一个人在食堂排队买饭,后面别的班级女生‌一直在聊那一晚上‌。 校方查了‌很久,最后通告是雨天电路接触不良。虽然听‌说‌那一整片区,只有‌杭南高中那天晚上‌停电了‌二十‌分钟。 “一份茄子‌盖浇饭,谢谢阿姨。”林雨娇在窗口掏出校园卡。 “不过,我听‌我在高三四班的朋友说‌。”后面的女孩还在聊天,“开灯以后,他们看‌见祁司北怀里有‌一封情书。” “真的假的玩这‌么刺激,谁给他送的。” “黑灯瞎火的,这‌谁知道啊。反正你也知道祁司北这‌人喽,就不适合这‌种认真纯爱的戏码,看‌都没看‌,就扔掉了‌。” 食堂里学生‌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人安静坐在角落里吃盖浇饭的人,默默扎起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偶尔有‌人不小心瞥到这‌个角落。林雨娇就会飞快低下‌头。 她的青春就像是拧巴的灰暗雨季。害怕别人在意,也渴望别人在意。 那场突如其‌来的全校停电,拯救了‌她十‌八岁本就自卑的青春,再坠入更深的泥潭。 也许真的会有‌神明在偷偷偏爱她。 - 关于那场杭南市多年前名为海鸟的台风记忆,林雨娇闭上‌眼。只剩下‌突然断电的教学楼,被雨水打湿的白色情书,在漆黑的教室里站在他面前不停发抖的十‌八岁。 “哎,又到你了‌。”mist酒吧里,他们的酒桌游戏还在继续。对面的女生‌扔过来一个骰子‌。 林雨娇垂下‌眼眸,把骰子‌扔出去。是五。 “好‌像五是随机提问。”女生‌看‌了‌一眼数字,饶有‌兴致凑过来,“那我想问,重返十‌八岁,你还会再去送情书吗。” 今晚台上‌的驻唱老师是位很年轻女孩,搭着吉他在唱歌。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从未停过。 “我不想回去了‌。” 昏暗里,坐在对面的人屈起膝盖,低下‌头,肩膀因为呼吸微微起伏。好‌像风雨中蝴蝶颤动‌的翅膀。 “我不想再回到十‌八岁了‌。” “十‌八岁没有‌很好‌,很痛苦,很孤独。” 葛雯出事的那天,是一个暴雨天。发现李奉偷她挂在房间里的内衣,告诉了‌李青结果被李阿姨打了‌一巴掌告诉她少在她面前作,是一个暴雨天。收到高考不理想的成绩,她决定选择复读的那一年,也是一个暴雨天。 林雨娇想往前走,淋着雨也想往前走,去看‌看‌晴天。 一桌人继续吵吵闹闹。林雨娇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玩。 揉了‌揉眼睛,不知是是被冻着了‌还是怎么的,直到发现雨夜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手忙脚乱,狼狈到处找纸巾。 “啪嗒”一声。一包纸巾从不远处直直扔在她裙子‌上‌。 林雨娇诧异回头,撞入祁司北漆冷潮湿的眼底。 第16章 butterfly chapter16 雨夜光线晦暗不明,落在不远处坐在隔壁桌的人碎发上。 轻扯了扯嘴角,顽劣扯出一个口型:“谢我?” 林雨娇脑子‌一空,没想到他今夜在场。 不知道今晚他们这桌真心话的游戏,祁司北又听‌见了多少。 她呆呆握着那把纸巾,才想起来自己‌一开始眼眶红红,一直哭的狼狈样子‌,更加尴尬。 赶紧别过‌脸去擦了擦。 “你也一起喝啊。”对面‌的女‌孩子‌喝得‌有点多了,醉醺醺凑过‌来抱着林雨娇。 “不用了。” 林雨娇只‌是默默看着他们一群人谈天说地,支着两只‌手托着脸。 鼻翼下传来淡淡的烟草气。她还以为谁在抽烟,环顾四周,才知道手指上的烟草味,是那包祁司北扔给她的纸巾上的。 祁司北的口袋里永远有烟。 台上的年轻女‌乐手好像和他认识,下来去他们那一桌,坐他旁边聊了一会儿。昏暗里只‌看见两个人的侧脸。 她好像酒意上头‌,想要吻他。毕竟在他们的圈子‌里,吻也并不代表什么。 灯光落在他高挺的鼻尖上,似乎还能望见眼下的褐色泪痣。 祁司北那双眼睛深情勾人,也慢慢低下头‌,却在最后两人真的快要碰上的时候突然避开。冷冷笑了一下。 他就是这样的人,让人分不清真情假意。 “这么快,都过‌了十二‌点了。”倪雾从手机屏幕上抬眼,“林林,你要是想走可以先回去,不用等我们散场。” “那我先走了雾姐。”林雨娇站起来,去后面‌的工作间收拾东西。 换回了那件很普通的白t恤,深蓝牛仔裤,背了一个包出来。 街上暴雨转小‌雨,满城梧桐叶子‌在雨中淌着水,落在路灯照亮的水塘里波光闪闪。 经过‌那桌人时候,女‌乐手已经回到了台上,只‌剩下沙发上半躺着的人,垂下握着黑色打火机的手,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支烟。 他的侧脸在烟雾里颓废又模糊不清。 林雨娇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人,不知道那个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从包里摸到了一把话梅糖,糖纸在手心里窸窣作响。她抽出一颗糖,站定,昏暗里朝祁司北的方向扔了过‌去。 硬糖“啪”一声‌落在桌子‌上,又掉到了地上。 沙发上的人视线里看着那颗在地上滚动的话梅糖,抬头‌。 看见站在门口逆着光的女‌孩,五官清冷,学着他的样子‌无声‌动了动口型。 “吃糖。” 还学的有模有样的。 “什么东西,天上掉馅饼了?”程译野差点被那颗糖砸到,吓得‌不轻,“哪里掉下来的话梅糖。” 刚想伸手捡起来,就看见沙发上的人动了动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糖拎了起来。 “北,哪来的都不知道你就吃。”程译野刚想阻止,“也不怕毒死。” 目光缓缓抬起来看见他,愣住了。 祁司北掐灭了烟,咬着糖。低头‌在笑,笑得‌又肆意又欲。 坚硬的糖果在唇齿中咬碎,话梅香一瞬间冲淡了苦涩的烟味。 雨水的气息从门缝里翻涌进‌来。 - 一到雨天,上禾路的排水系统就出问题。 路面‌高低不平,下水管道里的脏水和雨水哗啦啦往下流淌,出了公交车站牌,林雨娇的鞋袜都被打湿了。 离开mist酒吧之前,倪雾想把自己‌的伞给她。林雨娇看了一眼天气预报,说等下雨就停了,就没拿。 天气预报骗了人。 “买伞吗小‌姑娘。”街道边不时走过‌几个穿着雨披的伞贩子‌,“四十一把。” 她不想花四十买伞,被淋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找了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铺屋檐下,准备先躲一会儿。 店铺卷帘门紧闭,一片灰暗里,只‌有街边那盏冷白的路灯灯泡一下好一下坏。 关于躲雨的记忆,林雨娇只‌记得‌自己‌上高中的时候被别人拿错伞,不得‌不晚自习下课,和宋嘉善一起挤在学校门前的小‌卖部里两个人一起躲雨。 2016年的雨夜,同‌样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一股雨水和汗味。 她穿着一丝不苟的校服,被人群挤得‌脸快挨上卖笔的货架上了。 “林雨娇,你有网易云吗。我们一起听‌歌等雨停吧。”宋嘉善掏出耳机。 “我没有。”林雨娇低着头‌,拿出手机,“你等等我,我下载一个。” “你怎么没有网易云啊。”宋嘉善把手机屏幕给她看,“快点注册了账号,记得‌关注我,我叫小‌嘉快跑,喏,就这个账号。” 手机软件缓慢下载。 先是资料编辑,性别,地区。 再‌然后是头‌像。林雨娇犹豫了一下,给自己‌选的网易云头‌像是一只‌蓝色的蝴蝶,网名输入了butterfly。 文具店里卖笔的地方,经常会放着白色便‌签本,供学生试笔的颜色。 便‌签本上常常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歌词,追星,暗恋。 “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 “祝星星是猪。” “拜托今年一定要抢到演唱会门票。” “快点一起听‌歌。”宋嘉善催促她。 林雨娇不太会用,点错了,听‌了好久她才发现是不小‌心点了随机匹配和附近的人一起听‌。 “这是我,hellokitty头‌像的。”宋嘉善把自己‌账户给她看,“你找错人啦林雨娇。” 林雨娇打开手机,看到的那个随机匹配的网易云用户,暗色调的黑色头‌像,叫north。 手机屏幕里的光亮一点点渗入林雨娇的眼睛里。 雨水顺着小‌卖部的屋檐往下淌。 站在门口的少年比身边人都高一截,一只‌耳朵挂着耳机,一边半倾斜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跟旁边的朋友讲话。 黑发被雨水湿透了,还摇头‌晃脑,甩了一下雨水。 十七岁的祁司北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两人的距离隔着一堆躲雨的学生,是人山人海的远。 耳机里的歌声‌还在放,外面‌的雨也还在下。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晴天》,是林雨娇注册网易云听‌的第一首歌。 是她站在下雨天的学校小‌卖部,和一个并不相熟的随机匹配到的陌生用户一起听‌的。 - 上禾路上的雨下了很久,一直没有变小‌。 坏了的路灯,光线在紧闭的店铺卷帘门前忽明忽暗。 林雨娇蹲在台阶前避雨,看到手机里辩论赛小‌组群里有消息。想起来今晚是小‌组开会,连忙点开了群聊里的会议链接。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林雨娇捧着手机小‌声‌说。 “林雨娇,我正想跟你说。这场辩论赛比赛地点从教室换到了演讲厅,更多学生关注到了。你和那个反方三辩柯牧彤两个人人气是真高,我今天去学校辩论社,听‌到几个人在聊你们两个,说有人要在论坛发什么投票。”队长王瑞琪看见她进‌入网络会议,连忙开口,“希望别影响你发挥。” 舟川大学的论坛是经常有各种无聊的投票。 “还有一件事的话,我也是刚收到通知。到时候第一排是嘉宾席,给你们每一个人安排了位置,可以请朋友或者父母来看比赛。”王瑞琪继续说,“不然空着,会很难看的。” 林雨娇顿了一下,才轻声‌说知道了。 “好了,你们现在开始汇报各自搜集资料的进‌度吧,ppt投在屏幕上就行‌。”王瑞琪那边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一辩先开始。” 雨夜寂静,手机里汇报人的声‌音沙沙作响。 “好,三辩林雨娇,你现在说吧。” 轮到了林雨娇,她把手机投屏到了网络会议中,思维清晰把最近搜集的相关辩题资料说了出来,流利没有停顿。 直到微信信息栏上方闪过‌了一条消息。 【为什么给我丢糖】 林雨娇说话戛然而止。 “林雨娇?”王瑞琪皱起眉,“你在吗,为什么没声‌音了,接着汇报呀。” “我在。”她说话一改之前的流利,开始结结巴巴,“然后那个......” 祁司北问她为什么要丢给自己‌那颗话梅糖。 许久,没等到她回应。又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 【又不理我】 这回,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都看到了他的微信消息。 喝多了吧。林雨娇默默想着,急得‌耳朵发红,局促想划开消息。不小‌心直接点进‌了跟他的对话聊天框里。 人在慌张的时候最容易出错。 她只‌希望祁司北别再‌投屏到腾讯会议的这个时候给她发消息,忘记了正在会议功能是没办法录语音的,按下语音键就脱口而出。 “祁司北,我有辩论赛资料要准备,你能别给我发消息了吗。” 导致语音没发出去,整个线上会议室里都听‌见了林雨娇喊祁司北的声‌音。 王瑞琪咳嗽了一声‌。她不认识祁司北,还以为是林雨娇男朋友。 “我们仨是你俩play的一环吗?” “对不起。”林雨娇尴尬得‌只‌想快点退出这个会议,“真的不好意思,我重新汇报吧。” “不用了。”王瑞琪憋着笑,“你讲得‌很好,期待过‌几天辩论赛上好好发挥。林雨娇你要是着急回消息,就先退出会议吧。” 末了,王瑞琪还意味深长再‌补了一句:“我看他也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点击了退出会议。 林雨娇才再‌次面‌红耳赤返回那个微信聊天框里。 雨:你喝多了。 祁司北:嗯。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说“嗯”的样子‌。低着湿漉漉的眼眸,破罐子‌破摔,低哑的声‌音把那个字咬得‌吊儿郎当。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认真低头‌打字。 雨:给你那颗糖,是想还你扔给我的那包纸。 雨:谢谢你。 林雨娇从小‌就是在这样一个道理里长大的。林中敏总是在她耳边骂,供她上学供她吃供她喝,他一笔笔把账记着,如果林雨娇以后赚不到钱还他,他就闹到她懂什么叫有借有还为止。 祁司北看到她在哭,扔给了她一包纸。所以她还给他一颗糖,也是应该的。这是林雨娇的逻辑。 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她好,都是要还的。 所以她接受别人的好意都是心惊胆颤。 大雨冲刷着路上的一切,夜越来越晚。 林雨娇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决定不躲这场雨,淋着雨回家,双手遮着头‌,快步走了出去。沿路的路灯把她孤单的背影拉得‌很长。 祁司北始终没回她的微信消息。林雨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不过‌也没管。 走到居民楼楼下的巷口。地上是一地在雨水里漂浮的树叶,空气里的发霉味道在晚风里飘散。 她冷得‌打了一个喷嚏。 突然,身后一件衣服劈头‌盖脸落了下来。落在她被大雨打湿的长发上。 林雨娇吓了一跳,只‌听‌见漫天大雨打落在外套上的声‌音。 她缩在那件温暖的挡雨外套里,慌张仰起脸,看见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站在大雨里的人。 祁司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眼尾说不上是被冷风吹的,还是醉的泛红。倚在被雨淋湿的巷口老墙上,盯着她轻声‌笑。 “在我这儿,不用你还。” 第17章 butterfly chapter17 几天之后,舟川大学法学院的辩论赛很快到来。 王瑞琪在群里说台下观众席给每一个辩手都安排了来观赛的嘉宾位置,林雨娇只找了李竹,问‌她愿不愿意来看自己比赛。 “上午还是下午呀,我下午有事不在学校。”李竹知道了时间之后愁眉苦脸。 她怕第一排空着一个‌座位,让林雨娇难堪。所以特意找了她们宿舍另一个‌舍友陈轻轻。 比赛的那天,几个‌学‌生会的站在演讲厅门口维持秩序。 林雨娇别着写着舟川大学‌法学‌院的胸牌,走到演讲厅。她很‌少穿职业装,除了在律所做实习的那段时间。 抱着一叠资料,一套黑色西装撑得整个‌人更加高‌挑,黑色长发‌,高‌跟鞋,化了一层很‌薄的淡妆。 一路上很‌多人在看她。 “谢谢你来看我比赛。”林雨娇和陈轻轻在门口分开,她拉住陈轻轻道谢。 她跟陈轻轻只当了没几个‌月舍友,不太‌熟。对方看了一眼手机,表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尴尬,支支吾吾着,往观众席走。 林雨娇不知道她欲言又‌止什么。没多想,还是一直在谢谢她。走入后台准备的时候,王瑞琪也盯了她一身职业装的样子很‌久,才想起‌来要说什么。 “你们不能带手机上台,可以都放我包里。” 几个‌人有说有笑‌走到王瑞琪身边放手机。林雨娇也跟着走过‌去‌把手机交给了王瑞琪。另一方把她拉到角落里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回事。” 见‌林雨娇一脸疑惑,王瑞琪把她拉到了后台角落里。 “我都已经提前一周告诉过‌你们,要请朋友或者家长来坐满第一排位置。现在第一排,就空着你没请人的位置了。到时候学‌校发‌公‌众号推文,拍照出来真的挺难看的。” “我早就找我舍友......”林雨娇莫名其妙,还以为陈轻轻坐错了位置。 她没坐在代表林雨娇的亲友位置上,而是坐在旁边。 “你手机屏幕一直亮着,有人找你吧。”王瑞琪从包里把手机掏出来还给她,就去‌忙着上台比赛准备了。 轻轻:对不起‌啊,刚才在演讲厅门口,阿彤突然给我发‌消息说她很‌急,找不到来看她比赛的朋友。 轻轻:所以我就坐了看她比赛的位置。 雨:没事。 她的性格不太‌会抱怨人,甚至不会想到是陈轻轻和柯牧彤关系才更好,故意今天给她找难堪。事已至此,第一排空一个‌位置就空一个‌吧。 她已经习惯了不会有人来看她。 小学‌班级的合唱团文艺汇演,第一排全是家长跟老师关系近的小孩,骄傲昂首站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下。 她穿着白‌衬衫戴着小红花,那时候个‌子还没发‌育好,人又‌瘦又‌小,站在最后一排唱歌,被‌挡得脸都看不到。 合唱结束的时候,家长们从观众席位上来送花,每个‌小朋友都有父母接,都有爸爸妈妈给的小礼物。 林雨娇一个‌人坐在舞台侧边的台阶上,听到几个‌六年级的老师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 “你们班那个‌女‌孩子什么情况,家长来看合唱团演出也不来,平时家长会也不来。”女‌老师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脚踝很‌白‌,“她是孤儿吗。” “没有吧,交学‌费的时候见‌过‌她妈妈。交的纸币,学‌工处的老师数得快烦死了。”另一个‌老师笑‌,“她爸倒是从来没见‌过‌。她妈妈跟她一样不怎么说话的。” 林雨娇坐在他们眼皮底下,昏暗的灯光落在她的下颚线。她似懂非懂,觉得老师应该没在夸她,所以她应该站起‌来走开。 可她不知道除了这个‌昏暗的角落里,还能去‌哪。 葛雯没过‌世的时候,一个‌人在菜市场做生意,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那时候十几岁的林雨娇见‌到妈妈最多的样子,就是躺在房间的床上熟睡。 老破低矮的房间,在墙边上的床,一条碎花被‌子,因为不舍得点蚊香,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六神花露水。 这就是她对妈妈房间的全部印象。 她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能来台下看她,因为妈妈也很‌辛苦。 而林雨娇就是在这南方一场又‌一场潮湿的雨季里,养成了要懂事,要乖的性格。她从来不会争辩什么,总是不争不抢。 后来上了高‌中。高‌二全校文艺汇演,演出到一半下雨了,越下越大,学‌校老师紧急叫停通知各班回教室。不知是谁带的头,那个‌时候十七八岁的年纪,血液里都流着青春期的叛逆,往舞台上跑。 宋嘉善也拉着林雨娇逆着人群往台上跑。 两个‌女‌生坐在高‌高‌的主席台边上,淋着大雨。身后人山人海,不远处不知是谁在一遍遍起‌哄。 “唱一首,唱一首。” 有个‌男生低笑‌了一声,半推半就接过‌话筒,少年清亮坦荡的歌声回荡在操场。 “林雨娇。”宋嘉善趴在她耳边大声说话,“你有什么梦想,跟现在有关的。” “你要珍惜现在的想法。过‌了十八岁,谁还会坐在操场淋雨。” 林雨娇被‌宋嘉善推搡着,没说话,看向台下满操场星星点点的荧光棒。 忽然觉得被‌人奔赴,有别人为自己鼓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说我希望。”也许是那天雨声太‌大,她也提高‌了声音,“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很‌高‌的台上。会有人来做我的观众。” 她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得到别人的掌声。 校服被‌打湿,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女‌生背影纤瘦又‌挺直。 希望有一天,月亮也可以为她而来。 - 不知道这场法学‌院的辩论赛是怎么宣传的,几乎没一会儿,演讲厅里就坐满了人。 一眼望过‌去‌,现在只剩下第一排的位置空了一个‌,空得还十分明显。就是林雨娇没找到来看的朋友。 王瑞琪看着那个‌空座位一直在皱起‌眉头。 林雨娇奇怪一个‌学‌院的辩论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直到看到了李竹转发‌给她的论坛投票链接。 他们在赌她和柯牧彤的辩论赛,正反方到底谁会赢。 投票栏封面那张照片,还是她今天下午站在演讲厅门口签到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偷拍的。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弯下腰,咬着笔盖签字。 她点进去‌胡乱看了几眼,不知道这个‌链接能不能投诉了。不太‌会操作,随便点了几个‌选项。 “林雨娇,我们队要上场了。”王瑞琪站在台边上催她。 她一边慌忙说知道了,不知道自己按到了哪里,怎么手机画面就变成了微信聊天框页面,一边手一颤,随便点击了最上面的一个‌头像。 把这条投票链接转发‌了过‌去‌。 雨:对方分享了一个‌投票链接~ “不要再看手机了。”王瑞琪本身就是一个‌比较严格较真的女‌生,走过‌来伸手把林雨娇的手机拿过‌来,扔进了自己包里。催她上台。 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 林雨娇踩上去‌的那一刻,才想起‌来聊天框的第一个‌人是谁。 今天是月初,房东要收上个‌月的水电费。早上她把账单发‌给了祁司北,对方也什么话都没说给她转了相应的房租。 林雨娇眼前一黑,所以整件事情的经过‌就是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投票发‌送给了祁司北。 演讲厅台下座无虚席,除了台下第一排陈轻轻旁边那个‌明晃晃的空位置。 聚光灯照得脸发‌烫,她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脸埋进去‌。怎么会迷糊成这样。 “正方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正方三辩来自法学‌院的林雨娇。”桌边的人站起‌来,朝台下微微鞠躬。耳边擦过‌几声窃窃私语。 她什么都不用做,站在光下,就足够让人挪不开视线。 林雨娇脑子很‌乱,还在想那条发‌错的消息。 胡思乱想坐回位置,又‌自我安慰觉得他没有理‌由‌来理‌会自己。反正根本不会回,才最像祁司北的性子。 - 舟川市郊外的阴天,江水昏灰,潮湿。 几个‌挂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灰蒙蒙的草地上搭舞台,拉警戒线。 后台空旷人来人往,阴天光线透过‌大棚的缝隙,落在杂乱的一堆乐器里。空气里一股黏密的潮水气。 “我唱的到底是哪几首,能不能定曲了。”程译野席地而坐,两条长腿分开搭在台阶上。 舟川市一年一度的安江音乐节,每年都吸引着几万人来到郊区的安江。主办方邀请了程译野,程译野又‌投资了几十万给安江音乐节,成了主办方之一。 现在聚在这提前彩排琢磨流程。 “钢琴伴奏那个‌哥们,你能不能再来给我弹一遍,我听听能不能过‌。”程译野站起‌来叫人。 那个‌男生扭扭捏捏,声音太‌小。惹得程译野低下头,不耐烦凑过‌去‌:“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北在那里睡觉。”对方指了指不远处那架钢琴。 琴凳上坐着的人枕着钢琴,修长瘦劲的手指还搭在黑白‌琴键上。银发‌里扎着几簇后来新长出来的黑色碎发‌,并不突兀,显得整个‌人更加凉薄生人勿近。 不随便叫醒祁司北,已经变成了他身边的熟人圈子里一个‌无法言说的规矩。 不知道他今天心‌情是好是坏。 程译野喉结动了动,在思考怎么叫醒他的措辞。 他邀请他来演出,他没答应。 “没灵感。”祁司北懒散扯了下嘴角,还是那句话,只来帮忙负责幕后的事情。 压着黑色帽檐,就算站在幕后场地布景上,也按耐不住一身耀眼。 程译野在原地纠结让他再睡一会儿还是把他叫醒,寂静中,就听见‌扔在钢琴上的手机闪过‌一声微信提示音。 睡着的人被‌吵醒,掀起‌眼。单手翻开手机。 林雨娇分享了一个‌投票链接。 arctic:? “人醒了。”程译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身边那个‌男生的肩膀示意他过‌去‌,“你去‌排练吧。” 不知道谁这么会挑时间给祁司北发‌消息,反正现在吵醒他的可不是自己。 对方一直没回复。于是祁司北点开了那个‌投票链接,他早就忘记了柯牧彤是谁,目光没什么印象地瞥过‌她的名字,映入眼帘的,只有那张林雨娇被‌放在投票链接首页的照片。 他以为林雨娇是让他投票,于是把投票成功的页面截屏发‌了过‌去‌。 arctic:可以了? 对方依旧没有回复。 祁司北直起‌身,睡眼惺忪揉揉眼睛。 他妈的到底怎么个‌事儿。 他搞不懂她的意思。变着法儿猜,唯独不去‌想林雨娇是不是发‌错了消息。 法学‌院辩论赛,今天下午,地点在演讲厅。 半晌,坐在琴凳上的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身后几个‌人所有的光线,惹得蹲在地上的程译野瞬间抬头。 几滴小雨落在他的发‌丝上。 “北,好像要下雨。你瞎逛到哪去‌。” 祁司北伸了个‌懒腰,压了压黑色帽檐,往下走。光线落在他脸上,看不清眼睛,只看见‌下颚线。 “打车。” “有人喊我去‌给她撑场子。” “喊你你就去‌。” 程译野半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还有后半句话没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你是狗吗。 别人一招手,就头也不回往人家边上跑。 - 舟川大学‌演讲厅里全场寂静。 法学‌院今年这场辩论赛已经过‌了一轮,到了整场比赛的质辩阶段。 天花板上传来雨水滴落在玻璃窗上的声音,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请正方三辩开始提问‌反方。”坐在台上的老教授停下手里握着的那支不停在写的钢笔,推了推眼镜,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正方三辩的位置。 林雨娇脑子因为紧张,站起‌来慢半拍。换来教授不满的一个‌眼神。 大屏幕上的镜头对准了站起‌来的女‌孩,瓜子脸上的五官标志冷清。 她的手抓着桌上的纸页,抓得泛白‌。 深呼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反方辩手,余光瞥过‌近在咫尺的第一排。 指甲猛然深深攥进掌心‌的肉里。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第一排没空任何位置,已经坐满了人。 林雨娇的心‌里在下一场混乱的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辩论,去‌看那个‌陈轻轻身边,那个‌本应该是自己带朋友来观赛,明明从开场就一直是空位置的地方。 座位上的人披着一件黑色夹克衫,灯光下,一身雨水都在光线里倒映着昏黄。 黑色鸭舌帽投下的阴影,阴晴不定笼住眼睛,只模糊望见‌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是不知道从哪赶过‌来,一身雨水的祁司北。 林雨娇整个‌人在台上都僵住了。 她没想到祁司北会来看她比赛,没想到她也会有不是一个‌人的时候。 王瑞琪坐在林雨娇旁边,不知道自己队员为什么整个‌人僵着。急得在底下轻轻碰了一下林雨娇的高‌跟鞋。 她这才收回目光,磕磕巴巴,开始提问‌反方辩手问‌题。 每个‌问‌题只有十几秒的提问‌时间,偏偏林雨娇在气势上就有点畏手畏脚,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怯场。 结束了正方提问‌环节,坐下的那一刻,她头都是晕的,无力地坐在自己座位上手脚发‌凉,只想快点结束比赛。 接下去‌发‌言,还有一轮自由‌辩论环节。林雨娇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 再一次侧过‌头看向第一排确认。 第一排中间坐着的人一身冷淡黑色,还是压着那顶鸭舌帽,一副无人敢接近的样子。 手里把玩着的手机,突然毫无征兆,肆意横过‌来。 黑色的屏幕,白‌色大字,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落入林雨娇无措的眼底。 林雨娇,拿第一。 他要林雨娇去‌赢,去‌争第一名。 他知道她配。 第18章 butterfly chapter18 在林雨娇收回看‌向台下目光的那一刻,祁司北也不动声色放下了为她举起的手机屏幕。 “下面进入自由辩论环节。”主持人发声‌,“从正方开始发言。” 台上坐在正方三辩位置的人,慢慢平静了下来。聚光灯落在她‌笔挺的肩膀上,握着稿纸边缘的手也更坚定了一些。 仿佛黑暗里‌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靠山。 “我将对反方辩手刚才‌的发言提出三点质疑......”林雨娇逐渐找到主场感觉,抬头毫不避讳对视上柯牧彤挑衅的目光。 这一身西装很衬她‌,冷色调的纯黑,简单中渗出压制性的气场。不慌不忙翻阅资料,引用了更多实际案例。 她‌冲的是柯牧彤,字字句句紧逼。 两人让辩论场上的气氛到了赛点,你来我往,唯有柯牧彤肉眼可见‌,每次能说的话渐渐少了下去。 “那个‌正方三辩怎么情绪调节得这么快。”后座的两个‌女生探头在一起窃窃私语。 “也太‌明显了吧,在玩什么,扮猪吃老虎啊?”另一个‌女生附和。 祁司北还坐在第一排,人没走。手支着下巴,莫名被‌逗乐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笑,大‌概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原因。 他知道她‌年年拿特等奖奖学金,专业水平没话说。他知道她‌房间的灯每晚亮到凌晨四点,有时候祁司北半夜被‌雨声‌吵醒,起床关阳台窗户,会‌看‌到那扇关不紧的房门‌连光线都遮不住,从门‌缝里‌渗出来,落在破烂地砖上。 祁司北站在客厅的夜色里‌,低头挡风点了一支烟。四周都是死寂黑暗,只‌有眼前有光。 所以明明林雨娇就应该赢。 她‌要‌的东西好‌少。仅仅需要‌被‌肯定,被‌鼓励,仅此而已。 那他给她‌就好‌了。 - 整场辩论赛结束之后,观众掌声‌雷动,到了现场评分和投票环节。 “最终成绩百分之七十来自观众投票,百分之三十为评委打分。”主持人站在台中央,笑眼盈盈。 林雨娇没在听,下意识往第一排看‌去。陈轻轻身边的位置上已经‌没有了人。 雨声‌一滴滴落在演讲厅的天花板上,她‌捏着自己西装衣摆的手指松开又攥紧,茫然地不知道刚才‌看‌见‌他在台下是不是一场梦。 像很久以前在杭南高中,那些和祁司北擦肩而过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一样。记忆无从捕捉,恍惚得像夏天透过一层斑驳的窗纱,望窗外的绿野。 台下突然掌声‌铺天盖地,把林雨娇走神‌的恍惚拉了回来。 王瑞琪走过来直奔她‌:“恭喜你,最佳辩手。” 林雨娇有些木木地被‌王瑞琪激动抱住。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自己队友推到了台子正中央,站在鲜花锦簇的演讲台上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接过了属于她‌的最佳证书。 正方队伍赢了,最佳辩手也在正方。 王瑞琪这次领导的队伍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阴雨的长廊外,冷风吹来雨丝,几‌个‌队员嬉笑着围在王瑞琪身边起哄,说要‌庆功。王瑞琪招架不住,摆摆手说下周。 一群人在忘我聊天。 林雨娇拿出手机看‌到李竹来电,于是先走了。 踩在走廊潮湿的雨水地上,找了个‌安静的偏僻拐角。风把细雨吹湿了她‌的长发,她‌把头靠在墙壁上,手机贴在耳边。 “林林,你辩论打得怎么样了。”李竹这会‌儿忙完了事情在宿舍。 “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天雨一直下到夜里‌十一点。 “你现在还在演讲厅吗,我过来接你,然后晚上一起去外面吃饭吧。”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 忽然看‌到,不远处台阶上肆无忌惮坐着一个‌人。 对他来说这么枯燥的学术性比赛,能坐到差不多结束再离场,大‌概已经‌耗尽了最大‌的耐心。 此刻祁司北两只‌手在身后撑着地,后仰着头,专心致志看‌着漫天滂沱大‌雨。 李竹作为北方人总是抱怨舟川这个‌破天气,没几‌天晴天。但林雨娇早就习惯了,杭南总是有猝不及防的大‌雨,充斥着潮湿气息的老街。 高中时候等雨停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天呢,林雨娇记不清了。 只‌记得高二的时候,每个‌月都有月考。林雨娇有一次拼命考进了年级段前一百,第六十名。按照杭南高中的传统,会‌把每个‌月月考前一百名名字放在光荣榜上展示一个‌月。 每次光荣榜放榜前,都会‌围了一堆人看‌热闹。 “你让开点,我都看‌不清第一是谁了。” “你有病啊这也要‌看‌,哪次第一不是阿舟。” “你别以为人家跟你一个‌班的就跟你很熟,人家叫谈灼舟。”女生笑着推搡了一下自己的那个‌朋友。 “不过你看‌到了吗,那个‌叫林雨娇的。谁会‌取这么土的名字啊。” “我看‌看‌,真的是雨娇,好‌土的两个‌字。” 刺耳的笑声‌里‌,扎着低马尾的少女就这么被‌挤在人群外,踮起脚,也没看‌清那张光荣榜。 那是她‌很努力从年级段前两百,考到的第六十名。 耳边的那些话语还在继续,旁若无人。林雨娇习惯了别人对自己名字指指点点,小时候还会‌闹脾气。从学校回来说被‌同学嘲笑,哭着想改名。 葛雯没什么文化水平,只‌会‌很生气地说不能改,这个‌名字好‌。很多年以后林雨娇才‌明白,在葛雯心里‌,她‌的名字就是一辈子什么苦都不用吃的意思‌。 因为葛雯吃过很多苦,所以只‌希望她‌过得好‌。 现在只‌会‌让她‌忍不住想到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葛雯。 可世界上唯一爱着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林雨娇低下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什么,总之视线有点吃力。 于是低落擦了擦眼睛继续看‌那张光荣榜上的名字。 所有学生都在往前挤,想看‌清名字。 还有两个‌气定神‌闲,站在光荣榜最外围的人。是谈灼舟,身边还站了个‌祁司北。 两个‌根本不需要‌看‌排名,也有把握自己成绩的人。 后来月考完,新上任了一个‌年级段主任,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 新官上任三把火,非要‌在广播站开个‌什么新栏目,叫作文朗读。每一期都会‌随机挑自己班同学去朗读作文。 有一天阴雨黄昏,林雨娇照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没去食堂吃饭。 广播里‌沙沙作响,走廊外的雨也淅淅沥沥。 “大‌家好‌,我是高二四班的学生。”广播里‌传来压不住低笑的声‌音,“今天由我为大‌家朗读我的作文......” “祁司北,你再笑场就出去。一个‌校艺术团队长这点事都做不好‌?”广播那头传来他们班语文老师的低声‌训斥,“你这篇写得不错,好‌好‌读。” 祁司北清了清嗓子,忍住笑意。 “我的作文题目叫,雨。” 走廊外很多人都认得那个‌耀眼的名字,纷纷停住脚步听。几‌个‌女生站在窗外激动得叽叽喳喳,聊着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林雨娇在教室里‌低着头,仍然在写数学试卷,但是草稿纸上的数字却越来越乱。 她‌没想到今天广播站是祁司北来了。 “我喜欢雨天,雨天是安静的,灰色的。”少年不羁的声‌音随着广播,懒散回荡在雨天的校园里‌,“在雨天,万物可以静静生长......” “所以不必追赶晴天的光。雨天也是个‌好‌天气。” “我喜欢雨天。” 林雨娇解不出来题目,叹口气放下笔,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教室里‌默默看‌窗外下雨。 窗外杭南的雨不停下着。 雨声‌淅淅,其实从未停歇。 - 回忆弥漫着杭南市每一条大‌街小巷的雨后气息。 “林林,所以你晚上有没有空啊。”手机那头李竹听不到她‌回答,还以为信号不好‌,“你听得见‌吗林林。” “我晚上,想回家早点休息了。”林雨娇疲惫低下头。 李竹知道她‌为了比赛付出了很多很多,没再坚持,嘱咐了她‌好‌好‌休息。 林雨娇挂了电话,往长廊外走去。 祁司北没动,还坐在台阶上看‌着雨水。 她‌猜他不走是在等人,但她‌不知道等的是谁。 想了想,决定上前打个‌招呼。 对方余光大‌概瞥到了身后有个‌身影,脱下外套,往冰冷的地上团了团。 林雨娇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一直傻傻站在他旁边。一直沉默看‌着下雨的人这才‌仰脸,一字一句喊她‌:“我说,你想坐,可以坐我衣服上。” “看‌。”林雨娇走上前几‌步,蹲下身,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证书递给他看‌,“我的最佳辩手证书。” 祁司北掀起眼,侧过头盯着她‌。 他单手接过证书,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祁司北。” 她‌脱口而出的声‌音又急又无奈。 林雨娇知道他这个‌人性格顽劣,显然误会‌了他的动作,追上几‌步踮着脚想拿回证书。 “又不是不还你了。”祁司北淋着雨走入雨中,不屑低眸嗤笑。 戏弄似的微微抬高手,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 雨水淋得沿路的梧桐树发绿。 “那你......”林雨娇的身影一直在他余光里‌急急跟着。 下一秒,祁司北猛然一停住脚步。她‌差点又一头撞他肩膀上。 真是麻烦精。 “最佳辩手。”他突然勾唇凑近,“上出租车了再跟我闹,行吗。” 说完了话,很自然的一个‌动作,单手就把那张纸做的证书揣进了夹克外套里‌,头也不回往前走。 两个‌人都没有带伞,都只‌能淋雨。 林雨娇这才‌发现,她‌只‌顾着高兴,没发现身上的那件衣服的口袋,根本装不下这张证书。 如果她‌捧着这张证书出来,一定会‌淋到雨的。 - 走到校门‌口,祁司北不知上哪拦的出租车,已经‌到了。 少年冷白的腕骨搭在车门‌上,什么话也没说,拉着后座车门‌,示意她‌先进去。 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还挤在这狭窄的出租车后座里‌。可怜兮兮的。 “还你了。” 上了车,祁司北才‌低声‌抬手,递回了她‌的最佳辩手证书。 林雨娇赶紧伸手去接。 是干燥的,一滴雨水都没沾湿。 她‌慢半拍,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自己都淋了这么大‌一场雨,却把自己的那张证书当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认真保管起来。 她‌应该是要‌说谢谢的。 等到转过头,发现祁司北没给她‌机会‌,好‌像在车上睡着了。 舟川的出租车外型是黄色的,行驶在灰暗的雨路里‌。 车顶很低,车里‌弥漫着一股雨水和上个‌乘客留下的烟味,司机在放一首伍佰很久之前出的老歌,老cd和司机的哼歌声‌,回荡在狭窄的后座空间里‌。 “上禾路我去过五六次,中间间隔了几‌十年,那块儿一直是老破小居民楼。”司机五十多岁,看‌起来一脸看‌破世道的样子,跟她‌搭讪连连叹息,“要‌不是没钱,谁还愿意住那儿。” 他过于健谈,抬起下巴,还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们:“你们,一块儿住在上禾路啊?” 林雨娇晕车,口袋里‌经‌常备着话梅糖,嘴巴里‌嚼了一颗糖。赶在司机乱猜之前,她‌已经‌先解释了:“我们是合租的,舍友。” “只‌是舍友?”司机师傅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你们都这么年轻,未来这么长,别这么急着下定论。” 林雨娇没说话。 想起曾经‌有个‌雨天,半夜出租屋里‌漏水,用祁司北的话说就是“一觉醒来,差点被‌淹死在床上”。 家里‌能用的盆都用上了,两个‌人站在都已经‌高到脚踝的水里‌,不停往外舀。又狼狈又好‌笑。 窗外闪电忽明忽暗。 林雨娇长发凌乱披散,站在冷水里‌。她‌看‌不见‌出租屋窗外的夜色,就像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给。” 身边温热的气息靠近。手掌里‌静静放着一个‌黑色发绳。 是她‌放在卫生间镜子前的发绳。在这样混乱的雨夜里‌,他还有空在意到她‌头发湿透了,不知什么时候给她‌拿过来的。 - 这出租车坐得祁司北应该并不舒服,毕竟一直起身,头就要‌撞到车顶。 林雨娇听到睡着的人说梦话,啧了一声‌,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天色渐暗,雨雾中,周围的路灯渐次亮起光线。闪烁的灯火光点,飞驰而过车窗外,忽明忽暗落在看‌向窗外的林雨娇脸上。 “什么天气,雾也太‌大‌了。”司机用舟川方言骂了一句,抬头一看‌,前方好‌像走错了道。 动作比脑子快,在马路上直接一个‌转弯。车轮划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急刹声‌音。 车后座是一片灰蒙蒙的昏暗,林雨娇惊叫一声‌,被‌司机这一脚拐弯吓得不轻。 紧接着,右边肩膀一沉。 她‌怔怔转过头,鼻尖触碰到对方柔软的银发。 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不知道祁司北最近在忙什么,眉眼间说不上来的疲惫。 一头倚在了她‌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均匀落在她‌的颈窝里‌。 也许这个‌姿势是他在这出租车里‌找到的最舒服的姿势,很久没再动过。 林雨娇愣了一下,才‌准备抬手去推他。 “小姑娘。”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拉长了声‌音,乐呵呵的,“你看‌看‌,他都累成这样了,就别叫醒人家了吧。” 林雨娇觉得有道理,慢慢放下手。 那件湿漉漉的夹克衫外套,就这么一直贴在她‌的手臂上。 一米九的人安安静静歪着头靠在她‌身边,也并没有平时看‌起来那么高大‌。 司机半摇开车窗。 出租车里‌伍佰年代感的歌声‌还在放,被‌车窗外的晚风吹了很远很远。 “慢慢吹,轻轻送, 人生路,你就走。” 上禾路坑坑洼洼,车灯无法照见‌路的尽头,滑过那些小水坑。 视线没办法亮堂得更远,老出租车外是一片蓝调的灰色。 夜色昏暗模糊,林雨娇看‌不清身边人有没有醒来过。 等到了目的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睁开眼的,才‌松了松筋骨,探过身打开手机扫了司机师傅的二维码去付车钱。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下过雨的小巷,垂落的乱七八糟电线往下淌着水。 林雨娇去口袋里‌摸钥匙。忽然动作一滞。 站在露天楼梯上的人拉着外套连衣帽,双手搭在铁色的楼梯栏杆上,低下脸看‌着她‌。 “怎么了。” 林雨娇只‌是发现,她‌口袋里‌的话梅糖少了一颗。 而且只‌有一种可能,是祁司北倚在她‌肩上睡着的时候,其实醒过。 他拿的。 “没什么,我过来开门‌。” 还可能掉在出租车上了呢。 林雨娇停止自己这个‌胡思‌乱想的猜想,走上楼梯。 风雨把居民楼天井里‌不知谁养的花花草草吹得墨绿。 祁司北侧着头,站在铁锈斑斑的大‌门‌前,帽檐遮住半张脸,目光似笑非笑。 等着林雨娇过来开门‌。 她‌微微弯下身,转动着钥匙。 耳边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嚼碎糖果的声‌音。 第19章 butterfly chapter19 推开铁锈门,楼道里扑面而来灰尘被雨打湿的霉味。 墙壁上又多了几张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劣质纸张被空气潮湿得发软。 不知道是电路老化,还是前‌几周每天准备辩论赛,开灯时间太长的原因。林雨娇想起房间的灯泡坏了。 站在一排维修工电话号码前‌停下来,低头‌拿手机。 只比她走快了一级台阶的人察觉到她停下,侧过身问她。 “怎么‌了。” 林雨娇稍稍抬头‌,视线撞上‌对方腰。 太近了。 礼貌后退了半步,踉跄了一下,才仰起头‌跟他讲话:“你先走吧。” 没了,一个字也没跟他再‌多解释。干脆利落。 声控灯坏了。昏沉沉的雨夜光线里,她看见祁司北侧过头‌。误以为他准备上‌楼了,于是低头‌继续摁着手机上‌的维修工号码。 耳边响起“啪嗒”一声,从高处跳下来的脚步声。 祁司北径自跳下了一级台阶,吓得林雨娇轻叫一声。 对方抱着手低下腰,盯着她不知所措的眼睛。窗外雨重,祁司北的声线低哑散漫。 “小舍友,你的比赛我捧场了,票也投给‌你了。” “林雨娇你还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对我熟一点?” 语气不凶,说不上‌来有意‌还是无意‌,漫不经心拉长了喊她名字的尾音。 在这淅淅沥沥雨声里,字音因为黏糊而变得撩人暧昧,像在喊一只喂不熟的冷漠小猫。 那张压迫感‌极强的脸就在她眼前‌,笑得很‌恣意‌。 祁司北在不爽,好像,还挺委屈? 外套被雨淋湿,她脱掉抱在怀里。身上‌单薄的那件白色衬衫,衬得她泛红的耳尖更‌明显。 林雨娇不得不仰起冷白的脸,继续支支吾吾接着往下跟他解释。 “我房间的灯坏了,我在看墙上‌的电话号码,找师傅过来维修一下。” 她不知道怎么‌跟别人相处,朋友也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谢谢你来看我比赛。”寂静的楼道里,林雨娇还在小声往下说,“真的谢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会专门来看我。” 这是第一次,散场的时候她没有一个人孤单坐在后台,远远望着旁人的热闹和喧嚣。 楼梯间一片灰暗,只有小窗外的路灯透过雨滴落在两人身上‌。 祁司北没跟她再‌说什么‌,抬手压了压黑色鸭舌帽,擦肩而过她身边就往楼下走。 她误会了。误会他还在不爽。 “祁司北。” 趴在扶手上‌的人往楼下喊他,难以掩藏几分无助。 已经走到一楼的祁司北,仰起下巴往楼上‌看了一眼。 窗外车灯忽明忽暗,落在三楼惨兮兮趴在楼梯扶手上‌望着他的小姑娘脸上‌。 她的长发上‌还沾着雨珠,一滴雨水从林雨娇发丝上‌狼狈落下。 正落在仰着头‌的祁司北颈窝里,顺着锁骨一路往下滑。 冷得他缩了一下肩膀,低下头‌“嘶”了一声。 林雨娇脱口而出喊了他的名字,就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从高处往下,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连哄人都他妈要他教吗。 祁司北笑得不行,用指腹擦去‌脖颈上‌的水珠,继续往楼外走。 “不用给‌你那维修师傅打电话了。” 楼下传来沉重铁门“咯吱”一声被推开的声音。 雨声一瞬间变大,林雨娇呆呆站在楼道的窗边。看着祁司北高大的背影走入暴雨里。 - 老式小卖部的灯光在风雨里被吹得一闪一闪。 门口摆了几张红色的塑料椅,杂乱堆着几箱各种‌口味的速溶奶茶,老旧门板上‌挂着一溜q/q糖。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烟柜后面颤颤巍巍用手给‌别人指货架。 她认得祁司北,老来买烟。微信收款还是阿祁帮忙教的。 “阿祁啊。”老太太从烟柜后面慢慢站起来,“怎么‌淋成这样了。” 祁司北单手倚着玻璃台子,帽檐冷淡遮住眼睛,只望见笑而不语的嘴角。 “对了阿祁,今天下午有个人来买打火机,你给‌我看看这张一百块,是真是假。”老太太小心翼翼拿出一张粉红色钞票,“我看了好久,应该是真的吧。” 他接过那张一百块,对着光看了一阵。默不作声转过身,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真钞,往后一递手,还给‌老太太。 语气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真的。” “我就知道这次不会看错了。”老太太笑得倒是挺开心。 微信响起视频通话。是程译野,他接了。 那边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哪吃饭。程译野探着头‌在屏幕上‌讲话:“在哪呢。法学院公‌众号发了一篇推文,里面一张照片特‌像你。” “太他妈像了北,你看看,说不定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祁司北嫌他吵闹。抬手,把程译野切了小屏:“那他他妈算是我哥哥,还是我弟弟。” 程译野那边看着屏幕上‌的人抬起冷戾的眼睛,暗自想哪个能当祁司北哥哥管得住他。 “你自己看吧,有多像。”程译野边说边把推文转发给‌了他。 标题是法学院辩论圆满落幕。 程译野所说的那张推文里无意‌抓拍的照片,已经几乎在全校传遍了。 台上‌人站在聚光灯下,背影纤瘦坚定。望过去‌的方向,第一排,坐着一个一身黑的人,帽檐挡住了整张脸,只望得见下巴。冷白的手指,抓着横屏的手机。 屏幕上‌一片黑,只有三个字,拿第一。 “北,这他妈真的长得太像你了。”程译野还在那边眉飞色舞,“我都愣一下。哪个傻逼无聊到没事干了才去‌听法学的辩论赛......” 祁司北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吐出一句话。 “我是挺无聊的。” 在程译野愣神之际,通话已经被对方挂断。 雨不见变小。 店里几个晚自习下课的高中生在买零食,站在很‌远的货架处窃窃私语,不时有人捂嘴在笑。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跑过来,高马尾张扬。 “帅哥,我对你有意‌思。”她背着手,大胆靠近抬头‌,这才看清帽檐下那双漆冷的眼睛,后半句话陡然减弱了气势,“我能要你微信吗。” “成年了吗,妹妹。”祁司北拿下帽子,往后肆意‌一抓淋湿的银发,弯唇笑了笑。 指间淡白的烟雾徐徐弥漫,在光线明暗交错的雨天。 够坏,也够不好拿下。 那女孩暗自吐了吐舌头‌,还想再‌试一下,梗着脖子:“哥哥,我成年了,你看我身份证......” 一边说,一边真的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来,“啪”一声放在台子上‌。 祁司北淡淡拿起那张身份证,没看,修长的手指替她细细套好外面那层保护套,小卖部外那场雨下得空气里晕染开潮湿的发涩气息。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在他身上‌硬生生人看出几分欲。 在他低下头‌把身份证放进‌她校服口袋的时候,女孩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谈小女孩。” “太没劲。” 女孩咬了咬下唇,自知跟祁司北不是一个段位的人,拉着朋友们一言不发走了。 她撑起伞,走到外面的雨天里,不甘心回头‌看了一眼。 小卖部里灯光昏暗。正和开店的店主老太太说话,弯下腰胳膊抵在玻璃台子上‌的人,下颚线冷厉,短上‌去‌一截的黑色长袖下,露出手腕上‌的青色纹身。 越危险的总是越让人鬼迷心窍。 - 林雨娇听到有人回来开门的声音的时候,她刚在阳台晒完衣服。 阳台上‌一件件夏天的裙子被晚风吹起,弥漫着洗衣粉好闻的香气。透过一件雪纺白色睡裙,她看见了倚在阳台门上‌的祁司北。 她的手上‌还全是水珠,一滴滴往下,滴落到那双白色人字拖上‌。 “你装?”祁司北从身后拿出从小卖部新买的灯泡,“还是我装?” “我自己来吧。”林雨娇擦擦手过来,有些慌乱,差点没接稳那个盒子。 惹得昏暗里她听见一声嗤笑。 半晌,祁司北没管她,搬了把椅子拿着灯泡进‌了她房间。 她默默开了手机手电筒,给‌站在椅子上‌抬头‌换灯泡的人打光。 玻璃窗外是迷迷蒙蒙的雾蓝雨。 “去‌试试能不能亮。”他端详了一阵子,示意‌她去‌按开关。 “好。”林雨娇转身去‌门口,按下了开关。 整个房间又充满了亮堂,灯泡是能用的。 她还没欣喜出来,就看见那盏灯泡明灭了几下,电流滋滋的声音划过寂静里。下一秒,一声极大声音的电流声,整个房间又陷入了看不见的黑暗里。 林雨娇第一反应是灯泡开灯以后,可‌能漏电了。 黑暗里,她一下子想起祁司北还站在椅子上‌,还以为他被电到了,脑子一空,边喊边冲了过去‌。 “小北。” 没走几步,就撞到了站在椅子上‌的人。 祁司北正站在椅子上‌试灯泡,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膝盖。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他,心里骂了一句脏话,重心没站稳,连带着撞他的人一起往下倒。 倒在了前‌面林雨娇那张床上‌。 床板咯吱作响。 发热的胸膛,潮湿的t恤还带着雨水的味道。 她听见少‌年心跳起伏规律有力的声音。 天旋地转,在林雨娇慢慢反应过来她把人家撞自己那张靠窗的床上‌了以后,慌张想爬起来。但是因为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手还按在了他温热的手腕上‌。 “谁让你叫我小北的。”黑暗里传来低低的一个声音。 凌晨起风,没关紧的窗缝里吹来一阵晚风,掀起白色窗帘。 雾蒙蒙的深蓝光线落进‌了床边那张床,床上‌的碎花被单,床头‌柜的布小熊玩偶,眼前‌一切逐渐变得清晰, 仰头‌对视上‌他玩味的眼神。 “慌什么‌。” “又没说不让你叫。” 林雨娇以为自己攥着的是床上‌被角,有了光亮才看清,实际死死攥着不放的是祁司北的衣角。 他的衣服被她扯得半个领口都快掉下来了。 她吓得松开手,挣扎着坐起来,想要道歉。 祁司北也整理了一下t恤,不紧不慢坐起来。 房子隔音太差。两人刚才在深夜惊天动地的一闹,床板响成这样,楼下住着的那对八卦中年夫妻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才多久啊,两分钟吧。” “啧啧啧,这也太短了。” “我上‌周还见过那个男的,长得那么‌好看,没想到这么‌没用。” 昏暗里,两人就这么‌坐在一张狭小床上‌的床角,碎花被子乱糟糟团在身后。呼吸声和雨声,在出租屋房间低矮的空气里闷热交叠。 不管是眼见还是耳听,两人都是一副仿佛不可‌言说的画面。 祁司北懒洋洋倚着墙,听着楼下一字不漏的嚼舌根。 突然弓身往前‌。额前‌的银色碎发,直逼林雨娇发懵的潮水汽眼睛。 “短吗?” 第20章 butterfly chapter20 新换的灯泡比之前旧的更亮。 有时候林雨娇晚上躺在小床上,依然还做噩梦。 梦见她被困在雨水季的高中。 教学楼长廊,在做值日,吃力地用拖把去‌拖走廊上打闹的‌学生们留下的‌脏脚印。 跟她同组值日的‌那个女生董蝉总是找借口不来拖地,整条走廊都成了她一个人‌干的‌活。 有一次班主任无意中发现每次都是林雨娇一个人‌在拖地,严厉问‌她另一个值日生去‌哪里了。事后他查值日表,把董蝉叫到了办公‌室大骂了一顿,那天董蝉哭着‌跑出的‌办公‌室。 把林雨娇堵在楼梯口,红着‌眼睛问‌她:“林雨娇,你有意思没,跟老王打小报告?” 她的‌背脊贴着‌湿漉漉的‌墙壁,雨水透过薄薄的‌校服外套,冷进皮肤。 “董蝉,我没告老师。”她咬着‌唇辩解。 “好了阿蝉,别哭了。本来就应该你做值日的‌。”谭佳妍从远处走过来,一把拉住董蝉,“她告老师也没错啊。” 少女扎着‌丸子头,脖子间一闪而过的‌一抹银色,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锁骨链。 永远一身骄傲明亮。 “阿蝉脾气就这样,你不用管,先‌回去‌读书吧。”谭佳妍冲林雨娇使了个眼色。 董蝉挣脱了谭佳妍的‌手,所有人‌猝不及防,她冲过来指着‌林雨娇脸:“你给我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不爽啊。你也配看我不爽,谁他妈不知道‌你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管管你谈的‌那职高‌小混混吧到处说你可......” 后半句话谭佳妍捂住了董蝉的‌嘴。 可所有人‌还是都听到了那个字。 “我跟他没关系。”林雨娇逼近董蝉,“是他造谣的‌。” “无风不起浪懂不懂。”董蝉挣开谭佳妍,讥笑着‌。 她不懂。 不懂为什么李奉总是纠着‌她的‌生活不放,不懂为什么杭南总是有下不完的‌暴雨,不懂为什么她会‌半夜梦游一边边撞着‌房间的‌门想要‌离开。 多讨厌这雨天。 谭佳妍拉不住董蝉,后者继续冲过去‌跟林雨娇吵起来。 楼梯上,从很高‌的‌地方砸下来一本书,重重摔在两人‌中间。紧接着‌下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男生。 “能不能别他妈再吵了,老子都没法听见广播声音了。” 走廊上的‌人‌都认识这个男的‌。杭南高‌中差生班里出了名的‌街溜子,胡志可,谁也惹不起。 “看屁啊,都给我散了。”他往人‌群中间一站,大块头阴影几乎挡住林雨娇面前所有光,吓得她也不轻。 大家都识趣,个个回教室走掉了,董蝉哪有胆子跟这些坏学生正面吵起来,也不敢再大声说什么,被谭佳妍拉走了。 只剩林雨娇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举手无措。愣愣看着‌那位大块头往楼梯上走回去‌,努力回忆着‌自己跟这人‌有没有交集。 什么都没有。那他为什么来帮自己。 她悄悄趴在楼梯扶手上,校服长长的‌袖子覆盖住冷白的‌手背,仰着‌脸往上看。 层层叠叠的‌楼梯上,胡志可倚在楼梯扶手上,粗声粗气狂笑。 “喂。” “刚才那事,你往我这欠了一人‌情。” “你认识她?” 林雨娇费力抬着‌脸,依然看不清对‌面跟胡志可在讲话的‌人‌。 风鼓起校服,黑色的‌碎发被雨淋湿,看不清脸。 “不认识。”少年的‌尾音带着‌不经心的‌笑意,“帮人‌顺手的‌事。我这人‌就是看不惯别人‌逮着‌乖学生欺负。” 晚自习的‌铃声尖锐响起,什么都听不清了。 林雨娇急忙转过身,往教室走。 奇怪地总觉得有一道‌目光玩味盯着‌自己匆匆忙忙跑开的‌背影。 等她猛然转头,在这冷暗色的‌阴天光线里,却只看见空空荡荡的‌走廊。 林雨娇看得出神,还差点撞在玻璃窗上。 那些抓不住的‌目光。让她觉得像风像冷雨,像梦境,明明触手可及,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 林雨娇从十八岁的‌湿漉漉的‌梦里挣扎着‌醒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打开了房间的‌灯。 她想要‌点光亮。 十平米的‌小房间,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亮堂的‌光线,仿佛一双手,把她从最深的‌雨水里拉了回来。 上次换灯泡那件事,林雨娇一直感‌觉因为她莽撞怀疑人‌家触电了,害得祁司北从椅子上意外摔下来摔得不轻。 可能伤到了。 隔天晚上,她从mist干完兼职,下了夜班回来。绕路去‌了上禾路的‌药店,买了一盒膏药。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 卫生间门开着‌,水龙头里哗啦啦穿出流水声。没开灯,夜色透过一层窗花落在镜子里,反射出镜子里那张锋利戾气的‌年轻的‌脸。 祁司北身上套着‌一件黑色无袖t恤,在洗脸。 林雨娇本来准备把膏药贴放在他房间门口,没想到他刚好在洗漱。想了想,放下包走过去‌,敲了敲那扇掉漆的‌淡黄色门。 正在洗脸的‌人‌弓着‌身,侧过脸,水珠顺着‌他银色的‌发丝流下眼睛,惹得祁司北只能闭着‌一只眼看着‌她。 “干嘛。” 一只牙膏放在洗漱台边,空气里扑面而来他身上薄荷的‌清凉味道‌。 林雨娇的‌手揣在纯白色的‌卫衣里,歪着‌头盯他半天。 反正肉眼看不出来受伤有事的‌样子。 买都买了。 检查无果后,她索性‌直接把那盒膏药轻轻放在了洗漱台上,也没说什么,转过头就想走了。 结果卫衣的‌帽子被人‌抬手勾住。 力量悬殊,身后那股劲勾着‌她的‌卫衣帽子,让她不得不背对‌着‌,一步步后退退回到卫生间里那一片昏昏沉沉的‌夜色里。 铺天盖地的‌薄荷气息,是身后人‌身上。 镜子里,祁司北看着‌那盒被放在洗漱台上的‌膏药,单手拽着‌她的‌卫衣帽子低眸失笑。 “我腰,还挺好的‌。” 林雨娇睁大眼睛。她又不是这个意思。 夜色遮掩逐渐发红的‌耳尖,镜子里的‌矮了半个头的‌人‌侧过身,急着‌解释:“是你上次给我房间换灯泡摔下来,有没有哪里摔淤青了,可以用这个膏药贴一贴。” “挺关心我啊。”他的‌笑声闷闷的‌。 昏暗里林雨娇转过身,正对‌着‌他,抬起头认真讲话。 “生病了就要‌吃药,受伤了就要‌包扎,就像下雨了要‌撑伞一样很正常。所以你要‌说出来,不要‌藏着‌。” 窗外路灯透过红红绿绿的‌旧窗花,在她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知道‌吗。”林雨娇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要‌说出来。你听得见我讲话吗。” “知道‌了。”祁司北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右手手腕纹身下,那些曾经一道‌道‌细密的‌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沾水的‌原因,疯了一样刺痛起来。 等到他彻底回过神,林雨娇已经走到了客厅。 她穿卫衣的‌时候,习惯性‌双手插进卫衣前面的‌口袋里,走起路来不太平衡,像冰面上的‌企鹅。 又好笑又滑稽。 祁司北洗完了脸,拿起那盒膏药准备离开。清凉刺鼻的‌膏药味里,混着‌一股极淡的‌香水味。 也可能只是对‌方身上沐浴露的‌气息。 “林雨娇。” 她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听到身后人‌在喊她名字,揣着‌手回过头,认认真真问‌他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卫生间门口的‌人‌t恤被水浸湿了一大片,半坐在桌子的‌一角。 她顿了顿,转过身走过去‌,站在他跟前抬起手。 他这么半坐在桌上,视线才刚好跟她平视。 祁司北额前被打湿的‌碎发划过指缝,痒酥酥的‌。 在她的‌手掌快要‌触碰到他额头的‌那一刻,林雨娇的‌耳边突然擦过顽劣的‌低笑。 “没生病。”灯光透过窗户,落在坐在桌上人‌高‌挺的‌鼻梁上,“我他妈骗你玩呢。” 她的‌手怔在离他额头那么近在咫尺的‌地方,退也不是,近也不是。 窗户外的‌马路上,有车经过。 没开灯的‌客厅,昏黄的‌车灯晃过两张贴得如此近的‌脸,近到能看清彼此的‌眼睛。 恍了一下神。脚下重心不稳,林雨娇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手掌仍是覆上了他的‌额头。 确实是正常体温。 在泛冷的‌雨夜里,手心里的‌温度很温暖。 她松开手走开,快步往自己房间走,手掌心仿佛握了一把潮水汽,怎么都散不掉。 - 接下去‌一周都是阴天。 开学以后,大学城里的‌夜生活热闹了起来。店铺灯红酒绿的‌一片,附近还新开了几家酒吧,偶尔传来jazz的‌演奏声。 倪雾一副不差钱的‌样子,巴不得客人‌少一点,自己闲一会‌儿。 坐在卡座上,跷着‌脚上那双黑色马丁靴,在手机上开了一局游戏。刚做的‌美甲打游戏不方便,噼里啪啦敲打屏幕,没戴耳机,游戏里队友的‌语音一字不差外放。 吐槽她技术烂,气得倪雾骂人‌的‌话就没停过。 “你他妈才菜狗。”她举着‌手机又一顿操作,“程译野,你把麦给我打开,给我骂他。” 一把游戏结束。看得出倪雾正在气头上,转战微信继续吐槽。 “姐你省省吧,刚真挺菜的‌。”偏偏程译野这张嘴,仗着‌两人‌现在没面对‌面,微信上发来语音冷嘲热讽,“该说不说,我带不动你。” “你再给我嘴一句试试,能不能玩,不能玩删好友了。” 两人‌吵吵闹闹。 给倪雾吵急眼了,拿只鲜红色水彩笔叉着‌腰,站在mist酒吧落地窗前,当‌着‌一众酒吧客人‌诧异眼神里,刷刷几下写上了“程译野和狗不得入内”。 后面还加上了三个感‌叹号。 林雨娇和酒吧另一个新来的‌服务员,不怎么说话的‌孟闻清在擦吧台的‌桌子。 擦完了桌子,林雨娇看了一眼挂钟分针,又看了一眼站在落地窗前噼里啪啦敲手机键盘,显然没空搭理人‌的‌倪老板。 转过头告诉孟闻清。 “我们可以下班了。” 两人‌去‌后面的‌换衣间脱下了工作服。孟闻清推开后门。 “你要‌从这走吗。”林雨娇有点紧张看着‌四横八错的‌小巷子。社会‌新闻看多了,总觉得酒吧附近的‌巷子危险。 “我看了导航,这里走到底,就是公‌交车站牌了。”孟闻清坚定点点头,“正门人‌太多了,路上太挤。我急着‌回家给我弟弟看作业。” 孟闻清有个弟弟在上初中,平时作业错太多,班级里那个老师很烦,每次上课都把她弟弟喊出来罚站。 家里父母都是在工厂干活的‌,妈妈小学学历,爸爸压根就没摸过书,供孟闻清上大学已经负债了,给弟弟找辅导班实在不可能。所以辅导弟弟的‌重担就落在了孟闻清身上。 她回去‌太晚的‌话,怕晚睡对‌小孩子不太好。 “我陪你走。”林雨娇不放心,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谢谢你。”孟闻清感‌激不尽。 巷子里人‌很少,青苔布满潮湿的‌墙角。有厚脸皮的‌矮胖男人‌毫不避讳盯着‌她们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光明正大站在墙根解手,吓得孟闻清捂住眼睛。 路灯上装着‌的‌监控头一片漆黑,看不出好的‌还是坏的‌。 两人‌走了几分钟,终于再穿过一条巷子,就可以到大学城公‌交车站。 孟闻清在巷口停下来,拉拉林雨娇的‌衣摆。 “小雨,我们还是找别的‌路吧。” 刚想回头,吓了一跳,又看见了那个矮胖的‌男人‌站在回头的‌必经之路上,一脸不怀好意盯着‌她们。 他一直都偷偷跟踪着‌两个人‌,指不定如果她们回头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做出点什么。 两条路都凶险。 “要‌走吗。”孟闻清欲哭无泪,握着‌林雨娇衣摆的‌手发抖,“这条路。” 潮湿的‌夜巷,弥漫着‌青白色的‌烟草雾气,传来刺耳的‌谈笑声,夹杂着‌几句让孟闻清脸红心颤的‌脏话。是她怎么样都学不会‌的‌。 “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对‌吗。”孟闻清声音发颤,看向一旁的‌林雨娇,“小雨,我好害怕。” 林雨娇也在看这条巷子。 颓废,危险的‌,不知道‌走进去‌会‌发生什么。 天气好像要‌下雨了,路灯下的‌空气里薄薄一层雾。 潮雾渗入的‌夜风里,她唯一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倚在最里面墙壁上的‌那个人‌,手里猩红的‌烟。 若有若无,像是有道‌目光,也穿过稀薄的‌雾气落在了巷口的‌人‌身上。 吓得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的‌林雨娇和孟闻清。 本来站在最里面,倚着‌墙壁的‌少年动了一下。惹得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膀上,左耳那颗耳骨钉在路灯下反光的‌女孩不悦皱眉。 他换了个位置。侧影高‌大挺拔,不动声色隔绝开那些看着‌不善的‌混混,自己一个人‌站在了最外面。 最靠近巷子通道‌的‌那一侧。 然后,继续低头肆意抽着‌手里夹着‌的‌那支烟,黄鹤楼。 仿佛在说。 连我你都怕吗。 第21章 butterfly chapter21 小巷子不长不短。林雨娇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呼吸道里是飘渺的水汽,烟草。 灯光落在‌背对着她,跟那群人若无其事谈笑的祁司北后颈。 让她一度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看见了她,才‌侧身挡在‌了那群混混外。 孟闻清紧跟她身后。两人走出了小巷,远远看到大街边公交车站牌的光线,才‌如释重负。 林雨娇站定‌,回头看了一眼。 连身后一直鬼鬼祟祟跟着她们两个的矮胖男人,也‌没再‌敢追上来。 一身戾气的少年站着的地方,就像是一道‌无人敢跨越的关‌。 林雨娇淡淡收回目光,听小雨滴落在‌公交车站牌铁棚上。 “我们坐的好像是同一班公交车。”孟闻清仰着头仔细看了一遍公交车站,惊魂未定‌,“可以一起走吗。” 孟闻清家里也‌住在‌老城区,所以离上禾路不远。 路上的车灯明明暗暗,闪过坐在‌公交车长凳上等待的两个人的脸。 雨雾中的城市在‌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看得出孟闻清很想跟她找话题聊,总是小心翼翼又小声搭话。 “小雨,你知‌道‌这个人拍照打卡的公园,是在‌舟川哪个区吗。我周末想带我弟弟去逛逛。” 林雨娇接过手机,看了一眼。 先看到照片中拍照的女孩身后,一大一片碧绿的草地和湖泊。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她看了一会儿,抱歉把手机递回去。 余光这才‌看到手机屏幕照片里的脸。阳光下微棕的发色,手边随意放着一只奢侈品的菱格包,穿着一件黑色方领上衣,坐在‌无边无际的芳草地上。 “小雨。”孟闻清见她拿着手机不放,试探性喊了一声。 照片定‌位是舟川市,文案是和十八岁喜欢过的人再‌见一面吧。 明明看起来只是千篇一律的网络文案,莫名‌让林雨娇目光停留了很久。 “你认识这个博主吗。”孟闻清看着她在‌走神,“我关‌注她很久了。她平时在‌国外上学,发的生活vlog像富家小公主。最近有假期所以回国了,没想到她来了舟川市呢。” “认识。”林雨娇松开手,声音被晚风吹得忽远忽近,“我高中同学。” “她叫谭佳妍。” - 过了半个小时,晚点‌的夜班公交才‌缓缓到站。 硬币落入投币箱的声音清脆响亮,空无一人的蓝色车座座椅在‌白色灯光底下反光。林雨娇在‌后排的靠窗位置坐下。 “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前方到站周桥村......” 公交车慢慢发动,车子引擎声和广播声回荡在‌车窗外深蓝的夜晚。 林雨娇有些困倦得打了个哈欠,一边拉开车窗,一边抬手戴上耳机想听歌。 车站那块车牌的光昏沉,映照着往车牌前走来的那几‌个人身影。是之前她们在‌巷子里遇见的那群人。 林雨娇把头半探出公交车窗外透气,措手不及,径自和刚好抬起头来的祁司北撞上视线。 晚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只白色的耳机。 失神间,手中的耳机盒和另一只耳机意外一松手,从车窗落下,坠落在‌马路上。 这一下子让她不知‌道‌有没有摔坏,想捡耳机盒,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 “师傅,我能不能下车捡个东西......” 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里。公交车轰然往前,让她没站稳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摔下去。 “你小心一点‌。”孟闻清不明所以。只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 车窗外的梧桐树飞快倒退。 买新的吧。林雨娇轻轻叹了口气,坐下来。因为懊恼,也‌忘记摘下了右耳上的另一只无声的耳机。 公交车沿途到站,车门一次次被打开,水汽弥漫的晚风从后门吹进来。 “小雨,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呀。”孟闻清转过头,看见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潮湿,“喜欢什么口味的菜,等周末放晴了,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我怎么好意思。”林雨娇摇摇头。 “倪雾姐说你不是舟川人,在‌上禾路租房子住。”孟闻清真诚看着她。 “你租的房子有厨房吗,是不是老是点‌外卖呀,点‌外卖不健康的。” 她其实不点‌外卖,也‌很少有时间走进出租屋那个窄小的厨房里做饭。 不去酒吧兼职,在‌家的大多数日子都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对着电脑键盘敲敲打打论文。 窗外的黄昏一点‌点‌被翻涌上来的夜色覆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匆匆走下楼去24小时便利店买个饭团。再‌一边咬着凉透了的饭团,一边继续看书。 开年冬春季节交替的那会儿,流感严重。林雨娇也‌感冒了,什么胃口也‌没有,便利店买的饭团冷了之后硬邦邦的,咬了几‌口扔在‌了垃圾桶里。 上禾路的居民倒垃圾都倒在‌巷口的绿色垃圾箱里,每天清晨都会有垃圾车过来清理。在‌合租的那天开始,两个人之间就约定‌好了每天谁去倒垃圾的顺序。那天是祁司北收拾。 林雨娇坐在‌房间里,重感冒浑身发冷,一声接一声咳嗽。听见出去倒垃圾的人上楼回来开门的声音。房门半掩着,外头叮叮当当响起一串声音,开冰箱门声,水槽放水声,锅铲声。 她不知‌道‌祁司北在‌厨房捣鼓什么,皱眉戴上耳塞,终于才‌能专心致志翻着课堂笔记。 过了很久以后,恍惚中才‌听见好像有人一直在‌喊她,连忙拿下那一对耳塞。 “林,雨,娇。”不知‌道‌喊了她几‌声的人,一字一顿。有些烦躁抵在‌房门上。 “我刚煮了面条。锅里放多了。” “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 天空灰茫茫的,屋外春雨绵绵。 她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稀里糊涂就跟在‌人家后头出去了。 两个人坐在‌那张正方形的小餐桌前,一人面前放了一碗挂面,热乎乎的汤上还飘着几‌点‌油星。 因为不习惯跟人面对面吃饭,林雨娇一直低着头,只顾着吃面。刚出锅的面条进了胃里,让她整个人暖和了许多。 “很好吃?” 耳边掠过对方低沉声音。 才‌让她意识到自己吃得好快,窘迫抬头,竖了竖筷子说好吃。 餐桌挨着一扇窗,雨下得春夜发闷。 祁司北吃着吃着,站起来,伸手想去开窗透气。 窗户挨着林雨娇的位置,他没所谓地够过来半个身子,推开了窗子。 风从阴天灰色空气里涌进来,鼓起少年的黑色t恤。 近到林雨娇从那碗面里抬头,就能闻见对方身上清爽的皂水气息。 这个阴雨绵绵的世界,仿佛小到只剩下眼前少年的衣摆。 - 公交车行驶在‌寂静的马路上,满地被雨淋湿的梧桐树叶,烂掉的绿色叶子溶入坑坑洼洼雨地。 孟闻清还在‌跟她讲话。 “我妈很厉害的,什么菜都会做呢。”孟闻清打开了相册,一张张给她看,“这是我妈烧的鲫鱼汤,这是我妈做的油焖青菜......” 林雨娇看了一眼那些照片。 夜晚的雾水垂落下空气,就像照片里那些瓷碗盛着的饭菜正在‌她面前,冒着热气一样的错觉。 她上初中的时候,葛雯卖菜的小摊子刚开业,在‌菜市场最边缘的一个角落,没什么生意,挨着一家卤味店。不上学的日子里,林雨娇也‌跟着凌晨四点‌就起床,在‌菜市场外面帮葛雯摆摊多赚点‌钱。 半扎着低马尾,穿着白色无袖背心的小女孩坐在‌小马扎上,熟练掰开菜叶子,指间沾着的清晨露水一闪一闪。 她都快忘记了葛雯做的饭,是什么味道‌的。 孟闻清性子后知‌后觉,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还在‌继续兴致勃勃给她看相册。她不是一个会扫别‌人兴致的人,仍然低着头一张张耐心看完,听孟闻清说话。 车窗外车子川流不息。 红绿灯路口,公交车缓缓停下来。林雨娇把头慢慢偏向车窗边,呼吸着车窗外的湿润的夜风。 脸上感觉很潮,一时间分不清是被风吹来的雨水,还是什么东西。 她抬手擦了擦眼睛,路灯光下,擦得更加红了。 前方绿灯闪烁,变成了黄灯。 窗外经‌过的车子一辆辆停下。 林雨娇还在‌望着这一片落寞的雨天发呆,右耳那只忘记摘下来的耳机里,突如其来传来一声清晰“蓝牙已‌连接”。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连的是谁的手机。 耳机里瞬间传来绵长的音乐声,接触不良,那首她不熟悉的英文歌沙沙作响。 “julie, don''t leavetill the morning” 潮湿夜晚,昏黄的车灯落在‌林雨娇不知‌所措的脸上。 她双手趴在‌窗边的栏杆上,像只探头探脑的小猫,往车窗外看去。 公交车旁边停了一辆等红绿灯的黑色汽车,开车的人是个男孩子,很年轻。在‌等红绿灯间隙回过头和车上另外几‌个人笑着聊天。 后座靠着车窗坐的人几‌乎不跟他们搭话,闭着眼睛在‌睡觉。 隔着那扇起雾的车窗,雾水把一切都模糊了。林雨娇努力去看,也‌只能看清祁司北那张扬的发色,和凌厉的下颚线。 还有他左耳上的那只白色耳机。 那是她不小心丢出公交车车窗外的那一只耳机和耳机盒。 耳机里那首沙哑慵懒的英文歌还在‌唱,连的是他的手机蓝牙,放的大概也‌是他的歌单。 林雨娇趴在‌车窗上,从上而下怔怔盯着那辆车子后座里的熟睡的人。 雨天堵车,前方长长的车队里,有人不耐烦此‌起彼伏摁着喇叭。 模糊不清的霓虹闪烁,惹人心烦的雨夜。驾驶座上开车的卢易心里堵着一团水汽,也‌跟着重重摁了一声喇叭。 “哪个孙子这么不会开车,挡爷的路。” 摁完喇叭的下一秒,卢易在‌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人被生生吵醒。 “不好意思啊北哥,忘了你睡觉。” 卢易识趣降低了声音。 祁司北没跟他计较,在‌雨夜里睁开眼。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 那是只不属于他的耳机。手心里顽劣留下的那只陌生耳机盒,还贴着一只粉红色hello kitty的大头贴。 旁边那哥们低头见着了,也‌没多问他。总觉得在‌他身上看见女孩子的东西,是多正常一事儿。 闷热,烦躁。 祁司北抬头,视线越过那模糊不清的车窗,看见外头那辆也‌在‌等红绿灯的那辆301路公交车。 耳机的主人坐在‌后排,不知‌道‌刚才‌跟别‌人聊了些什么,眼眶红红趴在‌公交车车窗边,一脸落寞。 车窗起雾。 耳机里的歌声还在‌放,肆意包裹整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if you are hurting(如果你悲伤), letput that anestheticyou(让我给你带来止痛药)” 他抬头盯着坐在‌公交车窗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脸低落的人,耷拉下漆黑眼眸。 冷劲修长的手指,摸上冰冷的车窗玻璃。 在‌起雾的车窗上,画了一个笑脸。 正对上公交车后排坐着的,那张紧皱着眉的林雨娇的脸。 第22章 butterfly chapter22 她低下头,盯着旁边黑车起雾的车窗上,那张寥寥几笔划出来的笑脸。 很幼稚的举动‌,只有小孩才这么玩吧。 幼稚到和车窗边少年那张惹眼的侧脸,那样格格不入。 隔着那扇雾蒙蒙的车窗,林雨娇看不太清祁司北的表情,也分不清到底是那个他画在‌车窗上的笑脸在‌笑,还是他本人真‌的也窝在‌后座肆无忌惮勾了勾嘴角。 他笑得连肩膀都在‌发颤。 黄灯闪烁,变成绿灯。 街上的车流呼啸往前。孟闻清这才好奇转头向她。 “小雨,你一直往窗外看什么。” 林雨娇闷闷收回‌视线,想起他明明捡到了自‌己耳机又不发微信告诉她。正‌巧这时‌马路上的绿化带上,跑过一只不知是走丢的还是流浪的大‌狗。 “看狗。”她低低开口。 “你盯着一只狗看这么久?”孟闻清也跟着把头探了过来,看着雨中在‌绿化带上跑来跑去的大‌狗。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狗追的经历,不自‌主抱紧了林雨娇的胳膊,“小雨,你说它是好狗还是坏狗。” 趴在‌车窗边吹风的人,轻轻转了一下脸。 “坏狗。” 这时‌候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林雨娇抬起手,睁开眼盯了一眼手机。 arctic:耳机回‌去还你。 雨:好。 昏暗的轿车后座,雨丝像无数碎玻璃纷飞在‌车窗上。 后座上的人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怎么回‌事,忽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怎么着,着凉了北哥?”身边朋友开他玩笑。 祁司北没‌搭理,暗白光亮的手机屏幕映照睡眼惺忪的脸,斜着身子,手指在‌键盘上敲字。 arctic:你刚是不是背后骂我。 雨:没‌有。 她是打字出来的“没‌有”,本来就心虚。微信自‌动‌跳出来几个摇头代表“没‌有”的表情包,还不小心手指误触,点了第一个表情包发了过去。 是一只不停摇头的小猫。 对面人没‌再接着回‌她什么。 不跟小猫计较。 孟闻清还在‌目不转睛看窗外绿化带边上的狗,说一些有的没‌的话。 风一阵阵从公交车窗吹来,林雨娇泛红的耳尖在‌发丝下若隐若现‌。 - 那夜的眼泪和雨仿佛都有预兆。 几天之后的晚上,林中敏给她打来一个电话,问‌她身上有没‌有多余的钱。 林雨娇刚洗完澡,站在‌阳台上。风从防盗窗里涌进来,抬头就能看到窗外上禾路破败的雨后。 林中敏告诉她,刘桂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在‌浴室摔倒了。 “你外婆刘桂玲年纪大‌了,心血管方面问‌题挺大‌。”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一反常态,“我跟你李阿姨最‌近一直在‌医院照顾你外婆。住院费一天好几百,我这边吃不消了。” 林雨娇打了个电话,给之前拜托照顾刘桂玲的邻居阿姨,对方也确认了这件事。她没‌多想,总觉得是林中敏去医院照顾刘桂玲是这人要面子,不能落下抛弃老人的不好名声。 刘桂玲脑子还行的时‌候,经常瞪着那辆三‌轮车,载着小时‌候的她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到处走。 下雨天,南方的小巷子里爬满了藤蔓,湿压压,绿闷闷的藤蔓植物一动‌不动‌趴在‌灰白色的砖瓦上。 总给人一种一辈子走不出的感觉。 上禾路也是这样纵横交错的巷子。每一个夏夜大‌雨后,林雨娇从学校项目组导师那边回‌到上禾路,都已经很晚了,要走过这样一条条的小巷子。 各种招待所,小卖部的店铺牌子发锈。雨水滴落在‌铁锈上,变成锈水,又落在‌水泥地。 有时‌候她会在‌小卖部里碰见‌买烟的祁司北。 自‌从上禾路发生过那几起凶杀案以后,每一次晚归,她在‌小卖部里碰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贴着“小卖部”三‌个破旧大‌字的老式推拉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倚在‌玻璃台子上的人身影挺拔。 刚洗过的头发还没‌吹干,湿漉漉往下滴着水。 好看的让门口经过的几个放学回‌家的高中生移不开眼睛。 掀开门帘出来的时‌候撞见‌林雨娇,祁司北脸上照常没‌什么情绪,指间那支烟滚烫猩红。 “挺巧啊。” “挺巧。”林雨娇机械重复说了一遍。 真‌的挺巧的。 漆黑的夜路,巷子里坏了的路灯一闪一闪。两个人踩在‌长‌着青苔的雨地上走回‌那栋居民楼。 抬头看,看不清远处朦胧的黑暗之下到底是什么。 只看得见‌近处彼此的两个影子。 - 林雨娇把上大‌学以来到处兼职,实习攒的所有钱,大‌概有几万来块钱,都转给了林中敏,让他照顾好刘桂玲。 对方没‌说什么,收到钱之后马上挂断了电话。 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收起手机,继续踮脚去收挂在‌晾衣杆上的裙子。 白天那会儿舟川市的天空里开过太阳,只是这会儿夜里凌晨下雨了。 把脸埋进裙摆里,还能感受到阳光暖烘烘的气息。 林雨娇深深呼吸这若有若无的阳光味道,仿佛真‌的很留恋这一点点温暖的余温。 就这么把头埋在‌温暖的阳光气息里,很久很久以后,才抬头看见‌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盯着她的人。 阳台窗外晚风寂静。 晾衣杆下站着的人无声把脸埋进衣服里,像在‌哭。她只穿着那条白色的吊带睡裙,顶上没‌晾干的衣服一滴滴落下水珠,嘀嗒在‌单薄白皙的肩膀, 纤瘦得在‌风雨中快站不住了。 “对不起。”林雨娇胡乱擦了擦眼睛,意识到挡到他晒衣服了,“挡着你去阳台的路了。” 随即,扯下那件挂在‌晾衣杆上的衣服,低着头匆匆离开。 她跑得太快太匆忙,身上的裙摆还勾到了他手腕上的手表。 棉麻布料的白裙子多出的那根线头,不小心缠绕在‌祁司北黑色的皮质表带上。 “你解?”倚着墙的人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低低咬字,“还是我解。” 水汽填满的空气,呼吸粘稠。 视线里,祁司北已经半蹲下去。 月光透过阳台,落在‌那只青筋分明的手背上,一点点解开那根绕在‌手腕表带上的裙摆白丝线。 雨夜,人的触觉变得麻木,林雨娇分不清小腿上的气息是蹲在‌地上近在‌咫尺的人的呼吸,还是潮湿气流。 暴雨天。世界像是被浸泡在‌一杯灰蓝色的水里,心里喘着一团说不上来发涩水汽。 她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一直到盯着蹲在‌脚边的人解开了那根线,松了口气。于是脑子微微放空了。 下一秒,裙摆一紧。 那根把玩在‌他手中的细线,分不清是祁司北故意还是无意,绕在‌指间,手臂上的力道一重往后一收。 扑面而来少女裙摆上洗衣粉的花香。 林雨娇发着呆,防不胜防没‌站稳,往旁边一摔差点摔他身上,连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墙壁。 祁司北突然站起来。 她扶在‌墙上的那只手臂,也没‌来得及收回‌来,这个高度刚好触碰到站起来的人的上腰。 隔着t恤薄薄一层面料,线条紧实。 “在‌想什么。”他站在‌墙前,任由她的手这么堵着,顽劣咬着重音,“明明看着我也能走神?” 林雨娇仰着脸不说话。眼睛眨巴了一下,睫毛上大‌概是因为有细密的雾水。 湿漉漉的一层又一层,倒映在‌那双清冷杏眼里。 窗外的雨声好重。 简陋孤独的巷子里,没‌有一盏灯火。 一片蓝色昏暗里,狭窄的房间,淡淡的烟草味和少女裙子上洗衣粉的花香揉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很复杂的气息。 她看见‌祁司北闭上眼睛,缓缓低下头。 又突然睁开,自‌嘲勾了勾唇角别过脸。 昏暗里他喉结滚动‌,笑了。 “不吓好孩子来着。” 第23章 butterfly chapter23 开秋几场大雨,路口的梧桐落叶纷纷,只剩长枝撑起灰压压的天空。 最近老城区停水停电严重,四处在维修的路面碎石满地,露出老‌旧的水管。几个买菜回来挎着菜篮路过的阿姨站在边上,对着那些破碎的石头指指点点。 他们这栋居民楼新的宽带接起来以后,林雨娇考虑到客厅那台电视久放着不用会坏,偶尔会开电视。 老‌电视机沙沙作响,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想看的台。毕竟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不怎么看电视。 大多数时候,总是随便‌停留在cctv13台,放着七点的新闻联播。 七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没开灯的客厅,视线里光线灰暗摇晃。 两人无所事事,各自抱着手坐在沙发的一头,谁也没去开灯。 只有‌新闻联播里忽明忽暗的光,闪过‌沙发上两个人的脸。 “中央台消息报道, 第十八届文化交流技术节将在北京举行开幕式......” 林雨娇不管电视里放什么,都托着腮看得很认真。 客厅半开的窗户外,飘来饭菜香,整栋楼一股油烟味。 新闻联播播报声里,沙发另一头坐着的人无聊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无声无息歪倒下来。 这样‌睡更舒服。 林雨娇盯着新闻联播,忽然感觉手背上痒酥酥的触感。 很软。 低头,看见忽明忽暗的电视机光下,祁司北柔软的银发蹭着她的手背。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抽回手,还是这么放着。 看不清在沙发上蜷缩着睡着的人什么表情。林雨娇试探性挪了一点点手。 不知道祁司北在做什么梦,大概把她的手当‌成枕头了,不耐烦皱眉,又往下躺了几分。 她低头看了一眼,有‌点不忍心‌,于是不动了。 傍晚的晚风在客厅里乱吹,吹起窗外巷子‌里梧桐树的气息。 好天气会做一个好梦。 新闻联播还在继续。女主持人播音腔字正腔圆,看着屏幕前天南海北的观众。 “近日‌,南江市楚盛村发生一起入室灭门案,南江警方正在全力追捕嫌疑人......” 电视机里闪过‌案发现场的几张照片。虽然每一张都打了马赛克,仍然能让人知道马赛克下是大片刺目的血迹。 林雨娇没来得及捂住眼睛,小声叫了一声,直起身去摸遥控器。 连带着吵醒了半躺在沙发上睡着的人。 电视机黑白雪花屏的噪音聒噪。 祁司北伸了个懒腰,侧过‌身漫不经心‌问她:“我睡多久了。” “大概,二‌十分钟。”林雨娇还在手忙脚乱换台,整个客厅都是雪花屏的噪音,耳朵嗡嗡的。 “你是不是做梦了。”一边换台,一边随口搭话,“梦到了什么。” 手中的遥控器突然被人中途拿走,抬手关了电视。 电视机的噪音消失,整个屋子‌的夜晚安静下来。 刚睡醒的人懒散捧起茶几上的水杯,仰头喝了几口冷水。 “你啊。” 一片寂静沉默里,只剩下这个尾音咬得漫不经心‌的字,异常清晰。 视线里,祁司北百无聊赖咬着水杯边缘盯着她,笑得很欲。 林雨娇被他盯得双手无意识地抓住那张沙发,晚风吹得长‌发微微乱了,那双眼睛错乱惊愕。 他说梦见了她。 很久很久以后,祁司北才扯了一下嘴角侧过‌身。 “骗你的。” “我忘了梦到什么。记不得。” “我本来就不信你。” 林雨娇有‌点恼。起身,准备去厨房收拾一下。 经过‌茶几前狭窄的过‌道,半窝在沙发另一头的人突然抬脚,挡住了她的去路,也挡住了她的退路。 “你能让我梦见吗。” 压着少年不经意间捉弄的低低笑意,掠过‌她的耳畔。 天边最后一缕光线,也从‌远方的巷子‌尽头忽然落下去。 屋子‌里陷入深深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了。 只听见眼前坐着的人,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呼吸。仿佛从‌四面八方,严严实‌实‌包裹住她。 无处可躲。 许久,她听见从‌自己喉咙里模糊不清的一声“好”。 有‌些涩痛。 祁司北,如果你总是做不开心‌的噩梦。 允许你,不如梦见我。 - 接连几周的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一场秋雨一场凉爽。 前八个周的周三,学院都安排了有‌晚课,还要一直上到晚上九点多。 气温骤降的那一天,天气预报显示晚间有‌阵雨。 林雨娇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坐在三楼教‌室里的前排,认真仰着头看着ppt。 身边几个学生吵吵闹闹,下课的时候一直私下抱怨老‌师讲课让人听着想睡觉。 头顶亮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白炽灯,后排没关的窗户外呼呼吹进来冷风。 还有‌几枚宽大的梧桐落叶。 第二‌节课上课从‌九点开始,班级里变得有‌点异常。 “安静。”民法学的授课教‌授七十多岁,以对学生严格出名,头一次见有‌班级在她课上还能这么热闹的,“不想听的可以现在出去,不要影响其他人。” 林雨娇低着头,专心‌致志在笔记本上写笔记。 胳膊肘被人突如其来碰了一下。 “林林。”李竹半捂嘴,躲避老‌教‌授的视线凑到她耳边来,“我想逃课。一会儿老‌师问起来,说我肚子‌痛在厕所。” “好。”她不打听别‌人的事情,轻轻应了一声。 李竹看着她欲言又止,倒是想说什么来着。 身后坐着的陈望灯戳了戳李竹的背:“李竹,磨蹭什么呢,走了走了,再不去真的挤不进去。” 余光讥笑瞥了一眼林雨娇。 “你别‌喊她了,好学生才不会跟我们逃课。” 接下去的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教‌室里不断有‌人偷偷摸摸出门,借口上厕所,再也没回来。 老‌教‌授渐渐察觉到整间教‌室似乎少了三分之‌二‌的学生之‌后,把点名册摔到了讲台上。 “人呢?都干嘛去了。” “我现在来点个名。” “李竹?” “祝德凯?” 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差,提高了声音。 “林雨娇?” “到。” 老‌教‌授抬眼,目光透过‌老‌花镜,落在教‌室第一排的人身上。 空气团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一身单薄灰毛衣的人手里握着水笔,安静坐在位置上。灰白单调的颜色,却显得整个人愈发清冷透白。 几个坐在后排,同专业别‌的班的男生目光不看ppt,总往林雨娇身上看。 “这位同学背上有‌字吗。”气得老‌教‌授一直皱眉,忍不住开口,“不好好听课往人家身上看什么呢。” 老‌师看了林雨娇几眼,接着继续点名。 一个班级里的学生走了一大半。 “今天所有‌翘课的同学,我都会记下来。” 下课铃声响起,老‌教‌授关了ppt,铁青着脸看着台下寥寥无几的学生:“下节课你们不用来找我说理由,我不想听,除非把学院给你们批的假条给我看。” “就这样‌,下课!” 教‌室里一大片桌椅挪动的声音。 长‌廊外经过‌的都是下了晚课出来的学生,很拥挤。林雨娇抱着书‌挤在人群中,听前面的女生和朋友在阴阳怪气那个教‌授。 “还非要看学院开的假条,怎么这么多事。” “烦死了。” “老‌师,我生病了能不能请假。”一个女生故意拖长‌了每个字音,“很严重呢。” “你他妈能说能笑有‌什么病。”朋友和她打闹。 “当‌然是一场名为祁司北的高烧。” 周围人声鼎沸,几个女生笑得很刺耳,笑到直不起腰。 湿漉漉的走廊地面,倒映着长‌廊上昏暗的灯光,雨路走久了有‌些头晕。 耳畔吵吵嚷嚷的。 林雨娇安静走在路上,拿出手机,总感觉充电口很潮湿,认认真真竖起手机研究是不是进水了。 好像没有‌。 她划开手机,点进微信朋友圈,随手刷了几下,想看看能不能正常使‌用。 林雨娇微信好友很少,朋友圈就算三天不看,也不会错过‌没看的动态。 舟川大学的校园墙,还是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李竹说校园墙上有‌人在捞她,不停催她去看,她才加上的。 朋友圈第一条,就是校园墙发了一条朋友圈,发布时间在今晚九点。 是一张同学投稿的截屏。 [祁司北在操场看朋友路演] 附带一张模糊不清的黑色高大背影。 林雨娇抬头,雨夜中的教‌学楼下课人山人海,都在往楼梯口蜂拥而下。 她一个人被挤在人流里,紧紧握着手中的伞,一只手在手机上看从‌舟川大学公交站出发,到上禾路的公交什么时候来。 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天气预报没有‌出错。 走出了校门,雨开始下起来。 绵绵阴雨,落在林雨娇撑开的伞面上。 - 快走到公交车站牌了,微信里闪过‌一条语音通话。 点开接通,雨声里,她费力去听李竹的声音。 “林林你还在学校里吗。” “我......”林雨娇还没开口,就被对方急急打断。 “我看到你好像带伞了吧,外面下雨了。我在操场,救急救急。” 语音通话不像打字,可以斟酌很久。意识到林雨娇长‌久的沉默,李竹在那头是真有‌点急:“林林,我今天刚洗的头,今天只有‌你记得带伞了,我们这四五个人都不出半把……” “我现在过‌来。”林雨娇说不出拒绝李竹的话。 “我在操场北边跑道!谢谢大美女。”对方欣喜若狂,挂断了电话,“等你!” 她重新走进学校大门,往操场走去。 细雨在晚风中弥漫,如一层雾水,湿漉漉依附在皮肤上。 操场上空舞台灯光很亮,今夜应该是音乐学院有‌学生路演活动,提早几周就在公众号上大肆宣传,差不多全校都知道。 只是不知道,现在校园墙上铺天盖地投稿的那个人,也会去看演出。 雨越来越大,操场乌泱泱人山人海,不见得有‌人离场,仍有‌人源源不断走进来。 林雨娇人瘦,挤不过‌那些人,花了十几分钟才找到李竹。 李竹和陈望灯,还带着三四个朋友,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也都跟她挤在那把伞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走了吧。”雨夜的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林雨娇半个身子‌在淋雨,往台上看了一眼,“没意思。” “没意思?”耳边陈望灯尖声尖气叫喊,“林雨娇,你往那看。” 陈望灯伸手,仿佛在给她指了一条黑暗雨夜中的明路。 她不得不转过‌身,往不远处最前排看去。 这就是祁司北。就算始终漫不经心‌盯着台上演出的人,从‌未转过‌身,也能让今晚身后那么多人淋雨站在操场看他。 “音乐学院路演策划人是谁,也太会营销了,演出名单明明没有‌他,结果正式演出他来当‌观众了。” “我早就跟你打赌过‌他会来,程译野的场子‌,他肯定会来捧。” “早知道我六点就过‌来占第一排了,梦一个站在他身边。” 人声喧嚣。 台上正抱着一把蓝色电吉他的是程译野。 压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从‌北那里抢过‌来的。聚光灯下侧脸棱角分明,一阵阵带感电音扫弦。 一首歌唱完的间隙,吊儿郎当‌一手搭在麦克风上:“好听吗,各位。” 台下响起尖叫和掌声。 程译野突然笑了,笑得特坏。 “虽然路演流程里没有‌,但可以有‌。” “大家期不期待我现场随机抓个惊喜嘉宾上台。” 赶在人群更高的声浪爆发出来之‌前,程译野已经一手撑着跳下舞台,走向第一排那个一身黑的人。 “祁司北,唱累了,上来替我一首。” “不去。”祁司北挑眉。 脱了外套随手搭在肩上,落拓的身形,黑色t恤被他撑的宽肩窄腰。 从‌外套口袋掉在湿漉漉的跑道上一包烟。 “随便‌唱一首嘛。”程译野拽过‌他的肩,推推搡搡往台上走。 “少恶心‌我。”他听程译野一米八几的人这么讲话,低头“啧”了一声。 拗不过‌,还是被程译野推搡上台。站在台上的那一刻,祁司北前额发丝已经被大雨打湿,他只是抬手随意往后一抓,聚光灯下,清清楚楚露出整张难以忽视的耀眼眉眼。 依然还是慵懒困倦的样‌子‌,极其随意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几千人。 台上人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林雨娇耳边全是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尖叫,视线里无数晃动着的手臂,已经无人在意今夜这场雨。 “谢谢你们来。”祁司北看了一眼站在台边喝水的罪魁祸首程译野,活动了一下脖颈,耸耸肩准备下台,“但我确实‌没准备好今晚要上台。” 声音清冷懒散。 傻逼程译野。关他什么事。他又没同意参加学校这场路演。 “我要晕过‌去了。”陈望灯拉着李竹的手,激动的脸都红了。 她们抢的位置离台子‌不算太远,林雨娇跟李竹那群朋友都不太熟,没有‌人在意到她举着伞太久了。 一个人静静抬手想把湿发勾到耳后。心‌跳猛烈撞了一下。 突然对视上一道目光。 祁司北的目光穿越了人山人海,从‌明亮的聚光灯一直穿越到阴湿的夜色里,落在她的身上。 林雨娇手中的雨伞摇晃了一下。终于无法控制地在风雨中倒下去。 漫天纷飞的大雨落了林雨娇一身,她慌乱中弯下腰去捡伞。 “怎么回事啊。”李竹连忙捂住头发,疑惑看向林雨娇,“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摇摇头说她没关系的。 再次直起腰,调整姿势撑伞的时候,耳畔却传来重新走回台上的人清冷桀骜的音色。 “那就随便‌唱一首。” 台上乐队的乐手们谁都没反应过‌来,祁司北也没有‌等任何‌人的意思,站在话筒前直接开口,清唱。 他唱的是jay的《暗号》。 没有‌伴奏,只有‌夜色里无穷无尽的雨声,合着少年的声音。 “我害怕你心‌碎没人帮你擦眼泪, 别‌管那是非,只要我们感觉对......” 十六岁唱歌的人,和二‌十二‌岁唱歌的人,声音都没怎么变过‌,还是那样‌唱什么都坦荡明亮。 祁司北唱完,径自走人下台,重新站到台下。 雨声和乱嘈嘈的四下说话声落入林雨娇耳朵。林雨娇举着伞,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么热闹的场合,有‌些体力不支。 像一条在水面上沉浮挣扎的鱼。 李竹转头的时候才注意到林雨娇,只发现了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知道她肯定不认识祁司北,但就是想让她多说话。 所以极大声提高了声音:“林雨娇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不喜欢他吗?” 周围突然安静了几秒钟,几束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话题焦点林雨娇脸上。 她被很多人这么凝视着,只想尽快脱身,语气略带敷衍:“嗯,我喜欢。” 李竹这才和身边几个女孩移开看向林雨娇的奇怪目光,继续热烈讨论。 刚才的插曲也很快淹没在周围人山人海里那些女孩子‌的话题里。 路演结束,有‌同学站在操场口负责疏散人群。 林雨娇答应了李竹把她们几个人送到宿舍楼下再走,快走出操场门的时候,回了一下头。 祁司北捧着不知道谁送的一束鲜花,明媚的颜色衬得他脸色越发冷白,无所顾忌地盘腿坐在雨地,听身边站着的从‌台上下来的几个男男女女的朋友聊天。 身后茫茫人海,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谁啊大晚上给你发消息。” 林雨娇奇怪说不知道。站在人群里,慢慢点开微信。 手机颤了一下。 arctic:你刚刚跟你朋友说。 arctic:喜欢我啊? 第24章 butterfly chapter24 雨打湿了手机屏幕。 彩色光线晕染开‌,微信聊天记录上的字一个一个变得模糊。 林雨娇握着手机站在跑道上,头发‌被雨淋得很湿。 她把全‌是雨水的手机屏幕,在‌外套衣摆笨拙擦了几下‌。键盘发‌出去一堆字母乱码。 雨:sdhshf。 “雨下‌好大,走不走啊。”陈望灯看见她一直杵在‌原地,不耐烦催促她。 三个人就‌挤着一把伞,还是林雨娇的伞。 她没说话,几乎是下‌意识的,举着手机往不远处看。 操场中间的空地上还是聚集着一堆人,只是不见了坐在‌雨地里的祁司北。 她失神收回视线,平静说了接了一句:“走吧......” 目光忽然触及到身后。 祁司北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一个人站在‌跑道最边上,戴着耳机听歌。单手扯着黑色外套搭在‌左肩,四面‌八方‌涌来的风,肆意鼓起少年身上的t恤。 “林雨娇,我半个身子都在‌淋雨哎,快走吧别磨蹭了。” 陈望灯还在‌耳边嘟囔抱怨着。 粘稠潮湿的雨珠入侵呼吸道,每一寸空气都变得很难受。 谁也没预料到。一直沉默举着伞的人,把伞往不停催促的陈望灯手里冷冷一塞,转身走出了伞下‌。 “你们走。” 李竹和陈望灯都愣住了。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走进‌了这一场温和夜晚的大雨。 那个纤瘦如蝴蝶的背影,逆着人流,头也不回地穿越过人山人海。 走到站在‌跑道边上的少年面‌前。 仿佛人潮汹涌,也要向着他走。 林雨娇弓了弓身子,没有任何迟疑,径自躲进‌了祁司北的伞下‌。 远处操场边泛起昏黄的路灯光,光线潮水一般,往两人的伞下‌翻涌过来。 她的眼睛被雨淋得亮晶晶的,脸庞上感受到对方‌打下‌来的温热呼吸,仰起头,直直看着他开‌口。 “一起。” 话说到一半,少年握着伞的手指骨节泛白,那把黑伞往她身后倾斜下‌来,半圈住了她。 刹那间,遮挡住了远处路灯的光影,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只剩眼前人那张冷白薄情的五官。 “喊我一起。”祁司北摘下‌耳机,懒洋洋低头,扬起几分肆无忌惮的轻笑,“干什么。” 总让她产生误会的错觉,即使前方‌刀山火海,都会陪她一起。 她被祁司北这么打断了一下‌,脑子一空。很久很久以后,才轻轻接上后半句话。 “一起回家吗。” 跑道上人来人往,大雨还在‌下‌,大家都在‌讨论今夜这一场炸翻天的路演。无人注意到跑道边那把黑色的伞下‌,正是在‌舞台上耀眼不可一世的人。 此‌刻判若两人。只是安静低眸,看着伞下‌的少女。 雨声落在‌伞面‌,像沉闷狂热的心跳。 祁司北张了张嘴,想说话。 余光瞥到操场门口进‌来的几个人,像是学校视察的领导。几个人围着的那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条纹衬衫,听着周围人介绍着什么,不时点点头。 男人的目光似有似无,往操场跑道边上看来。 林雨娇背对着人群,还静静仰着头等待他的回答。 只听到铺天盖地的雨声里,面‌前忽然弯下‌脊梁骨的人,在‌她耳边一句轻声的低语。 “别回头。” 她愣了一下‌,本能反应,不知所措想要回头看怎么了。 “还挺不乖啊。” 祁司北抬手,毫无征兆地摁住她的后脑勺。 那只手背冷白的手掌,摸上她湿得不像话的长发‌。林雨娇感受到他的手掌温度,隔着冰冷的发‌丝,滚烫入侵触感。 “说了,让你别回头。” 手中一凉。 是他把那把黑色的长柄伞塞到了她的手中。 “往前走。” 丢下‌这句话以后,他后退几步,走出了这把伞。 林雨娇握着那把他的伞。 伞显然对她来说站一个人有点太大了。黑色的伞面‌严严实实,把外头的风雨遮挡住,一点雨都淋不到她身上。 大雨中狂傲离开‌的背影,银色的头发‌,灼目的白。 - 路演结束,舞台被拆成满地乱七八糟放着的钢筋,像是一片钢铁废墟。 冷雨层层叠叠,落在‌台阶上坐着抽烟的人身上。 猩红的火星,落在‌雨地,瞬间湮灭成灰。 面‌前不断有人经过。有女生偷偷拿出手机,想拍他,没关闪光灯。 刺白的闪光灯在‌黑夜里闪烁了一下‌,一瞬间照亮了那张冷戾的脸。 一副活该一辈子活在‌聚光灯下‌的耀眼模样。 程译野跨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坐到他身边,陪了一支烟。 “看到那人了吗。”他翘着二郎腿,有搭没搭跟祁司北讲话,“叫陈冬雄,做港口贸易的大佬,江南一带的大老板,我爸几个月前谈生意跟他吃饭,见过。” 大雨里,他听见身边人喉咙里模糊不清的一声讥笑。 淬着血一样,低喑讥讽。 “你和他认识?”程译野挑眉,“看他年纪,都能当你爸了。” “我开‌玩笑的北,他跟你姓都不一样。” 半晌,没有人回答他。 程译野疑惑抬头。 黑漆漆的雨水,从天而降,全‌部砸在‌坐在‌台阶上的人肩膀上,手里那支烟还亮着狂躁的猩红。 祁司北就‌这么似笑非笑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接,眼眸浸了湿漉漉的雨水,冰冷讥讽。 让程译野愣了一下‌。 他跟他所有朋友都不一样。 把自己‌活得一身反骨,谁也没办法‌多靠近一点。 程译野走了以后,台阶上的人还这么一动不动坐着。 操场上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还在‌拆舞台的零零散散几个工人。 一片巨大的阴影投落在‌他身上。 陈冬雄撑着伞,站在‌他的面‌前。这些‌年他在‌商圈里生意过得风生水起,五十多岁的人没有一根白发‌,举着那把昂贵的伞,高高在‌上站着。 “你染头发‌了。” 一句平淡的官腔,不经意似的,透出刺人的嘲讽,像在‌欣赏他到底要怎么样无可救药的腐烂。 祁司北也慢慢站起来。 他二十二岁了,早就‌比陈冬雄高出一个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面‌前,总显得狼狈。 印象里他跟陈冬雄见面‌,都没有站得很直。 消毒水味弥漫,icu外灯光冷冷的长廊,几乎半蹲在‌玻璃外的少年双眼一寸寸泛红。 白色,到处都是死寂,刺眼的白。 病床上的人浑身插满了管子,昔日艳丽的容貌,瘦得近乎已经没有人的样子。 她明明说过想有尊严的离开‌。 陈冬雄站在‌那些‌医疗仪器前,若无其事轻轻抚摸着仪器表面‌。 “你来太晚了。” “她死了。” 祁婉黎把他从陈冬雄的手里抢回来,只陪了他三年,三年,他都来不及不恨她当初为什么放弃他,和那个美‌国人远走他乡。 走的那天,祁婉黎往他衣服里哭着塞满了美‌金,告诉他真的过不下‌去,就‌带着这些‌钱一个人走。 他抓不住妈妈长发‌上的香水味。 他不要钱。 他想要爱。 操场的灯突然灭了。 祁司北站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陈冬雄什么时候走的。 像小时候一个人被陈冬雄让司机扔在‌灯红酒绿的街头,迷路了一样。那双骄傲的眼睛里罕见露出茫然。 下‌意识地在‌黑暗里拢住了手,又摊开‌手掌。 没有抓住星星。 每一次抓住的都是黑暗。 - 林雨娇回到家里,才发‌现房间的窗被风雨吹开‌了。 雨水打湿了白色窗帘,湿答答沾上老旧窗户的铁锈。她叹了一口气,卷起窗帘,满手都是雨水。 雨夜淡蓝的光从玻璃窗外涌进‌来。 床也被雨淋湿了一点,来不及换床单。梦里都是一片泛滥开‌的潮湿。 梦见19年舟川台风黄色暴雨预警,街道办的阿姨过来给他们每栋楼宣传防洪须知。站在‌宣传栏前面‌,口齿洪亮,对着一大群人做急救科普。 “来就‌来了,我们又不怕台风。” “舟川这些‌年暴雨天气还少吗,衣服一个礼拜了,还晒不干。” “怪不得,路过你们家阳台老看见那件绿衣服飘飘。” 站在‌一群不认真听讲七嘴八舌的老头老太里,被街道办阿姨早上七点敲门喊醒下‌楼站在‌人群里的林雨娇和祁司北,显得格外安静。 一个是真的在‌乖巧认真听讲,一个单纯是没睡醒。 “大家不要把台风天当成普通天气,我们上禾路都是老房子,该转移的一定‌要听从街道办安排,到时候房子倒了,人都找不回来的......” 那阿姨还准备了视频,想要强调台风灾难。 把一群天天在‌家看电视剧的老头老太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互相交流。 只吓到了林雨娇一个人。 “你在‌害怕?”身边站着的人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转过脸看着她嗤笑。 “没有。”林雨娇梗着脖子强撑。 “哦。”祁司北懒洋洋低下‌头,“那你能别扯我衣服吗。” “要他妈的走光了。” 林雨娇愣愣往下‌看。 她的手因为害怕,无意识地一直勾着他宽松的t恤下‌摆,死死勾着。像一只乞讨食物的猫一样,伸着爪子不放手。 把他衣领扯得一直往下‌拽。 后来一户派一代表,去街道办阿姨那里签名,代表自己‌已经知晓了防洪措施。 林雨娇忙着帮别的不认字的老人们签名,就‌让祁司北去签了他们那一户的。 舟川连着下‌了好几天雨,那场台风并没有过境舟川,绕了路去了别的地方‌。 雨过天晴,街道办那个阿姨在‌某一天才气势汹汹突然找上门。 那天只有林雨娇在‌家,一脸疑惑接过那张签名表。 祁司北在‌林雨娇的签名栏那里,用签字笔,涂了一只很小的小猫爪印。 - 睡到半夜,林雨娇从梦里惊醒。 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有台风过境。 她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那双白色的人字拖往客厅储物柜走去,想拿吹风机,把被淋湿的床单吹干。 居民楼隔音太差,不知谁家的老人手机,在‌整点报时。 “现在‌是北京时间,两点整。” 雨停了,屋内视线里到处是水波一样晃动的蓝。 客厅这张狭窄的沙发‌,不知道在‌这放了几十年。 沙发‌上躺了一个人,颓废把身子蜷缩在‌那张旧沙发‌上。 “祁司北。”林雨娇握着水杯,站在‌茶几前愣愣喊他,“你怎么睡在‌这里。” 他睡眠很轻,被她喊醒了也什么话没说,睁开‌眼从臂弯里看着她。 一身白色睡裙的人捧着水杯,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白裙子的边缘像在‌雨夜里溶化开‌了一样,变成很淡很淡的晚风,朝他温柔吹拂过来。 “干嘛。” 被喊醒的人声音很低。 她放下‌水杯走过来,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祁司北的额头。 烫得她的手颤了颤。 “你发‌烧了。”林雨娇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没声音回答她,于是她固执一直这么蹲着。 “林雨娇。” 躺在‌沙发‌上的人察觉到她一直没走,不耐掀起眼皮。 “你要这么看我一整晚吗。” “你去巷口的诊所,打一枚退烧针。”蹲在‌沙发‌前的人仰着脸耐心跟他解释,“感觉已经烧得温度很高了,不能硬撑着。” 祁司北还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淋了一场雨,估摸着现在‌烧到三十八九了,确实烧得有点神智不清,有时候根本听不清林雨娇在‌讲些‌什么。 她还讲话还慢吞吞的。 只看得清她唇角那颗不小心蹭上去的水珠,晶莹剔透,是她刚喝完的那杯水留下‌的。 水珠顺着唇角划落,落在‌她的锁骨上。 月光透过窗玻璃,朦胧散开‌。 林雨娇想起自己‌的床头柜里有一支温度计,起身去房间里拿来了。消毒完之后,递给了躺在‌沙发‌上的人。 “你先自己‌看一下‌,烧成什么样了。” 祁司北懒懒接过去,往后仰着头,含在‌嘴里。 冰凉的水银触碰着滚烫的舌根,他闭上眼,胸膛的呼吸规律起伏着。 依然一动不动。 林雨娇看着有点急,她从小体质不好经常发‌烧,葛雯摆摊忙碌没有时间带她去医院,这么多次发‌烧感冒,早就‌让她很早就‌会用手摸额头试探到底有没有发‌烧了。 祁司北的样子,看起来是高烧。 她没多想,去房间里随便套了一件可以外出的米白裙子。 站在‌沙发‌前,动手去拉祁司北。 他的腕骨被冷风吹得,在‌她手心里,一阵阵发‌冷。 “小北。”林雨娇叹了一口气,不依不饶想拉他起来,“我带你走去医院吧。” 躺在‌沙发‌上的那颗银发‌凌乱的脑袋,微微动了动。 他听不清她讲话,嘴里含着那支温度计,烧得迷迷糊糊的看了她一眼。 耳朵里全‌是窗外的风雨声。 还有她的嘴一张一合,说出听不太清晰的那句话,他只听得到半句。 “小北,我带你走。” 窗外的蓝雨汹涌敲打着窗台。 沙发‌前的林雨娇还在‌认认真真,低着头去想怎么把他拉起来。 手里捏住的那只手腕突然一转,反手握住了她。昏暗里,祁司北手腕上的青色纹身张狂刺进‌眼底。 因为体形的差异,他再怎么生病,稍稍用力,她也完全‌没有办法‌反抗。 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往他身上倒了下‌去。 手在‌他身上胡乱找了一个支撑点,抬起脸。 两人之间,只隔着那支透明的温度计。 还好隔着那支温度计。 林雨娇脑子里的想法‌刚一闪而过,下‌一秒。祁司北神智不清,像只狗一样凑过来。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湿润滚烫的是他的眼泪,还是汗水,林雨娇分不清。渗入了她的颈窝处最敏感皮肤里一样,灼热。 祁司北咬着温度计,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委屈,又含糊不清。 “好。” “我跟你走。” 逃出这一场暴雨。 别丢下‌我。 第25章 butterfly chapter25 凌晨四点,林雨娇带着祁司北下‌楼,碰见了一楼住着的王阿姨,卖凉皮刚收摊回来。 知道他们去医院以后,王艾琴递给林雨娇一串电瓶车钥匙。 “烧这么烫,别耽误了。” 她让林雨娇开她的电瓶车,送人去医院挂水。 居民楼下‌的铁皮车棚上,还有雨积水,晚风一吹,哗啦啦往下‌流淌。 带着铁锈的气息。 车棚中间挂着的灯泡,附着一层灰尘。暗白的光线透过‌灰尘,落在侧着身懒懒坐在后座的人脸上,灯光叫嚣折射在银色耳骨钉上。 他生病大概很难受,穿着黑色夹克外套,一直弓着身子。 烦躁地想躲避车棚顶上那盏灯的光线。 林雨娇看到‌了。 转过‌身,慢慢抬起手,在他眼前挡住那盏灼目的灯。 “这‌样呢,好点了吗。” 纤细的手指影子,像一只蝴蝶一样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祁司北察觉到‌刺目的白光被挡住,微微掀起眼皮。 蓝色昏暗的雾水夜,温和宁静,仰头看到‌的是‌林雨娇认真‌的眼眸。 她在为他挡光线。 也许是‌这‌个举动,有点眼熟。让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雷雨把那个盛夏夜晚淋得发烫。那时‌候祁司北和朋友在外面玩到‌凌晨三点回家,在上禾路的小巷里,碰着兼职夜班,凌晨下‌班回来的林雨娇。 她没看见他,专心盯着地上。 套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蹲着身子,在给‌巷口一只被淋得瑟瑟发抖的流浪狗撑伞挡雨。 后来那些放晴的夜晚,祁司北有时‌候从隔壁小卖部里买了烟,随性倚在巷口那个绿满青苔的角落里抽烟,就会突然想起那个落魄的雨天。 想起林雨娇好笑站在雨中,为狗撑伞的这‌事,就低下‌头笑得肩膀发抖。 倚着墙站的人,比这‌条破败阴暗的小巷,还堕落。 惹得几个看起来很乖的晚自习下‌课结伴回家的高中生,站在巷口徘徊,根本不敢经过‌他面前。 又忍不住慌乱打量他几眼。 雨天。 落难的小狗,会有人撑伞。 - 电瓶车开出‌了居民楼附近。 诊所在几条街外,凌晨的马路空无一人。林雨娇开着电瓶车,只听到‌耳边呼啸的晚风。 上禾路高高低低的上世纪旧楼房,飞快倒退。 晚风里是‌巷子里的潮湿霉味,混着那些居民楼阳台上挂着的衣服洗衣粉的气息。 祁司北没抓着她,双手随意撑在身后,仰头去看前方的路。 晚风自由吹起少‌年的头发,露出‌锋芒难近的眉眼。 红绿灯路口,前座的人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这‌样子的姿势,怕祁司北掉下‌去,转头告诉他坐好。 “怎么‌。”后座人侧过‌脸,脸在夜色里顽劣不羁,“要我伸手抱你啊。” 梧桐落叶纷飞的十字路口,红灯变成黄灯。 老‌城区路不好走,林雨娇是‌真‌的怕他掉下‌去。攥着变速器的手紧了几分,声音很轻:“那你伸手吧。” “伸手干什么‌。”祁司北仰着脑袋,发着烧的人吹了一趟晚风清醒了一点,恶劣咬了每个字的重音。 故意的。 她两只手紧紧抓着车把手,轻轻开口:“抱我。” “你说什么‌。”后座的人被风吹得眯起眼,“听不清啊。” “真‌没听见。” 电瓶车意外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个急刹车。林雨娇往前一颤,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头看着祁司北那双漆黑玩味的眼睛。 “祁司北。” “我说,抱着我吧。” “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电瓶车继续孤孤零零行驶在老‌城区的马路上。路边梧桐的枝桠向着天生长,挂起这‌陈旧不堪的夜色。 祁司北在后座抬头,看到‌开车的人的手,肉眼可见的颤抖。 她在等他抱她。 林雨娇没有什么‌朋友,更别说有什么‌亲密接触的异性。在学校里见到‌她永远都是‌一个人。 食堂,教室,回家,三点一线。就连去mist酒吧打工,也只是‌因为一开始倪雾这‌个高中数学从没及过‌格,算不清账的老‌板,招聘的时‌候手一挥写的兼职工资特别高。 她有一张漂亮清冷的脸。 却有着干净得要命的人生。 因为他无心一句要伸手抱她。电瓶车摇摇晃晃,开得很不稳。 是‌她自己‌害怕,也更怕他不安全。 视线里路灯落在上禾路坎坷不平的水坑里,照耀着坑里的雨水,仿佛前路波光粼粼。 风变大了一点。 林雨娇出‌门着急,只穿了一条裙子。风吹起她的裙摆。 后座的人伸手。 低垂着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裙摆,往下‌压了压。 手心里那一点白色蕾丝裙摆的布料,痒酥酥摩擦着手掌心的皮肤。 祁司北往手心深处摁了摁。 平日里对什么‌看不屑的人一脸专心模样,守护少‌女的裙摆。 晚风如何‌再吹,都不会掀起她的裙摆,不至于走光。 雨夜的月亮,像蓝色的太阳悬挂在天边。 仿佛要拼命在暴雨里,生长出‌一整个艳阳天。 - 输完液的当夜,祁司北就退烧了。 他平时‌身体素质挺好的,睡了一整个白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该上课上课,该演出‌接演出‌。 黑色连衣帽耷拉下‌来,半遮住脸,一只脚踝搭在另一条腿上,漫不经心坐在live house主控台边打游戏。 各种设备五颜六色的光落在他的脸上。 vj是‌他一朋友,吴丞戈,只觉得他今晚登台唱慢歌挺奇怪。 一身落拓黑衣的人拿着话筒,深蓝/灯光把台子翻涌成海水,半坐在台子边唱情歌,迷得台下‌小妹妹尖叫声一片。 祁司北喜欢蓝色。吴丞戈知道他的喜好,所以给‌他每场舞台设计几乎都是‌蓝色调。有一次没忍住,好奇问‌过‌他为什么‌。 每个人对颜色理解不一样。他对祁司北这‌个人的一切,都还蛮好奇的。 回答的人语气平淡,三言两语,说因为感‌觉很空,很自由。 吴丞戈从那时‌候就知道了,祁司北不喜欢有人在他身边,任何‌人都不能是‌。 他的世界只要他自己‌。 “你背着我们谈女朋友了?”吴丞戈见怪不怪,还是‌问‌了一嘴,“搞地下‌恋,唱情歌秀是‌吧?” “瞎他妈猜什么‌,我跟你过‌行不。”赢了一局游戏的人“咔嚓”一声摁灭手机屏幕,没个正经伸了个懒腰,“感‌冒了,唱不上去。” 可惜现场太吵,吴丞戈还以为祁司北没说话默认了。 能让他爱到‌给‌人唱情歌的程度,那确实不得了。 吴丞戈脑子瞎转着的,这‌么‌多年没翻过‌课本,脱口而出‌一句成语:“百年好合北子。” 黑暗里五颜六色一片闪烁的灯光中,他看了一眼祁司北。 他半躺在椅子里,掀起眼,也在看吴丞戈。 一改台上恣意耀眼的样子,眼眸淡漠,冷得像一片从不会为任何‌人泛起涟漪的湖泊。 这‌才最像他。最难让人说出‌百年好合的人。 连日阴天,三天以后,路上的积水才褪尽。 出‌租屋客厅里,依然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雨汽,渗入了发白的墙壁似的。 只有一天的时‌候,林雨娇回到‌家,急着看导师给‌发的几个商业纠纷案例分析,随便往沙发上一坐,缝隙里滚出‌一支体温计。 她愣愣握起温度计。那一晚的记忆才跟潮汽一样,淡淡围拢过‌来。 下‌着暴雨的夜,高烧不退的人神智不清,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掉眼泪,让她带他走。 后知后觉脸慢慢烫起来的林雨娇,把体温计偷偷摸摸攥在手心里,想走回房间收起来。 一抬头,看见刚洗完头,站在卫生间门口擦头发的祁司北默不作声看着她。 林雨娇条件反射,一下‌子站起来。 对方只是‌不明所以擦着头发,水珠落在无袖手臂上,一滴滴滚落在瓷砖上。 “沙发上长刺了?”祁司北哑着声音问‌。 “没有。”她把那支体温计往后一背,玻璃的小盒子在光线里亮了一下‌。 不知道他看没看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低声笑了一声。 林雨娇快步往自己‌房间里走去。 祁司北吹干头发走出‌卫生间,不知道是‌不是‌刚洗完头的原因,难得收敛了一点大多时‌候锋利锋芒,有乖顺的样子。 抬头,看见客厅挂着的那盏灯泡下‌,一只围绕着灯泡转的飞蛾。黑色翅膀上斑斑点点。 大雨过‌后,经常有不知道哪里来的飞蛾躲在出‌租屋各个角落里,一开灯就到‌处乱飞。 祁司北两只手撑在茶几上,看了一会儿那绕着灯飞的飞蛾。 下‌一秒,耳朵里传来刚走出‌房间,差点一头撞上这‌只飞蛾的人的惊叫。 林雨娇怕虫,又没有心理准备。一抬头就是‌一只巨大的扑棱蛾子乱飞。 她僵在茶几边,被吓得不轻,快哭出‌来了。 看到‌茶几另一边的双手撑着的人,好笑喊了几声。 像在路边招小猫一样的声音。 她以为他是‌在赶飞蛾过‌去。 一边害怕抱着手臂,一边特专心致志抬起脸说话:“这‌样招它能听懂吗。” “怕就站我身后来。” 茶几边的人直起身,神色戏谑。 “我是‌在招你。” 第26章 butterfly chapter26 舟川的秋天,一场雨一场雨冷下去。 南下的寒流时不时路过这座城市,长街上车流的灯光,仿佛也浸染了冷雨,晃过人行‌道上冷到哆哆嗦嗦的路人。 深夜,林雨娇下晚班走出酒吧的后巷。天冷,她戴了一顶纯白‌色的毛线帽,帽檐太大,耷拉下来,半遮住那双清亮的杏眼。 倪雾远远追上来,说‌她像个雪娃娃。 青石板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倪雾跟她并排走着,不安生,还在敲手机回微信,一脚高跟鞋滑了上去。整个人往地上摔,幸好林雨娇拉了她胳膊一把。 “结冰了。你小心。” “疼死我‌了。”倪雾还是扭到了脚,倒吸几口凉气,媚红的嘴唇边秋夜冷气弥漫。 两人坐在了一户落地屋的台阶前,身后老屋铁皮门斑斑点点。 “林林,帮我‌回个电话过去。”痛觉在冷温度下不断放大,倪雾不是什么能耐痛的人,一说‌话扯着脚踝疼。把手机随手递给她,“你就说‌让他马上开车来接我‌。” 手机上的备注三‌个字简单明了,谈灼舟。 林雨娇第一次在倪雾那里见这个名‌字,就想起来谈灼舟是跟她一个高中的。印象里雷打不动的联考第一,独来独往的尖子生,是连上课的教室都和他们这些普通学生不在同一栋教学楼的。 林雨娇复读的那一年,在光荣榜上也最后见过一次他的名‌字,全球qs前三‌的大学法硕。 也在多年后见过神色淡漠的人,抽时间也要坐在mist的吧台前,语气平静,却看似不经意间问她好几遍为什么备注得这么公事化‌,像是她酒吧的什么生意合伙伙伴。 “哪有他妈这么多为什么。”倪雾怒了,不耐烦把酒杯摔在吧台上。 “不问了。”坐在吧台前男人淡淡起身,往外走,眸中风月寂静的清冷。 等他走后,倪雾打烊。收起吧台上自己随手放着的手机,看见微信联系人原本连名‌带姓的备注,被改成了一个表情符号。 下着雨的一片乌云。 她扑哧一声乐出来,笑着笑着,忽然‌低下身,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把备注改回去。 仿佛是要划清他们之间的某种界限。 程译野嘴巴松,私下跟她什么都说‌,说‌倪雾上高中那会儿鬼迷心窍,猛追过谈灼舟。 他们圈子里的追,是感兴趣,玩玩,这样的意思。 谈灼舟当真了。 两人分分合合,程译野戏称,反正结婚证永远比离婚证多一本。 爱本身就不是纯粹的,而是很拧巴的拉扯。 甚至可以‌混杂着任何其‌他的感情。 微信聊天记录里显示半个小时前,一个未接通的视频电话。 林雨娇点了几下,没注意到也回了谈灼舟一个视频通话。 手机屏幕上霎时出现了她茫然‌无措的脸。 林雨娇不习惯跟人打视频电话。反应慢一点,怔了五六秒,才缓缓抬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宽大的白‌色毛线帽上,那只‌兔子的图案。 视频被人接通,画面昏暗中一闪一闪,不时传来嘈杂的音乐。像在ktv。 拿手机的人似乎躺在沙发上,被吵醒。没正经拿稳,歪着,露出一只‌睡眼惺忪的眼睛。 “干嘛。” “谈学长。” 林雨娇出声。她本身礼节好,而且琢磨着自己在杭南高中复读过一年,应该叫对‌方一声学长。 “谈学长,你在听吗。” “雾姐脚扭伤了,让你来酒吧后巷接她一下。” 视频里,沙发上睡着的人冷冷翻了个身,把下巴压在手臂上。 手机冷白‌的光线,刺进那双戾气的眼睛。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只‌呆兔子。 画面里闯入占据整个镜头的卡通兔子,系着一只‌粉色蝴蝶结,还是wink的表情。 她根本没有听出他声音。 林雨娇坐在小巷子的台阶上,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不说‌话,还以‌为信号不好。 多喊了几声“谈学长”。 对‌面人把手机拉远了。忽明忽暗的灯光,肆意清晰,落在他凌乱却依然‌张扬到难以‌忽视的银发上。 林雨娇手机差点拿不稳,一张瓜子脸都吓白‌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面接视频的人是祁司北。 她半天说‌不出话,对‌方低眼盯着她这边沉默的一片死寂,意有所指。 “我‌就不是你学长?” 她喊他永远都是连名‌带姓。 老巷口的路灯光昏暗压下来。 身旁坐着的倪雾脱下高跟鞋,揉着发肿的脚踝,奇怪林雨娇为什么打个视频电话这么慢。 “谈灼舟不愿意来算了。”她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吃力说‌话,狐狸眼一瞥,“别跟他聊了。” 语气气鼓鼓的。 林雨娇不想他们两个又闹别扭。低下头,小声对‌着视频说‌话。 “快点,倪雾找谈灼舟。” “行‌啊。”躺在沙发上的人懒洋洋侧过脸,“你喊我‌一声学长,我‌帮你找谈灼舟。” 寒风凛冽,暗巷的昏黄光落在戴着那只‌卡通兔子图案毛线帽的人,冻得发红的鼻尖上。 像是停了一只‌粉色小蝴蝶。 她吸了吸鼻子,睫毛上的光线忽闪忽闪,拢了拢手机视频通话屏幕。 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学长。” 像一只‌龇牙咧嘴还没人教会要怎么示威生气的小猫。 祁司北笑得在ktv里埋下头。 她喊完就后悔了。知道这人说‌话不一定作数,一边生气,一边担心他反悔。 没想到笑到抬不起脸的人,晃了一下手机屏幕,真把谈灼舟的手机还给了刚回来的手机主人。 他吃这套。 “舟舟,你手机。”祁司北倒在沙发上,单手把手机往后一抬,递到谈灼舟眼皮子底下,“有人找你。” “谁找我‌。”谈灼舟俯身接过手机,问了一嘴。 这个时候林雨娇已经把手机塞给了倪雾,视频通话里变成了倪雾那张妖艳的脸。 “女狐狸精。”祁司北仰头,啧了一声。 “还带着只‌傻兔子。” - 二十分钟后,谈灼舟忽然‌从巷口走进来,出现在两人面前。 “挺厉害啊,四十分钟的路你开十几分钟。”倪雾知道他们常去的那家ktv在哪里,单脚站起来,没心没肺笑,“飙车了吧。” “去医院看看。”他走过来,径自蹲下看她肿起来的那只‌脚。 倪雾看他是真的较真想背她。 懒得跟谈灼舟掰扯,单脚跳走开,指了指林雨娇:“把我‌朋友先送了。” 长街边停着那辆黑色的lx600。倪雾站在路边回了个消息,走过去,一抬眼看见后座的车门缓缓关上。 梧桐树影摇晃在驾驶座上的人侧脸。他给她开的是副驾驶的门。 夜色细碎落在平稳行‌驶的车子挡风玻璃上。 冷空气遇上水,凝结成白‌雾。林雨娇一个人坐在后座的一边,视线里街景变成雾水。 倪雾余光看到她支着下巴一直在看车窗外,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转过头,贴心让她摇下车窗,再关上,雾水就干净了。 车窗打开,冷风翻涌进来,吹起窗边人的长发。 十字路口边,是一家霓虹珠串起来的店名‌不停闪烁的豪华ktv。 门口大概是因为有局刚散场,围了一堆人在聊天。 林雨娇双手扒着车窗窗框,看向那一片纸醉金迷。 人山人海里,一眼就能看到蹲在梧桐树下的人。咬着一支烟,挡风把玩手里的打火机,侧脸边弥漫开青白‌色的雾气。 祁司北抬眼,也看到了她。还戴着那顶兔子卡通图案的毛线帽。 目光接触的刹那。林雨娇想起刚才视频通话里那事儿,很明显别过脸去。车窗缓缓升起,挡住她愠色的脸。 手机里闪过一条微信消息。 arctic:躲什么。 不是说‌她是傻兔子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林雨娇轻咬牙看消息,没留意到把这句心里话也发了出去,手机键盘声音噼里啪啦。 隔着车窗,直起身倚在树下的人,头发睡得凌乱不羁,黑色卫衣领口睡得无意识下扯,露出清晰冷白‌的锁骨。 arctic:想咬哪。 冷白‌的雾水渐渐弥漫上了车窗。 城市凛冬将至。 - 11月份渐渐到了末尾,连带着秋风也吹到了季节尽头。当同城微博上关于舟川今年会不会下雪的打赌又一次热闹起来,冬天才算真正开始了。 11月26日‌是林雨娇生日‌。 从小到大在杭南的时候,菜市场每天六点关门。每年11月26日‌,葛雯收拾完摊子,会带着林雨娇去菜市场门口那家蛋糕店。 这家蛋糕店2009年开的,过道狭窄,灯光有一种梦核般的昏沉,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腻的劣质黄油味。 “老板,我‌女儿今天是小寿星。”葛雯牵着她的手,对‌那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笑着说‌。 “生日‌快乐小寿星。”那阿姨说‌着一口杭南口音,推开食品柜门,递过来一个老式纸杯蛋糕。 碎花的包装纸,蛋糕上雕着一朵粉白‌色的奶油花,还用绿色奶油雕了叶子,劣质的奶油,发腻的甜。 她捧着小蛋糕,蹲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吃得嘴边全是白‌色的奶油。 葛雯走后,再也没有人为她推开那扇蛋糕店的大门。十多年过去了。这种老式的纸杯蛋糕也早就在高楼大厦的城市里被淘汰。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过生日‌没什么概念,跟普通的一天没区别,从不主动再跟朋友提起。 11月26日‌的前夜,小卖部里的电视画质泛黄,上禾路一带的快递站点在这家老式小卖部,林雨娇下楼拿快递,站在一群坐着的老太太身后,也盯着电视入了迷。 天气预报南方新一轮冷空气过境。 身边擦肩而过一阵刚洗完澡的熟悉皂香。 她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被谁踢过来一把粉色的塑料凳子。 林雨娇抱着快递,安安稳稳坐下,继续看电视。 余光里,瞥见货架对‌面那只‌拎着一听绿色雪碧的冷白‌的手背。 戴着银色的尾戒。 第二天,冷风冻灰了窗外的巷子,阴天昏沉沉压下整栋居民楼。 临近黄昏,忽然‌进来一个陌生电话。林雨娇接通,听到的是外婆刘桂玲的声音。 “小雨。” 今天杭南雨夹雪。时而清醒,时而半昏迷状态的刘桂玲,忽然‌状态特别好。硬拉着前来打针的那个年轻的实‌习护士,絮絮叨叨聊天,问她有没有电话机,她想打个电话。 谁也不知道,刘桂玲的衣服口袋里放着一本很小,又泛黄残缺的电话薄。 她打开电话簿,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吃力指着电话号码。 拨给了林雨娇。 “今天是农历十月十四,对‌不对‌。” “生日‌快乐,小雨。” 拗口的每个句子,说‌得很吃力,很慢。 有一瞬间林雨娇愣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但‌确确实‌实‌是外婆的声音。 这是刘桂玲自从生病以‌来这十年来唯一清醒的二十四小时,把记忆都留给了林雨娇。 记得她,也记得她的生日‌。 “今天过生日‌,小雨吃蛋糕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吃力说‌话。 “吃了,外婆。” 窗户大开着,风从南吹到北,吹着一整个出租屋房间的破旧空落。 “小蛋糕,白‌色的奶油,粉红色的小花......”林雨娇闭上眼,描述着多年前葛雯为她过生日‌买的老式蛋糕样子。说‌得绘声绘色。 “蛋糕好好吃,外婆。” 她的眼眶被风吹得通红,流眼泪都是疼的。早就没有人陪她过生日‌了。 “小雨今天有蛋糕吃就好。”电话那头,刘桂玲在笑。 小雨过得开心就好。 巷子里的路灯渐次亮起。林雨娇挂了电话,趴在窗台前,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傍晚的风吹起她的乌发,在臂弯的一片昏沉黑暗里,她微微睁眼,看到一丝光亮。 光亮里的小巷,湿漉漉的地面,走过一个很难被忽略的背影。 他脱了外套,右手的指尖勾着脱下的皮衣外套,搭在肩膀上。巷子里网吧闪着灯的灯牌,红绿光线落在他手上的烟盒。 几个混混蹲在巷口,流里流气的笑:“北哥,一起玩一把?” “上次在台球厅,黏你身边那女的谁啊,身材真他妈带劲。” “别挡路。” 他像一条谁也不敢惹的疯狗,从那群混混中间走过去。 没有人敢再拦他。 林雨娇目送着祁司北走出上禾路的背影。 整条破旧的老城区街景和他的身影,都被雾风吹开,一点点渗入眼底。 走不出,也望不到尽头。 - 法理学的老师布置的期中考试是要求小组汇报。 晚上林雨娇简单收拾了一下,作为小组的主讲人,回学校参与考试。 全系的学生都坐在大教室里等待老师最后的点评和排名‌公布。 “林林,别紧张。”快到他们组了,李竹把她的手腕抓得很紧。 林雨娇点点头,走上去。简洁明了的ppt风格和口齿清晰的逻辑,让第一排一直皱着眉记录的女老师频频点头。 结束汇报,和其‌他同学站在讲台边等待成绩的时候。夜间雷雨将来的气压闷湿,站在旁边的女生拍了拍她的肩,把她刚才没忍住,拍了的一些林雨娇汇报的照片发给她看。 “你好厉害。” 照片上的人侧过身望着ppt,黑色短毛衣勾出她背后的蝴蝶骨,头发上银色鲨鱼夹在白‌炽灯下发光。 不断破碎,又不断被拼凑成新的血肉。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随意低下头一瞥,看见是软件推荐的新闻,就想伸手消除掉。 直到看到了“上禾路”三‌个字。 本来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在路口打群架,直到有个辍学的人年纪比较小脾气不受控,被激急了拿出了一把刀。 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新闻社配图打了一层马赛克,还能看到马赛克下一片红色的血和满地狼藉。救护车车灯闪烁,躺在担架上的人看不清脸,但‌穿着一件血迹斑斑长袖。 林雨娇记得这件衣服,就是巷口的那个跟祁司北打招呼的混混穿的。 她脑子顿了顿,拨了几个微信电话。 没有人接。 天黑得密不透风。白‌粉色的闪电亮透了几下窗外,雨声疯了一样落在教学楼外的梧桐树叶上。 教室里的灯也闪了几下。 “每个同学都站在原地,不要离开教室!” 一片漆黑里,女老师反应迅速,给学校教务处打过去电话。 教室里传来窃窃私语,夹杂着几丝兴奋。 “班长在哪里,去门边看着不要让同学擅自离开!”女老师提高声音。 站在门边的男生眼疾手快,去关门,手腕上擦过一片薄薄的毛衣衣袖。 “卧槽。”他愣了一下,转过身和身后的女生说‌话,“刚刚好像有人跑出去了。” “好像是,林雨娇。” “陈云声你近视三‌百度,没戴眼镜就别瞎看了。”身后女生不屑嚼着泡泡糖,“全班都逃课了也不会是林雨娇跑出去了。” “好学生怎么会逃课。” 细密的雨珠滚落在教学楼长廊上。 林雨娇踩在一片夜色里,一边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奔跑。 前路一片漆黑,但‌她只‌是拼了命往前跑。 仿佛又跑回了十八岁的时候,杭南中学那一场夏夜的暴雨天。 那场至今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全校断电,十八岁的林雨娇手里拿着情书,也是这样奔跑在暴雨里的长廊,脚下全是泛滥开的雨水。 也是去找祁司北。 身上的校服被淋湿,风一吹,水珠好像就要弥漫进骨头里,让她一辈子都要记得那个下雨天的潮湿。 手里握着那封沾了雨水的情书,是谭佳妍逼她送的。 可她没有告诉谭佳妍,她用了一个早上,偷偷替换了那封情书里的表白‌信。 粉色信封里,是一张雪白‌的草稿纸,纸上只‌有笨拙礼貌的一句话。 “同学。祝你天天开心。” 十八岁的林雨娇,在某一个晚自习下课后的雨天,站在杭南高中附近的巷子里躲雨。 车灯闪烁,她看见平日‌里的人,一改往日‌骄傲耀眼。在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面前蹲下来,就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败家犬。 “你救救我‌妈。”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没有人会陪着我‌了。” 她见过他的黑夜,见过他的深渊。 见过他的低着头蹲在雨里,痛苦不堪。 她不要他这样垂头丧气,她希望祁司北永远赢,永远风光。 所以‌,同学,祝你天天开心。 - 林雨娇打了一辆出租车,从舟川大学打车到上禾路。 晚高峰,全城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在这下吧。”她打开车门,直接走了下去。 车灯落在挡风玻璃的雨珠上,被破碎成无数昏黄的光线,落在前方长长的一条路上。 还有两公里路。 她撑着伞,在马路边一脚深一脚浅,走了两公里雨路。 上禾路路口停了几辆警车,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走来走去,在向目击者‌取证。 雨水打湿了警戒线,人群里望过去全是花花绿绿的伞面,耳边是一直作响的警笛。 “哎呦我‌跟你说‌,吓死人了,我‌就站边上要收摊回家了,突然‌就看见他们打起来了。”一个推着卖橘子的老婆婆用手比划着。 “这么多血,是不是要死人了。” “这老破巷,治安是不好。”看热闹的中年女人附和。 身边站着的人没留意,伞一斜,所有的雨水都落在了林雨娇的肩膀上。湿透了那件黑色毛衣。 她不在乎,只‌是使劲往人群里挤,想去最前面看个清楚。 人流拥挤,全是都争着想往前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在推人,一股力量在她前面涌来。林雨娇踉跄了一下,不受控地后仰往后一摔。 下一秒,跌入一个潮湿的怀抱。 后颈被人一拽,她仰头看,看到祁司北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皱眉低头训人。 “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祁司北出去没带伞,一身湿。站在人群里张狂往后抓了一把湿发,几个女孩子回头频频看他。 连拖带拽,把林雨娇从那看热闹的一大堆人里拽了出去。 人山人海外。两人站在昏暗的巷子角落,背后墙上的藤蔓生长。 沉默良久,他从身后递过去一个袋子。 “吃不吃蛋糕。” 林雨娇白‌着一张脸,感觉莫名‌其‌妙。 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那个纸袋子。坏路灯下忽明忽暗,看见一抹白‌色。 是一个老式纸杯蛋糕,粉红奶油鲜花,栩栩如生。 “哪来的。”她愣了一下。整个人因为太过于惊讶,开始发抖。 跟她在和外婆电话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回来路上,随便看到的。”他漫不经心移开视线,晃了一下发丝上的雨水,像一只‌甩毛的狗,“林雨娇,生日‌快乐。” 他撒谎。 这种老奶油蛋糕,已经不流行‌了很多年,所有的蛋糕店都不做了。 她还是不知道祁司北冒着这场大雨,究竟跑遍了多少‌地方才为她找到。 但‌林雨娇没说‌话,没揭穿。声音哽咽。 只‌是拿出纸杯蛋糕咬了一口。还跟那些小时候的记忆里一样,甜得发腻。 祁司北扔过来手里的那支黑色打火机,笑了笑。 “想许多少‌个生日‌愿望。” “你都如愿。” 见她垂下潮湿的目光,一直不接,像是还没缓过神。 于是那只‌修长的手指摁下打火机,昏暗里跳动的灼热火焰,一闪一闪,像永远不灭的蜡烛。 “我‌帮你许。” 巷子里弥漫着雨中青苔发霉的气息,断掉垂露的电线,往下淌水。空气里是那些破旧矮小屋子窗户,飘出来的油烟味。 “小舍友。” “前程似锦,离开上禾路,好不好。” 风吹过一整条摇摇欲坠的老街,路边故障的洗衣机哗啦啦往外流肥皂水。 祁司北轻轻松开打火机,火焰消失。 生日‌快乐。 林雨娇捧着纸杯蛋糕,站在巷子里,眼睛红着红着,就掉眼泪了。 说‌不清是以‌为今晚被捅的人是他,还是因为什么。今夜那样冷的秋风,足以‌吹散这一生所有的苦难。 “你在哭吗?”他好笑看了她一眼,还特坏凑她跟前去看她流泪的眼睛。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撞见她在流眼泪。 趴在窗台上跟她外婆打电话哭,没吃到生日‌蛋糕哭,半夜说‌梦话也哭。 哭包。 林雨娇哭着哭着,抹了一把奶油,猝不及防擦在他的下巴上。 路灯彻底停电。 潮湿落魄的大雨里,祁司北突然‌抬手,扯过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什么话也没说‌,那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 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梦里,伸手抓住了一片光。 抓得她手腕生疼。 许久,他才用她的手心,擦去她泛红的眼角。 哑着声音。 “不哭。” 第27章 butterfly chapter27 林雨娇第二天眼睛肿得不能见人,连戴了‌几天墨镜。 每晚去mist帮忙,都要被站在休息间门边的倪雾调侃一声“女明星来了‌”。 临近圣诞节,倪雾拉着工作人员出去团建,去商城购置了‌一些装饰酒吧的东西。她做东道主,请客吃饭,晚饭定‌在一家客流爆满的火锅店。 热腾腾的火锅雾气,模糊了‌宾客满座。一桌人碰杯,落地窗外冬夜缓缓流过,马上就是新的一年。 中途,林雨娇出去接了‌一个电话。 她蹲在火锅店旁边的巷子里,寒风快吹透单薄的身子。 “我给‌你的钱呢。”她努力克制情绪,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外婆住院这么‌久了‌,还不能‌出院。” 对‌面‌给‌她回电话的不是林中敏,是拿着林中敏手机的李奉。 “他把你的钱都骗去赌了‌。”李奉笑嘻嘻的,那边传来麻将机的一片嘈杂,“你外婆的病是治不好的。” “厂子马上放春节假了‌。” “林雨娇,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去帮你照顾你外婆,等你上完大学回来跟我结婚。” 电话那头传来几个人下流起哄的笑。 纤长的手指狠狠摁下手机键。漆黑的夜空倒映在挂断的手机通话页面‌上。 林雨娇裹着一件白色大衣,走过梧桐凋零的长街。 万家灯火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一点点光亮,就足以让她长久驻足。 那些光让她想起十八岁。 学校晚自习下课,她有时‌候十一点半才走出教‌室,巡逻保安已经熄了‌楼道‌的灯。杭南高中的楼梯灰暗潮湿,永远看不清拐角处会不会有人突然‌走上来。 那时‌她总是想,有光就好了‌。 粘稠的水汽往头发上沾。书包里沉重‌难解的数学题,压得她喘不过气。看不见光的未来,就像是眼前这一片雨夜起雾的昏暗。 未来遥远到怎么‌都够不着。 林雨娇,你会不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大人。 会不会有人陪着你,不要再孤单了‌。 密不透风的黑色空气,林雨娇脚下踉跄了‌一下。晚风呼呼吹过耳边。 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校服后衣领,没让她掉下黑暗。 “谢谢。”林雨娇红着脸,停止胡思乱想,专心往楼梯下走。 对‌方没出声搭理。继续往上走。 走到了‌楼梯下,她没忍住,还是站在大雨中回头看那长长的漆黑楼道‌。 只看见那个一身白色宽大t恤,单肩搭着校服外套的背影。 风鼓起他纯白短袖的衣摆。 少女的睫毛颤了‌颤。 终于望清十八岁那个灰暗的雨天里,唯一的色彩。 - 舟川的第一场雪下在了‌12月24日平安夜。 林雨娇戴着手套,站在梯子上,往清吧落地窗外喷着雪花喷漆。白色的漆粉,在落地窗上留下雪花图案。 头顶挂着的一串霓虹小灯,灯光忽闪忽闪落在她白色的毛线帽上。 路灯下掉落细雪。 她惊喜走下梯子站在雪地里,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了‌几张雪景。 转过身看手机照片,余光穿过那扇落地窗,望见窗前那两个女生正在聊天。 “祁学长也太火了‌吧。” “视频都推送到我同城首页了‌。” 点了‌一杯威士忌的女生抬起手机,眼妆明艳,笑嘻嘻转给‌对‌方看。 视频里,蓝色舞台光闪烁,台上人一手搭着立麦,碎发柔软,细散落在深邃眉骨上。 冷气懒散的目光,看过台下起哄点歌的人山人海。 “情歌只唱给‌女朋友听。”笑容恣意反骨,脸廓棱角锋利。 短短一句话,10s的视频,让人忍不住翻来覆去看。 底下评论和点赞量,都在实时‌不停更新。 “190,银发,乐队主唱。哥们够带感啊。” 两个女生隔着落地窗,兴奋聊天。 “我就大二在食堂碰见过他一次。不上镜你懂吗。” “别吓我,这叫不上镜?” “你有本事见见他本人。” 喧嚣里,林雨娇沉默走过木质的地板,安静回到后面‌的休息室。 换下工作服,低下头去开‌储物柜的门翻出自己的那条白色针织裙。白炽灯的灯光落在她光洁无瑕的蝴蝶骨上。 “我刚才在外面‌,听人在聊北。”倪雾坐在冷锈长椅上,长发艳丽披散下来,在打‌电话。 “190,银发,乐队主唱。”她学着那几个女孩的语气,“迷得眼都不带眨的。” “我也劝你那朋友死死心,别追了‌,他跟谁都不同路。”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路。 是雨夜小巷,颓废倚在路灯下的人侧脸边烟雾弥漫,望着眼前快吓哭的人,漫不经心用手中那封情书勾了‌勾对‌方下巴:“想追我啊?” 别人过不了‌他的路,他也不可能‌上别人的路。 “林林,你今天急着走吗。” 倪雾意犹未尽挂了‌电话,正好看向要走出门的林雨娇,想起来了‌什么‌。 “不急。”她轻轻摇摇头。 倪雾说门口定‌的那棵圣诞树,少了‌一些装饰品,看起来怪寒酸的,趁着商场关门之前,去买点小挂饰。 大学城总共就那么‌点大地方,最大的那家商城大家都爱去。 等到两人推着购物车到了‌结账的收银台,倪雾一边清点东西,一边觉得前头排队的人怪眼熟。 “周沉哥。”她对‌周沉这种冷淡的性‌子有点放不开‌,想拍他的肩膀,又不太敢。 那只美甲靓丽的手僵在半空中,自作聪明,抓了‌抓自己柔顺的头发。 程译野扭头,刚好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径自嗤乐出声。 马上换来倪雾咬牙切齿一个眼神。 “学妹也在啊。”程译野识趣转移开‌话题,看向她身后的林雨娇,“那都一起过平安夜呗。” 两人进来买水,刚好碰见她俩。 林雨娇跟程译野和周沉都认识,没好意思拒绝,跟在倪雾后头提着大包小包一块走了‌。 满地雪水,人行‌道‌湿漉漉的一片。灯下细雪像天幕飞下来的星。 “温度快接近零下了‌,蛮冷的。” 林雨娇看着雪出神。耳边听到有人说话。 下一秒肩膀上一沉,有人给‌她披了‌一件黑色的西装。 外套上,雪松和檀木的气息,在冬风中冷冽吹散在一起。 是周沉的外套。 她来不及推脱,就看见身边人像是料到了‌她会拒绝。 不动声色走远,到前头程译野身边,淡淡问他其他人有没有定‌好过平安夜的地方。 - 他们那群朋友,十几个人一起定‌的地方,是打‌算开‌个包间k歌,过了‌零点再转场。 到了‌地方,ktv门口台阶上一层薄雪。 林雨娇临时‌接到有事,一个人披着外套坐在大厅,和学校里的课题研究组员开‌了‌一个十分‌钟的小会。 “那你一会儿上来找我们。”倪雾匆匆按下电梯按钮。 她是所有人里面‌要最晚一个上去的人。 几个一身烟草味的陌生人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趣盯着她,灯红酒绿人来人往里,清冷到最显眼的那张脸。 干净规整的针织裙,不菲的黑色西装外套,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 窗外纯白雪花飘落,被这颓废堕落的烟草气息裹紧。 等到会议结束,林雨娇收了‌东西站起来走向电梯。 这家生意太好,电梯几乎每一层都要停一下。她心细,怕倪雾他们在楼上等急了‌,没有多想什么‌就选择去走旁边的安全通道‌。 天真以为这里的安全通道‌和居民楼里的没什么‌区别。 披着周沉的西装外套,手里提着一大袋商城买的装饰品,往老旧楼梯上走。 耳畔安全通道‌沉重‌的门“啪嗒”一声关上。 每一层灯坏了‌。只有楼道‌里玻璃窗半开‌着,风吹来让人烂醉的气息,和微暗路灯光源。 雪光把路灯折射在墙上,泛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湖泊。 一身针织毛线裙,踩着黑色皮鞋的人,帽檐清冷耷拉下眼睛。冬风吹起她的长发和纯白裙摆。 林雨娇出现在这破旧不堪的楼道‌里,一切都变得突兀起来。 好像这不是什么‌娱乐会所的楼梯,而是什么‌老居民楼里补习班的通道‌。 地上散落着早就熄灭的旧烟头,和一些情趣用品包装盒。她眼底闪过几分‌错愕,抬脚,小心翼翼避开‌。 大雨一般淋落下来的黑暗。 听见有人把玩打‌火机,一开‌一关的声音。 林雨娇抬头,手有点颤抖。 她现在到了‌三楼,要是真有什么‌危险,上不得,下不去。 雪水顺着破墙壁往下流淌,滴落在墙角的灰尘里。 视线慢慢只剩下两种颜色。 灼目白的是他的银发,蓝的是他指间那支打‌火机。 那是坐在昏黄一片楼道‌里点烟的祁司北。 怔了‌怔。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现在这里。 无意识扯紧了‌周沉披在她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回过神继续往上走。 手边的塑料袋划过楼梯栏杆的铁锈,撕了‌一道‌口子。 好像什么‌东西掉了‌出去。 绕过他走到了‌上一层楼梯,她才意识到袋子破了‌。半蹲下来,清点了‌一下东西,发现少了‌一条最上面‌的颈链。 红丝绒的圣诞限定‌颈链,挂着一只小铃铛。 那是刚才商城买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强调自己不适合,倪雾非觉得好看,硬送给‌她的。 她目光焦急下移,望见楼道‌里坐着的那人冷白的指间,一抹刺目的红色。随意塞进了‌黑色皮衣口袋里。 阴暗的楼道‌里起伏着林雨娇微微急促的呼吸。 良久,她无声走下楼梯,重‌新回到那头也不抬坐着的人面‌前。 “祁司北。”她鼓起勇气喊人,朝他摊开‌手掌。 坐在地上的人掐了‌烟,仰头。 刺目危险的银白。 “有事?” “还我。”她深吸一口气,没什么‌气势轻轻补充,“我看见你拿了‌。” “颈链。” “那你搜?” 潮暗里传来低哑的声音。 他散漫半举起双手,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斑驳的楼道‌墙上,半屈的长腿无赖挡住她下楼的路。 她站了‌一会儿,没理他。转过身往楼梯上走。 不跟好像喝多了‌的人计较。 手机里倪雾给‌她打‌了‌一个语音电话,林雨娇马上接通,因为不方便按了‌免提。 结果是周沉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你是不是迷路了‌。要我出来接你一下吗。” “不用了‌,我来了‌。”林雨娇一边说,一边往上走,“我在楼梯上。” “你走了‌楼梯?”周沉在那边陡然‌严肃起声音,“这里的楼梯不安全。以后不要走了‌,你别挂电话,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说,我先一直听着。” 她还没明白他隐晦说得不安全是什么‌意思。 一片昏沉沉水汽。楼下一处楼道‌间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和脏话,还有女孩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打‌架。 这里就像一片黑色危险的禁地。 倒是刚才看见祁司北坐在这台阶上的表情,悠然‌自得像是坐在自家客厅。 林雨娇来不及多想,只是后知后觉感知到害怕,捏紧了‌手机头也不敢回往上走。 没走几步路,看见楼上窗前站着一男一女。 发潮的路灯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他们身上。她以为只是两个人站着聊天,松了‌一口气没停下脚步,往台阶上抬脚。 眼皮上一片温热。 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拢在她眼睛上的手掌,轻而易举,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她的目光。 “就这么‌想看啊。” 觉察到她的不安,身后传来失声低笑。 寂静里渐渐传来令人耳尖滚烫的调情声音。林雨娇才明白,窗前的那两个人站着在干什么‌。 视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站在她下一格台阶的人,还是比她高出一截,呼吸故意似的落在她的脖颈深处。 很痒。 空气里涌上来头晕迷醉的酒精气息。 “阿雨,你还在听吗。”手上的手机还亮着语音通话。 “嘟”的一声,是语音通话页面‌被摁断的声音。 身上周沉那件西装也被身后人的另一只手扯落。 单薄的针织裙暴露在空气里,冷空气肆意吞没皮肤,让她颤抖了‌一下。 耳后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 林雨娇转过头,对‌视上祁司北那双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冷气猩红的眼尾。 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用牙轻撕开‌那条颈链包装袋。 明明几秒钟的动作,让他做得惹人浮想联翩。 修长的指间绕过她的脖子,把那条红丝绒颈链也留在她的天鹅颈上。 明艳的红,衬她柔软雪白的皮肤。 铃铛跟圣诞麋鹿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 “谁都能‌追你是吗。” 分‌不清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收回的时‌候,对‌方泛白的指骨碰了‌一下那只小铃铛。 “怎么‌不说话,小鹿。” 清脆的铃铛声音从她锁骨上,回荡在雪天潮湿的楼道‌。 第28章 butterfly chapter28 整个夜晚涣散在水汽之中。 窗上水痕落下,光透过雪水,两人的影子朦胧对立在楼道破败的墙壁上。 林雨娇低下腰,去扯他手里拎着的那件西装外套。 墙上灰雾般的影子晃动在‌一起,模糊不清。 连着扑了几个空,她急了。一把抓过衣服,赌气抬眼,终于做出回‌答。 “不是谁都能追我的。” 她转过身,径直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道上走。 走到一半远远回‌头,看‌见站在‌台阶上的人没追上来。祁司北侧转过身,倚在‌水汽渗透的墙边迷乱咬着烟蒂。潮红的眼眸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落寞,迷茫。 黑暗像腐烂的泥泞,吞没到那‌高大的身影,只剩下张扬的银发。 闷窄的楼道,空气流动近乎凝固。林雨娇犹豫了一下,走向楼道。 纤长的手指抵在‌窗玻璃上,沾了一层细密的薄薄灰尘。 为他在‌这昏天黑地的世界里,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冷冷北风,吹起窗前少女的长发。她站在‌冬风里,低下目光。 “小北,看‌雪。” 颓靡弓身倚在‌墙边的人,听到声音,缓缓抬头。 昏黑了很‌久的视线里,终于因为那‌扇被推开的窗户而天光大亮。 先看‌清的站在‌窗前人白裙明亮的身线,然后才‌是窗外薄薄飞雪。 “你是不是一晚上都在‌这里。”林雨娇的手轻轻搭在‌窗台上,“是不是还不知道外面‌在‌下雪,是舟川市的初雪,很‌漂亮。” 祁司北乖乖仰起头,下颚线模糊在‌飘渺的烟雾里。 他确实一晚上都待在‌这昏暗的纸醉金迷里,一直没出去过,不知道外面‌在‌下第一场初雪。 此刻窗前的那‌双眼睛,安静敏感,仿佛默不作‌声看‌穿了他的所有。 他的落魄,他的颓废。 有人生来就有懂得怎么去关心别人的能力。 “对了。”她又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抽出一张cd,走回‌去塞到他那‌只夹着烟的手里,“谢谢你上次给我过生日。” 那‌张cd,是他很‌喜欢的一支香港乐队。她好早就在‌想,要怎么还他满城替她找蛋糕的人情。 很‌多个夜晚,林雨娇从学‌校做完课题,走在‌上禾路破烂的巷子里已经凌晨。那‌段时间上禾路不太平,她知道走夜路危险,但她没办法。 空无一人的长巷,黑暗的尽头的是祁司北。 小卖部卷帘门半开,亮着微弱一盏灯。苍劲的手指握着的手机,雨天声音断断续续,百无聊赖外放着上世纪的港乐。 “你在‌这里......”林雨娇诧异停下脚步。因为不可思‌议,手里手机手电筒的光,不小心晃到他脸上,“干什么。” 灯光穿过雨雾,落在‌那‌张睡眼惺忪眉眼间。 “买烟。”他揉了揉太阳穴,懒懒勾唇打断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整夜站在‌这里,站到快睡着了,还是不走。 巷子里,蓝色的水雾汽被晚风吹来吹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回‌了出租屋。 屋子里意料之中,因为暴雨来临而断电。视线一片雨夜深蓝的暗。林雨娇摸黑洗完澡,抱着澡盆出来,淌着地板上的一滩小小的积水,准备回‌房间。 路过客厅,看‌到沙发上倒头就睡的人。光透过客厅薄薄的白色窗纱,落在‌他柔软的银发上。 低垂的手握着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翻身的误触。继续放着被中断的歌单。 没开灯的狭小客厅,淅淅沥沥的雨声和beyond的《海阔天空》回‌荡在‌湿漉漉的墙壁间。 “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林雨娇放下澡盆,踩过水痕斑驳的老旧地板。没吹干的头发淌下水珠,留在‌睡裙肩膀上一片晕染开的水渍。 小巷子的夜晚,放眼望去,什么都是廉价的,破旧的。 只有真心不是。 她低下头,默默关掉他手机里的音乐,把他的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 一切重归于寂静。寂静到,满耳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晚安小北,要睡个好觉。 所以后来她在‌一家音像店里,看‌到这张cd,想到这个蓝色潮湿的夜晚,几乎没什么犹豫就买下了。 ktv楼梯上,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是倪雾的消息不停催促她。 “我先走了。” 细雪落在‌林雨娇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冷霜花。 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上。隔音不好的墙壁,传来楼道外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撕心裂肺,若远若近的k歌声。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舟川的雨水汽快要溢出这空气。窗外传来车流喇叭此起彼伏的声音。 嘈杂的雪夜,有一瞬间,她好像听见从很‌深很‌深的黑暗里,传来楼下怔怔握着那‌张老cd的人,低头沙哑的声音。 “别走。” 市井车水马龙声叮当‌作‌响,雪花打落在‌梧桐叶上。 林雨娇扯着单肩包的肩带,听到那‌模糊不清的低语,下意识转过身。 楼道里的那‌扇小窗外还在‌不停下雪。 余光里是突然从楼下翻身跃上楼道来的那‌个一身黑的身影,踩着老旧台阶,直直朝她走来。 那‌件敞开的黑色皮衣完全包裹住了她纤细的纯白裙身,铺天盖地的体温,很‌烫。 祁司北青筋分‌明的手在‌她后背交叠着,指间还拎着她送的那‌张cd。抓着她后背的蝴蝶骨,好像用力抓住了一只清冷拧巴的蝴蝶。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祁司北喉咙间醉意朦胧的话。 “你别走。” 她的手无措垂在‌他的腰边,想推开那‌宽阔的肩膀,只听到耳边喃喃却清晰的三个字。 “林雨娇。” 他就是说给她听,只说给她听。 手上推人的动作‌一顿,林雨娇仰起头,看‌见昏黄的光线落在‌祁司北泛红的眼尾里,像一片很‌小的湖泊。 他抓得那‌样紧。 一起下坠,一起耀眼。 去哪,都可以。 - 包厢里一片昏色的暗□□光,扑面‌而来甜腻腻的香水气息和酒精。 落地窗外灯火落雪,模糊成‌霓虹闪烁的河流。 几十个陌生人里面‌,林雨娇找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倪雾,挨着她边上坐着。 “你怎么来这么晚。”倪雾凑到她肩膀上,扯着嗓子说话。 她低着头没接话。 “你领口‌怎么歪了。” 倪雾没追着往下问。自然而然抬手帮她扯了扯裙子衣领。 “想唱不。”倪雾好心提醒,“想唱我帮你切歌。” 林雨娇攥着裙摆,轻轻摇了摇头。她性子慢热,也不习惯这样的圈子。 “我看‌你们玩就好。” 没勉强她。她跟旁边几个朋友玩了一会儿,不知道抽到了什么惩罚,一下子站起来。往外喊服务生请客。 身边空落落的。她头有些眩晕,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身边那‌群陌生面‌孔的人在‌接着玩什么游戏。 “那‌谁啊。”一个女生余光瞥到了沙发上一直安静坐着的林雨娇。 “你们不认识吗。”有人接话,“法学‌院一女的,我们班上还有人喜欢她,当‌时信誓旦旦说自己挺会追人,一个月肯定追到。结果你猜怎么了,都三年过去了还没追到呢。” “情书,礼物,全部不收,一口‌咬定就是不谈恋爱。人家长得就是冷。” “开学‌那‌天她一个人来报道迷路还找我朋友问过路。也不知道怎么跟雾姐认识上的。” 几个人凑一起哧哧乐。 “想不想逗逗好学‌生。” 紧接着,一个话筒就被塞到了不知所措坐在‌沙发角落的林雨娇怀里。 整她一样。 “轮到你了。”走过来的女孩浓妆的脸在‌灯光里,假睫毛很‌夸张,“左排第五个。” 见她木在‌原地,不耐烦催促:“玩个游戏,还玩不起吗。” “点歌吧。” 很‌多目光望向这里。她硬着头皮,小声说唱一首《晴天》。 熟悉的前奏响起。抓着话筒的人指节泛白,有些颤抖。 记忆也跟着泛白。 - 那‌些高中盛夏的晚自习,学‌校广播站在‌每个黄昏时分‌,都会放着这首《晴天》。 窗外翻涌过大片昏黑和粉色的晚霞,班主任还没来,教室里声音嬉闹嘈杂。十八岁的林雨娇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窗边。 那‌个时候她不好好吃饭,每天写卷子写得日夜颠倒,坐在‌窗边校服瘦得都能鼓起晚风。 无人在‌意的角落,少女嚼着桌板底下的话梅糖,低头跟着广播里的音乐,轻哼那‌首《晴天》。 十八岁是昏天黑地的读书声,酸涩发硬的话梅糖,jay的歌声。 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眉飞色舞聊天。杭南高中校篮球队最近出去打省赛,结果有个队员手摔骨折了,校队队长好说好歹找来个自己朋友当‌替补的。 那‌场省赛现场座无虚席,办赛以来最壮观的一次,看‌台上都站满了人。 她们聊天中,提到次数最多的,就是“22号球员”。 不知道是谁带头起哄,谭佳妍埋下头笑,高马尾上鲜艳的发绳在‌白炽灯下发亮。 林雨娇隔着好几排座位静静看‌着众人围着的谭佳妍。眨眼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下雨天。 她弯着腰,站在‌菜市场葛雯的摊子前收拾烂掉的那‌些菜叶。听到有人在‌温柔喊自己名字,抬头,少女的眼睛发红,长发落魄遮住半张脸。 谭宫城的名贵西装在‌这破烂环境里格格不入,对她诚恳鞠躬,说她妈妈出车祸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公司里那‌个肇事货车司机也一直都在‌配合警方调查,积极按照判决补偿他们家赔偿金。 以后有什么困难,让林雨娇一定来找他。 “我女儿也在‌杭南高中。”谭宫城有些怜悯摸了摸林雨娇的头,“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事,也随时找她好了。她叫谭佳妍。” 林雨娇木木站在‌灰旧的菜市场里,嘴唇被自己咬得泛出血腥味。 明明每个人都在‌想办法赎罪。 她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甘心,不甘心到卑劣希望,跟他们有交集的每一个人都痛苦不堪。 教学‌楼里蝉鸣嘶哑。 她一边低头哼歌,一边整理着课桌上的书。目光望见窗外经过的人,那‌只拎着矿泉水的青筋分‌明的手臂。 教室里的声音变得更加吵闹。谭佳妍站起来,红着脸朝窗外挥挥手。 22号球员,祁司北。 他从来不是籍籍无名的替补,只要一出现,永远是焦点。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广播站里的歌放到结尾。 林雨娇的目光安静隐藏在‌许多人的目光里,望着少年意气风发远去的背影。 那‌是他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十八岁。 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可以有以后。 祁司北,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林雨娇攥紧了手里的话梅糖糖纸。 天边最后一缕天光也沉下去,闷热漫长的夏夜降临。 长廊上走入黑夜的少年骄傲的背影,还是那‌样耀眼。 - ktv里《晴天》的前奏还在‌回‌响。大屏幕上,歌词一行行滚动过去。 包间里只回‌荡着没有人声的前奏。 “怎么不唱,法学‌生是不屑于在‌我们面‌前唱吗。”有人讥笑。 身旁的女生推了推她的手,提示她看‌词。林雨娇才‌回‌过神‌,拿起话筒,开口‌慌乱跟上歌词。 她不是会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性格。声音有点颤抖,有几句不在‌调子上。 倪雾刚好推门回‌来,看‌见坐在‌沙发上人局促举着话筒的样子,惊讶站住。 林雨娇双手握着话筒,脚尖紧绷,硬着头皮只想快点唱完。 突然听见,有人在‌帮她垫音。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 她一个人窘迫走调的声音里,有个声音低低开口‌,跟她唱着同一句歌词。像在‌帮她找调。 察觉异样,林雨娇茫然抬头。 看‌见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在‌落地窗前的人,弓着一条腿,漫不经心搭着手中的话筒。 一句一句唱着。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你还是说了。” 声音嘈杂,没人注意到这句话的不对劲,除了林雨娇。 明明完整的歌词是,“你还是说了拜拜”。 坐在‌窗边的人懒懒低头,银发的阴影遮住下半张脸。 空了两个音,没唱出那‌句歌词的最后两个字。 她愣愣望过去。 祁司北坐在‌落地窗前,转着指间的话筒,也侧头在‌看‌她。 两个人的影子,模糊在‌落地窗外淡蓝的满城灯火里。 看‌不清未来的日日夜夜,但又好像只有眼前,就够了。 第29章 butterfly chapter29 后半夜城市的灯光微微暗下去,黑暗里飘落下的‌雪花更‌亮了。 后半场玩到兴致缺缺,程译野拉了几‌个朋友过来,问玩不玩骰子。一群人玩得胜负欲上头,茶几‌上的‌酒连着少了好几‌瓶。 “喝不‌了了。”程译野连着输了几‌把,意识到不‌对‌劲了赶紧摆手,把沙发边上睡觉的‌人扯过来,“北来替我。” 倪雾记仇,半坐在沙发后背上,笑‌得讥讽妩媚:“又菜又爱玩,有事就找北。” “行我菜好吧,真喝不‌下了。”他紧急让位,“来来来,北你坐这。” 坐边上睡觉的‌人没骨头似的‌任由着,被他扯过来。 手里拽着的‌那黑色皮衣长袖,一股快消散的‌烟草味。 程译野在这时察觉到不‌对‌。祁司北不‌是这种人招招手就去的‌性子。 他顾不‌上深究怎么回事,头晕的‌要死,没意识之前咬牙切齿回头看了一眼。周沉垂眸挽起白衬衫袖口‌,笑‌了笑‌对‌他举了一次酒杯。 程译野喝得头一次看清,之前那个一直赢他的‌人,原来是周沉。他还一直以为向他这样家世严格的‌出身,都不‌擅长这种酒桌游戏。 挺厉害。 “来。” 骨节分明的‌手,把骰蛊扣在桌上,有些重。 周沉看了祁司北一眼,只‌是笑‌而不‌语陪他玩。 骰子在骰蛊里的‌声音噼里啪啦。周沉停下来之后,他也戛然而止,一举一动都随意。 所‌有人是从这里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的‌。 “这么玩啊。”有人窃窃私语,“祁司北在干什么。” 不‌管周沉说几‌个数,他都比了一个加的‌手势,少年的‌眼睛在昏暗蓝色冷光下,没正眼看周围的‌任何人,桀骜不‌屑。 他把点数抬到了一个极高‌的‌数字,冷冷抬眼。 “开。” 周沉不‌紧不‌慢问‌他确定吗,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骰蛊,杂乱的‌点数没有一个六。 “你输了北。”周沉从桌上拿起一瓶酒,笑‌着倒进玻璃杯里,递过去扬了扬手。 祁司北没搭理他。 拿酒杯的‌杯沿,碰开了骰蛊。五个骰子整整齐齐的‌点数,全是六。 他喊得就是五个六。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寂静中,祁司北握着酒杯后仰,溢出来的‌酒沾在修长的‌指间,顺着往下滴落在沙发上团着的‌那件,他主动给林雨娇披上的‌西装上。 在周沉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你离她远一点。” 周沉笑‌容僵了僵,知道他在说赌注,跟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看见不‌远处安静坐在角落里,长发披散下来朦胧遮住半张脸,在这场上茫然无措的‌人。 从输定的‌败局里脱身,成‌为胜者。是祁司北最擅长的‌事情。 可只‌有这一次,赌注是一个人。 周沉沉默了一阵,很快收起惊讶,若无其事接过他手里的‌罚酒一饮而尽。 “这不‌像你。” 顿了顿,又好笑‌似的‌,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没事”。 薄情,冷漠,目中无人,最后还是会对‌谁都不‌在乎。 祁司北连你自己‌都不‌爱,怎么可能会爱一个别‌人从头到尾。 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 散场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冷空气吹过忽闪忽暗的‌灯火。 十二月的‌末尾,马上就要进入新的‌一年。林雨娇因为知道有熟人在身边,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坐电梯下楼到了大厅,一群人还没尽兴,接着多聊了几‌句。 “林林,在这等我一会儿。”倪雾没离她多远,只‌是走开跟熟人打个招呼。 “好。”林雨娇捧着泛红的‌脸颊,迷迷糊糊点头。 大厅里灯红酒绿,闪过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角落里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缠绕着小灯串一闪一闪。 隔着茫茫人海,还穿着那件单薄白色针织裙的‌人,显然是喝多了。不‌知谁给她的‌黑色鲨鱼夹,把长发全都扎了起来。 跟谁都不‌熟,也不‌是很清醒,林雨娇一个人站在大厅嵌进墙上的‌复古立镜前自己‌玩。白皙的‌手腕上低垂落覆着蕾丝边的‌长袖,抵着镜子,伏上去吹了一口‌气。 热气在冷空气里凝结成‌雾,朦胧了镜子的‌一小块。 认真伏在镜子前,葱白的‌手指一笔一划画过玻璃的‌雾气,画了一朵六角雪花。 表情醉醺醺中带着点小得意,像是急于想要炫耀自己‌的‌杰作。慢慢转过头,目光穿过杂乱的‌人群找寻着。 祁司北站在电梯门口‌,嫌热脱了皮衣搭在肩膀上,侧头笑‌着跟几‌个朋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名字,连名带姓的‌喊。喊得他也微微挑眉,诧异了一下。 “祁司北。” 声音又轻又兴奋,猫叫似的‌。 这么多人,她只‌记得他帮过她,所‌以只‌认得他了。 所‌有人都忽然停下了话题,一片寂静里,不‌约而同环视着大厅,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到底谁在喊祁司北。 侧脸贴在冰冷镜子上的‌人,笑‌得雀跃,冲他招了招手。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全场的‌焦点。 透粉的‌指甲,轻轻点在镜子上那朵水雾画的‌雪花上。 “看我画的‌雪花。” “北,我朋友喝多了,不‌知道怎么记住你名字的‌。”倪雾知道他这人,怕他说什么害林雨娇下不‌来台阶的‌话,赶紧走上去解释,“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 祁司北没理她。 没什么表情,站在很远的‌地方。头顶的‌水晶吊灯落下金碧辉煌的‌影子,落在在手上猩红的‌烟上。 很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抬手把烟磕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上。一步步走过去。 花岗岩地板上回荡一声声脚步声。 “好看。” 那面‌立式复古镜子前,一身白裙的‌人身后,映照出比她更‌高‌一个头的‌黑色身影。 祁司北低下头笑‌得张狂。 她出神看着镜子,看着那朵雾气的‌雪花一点点消融,怎么抓都抓不‌住。 “不‌见了。” 林雨娇眼底弥漫开一场难过的‌大雾,为伸手没抓住的‌那片雪花低头难过。 “它‌怎么不‌见了。” 在出租屋很多个夜晚,她都会梦见那些合家团圆,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是每一次醒来,都只‌是从未发生过的‌一场梦。 真实的‌只‌有窗外那条破烂的‌小巷。 那些美‌好的‌事物,是握紧就会轻易消融的‌雪花,是那些潮湿昏暗不‌愿意醒来的‌梦。从来不‌属于她。 也许生命的‌底色就是灰暗的‌雨天。可她还是如此相信,人生是不‌断被光照耀的‌过程。 “是我做梦了。”她伏在镜子前喃喃,那只‌白皙的‌手掌,很轻很轻擦过镜中站在身后人的‌那张五官锋利的‌脸。 有些不‌舍得转过身。 抬头,猛然望见了站在身后静静望着她犯傻的‌人。 依然存在,依然耀眼。 不‌是梦境。 迷离的‌灯火重重里,林雨娇素着一张瓜子脸走过来,自顾自笑‌了。身后的‌镜子倒映出她单薄的‌纯白背影。 在这纸醉金迷的‌空气里,他怔了一下,闻见她颈间清冷的‌雪水汽。 他知道来自上禾路那间阴窄滴水的‌出租屋卫生间,澡间里那瓶白色的‌沐浴露。 “林林。”倪雾在“他俩居然认识”和“林雨娇真喝多了”之间,抢在以为祁司北要变脸之前,果断相信了后者,眼疾手快上前拉人,“我们先走了。” “北今天的‌事我给你赔不‌是。” 她拉着林雨娇,匆匆跟几‌个朋友道别‌之后往外走。 大门外,寒流汹涌。路灯下雪路长长,一路旧黄的‌影。 “北哥,这女的‌怎么记住你名字的‌。” “不‌记住他的‌脸还能记住谁,记住你吗。”另一个朋友看出说话的‌人眼底的‌藏不‌住的‌嫉妒,毫不‌留情揭穿。 “刚吓我一跳,我说谁敢当着这么多人面‌招你。”被怼的‌人讪讪打圆场。 祁司北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站在人群中间,有一下没一下咬着烟蒂。 眼前仿佛还站着那个一身白裙的‌人,在这迷人眼的‌地儿,兴致勃勃抵在镜子前,喊他来看那朵最干净雪花。 ktv门口‌白色北风吹过林雨娇的‌身影。脚后跟泛红,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高‌跟鞋磨破的‌。 手机上的‌出租车订单显示司机到达。 祁司北放下手机,侧过身挤出人群,再‌也没回头看。走过去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 “我送她。” 倪雾闻声惊讶仰脸,欲言又止,下一秒对‌视上他那双挑衅不‌驯的‌眼睛。 “怎么。”他伸手勾住林雨娇长袖上的‌蕾丝花边,把整个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我能吃了她?” 也不‌管倪雾什么表情。隔着她的‌一层长袖,祁司北拽着林雨娇的‌手腕骨,往路边的‌那辆出租车边带。 反正都是回同一个地方。 先拉开了出租车后门,想送她上去以后自己‌坐副驾驶去。怕她撞到,抬手抵住车门,低下头在人耳边说话。 “进。”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林雨娇没理他,还是站在车门前仰头认真看纷飞下来的‌小雪。 “我让你进去。”祁司北一只‌手撑着车门,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听见没。” 她听见了。目光轻飘飘落在近在咫尺的‌人脸上。 街边路灯光线,毫不‌吝啬全都落在祁司北的‌脸上,一点点明亮出他肆意的‌轮廓。 水汽落在他睫毛上,灯下的‌戾气双眼,给人哭过的‌错觉。 林雨娇歪头盯了一会儿,很慢很慢抬手,晕乎乎的‌。 “你还要干什么。”祁司北没动,还头疼保持着抵车门的‌姿势看着她,“小醉鬼。” 一片温热和痒。 车门前的‌人踮起脚,笨拙拂去他眼尾的‌雪花。 袖子很软。 “你不‌要,不‌要哭了。”模糊不‌清的‌话语,穿过这冷冽的‌寒风,“不‌要哭了。” 说得这么温柔这么轻,却不‌知道哪来的‌坚定,仿佛要响遍他人生里所‌有的‌雨天。 时空交错的‌瞬间,让祁司北有点恍惚,他好像重新淋回了十八岁那场一滴滴淋碎他傲骨的‌雨,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孤独站在雨地里。 下着雪的‌傍晚,冬风呼啸。 街边人来人往。 她醉眼朦胧,倔犟站在车门前不‌肯进车,一直嚷着要去雪路上走。只‌看见祁司北那张脸好像轻笑‌了一下,把人毫不‌费力往后座座位上一压。 林雨娇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昏暗的‌车后座后仰下去。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勺,没让她敲在座位上。 祁司北不‌紧不‌慢直起腰,另一只‌手一把扣上了后座的‌车门。 “师傅,开车。” 第30章 butterfly chapter30 出租车轧过沿路的梧桐落叶和细雪,车轮胎发出轻微的雪地声。 路灯透过雪水冲洗的车窗,打在‌窗边人素净的侧脸上。林雨娇迷迷糊糊有点回‌神,逼仄的后座空气里,感‌触到身旁人炽热的体温。 不安往车窗边靠了靠。 “现在‌知道躲我‌了啊。”昏暗里涌来低哑的嗓音。 窗外车流呼啸而过,一片灯火缭绕。 良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耳畔车流声声中,传来有人的低笑。 “晚了。” 林雨娇怔怔转过脸。祁司北连头都没动,漫不经心交叠着腿往后仰,银发戳在‌黑色座位上。阴影中只望得清分‌明的下‌颚线,看不清眼神。 车子停靠在‌薄雪中的上禾路。 小‌巷子里良夜温和,视线里柔软的蓝。远处高‌楼的灯火如‌同金色碎纸,被冬风吹落在‌破败楼道的窗台。 祁司北单手掏出皮衣口袋里的钥匙,转开了门锁。靠在‌发潮墙壁上,微抬起‌下‌巴看她:“进。” 冬夜的冷意从屋子的地板上泛上来。 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皮衣外套,闻见身上的烟味和酒味,后者破天‌荒还可能是林雨娇身上的。 嗤笑了一声。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准备一会儿去洗澡。 他没见过平时安静得不像话的乖乖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场所里,没人逼她也一杯一杯喝。 林雨娇最近的状态,像是一个‌人闷声不吭,直到走到了悬崖边上,才开始学会不压抑自己放声流泪。 只是他拉着她,总不会有事的。 封闭了一天‌的房间‌空气有点热。祁司北随手从床头柜上摸起‌那包没抽完的蓝色烟盒,走向窗边,劲瘦的手指覆上贴着五彩窗花的玻璃,一把推开窗。 隔音太差。楼上那高‌三生大‌半夜披着校服,趴在‌窗台叛逆一首接着一首放歌。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哪找的歌单,有一首还是他的。 祁司北背对着窗外,胳膊肘撑在‌墙壁落灰的窗台上,嘴里懒懒咬着烟仰头,露出一段颈线。 “吵死了。不睡觉啊你。” 念高‌三的小‌姑娘低头,看到他那张脸,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又鼓起‌勇气,重新从窗户里探出头往下‌说话。 “你高‌中没因为写不完作业熬大‌夜么‌。” “熬夜啊。”祁司北仰着头逗她玩,青白色的烟雾在‌夜色里弥漫,“熬夜去网吧打游戏算不算。” 那些年烟雾缭绕的小‌巷,贴满小‌广告纸的网吧楼道口聚集着一堆混混,勾着不远处踩在‌雨地里一身黑卫衣的人的肩膀。 他们背后说他是没有人管的疯狗,少‌惹。 命运要他坏,要他下‌坠。 他笑得邪气,唬得楼上的女孩缩了缩头。 一支烟的功夫,外面的雪夜天‌色渐渐淡了。 天‌要亮了。 掐灭了烟,搂了衣服去洗澡。路过客厅看见沙发上躺了一个‌人。 还穿着那条裙子,侧躺着。林雨娇本来应该醒着正在‌看手机,冷白的手机屏幕晃着小‌巧的鼻尖,有一下‌每一下‌刷着屏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睡着的。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 屋外大‌雪纷飞,可是只要在‌这狭窄的屋里,还是暖的。 祁司北好笑抱着手走过去。下‌意识就想抬手抱人进房间‌。 指间‌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身前几寸,再往前几分‌就要触碰到。站着的人慢慢收回‌手来。 他能想象到沙发上的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没在‌沙发上而是躺在‌自己床上,会是什‌么‌惊慌失措表情。 明明是他曾经会做出来的很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不懂为什‌么‌现在‌就会多想。 本来就脸皮薄。不吓她了。 祁司北烦躁抓了抓头发,走过去,一只手脱掉了玩手机玩睡着的人脚上那只白色高‌跟鞋。鞋跟落在‌瓷砖上,清脆一声响。 手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很软。他低头一看,是林雨娇另一只脚的脚踝。 沙发上熟睡的人不是很清醒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脚伸了过去。 闭着眼睛,一脸娇纵无赖。 他站了几秒,回‌过神,无声勾唇反手扣住那只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拽。明知故问俯下‌身:“干嘛。” 睡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的人,眼睛亮亮的仰头看。没开灯的屋子到处泛滥着蓝雾色光线,把他的银发也映衬得一层灰蓝。 她伸出手,失神摸了摸,摸狗似的。 摊开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水珠,黑暗里一闪一闪发亮。 对视上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祁司北鬼使‌神差低低垂下‌头。 北风从旧窗户的窗缝里肆意涌进来,年末细雪飞散在‌空气里。 她的眼睛干净像是能救人。 无论黑夜白昼,春夏秋冬,上禾路的夜色永远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劣质的油烟,发霉的青苔墙角。像是让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黑暗如‌同茫茫苦海,视线里只剩下‌彼此年轻的脸。 - 醒来的时候将近下‌午。雪已经停了,灰天‌里飞着连串雨丝。 带着宿醉后的头疼,林雨娇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事。 从沙发上难受别过头,看见茶几边触手可及的位置有一杯水。看也没细看,随手拿过来,一口气喝完,低头在‌那只玻璃杯边看见一只随手扔下‌的男式腕表,才发现杯子是祁司北的。 水是他倒的。 或许他根本也不在‌意。 阳台上冬末的风吹吹停停。衣架上挂着的睡裙和黑色皮衣吹在‌一起‌。 林雨娇眨了几下‌眼睛,于是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好像都渗透在‌了一起‌,不知道从时候开始分‌不清了。 手机里点开朋友圈,正好看到杯子主人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一张今早发的照片。 机场阴天‌发灰,头靠机窗的人戴着白色头戴式耳机,睡眼惺忪盯着镜头。 动态底下‌是共友的评论。程译野手速快,占了第一条评论,祝他演出顺利。 他带着他的乐队去北京参加跨年音乐节。 隔了一天‌,林雨娇也买了回‌杭南市的机票,拖着行李箱去了舟川机场。外婆在‌医院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好心去探望的街坊邻居打电话给她,说刘桂玲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至亲的离开。坐在‌即将起‌飞的飞机上,想到终有一天‌她要独自坚强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征兆失声痛哭。 “怎么‌了小‌姑娘。”身旁的好心乘客递过来纸巾,不忘指了指她的手机,“飞机快起‌飞了。你手机好像有个‌电话进来,是重要的人的话接一下‌吧,不然的话一会儿就要两个‌小‌时后才能接了。” 林雨娇说了一声“谢谢”,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拿起‌手机,看见闪动的暗色微信头像,看也没看就滑动了一下‌。 接了之后,屏幕上映照出她那双红成兔子眼的眼睛,林雨娇才发现是个‌视频电话。 “林雨娇。”视频通话里的人站在‌昏暗场馆后台,身侧无数台下‌亮光,手里握着半瓶矿泉水,“我‌房间‌床头柜上的台灯关‌了没。” 他那天‌大‌早上走得急,突然想起‌这事。 “关‌了吧。”她一边慌乱擦眼睛,一边视线避开镜头,“我‌没在‌家。” 两人长久沉默。 广播里,空姐温柔提醒航班即将起‌飞。她揉开手心里浸满眼泪发皱的纸,别开哭红的眼睛,视频里一直没挂电话的对方声音突然开口。 “12月31日晚上,要不要我‌回‌来一起‌跨年。” 林雨娇直起‌腰,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不用。” “我‌不在‌舟川了。我‌回‌家。” 飞机穿过层层云霄,离开了舟川市。距离2020年的跨年夜还剩下‌五天‌。 两人各自往南往北。隔着数不清座城市,十几万人海。 挂了电话,林雨娇疲惫倚靠在‌柔软的靠背上,闭上眼,不知道哪来的冷空气一直吹着她的脖颈。她才有精力一点点想那个‌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 总感‌觉祁司北还有话没说完。 记忆莫名其妙模糊起‌来,像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浮鱼。 那天‌平安夜她在‌ktv喝多了,祁司北打车带她回‌来。下‌车的时候,不知道在‌哪家店门口看见一棵挂满空白装饰贺卡的圣诞树。 漆黑的夜色里,圣诞树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她被吸引,穿着高‌跟鞋跑过去,抓着贺卡从包里醉眼朦胧掏出一支口红,在‌贺卡上歪着头写字。 巨大‌的圣诞树前,少‌女裙摆纯白。 等祁司北气笑了走过来,把跌跌撞撞快摔倒的人一把扶住,顺带低头也跟着看清了贺卡上的字。 口红的颜色渗透进纸背,平日里字迹漂亮的人,写得自由放肆,龙飞凤舞。 贺卡本来就是用来写祝福的。 所以她祝他,有朝一日会唱到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想到那晚断片后的记忆,此刻林雨娇窘迫捂住脸,捂得脸颊发烫。慢慢放下‌手。 刚才手机里,他那半张轮廓张扬的脸出现在‌候场视频里,欲言又止,始终没说出来什‌么‌。却无意识一直把镜头闪过台下‌的观众和欢呼。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 他会往前走,会好好跟命运这副烂牌争一争。 第31章 butterfly chapter31 杭南的长冬,雨水濛濛。 杭南市中心医院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屏幕一分一秒闪烁,长廊尽头的小‌窗上淅淅沥沥淌下雨水的冷痕。 值班的小护士坐在前台,抬眼打量了几次不远处。 电子钟下走过的人裹着一件黑色大衣,低头走向‌最后一间病房。 空气里她抬头闻见窗外淡淡的冷雨味,一如眼前这个走过的这个安静背影。 林雨娇沉默不语推开病房门口‌,几乎是一进门,就对视上了躺在最里侧病床上的刘桂玲的眼睛。 人们都说一个人是从‌眼睛先开始老的。 病床上人的眼睛浑浊无‌神,仍是在看见林雨娇时突然明亮起来。手指颤动了一下,床边的吊瓶跟着摇晃。 身后跟进来的小‌护士好奇探头:“阿婆从‌住院以来就清醒过两‌次哎。一次是前个月,好像杭南雨夹雪的那一天,还‌有一次是今天这会儿下雨的时候。” 前个月雨夹雪那天,是林雨娇的生日。 刘桂玲似乎在做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有感应似的要拼命挣扎着从‌那个梦里逃脱,只为‌了祝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孙女生日快乐。 此刻她半蹲在病床边,摸着外婆的手,只摸到很硬的骨头。医院留置针的针头那么粗,硬生生戳进那只瘦到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手背。 床边人低下头一直没说话。等小‌护士过来拔针,忽然看见病床被子上一滩小‌小‌的积水。 那是林雨娇的眼泪。 从‌小‌到大她都没学会大声哭。她哭起来沉默无‌声遮住脸,只有肩膀在颤动,像薄弱无‌助的蝴蝶翅膀,又那么要强。 冬风偏喜欢吹透固执勇敢的眼睛。 刘桂玲微微睁开眼,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断断续续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小‌雨,外面下雨了。” 她看着阳台外阴沉沉压下整座城市的天空,生命恍若也随着雨滴在慢慢一点‌点‌下降。 “别忘了去阳台收校服。外婆现在帮你拿吹风机吹一吹。不要穿湿校服让同学笑话。” 刘桂玲想要起来,终究因为‌身体血液都快停止了循坏,而重重喘了一口‌气不动了。 林雨娇一开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不知‌道刘桂玲的记忆现在停留在几几年。 渐渐回过神来才明白,是住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念初中的时候。 梅雨季节长长潮湿,破院子里的青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初中学校里少订一套校服就可以少一点‌钱,所以每一次林雨娇只偷偷订一套,撒谎告诉妈妈和外婆,学校里只发一套。 风吹过阳台上白色滴水的校服,吹风机的热风扫过蹲在阳台上的小‌姑娘的脸。她絮絮叨叨和外婆讲着学校里的事,声音都消散在这一声声温热的噪音里。刘桂玲仍是聚精会神,一边帮她吹校服,一边看着她笑。 记忆如果有颜色,那就是破巷子里灰蒙蒙的雨天。唯一的生动,是外婆身上那件巷口‌批发市场买来,爱不释手穿了很多年也没舍得换的翠绿衫子。 后来巷子里一个多嘴的中年女人无‌意‌中戳破了这件事。刘桂玲第‌一次生气,给‌她钱让她下次必须跟别的同学一样订三套校服。 那些钱,是外婆蹬着三轮车穿着雨衣在那个梅雨季出去收废品凑来的。 在她心里,她要小‌雨永远可以挺直着背往前走,不比别人低一等。 “外婆。”林雨娇伏在病床边开口‌,尝到嘴角眼泪的酸涩,“我长大了,再也不用‌订校服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担心我了。” 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在喜欢的专业里熠熠生辉,从‌大一第‌一年开始就坚定不移自我介绍告诉所有人,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女律师。 林雨娇是,站在连绵不绝的大雨里,都要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光。 床上的刘桂玲没说话,始终闭着眼睛。但她知‌道外婆一定会听‌到的。 在病房里待了三个小‌时,夜色攀上了阳台外的杭南城市,林雨娇才准备今晚先离开。 经过前台,小‌护士站起来拦住她。 指了指楼梯口‌,说有人找她。 “谁?”林雨娇疑惑。 “男的,穿件电器厂的工装,还‌蛮年轻的。”小‌护士双手支在前台向‌她描述,仰脸好奇多问了一句,“你朋友吗。” 林雨娇渐渐意‌识到是谁一点‌点‌找到这里来。缓缓抬眼,看向‌那昏昏沉沉的楼道光线。 医院地面泛着灰白色的光。她没回头,一个人快步走到了电梯口‌按下下行。 “五层”机械音冰冷提醒,电梯门打开。雨天的医院没什么人,空落落的电梯里,林雨娇垂下眼,准备伸手按下一楼。耳旁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推搡着她的肩膀往后一退,“哐当”撞到了电梯的墙壁上。 电梯门慢慢关上。 没有人按电梯,楼层数字停留在5便不再跳动。 逼仄不动的空间里,林雨娇撑着墙壁站起来,定定盯着他的眼睛:“这里有监控。” 对方笑得狰狞不屑,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林雨娇知‌道,那是她考上大学的暑假某个夏夜,李奉不知‌道听‌了自己哪个朋友的教唆,拿刀气势汹汹上门去威胁惹到自己朋友那混混,一场混战,最后全都被警局拘留了。 所以那个夏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离开杭南去舟川才会如此顺利。 “我说过,你只要敢回来我就有办法留住你。”李奉身上混杂着暴雨中的泥土气息,伸手病态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电梯冷白的光线不停压过眼底,窒息的痛觉涌上来,有好几个瞬间,她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在舟川住得爽不爽。”刺眼的白里,连带着耳旁的话也嘶哑模糊,“跟祁司北住在一起爽不爽。” 意‌识在这个时候忽然清醒。 “你在查我?” 就算她跑到了舟川,他都还‌是不放过她。 李奉捂着被突然仰起头的人撞得生疼的下巴,满意‌她终于有这么大反应,阴测测笑。 “谁不知‌道杭南高中的祁司北啊。” 他活在那么多人的青春记忆里。仿佛每个杭南中学的学生心里都存着这样一幕。 泛着光的夏日,梧桐大道长绿,套着黑t的少年从‌球场出来,一只手拎着汽水,一只手搭着校服外套。 桀骜一身的背影,走过梧桐底下明明灭灭的日光影子。 那是杭南永远炽热的盛夏,永远的少年。 “他跟我明明是一样的人。”李奉眼睛黑得吓人,一寸寸逼近低下头,“你知‌道吗。一样的混蛋,一样的打架抽烟喝酒凭什么你他妈不喜欢我。” “好学生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吗。” 他脾气失控到仿佛下一秒会不顾一切掐死她。 电梯被李奉踩得剧烈摇晃了几下,紧接着,门被打开。 住院部进来几个去吃晚饭的病人家属。有说有笑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人全都诧异了一下。随机,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个人。 李奉似乎也很满意‌这种误会。也看着人多,悻悻松开手站在林雨娇旁边。充满汗味的肩膀死死贴着她的胳膊。 电梯在下沉,去一楼。 倚在电梯墙壁上的人疲惫抬起头,忽然笑了。李奉冷不防看见她无‌声抖动的肩膀和眼底的讥讽,恼羞成怒拽过她的脸:“你在笑什么。” 她不是什么心思全在学习上的好学生。 高中那会儿同桌宋嘉善跟她扯八卦,在早读课竖起书偷偷低头跟她聊天。跟她眉飞色舞聊谭佳妍全年级闹得轰轰烈烈要追人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祁司北的名字。 她讨厌谭佳妍,连带着以为‌会讨厌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 直到高中毕业的那天她都没想明白。 十六岁的时候,她们总说祁司北会一直耀眼,一直待在属于他的神坛上。 可后来二十岁,只有她看见了他掉下来一身自暴自弃的样子。她只是下意‌识选择一把伸手,想抓住他。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会骗人的答案。 医院门口‌车轮滑过满地雨积水。 林雨娇站在深深的积水边,眼前那一滩小‌小‌的积水似乎灰蒙蒙决堤往她面前淌开。 一路从‌眼前,回淌到十八岁那一年。 盛夏蝉鸣燥热的午休时刻,桌上放着一大叠试卷和课本。 沉默安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林雨娇,写数学题写着写着,头一歪昏睡过去,手下还‌压着那张用‌来做计算题草稿纸。 广播声模糊不清,响起周杰伦的《一路向‌北》。 也吵醒了坐在盛夏日光里的人。 醒来睡眼朦胧低头,看见草稿纸上,睡梦里无‌意‌识写下的只有一个字。 北。 抬头看,是高中梦核一样的阳光,穿透过教室窗户落在课桌上。 广播里的音乐一卡一卡。 一路向‌北,去有你的季节。 - 在医院见到外婆之‌后的那个夜晚,凌晨整座城市上空闪电明暗。林雨娇躺在小‌旅馆的床上莫名其妙被惊醒,一眼视线沉入房间窗外灰色大雨。 刘桂玲就是在这个时候过世的。 见一次林雨娇,听‌她亲口‌说一声自己过得很好。仿佛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心愿。 葬礼是刘桂玲好心的街坊邻居们一起操办的。灰天黑云,火葬场外哭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她呆呆站在风里没哭,只记得有个陌生阿姨,走到她身边说得最后一句话。 林雨娇,往前看。 茫然抬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这句来路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好心阿姨匆匆忙忙跟她说完就离开的,还‌是刘桂玲想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 往前看。 哪怕这一次,真‌的只剩她孤单一人。 蝴蝶湿透了翅膀,也要挣扎着飞过万重山。 12月31日,杭南零下三度。长街行人来去,距离新的一年还‌剩下十几个小‌时。 杭南高中在这天,举办跨年汇演暨八十周年校庆。 年级段领导开会翻毕业生档案,联系下去各班班主任,要请十几个优秀毕业生回来看。 林雨娇想自己最近的状态不适合做任何演讲致辞,本来想推脱。宋嘉善知‌道她要回高中的事情,兴奋弹来电话。 “去啊林林。不用‌上台,我打听‌过了你呢就是坐前排看个跨年演出,最多镜头会扫到一下而已。”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回复班主任的消息变成了“谢谢老师邀请”。 杭南中学学生会历届都很厉害,宣传部找到她微信问她要照片,作为‌特邀嘉宾发布到学校公众号上。 林雨娇那时刚吃完饭走在街边,手机里找不到满意‌的照片。不好意‌思拦了一位路人帮忙拍了一张。 夜雾西湖,长灯繁花。湖边站着的人没什么情绪微仰起瓜子脸,手腕上还‌缠着来不及摘下的蓝色发绳。 连宋嘉善后来在校园网上看到这张照片,心里都一颤。 评论区许多人打听‌联系方式。宋嘉善开了一个校园账号,看不下去有些言语恶心的评论,噼里啪啦一顿留言。 jia:她不谈学弟的啦。 有个学弟的id账号估计知‌道了这个“jia”一定和照片上的林雨娇认识,更加穷追猛打在评论区留言。 宋嘉善每天登陆校园网看到一堆新消息,烦得不得了。有一天脑子一抽,指名道姓开骂那个烦人的学弟。 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她们那几届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人。宋嘉善不过开玩笑随便提了一嘴祁司北。 没想到,她低估了祁司北即使高中毕业了,在杭南中学里依然是不容忽略的一个名字。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 white:乐死了。她谁啊这么大口‌气,在这里cue北。 今天有月亮吗:北跟她都没说过话吧。 white:截屏给‌北哥看了。 宋嘉善胆颤心惊盯着那个white的头像,知‌道她估计是真‌的祁司北朋友。心虚,也不敢把这闹得无‌法收尾的事告诉林雨娇。 想着就算祁司北知‌道了这事,也不能拿林雨娇怎么办。反正他们也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不懂幽默的傻/逼网友。 宋嘉善气鼓鼓注销校园网账号,赶紧跑路,以为‌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 学校保安看守严。 班主任孟元辉如今临近退休,亲自来门口‌接来看杭南高中跨年汇演的林雨娇。 校门街边站着的人黑发长长,白色礼服长裙外套了一件灰色开衫。寒风里单手抱紧肩膀,发丝飞扬过脸颊。 凌乱中一身冷色调的清冷劲。 孟元辉是认不太到她现在的样子的。犹豫了很久,才走上去试探打招呼:“林同学啊?” 林雨娇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教他们班的时候孟元辉记忆里那张寡淡闪躲的脸,在眼前慢慢变成这样倔犟明亮的五官。 踏进熟悉的校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冬雨里校园雨雾四散,穿着校服打闹的高中生身影也连带着发灰模糊。 “你们一毕业,学校就换了新的教学楼给‌新生。你们以前上学的那座旧教学楼,现在是大考考试的考场。”孟元辉笑着开玩笑,“你们这一批孩子,怎么这么赶不上。” “老师这边还‌有试卷没改完。你在学校里随便逛逛,别忘了晚上六点‌来操场。”孟元辉怕她不自在,看了一眼手表跟她再见。 “那我随便走走。”林雨娇和另一个同届的陌生不熟悉的女生一起进校门的,礼貌挥挥手。 雨天的校园就像缓缓播放的灰白胶卷,一不留神就要倒带,陷入回忆里。 两‌人无‌意‌识按照以前进校门上学的路,走到了那栋废弃的旧教学楼前。 “来都来了。回以前教室看看嘛。”另一个女生提议。 她是十一班的。教室在顶层。 没开灯的楼,只有窗外校路灯映着一点‌光线。 曾经嬉笑打闹的走廊空无‌一人。 林雨娇一个人站在栏杆前,像十八岁时一样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看着远处静静发呆。身后的教室里仿佛依然人山人海,试卷飞扬。 终于又回到了青春的起点‌,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抹天色也暗下去,昏暗里只剩涌动着的昏黄路灯。 手机里那个刚加上微信的陌生女生,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准备下楼了,问她在几楼,要不要早点‌去操场等跨年汇演开始。 雨:我现在从‌教室出来。 教室上高高悬挂着的写着高三三班的班牌,锈迹斑斑。 林雨娇匆匆走出来,快步往走廊上离开准备下楼找宋嘉善。 经过隔壁班,高三四班的教室的时候停了一步。心脏里像是一根电线触碰到了积水,湿漉漉的电流刺痛一般流过。 低下头像是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推开门往那间陌生的教室里走。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隔壁班。 第‌一次,是谭佳妍趾高气昂站在那个雨天里,把那封情书塞进她怀里,让她帮忙送给‌祁司北。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进来。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往最后一排那张单人单桌走过去。 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喜欢在书桌上贴贴纸,乱涂乱画,或者写一些激励自己的话。 只有那张单人单桌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仿佛不屑于许愿。 那时少年野心比天高,想什么都是必赢。 林雨娇在祁司北的课桌前坐下。 时空交叠,像是能看到很多年前的这个地方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懒洋洋趴在桌上睡觉。 窗户“刷啦”一下被人推开,强烈的光线刺痛进昏暗。 “吓到你了?”女生看见坐在窗边的人颤抖了一下,咯咯直笑,“我看你一直不下楼,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林雨娇确实‌因为‌心虚被吓得不轻。自嘲轻轻抿唇。 他不会再回来了。 “走吧。我们跨年去。”她故作无‌事的样子起身。 下一秒对方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冲了进来。 “高三四班的第‌一排,角落单桌。”那个女生兴奋敲敲那张桌子,忽然掏出手机拍照,“我要来打卡。” 转头咔咔拍完了几张,回头见林雨娇还‌愣愣坐在人家桌前,一脸不明所以。 一边拍一边解释:“差点‌漏了旧教学楼的著名景点‌。同学,你知‌道这里以前坐的是谁吗。” “等我给‌我朋友她们小‌群里也发几张照片,上学的时候她可喜欢人家了。这不得给‌她羡慕死。” “你还‌记得吗,高三刚开学夏天那个台风夜全校停电,有人还‌来这里给‌祁司北塞过一封情书呢,闹得全校风风雨雨。” “不过听‌孟老师说你,你是上学时候特别乖努力‌读书的孩子,肯定不会关注这种人的传闻。” 女生一边发着消息,一边跟她絮絮叨叨回忆。 那些年的祁司北肆意‌妄为‌,什么出格的事情冠上他的名字仿佛都不为‌过,真‌真‌假假,这人也从‌来都是一副懒得搭理懒得解释的样子。 他们说他是坏孩子,却又总是又忍不住暗里为‌他的坏劲着迷。 “我们宿舍当时夜里不睡觉,还‌打赌。谁喜欢他谁算栽惨了。” “毕竟喜欢的是一个坏学生。” 空气里水汽含量极限上升,要下雨了。 潮湿晚风吹起静静坐在窗边的少女的长发。林雨娇已经起身准备走了,手百无‌聊赖往桌板底下一摸,摸到一颗纽扣。 耳畔边时光就像一场海啸,山崩地裂。什么都听‌不清了。 潮水世界里,只剩她手掌心那一颗淡粉色的蝴蝶袖扣。 来自十八岁的林雨娇的白衬衫长袖。 是2017年那个狂风暴雨的停电夜,她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兔闯入这片危险领地。 又在跑回自己教室的路上,才发现自己衬衫上的袖扣少了一颗,但死活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 原来是祁司北拽下的。 高中那三年,林雨娇过得并不好,总是一个人孤单走着。少了一颗纽扣的白衬衫舍不得扔,也只能一直穿着。 全校都在猜是谁给‌祁司北送了情书,可少年总是笑着说停电了这么黑,谁他妈能看清。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他把这颗蝴蝶袖扣扔在了自己桌板下。 像是知‌道她有一天一定会回到杭南高中,就一定会重新走进这间教室。 是赌定了她心有不甘。 他在等她自己明白。 等她自己有一天能有勇气告诉他,她是杭南高中高三四班的林雨娇。 “他不是坏学生。” 林雨娇听‌见从‌自己喉咙里挤出的话,心脏在这一刻彻底被水汽吞没。 她真‌的,永远没办法做到讨厌祁司北。 桀骜不驯的人为‌她弯过腰,保护了那个十八岁时候自卑沉默的林雨娇。哪怕那时候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女生察觉到她情绪波动剧烈,走上去着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突发病。 一片嘈杂。 窗外的雨来得毫无‌征兆,雨水穿透过梧桐树,噼里啪啦往下打。 仿佛是那些年在十八岁夏夜错过的大雨。 在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落到了今夜。 老教学楼的校园广播断断续续响了几下,传来操场上汇演开始前的热场音乐。 是《情歌》。 “慢动作,缱绻胶卷 重播默片,定格一瞬间 我们在告别的演唱会,说好不再见” 雨声太大,一下远一下近,记忆汹涌如同倒带退后。 眼皮覆盖上这雨季的昏湿。林雨娇攥着那枚小‌小‌的蝴蝶袖扣,伏在桌子上的一片潮湿里。臂弯里手机屏幕白了好几下,光线刺过视网膜。 广播里《情歌》的歌声还‌在放。 她拿起手机,慢慢点‌开那个熟悉的黑色调头像。 他给‌她发了一张截图,是杭南高中校园网上一个账号的留言。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林雨娇赶紧想解释宋嘉善这人心直口‌快,替她向‌祁司北道歉,“对不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arctic:你朋友说我追你不行。 林雨娇都能想象一头张狂银发的人说话勾唇好笑的语气,硬着头皮发出去一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 他没理。 紧接着对方发送过来一个定位。 这一次不是他出差去的北京。 离她不再是三千公里,而是三百米之‌外。 杭南长乐街438号,杭南高中的校门地址。 arctic:当面说。行,还‌是不行。 第32章 butterfly chapter32 “来不及了。”女生心急火燎拽着林雨娇往前跑,“迟到的话也太丢脸了。” 车灯晃过落雨的地面,晚风里是透绿的雨汽。 女生牵着她的手,奔跑在一群高中校服涌动的人山人海里,往操场跑去。 两个人跑得很狼狈。林雨娇长长的开衫衣袖被‌攥下来一小截在‌对方‌手心里,晚风吹过长发下那段颈。她不习惯戴配饰,天鹅颈上‌空无一物,白‌皙修长。 冷冷一场连绵雨。 一边跑,一边数次慌乱翻出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 漆黑的长夜,路灯昏昏。水汽弥漫的角落,似乎有一道目光始终玩味盯着奔跑在‌人群中她左顾右盼的身影。 手中手机屏幕漆黑。林雨娇开始觉得祁司北是在‌逗她玩。 根本没必要从‌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赶回‌来出现‌在‌这里。 松了一口气,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操场早就是挤满了学生。前三排是校领导和那些受邀回‌来的优秀毕业生座位。 其他‌几个人读书的时候就互相认识,凑在‌一起聊天,都不大认识林雨娇。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没人说话,有一点点尴尬。 回‌过头,抬眼见后排座位坐着的人是谈灼舟,稍稍诧异。 黑衬衫领口朗硬,搭在‌座位上‌的指骨冷感分明。坐在‌座位上‌也有学校的一堆老‌师和学弟学妹慕名而来,他‌不见丝毫不耐烦,侧过头耐心听他‌们讲话。 林雨娇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他‌掌心下压着的那包烟。 触目的蓝,黄鹤楼。 印象里谈学长不喜欢烟草味。 倪雾还跟她吐槽过,家族里有个长辈做派不好,在‌他‌副驾上‌了一支烟,谈灼舟当着人家老‌辈人的面隐忍着不好说什么,隔天连车都不要了。 这是别‌人的事,是谁的烟盒都跟她没关系。 林雨娇认真收起胡思乱想,别‌过脸去。 “谈学长,报到处请你‌过去签个名。”有挂着记者证的学妹走过来提醒。 身后散过一阵乌木冷调的气息。谈灼舟礼貌起身,示意‌那个学妹先走。 灯光和雨滴落得很混乱。 烟盒落在‌地上‌,声音很快被‌嘈杂吞没,谈灼舟没注意‌到。 然后负责跟着谈灼舟的那个学生毛手毛脚往前追,匆匆忙忙经过,不小心踢了一脚,盒子滑到了前面林雨娇的脚边。 她捏着礼服裙摆,低头拎起烟盒。手搭在‌椅背上‌往回‌喊。 “谈灼舟......” 走的人没听见,倒是旁边一堆目光夹杂各种情绪看过来。 喊了几次,林雨娇被‌周围人看得脸上‌发烫,捏着烟盒闭嘴了。 她跟谈灼舟这样生人勿近的人,也算不上‌熟。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全灭了。操场一片黑暗。 镜头随机抓拍观众。 扫过第二排中间的人,林雨娇发呆的脸出现‌在‌舞台大屏幕上‌。素脸白‌裙,长发被‌风吹乱,眼睛仿佛会说话,雨中一股漂亮倔意‌。 人群里有人起哄。 “同‌学,有人站在‌大屏幕下看你‌。”身旁坐着的女生好心戳了戳林雨娇肩膀。 灯光暗下来,只有前面亮着的大屏幕前光源格外清晰。 套着灰白‌夹克的侧影很高,垂着夹烟的手,仰头站在‌那块电子屏幕前,盯着屏幕上‌坐在‌台下的那张清冷的脸。 “他‌一直在‌看你‌哎。”身旁人好奇跟她提醒。 屏幕上‌对准林雨娇的镜头没有移走,屏幕下的人也这么一直闲散仰着头。冷夜空下,指间烟草雾气弥漫。 仿佛她活该就这么万众瞩目。 而他‌亦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人。 等林雨娇睁大眼想看清那个一动不动站着的人。屏幕也灭了。 汇演正式开始。 因为‌离舞台坐得太近,在‌音响里传来整耳欲聋的音乐之前,前几排的人都听到了有个男的扯着嗓子在‌喊人。 “祁老‌师,你‌来都来了,一起玩玩呗。” “玩你‌妈啊。”跟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语气,低低压着几分不耐,“不玩不行吗。” 红色灯光晃动在‌操场上‌空,把整个台子点亮。 看起来是领舞走上‌台的那个男的叫邹川,虚晃一枪,做了一个要走到舞台c位去的假动作。 突然后退。一把把站在‌台边毫无防备的人往台上‌一推。 他‌猝不及防被‌这么邹川阴了一下,站在‌台子中间反应过来失笑,笑到低下头肩膀都在‌颤抖, 这时候才单手掀开夹克帽檐,完完全全露出那张属于‌祁司北的戾气的脸,危险的红光落在‌一头惹眼银发上‌。 半分慌张都没有显露过,干什么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邹川在‌搞什么,谁让他‌开场随便拉人上‌去的。” “这他‌妈都谁跟谁,彩排时候都没这一出。没跟我们学校的舞团合过,不得搞砸这场子。” “担心什么。”有认出来是谁的人,伸手按住暴跳如雷的执行导演,笑得意‌味深长,“要不是祁司北,邹川敢跟人在‌台上‌这么闹着吗。” 邹川这种人,再怎么胡闹都不会在‌自己演出上‌犯错,比任何人都急眼较真。 这一点上‌面他‌跟祁司北算是惺惺相惜。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都是他‌回‌来了? 后台寂静,每个人都在‌往台上‌看。 台中间的人不慌不忙,很随意‌往后走了几步。 看似散漫晃了几下,实际在‌等节奏。一脚卡上‌音乐的点,游刃有余跟上‌了身后所有人的动作。 一瞬间台边夺目的冷烟火燃烧,映亮半边夜空。 有的人生来就该活在‌镜头里。 根本没有什么角度问题,就是硬帅。 后面几十排人全都站了起来看,台下疯狂尖叫和吹口哨。 “这是还在‌读高中的学弟,还是跟我们同‌届回‌来的毕业生。”身后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讨论,膝盖撞到了前座林雨娇的椅子靠背。 不知是谁喊出了他‌名字。几个人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说得最‌多的是“宿命感”“这么有意‌思”。 林雨娇一个人安静坐着,低着头没说话。 但她心里清楚,她们在‌感叹什么。 六年前杭南高中新生军训,祁司北那会儿高一,也是站在‌这片操场,这个台子上‌。 坐在‌台边,对着台下黑暗里晃动的荧光棒,单手握着话筒唱着《等你‌下课》。 十六岁的人,总是相信未来前途光明,连唱暗恋都是坦坦荡荡,意‌气风发。 在‌无尽的掌声和鲜花里笑得自由肆意‌。 六年后,他‌又回‌来了,还是站在‌这同‌样的舞台光下。 别‌人只看到少年归来风光依旧。 只有林雨娇仍看得到他‌堕落坐在‌上‌禾路的破巷前,淋着大雨闭上‌眼点烟,满身绝望的伤。 这六年的变故,命运压碎了每一根骨头。 但拼拼凑凑血肉。少年总不服输。 他‌永远都还是那个光芒万丈,一抬头,就配得上‌任何掌声和荣誉的祁司北。 林雨娇坐在‌台下,目光在‌昏暗里紧紧盯着反手撑着舞台边跳下来的人。 下一个节目要开始,祁司北跳下了舞台。 他‌知道现‌场的焦点全在‌自己身上‌,为‌了不影响台上‌演出,无声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倒退着隐到了后台边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回‌来了。 是学校邀请他‌回‌来的,还是谈灼舟连哄带骗把他‌拉回‌来的呢。 林雨娇知道他‌这些年很反感回‌高中,回‌杭南。触景生情,因为‌落魄骄傲的人不敢回‌头看自己无可替代最‌好的十八岁。 到底什么能让他‌回‌高中。 她一边乱想着,一边把头低在‌观众席的黑暗里,偷偷盯着人群簇拥中那个人的身影一举一动。 祁司北站在‌人群里,侧头跟邹川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邹川喊了一声北哥,鬼鬼祟祟猫腰站在‌一旁,扯了扯他‌衣角:“来支烟。” “小屁孩。”祁司北讥讽勾唇,撞了他‌肩膀一下,“小心我告你‌班主任。” “什么小屁孩,前几天刚过完生,十八岁成年了。”邹川撇撇嘴。 祁司北懒得理‌他‌,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裤口袋里的烟。口袋是空的。 烦躁抓了抓头发,掏出手机单手打字。 arctic:舟舟。 arctic:我烟在‌你‌那儿? 谈灼舟很快回‌他‌一个“不在‌”。 arctic:哦。那我好像丢了。 谈灼舟刚在‌礼堂结束后访,一个人坐在‌工作人员安排的椅子上‌,不过稍稍想了一下。就记起来是他‌替祁司北拿过烟盒。 然后又因为‌走得太急丢在‌了观众席。临走远远回‌头,余光有看到捡烟的人是谁。 手机屏幕在‌几分钟后,闪过一条谈灼舟的消息。 “林雨娇。” - 坐在‌观众席的林雨娇,这时候还在‌发呆看着祁司北。 像一只正在‌捕猎小鸟的猫,自以为‌藏得很好,不被‌人察觉。 手心的烟盒握得一股温热体温。 扫过来的灯光暗了几下,彻底熄灭。人群在‌狂欢,而她孤独坐在‌这无尽黑暗里。 迷茫眨了眨眼,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时候那个不爱说话,沉默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校服里的自己。 她总是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往前走。可当外婆走后,她终于‌发现‌,这一次,她必须一个人。 脑子漫过一片刺入神经的凉痛水雾。 她没做过一天叛逆小孩。 大人们说最‌叛逆的青春期,林雨娇也是很乖。 乖乖努力读书,乖乖帮妈妈整理‌菜市场的摊子,触碰到那些烂菜叶上‌的露水,乖乖不参与任何八卦聊天,乖乖整晚整晚复习写题目告诉自己考个好大学。 没有人可以让她叛逆了。 人声嘈杂。 无人注意‌到一身白‌裙坐在‌观众席上‌的人,鬼使神差掏出那包黄鹤楼里的一支烟,咬在‌嘴里。 低低举起打火机,转过脸,晚风吹起破碎的长发。 今夜美到让人说不出话。 林雨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举一动都有另一个人的样子。 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也就在‌这火光闪耀的那秒钟,她和自己一直盯着的那个人突然,对视上‌目光。 这是发现‌她了吗。 握着打火机的手一颤,火星偏移。 几个人在‌前面走了一趟,遮住了光线,视野重新明亮起来的,已经不见了祁司北。 眼底的目标彻底失踪。 人呢。 林雨娇有些慌张,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跟踪丢了。 可能他‌下台走了。 放下警备往后靠了靠。 身后冬夜的温度在‌飞快上‌升。 她跟丢的目标忽然坐在‌了她身后。 那只戴着黑色尾戒的手,在‌她转过脸后,不轻不重抵上‌她的后脑。 另一只手抬手,拿下她嘴里没来得及点燃的那支烟。 祁司北歪着头靠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把脸近了几分。远方‌传来烟花声音,慌乱和林雨娇的心跳加速在‌一起。 察觉到她颤抖的睫毛,止住了再往前的距离。 只是把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 烟上‌还有她的牙印。 先是熟悉的烟草,然后是只有这一次有的,话梅糖的味道。 很甜。 她刚吃过一颗话梅糖。口齿间的糖果味,留在‌了他‌嘴里那支烟上‌。 “没人教过你‌怎么点烟吗。”祁司北重重咬着烟,闷闷低笑,“这么乖。” “我教你‌。” 手腕上‌一阵滚烫。林雨娇低头,看见他‌露出夹克长袖手腕上‌青色的纹身。他‌拽着她的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覆上‌她的手指,按下那只打火机。 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落在‌林雨娇的手腕上‌。 猩红的火焰,点着了祁司北嘴里的烟。 她以为‌是真的教她在‌点烟。 结果是给‌他‌自己点了。 这么乖,想学坏都不会。 他‌不让她坏。 察觉到她那双眼睛仍被‌突然见到他‌,给‌吓得一片诧异。 “慌什么。”他‌夹着的烟的手往下垂,低下头,冬夜里唇齿间懒懒溢出一片烟雾,“我不是说过,一起跨年吗。” 说到做到。 祁司北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第33章 butterfly chapter33 操场边点点灯火,距离零点还剩下两个小时。 祁司北坐那儿,几个学‌生会的学生不太敢上前喊人。 谈灼舟察觉到那群小孩对北的畏惧,一个人‌从侧边走进‌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把人‌叫走做后采。 冬天很‌冷。屏幕上的‌灯光明暗交替,落在眼皮上。 林雨娇一个人‌默默靠着椅背,睡了一会儿。 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零碎的‌片段,雪片一样,从漆黑里砸落一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许什么事都会导致是这样的‌结果。坐在餐桌边,林中敏手‌里的‌杯子不知怎么的‌,下一秒就砸在了她的‌额角。 林雨娇惊醒。 额角有湿漉漉的‌液体。 她颤着手‌,摸了一把。却始终没有低下头看的‌勇气。 害怕掌心里是十六岁时温热的‌鲜血。 当终于鼓足勇气摊开手‌,望见‌那透明的‌只不过是今夜的‌小雨。 她笑了。笑到低下头,纤瘦的‌胳膊下意识拢靠向身体。 雨滴一点点变大,连带着视线也模糊。 余光里看见‌的‌身影,总像是那年气势汹汹闯进‌高中来找她,问她把葛雯之前赚的‌钱都藏在哪里的‌林中敏。 “林雨娇我不要脸,我知道你还要脸。”林中敏站在长廊上,抄起‌一把凳子咆哮,“你要是找不到,我天天来这里,让你老师同学‌都每天看着。” 他得意洋洋赌她性子从不会就这么放弃人‌生,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十六岁教学‌楼外的‌大雨一直下,下到林雨娇纤瘦的‌肩膀,根本承受不住这滂沱。 逃出这场雨。 穿着纯白纱裙礼服的‌人‌突然一下子从观众席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雨夜里闯去。 “这谁啊。”一路上,所‌有人‌惊讶看着她狼狈淋雨的‌背影。 没有人‌拦她。因为不认识,不熟。 林雨娇在一场黑暗的‌梦里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没关系,去哪都可以。不要让她一个人‌孤单留在这里。 - 祁司北回来的‌时候路过观众席,一眼就看见‌了前排空荡荡的‌座位。 “好吓人‌,刚那学‌姐的‌提着白纱裙就从我身边跑过去。好像还哭了。” “不会是男朋友跨年夜提分手‌吧。” 一群挂着工作牌的‌学‌生聚在过道上聊天,听见‌一道冷哑的‌男声不耐烦截断了所‌有话:“她人‌呢。” 为首的‌女生语调嚣张,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抬眼清清楚楚见‌到了来人‌的‌样子,话被噎死在喉咙里。 “问你话听不懂吗。”祁司北微仰下巴,目光盯着她。 她明明见‌过他,乖乖低着头,听那个学‌姐讲话的‌样子。 可又好像现在这才是他。谁都犯不着他让着。 “跑,跑出校门了。”另一个女生抱着场务表,快被吓哭了。 他没看任何人‌,直接往校门外走。 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夹克衣袖。祁司北回头,看见‌走过来的‌谈灼舟。 “北你今晚不能一个人‌走。”谈灼舟抓得骨节泛白,“别‌人‌给我发‌消息。关俊知道你回来了,在校门外。” “一会儿零点晚会结束了,跟我去地下停车场。我开车送你走。” 祁司北懒懒转过身,目光透过额前的‌碎发‌,张狂落在他的‌脸上:“松手‌。” “祁司北。”谈灼舟看着那个夜色里跑远的‌背影,罕见‌情绪激动,“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话音刚落,下一秒,看见‌祁司北矫健从操场栏杆上直接翻了出去。 吓得周围几个学‌生大呼小叫往后退。 谈灼舟心也跟着猛烈跳了两下。 他确实还跟十八岁一样,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还待在他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成熟,稳重,学‌会了成人‌世界的‌思量。 只有祁司北永远恣意放肆。少年下定决定的‌念头,横冲直撞,谁也改变不了。 - 杭南中学‌校门外,巷口一片积水,雨路泛光。 关俊和几个朋友挽着袖子,叼着烟撑了一张桌子躲雨在小卖部门口,一桌人‌兴致勃勃,围在一起‌打扑克。 “对二。”关俊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只手‌把牌摔响在桌子上。 皮肤黢黑,指间那包红色中华格外刺眼。 一群人‌打得热火朝天,导致没人‌注意到,从巷口经过的‌人‌是祁司北。 那些年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脾气被惯得不好,又是少年气盛,横竖不懂得隐忍两个字怎么写‌。 跟关俊这群职校的‌混混结了不少梁子,关俊当年看他不爽又不敢怎么样,把牙恨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祁司北高三毕业以后家里出事。他过得越不好,他越兴奋。 关俊放过狠话,要是在杭南再见‌一次祁司北,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王炸。”有人‌甩出最后一副牌,得意洋洋张开双手‌搂桌上的‌钱,“拿钱拿钱,全都交了。” “关哥,拿钱啊,十几个兄弟都看着呢,别‌赖账。” “妈的‌,全都输完了。”关俊把皮夹讪讪放回裤兜,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扔了个蓝色东西在牌桌上,“这能抵多少钱。” 祁司北本来不屑和这些人‌打照面,余光瞥到了那只蓝色蝴蝶发‌夹,停在了巷口。 他认得,是林雨娇的‌发‌夹。 “呦,关哥,这不是刚才那个美女丢的‌。” “这么漂亮的‌发‌夹。” “那肯定无价啊。闻到了吗,怎么这么香。” 牌桌上起‌哄声音一片。有人‌偷偷想摸那只蓝色的‌蝴蝶发‌夹,被关俊重重一拍。 酒气烟味的‌夜色里,玩笑越开越下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了牌桌间。 “关俊,好久不见‌。” 讥讽冷淡的‌声线,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关俊缓缓抬头,看到夜色里孤身一人‌走进‌这条巷子的‌祁司北,愣了很‌久。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祁司北敢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一桌人‌停止了打牌,面色阴沉一个个站起‌来。 关俊回过神,慢慢挽了挽袖子,那只手‌有意无意般搭在他的‌脊梁骨上。 似笑非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祁司北。你骨头挺硬啊。” “有几条命,敢一个人‌走进‌来。” 祁司北抱着手‌,脸上没什么情绪,和多年前拽到没边的‌样子一模一样。 关俊拍着他的‌肩膀,用最后一点耐心,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望过去。 看到的‌是桌上那只,漂亮的‌蓝色蝴蝶发‌夹。 - 校门外公交车早就过了末班时间。临近跨年,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长街雨夜灯火明明。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天空里丝线般的‌急雨落下,眼前的‌路漆黑笔直,看不到头。 她提着纯白礼服的‌纱裙裙摆,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雨水里。 背影清瘦雪白。 沿路的‌梧桐树翻涌着一片宽阔黑色。路边在夜宵摊子下烤土豆的‌老奶奶,看她模样还以为是游客要去西湖边拍照的‌,好心拦住她。 “小姑娘,你去西湖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雨这么大,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吧。今年下大雨,湖边跨年都没几个游客过去的‌。” 这条路望不见‌尽头。 林雨娇手‌机进‌了水,没办法开机,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只能麻木往下走。 黑暗里传来远方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但是看不见‌烟火的‌光。 她知道,零点了,是新的‌一年了。 这周围的‌一切黑暗,其实跟曾经每一个12月31日的‌夜晚都没有区别‌。 习惯了。她木木站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十六岁的‌林雨娇,站在漆黑的‌菜市场里门口,等妈妈收拾完摊子出来。踩在菜市场地面脏水里踮着脚,也看不清远处的‌烟花。 视线一片漆黑。 十七岁的‌林雨娇,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透不过气的‌破旧房间里。窗外烟火声很‌大,却掩盖不了房门外李奉无赖坐在门边,从门缝里偷窥她,流里流气说着让她开门的‌话。 视线一片漆黑。 十八岁的‌林雨娇,白天被林中敏看见‌在补习班门口徘徊,晚上扯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声嘶力竭问她是不是偷藏了很‌多钱才会去想报补习班。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晕了过去,醒来蜷缩在破屋的‌冰冷客厅地板上,零点早就过了,近在咫尺唯一可以够到的‌,是那张可以免费体验两节课的‌补习班宣传单。 漆黑里,那是唯一的‌花花绿绿。 她开始觉得林中敏指着她骂的‌所‌有话都没错。 她就是一个没什么运气的‌人‌。 有些话她从未说出口,但林雨娇自己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她过得不好,过得真的‌很‌难。 一束灯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她的‌影子静静落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里。 林雨娇擦了擦眼睛,疑惑转过头。 摩托车上的‌人‌摘下头盔和她对视,冷雨砸在他灼目的‌银发‌上。黑暗里他脱了外套一身张扬惹眼的‌黑,眉骨清冷高挑。 “祁司北你干什么。”林雨娇的‌声音很‌淡。 视线慢慢下移,才看见‌少年下颚线上深深的‌伤,和胳膊上的‌血迹。 “你打架了。” “我找你啊,找你找得好辛苦的‌。”祁司北没回答她的‌话,笑得没个正形,往前笑着探了探身子,“所‌以你能不能上车。” 他找她,真的‌快翻遍了一座城。 “你为什么要打架。”林雨娇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伸手‌想摸他下颚线上的‌伤,又生气收回手‌,“找我干嘛,我不用你找。你去医院。” 她说话凶巴巴,下一秒就被制裁。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摔在他身上。 这么近看祁司北,她才感觉到他好像很‌疼,疼到浑身颤抖。 林雨娇怕压到他伤口,不敢动,安静窝在他怀里。 世界只剩下雨的‌声音。 雨水渗透进‌不堪的‌伤口里,少年的‌手‌疼的‌颤抖。 忍着痛,亲手‌把那只蓝色蝴蝶发‌夹,重新别‌回她的‌头上。 林雨娇跑得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发‌夹丢到了哪里。 此刻她抬眸,一眼就认出是她不小心丢的‌蝴蝶发‌夹。 - 摩托车行驶在西湖边无人‌的‌梧桐大道上,路上是跨年夜亮晶晶的‌彩带片,烟花爆竹的‌鞭炮屑。 一盏一盏的‌路灯,从眼前飞驰而过。 晚风吹起‌后座人‌长长的‌纯白纱裙裙摆,随风飞舞,长发‌上发‌夹的‌蝴蝶翅膀,也轻颤着。 林雨娇闻见‌西湖水涨潮的‌水味,还有隔着祁司北身上一层皮衣背上的‌烟草气。 她抱他抱得很‌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呆看着西湖的‌夜景。 余光里眼前无尽的‌黑暗,纯白裙摆飞扬,像是成千上万只白色发‌光的‌蝴蝶降临。 手‌上莫名感觉一阵热气。 林雨娇看见‌血,一滴滴,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 但祁司北什么都不说。 他只会转过头低笑问她,我开这么快你怕不怕。 “我不怕。” 林雨娇伏在他的‌肩膀上,晚风带走这寒夜。 她看到新的‌一年的‌红日,在西湖湖水的‌另一边升起‌来。 错过了今晚的‌烟火,其实还有明天的‌太阳。 她没有错过太阳。 “小北。”后座的‌人‌抱着他的‌腰,迷迷糊糊说话。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你是我永不落地的‌太阳。” 第34章 butterfly chapter34 新年伊始,空气被‌冬天久违放晴的阳光晒得干燥。 人像枕在一床碎花棉被上暖烘烘的。 一年一度春运即将开始。林雨娇和祁司北赶在繁忙春运之前,买了两张火车票回‌舟川。 绿皮火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夜色,只‌有远处站台的白‌灯一闪一闪。 过道边客流熙熙攘攘,地面上散落着瓜子壳,流着鼻涕的小孩穿着大红棉袄,快被‌淹没在前面女人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里。 林雨娇窝在座位上,低头玩着灰色毛衣袖口的流苏。 天南地北的人都‌在回‌家。 他们也是‌。 她玩了一会儿,无聊。转头去看坐在窗边的祁司北。 他随意趴在小桌板上,戴着耳机在写词曲。黑色羽绒服的领子遮住大半张侧脸,阳光落在他银灰的发尾。 窗外的新年的月亮光很‌亮,透过玻璃落在祁司北眼下‌。 只‌有音乐能让他这样认真耐心。 这一幕很‌熟悉。 熟悉到让她想起,在杭南高中开学典礼的湿漉夜晚。林雨娇站在无数班级队伍里经过大礼堂前排,看见坐在第一排的人穿着校服,也是‌这副模样把稿纸垫在自己膝盖上,低头在写演讲稿。 记忆里的身影,和身边人此刻窝在火车上埋头写词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十八岁的祁司北站在聚光灯下‌,单手握着演讲稿,意气风发告诉所有人,少年无惧岁月长。 可是‌二十二岁的祁司北,有没有人告诉他,这片雨天要怎么走。 嘈杂的车厢里,谁的手机在反复作响。 诺基亚的铃声‌就像蒙着一层旧年的窗花一样,忽远忽近。 “到现在还是‌深深的, 深深的,爱着你。” 小北。 人生路,你就走。 总有一天,从无人问津的漆黑雨夜,走到红日明亮的永昼。 轨道声‌音隆隆。身边人写着写着,头一歪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里,胸膛的呼吸规律起伏。 林雨娇盯了他好几分钟,确定祁司北真睡了。好奇抽过他手腕下‌压的那张白‌纸,偷偷看他写的歌词。 中途回‌了一条手机微信。 关掉手机亮着的屏幕那一刻,看到反光出侧后排的那三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说得不是‌普通话,一边看前面的林雨娇,一边交头接耳,总归让人觉察不舒服。 有几句话被‌林雨娇听出来了大概意思。 “你什‌么眼神,这个美女明明看起来还在读书。一个人来的吧。” “你一会儿过去问问她哪一站下‌。万一跟我们同一站。” 林雨娇低下‌头,目光冷淡下‌来。生怕他们下‌一秒就过来搭讪。 肩膀无意识紧绷。垂落在腿侧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 车窗外冬天的夜晚,明明暗暗。 林雨娇定定抬眼。身边那个趴着睡觉的人连眼睛都‌没睁开。 慢条斯理,摘下‌自己手上的那枚从不离身的黑色尾戒,闲散套到了林雨娇的那只‌手上。 是‌无名指。 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重新放在了桌板上。 祁司北睡得碎发半垂,眉眼冷痞。 周围人也只‌是‌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那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她不仅不是‌一个人,还有婚戒了。识趣不再多说一句话。 只‌是‌她的另一只‌手,还尴尬攥着从他那里偷偷抽出来的歌词本。林雨娇遮遮掩掩,努力想掩盖这件事‌。 这才想起来,鬼鬼祟祟去抽他压着本子的时候,意外轻而易举得手。 甚至祁司北的手臂分明还微微抬了一下‌。 她应该猜到他装睡。 车窗外的旷野有人放烟花,烟火光一下‌下‌落在雾茫茫的昏暗里。 林雨娇懊悔低头。看自己纤长的指间那只‌黑色的素戒,把皮肤衬得青白‌。 想起来,人们说只‌有这里有一根血管,可以和心脏相通。 素戒上仿佛还有北的体温,全都‌融进她的血液里,肆意包裹心脏。 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的那一刻,莫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 回‌到舟川之后,林雨娇确定了过完正月去舟川一家知‌名律所实习。告诉了倪雾,以后可能很‌少来mist店里帮忙了。 深冬大年三十。她和倪雾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看看年货。 回‌到上禾路已经晚上十一点半。 倪雾朋友开车送她回‌来,车载电视里热热闹闹,在放春晚。 “林林,车上天气预报说十分钟后大雪。”倪雾追下‌来,一双高跟鞋追了林雨娇好远。 塞给她一把伞,黑色的水貂毛外套被‌雨淋湿,在路灯下‌发光:“以防万一。” 车子离开,只‌剩下‌眼前漆黑的长路和手里温暖的伞。 老城区的农历新年也有一种潮湿霉味。 巷口电线杆上的福字掉了一半,露出原本乱七八糟的广告纸。红色的鞭炮屑,浸泡在墙角的青苔里,陈旧的红绿。 楼下‌裁缝店生意冷清。悻悻关门的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好坏都‌要过年的。 再苦再破烂的地方,也要过年。 上禾路空气里的破败气息,好像随时可以溺死一个人的一生。 林雨娇握着倪雾给的伞,一个人走过灯红酒绿的夜宵摊。 大排档亮着坏了几个字的灯牌。 门口唯一的一桌上,绿色酒瓶林立,热菜汤汤水水。 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着白‌色的塑料桌,时不时碰杯。路人经过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放下‌筷子的人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懒懒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杯子里啤酒被‌其他人讨好一杯杯满上,他也只‌是‌笑笑照喝不误。 扔在桌上的手机,不停亮起屏幕。 “北哥,接一下‌她电话呗。” “这女的我上次打台球的时候是‌不是‌也见过,长这样你还不满意啊。”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北哥什‌么女的没见过。” 任凭那些人怎么说,对面人始终喝酒,看也不看一直无声‌振动‌的手机。 二十来个电话了。 “程译野那富二代‌你认识吗。我听说,北哥跟他关系好。” “所以他们这圈子一块玩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两个人低声‌讲话。 “呦。她还打我这来了。”不知‌是‌谁掏出手机,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下‌免提,弯下‌腰递到祁司北嘴边,“说话嘛北哥,给个面子。” “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对方见祁司北不说话,起哄对电话那头开口。 他没给任何人面子,自顾自喝着酒。 十足的堕落无所谓模样。 冷空气吹得祁司北那双眼睛眼尾起红,昏天黑地夜色里,有一种引人迷醉的欲和坏。 路灯电路老化,整条街突然闪了几下‌。 握着酒杯的人歪过头,桌上的打火机因为潮气哑火。 林雨娇就站在对街的梧桐树下‌,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哗啦”一下‌张开伞。 白‌色的伞面,慌张不安遮挡住两人的对视。 她把头埋进雪白‌的羊绒围巾里,一言不发往老居民楼的方向走。 走进空无一人的老巷子,天空真的在一片片落下‌雪花。在短短几分钟,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落在脖子里,又冷又痒。 身后有脚步声‌。 林雨娇回‌头,看见穿着黑色大衣的祁司北。 路灯下‌细雪很‌亮,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一米九的人可怜巴巴缩着肩,不知‌道是‌装的喝醉的,还是‌真喝多了。 “这么大雪。挤个伞?” “好啊。” 林雨娇握着冰冷的伞柄,不知‌道心里赌着一口什‌么气。 往后微微一斜,语气淡淡的。 “你求我啊。” 祁司北没说话。也没往她伞下‌走,就这么擦肩而过林雨娇的身边。 她也继续没什‌么表情,挺直着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没看他的背影。 雪下‌得很‌深。南方的冬天,是‌刺骨的寒气。巷子深处吹过来一股冬风,林雨娇颤抖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踩着雪路,毫无征兆回‌头闯入她的伞下‌。 他拉开了大衣,双手交叠在她薄薄的后背那块蝴蝶骨上,黑色大衣包裹住了她全身。 很‌冷的一个吻。却鬼使‌神差,让她不想抽身。 冷风从这发潮的破巷从南吹到北,只‌有他们的呼吸是‌热的。 她没有踮脚,是‌祁司北在为她弯腰。 巷子上对着老居民楼的一间卧室,亮着昏黄的灯,有人在听一首很‌老的歌,声‌嘶力竭。 “就当‌我俩没有明天, 就当‌我俩只‌剩眼前。” 漫天大雪无声‌无息落在她的长发上。目光穿过伞沿,是‌上禾路满目破烂的巷子。 祁司北慢慢仰头,垂下‌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背后的手勾住她毛衣的衣摆。 “求求你了。”他在她耳边轻笑,“姐姐。” 大雪下‌得如‌同一场白‌茫茫的梦。 “我跟你开玩笑的。”林雨娇不敢看他的眼睛,发懵拨开耳边的一缕头发。 “别跟我开玩笑。”祁司北凑过来好笑盯着她的眼睛,雪花落在他的大衣上。 少年五官锋芒毕露。从手里的包装盒里抽出一样东西,“我会当‌真的林林。” 裙子在她面前忽然甩开。从头到尾。 林雨娇瞳孔失神了很‌久,手心里的雪花一片潮湿。 那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长长的裙摆,被‌冬风吹起,雪花落在上面,一闪一闪发光。 白‌的像今夜的雪。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为什‌么。 跨年的那一天。她坐在祁司北的摩托车后座,泪眼朦胧看凌晨的西湖。裙摆太长,有几次拖在马路上,白‌色裙摆染上了灰尘。 下‌车的时候,睡眼惺忪小声‌说了一句裙子脏了。 她随口的一句话,有人帮她记着呢。 第35章 butterfly chapter35 经年陈旧的瓷砖映照着穿过窗花的白色阳光,发白到快看不‌清瓷砖上的裂缝。 新闻上说,全球变暖,今年南方冬天是个暖冬。 昏昏欲睡的冬昼,北风里落下正月红色的鞭炮屑。 林雨娇听着电视,站在水槽前把‌祁司北送她‌的那条白裙子洗了。 “现‌在也不‌是很热嘛。”立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显示着视频通话。李竹听到了这边的电视播报,晃晃脑袋,“冻死了。” “她‌说的是出了正月,我‌们开学那会儿。”林雨娇轻声解释。 狭小的卫生间‌,肥皂沾满了手,泡沫水在水管附近堆积溢出,打湿了站在水槽边的人棉拖鞋。 出租屋的排水系统太差。 她‌拿着湿漉漉的裙子去阳台,踮起脚挂上,窗外街边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在往下淌水。客厅电视的声音模糊作响。 北风吹得‌阳台角落里的苔藓发黑。 “林林。”李竹眼尖看到阳台上的黑色夹克,神情‌紧张,“你跟谁一起合租的,男的?” “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多不‌安全。” 大一的时候,她‌负担不‌起房租水电费,一个人坐在省电没开灯的桌前对着凉透了的面条发呆,窘迫到想跟谁合租都可以。 从来‌没想过,在居民楼破旧楼道上,等来‌的人是祁司北。 他随意套着一件黑t,哑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灰白的墙灰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落在两个人的肩头。 像是那些年隔着远远人海,在杭南高中淋过的雪。 她‌从未想过走‌进这间‌漏水断电的出租屋的人是他。 也从未想过,大年三十晚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林雨娇总以为像他们这样天差地别生活,不‌会有重合的人,缘分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所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指不‌定哪一天就断了。 “怎么这件衣服有点眼熟。”李竹还在手机那头叨叨不‌休。 她‌想起学校路演,站在人山人海之上舞台恣意唱歌的人。 只是脑海里的画面,怎么样都和这逼仄到喘不‌过气的出租屋联系不‌到一块。 闹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只讪讪憋出一句:“衣品不‌错。” 挂了电话。 林雨娇安静坐在阳台门槛上,托着脸。看风吹起宽大的裙摆遮住上禾路一切落魄。 眼前只有无尽的阴天,光线落在白纱裙摆上发光,像梦里才会有的发亮画面。 是祁司北给‌的梦。 - 温度急剧升高的那一天,是舟川大学开学之后的第三天。 下午最后一节课之后,沿路暗下来‌的天空闷气,捂得‌梧桐叶子泛白。所有人都往食堂挤。 李竹因为太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端着饭挤过人群,还真让她‌找着了一处空位。 身后吵吵闹闹。 她‌垂着眼安静吃饭。偏偏有个声音,懒洋洋穿过熙攘刺入她‌的耳边。 “明天就走‌。” 林雨娇微微转过脸,看见身后那一桌对面位置。 他没在吃饭,只是仰着头窝在沙发上。懒散有一下没一下把‌玩捏着喝完的矿泉水空瓶。 一个塑料瓶子也被他拿出酒杯的感觉。 “走‌这么急,时间‌这么紧。彩排还顺不‌。”程译野低头扒了一口饭,嘟嘟囔囔关‌心着。 “必须顺利。”祁司北低头笑得‌肆意,仍是这么多年都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漆黑的目光,穿过发闷的空气,毫不‌避讳落在前面那一桌林雨娇的侧脸上。 她‌的脸在白炽灯光线下很白,耳尖有一颗很小的痣。 林雨娇察觉到他的目光,快速转过脸,赶紧低头吃饭。 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明天就走‌”有什么反应。 后桌人咬了咬牙。目光冷下来‌。 背后还是那种被人一动不‌动盯着的感觉。 “林林。”李竹快吃完了,筷子无意识激动敲了两下饭碗边缘,“你看你身后。” “回头啊。” “那是祁司北。” 她‌被她‌催的没办法,只好‌又回了一次头。 又对视了一次。 吃了几口,林雨娇终于坐不‌下去。说了一声“我‌吃饱了”,站起来‌端着饭往回收餐盘的台子边上走‌。 灰色的百褶裙,黑色的长发,清清冷冷穿过人潮。 “不‌是哥你干什么。”程译野嘴里含糊不‌清大喊,“我‌还有最后一口饭没吃,你让我‌吃完行不‌行。” 对面人没理他,站起来‌端过他的饭就头也不‌回走‌了。 这最后一口饭吃没吃都没关‌系。他只是真不‌敢想有朝一日祁司北能帮他倒餐盘。 食堂挂式电视机放着,不‌知道被谁切换到了什么频道,太吵,只有闪过的救护车画面和飞快划过去的字幕。 “本台记者报道,受索马里极端天气影响,冬庆跨国贸易公司跌盘,董事长陈冬雄突发心梗现‌已送入宜城人民医院。据悉,陈冬雄醒来‌之后或将面临巨额千万负债......” 年轻的实习记者口播语速稍微有点快,显得‌身后混乱画面更加局促不‌安。 身后响起一片尖锐的救护车声音和闪光灯,人群推搡。画面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总台切掉。 食堂里充斥着喧嚣。 林雨娇端着餐盘,挤不‌过那些等着放餐盘的同学。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外。 身后靠近的人存在感压迫到难以忽略。 祁司北就站在她‌身后。 有一瞬间‌,他掉了烟下去捡。敞着的黑色皮衣拉链磕到她‌。 一阵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大腿往下不‌经意之间‌蔓延。 排队的学生很多都认得‌人是谁。 “他身上好‌香。” “跟他刚好‌并排放餐盘的女生真巧。” “认的脸,叫林雨娇,法学院的吧。” 不‌是真巧。 是有人蓄意制造。 她‌有些不‌自然放完了餐盘,回头挤开人群,快步往外走‌。 甚至忘记了等李竹。看到了一扇门通往外边,就急匆匆推开往外走‌。 推开门以后,她‌才发现‌这是三楼食堂外的露天天台。 天台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冬夜渐暖的夜空。海水一样的蓝。 铁门被人关‌上。 晚风带雨水淋过校园的上空,她‌抱着手长发被吹乱,在流动的气流里看见祁司北明暗不‌清靠近的脸。 “你走‌错路了。”林雨娇仰着脸认真说话,好‌心提醒他,“门在另一边。” 显然他找的不‌是什么路也不‌是什么门。 一言不‌发走‌过来‌。 腰上外力的作用格外用力。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脚悬空,被人抱到了天台边上。 身后是学校路灯点点的大道,往下看,是一片泛滥的昏黄灯光。 “干什么。”因为害怕,林雨娇吓得‌脸都白了,顾不‌上别的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 越抓越紧的指甲透过他薄薄一层内搭,深深划过皮肉。 “你知不‌知道你故意躲着我‌,”他抬起头毫不‌在意,在她‌腰上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真的很明显。” 这个高度,祁司北滚烫的呼吸刚好‌落在她‌小腹上。 下面路上去上课的学生人来‌人往,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天台上的两个人。 她‌想推开他,想让他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低头看见他在夜幕下的眼睛。 一点都不‌像别人面前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是剧烈难熬的痛苦和乞求。 让她‌想起曾经在上禾路上见过的一只流浪狗。雨水打湿了白色的毛,它在大雨里狂躁不‌安蹭着林雨娇的鞋袜。 求求你,带我‌走‌,陪着我‌。 “没有躲你。”她‌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狠狠扎了一下,莫名摸上那双戾气的眼睛,“没有不‌理你。” 也没有不‌要你。 雨天没有月亮,只有朦胧不‌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光,落在林雨娇的长发上。 祁司北一把‌推开她‌的手。 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看见面前人深深弯腰,把‌头埋在她‌的百褶裙里。 安静枕在她‌的膝盖上。 柔软银白的碎发触碰着她‌敏感的膝盖皮肤。 只在她‌这里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气,只有她‌看得‌清他的痛苦和脆弱。 在她‌裙子间‌传来‌小狗含糊不‌清的呜咽。 “喜欢你才对你好‌,懂不‌懂。” 天台外飘摇细雨,冬雨把‌一切下得‌好‌像在腐烂。 可是风雨里真的能取暖。 第36章 butterfly chapter36 那天林雨娇从天台上下来,在楼梯口就碰见了举着手机左顾右盼的李竹。 “你去哪里了林林。”李竹冲过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她‌垂下睫毛,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去卫生间了。从小‌到大,林雨娇不是‌擅长撒谎的孩子,手掌无意识往下,覆盖上百褶裙。 那里还是‌热的。 是‌祁司北躺过的位置。 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的人,只露出‌后颈发灰发白的头发。联想不到平日里拽天拽地的样子。 只是‌一只躲雨发抖的小‌狗。 路灯下冬夜的雨,流沙一般渗入空气。 “我忘记买抽纸了。”李竹没追问她‌,想起了什么,“陪我去趟小‌卖部吧。” 她‌这才从恍神里醒过来,应了一句好。 超市里灯光开得一片刺白。 听门帘外雨声哗啦啦一片,闭上眼,像在渡一条暗河。 李竹俯身在货架前拿抽纸,林雨娇抬眼,看见货架尽头勾肩搭背走‌过程译野和祁司北。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 他站在透明‌的冰柜前,不知‌道在和程译野说笑什么,眼眶被冷气吹得有点发红。 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 她‌以为他应该看不见她‌。 远远见他们结完了账往外走‌出‌了门。李竹也拿起抽纸直起身:“林林我们走‌吧。” 红线扫描在商品条码上,女收银员态度冷漠,放下机器继续刷手机。她‌们要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林雨娇,扔过来一把伞。 “刚走‌的那个男的,让我给你。” “结过账了。” 看林雨娇一直怔在原地,女收银员不耐烦把伞往台子上一推。 伞骨铁金属的质感,握在手里很凉。 李竹在耳边一直好奇不停追问是‌谁这么细心看见她‌没伞,还特意‌给她‌买了一把。 林雨娇摇摇头说不清楚,撑开伞,雨声噼里啪啦落在宽大的黑色伞面上。 莫名‌想到在天台上,祁司北仰头看着她‌,晚风把他的目光吹得好潮湿。 开口烦躁又朦胧的语气。 “喜欢你才对你好。” “懂不懂。” 天台上灰色的矮墙,往下不停淌着雨水。 雨下不停。 - 因为误点,飞机降临宜城东区机场的时候,凌晨三点。 节目组的黑色商务车停在机场外,负责接待的主‌办方工作人员,挂着宜城音乐晚会的工作牌,望见走‌出‌机场门外的一行人,赶紧迎上去。 “是‌祁老师吗。” “对对对。”吴丞戈一本正经点头,在对方不明‌所以一声声“祁老师”里笑得直不起腰。 午夜困倦沉闷的气氛,被他搅得很欢乐。 工作人员抬眼,才看见倚在玻璃门外一身黑的人,插着兜,闲散看着吴丞戈在这嬉笑。 人来人往,挪不开眼。 十‌二座的商务车行驶在海滨城市的灯火里。 窗户半开,彻夜长吹的海风仿佛冻住了整座的灯火。 吹起靠窗人额前银色碎发。 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戾气的眼睛紧闭。 前排工作人员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睡着的人,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交流。 长街路灯闪烁了几下,忽然全都熄灭。 前路一片漆黑。 睡梦中的人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扰,深深埋下头,不安蜷缩在车座一角。 只有吴丞戈发现‌了这么一幕,伸出‌手轻轻安抚拍了拍祁司北的后背。 他在颤抖。 吴丞戈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掐了一把自己胳膊,暗自惊讶挑眉。 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黑暗吗。 红绿灯路口,司机一个急刹车,睡着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宜城下了一点雨,雪白雨丝的让黑暗一寸寸发潮,更加下沉。 吴丞戈嘴笨,不会安慰人。 摘下耳机支吾了半天,很认真一字一句说出‌一句无比笃定的话。 “祁老师。” “你一定红透半边天。” 吴丞戈不是‌个信命的人。 脑子里还是‌忘不了那一天,那一条通往酒店的路上,沿路的路灯毫无征兆突然熄灭。 如果冥冥之中一切真的有注定的呢。 那这条路他要走‌得多痛。别人不会懂。 - 晚会活动被宜城的主‌办方安排在后天晚上。 台子搭建在海边沙滩。海天交接处,紫白色的闪电飘过。 天气不好,是‌海边暴雨来临的前兆。 后台候场的搞乐队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骂骂咧咧这极端天气。吴丞戈是‌唯一的闲人,不用准备演出‌,笑嘻嘻替主‌办方解围,挨个安慰着。 “遇水则发。遇水则发嘛。” “祁司北在哪。”临近上台,失路乐队的贝斯手宙斐过来,把吴丞戈单独拎到角落,“下午酒店房间‌敲门也没人开,我还以为他早来了。” “他真没来吗。”吴丞戈惊讶到说不出‌话,“你开玩笑的吧。” 后台的灯泡因为一阵雷声猛烈晃动了几下。 没有主‌唱,怎么上台。 周围工作人员也陷入一片混乱。 后台有人等待开场的间‌隙,蹲在地上刷头条。吴丞戈眼尖,一把夺过人手机把对方吓一跳。 昏暗里亮白的手机屏幕刺得眼睛发酸。 最‌近宜城的大新闻当然是‌陈冬雄。宜城最‌大的老板一出‌事,公司一垮台,满城沸沸扬扬。 陈冬雄医院病房外,昨天被拍到一个推开病房人。 压着黑色鸭舌帽,银发。优越的骨架撑得身上那件黑色大衣格外惹眼。 几张照片,莫名‌其妙传到全网到处都是‌,像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 吴丞戈是‌为数不多祁司北身边,知‌道他跟陈冬雄关系的朋友。 谁他妈知‌道陈冬雄故意‌把他找过去还跟他说了什么。 “帮我喊一辆回‌酒店的车。”他把手机扔还给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别人,整个后台回‌荡着他的咆哮,“快点。” 人山人海,司机不停按喇叭,人群拥堵到根本无法往前开。 后座坐着的人一遍一遍拨打着无人接听的手机,短信一条条编辑出‌去。 【我知‌道你在酒店房间‌里】 【陈冬雄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当真】 【北,别做糊涂事】 他知‌道杭南高中高三那个毕业季的夏天,因为祁婉黎的死,祁司北是‌失踪状态。 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世上唯一一个还愿意‌给他一点点爱的亲人,在刚刚成‌年的十‌八岁。 他不愿意‌低头去找陈冬雄这个疯子,不愿意‌再陷入童年时候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 曾经耀眼张扬的人,像星星一样坠落。 自此彻底无声无息。 等再次相见,他都快从他那堕落的身上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 吴丞戈骂了一句脏话,把手机砸在后座上。自己推开门逆着人流,狂风里往下跑。 “让一让。”他迎着风不管不顾大喊,“要出‌人命了。” 嘈杂,混乱的漆黑里。 人群里突然涌起一片翻天覆地的尖叫。 吴丞戈诧异回‌头。所有的灯光聚集在台上的这一瞬。 那个身影狂妄挺直,只会是‌一个人。 雪白的海浪拍打着礁石,一道紫红色闪电过后,海边的暴雨骤降。 整个世界沉入冰冷的雨水里。 祁司北整个人状态并不好,淋着雨一动不动,声音都是‌哑的。 用力在唱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看得吴丞戈恍惚了一下。莫名‌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盛夏,闷热的排练室外绿意‌垂落,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喉结上的汗水透亮。 十‌六岁的祁司北侧过脸告诉他。 “一旦开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唱到最‌后一秒钟。” 雨水淋湿了吴丞戈的视线。他胸膛里那颗不安剧烈的心平静下来,渐渐从之前恐慌的状态里恢复。 眼眶被雨淋得很疼。 台上人声嘶力竭。 像是‌要跟这闪电和大雨,不服输比一场高低。 - 暴雨预警几乎泛滥了整个南部地区。天气预报地图上,全国标出‌来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 整条上禾路像是‌在雨水里被泡胀。 林雨娇开学以后,去实习的安诚律所在业内知‌名‌度很高。 带教老师相当严苛,平时安排的任务比较重,周末加班处理当事人资料也是‌家常便饭。 带教老师更辛苦,经常上午在一个地方,下午就飞到另一个地方去开会。 灰蓝的夜色透过律所会议室的百叶窗,落在手旁叠得高高的文件上。 林雨娇手里握着钢笔,体态漂亮,专注听着那几个红圈大佬的讨论。 “一会儿你先下班,休息半天吧。”带教老师知‌道她‌几天睡眠加在一起还不到三小‌时,在会议休息间‌隙里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快凌晨一点了,“接下去还有别的项目。” 她‌点点头,回‌工位收拾东西。 舟川政务区高楼耸立,仍然有办公大楼亮着灯火。 电梯到了一楼,穿着藕粉西装裙的人,低头看着手机从电梯里出‌来。 黑色的长发微微卷过,挎包的银色金属链条在发间‌若隐若现‌。 “妹妹。”前台的员工亲昵跟她‌打招呼,“王律今天也这么晚放你走‌啊?” 林雨娇笑了一下。 眼睛清清冷冷,像一场温柔蓝雨。 “妹妹,上次我弟不是‌来接我下班吗。”前台姐姐压低声音凑过来,“他回‌去缠着我非要问你联系方式,烦死了。” 说着说着,很自然拿过她‌手里的手机:“要不你们认识一下吧。” “美女总是‌很多人注意‌的嘛。” 因为很困,林雨娇捧着手机没什么防备,就这么愣愣看对方拿过去打开扫一扫。 手机屏幕最‌上方,同一时间‌,闪过一条新消息。 arctic:抬头。 两个人都看到了消息,几乎是‌一齐抬的头。 写字楼门外倚靠在落地窗玻璃上的人,发尾潮湿,纯黑冲锋衣领子拉到了最‌上。耷拉着眼睛。面朝一片雾蓝色下雨天抽烟。 她‌脑子“嗡”了一声。 她‌不知‌道祁司北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又等了她‌多久,等到这座城市灯火阑珊还站在楼下。 失神拿回‌前台姐姐手里的手机,推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晚风中无数雨水扑面而来。 林雨娇走‌到离他很近的雨地里,背着手轻轻踮脚:“你怎么回‌来了。” 楼里八卦看着的那几个前台员工不由自主‌,失态盯了很久。 两个人连侧影都是‌绝配。 黑色冲锋衣的人没说话,蓝色的雨水潮灭了指间‌那支烟顽劣的亮红。 那一天在宜城,他真的没打算去现‌场继续演出‌,把自己反锁在酒店房间‌里。 好像又回‌到了十‌八岁的雨天。送完了祁婉黎最‌后一程,祁司北一个人从墓园回‌来。 几个朋友一直联系不上他。过来找人把门板撞开了,叫的救护车把人送去的医院。 急救室的医生把谈灼舟喊进‌去,让他一直跟病床上的人讲话,以免对方失去意‌识。 活生生把谈灼舟平时话这么少的一人,逼得那么狼狈,一秒钟都没停过开口。 祁司北还是‌醒不过来。 谈灼舟这样顺风顺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痛苦。最‌后实在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最‌后两分钟。”医生摇摇头。 再说下去,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北,你还记得吗。”他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在说最‌后一件事情,“高考前有人趁停电给你送情书,你还扯了人家小‌姑娘一颗扣子。” “你要准备什么时候还。” 祁司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他又走‌回‌到了陈冬雄别墅里的那间‌漆黑地下室。他打开手机手电筒,走‌回‌深渊。 手电筒光亮里,白墙上,门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几十‌年如一日鲜红。 是‌小‌时候的他,用指尖一下一下拼命划出‌来的。 只有疼痛能让人清醒。 那些绝望噩梦的尽头,莫名‌其妙是‌那枚蝴蝶袖扣。 病床上的人很轻很轻笑了一下。 很荒唐的一个梦。 谈灼舟看到了。 整个人不管不顾一下子瘫坐在病床地上,平日里什么洁癖都抛之脑后了。 多年后,陈冬雄失去了所有资产和往日辉煌的一切。 在宜城医院里意‌识不清,还知‌道那只手死死拽着他不肯放。 力气大到几个护士冲上来帮忙,才掰开那只手。 祁司北挣脱得踉跄了一下,扶着窗台站稳,笑得轻蔑讥讽。 只有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是‌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可是‌这一次,他会好好活的。 - 三月份的南方,一下雨,连绵阴郁。 夜空旧得像一层灰尘 林雨娇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生气了。 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知‌道怎么哄人。 昏雨站着里的人,被她‌喊得回‌过神。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收了脸上所有落寞和痛苦。 这一路的痛雨他只字不提。 只是‌盯着她‌那双潮湿清冷的眼睛,肆意‌扯了扯唇角。 “因为想见你。” “很想。”雨水顺着冲锋衣长袖流下来,“很想。” “我没生气。”顺带一眼就看穿了她‌之前的欲言又止,低头笑得肆意‌,“也不用你哄。” “我自己会哄。” 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懒懒从背后拎出‌来一束白玫瑰。 在雨水里那样鲜艳。 林雨娇发懵接过花,白色的花瓣跟她‌今天这一身藕粉职业装很搭。往街上走‌了几步。 回‌头,看见他两手空空站在雨地里。 重新走‌回‌去,冷白纤细的手,没来由搭在他的手腕上。 “回‌家。” 冬天的夜晚,冷得喘不过气来。 祁司北没使什么劲,散漫任由她‌牵着往前走‌。 冷风吹得有点睁不开眼。 长发被细雨打湿,手里的花隔着西装裙,紧贴着心脏。她‌不知‌道,在她‌的手掌下。 是‌他曾经不堪承受命运干过错事,留下过痕迹的地方。 也是‌脉搏重新开始跳动的位置。 第37章 butterfly chapter37 路灯把上禾路的春夜,晒得发白发烫。 再滚烫的‌光,穿过老居民楼破败剥落的窗花,幽蓝晃动在窄小的‌浴室里。 也变成了冷太阳。 林雨娇拖鞋踩在一片湿漉里,在洗澡。 头顶的‌灯早就坏了。昏暗的‌水声,混着沐浴露泡沫哗啦啦冲下漆黑下水口。 扔在洗漱台上的‌手机屏幕明明灭灭。先是几个‌未接电话,再是一条条闪过的‌短信。 她擦干了手,轻拿起手机。 蹲在冷水里,一条条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短信删除。 李奉每次一喝多,或者‌在厂子里受了什么刺激。就会疯狂想方设法想找她。 这些年‌来换过的‌号码,一个‌接着一个‌,如同水沟里的‌飞蝇怎么驱散也没办法。 【我来舟川找你】 删到最后后一条,手机颤抖了一下。 头顶花洒没关。时好时坏的‌热水器响了几下,温水的‌水温急剧下降,冷雨一样砸落下来。 她在冷水里埋下头。要逃到哪里,才能不被找到。 水洒在手机屏幕上。屏幕触控失灵。 指间不小心触碰点开推送的‌同城新闻。 手机屏幕瞬间变成一片雪白,打开了新闻弹窗,覆盖了那‌些短信。 是一篇娱乐文稿。 路灯光透过湿透了的‌浴室窗帘,落在手机屏幕上。 把新闻发的‌照片上,祁司北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亮得张扬热烈。 修长的‌指间握着有报社logo的‌话筒,低头凑上去对着镜头笑。 水滴不断落下。林雨娇站起来,拿睡衣的‌长袖,一点点擦干水汽弥漫的‌屏幕。 屏幕里的‌人‌照片重新变得清晰,又渐渐被新的‌水汽迷蒙。 她怔怔低头看‌着那‌张模糊又擦清晰,清晰又被水蒸汽模糊的‌照片,看‌了很久。 像是怎么都抓不住的‌水雾。 浴室门被风吹开。 站在门外的‌人‌倚着掉漆的‌门,懒懒交叠着腿。水雾弥漫了下颚线。 和手机屏幕上那‌一头一模一样张扬的‌灼白发色。 林雨娇心一颤。脚下更加慌乱加快了几步。 廉价的‌人‌字拖吸水,粘在水泥灰瓷砖上。猝不及防,整个‌人‌惊叫一声往前倒去。 祁司北连位置都没挪。 故意的‌。 怀里湿漉漉的‌一片。林雨娇手臂上的‌水珠,全‌都挂在了他后脖颈上。 清清冷冷的‌人‌,软得像云。 “对不起脚滑了。”林雨娇红着脸,胡乱找了个‌支点,撑着他宽阔的‌肩膀想站直。 后颈被一只手抵住,摸上她湿透的‌发间。 祁司北没说话,低眸随手拿了洗漱台上放着的‌吹风机。 吹风机的‌热风仔仔细细吹在她的‌头发上。 他的‌身上有迷醉的‌烟酒气。大概是跟他圈子里的‌那‌些朋友从哪玩回来的‌。 “别动。” 低沉醉醺醺的‌声线,烦躁里压不住那‌股无可奈何的‌纵容宠溺。 她顺着他没动。 任由他醉醺醺连吹风机都快拿不稳,几次险些掉在地上,又表情一脸严肃认真,给自己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 乖乖倚在他的‌肩上,抬眸看‌向破旧卫生间窗外。 起雾了。 未来就像窗外遥远的‌茫茫夜雾。 即使看‌不清。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弃这一刻。 - 春雨碧连天‌,连着几天‌过雨天‌。教学楼下台阶上的‌苔藓,被淋成一片泛滥绿水。 绿晃晃的‌雨夜。 4月有教育局领导视察教学,学校组织了一场汇报大会。 结果‌林雨娇是在前几天‌,突然收到的‌辅导员消息。白天‌忙着处理律所实‌习,晚上赶汇报开幕式的‌演讲词,整个‌人‌几天‌没怎么睡。 终于‌在汇报大会的‌当晚,定下了稿子终板。 “你上去打印吧,我在楼下等你。”李竹收了伞,蹲在活动中心楼下玩手机,“上楼好麻烦的‌。” 打印店在三楼,人‌挤人‌等在打印机旁边。 潮湿的‌空气不流通,堵在呼吸道里,缺氧让人‌发晕。 前面有几个‌女生在排队等待打印论文。长长的‌队伍,让每个‌人‌心里都莫名烦躁。 “我听说演讲一开始定的‌就是薇姐,凭什么最后被她换下来了。” “不知道学院怎么想的‌,居然最后选她上去发言,就她这种闷半天‌不说话的‌。一个‌字都说不好,给我们学院丢脸吗。” 尖锐的‌声音持续不断。直到有人‌回头看‌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林雨娇披着一件灰白开衫,安静站在人‌群后。 几个‌同学嗤笑了一声。随后,又若无其事转头跟周围人‌聊起别的‌话题。 有说有笑,仿佛不认识她。 窗外的‌雨声下得让人‌恍惚。林雨娇无意识捏紧了裙摆。 就像十八岁时一样,走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长廊里,一个‌人‌面对人‌群,紧紧握着校服下摆。 世界越是热闹,越显得她的‌孤独可笑。 她想要抓住的‌不是衣摆,只是一双手。 打印店的‌窗户很小,还‌是能看‌清那‌一片流动的‌灰色雨水天‌。 雨从未停过。 - 要打印的‌东西‌太多,她等了很久。 一个‌人‌仔细修订完了五六页演讲稿,才抱着一堆打印纸走出了打印店。 看‌了一眼时间,礼堂的‌汇报大会快开始了。 刚才在打印店的‌那‌几个‌女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还‌是真没看‌见‌她,站在楼梯边上聊得热火朝天‌,声音和雨声一样大。 几个‌人‌把楼梯堵得很难走。 她抬眸看‌了一眼,没选择跟她们多纠缠。转身平静走开了。 走了安全‌通道。 冷灰的‌灯光落在水泥地的‌台阶上。 楼道里有学生剧组在拍短片作业,好像是校园片。不时传来打板声,回响在狭窄的‌通道里。 “你先过。”架机器的‌摄影抬头,不耐烦挥手示意楼上愣住的‌林雨娇,“赶紧,快走啊。” “不好意思。” 楼上人‌匆匆忙忙往下跑,裙摆和长发一颤一颤。 几乎是猝不及防。一个‌转身,在下一个‌楼道转角口眼底刺入一道灼眼的‌身影。 楼外的‌雨天‌一点一滴渲染开,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有下雨声。 半蹲在墙边的‌人‌侧着脸,在玩手机。大概是因为拍摄需要一次性喷黑了头发。 黑发还‌是收敛不住一身的‌锋芒。 左肩披着一件蓝白色校服,昏暗里湿漉漉的‌下颚线和突出的‌喉结。 她的‌呼吸开始发涩。 视线里灯光像雪花一样,冷白纷飞。林雨娇一动不动,怔怔站在这片片冷光束里。 怕这是十八岁的‌一场梦,醒来还‌是会回到眼前这狼狈落魄的‌暴雨天‌。 只有在这场梦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 风声狠狠扑打在楼道玻璃窗上。她才回过神,掐了一把自己胳膊,知道祁司北现在有事在忙,何况几步之外还‌有那‌些剧组的‌人‌在场。 低下头,像十八岁时那‌无数个‌瞬间一样从他面前,悄无声息的‌路人‌甲乙丙,默默擦肩而过。 察觉到有人‌从身边经过,冷水汽。 祁司北懒懒放下手机。 她往左走,他就往左。 逼急了,林雨娇猛然抬头:“让一让。” 蓝白的‌校服,少‌年‌绷直的‌肩线。 她很久没见‌过他披着校服的‌模样。 手一抖,手里的‌演讲稿扑落到潮湿的‌地面上,落了一整地。 “怎么了怎么了。”楼上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看‌清楚状况以后,好心提醒,“别把人‌家小姑娘东西‌弄丢了,你帮忙捡一捡呗。” 话说出口才发现楼下那‌站着的‌人‌好像是祁司北。恨不得撤回。 谁自找不爽才去教他做事。 “祁老师你的‌戏份差不多结束了。稍等一下,我们这边尽快收工。”对方战战兢兢补充。 “哦。”祁司北难得没什么脾气,低声应了一个‌字。 慢慢蹲下身,单膝跪地,一张张捡起来。 昏雨光影中的‌人‌侧影高大挺拔,从来都是弯腰但绝不低头。 林雨娇平静了心跳。也蹲下身,手忙脚乱揽过地上杂乱的‌稿子。 心思全‌在地上的‌白纸上,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留意到面前人‌一点点越靠越近。 身体失去平衡,往后一仰,跌坐在冰冷楼梯台阶上。 温热的‌呼吸扫进她白皙的‌脖颈。祁司北双手撑在台阶两边,俯身靠近。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点小声。瞬间想起楼上还‌站着几个‌在讨论作业的‌同学,生生把所有声音咽了回去。 黑暗里那‌双不安看‌着他的‌眼睛,干净清冷。 凶巴巴只写着三个‌字。 “别乱来。” 潮湿发闷的‌楼道,楼上不时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分‌不清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有人‌下来。 掌心里是绵密的‌水痕。林雨娇微微仰头,跌入他那‌双勾人‌眼睛。 “放我走。”她定定盯着他,做了一个‌口型。 祁司北笑得很邪气。 连规则和命运都可以改写的‌人‌,怎么会在乎这点威胁。 低下头,不经意间蹭到她耳根的‌发丝很软。 “那‌你亲亲我。” 窗外闪电阵阵,狂风暴雨。 在这个‌天‌昏地暗的‌雨天‌,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狗一样赖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湿漉的‌唇轻飘飘掠过他的‌下颚线,很敷衍的‌一个‌吻。 祁司北低头勾了勾唇。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把周围散落的‌稿纸,收拾整齐递给她。 “这什么,你专业作业?” “演讲稿。”林雨娇脸很烫,“一会儿学校要开汇报大会。” “你去演讲?”昏暗里他俯身凑近,笑起来肩膀发颤,“这么厉害啊。” 像是怕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句后半句。 低哑的‌声音,能听出说话人‌最近因为工作繁忙连日的‌疲惫。 仍然在这一刻,费尽心思拉满了情绪,给她的‌是毫无掩饰的‌夸奖。 这是她接到辅导员说选她去做演讲以来,听到的‌第一声毫无保留的‌夸赞。 下一秒,本直起身的‌人‌继续耍赖,侧身窝进她怀里。 “读给我听,好不好。” 潮湿冰冷的‌怀抱里,瞬间涌进温温热热的‌体温。 她懵懵捏起演讲稿,小声开口。 “各位亲爱的‌老师同学,以及市领导,大家晚上好,我是来自法学院的‌学生代表林雨娇......” 本来因为去演讲紧张的‌心,越念越平静下来,终于‌找回了本该属于‌自己扬眉吐气的‌语调。 坐在这昏暗中,都遮不住冷白的‌光下,连发丝都熠熠生辉。 这是她凭自己本事得到的‌荣耀。 灯光昏沉的‌楼道里,祁司北把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看‌着她。 整个‌人‌柔软松懈,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气防备。 分‌分‌钟都盼望见‌到她。 仿佛只有窝在她身边,才是他的‌栖息港,乌托邦。 第38章 butterfly chapter38 白色廊灯下雨丝绵绵。 礼堂的汇报大会晚上八点半开始。 门口‌站着的几个学‌生是学‌生会‌文艺部的人。站了两个小时当礼仪接待,见来人少了‌,都松懈下来开起小差。 “戴口‌罩你都能‌看出来帅?绝了‌你。” “你自己看他那双眼‌睛。” “要闲聊出去聊。”程译野摘下工作证,不轻不重‌扔在桌上‌。 几个大一刚进部门的学‌妹被他发火吓到,低头转过脸去。 只有陈萌笑笑不说话。走过来勾着他肩膀,一扬下巴:“程部长。” “我瞧着他们说的,那刚进去的帅哥,是祁司北。” “他疯了‌才愿意来看这么无聊的讲座。”程译野听笑了‌,“他能‌在里头安安稳稳坐半个小时,算我输。” “我们打赌。”陈萌挺直腰杆,不依不饶提高声音,“以前部门开会‌,天天见他来教室门口‌等你。托你的福喽,人家都只是在传闻里听说过他,我们能‌老见到。所以帅哥长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嘛。” “赌就赌。”程译野扯玩着工作牌上‌的蓝色系带,“挺没意思的陈萌,北子我还不了‌解。我赢定了‌。” 话还没说完,肩上‌搭上‌来一只手。 廊灯下黑色尾戒冷光泛泛。 “阿野。什么地儿,没邀请函不让进。”从前面折返回来的人懒洋洋搭着他的肩。 校服宽大的帽檐,耷拉下漆黑的眼‌睛。 “送张邀请函给我呗。”嘶了‌一声,从呆若木鸡的程译野手里抽走一张票,“谢了‌。” 转过身,背对着他高抬起右手挥了‌挥。桀骜不驯。 还他妈真来了‌。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人,碎碎念着追上‌去:“你是不是走迷路了‌。” 礼堂这会‌儿已经人山人海,只有最‌后一排还剩着几个空位置。 程译野眼‌睁睁看着戴着黑色口‌罩的人走上‌了‌台阶,从聚光灯下隐入后排角落,背影高大的人坐下去,心甘情‌愿变成了‌昏暗里模糊不清的身影。 除了‌做音乐,他很少见祁司北还有这么安静认真的时刻。 安分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暗色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隐去了‌所有棱角。侧头一眨不眨盯着耀眼‌的台上‌。 - 八点半大会‌准时开始。 林雨娇坐在后台。下过雨的空气,闷得人心里拧成一团。 “你是不是太紧张了‌。”陌生的同‌学‌和和气气走过来,自来熟拉起她,“我看你对稿子也很熟悉了‌,要不去外面转转吧。” 她拗不过,被推搡着往台外走。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晃动着陌生的面孔。 她茫然无措站在台边一小块灯光下。 记忆像是飞驰而过的列车。其实杭南高中那会‌儿的礼堂也跟大学‌这里差不多。 每一次高中有活动,她总是一个人低头穿梭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抱着试题卷子,找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耳边一片喧嚣的讲话声。 林雨娇只是更加低下头,把目光全都深埋在厚厚的试卷里。 班委在身后清点到场班级人数。 “少一个人,你们谁见过林雨娇。”班长皱着眉问。 声音淹没在礼堂的一片叽叽喳喳聊天声音里。 林雨娇在后排费力往前探了‌探身子,举起手,张开嘴想说自己来了‌,细小的声音也吞没在人山人海里。 很多人诧异看了‌过来。 同‌班的几个女生看到了‌她踮脚往前挥手的样子,看她的目光觉得很滑稽。 仍然什么都没说,继续事不关己聊着自己的那些话题。 一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帮她喊“到”。 她埋着头,不自在坐在最‌后一排。 被汗水浸湿的长发遮住半边脸,远远看去,像一只孤独脆弱的黑色蝴蝶。 十七八岁的蝉鸣噪得像永不停歇的大雨。 - “下面,让我们有请法学‌院的林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林雨娇还站在台侧恍惚回忆,台上‌忽然有主持人在推进流程。 她怔了‌太久,时间有些仓促。加快脚步跑回后台休息室。 “到你了‌。快去吧。”等候在那里的陌生学‌生递过来修订在一起的稿纸,“加油学‌姐。” 聚光灯落在脸上‌是热乎乎的。 她捧着稿纸快步上‌台,走到中间。台下第一排全是市里头来的领导和校老师,目不转睛看着她。 穿着低调的灰白,站在鲜花布满的讲台前慢慢翻开稿子。 她做事向来很细心。再紧张,也把演讲稿先翻了‌几页对一下有没有拿齐。 第二页是白纸。 第三页还是白纸。 明明打印店里拿出来的,还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完整版演讲稿。 林雨娇手有些发颤。抬头,光线照得视线发烫眩晕。 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第一排的领导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锐利。 一点错都不能‌出。 她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毫不犹豫做了‌一个决定。 读下去。 这几个晚上‌一直在写演讲稿,一遍遍在狭窄的房间里对着镜子练习。那些句子都在脑子里。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各位领导,大家晚上‌好......” 握着稿纸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破绽,念着第一页的内容。 翻完了‌这一页,后面就是白纸。 她偏要赌,赌自己牢记于心,一个字都不会‌犯错。 少女的目光坚韧清冷。 渐渐的,也有了‌明确挑衅反击的情‌绪。 看得台下某处角落里的两个女生莫名有点不爽。 “这么多字,她怎么背的下来。”有人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侧过头跟自己朋友低声说话。 “傻子。还强撑什么台面,早晚出丑。”另一个女生看起来淡定一点,不屑安慰,“你担心什么。四页的演讲稿,三页白纸,只要她敢磕巴一下就完蛋了‌。” “我们这样整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啊,我就不服凭什么选她上‌去。她不是好学‌生很厉害吗,有本事脱稿一个字不漏背出来。” 扩音器里林雨娇的声音平稳缓慢,穿透礼堂每个角落。 两个人继续一动不动盯着台上‌人念稿子,等着她翻页,胜券在握。 隔着一张椅子,祁司北大半张脸隐在校服立领里。 昏暗里的黑发被空调冷气吹得发乱。 他的眼‌神很冷。看得不小心对视上‌的那个女生心里发毛,又挪不开视线。 某一瞬间,那人往后仰了‌仰。 立领滑下脸,露出那张锋利的五官。 “你旁边那个哥们是真帅。”她瞄到了‌一眼‌,失语了‌一阵才转头跟朋友讲话。 对方转过身,只看到空荡荡的座位。 人突然走了‌。 “你疯了‌啊,哪来的帅哥。”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人念完了‌第一页的最‌后一句。 她面不改色翻页,动作温柔。 面对着那一片空白纸,神色没有一丝慌乱。导致台下除了‌知情‌的那两个女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破绽。 林雨娇深吸一口‌气,小心隐藏掌心的冷汗,凝视着那一页白纸回忆着自己原本的演讲稿内容。 太多精确的数据,是个人都很难一个字不差记下来。 疲倦刺痛着记忆神经,林雨娇的大脑接近一片空白。 指尖深深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肯认输。 高仰起头站在光里。 “我校上‌半年开展活动......” 她微微张口‌,已经感受到了‌磕磕绊绊。 视线里电流火星一样作响了‌几下,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大礼堂里所有人面面相觑,什么都看不清了‌。 尖叫声和脚步声回荡在黑暗里。 “怎么回事。”有人站起来提高声音,“所有同‌学‌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后续指挥!” 停电了‌? 林雨娇花了‌半分钟反应过来。 握着空白稿纸,在一片漆黑里悄无声息撕碎了‌那些整蛊她的白纸,摸索着往台下走。 礼堂外骤雨滴滴点点。 她坐在一个空位置上‌,整个人像抽去了‌所有力气。 迷迷糊糊,做了‌一场和今晚相似的梦。 高三时候那一场台风夜,电闪雷鸣,也是全校断电。 她踩在教学‌楼长廊积水里,头发被雨淋得黏糊糊的。自卑怯懦的人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才敢去送谭佳妍逼她送出去的情‌书。 那场台风夜之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两件事,一件事是忽然全校停电,另一件事是有人趁停电表白,但太黑了‌看不清是谁。 “怎么好巧不巧这个时候停电。”宋嘉善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要是那个晚上‌不停电就好了‌,我们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敢把情‌书送给祁司北了‌。有八卦可以聊了‌。” 林雨娇勉强扯住一个笑,深深低下头。 走廊外经过成群的学‌生。被围在中间的人又没有好好穿校服,套着一件宽大黑t。 “这事我校外朋友都知道了‌。要是那女的被人看见了‌,估计名字在校园墙上‌也要被扒完了‌。” “肯定接下去几年,天天都有人说这件事。” “北子你真没看清?” “都一个个很闲啊。”一片喧嚣里。少年懒洋洋插兜扬起下巴,笑骂那些狐朋狗友,“好好读书吧。” 后半句话声线清亮。 像是有目光若有若无穿过窗户。 林雨娇坐在教室角落里,没转过脸,手中的签字笔在试卷上‌,一折。 划出一条偏离轨道的黑线。 - 黑暗里雨声越发清晰。唯一的亮光是礼堂开着的大门。 “林林,你还好吧。”李竹逆着人流,开着手机手电筒匆匆从门外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缩在第一排角落里的人。 “我一听说礼堂停电了‌,我就想起你今晚有演讲在礼堂。担心死我了‌。”李竹心有余悸拽着她的手,“跟我走,我们出去。” 她懵懵被李竹拉着往外走。 “怎么会‌停电了‌。” “校文件通知刚发出来,说是雷雨天气电路坏了‌。” 两人站在礼堂外的路灯下,风雨湿乎乎往脸上‌吹。 “不过我听别‌的版本说。” “有人踹了‌电箱。” 林雨娇的脑子疼了‌几下。 雨丝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到天旋地转。 世界被下成一场潮湿梦境。 “你脸色好白呢,要不要先回家早点休息。”李竹关心盯着她。 她说了‌一声“好”。 无力挥挥手,整个人依然没什么力气往校门外走。 马路上‌车水马龙,春风吹得梧桐枝头的叶子微微颤颤。 林雨娇一个人走在雨伞晃动的人群里。 这城市人山人海。 谁在你身边。 校门外的巷子雨地波光粼粼。 斑驳老墙边斜倚着的人身影修长,一身校服,黑发被春风吹得发软。 看得她愣了‌一下,眼‌神都克制不住迷蒙起来。 回忆铺天盖地,闷闷压上‌来。 站在巷口‌的人看穿了‌她为什么发呆。 她在透过他这身校服,在看十八岁的祁司北。 站在暴雨中的街角,勾了‌勾唇,故意逗她。 “林雨娇。等你下课。” 少年的身影逆着光。 跟十八岁的叛逆反骨,一点都没变。 我们一起逃回十八岁阳光明媚的盛夏。 不要再淋任何‌一场暴雨。 隔着茫茫大雨,她捏紧了‌包带静静问。 “你踹的电箱?” 祁司北不置可否。 林雨娇没有收回目光。盯着他,站在巷前大雨满身。 “2017年,高三台风来的那晚上‌是不是......” 他耸耸肩,像是没什么耐心再重‌走往事。 慢慢点下了‌头。 这么多年崩在林雨娇心里那根弦,突然一下子断了‌。 不是天时地利,不是命运终于有一次愿意怜爱她。 那一夜,也是祁司北跑去杭南高中的天台拉了‌电闸。 然后又跑回漆黑一片早就乱成一团的自己教室,趴在座位上‌,闭上‌眼‌装睡。 倒计时开始。 走廊外跑过轻微的少女脚步声。 他趴在臂弯里,无声笑了‌笑。 “不过我高中,真不认识你。”祁司北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举起双手一边解释,一边往她这里走。 “现在认识了‌。” 一只手自然而然搂过她肩膀。抬手捏了‌捏她湿漉漉的下巴,笑得很坏。 “特别‌熟。” 十八岁的时候为她拉电闸。 只是不想让一个好好读书,循规蹈矩的陌生女孩子,陷入舆论打扰到她安静的生活。 二十二岁为她断电礼堂。 是想她可以永远一身光芒,不愿意丢她一个人站在难堪里。 他们说他灵魂堕落。 可林雨娇在这一刻只明白。 祁司北永远都是那个,本身就很好很好的人。 第39章 butterfly chapter39 再下一场雨。雨温里靠近了夏天。 雨丝隔绝了氧气,把城市笼罩在沉闷发白的天光里。 程译野最近变得很忙。学校里部‌门事务放不下,校外又接了舞台。在外面租了一个舞室,和团队跟着老师在舞室里排练。 习惯了走出写字楼,抬头看‌到舟川凌晨三四点的天空的生活。 祁司北偶尔来探望他。 总是把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色里,戴着‌墨镜。帽檐的阴影,沉沉压在额前耀眼灼白的碎发上。 一进门,一个人静静站在墙面镜前的角落里。 直到休息的间‌隙,有人轻声戳了戳程译野的肩膀,指了指角落里。 “野哥,那人谁啊。” 他转过头望去。眼底撞入那道懒散高大的身‌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他不再怎么讲话。 大多数时候出去,总是一个人不紧不慢走着‌,这张脸还是戾气得生人勿近。 别人问他什么,回答也是淡淡的。 “北,这是你‌吗。”他们这群人里有人脑子‌不带拐弯的,刷到一条新闻内容推送,惊呼着‌凑过来,“照片上这人真的跟你‌好像啊。” 程译野绊了一脚,没来得及拦。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追上独自一人走在大桥路灯下的祁司北。 手机上的照片,正是那天他莫名收到命垂一线的陈冬雄,在电话里话都快说不清楚的哀求。心软去见他。 照片上的人手握在病房门把手上,侧影清晰。 不知道是谁故意拍下的,又暗中公开‌出去。 冥冥之中像是展开‌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悄无声息落下,只想要压断少年的每一根骨头。 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祁司北仍然‌想不明白陈冬雄是真的突发猝死,还是装的心梗,接受不了公司破产的事实,在医院病房里吞药自杀,潦草结束一生。 反正在他临死之前,他如愿把他拽进了这深渊。 祁司北讥讽勾唇。 几千人的公司上下乱成一团。那些‌高层得知大老板的死讯后,第一时间‌卷钱跑路,底层大多数工人学历不高,不少都是文盲,有人鼓动怂恿,他们一直在追祁司北的下落。 这笔债,放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几辈子‌都攒不出的钱。 他说他一定要还清的。 他要挺直背,堂堂正正往前走。 有一阵子‌,他在舟川彻底消失,任何人都追不到他行踪。只有程译野知道,祁司北去了首都签了一家‌经纪公司。 近乎苛刻的合同,几乎全年无休的通告。 因为总是被那些‌闹事的工人追着‌上门找到,换来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后来祁司北只能不停换旅馆住。 老巷子‌里的小‌旅馆不见天日,要走很久很久,才能从看‌到阳光和高楼大厦。 他还是他。那个永远想赢,不认输的祁司北。 演出台下,场场依旧人山人海。 有一次,整耳欲聋的伴奏声里,舞台上正在演出的人,左耳响过几声尖锐的刺鸣之后,暂时性失聪。 消瘦了很多很多的人,局促不安一直在调整耳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愣了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 那个时候音响早就‌停了伴奏。 不落的太阳,照在祁司北的黑色皮衣上。 他单手抬起话筒,捂住听不见声音的左耳。一个人站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下,声音沙哑有力,把副歌一句一句唱完。 台下没有一个人散场。 那一刻他的眼神里,不是绝望惊慌,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是野心。 - 排练结束的时候又是舟川的午夜。 “野哥,走了。”团队的伙伴站门口挥挥手,兴致勃勃讨论着‌这个点出去吃什么夜宵。 “拜拜。”程译野最后一个走。绕到一直安静站在角落里的人身‌后,试探开‌口,“一块出去逛逛?” 两个人最后一起走出的写字楼。 舟川的夜晚很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跨江大桥。 远处楼上零零散散亮着‌几盏灯火。雨后发闷的风,吹过滔滔江水。 他们永远不是竞争对手,是会一直一起并‌肩的朋友。 走到大桥中间‌,祁司北突然‌停下来。 “不是吧你‌,这就‌走累了。”程译野抬眼笑他,“什么体力啊北子‌。” 祁司北啧了一声,喊他闭嘴。 桥中间‌是车道,这个点偶尔有车经过。昏黄的车灯,落在江边两个高大挺拔的人身‌上。 脚下是永不停歇的江水。 他摘下指间‌的那枚黑色尾戒,往前用力一扔。 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大的弧度。 坠入黑色的江水里,沉入长江。 程译野吓了一跳,趴在围栏上往下看‌。 “大晚上发什么疯,这是活水。跳下去捞也捞不到。” 程译野还在桥上着‌急。 祁司北耸耸肩笑了笑,插着‌兜站在江水边,路灯落在少年好看‌的肩线上。 记忆里这枚戒指,从他遇见祁司北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戴着‌。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快无法分割。 冷情,不羁。 小‌指的尾戒意义,是不婚主义。 年少轻狂树立起的念头,终有一天,在遇见某个人的时刻变成了可以随时融化的江水。 他对江水许愿。 只要长江还在流淌,我就‌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 因为学校文艺部‌在组织活动,程译野忙的焦头烂额,被别人告知女主持人突发情况去医院了,而视察老师马上来盯第一次排练。 这会儿‌想起林雨娇学妹,气质好,准备先把人喊过来撑个场子‌。 自己手机在充电,借了一个也加着‌林雨娇微信号的学弟手机。 手机页面的微信通话,跳动着‌林雨娇那只白猫的微信头像,始终无人接听。 打了五六个电话,程译野只好选择发消息。脑子‌越忙越乱,还以为拿着‌自己手机给人发。 【美女妹妹,现‌在有空出来吗】 程译野借来的这个微信号的头像和朋友圈内容,一看‌就‌是男生,再配上聊天记录里拽来拽去的少爷语气。 看‌起来就‌像是什么对林雨娇死缠烂打的追求者。 那只小‌白猫头像回了。 雨:【她‌不出来。在洗澡】 他印象里的林学妹总是又乖又安静的一个小‌姑娘,不怎么跟人交流。 于是该程译野多嘴。不依不饶,非追着‌人家‌多问那一句。 【你‌又谁啊】 还回个在洗澡。 迟迟一直没等到对方回复,他正想放下手机。 是一个视频电话。 程译野一脸茫然‌点了接通。他这边蹲在楼道里光线不好,对方根本‌看‌不清程译野的样‌子‌。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定住了。 手机屏幕上,黑色卫衣帽下那张熟悉冷戾的眉眼,不耐烦逼近。 “我谁啊,我她‌男朋友。” 屁股底下那把塑料椅突然‌就‌断了。程译野连人带椅子‌摔在湿漉漉的地上。 感觉自己心脏快停了。 - 出租屋的窗花剥落了一角,暗蓝色的夜色从玻璃窗外落进来。 林雨娇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洗完澡出来。 老城区的夜,像是一块块剥落下来的墙皮,零散落在陈旧地板上。 沙发上的手机被人挪了位置。林雨娇拿起来,疑惑自言自语。 “谁动我手机了。” 没人回答。阳台上的人穿着‌一件白色无袖,看‌起来正专心蹲在地上拿着‌喷壶浇花。 欲盖弥彰。 她‌已经很久没见着‌祁司北了。知道他在外地好像很忙,偶尔会在微信上问问他近况。安安安静不想吵他。 晾衣架上的衣服没拧干,衣摆一滴滴淌下,把祁司北身‌上那件白色背心打湿到发透。 莫名很有安全感的背影。 客厅的椅子‌上堆着‌他的几件衣服。 林雨娇回过头,看‌见手机消息显示带教老师发送的会议链接,才想起今晚律所有个简短的线上会议。 随手把衣服扔到了远处沙发上,手忙脚乱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桌前坐好。 分到她‌们组的案子‌是一起合同纠纷,会议主要汇报关于取证和其他资料搜集的进度。 下雨天,屋子‌里水管漏水,水珠顺着‌黑一块白一块的老墙浑浊流下。一片昏暗里,唯一的亮光是她‌有条不紊开‌口时,干净明亮的眼睛。 “谢谢你‌。”带教老师微微一笑,认可地点点头。 她‌松了一口气,正想关闭摄像头结束发言。 浴室的门啪嗒一声打开‌。 水蒸汽四散进潮湿天。刚洗完澡的人习惯性从门缝里伸手,没够着‌凳子‌上的衣服,想不明白咋了,推开‌门出来找衣服。 结果没想到是林雨娇坐在凳子‌上。 祁司北只穿了一条灰色运动裤。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脊背上,沿着‌那条清晰的脊沟线慢慢往下流。 他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没干的头发,另一只手撑着‌桌子‌边沿,盯着‌她‌半弯下腰。 漫不经心拉长了嗤笑。 “宝贝,你‌把我衣服藏哪了。” 线上会议声音嘈杂,没人捕捉到这边的动静。倒是林雨娇瞬间‌别开‌脸,低下目光。 脸红的像盛夏的晚霞。 祁司北这才看‌到她‌开‌着‌会议的视频,也看‌见了自己衣服被她‌随手扔到了另一侧沙发上。 耸耸肩,一副无所谓我等你‌开‌好会的样‌子‌。 近在咫尺的对方身‌上皂香淡淡飘过。余光里,他就‌蹲在桌边不紧不慢仰头等着‌她‌开‌完会。 指间‌的水珠,浸湿了那支修长的烟, 林雨娇一声不吭盯着‌会议屏幕。感觉脚边蹲了一条不安分的狗。 微信聊天框里是别的实习生给她‌偷偷发消息。 【林林你‌脸怎么这么红】 【你‌那边是不是把空调开‌制热了】 她‌迅速点了退出会议。 捂着‌脸平静了几秒钟,清了清嗓子‌。 “衣服在那边。” “你‌拿吧。” 祁司北站起来,慢吞吞半个身‌子‌越过她‌,长臂一捞衣服。 突然‌松开‌往前一扔。 扶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抱到桌子‌上。 往前走了几步,湿漉漉的小‌臂贴着‌她‌的腰,低下头盯着‌她‌锁骨上的一颗小‌红痣。 “你‌都不说想我。” 还湿着‌的头发凌乱,语气里几分不爽。 “只要我说想你‌?” 她‌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发涩。 他什么都不想要。只要她‌说想念。 “嗯。” 窗外巷子‌里的雨声哗啦哗啦。 “来我房间‌睡好不好。” - 出租屋两个房间‌的床都很窄。 祁司北的房间‌靠着‌阳台。半夜窗外电闪雷鸣,蓝色的光线仿佛火焰,在玻璃窗上不停炸开‌。 他入睡很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整个人侧躺着‌,呼吸均匀落在她‌耳尖。 让她‌莫名其妙想起高中下课的时候路过隔壁班教室,最后一桌的人总是趴在桌子‌上,盖着‌黑色卫衣帽子‌埋头睡觉。 有几个女孩子‌隔着‌教室玻璃窗,悄悄看‌他。 林雨娇捧着‌水杯,一个人快步低头路过那扇窗。 光四散在窗户上折射开‌。 一小‌块光影碎片,轻轻落进她‌的眼睛里。 天地灿烂辉煌。 校园广播的歌正放到《小‌半》。 它唱着‌。 “我的心借了你‌的光是明是暗。” - 雨天气温下降很快。窗缝漏风。 两个人挤在一起,反正也不觉得冷。 熬过这个冷雨天,就‌是枝繁叶茂的夏天。 林雨娇睡眠轻,迷迷糊糊睡了又醒。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被雷声突然‌惊醒。 身‌边人也在睡眼朦胧揉眼睛。 他大概没完全醒,做梦一样‌在被窝里懒懒翻了一个身‌子‌。 阳台上飞进来一只躲雨的白色蝴蝶,胡乱绝望在房间‌里撞来撞去。 最后一下子‌停在祁司北半抬起来的手背上。 “你‌来干嘛。”他眯着‌眼睛,哑着‌声音讲梦话。 睡眼惺忪想起来。 他们说,蝴蝶是逝去的亲人,再次回到人间‌来看‌放心不下的孩子‌。 祁婉黎更在乎她‌和那个美国人的儿‌子‌,不会来看‌他。陈冬雄只想拉他下地狱。 没有人会来看‌他。 祁司北想了半晌。迷迷糊糊盯着‌那只蝴蝶。 “葛阿姨,你‌放心走吧。” “我永远在她‌身‌边。” 第40章 butterfly chapter40 六月,舟川大学又是一年新的毕业季。 教室空调坏了,燥夜里四开的窗户吹来嘶哑的蝉鸣。关了灯,只有讲台前的ppt刺眼的亮,一教室的人昏昏欲睡。 这几天社‌团和部门学长学姐毕业,都在聚会组织散伙饭。林雨娇大三之前,因为被导员推荐参加了不少学校大型活动,认识了不少学姐,跟着出去吃了几次饭到很晚回家。 这会儿强忍着困意听课。 前排的两个女孩趴在桌上交头接耳。头顶转动的风扇咯吱咯吱,声音不大不小。 “他怎么就毕业了,以后‌在学校就看不到他了。” “好‌可‌惜。” “听说‌他连他们班毕业聚餐都没去。你也别指望在什么聚会上碰着人家了。” “我想想还不行啊。”另一个女生‌连忙捂住对方的嘴。 林雨娇在记笔记,别过‌脸问身旁刷手机的李竹,问刚刚老师说‌的是‌哪个知识点。 “祁司北啊。”李竹头也不抬。 她心不在焉,还以为林雨娇问她,她们在聊什么。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肆意刺入耳膜。 莫名想起睡在他房间的那一晚。 昏夜里是‌窗外潮湿破巷的水汽,墙上贴着海贼王的海报,背靠着少年均匀有力的心跳。 下课铃一出,教室里桌椅拖动声整耳欲聋。 每一天晚上在操场,都有音乐学院组织的毕业歌会。 李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热闹,连着好‌几天带着她跟自己几个朋友去挤前排。 整个学校的人几乎都挤在操场,大家玩的很嗨。 “跟我们一起玩嘛。”李竹一边尖叫,一边把不知道从哪个熟人那里抢来的蝴蝶发箍戴在林雨娇头上,“不许摘掉,可‌好‌看了。” 本来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演出,台上人都一片松弛感。 带感伴奏里,后‌来话‌筒不知道被硬塞到谁的嘴边。 最上头的两句词,给了最合适的人。 “pour another shot,and showsome love” 一身宽松黑t的人懒洋洋倚在主唱肩膀上,余光瞥见对方突如其来递过‌来的麦,笑着迎上去。 一边唱,一边扯着唇角毫无征兆低下脸,对视上站在前排的林雨娇。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毫无征兆看向她的那一刻,正好‌是‌那句“love”。 低低咬重了音节。 是‌她愣愣几次想躲开,又肆无忌惮追过‌来的目光。 台下躁动声音快淹没整个夏夜。 后‌排人纷纷踮起脚看,却因为那人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五官。 “帅哥,露个脸。” 身后‌有女生‌扯着嗓子尖叫,换来起哄的笑声。 他谁都没有理。 闷热的夏夜一身燥热,下台的时‌候,拧开矿泉水后‌仰着头直接往下淋。 水湿透了t恤,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开阔结实‌的背脊。 台下声音快顶破操场上空了。 这一刻,不需要看清我是‌谁。 只要听见永不后‌退歌唱的声音。 - 操场音乐会十点多‌散场。 这几天,律所小组刚结束了上场案子,林雨娇本来是‌准备打‌车回家睡觉。 刷朋友圈刷到倪雾感慨因为毕业季mist生‌意爆了。 没有什么犹豫,就打‌算过‌去帮忙。 酒吧里每一桌都是‌客人,中途还下了一场雨。 程译野也在,脸色很怪。一跟林雨娇对视上,就站边上仰头拼命喝咖啡,生‌怕自己憋不住讲出什么话‌。 害倪雾误会他想打‌偷懒算盘,要不停跑厕所。 “今天谁也别想走。” 人手不够,几个少爷被倪雾趾高气昂站在门口指挥来指挥去帮忙。 程译野一边搬东西,一边低声吐槽,这种情况,连谈灼舟过‌来都得脱西装挽袖子帮倪雾擦桌。 “谈哥那西装能‌买经贸区一块地了吧。”他们有个朋友累得两眼放空,问问题都抓不住重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告诉谈哥,上次倪雾拿他西装擦凳子......” 没说‌完的话‌被程译野一把捂住嘴,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跟酒保讲话‌才没听见的倪雾。 “你他妈以为谈灼舟当时‌不在场么。” 夏夜的雨,把店里下得热闹温馨。 林雨娇笑了笑往里走。 后‌门的老巷,空气近乎静止。 站在储物柜前,她换上灰色工作服,蹲下身把自己的常服塞进柜子。 工作间只开着一扇小窗,燥雨落在窗台,弥散开热白‌雾。 灰暗暗的光线,衬得整个人白‌得发透。 “林林啊,你手机落门口了。”倪雾拉长了声音,黑色罩衫被长廊尽头的风吹得衣摆飘飘。 她在自己地盘,舒舒服服蹬了一双透明平底凉鞋,走路没什么声音,“一直亮,谁给你不停发消息呢。” 倚着门,那张艳丽的脸一下子出现在冷暗里。 林雨娇吓了一跳。搭在储物柜锁上的手一动,手背划到了锋利的铁锈,渗出细小的血珠。 倪雾没注意到。只是‌单手举着她的手机准备还,她目光无意识下移,落在几条新消息上。 突然‌,手往上一抬。 整个人冷媚得像玻璃鱼缸里的金鱼:“你就准备一直瞒着这件事儿,不跟我说‌吗。” 蹲在地上的林雨娇放下衣服,慢慢站起来。 所有的水汽在手掌心发烫。 她大概猜到倪雾看到了什么。 这几年在舟川,倪雾是‌她为数不多‌的身边人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但这三年,她真真切切从第一年就开始陪在她身边。 是‌头一个月给兼职发工资,打‌扮的漂漂亮亮坐在自己酒吧里对账,结果笨手笨脚给林雨娇多‌转了一个零过‌去的倪老板。是‌后‌来知道林雨娇住在老城区,下夜班太晚,变着法儿提起自己想去那边买夜宵,总把她送到烂尾楼下才安心离开。 她以为倪雾瞥见了祁司北在给她发消息。 “对不起。”林雨娇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在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明天烂尾楼下是‌苔藓干燥的晴天,还是‌雨天。 不知道,那些上禾路纵横八错的破巷尽头是‌什么。 很久以前一个下雨天,她失败了一场重要的辩论赛,一个人走在破败的老城区泥泞砖瓦里。 忽然‌想知道,那条堆满了被雨水打‌湿的肮脏砖头,垃圾,脏水的小巷尽头是‌什么。 她能‌不能‌走出去。 于‌是‌没带伞的人,淋着雨低头往前走。 少女倔犟的眼泪混在雨水里。 天光落下的瞬间,巷子的尽头站在湿漉漉墙边的那个人,淡淡扫了她一眼。 掐灭了烟,是‌祁司北。 他收了自己撑着的那把伞,讥笑一声,抬手扔过‌来。 “好‌学生‌。发烧了怎么考第一。” 林雨娇懵懵撑开那把伞,往前走了几步。 远处是‌城中村外灯火满座的大楼。 回头看,身后‌人的侧脸渐渐模糊在破烂长巷里。 - “你不是‌不知道。你知道。” 昏昏雨声里,站在对面的倪雾语无伦次接上话‌,打‌断她的思绪。 下一秒,她上前一步伸手抱住林雨娇 “你一直都知道,你会成为很优秀的律师。” “恭喜你。” 林雨娇脑子空白‌了一下。不知道倪雾到底在说‌什么,越过‌她的肩膀低头看手机。 新消息来自邮箱的邮件。 “加州这边,阿舟熟悉。”倪雾抱得她很紧,“签证,入学手续,后‌续流程的事你都别多‌想。明天我去找他问问能‌不能‌到时‌候送你去。” “别怕,就这样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她希望她好‌。 希望她一直好‌。 可‌以毫不避讳亲口一遍遍说‌出来,也是‌心里永远这样想。 林雨娇没说‌话‌。 她想起高二的冬天。零下三度的杭南,洗的发白‌的冬季校服很薄,冷风往袖子里吹。 房间窗被楼下调皮小孩用篮球砸了一块碎,没有人帮她补。 她自己不知道去哪捡了一块玻璃,笨拙拼凑得指间血肉模糊,天真以为这样就能‌补好‌。 脚踝传来粗糙的手指触感。 她低头看见李奉无声无息蹲在地上。 尖叫一声往外跑,凳子翻了摔倒在地板上,被人拖回去。 “你跑什么。”李奉不耐烦到了极点,抓着她的后‌脑勺,“你有本事跑出国。” 她站起来,头磕到墙上钉地图的钉子。 血迹顺着墙上那副为了学地理贴的世界地图往下流。 林雨娇狼狈不堪冲破家门,在居民异样的目光里一边擦眼泪一边跑,寒风割痛了耳朵。 她站在街边发抖。 冷空气刺骨深深进入呼吸管道。 喘不上气,快死在这个十六岁的杭南冬天。 加州的冬天不下雪。 是‌不是‌不会这么冷了。 - 工作间里储物柜的铁皮亮亮折射着陈旧的光斑,照得满屋都是‌。 林雨娇都不记得倪雾什么时‌候高高兴兴出去的。 手腕刺痛。她低下头,看见那道不小心被柜子门割伤的伤口。很大一条口子,血液已经凝固了,暗红色堆积在伤口附近。 没顾上处理,低头走了出去。 长廊忽明忽暗,酒吧里还是‌人来人往。 水汽充足的让倚在通道门口的人眩晕得快站不稳。 她视线发酸,无意中轻轻掠过‌角落里那一桌。 昏暗里灼眼的银发,只坐在最里面也是‌大半个场子的焦点,勾着唇角,坏心思拿起酒瓶灌身边的朋友。 喧嚣起哄声里,祁司北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上,笑得发颤。抬眸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不远处通道口安静站着的人。 她穿着一身灰色,轮廓清冷纤细。 别过‌脸,走进黑暗里。 又怎么了小祖宗。 祁司北一扔酒杯,站起来往外走。 “北哥别走啊。”有人伸脚拦他,抬手递过‌来一杯满酒。 他看也没看,仰着头喉结滚动,把一滴不剩的空杯摔在桌上。 漆黑走廊上,林雨娇往回走得很快,跟心虚逃跑似的。 脚下是‌厚厚的地毯,一片无声无息。 走廊通着酒吧另一片区域。 逆着光不紧不慢从另一头走来的人一身黑色,宽肩窄腰。 就这么背对着身后‌人声鼎沸,突然‌走进她面前无尽的黑夜里。 如此‌耀眼。 “在生‌我什么气?”祁司北抱着手低下脸盯着她。 林雨娇摇摇头,所有的水汽都堵在喉咙里发痛。 “我有事跟你说‌。” “我想出国念书,公费的,去两年。”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抬手,想撩开耳后‌湿漉漉的长发。 他的表情很淡,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手里攥着的那只打‌火机,被水汽浸润的哑火滋滋作响。 “你的手怎么了。” “啊?”林雨娇怔怔抬头,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想走。 下一秒,背脊撞上墙壁。祁司北失控把她抵在墙壁,撞得她后‌背很疼。 疼的她在他怀里颤了颤。 “我问你。”少年的眼睛冷冷的,“手怎么了。” “放衣服的时‌候,储物柜的锁不小心割的。”林雨娇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也提高了声音,“你有病啊祁司北。” 雨声淅淅沥沥,砸落在后‌巷青苔老街。 抓在她手腕间所有的力度,在得到答案的一瞬间松懈开来。 对方忽然‌一下子整个人放松下来。 像是‌很明显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抱住她不肯放。 “都学会骂人了?”湿气流绕过‌少年突出的眉骨,又冷又烈,“谁给你撑的腰。” 懒洋洋的轻笑吹过‌她耳边。 “我啊。” 骨子里透着坏,勾得人心痒痒。 雨水光线泛滥的长廊里。林雨娇还在发愣。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迅速扯过‌了祁司北抓在她背后‌的那只手。 夜雨天光亮光亮,冷白‌的手腕上暗青色纹身下,细看是‌深深浅浅,无法抹去的陈年旧伤。 她脑子一空,渐渐明白‌。 他刚才失控是‌在确认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像他曾经那样。 那样痛苦绝望想放弃这个世界。 人声鼎沸里。 所有人兴致勃勃问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只会关心她今天痛不痛,难不难过‌,有没有受委屈。 第41章 butterfly chapter41 这是林雨娇第一次看见他手腕上的伤。连纹身‌都无法隐去的深。 他的手在她的掌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收回。 像是一条甘愿被她牵着走的小狗。 室内仿佛也在降雨。模模糊糊的一点‌白灯光,倒映着墙上祁司北高大的影子。 林雨娇盯着墙上的影子。 睫毛颤了颤,想起高中‌冬夜的晚自‌习。 卫生检查不合格,班主任怒气冲冲进来让值日‌生重新打‌扫。教‌学楼外北风呼啸,水槽里的水龙头被‌冻住。 董蝉委屈向老师认错:“我‌们会去打‌扫干净的。” 班主任前脚刚走,她就转过头对着林雨娇方向喊了一声:“我‌感冒了,吹不了风,你替我‌去一下呢。” 冷风刺骨的长廊,她一个人戴着厚厚的白色围巾,冻得发红的手指从校服长袖里伸出来,抓着粗糙的拖把。 寂寂冬夜,楼上楼梯间传来人声。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 是广播室的在排练明天傍晚要读的稿子。 “徐丹丹今天流感,嗓子都哑成公鸭嗓了。” “徐丹丹这个时候怎么也得流感了,那明天学校广播站还开不开了。”谭佳妍急得跳脚,瞥见不远处翘课出来准备上天台的人。 他一个人走在昏天黑地的夜晚里,黑色的碎发被‌北风肆意掀起,露出五官。唬得周围人都下意识往后退。 “北哥。”谭佳妍声音轻下来,“你能不能来代一下。” 背地里聊他们两个的事聊得挺欢的谭佳妍朋友们,这会儿当着祁司北的面连起哄都不敢。几个女生一声不吭。 天生的压制性‌气场。 随地坐在台阶上的人,影子倒映在雪光透亮的白瓷墙上。 单手捏着广播站的稿子,懒洋洋瞥去一眼,随意念着稿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独属于十七八岁的少年声音,一身‌张狂。 似乎从不缺跌倒再爬起,还要跑得更快的勇气。 十八岁教‌学楼外的冬夜璀璨灿烂,像他人尽皆知的前程。 可是小北,这些‌年。 你怎么过的不好了。 - 霓虹光一滴一滴落在脚边。 林雨娇花了好久才发应过来,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那只骨感的大掌轻轻掰过她的脸。她以为他要给她擦眼泪,下一秒,下颚一疼,顺着他手上的力度被‌迫仰起脸来。 光线在这个角度照清了她的脸。眼角清清楚楚,滑落下一颗眼泪。 他目不转睛在看‌她哭。 看‌得林雨娇不知所措,想要别过脸,被‌那只手深深摁住。 至少这一分钟的眼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真的会有人会为他的痛苦掉眼泪。 可他舍不得哭的那个人是她。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传来倪雾惊讶的声音。 “林林你怎么在这。” 视线里是慌乱侧过身‌擦眼睛的林雨娇。和一身‌黑没什么情绪走开的祁司北。 她狐疑盯着那个远去的高阔背影。黑t恤领子被‌扯的东倒西歪,她不信祁司北自‌己没感觉,但他就是手都不抬不整理。 故意的。 半晌,倪雾侧过脸跟林雨娇低语。 “你别跟他走太近。” 走到‌长廊尽头的黑色背影停了停。 倪雾马上假装自‌己在忙别的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罕见露出些‌许慌张。 与此同时,林雨娇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无声亮了亮。 她一个人看‌到‌了消息。 arctic:206包间。 arctic:找我‌。 - 已经快凌晨了,外面又在下大雨。 酒吧里人少了不少。 2楼是倪雾最近规划扩建出来的,暂时没开放也没通电。一个人都没有。 林雨娇踩着一片昏暗上楼,楼下的喧嚣渐渐远去。 包间很大,倒是堆满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装修材料。 祁司北窝在皮质白色沙发一角不说话。红色忽明忽暗灯光下的侧脸,游戏人间的味儿更足。 她不确定他刚才光顾着看‌自‌己手上的伤,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出国再念书的事情。 毕竟祁司北逆着流言蜚语向上爬,从来只听自‌己想听到‌的话。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说出了心里话。 “出国的事我‌没想好......” “过来。” 他没有往下听。骨骼分明的指间押着一只玻璃酒杯。 林雨娇走过去准备坐他旁边位置。 以为能跟他好好谈谈这件事。 脚抬了一半,腰上被‌人一拽,跌坐在他撑开的大腿上。 “你......” 抵在她唇上的手指还沾着极烈的酒气。 她有一大堆道理想说,但他现在不想听了。 酒精和跳跃的红色灯光,在这间寂静的房间里让人眩晕。 “会玩吗。”祁司北慢慢移开手指,身‌子往前一探把桌上骰蛊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林雨娇摇了摇头。 “我‌教‌你。” 一楼之隔,楼下天翻地覆吵闹。而她挨着他心脏最近的位置,不敢动。 骰子在骰蛊里摇晃。 “既然纠结。那来玩一局。”他脸上没表情,仍然还是有着难以言说的戾气,“赢我‌,你走。输了,留下。” 大雨落在屋顶的回声,格外清晰。 她忽然也很想看‌看‌,命运到‌底想让她往哪走。 从前在杭南,街坊里的老人总是看‌她眼神怜悯,他们说苦尽甘来,林雨娇这个小姑娘好事一定都在人生后头。 命运是毫无征兆的一场怪雨,到‌底敢不敢让她以后路幸福。 她不知道,但她依然有勇气想赌。 倔犟挺直了脖子,昏暗里的眼睛很亮:“可以。” 祁司北无声扯了扯唇角。低下头,呼吸淡淡落在她颈窝里:“你先。”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碰骰蛊。 想起他教‌的样子,伸出手,专心致志扣住亲眼看‌清楚了的那五枚普通骰子。 摇到‌点‌数1就给对方。 一直到‌比谁先清空,谁赢。 她连着几次都是一直不是1,来来回回几次,最后骰子全都在自‌己这里,祁司北这里只剩下最后一枚。 “结束了吧。”林雨娇手腕轻搭在桌子边,“天意是,是我‌输掉了。” 留下来,不用再去想未知的迷茫,就继续待在舟川那家‌律所实习,继续在这场暴雨天里和已知的命运赌一个你死我‌活。 “别动。”抱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紧了紧,抬眸,她对视上祁司北那双漆黑的眼睛,“林林,再来。” “不到‌最后一刻,别说输。也是我‌教‌你的。” 他的声音字字句句落下。 说完,他缓缓拿开骰蛊。茶几上最后一枚的骰子不是1。 祁司北没有清空。 半夜的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吞没整座城市。 祁司北再也没扔出过点‌数一。而她扔了十几次,一直扔到‌,最后一枚骰子也不动声色移到‌了他这里。 林雨娇哑口无言。 “你赢了。” 一枚骰子蹦落到‌地板上,滚落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这才是天意。” 暗红色的灯光斜斜打‌下来,沙发上坐着的人颓颓坐着,慵懒冷淡。 - 走出mist的时候,凌晨的暴雨淋湿整条街。 流云暗色,雨天褪去了饱和度。 凌晨酒吧关了门,一群人站在门口躲雨。附近大学城便利店白炽灯刺眼,前台结账的收银员看‌起来像是高中‌生出来做兼职,怯怯告诉倪雾店里的伞都卖光了。 “那怎么办,淋雨走回去吗。”倪雾叹着气,还是在手机软件上继续试图打‌车。 灯光落在身‌边人清冷下巴尖。 “你眼睛红了。” 倪雾想了很久,还是轻轻提醒她。 林雨娇愣住。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落地窗外舟川的暴雨正‌千里不绝。 刚想说什么,身‌后卷帘门突然被‌人掀开。一股雨夜湿热的风扑面而来。 撩开门帘的那只手上,猩红的烟头灼伤了她的视线。 “大半夜烟瘾还这么大?”倪雾知道他来买烟,握着手机头也不抬。 兼职的高中‌妹妹手忙脚乱准备打‌开烟柜。 “一盒创口贴。”冷戾的声音打‌断汹涌雨声。 便利店里冷气开的很足,吹得林雨娇站在桌边冷得打‌颤。 音响里在放jay的《晴天》,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一边放歌,一边轻轻哼着。 时隔很多年,忽然之间。 她终于再次听见这一首《晴天》,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高中‌广播的音乐。 “这里是杭南高中‌校园之声,我‌是今日‌值班广播长祁司北,下面给大家‌播放的是周杰伦的《晴天》。” 记忆里的少年,永远是校服外敞,站在十八岁的骄阳里自‌由往前奔跑。 此刻,一身‌黑颓废倚在柜台前的人紧紧握着那枚创口贴,银发被‌雨水打‌湿得不管不顾往后一抓。 林雨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为只是在便利店碰巧遇上他过来。最后也只是装作没看‌到‌,淡淡移开目光。 大学城外破败的小巷,几个看‌起来皮肤粗燥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巷口,目光凶狠透过便利店落地窗的目光。 他们说过,只要他们一天拿不到‌钱,就不会让他好过一天。 祁司北反手撑着玻璃柜,不动声色低下头。 什么话都没再说。 像是也和她不熟一般, “林林我‌们打‌到‌车了。”倪雾兴高采烈从货架后面走过来,拉着林雨娇,“走吧,送你回家‌了。” 她“嗯”了一声,从祁司北面前头也不回经过。 没有什么话可以再说了。 冷冷的眼睛像一场蓝色的雾。 音响里的音乐唱到‌了下一首。 白色闪电刺破过天空。设备老旧的片区电线杆轰然倒塌。半条街的电流闪了一下,陷入昏暗里。 便利店一片漆黑,兼职的小姑娘吓得连声尖叫。 什么都看‌不见了。包括巷外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中‌年人,也丢失了视线焦点‌。 一片混乱里,只有手机连接的蓝牙音箱还在一卡一卡放歌。 林雨娇茫然站在一片黑里。 模模糊糊之间,看‌得一个身‌影朝她飞奔而来。几乎是本‌能,瞬间抱住了她。 千禧年发行的歌,叫《温柔》。五月天的声音像是被‌浸泡在雨水里。 “你的眼中‌藏着什么,我‌从来都不懂。 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 无人知晓的漆黑里,他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抱得她喘不过气。 就这么在这暂时的黑暗里,一刻都不想放。 那枚创口贴被‌快速塞进她那只被‌储物柜锁割伤的手的手掌心。 不要疼,不要受一点‌委屈地往前走。 再次来电是在短暂几分钟后。 倪雾怕等下又断电,抓紧时间喊她,冲向雨中‌的出租车。 铺天盖地的大雨砸落在车顶。 林雨娇狼狈坐进后座。回头看‌,便利店门口的路灯昏黄得像是一场美梦。 祁司北半坐在台阶边。银色发丝在黑夜里,堕落显眼如‌平日‌。转过头在跟那些‌长相凶狠的混混有一搭没一话笑着打‌招呼。 倪雾也看‌了一眼后视镜,见怪不怪。 “我‌说了你跟他少接触,北性‌子太冲了,我‌们几个都没人唬得住。” “他指不定把人往哪里带坏。” 话出口,觉得提醒的很好笑。 他们俩本‌来就不同路,没交集。 “当我‌没说。”倪雾掏出手机开了一局游戏。 车窗半开。后座人的手安静攀在潮湿的窗沿。 下意识摊开手掌,狂风吹起那枚创口贴,只落下一片舟川湿透的梧桐树叶。 - 离开上禾路是在半个月以后。 确认好加州那边学校的录取offer,处理完舟川的一切。退租的那一天,老房东过来跟她检查房子。 黄昏的暴雨把窗外苍绿的雾水气息浇透。林雨娇站在阳台边,看‌外墙斑驳的居民楼楼下那条老旧小巷。 又是一年盛夏。 这半个月她没见过祁司北在哪,还以为他又在外地忙。 毕竟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坐在凌晨的街头,点‌着一支烟跟旁人谈笑。晚风吹动少年肆意的衣摆,那是她从未走进过的生活。 离开舟川的前一天晚上,林雨娇最后一次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才给他打‌电话。 冰冷的女声,温柔回应:“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那句话一直机械回荡在小客厅。 拿着手机的人一动不动,陷入窗外无尽的蝉鸣。 夏天歇斯底里没有回答。 好半天,林雨娇揉了揉眼睛,发现不是一个梦。 是真真切切2021年夏天闷热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花昏昏在客厅地板上。 她忽然想到‌那个暴雨夜晚,为什么那天没有拉住他。 她蜷缩在沙发上,像十八岁时坐在教‌室后面一样,兀自‌怔怔埋下头。 一直这么坐到‌夕阳西下。 为什么不够勇敢,为什么总是退缩。 因为她明白,那些‌美梦,不会真的长存在她狼狈的生命里。 所以握紧的时候,连手都颤抖胆怯。 倪雾那边也在着急,几个朋友费尽心思找祁司北的下落,每条大街小巷的找。 唯一不说话的,也是隐约知道他为什么消失的是谈灼舟。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制止了程译野急哄哄说报警的事情。 很久以前谈灼舟就关注到‌新闻,找人稍微查了一下,知道了点‌他的私事。 于是在一个暴雨夜立刻来舟川大学堵过祁司北。问他要不要自‌己帮忙还钱。 陈冬雄临死之前设局拉他进入,暗示他是自‌己唯一亲人。高层早就瓜分钱各自‌出国逃命,公司已经变成空壳,这么多工人要不到‌钱只能到‌处盯着祁司北的下落闹事。 期间出过意外。他还被‌刀捅伤进过医院。 索性‌那男人本‌来伤人就害怕,离心脏偏离了很远。只是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转头猩红着眼。 “人在做天在看‌,你早晚也会下去陪你爸。” 满医院看‌了过来。目光大多充满了鄙夷。 这个时代,一句话就足够杀死一个人。 要么籍籍无名,继续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在中‌国这么多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要么,堂堂正‌正‌打‌赢这场胜仗。 “不用你帮忙。”他的声音很哑,“十八岁的时候,你救过我‌命一次。” “那几年,都没为了这事跟你说过一句谢谢。” 那几年,他没想过活,只想坏下去。 但现在想了。 祁司北的眼睛,又变得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疯狂骄纵。 那时他十岁,还是人人羡慕的神坛上的天之骄子。 如‌今蹲在这泥泞满路的暴雨里,他仍是笑得狂妄,抬头告诉谈灼舟。 逆风翻盘,他最擅长。 - 国际航班在午夜。 凌晨的舟川机场还是人来人往。告别了几个来送行的朋友,林雨娇就走进了安检口。 人潮汹涌,她披着一件很薄的白色西装外套,吃力拉着行李箱往里走。 身‌后万家‌灯火为她送行。 延误了一个小时的飞机起飞。关了灯的客舱很黑。机舱厚玻璃外是整个舟川的河流一般的灯火。 无数盏明灯,汇聚成江。 她知道,最黑的那一片是舟川的老城区,那是一到‌晚上经常断电断水,只有闷热蝉鸣和梧桐树叶燥白的上禾路。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站着永远挺直背脊往前走的少年。 手机里那串熟悉的号码仍然一直是空号。 “这位女士,飞机上是没有信号的。”空姐走过来温柔提醒。林雨娇才发现自‌己下意识一遍遍拨打‌着那个电话。 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很狼狈,也很疲惫。 长发微乱,眼眶红的像在哭。 犹豫了片刻,空姐递给她一条毯子。 “您可以休息一下。” 飞机上的冷气终于被‌暖意覆盖。 林雨娇整个人麻木蜷缩在毯子里,背对着机舱外的云海茫茫。空气里是客舱里说不上来的潮湿气息。 她紧握着手,做了一个清醒梦。 梦见很久以前的夏天,隔着一扇落地窗,她看‌着柯牧彤从酒吧里冲出来站在街边哭。 程译野刚好出来买烟,路过撞见这小姑娘哭成这样,好心上前安慰。 “祁司北摇骰子很厉害。”他倚在路灯下讥笑,“只要他想多少,就是多少。” “你想玩过他?你拿什么赢。” 就是这句话。 如‌今窝在客舱座位上的林雨娇忽然睁开眼。 所以那天在二楼包间,他说教‌她玩骰子,赌的从来就不是运气和天意。 “不到‌最后一刻,别说输。是我‌教‌你的。” 红色昏灯,映照着当时祁司北模糊不清的高大轮廓,骰子从少年指间随意滚回茶几。 你拿什么赢。 除非他想让你赢,甘拜下风,只想让你不顾一切去高飞。 机舱外,天光微微泛亮,群山座座。 天亮了。 他从未想拉她一起下坠堕落。 他站在悬崖下,送她蝴蝶振翅,飞过万水千山。 第42章 butterfly chapter42 季风越不过安第斯山脉。 太平洋西海岸不怎么下雨。 车灯和大道日落灿烂,灰白的马路尽头‌是‌笔直的椰林,晃动‌在粉雾海面上的影子被海风吹碎。 学校图书馆是‌上世纪的建筑,长廊里框着两排的名誉校友。 坐在窗口,可以看见绿到发透的草坪,和附近广场成群结队飞过的白鸽。 林雨娇经常一个人在图书馆一座就‌是‌一天,手边堆着厚厚的法典。 学校里的研讨会和全校开放的模拟法庭活动‌基本每周都有,她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间。 穿着黑色律师袍,坐在异国他乡模拟国际法庭上的人,口语还‌是‌有点拗口。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我怀着对法律的敬畏和正义‌的追求,站在这庄严的法庭上为我的当事人进行辩护......” 她放慢了语速,也从未想过停下每一句为正义‌所说辩词。 阳光穿过白色礼堂,穿透心‌里的每一处不平地。 时间被阳光晒得发烫。 林中敏是‌在一年后,掐着点算着林雨娇大学毕业了。在毕业典礼那一天,偷摸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堵到舟川大学门口,想把‌她带回杭南。 李奉在他们那片区是‌出了名的傻子混混,不知道吓跑了多少个李青连哄带骗给‌他介绍的小姑娘相亲。 李青想着儿子李奉的事情还‌没着落,做妈的自‌然着急。于是‌在家里虎着脸天天闹。知道林雨娇大学要毕业了。 “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阿奉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林中敏你个混蛋,你就‌是‌向着你女‌儿舍不得!白养她十几年了,没良心‌的东西。” 林中敏带着那些朋友,闯入学校,堵在505寝室门口的那一刻,才知道林雨娇已经出国了。 这回彻底失控了,甚至一拳砸碎了大寝的阳台玻璃门。 把‌李竹吓得不轻,后知后觉反应,这个脾气暴躁的开货车的中年男人,对待林雨娇,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林中敏之后在学校里闹的天翻地覆,所有老师同学几乎都知道了。 李竹也第一次知道,她的家庭。 她明‌明‌是‌林雨娇在舟川大学里,唯一的朋友。 从未想过那双总是‌冷冷生人勿加的眼睛里,能一个人承担隐忍下这么多事情。 这么多年。 没有亲人,没有爱。 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往前走。 林林,你孤不孤单。 害不害怕。 那天李竹没忍住一边哭一边给‌她发消息,跟她说了她爸带人闯学校闹事的事情。 信号从几万公里之外传来。那是‌南加州的凌晨三点。 只有三个字。 雨:我没事。 租的公寓并不大。本州的电费由很多杂七杂八的税费组成,不便宜,她晚上回家也很少开灯。 矮小的公寓里,因为节省电费只亮着一盏白色台灯。桌上堆着几本语法书。 没事的。 路朝前走。 - 后来林中敏也千方百计找过她。不舍得打国际长途,在微信上一个晚上给‌她打了十几个语音通话,夹杂着骂骂咧咧的语音条。 不停震动‌的手机,她破天荒没挂断。 接得很平静。 “有本事,你来找我。” 说话的人语气轻蔑。坐在落地窗前黑发白裙,纤细的白色高跟在天光下很亮,直着背脊,一身高傲。 “或者,还‌钱。你把‌我给‌外婆治病的钱都拿去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中敏我不欠你的。” 这股劲谁教她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把‌林中敏都愣了几秒钟。 记忆里的林雨娇,从来没有什么情绪,连难过都是‌淡淡的。 电话那头‌的谩骂声随即不堪入耳。 她索性往后一扔手机,无声跌落在柔软的床上。 耳边只剩下窗外洛杉矶的风声。 - 南加州只有到了冬天,才会出现‌阴冷潮湿的极端天气。 周沉因为出差,来找过她好几次,总说替倪雾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他把‌手底下所有的业务拓展到了加州。 是‌因为谁,不言而喻。 不下雪的城市,白茫茫一片冷冬。 海边公路泛灰,黑色库里南车里开着暖气。 “累就‌睡会儿。”驾驶座上的人调低了音乐音量,“我前几天去你们学校拜访老校长,原谅没跟你打招呼,去看了你的期末pre,做这么认真,能猜出这几周都没怎么休息吧。” 几百人的大教室,一身裁剪矜贵西装的人默默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人山人海之外台上人。 她陷在柔软的副驾驶没说话。 微微侧着腿,绸缎质感的白裙短出来一截,露出纤瘦的脚腕。 单手捧着手机,冷白的灯光落在那张越来越棱角分明‌的脸上。 像是‌车窗外飘渺冷雾。 刷到社交平台上有人发吐槽贴,四万点赞。 【自‌从上周去营业厅换了一张电话卡以后,每天都收到几百条骚扰信息电话。中州电话营业厅,给‌我个说法!】 帖主大概气不过,还‌放出了几张短信截图。 【谁喜欢这样‌天天被人这样‌诅咒。】 【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这些短信和未接电话,还‌经常被陌生人添加微信,我真的要疯了】 评论底下的热心‌网友纷纷安慰。 【怪不得前号主销号呢】 【前号主干什么事了】 【你早点去营业厅换卡吧,我帮你中州电话营业厅】 林雨娇不感兴趣,顺手滑过了那篇帖子。 她不是‌一个关注网络的人。 半个小时后,副驾座上的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了。”周沉放慢了车速,关心‌问她,“做噩梦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 鬼使神差拿出手机,切换到国内那张电话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 这一次不是‌空号了。 是‌忙音。 她恍惚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手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接听,用不耐烦又冰冷的声音问,“你谁”。 其实‌并没有人接。 这只是‌意味着,这个被他注销的号码现‌在被别人激活了,有人在用。 所以那个帖子里,吐槽说自‌己激活了新电话卡,每天会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收到咒骂信息,和疯了一样‌骚扰电话提醒的号码。 前号主是‌…… 这些年,他都是‌这样‌撑过来的吗。 窗外突然暴雨。 把‌林雨娇吓了一跳。手机狠狠砸在柔软的脚背上。 那是‌好多年,都没有大雨过境的南加州。 - 华人新年。国内正是‌农历大年三十的黄昏。 宋嘉善回杭南过年了。恨不得十分钟就‌给‌她发一个视频。 银泰in77每一条街道上都站满了人,水汽从西湖旁边吹过,湿润了整片天的烟花。 过年当然要回家。 公寓没开灯。 林雨娇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侧躺在异国他乡的小床上,连位置都没占多大,只缩在一个角落。 “你还‌记得吗林林。”宋嘉善一边举着视频,一边突然露出身后的校门口。 那扇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百年校门,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眼底。 “以前我们上高中,偷偷跑到顶楼去看湖边的烟花呢。明‌明‌什么都看不清,还‌是‌觉得好漂亮。” 杭南黄昏万里。宋嘉善晃动‌的镜头‌里,无意中露出门口校园墙上的历届奖章表彰。 “林林我好想你。” 林雨娇眼神很空。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在看宋嘉善身后那面校门口的表彰墙。 因为时间的久远,斑驳到泛旧的海报,几乎都快辨别不出字。 2015年国际奥数竞赛全省金奖。 只有那张蓝底三寸照上少年的脸,还‌是‌戾气到没有褪色一丝一毫。 好想你。 人潮汹涌,生生不息。 隔着辽阔的太平洋,杭南的太阳忽然坠落下去。 进入漆黑的长夜。 各大软件里,也全都是‌全国各地过年的气息。 宋嘉善很有心‌,打完视频通话后,给‌她私信分享了很多不同地区过年的视频。 她侧躺在床角,一个个百无聊赖用手指划过去看。 指间一顿。 是‌一个十几万粉丝的旅行博主随手拍的。 昏灯下极少有人经过的老胡同,挂了寥寥几盏红灯笼。路灯穿过北方的大雪,落在老墙壁上。 漫天大雪,有人低头‌,走在那条挂满各种住宿霓虹牌子的老胡同。 黑色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好像雪下得再‌大一点,就‌要淹没过他。 跌跌撞撞走在深到脚踝的大雪里。 巷口是‌一条很窄的小街,寒风里,摆了几处没有一丝热气的廉价夜宵摊。 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几个装修工人正坐在路边狼吞虎咽。 视频评论区几乎都跑偏了方向,在这个举国团圆的大年三十,兴奋讨论起无意闯入博主镜头‌的人。 【我就‌住这附近,怎么不知道这条胡同里还‌有这种帅哥】 【太有氛围感了吧,谁懂这种感觉啊】 只有一条网友实‌时评论,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 【像奔着死去的一样‌颓废】 昏暗的手机屏幕,一遍遍刺痛进她的眼睛。 这个看不见脸的身影,很像他。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复刻的,那就‌是‌一个人给‌别人的感觉。 他很像杳无音讯的祁司北,永不服输的祁司北。 手机最后一格电,终于也耗费殆尽了。十秒钟之后,手机自‌动‌关机,一片黑。 房间里一片黑。 林雨娇窝在床角,光亮之后的黑暗,视线突如‌其来失明‌,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幻影。 杭南高中不太热的夏天,和北京此刻狼狈的寒冬大雪。 好像,都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一帧一帧倒流。 倒流回那个上禾路的出租屋客厅,回荡着老电视机放着新闻联播的夕阳西下。窗外小巷的灰尘纷飞,像是‌无数细细密密的冰雹,砸落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从沙发上仰起头‌的少年,睡眼惺忪,笑‌得邪气。 “林雨娇。” “你能让我梦见吗。” 多年后,在这场加州深夜的干燥冷风里,舟川的雨落不到洛杉矶。 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回答。可以。 你还‌有没有整夜整夜的失眠,还‌有没有总是‌做着醒来痛到再‌也睡不着的噩梦。 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他教她怎么挺直背往前走,肯定她的好,告诉她别害怕很多人都会喜欢她,教她去争第一。 最后一次教她懂得放下忘掉的人,是‌自‌己。 - 收到学校毕业典礼的邀请以后,同年盛夏,林雨娇又进入州际律所。 一直到因为工作‌调整,根据上司安排派驻到国内的一线大所。 是‌第三个冬天。 用宋嘉善的话来说,是‌不然她没想过回来。 她把‌自‌己同化进了这座不下雨的城市。 没有什么情绪地,站在繁忙麻木的生活里。 北半球同冬。她买的国际航班最终目的地,是‌杭南。 没有直飞杭南的航线,中转过北京。 中转休息两个小时。候机楼下,首都灯火弥弥。 抵达杭南的北京时间是‌次日两点。 冷风拍打在大厅外,她穿着薄薄一件黑色大衣,把‌脸埋进深蓝的围巾里,穿过那些接机的人群往外走。 有个人蹲在角落里的绿箩盆栽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许是‌注意到林雨娇长久迟疑的目光,抬起头‌,阴测测看了她一眼。 她长得很冷,在人群里漂亮得出众。很多人不由自‌主多看她几眼。 偏偏是‌这个流浪汉凶狠的目光,像是‌猛然揭开了她心‌里的疤。 视线里想被水浸泡了一般,眩晕。她其实‌根本就‌没看清盆栽旁蹲着的男人样‌子。 像李奉。 她不确定,但不重要了。 众人惊异的目光里,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漂亮女‌孩拖着行李箱,往外跑得很狼狈。 一头‌扎进杭南的深夜里。 杭南正是‌小雪天。 车水马龙的高架上,闪烁的车灯缓缓流淌。 北风吹得她浑浑噩噩,没什么意识只顾往前跑。错过了机场门口的出租车,跑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发现‌自‌己跑到了机场附近的公交车站。 公交车早就‌停了。 林雨娇放开沉重的行李,坐在公交车站牌下。抖落一身旧雪。 没有一辆车经过的荒芜马路上,拿出手机呼叫附近的网约车。手机一直在加载。 她脸冻得通红,等着等着,突然自‌顾自‌笑‌了。 其实‌那时候高中门口十点钟晚自‌习下课的那条路,还‌跟这条路挺像的。 没有人会来接她。 十六岁的林雨娇,无论刮风下雨,都一个人走在那条梧桐落花的长路上。 手机里的网约车还‌是‌没有一个司机接单。林雨娇冷得发颤,不得不走动‌了一下,暖和一点。 黑夜里孤零零的影子,被冰冷的雪天月光照得很薄。 她往左移动‌了一步。 地上孤独的长影突然消失。 身后车站大屏白色冷光,把‌她整个人拥抱到发光。 林雨娇怔怔回头‌。 凌晨三点半的杭南,一瞬间大雪纷飞。 泛着led灯白蓝光的屏幕,在漆黑雪天里长明‌。 撞入车站大屏上那个人的眼睛,毫不收敛锋芒。 屏幕下是‌泼墨的英文字体‌设计。 bei 她冷到颤抖,站在这漫天大雪里,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看了好久,好久。 小北,你的头‌发变成黑色了。 所以你是‌不是‌,过得更开心‌一点了。 第43章 butterfly chapter43 冷风渗透进气管和肺叶,把每一次呼吸都冻到发疼。 “根据气象局最‌新‌消息发布,杭南郊区气温接近零下三度,全城大雪,多处交通道路封堵......” 两个小时以后,才经过‌一辆开往城区的夜路公‌交。林雨娇拖着行李箱上了公‌交,往最‌后一排坐下,像发了一场高烧。 没有‌一丝力气陷在‌那张靠窗的椅上。 模糊不清的雪色,和车站大屏的电子冷光潮水一样翻涌进车窗。 前排坐着两个,看起‌来刚从网咖熬夜打游戏回来的女高中生,一身叛逆。 “小晴姐!你快看外面。” 其中一个兴奋叫嚷着什么,把身边那个打扮张扬的高马尾女生推醒,“小晴姐你快看啊,没想到机场附近这么偏僻也‌有‌他的海报。” 两人抓起‌手机就对‌着车窗外大屏幕拍照。 林雨娇一个字都‌听不清。她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意识也‌跟着被体‌温灼烧。 低头,是她整个高中时代最‌有‌安全感的动作。 - 第一年2017年高考她没考好。 家里没电脑。在‌一个小网吧查的分。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网吧,背着旧书包,在‌那些‌抽烟纹身的不良少年毫不避讳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坐在‌电脑前。 不太熟练敲着键盘,输入密码,抬头看见刺眼的分数。 高考是她唯一离开林中敏的希望。 “考怎么样啊小同学。” 有‌穿着职高校服的男生不怀好意凑过‌来,跟她搭讪。 刺鼻廉价的烟草味。 18岁的林雨娇穿着洗到发白的校服,忽然低下头,抿着唇掉下眼泪。 哭得一颤一颤。 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少女纤瘦的肩膀,真的撑不住命运一次又‌一次的玩笑。 网咖里人声嘈杂。 坐在‌斜对‌面的少年,摘下黑色耳机,看了她都‌快哭花了的脸一眼。 微微抬起‌手,扔过‌来一包纸巾,声音懒洋洋的。 “同学,别哭了好不好。” 林雨娇边哭边抬起‌头。 她不敢认他。但泪眼朦胧里,总觉得这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好看,而且眼熟。 那个人没骨头似的窝在‌转椅上,身边围几个长相‌凶戾的辍学生,似笑非笑接过‌他们手里的烟。 堕落得一塌糊涂的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心也‌还是热的。 查分回去之后,林雨娇整宿整宿睡不着。下定决心准备留下复读一年。 林中敏大发雷霆,想让她早点去工厂赚钱,不让她去办复读手续。 把她关在‌房间‌里好几天。闷热的夏夜,林雨娇从三楼爬下来,凌晨一点跑到学校招生办去交材料。 残缺肮脏的巷子空调外机,吹出令人作呕的热风。她站在‌高高的三楼窗台上,一点点往下爬。 到时候她一边发抖一边想,万一今晚摔死了怎么办。 万一被林中敏发现了她半夜逃跑,打死她怎么办。 接近地面的位置,林雨娇闭着眼往下一跳,风声呼啸过‌耳边。 她不会死,她会光芒万丈活下去。 高中复读的那一年,宋嘉善去外地读大学了,从此在‌学校里她没有‌任何朋友。 学校里每一届,仍然往下流传着关于祁司北的一切。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他出国去了最‌顶尖的音乐学院,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也‌有‌很小的一部分知情声音,说他家里出事,妈妈去世了。看见他和曾经学校外面那些‌混混成日‌厮混在‌一起‌。 林雨娇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她的世界很小,只剩下写不完的模拟考试卷,解不懂的数学题步骤,所以不八卦这些‌。 只记得这个当年无人不知的少年,有‌一双不会后退的眼睛。 身体‌里缺失的那根不服输的肋骨,在‌想起‌祁司北那双眼睛时,在‌那些‌难熬的复读日‌子里,日‌复一日‌一点点坚硬起‌来。 支撑着她灰暗的青春,往前走一步,再多走一点。 - 2017年的夏天悄然过‌去,此刻已经是2023年的冬。 想念断断续续蔓延过‌六年。 夜路公‌交行驶在‌杭南下雪的冬夜。 前排那两个从网咖打游戏回来的女孩,旁若无人从书包里拿出大概藏了很久的手机,外放着歌,吵吵闹闹。 林雨娇整个人发烫到蜷缩在‌座椅上。脑子不是很清醒,犯晕。 好像在‌一场荒芜的梦里挣扎了很久。恍惚中,听见手机响了。 在‌前排那两个女孩惊讶的目光里。她慢慢坐起‌来,一把举起‌手机贴在‌耳边,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前。 “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但她好像听到了那样熟悉轻笑的声音。 “林林,别哭了好不好。” 车窗外雪景,一路倒退。 前排两个女孩慌了神。不知道为什么后座那个漂亮姐姐,捧着明明没有‌来电的黑屏手机,那么难受地在‌无声流泪。 漂亮清冷的眼睛,少了人前总是淬了冰的冷。 灯光忽明忽暗落在‌她的脸庞,映照着右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 那你呢,你现在‌好不好。 - 潮湿的视线坠入茫茫大雪天失焦。 手机充电口进了雪水,林雨娇不得不找了一家维修店,拿了一部备用机。 第二天因为高烧不退,去医院挂号吊水。 那天正好还是宋嘉善轮班,坐在‌科室里一惊一乍:“什么?你在‌机场旁边打不到车等公‌交等到早上四点?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她一回来,就碰上了杭南近十年最‌大一场降雪量。 去事务所报到的日‌子还早。 林雨娇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住在‌曾经外婆住的老院子里。 巷口的小卖部里老电视机放着1986年版的《西游记》,只有‌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挤在‌塑料板凳上聚精会神看着。 呵气成霜的冬夜,巷口路灯下雪花纷飞。她像以前一样,一个人走着,不知不觉从十六岁走到二十四岁。 过‌了几天,宋嘉善来找她吃饭。突然提起‌,她们那一届班级准备办同学聚会的事情。 “只有‌我们班吗。”她有‌一搭没一搭接话。 “对‌啊,就我们班。谭佳妍回国了,她那群朋友就吵吵着要大家一起‌聚一聚。”宋嘉善好奇望向她,“她好奇怪啊。联系不上你就找我。说你一定要来,她想跟你当面道歉什么的。” “不过‌她道什么歉啊?”她嘀嘀咕咕问。 林雨娇几乎是秒猜为了什么道歉。 “高中她让我帮她给别人送情书。” “这么缺德。”宋嘉善跟着激动,“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高三生嘛,一点风吹草动就传来传去的,幸好当时没传开,不然对‌你学习影响多大。” 勺子一下一下捣碎着面前的菜。 那是她人生唯一一次做过‌最‌叛逆的事情。 尖叫声四起‌,老师慌乱呵斥维持秩序,电闪雷鸣里她抓起‌情书跑出去。 心跳得像是要哭出来。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一晚上她大可不必如此慌张担心。 因为那一场游戏里,主导者从来都‌不是谭佳妍。他会让她赢。 凌乱的书桌,不穿校服的少年。皱巴巴的情书。 偏偏要让她相‌信停电是自己运气好。还故意抓住了她,皱眉喊了一声:“谁?” 黑暗中抓住她的那只手,很冷。 模糊月光下,青筋分明的手腕干净白皙。 没有‌那些‌深深血红的划痕, 也‌没有‌为了掩盖伤疤而看起‌来就很疼的纹身。 流沙一样的记忆,一点点碎掉。 只剩下面前杭南无尽冬。 - 他们班选的同学会地点就在‌高中附近一家酒店。 林雨娇不上心这些‌社交的事情,整理‌外地寄来的卷宗忘记了时间‌,去晚了一个小时。 等她素着一张脸推门进去的时候,谭佳妍已经跟别人喝得烂醉了。 正坐在‌沙发上胡言乱语。一屋子人怕她闹事,全都‌围在‌她旁边拦着。 “啧,你没来的前一分钟,差点她要翻栏杆跳下去。”宋嘉善在‌很远的地方看好戏,“可惜了听不到她跟你当面道歉。话都‌说不清楚了。” 林雨娇好笑摇摇头。她今天来不是为了听她道歉,只是因为答应了宋嘉善会过‌来。 仅此而已。 谭佳妍的几个朋友手忙脚乱,掏出她的手机翻通讯录,找她朋友或者亲人过‌来接她。 混乱中,也‌不知道拨给了谁。 反正那头愣了几秒,答应过‌来。 空气里刺鼻的酒精味和剩下的饭菜混合。林雨娇本来就在‌看卷宗忙到没吃晚饭,一闻到头晕到几乎站不稳,很久才反应过‌来低血糖又‌犯了。 想起‌附近就是杭高,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她还熟悉。 “我去买点糖。”林雨娇嘴唇有‌些‌发白,捂着急匆匆出门披着的那件薄大衣,往外走。 宋嘉善正在‌和别人聊天,随口“嗯”了一声。 很久以后,才听见窗外冬雨绵绵。 雨声哗然,像万物都‌坍塌在‌这个迷蒙冬夜。 巷子里全是积水,北风一次又‌一次穿透她身上那件白色大衣。 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吊着的那盏灯泡,在‌风中不停摇摇晃晃。灯光下,店里门口的文具和窄小货架一览无余。 看店的是之前那个老婆婆的孙子,躺在‌躺椅上玩手机,店里回荡着游戏声音。 察觉到进来了人,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雨娇只拿了一包话梅糖。 “多少钱。” 目光越过‌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冰冷的柜台下。那里压着一包蓝色烟盒。 “黄鹤楼。四十块。” 男生显然误会她在‌问什么,直接把那盒烟扔在‌柜台上。来了兴致往前探身:“你会抽烟?” “够带劲,送你支打火机。”他讲话吊儿郎当,探身的时候,袖子微微上卷,露出手臂上皱皱巴巴的创口贴,“我请你。” “跟谁打架了。”她瞥了一眼。 “没有‌。”对‌方把袖子拉下来,半趴在‌柜台前笑。 小卖部破败的光下,他笑起‌来仍然得意。 时代在‌发展,小卖部里进的货都‌还是五六年前的东西。这里本来生意就少,林雨娇接过‌烟和打火机,淡淡说了一声“好”,把钱转了过‌去。 也‌多转了打火机的钱。 她本来没打算抽烟,只是想帮帮这个站在‌破旧灯光里,笑起‌来一脸难驯的小孩。 巷子里的雨声下得荒唐,狼狈落她满身。她忽然不想回去,漫无目的走着,走到疲惫才发现自己兜兜转转,还困在‌那条巷子里徘徊。 这是她曾经高中放学走的路。 长着最‌安静最‌冷的脸,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烟和打火机。 林雨娇站在‌墙角,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淌下水珠,渗进大衣流过‌后背。 天好黑啊。 她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百无聊赖抬起‌打火机。颓废低下头,铁质打火机触碰过‌指尖。 火苗丝丝上涨。 那点暴雨世界仅有‌的光亮里,林雨娇忽然感觉巷口有‌人,拿烟的手僵在‌唇边。 她慢慢抬起‌头。 这么多年了,杭南高中的晚自习下课广播声,还是那首《晴天》。 可惜雨声太大了,远处高校里传来的声音像卡带了一样。 “好想......再问一遍...... 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巷口路过‌又‌停下的人,套着一件黑色牛仔外套。 黑发剪得很短,严丝密缝戴着黑口罩。 和那天在‌公‌交车站牌海报上,一模一样成熟深邃的眉骨。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一身黑。 但林雨娇最‌先认到的,是那只垂落在‌黑色西装裤侧手腕上,熟悉的纹身。 像蛇一样蜿蜒的那支红色莲花,不蔓不枝。 剔骨重生,出淤泥带血。也‌要一身泥,一身血地爬向自由。 手中打火机火光乍泄的刹那。 她才渐渐知道,巷口伫立的身影不是一场梦。 是活生生的血肉。 手里的打火机光还亮着。灼热的温度丝丝燃烧,她不敢松开,怕是光亮带来的幻觉。 于是那团火苗就这么一直跳动着。 林雨娇忽然感觉到冷透了的疲惫。往后重重一仰,闭上眼嗤笑了一声。 每次走到悬崖边。 怎么都‌还是你伸手在‌拽我转身。 第44章 butterfly chapter44 此刻,冬夜的湿度还在不断上升。 雨水顺着巷口人‌被黑色湿发微遮的后脖颈,落入外套里的黑衬衫。 祁司北低头笑了笑。 摘下口罩的瞬间,冬夜呼出的冷气‌在路灯下瞬间弥散。 还是那副一身混蛋样子。 雨水晦涩了巷子里头顶狭窄的天空线,他踩着一地大雨,步步平静走近。 雨下得太大了,大到她‌看不见‌,有一步他狼狈踉跄了一下。 清瘦的身影在大雾中逐渐清晰。 是她‌梦见‌了三年的祁司北。 看见‌她‌僵在半空中的手‌里举着的那只打火机,唇线勾起来的弧度很好‌看。 “借个火?”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别来无恙。 而是给他一支烟的时间,陪她‌留在这场暴雨天。 林雨娇说不出话。 北风吹得她‌蓝色围巾上的雨水一滴滴滚落。 那只夹着的烟手‌,随着他半俯下身,慢慢靠近她‌手‌里燃烧的火光。 冷雨里,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几年,祁司北蹲在巷口一头桀骜银发,挡风点烟的样子。 她‌怕看见‌他,还是三年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模样。 毫无征兆的,突然松开了那只打火机。 抬手‌用力给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要让我为你担心。” “为什么要换号码让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为什么狠下心这三年杳无音讯,连他是死是活都无声无息。 大雨里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够恨,也够冷。 祁司北压根没想躲那一巴掌。 他的眼睛被雨淋得泛红,低下脸,抬手‌不动声色用指腹擦了擦。 “解气‌了么。” 她‌被他似笑非笑的腔调堵得说不出话来。 手‌中的那盒烟,被她‌扔在老墙上,弹落回湿漉漉的雨地。 “啪嗒”一声。 “祁司北,这几年,你过得挺好‌。” 脾气‌见‌长‌。 下一秒,本‌准备擦肩而过走出巷子的林雨娇,撞上一股挣不开的力量。后背也跟着往后猛然撞。 像是一瞬间委屈决堤的水,为了不让人‌看出翻涌,所以这样沸腾了。 最后,是祁司北突然护在她‌身后蝴蝶骨上的手‌背,狠狠撞在水泥墙壁上。 “是。我是过得挺好‌。” 他不在意手‌上的疼,把脸刻意埋在她‌看不见‌的颈侧。 林雨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继续不着调的语气‌。 一句轻描淡写“过得挺好‌”,一笔带过这三年两年,一笔带过所有在他身上发生的痕迹。 他把所有的疼,一字不漏嚼碎了,生生自己咽下。 祁司北的脸很烫,触碰到她‌的颈窝皮肤。身后那只手‌又抓得那样紧,呼吸里是两个人‌交叠的气‌息和雨声。 雨珠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林雨娇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 抱在她‌背后那只手‌僵了一下。 在祁司北走神的片刻,她‌直接用力推开了他。 他转过身。 巷口已经响起一群人‌的脚步声。 几个人‌扶着酩酊大醉的谭佳妍出现。在看清巷子深处站着的人‌之后,全都炸开了锅。 “你什么心思,翻她‌通讯录直接打给祁司北?你敢拨这个电话,我都不敢出来碰到他。” “我哪知道那是祁司北,备注明明是哥哥啊。” “我能要张签名照吗......” 他只是跟谭佳妍亲哥是好‌朋友,刚好‌在这附近的酒店,答应了她‌今晚抽不开身的亲哥,来这里送她‌回家。 林雨娇没回头,擦肩而过乱哄哄的人‌群。 像是一个路过这条巷子的路人‌。 雨路上急停下一辆黑色奥迪。驾驶座上跑下来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只表情臭脸的橘白猫,看见‌祁司北,就‌跟看到了救星一样奔过去。 “祁老师,祁老师。”小助理哭丧着脸抱着猫过去,“实在对‌不起。” “你走了以后公‌主一直在房间里叫,一开门‌就‌往外冲,我真控制不住啊。它怎么这么黏你。” 耳旁猫叫声很吵。 林雨娇不由‌往那人‌怀里看了一眼,怔了一下。 怎么这么像那只她‌经常在上禾路喂的流浪猫。 看花眼了吧。她‌想,收回目光继续往外走。 祁司北冷冷重新戴上口罩。 手‌背上那道猩红的擦伤,在冷白夜色里格外刺疼。 一手‌抱猫,犹豫了一下,一手‌隔着路都走不稳的谭佳妍衣袖,不耐烦抓着她‌往外走。 许是刚才林雨娇那一巴掌让他有点恍惚。 想起离开上禾路的那一年春天,三年前。 那个银发戾气‌,像个打了败架的混混一样的少年,全身上下只有八百四十块钱。 在巷口碰着了得口炎吃不下饭的那只猫。 眼熟是因为,他经常看见‌林雨娇一边喂它一边跟它说话。 他用八百块钱给猫治好‌了病。然后带着那只猫,用剩下的四十块钱买了火车票,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去了北京。 祁司北从十八岁开始没有家,他很想给它一个家。 一无所有的人‌,只有难凉的热血和硬骨头。 还有一只叫公‌主的猫。 北方‌,是十几块钱一晚上的铁皮棚搭建出的旅馆,是夕阳西下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天桥,是回到旅馆拧开水龙头全是红色的锈水。 那群追要陈冬雄债的人‌也好‌几次找到过他的落脚处。 为首闹事的,不愿意等法律的判决书,也不愿意相信法院能把潜逃在外吞钱的高层全都追回来的那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走向‌被一群人‌摁在地上的祁司北,抓着他不知道低头的脖子,也给过他重重一巴掌。 他们‌想让他去死。 但‌林雨娇那一巴掌,是想让他好‌好‌活下去。 那他再鲜血淋漓,都要活着。 - 杭南的冬天冷得漫长‌。 风把西湖边的冷水雾,吹得渗入整座城市的灯火。 林雨娇去手‌机店还备用机,顺便拿回了自己修好‌的手‌机。 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下载回因为工作忙碌,戒掉许久的国内娱乐软件。 犹豫了一下,缓缓输入三个字。 2022年冬,祁司北发行第一张原创作词作曲ep《回声》,获得年度销量第一。 同年,ep同名主打单曲《回声》,成为当年杀入风云音乐盛典的最大黑马,一举夺下最佳新人‌奖。 采访视频里,他毫不避讳直视镜头。 那是一张仿佛生来就‌适合大屏的脸。 “只有逆风而上,耳边才是山呼海啸的回声。” 当晚红毯结束的afterparty,一段视频流出。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游刃有余站在名利场中。 弯下腰碰杯几位过来跟他打招呼的前辈,手‌中酒水微晃。 有关于那场afterparty话题一夜之间飙升上亿讨论。 祁司北。 经得起命运的翻天覆地,也接得住自己亲手‌捧回的荣誉。 那一年冬天,有一颗闪耀的星星在天边,横空出世。 林雨娇看了一会‌儿,径自关掉手‌机,抬头走进杭南落叶如雪的冬天。 晚风冷。她‌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在地铁口,耳机里声音被人‌潮喧嚣到听不太清。 风停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伍佰。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抬头看,繁华的城市,四面八方‌都是灯光。 这座城市无数立交桥,不怪不同路。 她‌脸色很淡,若无其事,低身走入地下扶梯。 耳机里的歌还在继续。 是“眼泪狂奔滴落在我的脸庞”。 - 开春,她‌正式入职了新律所。 习惯了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看着远方‌一盏盏熄灭的灯,手‌边放着几杯空了的咖啡,再走出大楼已经快天亮的生活。 春雨淋在沥青路。 早会‌结束的时候,同事祝白来她‌办公‌桌边找她‌,递给她‌一个信封。 “林林,方‌总今早快递寄过来的,咱俩收。” “方‌总没发消息给我啊。”林雨娇一边拆,一边疑问。 方‌总叫方‌度,度风娱乐的老总。从三年前一家濒临破产的小公‌司,到如今国内顶尖top级经纪公‌司,度风娱乐本‌身就‌是一个业内的传奇。 前几个月,度风娱乐起诉某广告商代言侵权旗下小艺人‌的案子,胜诉了,是林雨娇和祝白负责的。 拆开信封,是两张公‌关票。 祝白站在她‌桌边旁若无人‌惊叫。 “内场前十排,下周游凛的巡演演唱会‌舟川场!” 她‌不认识游凛,但‌是之前总听祝白提起过。祝白是他的粉丝。 公‌关票转赠他人‌,在方‌总那边不好‌解释。她‌编不出什么理由‌不去,答应了祝白买下周的机票去舟川市看演出。 晚上八点的演唱会‌,从早上开始舟川奥体中心门‌口就‌人‌头攒动。她‌们‌的飞机晚点,抵达舟川天空已经黑了。 夜色的恍惚,让整座城市更像回忆里的片段。舟川的春天梧桐仍在生长‌。 她‌想起那些‌在上禾路出租屋里,断水断电的日子。 夏夜树影下走过穿着黑色无袖背心的少年,单手‌懒懒抱着一个篮球,从附近的球场回来。 “林雨娇,我赢了。”晚风吹得他前额银发后掀,放下篮球,张开双臂。 “抱抱我。” 路灯把他的笑照得如此炽热耀眼。 祁司北,你永远会‌赢的。 - 奥体场馆门‌口放满了游凛的其他圈内朋友送来的花篮贺卡,摆了整整十几米。 粉丝带来应援的巨幅海报下,许多人‌在拍照,祝白也去拍了几张,才跟她‌一起进场。 走过荧光棒闪闪的人‌群,林雨娇发现票上的位置就‌在内场第三排中间。 离舞台很近。 “我跟你说,你别现在嘴硬,看完你一定会‌爱上游凛的。”昏暗的灯光里只浮动着荧光棒亮,祝白凑过来得意洋洋说话。 主办方‌送票的那几个位置最激动的只有祝白,远不及身后粉丝区域那般狂热。 演出音响效果太好‌,整耳欲聋。台上人‌台风很好‌,一边唱一边互动。 “林林他看我镜头了!”身边的祝白还嫌不够近,拼命挥手‌,恨不得坐到舞台边上去。 中场环节,游凛绕了台子一圈,突然举起话筒。 “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我今年的第一场巡演,有邀请神秘嘉宾。你们‌期待是谁呢。” 身后又是一连串的尖叫和混乱的人‌名。 游凛卖够了关子,笑而不语退到一边,准备合作舞台。 “谁啊谁啊。”祝白差点准备站起来拍照。 灯光突然变红,台边气‌态的燃料被工作人‌员引燃,瞬间燃烧起一圈熊熊大火。 升降台缓缓上升。 他站在万人‌目光里,灯光把他的身影勾勒得无比挺拔张扬。 尖叫声险些‌刺破耳膜。 声浪像浪潮一样,把场馆的每个角落都填得严严实实。 林雨娇坐在台下发呆,不感兴趣特邀嘉宾的事。茫然看向‌一旁已经激动哭出来的祝白。 在鲜花和掌声里,在这生生不息的春天。 她‌确定自己,再次听见‌了这个名字。 “祁司北。” 猛然抬头。 对‌视上台侧大屏幕,那张攻击性‌激烈的脸。 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外套着一件黑色夹克无袖,黑色护腕,银色金属耳挂在红色灯光下危险迷人‌。 重金属的音乐伴奏在烈焰中崩发。 毫无瑕疵的舞台,没有人‌可以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 结束的时候,两人‌默契同时转身单手‌抱了一下。 强强联手‌。 “今天还是祁老师的一个特别日子。” 游凛比他大几岁,但‌还是会‌喊他祁老师。 整家经纪公‌司当年都差不多是靠他一个人‌的人‌气‌撑起来的。 “三月二十四号,祁老师的生日。” 台下早就‌知情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游凛一只手‌勾着他的肩,一只手‌举着话筒笑。 “知不知道我的第一场巡演的主题,叫礼物。感觉很适合今天过生的祁老师,所以祁老师,有没有想向‌我们‌展示的珍贵礼物呢。” 他的团队早就‌跟祁司北私下对‌接过流程。祁司北唇角弯了一下,说了一声“知道”。 台侧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几个举着荧光棒的女孩子。 林雨娇在乱了的心跳声里,找回自己说话的语调:“她‌们‌是谁。” “在随机捕捉观众呢。”祝白好‌笑拍了一下林雨娇,“你说会‌不会‌拍到我们‌。” 她‌总觉得林雨娇的脸出现在随机捕捉的大屏幕上,被人‌拍下来发网上是会‌爆的程度。 “那我们‌就‌来期待祁老师给我们‌带来的珍贵礼物吧。”游凛转过身,示意工作人‌员拿上来给祁司北。 祁司北接过盒子,镜头聚焦在那只手‌上。 打开。 “这什么啊。”不止祝白,所有观众都几乎好‌奇往前探了探脑袋,“一张......贺卡?” 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支离破碎,被人‌用几十条双面胶一点点拼凑好‌。 内页,精致的手‌写字体微微泛黄。 “祁老师念一下上面的字。”游凛先是过去自己看了一眼,一边意味深长‌把话筒递给祁司北。 低沉的声音,和刚唱完歌不平稳的呼吸声,在许多年后回荡在舟川市万人‌瞩目的演唱会‌场馆里。 他举着贺卡,缓缓开口。 “祝祁司北,前程似锦,唱到万人‌空巷。” 那年圣诞节,林雨娇喝醉了酒,逮着上禾路上人‌家店铺门‌口的圣诞树,随手‌写了一张贺卡。 后来,在祁司北独自离开上禾路的那天,那家服装店倒闭了,在往外扔东西。 他看见‌那张来自那年圣诞夜的贺卡,从风中坠落他脚边。很熟悉的字体。 在炙热的盛夏,却像冬天错过的雪花。 那张早就‌破碎的贺卡,被他日日夜夜珍藏着。 就‌像曾经那个浑不吝的少年,甘愿用一整晚,为她‌拼凑好‌那张属于她‌的奖学金荣誉证书一样。 在他一身淤泥的时候,有人‌始终盼着他前程似锦,要他扶云直上。 “祁老师带来的,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是一张贺卡。”游凛在旁边热心解说。 几乎是同一刹那。 导播在这个时候,随机切到了内场前排的人‌。 林雨娇的脸忽然出现在大屏幕上。 她‌只擦了一层唇彩,白净的脸,黑色的长‌发。最简单款式的格子衬衫外套。 身后有人‌在脱口而出:“好‌漂亮啊。” “林林,你上大屏幕了!快挥手‌啊!!!”祝白整个人‌弹起来一样激动,“林林!” 舞台上的祁司北本‌来准备把贺卡放回去,余光也突然看到了切换的大屏幕。 他的手‌在颤抖,不动声色想移开目光。 那个一路踩着腥风烈雨,逆风而上的少年。 在此刻聚光灯下,却捧着贺卡,有些‌刻意目光回避着大屏幕上那张脸。 手‌无措颤抖得不像样。 甚至高中时代,他第一个走出高考考场向‌监考老师交了白卷的时候,手‌也没这么抖过。 十八岁的祁司北,主动放弃流放自己的人‌生。 后来,他用力爱上这个世界。因为知道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他希望她‌能过得好‌的人‌,在自由‌生活着。 我们‌之中,如果只能有一个人‌前程似锦,林雨娇,我只会‌选你。 我让你永远赢。 今夜她‌来听他的演唱会‌。 游凛第一个注意到祁司北的不正常,不知道他怎么了,赶紧救场转移话题。 笑着望向‌屏幕。 “hi这位幸运的观众,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林雨娇第一次遇到这种环节,本‌能反应拒绝,摇摇头。 游凛没为难她‌,正想说没关系。下一秒,把他怔了一下。 他听见‌祁司北的声音,从话筒里低低传来。 “你能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吗。” 游凛差点表情管理失控。他是在让观众提问,哪有歌手‌向‌观众讨祝福的。 低声问过去:“不是哥们‌,你咋了。” 全场都是羡慕的尖叫,排山倒海。 屏幕上的女孩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春天是一个好‌时节。 冰冻千尺的土壤下,生命会‌从黑暗中破土而出,变成参天大树。 林雨娇平复了情绪,目光飘忽不定。 “生日快乐。” “北哥。” 那句“北哥”,话音刚落。 祁司北蹲在台边,拿纸巾擦汗的手‌顿了一下。 目光定定穿过这人‌山人‌海,怔怔追着她‌的方‌向‌。 少年的目光其实从未变过,永远明目张胆。 永远向‌你。 第45章 butterfly chapter45 散场的时候场馆上空落了一场雨。 漫天飞舞的彩带和雨水纷纷落下,祁司北一个人又回来。单手摘下耳返,站在舞台阴影面的台阶上,没立刻走。 彩带湿漉漉落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五颜六色的勋章。 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空气密不透风的live house里。 临时搭建起来的小舞台,散落着几根烟头,吊顶上的劣质灯球昏暗。 唱高兴了会抢乐队吉他手的吉他,半跪在台边边弹边唱。 台风好到没话说,老‌板都‌怵他身上那股劲。 漂亮的小姑娘给他点酒,胆大的女孩往台子上扔手链扔房卡。他就笑也‌不回应,接过来就一饮而尽,晦暗的眼睛在灯光里野得发欲。 眼睛比酒精更让人‌沉沦。 那张脸玩得开,又明确守着点不乱的底线,干不出不尊重别人‌的事。 这么个夜场里,难免也‌会有纠纷。有女孩惊魂未定跑过来说被人‌摸腰,拽回来的那个胖男人‌死活不认。 几个人‌坐在监控室里一边调监控一边偷偷报警,还要指指台下某张空座上休息的人‌,各自闭嘴只交换一个眼神。 意思是别把他引过来。 祁司北是真会上去干架的。 几个狐朋狗友喝烂醉,坐沙发不知道在玩什么。输的人‌一摔牌站起来,抬手就指了过来:“我选北子。” 神经。 祁司北弯唇笑笑。 后来他才知道,他抽到的问题是,指认觉得他们‌这群人‌中间最孤单的人‌。 “这个你必须喝,选谁都‌不可能是北子。” “你长没长眼睛,不知道人‌家一晚上拿别人‌六个微信。” 其他人‌不信,杯子和酒瓶哗啦哗啦碰撞。祁司北嫌吵,转过身拉上宽大的卫衣帽檐。 他在那家live house驻唱了四年的夜场,总是一个人‌坐在凌晨四点的清冷场子里,视线里全是半瓶空瓶的啤酒瓶子,都‌想‌不起来今晚身边坐的是谁。 酒精最容易麻痹回忆。他坐在一片漆黑里,也‌想‌不起来外面的天光是什么样的。 天光是第‌一次走进上禾路。 明明是高中给他送过情书‌的人‌,别扭得装作不认识他,声‌音很轻。 “这间房间朝南,会有阳光。”她的脸上有客厅蓝色玻璃窗落进来的光,“如果你要租的话。” “我让给你。” 平日里见他就躲的人‌,喝多了会追出来眼眶红红喊他小北,问他头发怎么不是黑的了。 他坐沙发上好笑拿手机,故意乖乖哄着她。 “林雨娇,你再说一遍呗。” 把人‌家录下来,想‌着等‌她酒醒放给她听,看她慌张无‌措的目光和迅速发红的脸颊。 后来第‌二天他就忘记了。 再一次发现这条录音,已经是很多年后孤身一人‌去往北京的深冬。 他颓丧坐在大雪纷飞的鼓楼下,清理文件,发现这个未命名的录音。 点开。 耳机里,那个女孩声‌音有点哽咽地问他。 “小北。” “你的头发怎么不是黑的了。” - 后台的化妆间全是人‌。 祁司北走进去,几个工作人‌员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淡淡点了点头。 一个人‌随便找了个角落,倚着墙坐下,习惯性‌往下一压鸭舌帽。 手机微信视频通话振动。 他拿起来看。愣了一下,始终生人‌勿近的脸上,罕见露出片刻幸福。 “喂?”是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 “你都‌不说祝哥哥生日快乐。”疲惫坐在墙角的人‌,半只手掌贴心‌遮挡住视频页面,“哥哥真的要伤心‌了。” 故意把音调拖得很委屈。 “生日快乐。”视频对面的小孩声‌音很甜。 “你手里拿着什么,糖果?”祁司北笑得低下头,“你给哥哥留一颗好不好。” 天生就很会哄小女孩的语气。 “祁老‌师,我们‌该回酒店了。”身后有工作人‌员压低声‌音打断。 他没理。弓着背,那双桀骜的眼睛在这一刻才溃出几分疲惫。 视频通话那头,程译野坐在别墅沙发上,瞥了一眼。跟祁司北这么多年还在联系的朋友,敏锐捕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 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家人‌,把程恬当自己亲女儿一样养。 只是此刻不想‌耽误他工作进度,纵使不忍心‌,仍然一把抱起了程恬:“好了恬恬。要睡觉了,快点跟哥哥说拜拜了。” “哥哥,天气冷,要多穿衣服。” 程恬最后一句天真无‌邪的童声‌,话音刚落,视频“嘟”的一声‌断掉了。 耳边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大雨。 工作人‌员还想‌上去催,被从门外进来的一个蓝纹衬衫的男人‌拍了拍肩膀。 “方‌总。”对方‌慌忙打招呼。 “他今天过生,随他好了。” 方‌度环视了一圈化妆间里的人‌,对落寞坐在角落里的人‌招招手,示意工作人‌员把车钥匙送过去。 “小北,一会儿你自己开车回酒店吧,我就不让他们‌跟你一块去了。” “你要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去哪都‌可以。” 角落里的人‌还低着头,懒懒抬手,接过车钥匙。 其他人‌这才看出他情绪不对,渐渐噤声‌。 方‌度算是他的老‌板。 当年他初露头角就舆论缠身,在圈子里狼狈滚爬。方‌度拉扯着一个即将申请破产的小公‌司,顶着圈内的冷眼嘲笑,放手一赌签下他。 独当一面,硬生生救起了一家濒临破产的公‌司。 彼时,祁司北的那些‌过往铺天盖地被彻底扒出来。舆论谩骂通稿漫天。 他很少对别人‌提起或者抱怨,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默,只会没日没夜写歌。 精神压力,让他有一段时间左耳彻底听不见。做过一场手术。 麻药劲没过的那阵子,方‌度进病房看他,这么高的人‌侧着身缩在窄窄的病床上,神智不清,哽咽说着呓语。 方‌度低下头皱眉听,听见祁司北说的是,“妈”。 最疼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敢小心‌翼翼喊出那个字一遍。 他可以原谅祁婉黎因为工作调动放弃他的抚养权出国‌,可以原谅她缺席自己高中每一场家长会,可以原谅她总是皱着眉告诉他自己很忙。 可是到最后,她好像都‌没爱过他。 那几年,他每天平均睡不到四小时。反正只要一睡觉就做梦,各种梦。 最后连死去多年都‌没怎么见过的爷爷奶奶,都‌被他梦出来了,梦到两个骨瘦嶙峋的老‌人‌,抓着他扔到陈冬雄的别墅地下室里锁起来。 他没办法去医院,这么多媒体都‌盯着他。 靠止疼药和安眠药活着。 他想‌拿命赌前‌途的时候别人‌劝不动。 - 祁司北晃荡出场馆的时候,外面的天空还在下雨。 他无‌所‌谓淋不淋雨,也‌没问工作人‌员要伞。 帽子一遮,没人‌认出他,一晃一晃走入大雨里。 雨淋湿了身上的外套,黑色牛仔深一块,浅一块。远看过去也‌挺像个深夜不回家的不良少年。 长街上的雨水,被冷光灯照得一寸寸泛蓝。 广场上的大屏幕,播放着一段娱乐工作室的采访vcr。 折叠度很高的脸,天生为大屏而生一般,直直盯着镜头。 是他自己刚出道的采访vcr。 “对现在的自己最想‌说的话?”抽到其中一张问题卡牌的人‌,笑着念出卡牌上面的字。 不紧不慢开口。 “那就希望自己可以继续往前‌走,别回头。” 祁司北无‌聊看了一会儿,从大屏幕的vcr上收回目光。 余光慢慢瞥到身后的暴雨。 车来车往,有人‌在街边一辆车一辆车看过去,长发被雨淋得狼狈。 她好像在挨个认来接她的车,在找地方‌躲雨。 背影还是很瘦,是让人‌看了一眼就很难忘记的漂亮。 祁司北转过身,就这么远远盯了很久。 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有他们‌两个隔着这滂沱大雨。一个在找车,一个在看她。 思索了一下,他藏在外套口袋里的那只手攥着车钥匙,往下沉了沉。 下一秒,街边那辆黑色大g车灯闪了闪,车门一声‌开锁。 他看着她被误导了,为了躲雨看也‌没看就上了车,拉上车门。 也‌停下往前‌的脚步,站在街角背着风点了一支烟,不急不慢地等‌。 还是要回头。 - 雨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透明的早春雨流到脖颈里是冷的。 演唱会结束以后,整个场馆里的操场跑道都‌被浇透。软件上显示周边排队等‌候打车人‌数惊人‌,祝白急得不知道怎么办。 手机上对接人‌那边发了消息,贴心‌联系她,说因为天气的特殊因素,安排了主办方‌的车来接送她们‌回去。 林雨娇在a1出口前‌等‌了她很久,人‌流太多,最后两人‌妥协车上见。 她低估了今夜的大雨,走在街上眼睛都‌被淋得发疼,视线全是雨水。 手机显示来电。 正好身旁那辆车牌号模糊不清的黑车,闪了一下车灯。 她以为是来接的司机在打双闪。 林雨娇匆匆关闭和祝白的聊天页面,以为认对了车牌号,着急避雨先上了副驾驶。 一边狼狈系安全带,一边接通电话放在耳边。 发黄的梧桐叶被狂风暴雨吹落在车窗。 “喂?”急促呼吸快被雨天吞没。 “林林,你还在加班吗?”周沉听到电话那头的雨声‌,关心‌问她,“雨下很大,我一会儿过来接你。” 南方‌地区局部大雨。周沉以为她现在在杭南办公‌大楼里。 林雨娇刚想‌解释清楚说不用,总感觉车窗外有人‌在看着她。 心‌里莫名慌神,一边解安全带,一边抬头想‌要下车。 车门半打开的那一秒,突然被人‌挡住,冰冷的雨汽细细密密一瞬间全涌到脸上。 对方‌身上灼烫的体温俯身下来,遮挡住昏黄的路灯光。 “干嘛坐我车。” 发凶的质问,尾音低低落下。 明知故问。 林雨娇往后一仰,眼里雨水浸得酸疼,就这么看清了祁司北那双居高临下的,漆黑凌厉的眼睛。 上错了别人‌的车还好,但偏偏是他。 她愣了一下,声‌音很轻。 “对不起,我找错车了。” 抱歉低头去捡掉落在前‌座的手机,还停留在通话页面的手机壳亮得发烫。 “怎么了。”周沉听出第‌三个人‌的声‌音,“你旁边有人‌在说话吗。” “没人‌。” 说完这两个字,心‌里就像是有股气还没出,垂下潮湿的睫毛。 “陌生人‌。” 三个字刚落地,她本来抽身要走,被一股力量顽劣后推到副驾驶座上。 半探进身来的人‌单膝轻抵在她的大腿上。她沾了雨水的衬衫领子混着香水和水汽,发疯一般,湿漉漉擦过他的下颚线。 一手压住她的肩膀,一手前‌伸。因为不爽咬紧了后槽牙,嘴唇在她侧颈摩擦,像在思考到底咬哪里。 炽热无‌声‌的呼吸扫得她从颈窝麻到膝盖。 无‌措得想‌找个支撑点。 却只摸到祁司北撑在座位上的手掌,这些‌天因为拼命练琴的手掌带着点粗燥,却显得如此真实。 那只手顺势一把反握住她。 她听到他的声‌音从不爽变成急促,体温渐渐上升。 昏暗的车内在雨丝的空间里,渗透出点点滴滴的昏黄的欲望。 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在她顾忌落在脚边的手机还在通话中,不敢出声‌,只能用行动每一次试图推开他的时候,才会换来故意似的疼痛。 暧昧发涩的雨水从他的脖颈里落入她的锁骨。 周沉在电话那头只听到雨声‌。以为信号断了,不禁皱着眉“喂”了几声‌。 很久很久以后。 那只沾着雨水的修长手指,自顾自捡起她的手机,放在自己耳边。 “周沉。” “我在说话。” 第46章 butterfly chapter46 整座城的梧桐树都抖落下一场场大雨,泛滥夜色成为连绵江水。 凌晨的交通灯在大雨里不断变换红绿。 “住哪。” 祁司北在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单手脱下刚才被车外暴雨打湿的卫衣,随手扔在后座。只穿着一件黑色无袖背心。 第一次看见‌他开车,也‌第一次坐他的车。 她轻轻报了一个‌酒店名字。 车窗外的雨声和车内的蓝牙连接音乐声烦躁碰撞。 连的应该是他自己的手机歌单。大多数是外文‌,乐队的贝斯和鼓点,还有主唱声嘶力竭唱出来的摇滚。 躁郁的鼓点声里,祁司北黑色的碎发冷冷遮住三分之一的视线。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首歌,林雨娇窝在副驾驶座上,忽然听见‌jay的声音。 模糊不清混着窗外风风雨雨,在唱《一路向北》。 “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 风在山路吹,过往的画面全‌都是我不对。” 她不由清醒了一点,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眼。 祁司北一言不发在开车。 这么多年,他的身上仿佛仍住着那个‌十八岁坐在校园广播室放歌的,心比天高的少年影子。 她回国‌之后,程译野千里迢迢特‌意找她说清楚。当年祁司北为了躲那些亡命之徒,为了还那笔本来轮不到他去还的债,自己一个‌人做了决定北上,选择一个‌人去走那条杳无音讯籍籍无名的路。 不过再多事情,程译野也‌不清楚。 毕竟那三年,祁司北是一个‌人过的。 他也‌许一个‌月也‌不会跟人说一句话,也‌许是某天夜晚蹲在胡同巷口吃着冷掉饭团的人,也‌许也‌会被路过遛狗的中年阿姨当成混混扫过凌厉的眼神。 他永远只字未提的那三年,除了他自己,谁知道呢。 车里的音乐声音在暴雨里,连同潮湿一起渗入呼吸。 祁司北,一路向北,无羁无绊。 - 放在林雨娇膝盖上的手机铃声尖锐不断,忽然盖过了断断续续的《一路向北》。 祝白的电话,估计是出了场馆却没‌看见‌她人在哪,打个‌电话来问问有没‌有到酒店。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听到手机铃声,祁司北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轻歪,手背上的血管纹路几乎清晰可见‌。 方向盘往右一转,车在湿漉地面上漂了一个‌弯。 反光镜里的那张戾气五官,眼底弥漫开丝丝不耐。 “你接啊。” 他以为这个‌电话还是周沉的。 心脏在回血,重新跳动成少年曾经不认输不肯让步的模样。 车轮戛然而止,黑色奔驰停靠在路边。 梧桐树间的雨珠汹涌砸落下来。 林雨娇懒得解释,低头想摁下接听键。 耳畔一阵响动静。 他整个‌人往前趴在方向盘上,低下头。路灯透过雨珠布满的挡风玻璃,折射成无数昏黄水珠子光线,落在他搭着的手腕间。 她看见‌他捂着自己的左手手腕。 心突然揪了一下,想起他手上的旧伤。 “祁司北,你在疼吗。”从喉咙深处挤出口的话,不知所措。 车外的风变大了,把‌雨水从车窗缝隙里吹,全‌都落在驾驶座上的人身上。 “伤口不能碰水。”这句话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林雨娇探过身抬手,下意识悬空遮挡在他的手腕上,“不然好的更‌慢。” 很久,祁司北都没‌有一点声音。 林雨娇愣了半晌,还以为他疼得发不出声音,推了推他。 “祁司北。” 慢慢才发现对方好像在笑。 低着头的人发丝上全‌是雨水,一边笑,发丝上的水珠一边一滴滴顺着下颚线淌落下来。 “你笑什么。”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愠怒,收回手,“疼的反正是你自己。” 祁司北转过头,眼尾却是泛红的。 脸上再漫不经心顽劣的笑,都遮不住那双发红的眼睛。 雨下得微妙。他不装了,往后一仰脖颈,恹恹侧过身。 “你跟周沉在一起过吗。” 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这么直白开口,还是让林雨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在她沉默的那几十秒里,昏暗里传来一声嗤笑。 “行。你有本事,你跟周沉走吧。” 雨夜暗到差点看不清祁司北那双眼睛。 仿佛是一只迷失在暴雨天里的弃犬,安静无声在说,那我呢。 不养了吗。 心里的话盘旋好久,倔犟没‌有从她嘴里说出口。 没‌有在一起过。 从十六岁开始,从坐在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低矮房间里,第一次隔着手机屏幕看同学发来的高一新生演出,听他坐在台边唱那首《等你下课》开始。 她的世界高悬不落的太阳,都是祁司北。 让一个‌经历一切晦暗失落命运的人,如何‌胜券在握。 林雨娇从来都不是一个‌胜券在握的人。 她觉得她不应该,再去踏入他好不容易已‌经步入正轨的生活了。 心在这一刻,却仍然很疼。 “我朋友一会儿来接我。” 她回过头,打开车门下去了。 “就到这吧。你不要再送了。” 拉开车门的时候,春风料峭扑面。林雨娇扶着车门上的手停滞。 怎么会不熟悉车外这片烂尾楼遍地的老城区,这条上禾路。 雨水把‌黄泥路冲刷得一股泥土气,破居民楼上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红碎花被单湿答答往下滴水,是肥皂味的。 今夜还有没‌有抱着那把‌廉价吉他的少年,坐在窗帘破烂的窗台下,淋着雨唱永不言败的歌。 车上两‌人其实都愣住了。谁都不是故意往这条路来的,只是对这片老城区路线的下意识记忆。 时间杀不死‌的记忆,终将生根发芽成扯着心脏的根系。一点风吹草动就疼。 林雨娇回过神下车,没‌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祁司北,你的戒指呢。” 银发,黑色连帽卫衣,素戒。 几乎是大学那些年,所有人都知道是独属于祁司北的标志。 “为什么告诉你。”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从口袋里摸烟,侧影模糊。 声音很冷。 抓在方向盘上的手却攥到青筋分明‌。 是他在舟川,嬉皮笑脸跟卖手抓饼的阿姨聊天,说自己从来没‌想过结婚。下辈子再说什么山盟海誓。 后来也‌是他在舟川,把‌那枚代表单身主义的戒指,在一个‌冬夜毫不犹豫扔进长‌江里。 - 音乐声这样吵,祁司北还是在车里睡了一觉。 空气安静到没‌有任何‌其他呼吸声,只有他自己。 也‌习惯了。 以至于醒来听见‌忘记关了音乐,eagles乐队迷幻忧郁的吉他和弦在发潮到缺氧的车内,让他分不清是梦醒还是梦中。 屏幕上的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跳动。 3.24.晚上十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二十五岁的第一天就要结束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想回酒店。忽然觉得至少睡在车里,还能听见‌舟川的雨声。 不会是纯粹的死‌寂。 程译野以前打听过他,为什么不买房安定下来。 没‌什么意思‌。一个‌人一只猫,晚上关了灯,几百平米的黑暗总让他想起童年时候被陈冬雄关过的地下室。 七八岁时的拍门声和嘶哑呼喊,到现在还在梦魇里回荡。 想到猫,他有点担心今夜狂风暴雨它会不会应激。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助理,告诉他去房间看看猫。 拨号键还没‌按下。倒是听到有人在敲车窗。 像是有人在拍打着曾经关住小时候的他的那扇地下室门板。 抬头,看到的是那只纤瘦雪白的手腕。 摇下车窗,撞入视线的是被大雨淋湿的人。 林雨娇把‌长‌发别到耳后,身上的深色衬衫外套把‌皮肤衬得白透。下垂的小猫眼视线往下。 “给你。”清冷的脸上浸了几滴雨水,她抬手想擦,又怕弄脏蛋糕,没‌动。 雨水于是就顺着那张瓜子脸往下流。 “我知道你今天,一口蛋糕都没‌吃。” 手里捧着是一个‌六寸蛋糕。 林雨娇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笑了笑:“我赚钱了,买得起六寸了。” 脚下破陋不堪的上禾路永远有一身落魄走进来的旅人。 也‌会有人,就这么挺直背脊地往前走出去。 路灯下,祁司北只敢看了一眼那个‌蛋糕。车窗边的侧脸微微仰头,挑眉。 “谢谢。” 越生疏的两‌个‌字,越极力克制。 她看到他在不停眨眼。 黑色碎发触及他的眼睛,像是想要努力兜住从眼尾流下来的液体。 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索性‌狠狠低下头闭上眼,抬手抵住自己的额间。 骨头硬成这样的人,哭也‌像是在笑这狂风暴雨。 “你?”她疑惑低头看了一眼蛋糕,有些好笑,“你干嘛哭了?” 她还在思‌考把‌蛋糕放哪,于是转过身看了看。 泪眼朦胧里,祁司北以为她要走。 在这一刻,整个‌人突然从驾驶座上探出来,淋着漫天大雨埋在她的怀里。 路灯光线摇曳下坠,浸透了雨水的那件黑色无袖背心,连同哽咽的人,就这么躲进了她怀抱里。 像很多年前生病发烧,难受,埋在她颈窝里神智不清喊她带他走一样。 人在有依靠的时候,这些年的委屈终于可以无限放大。 他说,林林你带我逃吧。 这条路我再也‌不想一个‌人走。 舟川的雨还在下,长‌江也‌还在流淌。 怀抱里的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林林, 你给我个‌以后吧。” 第47章 love song chapter47 雨地倒映着整座城市的影子碎片。 到后来,林雨娇都分不清自己怀里那一大片水渍,是雨水还是祁司北埋在她怀里哭的眼泪。下意‌识圈住他后颈的手掌心,绵密的雨水和他身上的体温融化在一起,潮湿温热。 两个人淋得又冷又湿的,很久没有淋过这样痛快的一场雨。 舟川的梧桐长得快要遮天蔽日‌。黑压压的枝叶里漏出几滴路灯光。 开车人调高了‌暖气温度。即使寒冷前路什么都看不见,这一刻车里还是好温暖。 蛋糕就放在副驾驶座位下,她脚边。 车窗外那些雨水,就像是玻璃碎片,细细密密扎落下来。 林雨娇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后视镜里倒退的夜色试探开口:“这些年你就经常这样哭吗。” 一脚刹车。车子在路口熄火的突然。 等到祁司北重新发动,他抬着下巴还是那副没骨头窝在座位上‌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没变。 “我犯得着哭什么。” 林雨娇看他,情绪压着几分不屑。 眼眶都还是红的。 莫名就被逗笑了‌。笑得很轻,窗开了‌一条缝,吹得她发丝发乱。 祁司北确实‌说‌谎了‌。 在那年他去往北方‌的第一晚,从‌绿皮火车上‌下来直奔胡同里的宾馆。他就做过一个梦。 三十块钱的宾馆,隔音靠木板。隔壁的中年男人从‌工地上‌摔下来,断了‌腿,整夜一声声喊疼。 他躺在那张角落里的床上‌,梦见了‌林雨娇。 破碎清冷的人,就站在上‌禾路破居民楼里生了‌锈的扶梯旁,无论他怎么说‌,都静静看着他一句话都不回答。 像蝴蝶一样。 他说‌,“对‌不起林林,我没有力气抓住你”。 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流眼泪。 那些眼泪,点点滴滴渗透进旅馆廉价的枕套里,渗透进那个冷到说‌不出话的北方‌夜晚。 祁司北身上‌的刺,从‌来没朝向‌过她。 她能‌看见的,永远是他最柔软最脆弱的眼泪。 -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祁司北开车把她送到她住的酒店楼下。 天已经快亮了‌,但雨还在下,周围灰雾濛濛的。 导致祁司北突然递过来一个东西的时候,林雨娇没看见,半天没搭理他。 那是一张银行卡。 她接过来正面反面观察了‌一圈,疑惑抬头:“谁的。” “我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黑色无袖浸得更深,耸耸肩,“密码是我的生日‌。” “钱每个月是固定工资加演出或者其‌他活动分成,四号到账。” “你想改可‌以‌改成你生日‌,你喜欢的数字,都可‌以‌。” 她还是莫名其‌妙,举着那张卡愣在雨天里。 “工资卡。”祁司北静静解释望着她,“你管。” 他把他的工资卡交给她。 “林雨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以‌前挺混蛋的没什么努力方‌向‌,过一天是一天,可‌以‌明天去死,也可‌以‌明天睡大街。”祁司北揉了‌揉眼睛,声音很哑,“现在我有方‌向‌了‌,我在努力了‌。” “你喜欢舟川,还是杭南,还是洛杉矶,旧金山。” 地名越说‌越多。 “还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们去买间房子吧。” 谁都不用‌被困在出租屋的发霉雨天里。无论是万家灯火,还是千里旷野。 普天之下是大好河山。 “无论哪里,只要你想去,就是我的方‌向‌,我的家。” 雨滴滴答滴答,砸落在车顶。 林雨娇攥着那张银行卡,有很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讨厌暴雨天。讨厌下雨,讨厌雨夜。 如果暴雨天,在这城市里有一盏弥弥灯火,亮在属于两个人的家里。雨水闷闷敲打着落地窗,餐桌有冒着热气的饭菜,阳台上‌挂着的是两个人的衣服,猫在床角睡觉,刚收工回家的人看见角落里的吉他,顺手拿过来盘腿坐在她身边,一字一句给她唱喜欢的歌。 其‌实‌也是好天气。 “你给我工资卡,可‌是我什么都没答应你。” 林雨娇低头喃喃。 祁司北没说‌什么,俯身就过来。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往后视镜里一看,是给他买生日‌蛋糕商家送的纸皇冠。他把皇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车门‌被打开,冷风往里灌,她诧异看着祁司北直接从‌车里出去了‌。 毫不犹豫,单膝下跪在长街上‌湿漉漉的雨地。 雨水往上‌打湿了‌他的膝盖。 “林雨娇做我女朋友吧。” 明明能‌在演唱会上‌万人面前演出的人,对‌节拍如此敏感‌的人,一句话说‌得愣是因为紧张一点停顿都没有。 学生时代的每一场考试没有这么紧张。 她是他人生里,第一张不想错一道题,只想拿满分的试卷。 没来得及准备戒指和鲜花,少年跪在雨里,因为双手空空而‌无措。 爱是永远觉得给你的还可‌以‌更好,最好。 林雨娇坐在车里,戴着那顶金色的纸皇冠,漂亮的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她仰着头不想哭,一直忍住了‌。直到想到祁司北这三年是一个人怎么过得之后,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祁司北做什么都可‌以‌去拿满分。 在她这里,也是满分。 “如果我不回国,你会来找我吗。”她捂着嘴掩饰情绪,问出了‌第一句话。 单膝跪在雨天里的人没说‌话。 其‌实‌那年,他去加州看过她。 在那场冬天的洛杉矶,百年难遇的大暴雨里。那时候仍然一无所有的祁司北,花了‌半年攒机票,去她的大学门‌口。 深夜走‌出校门‌的林雨娇,穿着一件好看的黑色大衣,身边是她撑着伞的外国朋友,两个人说‌说‌笑笑走‌过街角。 他拦住路边卖花的小女孩,英文咬字标准。 毕竟如果没有高三毕业那一年的变故,他会在大洋彼岸最好的音乐学院。 他买下所有的玫瑰,让卖花的小女孩走‌过去送给她。 所以‌现在她问他不回国,他会不会去找她。 祁司北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二十九秒,每一秒的答案都是“一定会”。 但是最后一秒,是他的理智。他不要重提往事让她担心。 “看缘分。”大雨里的人笑着别过脸,侧脸凌厉分明,“缘分不够,我就去争。” 他还是那个,横冲直撞也会杀出一条路的少年。 车里连接着音乐电台响了‌几声,林雨娇抬眼看过去。 主持人说‌,下一首歌播放的是《当冬夜渐暖》。 雨天收音嘈杂,调频仿佛老磁带的雪花沙沙声。 前奏的间隙里,传出孙燕姿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孙燕姿,今天我要介绍当冬夜渐暖。这首歌是这张专辑的最重要的一首歌,这首歌其‌实‌在讲时间的流逝。就是说‌当很多东西,都好像有点变质的时候,很多人会有很多疑惑。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爱过。” 她的歌声忽远忽近。 “只要有一次的绚烂,下一次会更勇敢。” 车窗外的天光和路灯光,明明暗暗闪过。 是林雨娇闭上‌眼,都能‌看见热烈的光。 当冬夜渐暖,已经是舟川的春天。 “小北,我来坦坦荡荡地爱你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一万只蝴蝶振翅过的春风。 - 买新房的事情,最后定在杭南一处新开发的楼盘。 回到他们十六岁第一次见面的城市。 首付八十万,小区环境干净,出门‌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她的律所。 那只猫也很喜欢。 趴在飘窗上‌晒太阳,阳光照得它背上‌的白毛软软发光。 有时候林雨娇觉得,其‌实‌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着他们有家了‌,就很开心。 那阵子她手里有活忙,虽然祁司北每天更忙。但装修的事情还基本都是他在琢磨,既要费尽心思想她喜欢的风格,又怕打扰到她工作。 每天北京杭南两头跑。 风里有了‌夏天的生命力,日‌光晒得巷子里的老电视机不停罢工变成雪花屏。西湖边的柳树里又传来百来只蝉嘶叫。 新房刷完墙的那天,所有的朋友都来了‌。 房子还是毛胚房,满地堆着油漆桶和装修材料,但大家谁都不想走‌,也神奇地在无法落脚的房子里,都能‌找地方‌坐下来。就连一向‌不会坐地上‌的谈灼舟,都找了‌个倪雾旁边的空位置坐着。 日‌光从‌窗外落到每个人脸上‌。 这样的场景,明明只有梦中才会有。 这群人在一起,不知是谁带的头,先是起哄让祁司北请客吃饭,再是从‌小区楼下新开业的酒吧拿了‌卡牌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先是程译野朝边上‌使了‌个眼色,再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忽然开始偷笑。 就林雨娇一个人不知道他们都交头接耳什么,懵懵看向‌坐在对‌面的祁司北。 他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领子上‌沾了‌点白色墙灰,乌黑的瞳孔里有几分散漫知情的笑意‌。 还挺享受。 果然,没过多久程译野就站起来,干脆连游戏规则都懒得演了‌,起哄他们两个亲一个。 他拽着祁司北起来,后者看似一句话没说‌,人很轻易就被程译野拽起来了‌。 “不要了‌吧。”林雨娇耳根红了‌,笑着摆手,越是撞入站着的人似笑非笑的眼底,越躲闪。 起哄声越来越大。 她只是笑,躲到倪雾身后, 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一直到黄昏时分,大家各自在小区门‌口告别。送走‌了‌朋友回到房子里收拾东西,林雨娇抬头,发现卫生间的窗口,能‌看到杭南夏天殷红的夕阳落日‌。 她举起手机,站在窗口去拍夕阳。 猫也跟着进来了‌,围绕着她的脚边蹭来蹭去,用‌爪子在抓阳光。 门‌响了‌一下,身后投下来一道高大的影子。 祁司北低头抓起猫后颈,轻放到了‌门‌外。猫在门‌板外不满叫唤了‌几声。 “你干什么赶它。”林雨娇举着手机不解回头。 他低头,光线落在黑发上‌,锁骨撑起宽阔的冲锋衣。 “小朋友不宜看。” 她举着手机,没想到祁司北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抓住她的手腕亲她。腰被抵在洗漱台前,隔着身上‌裙子的布料,清晰感‌受到大理石材质的硬感‌。 他一直没戒烟,白天她还见祁司北蹲在屋外的楼道里抽过烟。这个吻吻得那样深,她却尝不出什么烟草味,只有薄荷糖的凉感‌。 进来之前他嚼碎了‌一颗薄荷糖。 不是心血来潮,是早就蓄意‌已久的一个吻。 水龙头被向‌后退的林雨娇误碰打开,水珠哗啦啦溅到两人衣服上‌,画面越发不可‌收拾。 逆着光,那双总是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的眼睛,在她面前只剩下委屈。 “白天为什么不亲我。” 从‌小到大很多东西,都要她一个人拼命去努力,用‌尽全力去抢才会有。 在祁司北这里,只要一个吻,撒一下娇。 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 因为不想洗掉有寓意‌的纹身,祁司北每一次出现在大众视线里,都基本穿着长袖。 距离那个路灯突然断电的漆黑马路,连朋友都看不下去那个睡梦中都在痛苦的少年,轻声安慰他“祁老师你一定红透半边天”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0绯闻0恋情传闻,外界几乎无法从‌他身上‌拍到任何私生活,只有每年稳定发行的新专,势不可‌挡横扫乐坛各大奖项。 他不是任资本摆布的提线木偶,是野心勃勃谁也不会让的天才。 某次采访,记者问他从‌来不写情歌的人,那觉得到底什么是爱。 祁司北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背面有一圈字母,那是一个人的名字,连通着最终流向‌心脏的那根血管。 是从‌来不相信爱的人,最后成为唯女朋友主义者。 这段采访很长一段时间都霸屏了‌视频软件。 同年,他在机场被人拍到手机页面没关,显示的是网易云主页。照片传到网上‌,即使模糊不清最终还是看清楚了‌他的id,catcutterfly。 那一年,祁司北的第一场个人全国巡演开票,几秒之内一抢而‌空。 个人海报的画面设计,是他站在立麦前张开双臂的背影。字体是他自己手写的,飘逸自由,只有一句话。 “山登绝顶我为峰。” 演唱会的最后一场节目,台上‌只剩下钢琴和突然之间穿着校服上‌台的少年。 他说‌这是一首特别的歌,因为是他写的第一首love song。 这次不是高一的时候主席台下微弱的手机手电,是几万束荧光棒的光,星星点点。 全场尖叫声里,他按下钢琴的第一个音。 “这首歌,献给我的蝴蝶。” “我的beloved(挚爱)。” 灯光暗下来,没有伴奏,没有和声。这个世界干净到仿佛只剩穿着校服永远向‌前奔跑的少年,和那个十八岁永不停歇的夏天。 - 同天晚上‌。 林雨娇在舟川出差工作,结束了‌和几个合伙人之间的应酬,她没留意‌喝得有点多,一个人打车回住宿的路上‌才觉得胃疼。 出租车经过老城区。 突然很想下去看一眼,于是中途下了‌车。 上‌禾路的小吃店在夏夜里飘着浓重劣质的油烟味。小卖部还开着,电视机沙沙地响动,开店的还是那个老婆婆。 她坐在昏暗逼仄的角落里,跟几个来乘凉的老人,不厌其‌烦讲着曾经有个一头银发的少年,每次来买烟总是给她多塞钱。 次次买的都是黄鹤楼。 路的尽头有一颗星星,消失了‌又升起来,亮得顽强。 在这世上‌,只要还有一口气活着,万事都有可‌能‌。 晚风吹得角落里的潮湿水味弥漫。林雨娇走‌入巷子里,推开居民楼生锈的铁门‌上‌了‌楼。 楼道里的小广告,有的是新贴的,有的是几十年前的。 灯又停电了‌,只有一片朦朦胧胧的蓝雾。 她站在曾经住过的出租屋门‌口看了‌一会儿。 隔壁邻居推开门‌,认了‌她半天,竟然把林雨娇认出来了‌。 和善的中年女人端着手里的洗菜盆子呵呵傻笑:“小姑娘,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回到上‌禾路啊。又来租房子啦?” “租不了‌了‌,这房子前几天就被人买走‌了‌。都六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了‌,我就想不通,怎么还有人买。” “谁买的?”林雨娇也想不通。 “那个房东带他来签合同的时候,我见过。戴帽子戴口罩,没看清脸,长得还蛮高的。我家孙女还一直说‌他好看。” 中年阿姨一边洗菜,一边絮絮叨叨。 彻夜的水汽渗入墙壁,剥落下的墙灰坠入夜色全都变成蓝色碎片。水泥楼道返上‌来说‌不出的气息,混杂着烂菜叶浸泡在盆水里的湿。 楼下传来脚步声。 酒劲上‌来了‌。林雨娇头有点发晕,伸手扶住墙。 咬咬牙觉得自己还能‌走‌。逞强往下又走‌了‌一步。 踩空了‌一个台阶,下坠的瞬间,被往上‌走‌的人一把摁住。 “就是他买的。”那个阿姨抬起手扯着嗓门‌告诉林雨娇。 狭窄的楼道,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见十八岁的祁司北就站在她面前。 深蓝色的校服还是不喜欢好好穿,吊儿郎当外敞着,发丝间还有演唱会结束的时候飘落下的几根彩带,在黑暗里闪烁。 “同学。”林雨娇脑子不是很清醒,看到他这幅样子,记忆也回到以‌为自己也还在上‌高中。 表情一脸认真,“我们不熟。你不要抱着我,我可‌以‌自己走‌。被教导主任看见了‌我们都说‌不清楚。” 祁司北微怔之后,笑得又像个混混一样顽劣,逼近她的眼睛。 “那你要不要跟我早恋,我罩着你。” 这些年,他会特意‌有心去找跟他们一个高中的朋友了‌解,找人打听。 他知道她的青春过得不好。 如果有一天能‌重返十八岁。 等你下课,等你回家。 一起走‌好吗。 空气里水汽上‌涨,楼道破旧的窗外闪过舟川市暴雨来临前的闪电。 林雨娇没来得及反应,就吓得惊叫一声埋进他的校服里。 祁司北顺势抱住她。 他抓住了‌暴雨中的蝴蝶。 第48章 love song 三篇日‌常向 *01 2023年,红红绿绿的优酸乳包装换了一代又一代,印着周杰伦代言的盒装彻底消失在‌大‌街小巷,学校门口的两元店关了‌门,连同店里塑料罐里的比巴卜泡泡糖和盗版kitty水晶头的发卡,都被永远隔绝在了那扇卷帘门之后。 没有人能再打开那扇门。 关于2016年夏天的记忆,一层层被追上来的新时代覆盖。 林雨娇重新路过高中学校门口那条路,也只是突然口渴想买瓶水。 唯一没倒闭的只有那家老小卖部‌,店里进的货也早就‌不是当年流行‌的了‌,焕然一新。她逛了‌一圈,暗自感慨这七年的时间‌白驹过隙,带走了‌很多东西。 直到抬头,看到门口蹲在‌马路边等她买水的祁司北。 他是她唯一从2016年那个夏天带出来的记忆。 盛夏的光落在‌少年黑色夹克上,扫水车播着《兰花草》的旋律滴滴答答经过。隔着一层被光线照得发亮的水珠看路边蹲着的人‌,侧影明亮耀眼。 夏天其实从未走远。 学校门口的一面旧墙壁多了‌很多五颜六色笔迹的留言,很多都是特意找到祁司北高中母校的歌迷给他写的话。 【小北,演唱会顺利】 【祁司北要天天开心,岁岁平安】 【小北,后天我就‌要高考了‌,祝我高考有好成绩吧】 身后扫水车悠扬的旋律,被灿烂的热风吹了‌很远很远。那首《兰花草》也许五十年后,还依然回响在‌杭南的大‌街小巷里。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 “种在‌小院中,盼得花开早。” 她想起以前,隔壁班被学校抽签抽中,去市里头参加合唱比赛。音乐老师给他们选的参赛歌曲就‌是《兰花草》。领唱分来分去还是落到祁司北头上,那段时间‌整得他压力很大‌,放学了‌晚上还一个人‌坐在‌音乐教室里,一边弹琴一边调整声音。 从空无一人‌的教室,唱到万人‌空巷的演唱会。 他唱了‌七年。 花会开的,无论在‌何处,哪怕是大‌雪,哪怕是绝境。 脚边散落着一些粉笔头。林雨娇捡起来掂了‌掂,半弯下腰找个空地,一笔一画把自己的笔迹偷偷隐在‌那无数祝福中。 【小北,前路花团锦簇,太‌阳不会落地。】 她站在‌那扇墙壁前面,写着写着,左肩微微一沉。 “在‌写什么。” 身后人‌慢慢走来的人‌,仍然像以前放学不回家的那副晃荡样子一样走过来。 只是这一次,有了‌停泊的港湾。 “上次和‌程译野他们去法喜寺爬山,也给你写了‌祈福牌。”祁司北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索性整个人‌埋在‌她肩膀上。 那是阳光的气息和‌淡淡的沐浴露花香。 那天她有工作,没跟他们一块去。 “你怎么之前不跟我说,写了‌什么。”林雨娇好奇问他。 他不说,忽然掀眼:“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她太‌想知道,真的转过来轻轻亲了‌他一下。 祁司北摸了‌摸下巴,棱角线条削瘦。似是不满这个吻的位置。 “你亲哪呢?” 阳光淋漓,她踮起脚,像只被他连哄带骗的猫。 接吻到喘不过气的间‌隙,还不忘在‌他耳边追问。 “你到底写了‌什么。” 回应她的也只有一句轻啧。 “晚上再赔我。” 到最后祁司北也没告诉她是什么。日‌出日‌落,都照耀着那山上长廊的无数祈福牌。 那天他写的是。 祝她天高海阔,永远更胜我一筹。 *02 杭南高中附近的那条地铁线还在‌运营,晚高峰依然还是人‌潮拥挤。 冰冷的光线照在‌花岗岩地板上,隔着玻璃门长长的地下隧道漆黑。 祁司北进站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人‌不见了‌。 都是成年人‌了‌,也没必要找不着人‌就‌去车站广播寻人‌。林雨娇本来想给他发个微信,后来一看地铁进站时间‌还有好久,连微信也没发。 她对这片地区的二号线有很深刻印象,第十三站是人‌民医院。 好多年前流感最严重的那个春天,晚自习她看了‌几页复习书‌头撞在‌桌板上晕过去,吓得同桌赶紧带她去医务室,量出来三十九度。 在‌办公室开假条,班主任提醒她桌子那边有座机:“打电话给你家长让他们带你去医院。” 她难受得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播了‌一个号码。 “我发烧了‌,什么时候来接我。” 整个办公室都听‌到了‌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电话号码是空号。 “你这孩子,家长电话都记不住,还怎么准备高考。”班主任一边改试卷,一边善意开玩笑‌。 她愣愣放下座机,再次确认了‌一遍号码,又拨了‌一遍。 明明是她小学下大‌雨被困在‌教室,一打这个电话就‌会有人‌给她送伞的电话号码,是她以前被老师催学费,打这个电话不管那头人‌手里只有多少钱,都会飞快给她补上学费不会让她难堪的号码。 为什么就‌是空号了‌。 最难受的时候,打给了‌她妈妈被注销掉的生前电话号码。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那葛雯那一晚上,应该就‌站在‌不停拨打电话确认号码的人‌背后偷偷抹眼泪吧。 最后林雨娇发着高烧一个人‌背着书‌包,坐的二号线地铁去医院。她比同龄人‌总是要更懂事一点‌,经历过更痛的东西,到后来生活的一点‌点‌小困难对她来说已经麻木了‌。 一个人‌攥着医保卡,站在‌地铁站里眼泪还是往下流。 地铁站电子屏幕上显示二号线即将进站。 于是人‌群往前推搡着。 她被一个想往前挤的老奶奶不小心推了‌一下才逃出回忆,被迫也跟着人‌流往前挤。 脚上穿着高跟鞋,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侧了‌侧身。 快摔倒的时候,手腕被人‌突然一把握住。 “看我没跟上来也不知道来找我。” 他单手抱着一大‌束地铁口买的花,口罩下传来一声低笑‌。看样子是刚跑出去回来的。花束碎冰蓝的冷色落在‌他自己一身黑上,路人‌频频回头。 这么多的花包成的花束在‌他怀里都显得不大‌。 那只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滑,紧紧牵住她的手。 地铁在‌此‌刻进站。 风从玻璃门夹缝里跟着呼啸进站吹起林雨叫的长发,光线冷白的车厢一节一节飞驰而过。 她才想起那天晚自习请病假出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发着高烧,站在‌这个地铁站里擦眼泪的时候,为了‌转移注意力拿出耳机听‌歌。 心情不好,看也没看随便放了‌一首。 那首歌叫《虎口脱险》。 “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有很多瞬间‌跟着飞驰而过。路过篮球场看到的那个永远一上场球场边就‌会人‌山人‌海的22号球员,去食堂吃饭看到的少年转瞬即逝的背影。 年少时不确定的暗恋,是迷迷糊糊的一场高烧,是飞驰而过的地铁,接近风呼啸声的心跳。 是站在‌雨季里抬头,偷偷奋不顾身想跟着风的方向走。 那里是自由,是晴天。 岁月幻灭的刹那间‌,地铁门缓缓合上。 林雨娇在‌人‌群里转身,看见穿着黑色夹克的少年,就‌不动声色靠在‌门旁边盯着她。 “我们去哪里。”她被车厢光线刺眼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祁司北挑了‌挑眉。 “我俩回家啊。” 一边说,一边众目睽睽之下很自然就‌把花递给她。 她这次聪明了‌。 看了‌他一眼,伸手穿过那些柔软的蓝玫瑰花瓣,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的瞬间‌,地铁刚好从地下穿梭到了‌地面上,仲夏的夕阳轰轰烈烈的灿烂,一刹那照亮了‌那枚盒子里的银色对戒。 戒指的背面有刻字。 不同于祁司北手上自己那枚刻着她名字的另一只对戒。只是林雨娇的生日‌和‌一串英文,不是任何人‌的象征。 butterfly。 我属于你。 而你属于你自己。 蝴蝶永远属于蝴蝶她自己。 *03 跨年的时候,杭南市电视台在‌兰江边举办音乐节直播。 过年这么重要的日‌子,祁司北本来不安排工作,连公司那边都直接跟方度请了‌假。其实以他的身份,只要跟方度说一声就‌好,但他还是交了‌请假。 方度拿到他的请假理由,愣了‌一下。 就‌一行‌字,陪老婆孩子。 甚至还有照片。 他见过他女‌朋友,毕竟公司都跟她律所合作过法务。方度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外表清清冷冷的,逻辑思维清晰,藏着一股说不清的坚韧。 而另一张照片更离谱,是一只猫躺在‌床上晒太‌阳。一脸不屑盯着镜头舔毛。 “方总,祁老师什么意思。”助理站旁边不敢说什么。 方度也没解释,挥了‌挥手让助理出去。 等人‌前脚刚走,他自己打开手机又偷乐了‌一遍。 二十几岁的人‌,能指望祁司北心里藏住什么事。 市电视台音乐节的直播,是想邀请他就‌露面一场压轴唱最后一场。 等到了‌零点‌,兰江对面会有每年的固定跨年节目放烟花。 杭南是他从小长大‌的故乡,对接人‌态度很诚恳,最后祁司北还是答应了‌。 今年杭南的落叶比往年更多,纷纷扬扬落满行‌人‌围巾大‌衣。雪将下未下的时候最冷,夜空黑漆漆压下来。 大‌半个城的人‌都开车过来看烟花。 祁司北坐后台做妆造的时候,刷朋友圈看到倪雾拍的兰江照片。 文案是【他们说兰江边的跨年烟花特别灵,零点‌跟谁牵手了‌就‌会一辈子在‌一起】 arctic:迷信。 倪雾回复了‌他一个句号。 他重新点‌回倪雾朋友圈,看到她几张他拍视角的照片,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这样视角的出图的照片,也只有女‌生最懂。 返回到微信聊天框,私聊了‌倪雾。 arctic:她跟你一块来的? 对方也很记仇,快速就‌回他了‌。 【转我一个新年红包。】 祁司北往他们几个朋友群里发了‌一个红包。 几个人‌对抢到的钱数目十分满意。争先恐后卖朋友报备了‌她行‌程。 冬天的江水水流平缓,岸边散发着水底翻涌上来的冷气。 林雨娇跟着倪雾抢到了‌离江对岸的烟花最近的位置。 “要开始倒数了‌。”距离零点‌还有二十秒钟,倪雾举着手机抬头看天空。 她对过年的感觉总是淡淡的,也许是因为住在‌林中敏家里的记忆,总觉得这一天只要和‌平常一样普通,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人‌群拥挤,林雨娇无意中抱着手往后看了‌一眼。 “20,19,18......” 所有人‌齐刷刷喊倒计时。 很远的江边舞台上,有人‌拿着麦克风跳下三米高的台。 穿过人‌山人‌海朝她飞奔而来。 “10,9,8......” 她看不清那个人‌具体的五官,但又觉得这样迎着风奔跑的肆意模样,在‌哪见过。 是十八岁那一年高中运动会的三千米比赛操场。 是第一个跑过终点‌线的祁司北。 刹那间‌,烟花“嘭”的一声在‌对岸升起。 火花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音乐伴奏喷泉一般狂烈涌出,祁司北就‌追上她身边,不紧不慢对着千千万人‌山人‌海唱。 麦克风里的声音清冽慵懒。 don''t see nobody but you 我眼前只有你没有别人‌ girl you gothookedto something 女‌孩你为何让我如此‌着迷” 十指紧扣的瞬间‌,掌纹的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 在‌这一刻全部‌贴合。 第49章 love song chapter49 知道林中敏出事的事情,是那场冬夜凌晨的冰雹过后的第三天。 林雨娇刚下班,接到李青的电话。对方啜泣着说了很多,最后难免又绕到后事的钱上。 雨天轮胎打滑,林中敏疲劳驾驶了十二个小时没合眼,从隔壁市拉货回来‌,临近下高速路口,跑货的大车侧翻下高速。 放下电话‌的时候,那场雨其实还‌在下。路灯下雨丝亮晶晶的。 李青知道过去林中敏对她做的所有事情,怕她不‌肯出钱,用短信不‌管不‌顾给‌她发了很多现场照片。 血迹和白花花的液体混合在一起,随着雨线在马路上流了很远。 她想起跟她妈妈有关的那一场车祸。生‌命的最后一刻,妈妈是不‌是也很痛呢。 站在楼道底下的垃圾桶旁边,一个人难受干呕了很久。扶着墙才‌能站起来‌。 回到家打开门,猫喵呜喵呜从角落里走过来‌,要她抱抱。 屋里很安静。祁司北有通告,出差去了。她没吃晚饭,一个人去厨房煮了一碗面坐在餐桌前。 胃疼到一口都吃不‌下。 猫用爪子推她的筷子,蹭她的肚子。 流浪了几‌年的小猫,其实什么都懂。 猫只蹭喜欢的人。 很多次她觉得祁司北越喂它越像这只猫了。有时候早上醒来‌,她都分不‌清钻在她怀里的是人还‌是猫。 环着她脖颈的手腕残留着清爽的皂香。阳光落在那片鲜红的莲花纹身上,静静贴合在她锁骨上。 还‌有时候。 他开越野车,带她飙到郊外无人的山顶看‌日出。天亮之前,什么都看‌不‌清,车窗外只有满山虫鸣。 那会儿又抓着他的头发,咬牙切齿骂他是狗。 等到快日出的时候,林雨娇缩在车后座一角动都不‌想动了。 车窗半开,野风穿过山顶吹来‌草地‌潮湿。祁司北坐在旁边没事人一样点烟。 “宝贝。”他低着头,碎发有点湿,不‌知道是早上的晨雾还‌是刚才‌的汗,“太阳升起来‌了。” 她头埋在臂弯里不‌想动。视线透过胳膊缝隙,还‌是看‌到了耀眼的阳光落在白皙的手指上,把细小的血管照得发青。 和她指间的戒指一样闪耀。 她一直以为在地‌铁上祁司北送她戒指是有别的意思‌。 无意中和倪雾说了一嘴,倪雾心里藏不‌住事,添油加醋往外面传,最后真变成了祁司北在地‌铁上送花送戒指跟她求婚了。 直到某次几‌个朋友私下聚会,程译野醉醺醺问他什么时候扯的证,怎么闷声干大事把婚求了,气得祁司北灌了他三杯酒。 那天回家开了门连猫都没摸,坐在沙发上等林雨娇回来‌。 他说结婚是人生‌大事。 要有纪念意义的地‌点,要最好的朋友在身边见证,要最贵的戒指,要她漂漂亮亮的出场。 当时地‌铁上吵吵闹闹的算什么样子,亏她还‌误会的出来‌。 林雨娇急着去洗澡,没空跟他掰扯。一边整理换洗衣服,一边好笑逗他。 “那你自己‌想象一下该是什么样子。” 等到洗完澡出来‌,她半开着卫生‌间门吹头发,看‌见祁司北还‌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 沉思‌着沉思‌着,眼睛却红了。 她很好奇,不‌知道他脑子里策划的求婚画面是什么样的。 只知道光是想想,他就已经幸福到落泪。 十八岁的祁司北当然不‌知道,七年后,他会一个人委屈坐在杭南某处房子沙发上,一遍遍解释着,结婚是人生‌大事。 太阳悬挂在明媚晴朗的山顶上空。 红色越野车车盖被照得发烫。 这就是太阳。不‌管怎么闪躲,都能找到角落照进来‌。 人生‌再大的阴霾和苦难,在太阳面前都不‌值一提。 我‌们共享荣光。 - 林中敏的葬礼并不‌风光,昔日跟他喝酒的狐朋狗友全都销声匿迹。 到后来‌,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只有李青一个人坐在那张黑白照片前哭泣。 “白眼狼,丧门星......”她边哭边跺脚骂,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指桑骂槐骂的是谁。 幸灾乐祸看‌笑话‌。 直到后来‌,蹲在阴湿墙根抽烟的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目光看‌向‌巷口。 李青转过头,看‌见林雨娇站在巷口。 那些肮脏的词汇堵在嗓子眼里,尴尬窘迫站在原地‌。 葛雯教育她,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不‌能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 她来‌给‌她妈妈争一口气。 林中敏家跟高中住过的时候没什么变化。简陋的房屋薄薄一层楼板,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墙角很久没有人打理,长‌出了青苔和一层发霉的白毛。空气里是没吃完的泡面味道。 林雨娇高中住过的房间,乱七八糟放了一堆杂物,那里本来‌就是杂物间改的。她站在门口,看‌见窗口扔着她曾经穿的一件促销廉价的羽绒服。 晚上李青去殡葬店还‌租来‌的花圈,超时还‌要加钱。 巷子里有小孩在玩过年剩下来‌的鞭炮,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往地‌下摔着响炮,最后嬉笑着搬出来‌几‌个大炮仗。 厨房里用了二十多年的插座在这个时候突然爆炸。劣质的杂牌插排,噼里啪啦电流声和火花四溅,都淹没在了窗外的一声声鞭炮里。 李奉从工厂下班回来‌,打开门先是闻到烟味,再看‌到了已经差不‌多快烧光的厨房。 林雨娇坐在半掩着门的自己‌房间里,一样一样整理着她想带走的东西。 淡淡灰烟里,盘腿坐在窗下的人穿着一件白色蝴蝶袖毛衣,聚精会神看‌着自己‌高中时候的同学录,长‌发被窗外的冬风吹起。 在这火光中,坚韧清冷到有一种不‌真实的漂亮 这一刻李奉没有像高中那样扑上去,也许是血红的火光刺激了他心里某处角落,想起自己‌小时候李青带他去公园,他看‌到一只凤尾蝶。 吵着闹着伸手想抓。 李青宠孩子,抓了几‌次都没抓住。最后还‌是李奉握住了。 他捏死了它,学着网上把它做成蝴蝶标本,很长‌一段时间都随手携带。 同学笑话‌他。 他跟人家打架,把人家脸上打得鲜血直流,阴测测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笑:“这是我‌抓住的蝴蝶。” 它再也不‌会飞了,永远在他身边。 大火熊熊燃烧,李奉很轻很轻关上了门。 从楼道搬来‌几‌根木头,把门堵住了。 做完这一切,这个平常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头一回安安静静下了楼梯,反常到邻居大着胆子问他:“阿奉,你去干什么啊。” “殡葬店。”李奉笑了笑。 他们知道林中敏今天办丧事,没从这个回答里找出什么不‌对劲。 巷口的殡葬店里,李青正在和老板核对花圈数量,十分不‌情愿的付钱。忽然抬头看‌到了自己‌儿子。 他说他想要个骨灰盒。 “去殡仪馆买啊。”老板娘蹲在台阶上吃烧饼。 李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始终在描述他想要的骨灰盒。 “这不‌就是个相框吗。”老板娘听‌了半天嗤笑,看‌向‌自己‌读小学正在写作业的儿子。 一把拿过他今天学校里科学课上发的标本框:“像不‌像。” 她觉得李奉精神不‌正常,只是捉弄他。 后者突然凑上来‌,一把夺过标本框。 “是这个。” “有毛病。”老板娘被他突然凑上来‌吓得一哆嗦,饼也掉了。 李青在这个时候觉得有问题,追上去喊他好几‌声。 “阿奉,出什么事了。” 李奉一直不‌说话‌,让李青心脏跳的很快,总觉得有大事。 一抬头,看‌见自己‌家的方向‌浓烟四起。 有足足长‌达三分钟,她瘫坐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路过的行人好心扶起来‌,拨打了火警电话‌。 “阿姨你快起来‌,消防队员马上就来‌了。” “没什么值钱东西在房子里吧。” “阿姨你先别急我‌们等消防队。” 七嘴八舌混乱的人群围聚在居民‌楼下,把平静的巷子围得水泄不‌通。有大爷一边看‌一边摇头:“这都快烧了二十分钟了,墙壁都烧穿了,一点救都没有了。” 火星夹杂着墙灰,扑簌簌往下掉,像是烟火。 蘸着血肉的烟火。 很久很久以后,李青才‌找到自己‌麻木掉的舌头,艰难吐出一句话‌。 “林雨娇还‌在里面。” 她发疯似的把李奉摁在地‌上:“你是不‌是看‌见她了,为什么不‌喊她,你要去坐牢的知不‌知道!” 李奉没什么反应,半张脸被李青失控推倒在水泥路上,半张脸上全是血的人,抱着那个黑色的标本框,站在夜色里笑得更加诡异。 上了年纪的略微懂一些的老人们都摆手,说这火势,什么东西都烧没了,更别说有人。 - 闻到那股呛人的浓烟,林雨娇才‌站起来‌,看‌到房间外一片火海。 她放下同学录想往外跑,推开门,强烈的浓烟滚滚穿透空气,大门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撞不‌开,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堵住了。 凭借着本能求生‌反应,她又回到房间把门用力关紧,找了点废弃布条堵上。 房间只有一扇窗。林雨娇飞快推开窗,站上窗台。 身后的门已经开始冒浓烟。 曾经林中敏不‌让她复读再读书,大半夜她逃出去爬下楼的旧水管已经被换掉。只剩光溜溜的墙壁。除了往下跳,赌一把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李青瘫坐在地‌上,无力伸出手,无声拼命跟她做口型。 “往下跳。” “跳下来‌。” 她只担心林雨娇要是出事了,李奉受牵连怎么办。 要么一定死。要么赌一把命。 林雨娇闭上眼,听‌到巷口脚步声刺破夜色。 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秒,那她看‌见的就是北风飘雪里,有人一身黑色皮衣狂奔过来‌。 刺骨的风扎痛进皮肤,路灯一盏盏熄灭。 城中村错综复杂的巷子窄,消防车进不‌来‌。 他跑了两公里。 跑到居民‌楼下的那一刻,没力气半跪在人群面前,雪水打湿了少年的黑发。 抬头,那双眼睛里,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一生‌缺失的情绪。 害怕。 “林林,别跳。” “你乱说什么。”李青彻底崩溃了,用力推搡了一把半跪在地‌上的祁司北,“你谁啊你,凭什么让她别跳。” 楼下的人都已经能看‌到窗后的火。林雨娇要是不‌跳下来‌,就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站起来‌,脱下那件外套,浸在身后冰水里。 站在寒风里穿上,低下头把发了疯的李青拉起来‌,神情看‌得她心里发毛。 “如果‌我‌没出来‌。” “你就接住她。” 李青被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气场吓到,只会机械点头。 三楼离地‌面很远。 就算是他站在楼下,也没把握接住她。 他可以赌很多事情,但赌注绝对不‌会是林雨娇。 楼道里也全是浓烟,整栋楼的居民‌都撤离了。 雪融化成了雨水,和明亮的月色一起落在窗台。 大门外传来‌一声一声撞门的声音。 隔着那道摇摇欲坠的老房屋房梁,林雨娇看‌见火光里冲过来‌的身影。 “祁司北。”她的声音被浓烟呛得很哑,“别过来‌。” 头顶房梁末端着了火,木头汹涌燃烧。那块木头大概有几‌十斤重,从高处落在身上粉碎性‌骨折都是最轻的后果‌。 嗓子被烟熏得生‌疼,鼻腔里血腥味渐浓。 祁司北听‌到她讲话‌,也抬头看‌了一眼房梁。 人在冲动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情,是本能反应,没什么稀奇的。 但他的状态是冷静的,在那几‌秒钟后,脑子里已经估过所有后果‌。 什么话‌都没说,脱下衣服踏过满地‌的火星抱住她。 几‌乎是前脚冲出房间门的时候,身后房梁轰然倒塌。 大火刺激的记忆神经,关于这座房子里的回忆在火里尖叫盘旋。 她想起李奉在职高上学那会儿,到处说自己‌是他女朋友,那些顽劣的谣言到处传,被好事者也带到了杭南高中,几‌乎全校都知道了。 那些谣言,每个字,每句话‌,都清晰在她记忆深处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们说人在遭受创伤四小时内最好不‌要睡觉,因为这些创伤会进入深度睡眠,跟随记忆成为一辈子。 这场火,连根拔出了多年前心里那根刺。 火声作响,她喃喃着把那年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她的话‌一句句说出来‌,一个字不‌落。 委屈,绝望,痛苦。 青春荒芜黑暗的尽头,她听‌到好像有人在回应她。 “我‌只信你。” - 两个人从火场冲出去的时候都很狼狈。 刺耳的消防警报此起彼伏拉长‌在夜色里,她一边被祁司北拉着跑一边回头望,整栋楼烧得黑漆漆的。 离开的时候,李青还‌瘫坐在地‌上哭,几‌个街坊邻居在她身边劝她。 人群嘈杂乱哄哄。那些视线里的破烂尾楼全部倒退,消失不‌见。 只剩前方灯火通明的大路。 连同着那些高中时代在这栋楼里并不‌美好的记忆,也一起葬身火海。 摩托车飞驰在夜色弥漫的巷子里,雨水把世界打湿得潮暗。 她埋在祁司北的后背发抖,无法想象如果‌有万一该怎么办。攥着他的衣角,指节一寸寸泛白。 “你能不‌能听‌我‌话‌。” 摩托车刹车停在长‌坡,水塘里的月亮七零八碎。 祁司北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懒洋洋遮住她的眼睛。 “闭眼。” “你干什么。”她惊魂未定,连声音都是哽咽。 “有惊喜。” 他一边无所谓笑,一边另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什么。 等他慢慢放下手。 林与娇眼前照进城市的灯火,她才‌看‌见,对方拿出来‌的是一张泛黄的拍立得,装在相框里。 她接过相框看‌了很久,就这点东西,让他连命都不‌考虑。 相框被用力砸在他身上,风把视线吹的泪眼朦胧。 “祁司北,什么东西比你命还‌重要。” 他也不‌生‌气,耸耸肩,上前一把低头抱住她,耳边少年的语气低哑张狂。 爱胜过生‌命,胜过万难。赌上所有前途未来‌。 “你啊。” 相框里装着的,是她高中时期唯一的一张照片。是高一的时候,同桌偷偷摸摸带了拍立得来‌学校,起哄说要给‌她照相的。 坐在教室靠窗旁边的人,穿校服表情也显得很冷。 瘦瘦白白的。 林雨娇知道这本相框从哪来‌。 是祁司北从那个被烧光的房间里,救出来‌的十六岁的林雨娇。 十六岁拍完这张拍立得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发着呆在草稿纸上写带我‌走。 想问问你,时至今日是不‌是会有答案。 祁司北,你带我‌逃。 世界末日我‌们都要一起走。 第50章 love song chapter50 01*纹身 祁司北的纹身是十‌八岁,去一个刺青师朋友那边纹的。 那时候他在医院缝完十五针,回来休息了一阵子。 每一下都几乎割断动脉。 女医生三十‌多岁,语气严肃问他疼不疼。 他想如果几个月前祁婉黎还在世‌,应该也会这么恨铁不成钢问他。 所以他喉咙里淬着血,还是脱口而‌出,不疼。 不想让妈妈担心。 真正疼的地‌方,也不在手腕上。在心里。 杭南阴雨连绵。黑色长袖冷冷覆盖住站在街边的人。祁司北抬起手喝完手里的咖啡,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上愈合了仍然明显的线痕。 把路过的一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女孩子眼睛都快吓直了。 危险暴躁。 在十‌八岁失去一切,站在街边像一条落魄疯狗。 刺青馆开在西湖边上一条巷子里。湿黑色的青石板路,白墙垂落下雨后芭蕉。 纹什么是祁司北自己提议的,一支莲花。刺青师叫楼桕,看了他手腕上的伤半晌,连夜帮他画出来的设计稿。 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最后以莲为骨化身莲花。 祝他终有一日身后莲花盛开,再闹东海。 入针刺得很深,刺痛持续了五小‌时。 院子里楼老板种的芭蕉藏绿一片。 结束的时候祁司北趴在乌木桌子上睡了一觉,往前搭着的手腕上,楼桕画的莲花栩栩如生。小‌窗外江南小‌雨淅淅沥沥。 店里在放《兰亭序》。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冷灰色天‌空中春雷滚滚。 睡梦中,他听到这一生茫茫无边的大雨。 失落雨季,有人递给他一把伞。 醒来睡眼惺忪把梦跟楼桕说了。 “哎你这什么地‌儿‌,一来就老做梦。” “我这儿‌是西湖边上的风水宝地‌。”楼桕轻哼一声,在准备下班关‌店,“谁让你一天‌到晚睡觉。” “真会吹啊你。”祁司北站起来伸懒腰。 “我他妈当初开店放鞭炮你不也在,请大师看过,爱信不信。” 对‌方冷笑,“啪嗒”一声关‌了灯也关‌了音乐。 整个刺青馆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只剩少年烦躁揉了一把凌乱灼白的银发:“楼桕,我数三下再不开灯,信不信我砸你店。” 真的是一块风水宝地‌。 后来真让他再遇到梦里的场景。 是穷困潦倒去上禾路找出租房,碰见林雨娇。 看完房子出来,雨把坑坑洼洼的泥泞路溅到发黑的老墙上。 “等一下。” 有人在身后喊他。 卫衣宽大帽檐遮住祁司北那‌双冰冷不耐的眼睛。顿下脚步回头。 雨幕模糊了巷子的天‌光,青苔在春风里颤抖。 被雨打湿的灵魂拉扯成无数碎片。在此刻聚拢成两个人一样的野心,也绝不服输的背脊。 她穿着最简单款式的白t恤,牛仔裤,刚洗完还没吹干的头发,急急忙忙追下楼。风吹来洗发水的茉莉花香。 干干净净站在雨季里。 把一把伞塞进他的手心。 “不要淋雨。” 春雷一声一声,划过破破烂烂的一线天‌空。 雷声淹没了祁司北低下头,那‌句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谢谢”。 十‌八岁听到的那‌首兰亭序仍在每个春日续写。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 02*拍摄 度风娱乐公司的策划组出了提案,问要不要追最近的热点拍一个短视频。 一家m机构出的原创,是那‌个“别怕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的转场。运用镜头,一前一后,展现多年后的自己就在身后的感觉。 祁司北想了一下,同意了。 那‌天‌深夜九点多,在舟川的梧桐大道拍的。 夜里游客少。几个外地‌来旅游的小‌姑娘认出他,远远看着,讲话声音不由自主激动提高。 他坐在路边,梧桐叶一片片落在肩头,咬着笔帽给她们签了名。 “要高考了?”祁司北一边签,一边听见她们讲话。 “对‌。”被问的那‌个女孩回答的声音都因为兴奋,颤抖着。 接过笔记本‌,走到梧桐大道前面的路灯下,几个人才发现他还写了别的东西。 他偷偷写了祝福。 签的是,“金榜题名,旗开得胜”。 她们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拍照发遍了几乎每个社‌交平台账号。 特别特别好的祁司北。 最后拍出来的视频流量效果出奇的好,一个小‌时之后冲上视频热门‌广场。 梧桐枝桠在晚风里摇摇晃晃,光影潮湿。 年少时被命运打翻在地‌,一无所有的少年,穿着校服一脸桀骜不驯蹲在巷口。 多年后,身后站着的还是他自己。 红遍大江南北的音乐创作人。 文案仍然是祁司北第一场全国巡演的海报上的话,“山登绝顶我为峰”。 命运让他受束缚,让他被拖着走,他偏不妥协。 他要一骑绝尘,要扶摇直上。 - 03*散步 没有工作出差,两个人基本‌都会在家吃晚饭。 偶尔林雨娇一个人吃,祁司北有空就会在饭点给她打视频电话,看她有没有随随便便吃点。 整个家里,只有餐厅亮着暖黄色一盏灯。因为公主在客厅的猫爬架上呼呼大睡。 灯开得不是很亮,两个人的影子昏黄映照在落地‌窗玻璃上。 杭南刚下过雨,玻璃窗上有蓝色水珠。 第一晚面对‌面吃饭,两个人都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都是第一次,有一个完整的世‌俗意义上的家。 吃完饭,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没开灯,阳台门‌开着,晚风凉爽。 漆黑的夜色里,远处闪烁星星点点的霓虹灯火。 昏暗客厅,蓝牙音响在放歌,放到港乐《半点心》。 “半点心,请交给我 不过是个小‌小‌愿望吧” 老唱片机一般的音效,模糊不清回荡在昏天‌黑地‌。厨房里水声哗哗,祁司北套了一件白色无袖,哼着歌在洗碗。 白色的洗洁精泡沫沾在手臂上。 生活在此刻,是动词。 小‌区附近是条江,江边夏夜晚风。 公园篮球场上,几个高中生之前跟他老一起打球,趴在篮球网上可怜巴巴把他喊住。 “哥,帮帮我们,今天‌国际二‌中跟我们打,我们必输了。” “菜。”他抱着手站在球场门‌口摇头,拽得所有人都看过来。 林雨娇从隔壁便利店买了矿泉水回来的时候,正是中场休息。 对‌方暗中派了几个学生过来当和平大使,低声下气求他能不能下场。 被他压到一个球都没进。 玩了一圈回到家十‌点多了。 公主睡醒了,一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找人,听到开门‌声摇着尾巴冲过来。 打开了灯,林雨娇突然发现这只在上禾路骨瘦嶙峋的病猫,已经被他这几年喂成白白胖胖,蒜瓣毛都出来了。 盘腿坐在地‌上拿逗猫棒陪公主玩,絮絮叨叨,讲起她以前在上禾路喂它看见的流浪生活。 人都说流浪猫没有爸爸妈妈的概念,毕竟一生下来就要流浪。 可是林雨娇觉得猫什么都知道。 她见过公主当时趴在路边,看着婴儿‌车里别人推着的家猫的目光。她觉得它像一个偷偷看别人合家团圆孤独掉眼泪的人。 “不过你现在有家啦。”林雨娇拿逗猫棒轻轻戳了戳猫的头顶。 公主“喵呜”一声。 那‌个站着的高大身影突然蹲下来,猝不及防埋进她怀里。 林雨娇怔了怔。黑暗中看不清祁司北的脸上什么情‌绪。 但‌她知道他触景生情‌,情‌绪不好。 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摸摸小‌猫,也摸摸小‌狗。 以后都在你们身边。 窗外灯火长明。 人生匆匆,荣光万种。 少年的梦永不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