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的小夫郎》来自www.aqtxt.net 《邪神的小夫郎》作者:柚子君cc 文案: 柳遥是村子里最好脾气的小哥儿,却被当作祭品献给了山神。 . 漆黑的山神庙里,柳遥没有等来传说中的山神,只等来一名满身血污的陌生青年。 青年阴冷沉默,容貌昳丽,两人朝夕相处,最终结成夫妻。 —————————— 多了个不爱说话的夫君,柳遥依旧种田开店,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偶尔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 . 比如,黑暗里会有触角伸出勾住他的手腕。 比如,种在地里的菜即便冬天也能发芽。 比如,刚刚欺负过他的地痞无赖转天就会跑来磕头道歉,求让他饶过自己的性命。 . 柳遥吓得浑身发抖。 夜里抱紧枕边人:我好像被鬼缠上了qaq。 . 枕边人藏起血色的眼瞳,柔声哄他:……别怕,有我在。 —————————— 治愈系软萌(受)x非人类邪神(攻) 攻受只有彼此,he。 内容标签:生子,天作之合,种田文,爽文,古代历史,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非人类邪神成亲了 立意: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1章 宴城去京城五六千里,临近西北边陲,苦寒天下闻名,还未入冬便已然飘雪,放眼望去尽是白雪苍茫。 出宴城不到二十里,九桥村山脚下,一名头发花白的婆子正站在雪地中央,手中提着一只公鸡念念有词。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还在婆子手里拼命挣扎的公鸡忽然僵直了身体,一滴滴鲜血从口角边缘缓缓渗出,落在雪地上形成诡异的纹路。 冷风吹过,夹着碎雪,远处的树林幽暗浓黑,正等待仪式结束的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负责抬喜轿的潘程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道。 “不是说好了是由沈庙祝负责今天的祭祀吗,怎么换了这么个怪婆子?” “小点儿声,”同样负责抬轿的石骏将他拉到一旁,“这可是里正特意从外面请来的嚓玛,能通鬼神,有大神力的,可不能胡言乱语。” “嚓玛?”潘程听得一愣。 嚓玛是羌吾语,意即能通鬼神之人。 羌吾是靠近大承边关的国家,二十年前曾与大承交战,战败后朝廷分裂,残余部族整体向北迁移,已经很少出现在宴城附近。 羌吾虽然被灭,但因为两边过于靠近,很多对面的习俗依旧还是流传了过来,比如七月祭水,比如百花鬼节。 而能通鬼语的嚓玛婆子,正是属于过去旧羌吾遗留下的事物之一。 村里平日如果有哪家孩子夜里哭闹了,便会有爹娘恐吓他,说你再不睡觉的话,就会有嚓玛婆子招小鬼来吃你了。 “不对,”潘程忽然反应过来,心脏猛地一跳,“羌吾过去不都是祭拜凶神的吗,里正怎么请了个嚓玛过来主持山神的祭祀?” “所以啊……”石骏苦笑了下,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 所以今天这祭品,根本不是要献给山神的。 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潘程下意识看向不远处被他和石骏亲手抬到山下的小轿,蒙在上面的帘布被风吹起,露出里面容貌清秀的少年。 少年身穿嫁衣,双目紧闭,轮廓还透着少许稚嫩,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只沉沉昏睡在喜轿里面。 仪式进行得很快,片刻,嚓玛婆子停住了动作,站在原地里念念有词。 一直守在旁边的老者朝潘程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过来抬轿。 老者名叫邢傅林,是九桥村的里正。 顾不上对少年的同情,潘程连忙点头答应,半跪在地上,和石骏一人一边将两人抬的喜轿架在了肩上。 “起!”嚓玛婆子呼喝一声,把已经死去的公鸡丢进了火堆中。 木柴噼啪作响,蒙着红色布帘的喜轿载着里面昏睡的少年被抬了起来。 “送——” 这次嚓玛婆子的声音拉得很长。 潘程强迫自己止住了思绪,抬着轿子迈上石阶,往山顶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喜轿走在山路上摇摇晃晃。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喜轿里的柳遥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昏黄的日光从缝隙里透进来,空气有些冷。 因为临行前被人灌了一大碗汤药,柳遥的思绪昏沉,只隐约记得自己此刻应该是已经被抬进了山里。 祭品…… 柳遥望着膝盖,心里揪起来一样难受。 按照规矩,抽中祭品红签的其实并不是柳遥,而是他的阿爹,也就意味着祭品只能从柳遥,或者家中后娘的女儿之中挑选。 柳遥向来不受阿爹和后娘的喜爱,在选谁做祭品的问题上他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阿爹会一边假意安抚自己会寻找其他的办法,一边干脆用药迷晕了他,毫不犹豫将他推进了火坑。 “怜儿是姑娘,如果真当了祭品,怕是再没有活路了。” “别怨爹,爹也不想这样的。” “你且忍一忍,等你回来了,爹一辈子养着你。” 是啊,他又能怨恨谁去,柳遥顿时苦笑。 阿爹估计是担心他临时逃走,毕竟一个是宝贝女儿,一个是无人在意的亡妻之子,任谁都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伤感的情绪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柳遥鼻子发酸,忍不住有些想哭。然而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忽然感觉轿子剧烈晃动了一下。 “怎么了?”柳遥吓了一跳,连忙抓紧座位稳住身体。 “已,已经到了。”外面的潘程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到了? 柳遥一愣,他刚刚醒来的时候轿子分明才行到半山腰附近,怎么忽然就已经到了。 没等柳遥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喜轿已然被放在地上,潘程掀开布帘,将怀中的布包塞进了他的手里。 “前头那间院子就是了……这里面有打火石,火绒,两件衣裳,还有你婶子给你做的几张葱饼。” 柳遥有点懵,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那边石骏已经急着催促,“走走走,快点走!” “山上有野兽,你好好呆在院子里,尽量别出来,等到日子满了我们再过来接你。” 潘程语速很快,面上夹杂着担心与恐惧,用力握了下柳遥的手腕,之后和石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潘叔……”柳遥想要将人叫住,却只听见两人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轿外天色渐暗,柳遥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因为事情发生得仓促,里正根本没有和他细说过祭祀的具体过程,只告诉他在山神庙里安心等待就好。 可柳遥根本没有来过山顶,也不清楚所谓山神庙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攥紧手里的布包,柳遥犹豫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掀开了面前的帘布。 抬眼望向前方,柳遥轻轻吸了口气,总算明白之前潘程两人究竟在害怕什么。 自小生活在城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夜里山林的恐惧,树影摇动,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响动,甚至分不清这些响动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寒风夹着飞雪刀子一样吹到脸上,而那间宅院就矗立在树林深处,被阴影层层遮掩着,依稀能看到大门与墙壁上的斑驳血迹。 这里是……山神庙? 柳遥向里缩了缩,心里禁不住打了退堂鼓。 不,不然还是在轿子里过夜吧。 只是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柳遥自己打消了。 外面实在太冷了,他如今所在的两人抬喜轿是用竹子制成的。 既不保暖也不挡风,真要在外面过上一夜,他很可能会被活活冻死。 对死亡的恐惧感暂时压过了对外界环境的恐惧,柳遥给自己打了打气,正准备迈出喜轿,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从黑暗里响起。 那脚步是从不远处传来的,速度极慢,踩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吱嘎声响,柳遥背脊一凉,连忙重新坐直,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是潘叔他们回来了? 不,在抽红签的时候里正已经反复叮嘱过了。 作为祭品的姑娘或小哥儿需得在庙里呆满三日,不管能不能活着回来,村里都会补偿给对方十吊铜钱。 而如果这人胆敢中途逃走的话,那么不仅家产会被全部充公。就连父母家人也都会被赶出村去,未来再不许踏进九桥村一步。 如今才刚上山,即便潘叔他们再同情自己,应该也不敢这个时候过来寻他才对。 如果不是村里人的话,总不会是这庙里的山神吧。 可柳遥之前听人说过,所谓的山神,其实就是山里成精的野兽。因为活得久,所以多少会有一些奇异之处,以至被周围村民当作神明供奉。 然而如今外面的声音虽然很慢,却异常清晰,听起来更像是人的脚步声。 柳遥越想越觉得恐惧,偏偏还不敢掀开喜轿的帘布,只能任由外面的脚步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了喜轿身后。 “潘叔?” 柳遥不敢回头,颤巍巍开口,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咔嚓一声,仿佛树枝被踩断的声音,那人转了一圈,终于绕过了喜轿,与柳遥仅隔着大红的布帘。 柳遥抓紧嫁衣的袖口,面色惨白,额角上沁出层层细汗,甚至连死后的遗嘱都想好了。 他这些年经常到城里给人做伙计,攒了不少铜钱,已经都兑成碎银藏在卧房的墙洞里,本来是打算未来做点小买卖用的,眼下怕是都用不上了,只希望阿爹他们能尽快找出来,以免浪费了银子。 还有等自己死后,希望爹和后娘能看着这些碎银的份上,将自己葬在娘亲身边,好让他和娘亲在地下团聚。 一只手伸了过来,终于掀开最外层的布帘。 柳遥屏住呼吸,只看到双沾满鲜血的锦靴停在了自己身前。 血顺着织金云纹缓缓滑落,不过片刻便染透了周遭的积雪。 仅剩的侥幸瞬间破灭。 憋了好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柳遥鼻尖通红,一边抽泣一边问:“您,您是鬼吗,是……是要来吃我的吗?” 第2章 对面人没有说话,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柳遥用力闭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九桥村临近边关,他如今所在的止戈山更是爆发过几次大战。 据说山上埋着数万将士的尸骨,即便是村里最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在黄昏之后独自登上止戈山。 阴兵,水鬼,各种山魅的传说,柳遥强撑着睁开双眼,只想瞧瞧马上要取走自己性命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模样,紧接便看到一个清晰的黑影投在了自己脚下。 黑影…… 不对,柳遥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抬起头来。 恶鬼是没有影子的,所以他面前的这个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鬼怪。 “你。”柳遥哽咽了一下,借着昏黄的日光小心打量自己面前的陌生人。 这似乎是个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个子很高,脸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只能看到一双黑沉冰冷的眼眸。 柳遥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去,先是摸了摸对方的衣摆,之后大着胆子捏了捏对方的指尖,终于能够确认,这人不是恶鬼,而是活的! 亏自己刚才吓得要死要活,只以为对方是来抓他当替死鬼的。 不过也是,眼下这会儿还没有彻底天黑。即便真的有恶鬼,也不该这个时候出现才对。 活人啊……柳遥感动得都快要哭了,先不管这人究竟是好是坏。哪怕是土匪强盗,只要是个活的,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似乎十分困惑柳遥忽然捏住自己指尖的举动,男子浓黑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之后转身朝着树林内的宅院走去。 “我叫柳遥,就住在下面的村子里,你叫什么?” 多了个活人在身边,柳遥终于没那么害怕了,连忙抓紧怀里的布包钻出喜轿,中间还不小心绊了一下。 “我看你有些面生,应该是外乡人吧,怎么会跑到九桥村来?” 外乡人,流民。 柳遥曾经听人说过,宴城以北有个名叫断龙堡的地方,原本是羌吾境内,后来被大承朝廷所占。 由于环境艰苦,地势险恶,所以经常会有获罪的官员及子女亲眷被流放到此地。 所谓的流放西北,指的多半就是断龙堡附近。 眼前这人虽然外表狼狈,但通身的衣物都是上好的锦缎,单是脚上的那一对靴子就价格不菲,想来多半便是从断龙堡逃出来的罪臣亲眷。 没等柳遥把话说完,走在前面的人忽然推开了大门,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嘎声响里,院门缓慢敞开。 柳遥朝里面望了一眼,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和他想象中的山神庙不同,眼前的宅院与其说是供奉山神的庙宇,倒更像是话本里经常提到的鬼宅。 大门正对处便是两盏苍白的灯笼,白色的绸布顺着房檐垂下来,无数纸钱被风吹起,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柳遥手脚冰凉,瞬间就泪目了。 拿这种地方当山神庙,这山神的眼光未免也太奇葩了一些。 “那个,你真的要进去啊?”绕过身边的几枚纸钱,柳遥磕磕绊绊道。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径直朝院内走去。 “也,也行吧,”柳遥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也跟着迈了进去,“反正早晚都是要到里面的,我们做个伴,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柳遥加快了脚步,不敢去看四周的环境。 嘭的一声响,大门被风合拢。 而就在柳遥看不见的地方,年轻男子脚边的黑影忽然轻轻挣动了一下。 也许是被惊吓过了头,等真跟着对方进到内宅里面,柳遥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说是内宅其实也不准确,整个宅院从外表看虽然还算规整,但内里布局却十分扭曲,刚一进门就能看见两间小亭,重檐攒尖,两边各摆放着一个祭台似的长桌。 过了小亭便是一条漆黑看不到尽头的抄手游廊,中间岔路极多,柳遥跟在那人身后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走进一间似乎是内堂的地方。 屋内门窗紧闭,几乎没有太多的装饰,只在最上首处安放了张座椅,那人动作熟练地坐在上面,之后便阖上双眼,再没有任何声响。 这是……累了吗? 柳遥抱着怀里的布包发懵,转头四外望了望,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摸了摸衣服才发现,大约是之前惊吓得太厉害,他整个后背上的衣服都已 经湿透了,如今被风一吹更是直接冷进了骨头里面。 还有便是胃里抽痛一样的难受。 从早上到现在,柳遥只灌了那一碗能让人昏睡的汤药,后面大半日里都再没有进过任何事物,如今可谓是又冷又饿。 即使明知道眼前的地方并不安全,庙里的山神也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他也想等吃饱喝足之后再做打算。 人在饥饿之下产生的胆量是无穷的,柳遥看了眼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试探着开口道。 “那个,屋里太冷了,我想找点木柴进来烧火,再烤一些东西吃,行吗?” 座位上的人没有出声。 “既然你不开口说话,那我就当你已经同意了,”柳遥厚着脸皮道,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布包放在了座位旁边,“你先帮我看着这个,我刚才路过时好像有瞧见一间小厨房,估计有不少能用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帮你一并取来。” 座位上的人依旧不说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人形雕像。 柳遥同情地望了他一眼。 早听说断龙堡距离这边路途遥远,中间还要翻过两座大山,山路难行就不说了,还随时都有被官兵抓回去的危险。 看眼前人浑身是血的模样,想来也是刚刚逃出来的吧,所以才会累得不想说话。 柳遥放轻了嗓音,“好吧,你如果实在累了的话也可以不用出声,正好我顺便看看能不能烧点热水,帮你清理一下身上的伤口。” “如今天气冷,估计没那么容易红肿溃烂。但还是处理下比较好,免得晚上发热起来就麻烦了。” 这次仍旧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柳遥并没有特别在意,探头望了望窗外,借着最后一点光亮推开了房门。 临近夜晚的宅院昏暗阴沉,柳遥哆哆嗦嗦扶着墙壁,终于在下一个转角处找到了之前看到的那间小厨房。 顾不得探究房里究竟还有些什么,柳遥心惊胆战,拎起一口铁锅并两大捆木柴便飞快跑回了房间。 等回到屋里才发现,自己除了木柴之外,居然还胡乱抓来了几支只有丧事上才会使用的白蜡。 这种蜡烛通体乳白,上面雕刻着往生咒文,造价极高,一支最便宜也要十几两白银,是只有达官显贵才能使用的贵重之物。 柳遥吓了一跳,差点没有将手里的东西全丢在地上。 手脚发软看着白蜡上的诡异咒文,柳遥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心底一阵纠结,最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放在了旁边。 比起给死人用的蜡烛,他更害怕在没有光亮的庙里呆上整夜。 有潘叔留给他的火石和火绒,柳遥很快点燃了蜡烛,随着昏黄的烛光亮起,房间内顿时升起一阵暖意,让柳遥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跟着舒缓了少许。 “我要开始烧火了,估计会有些呛,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稍微坐远一点。”柳遥回过头道。 座位上的人阖眼沉默,不说也不动。 当然不说话也没有关系,眼下这种情境能有个活人陪在身边。 对于柳遥而言已经是种极大的安慰了。 柳遥将蜡烛立在地上,自顾自接了下去,“我先烧热水,给你清理一下身上的伤口,之后烤葱饼和肉干,这些肉干都是潘叔自己做的,往常只有过年了才能吃到。” 想起潘叔来时的愧疚表情,柳遥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提起了精神,抬头朝座位上的人笑了笑。 “我在绸缎庄里做过一段时间伙计,看你身上的衣服样式应该是打京城来的吧,你别嫌弃,吃一点东西才能尽快恢复体力,伤口也能好的更快些。” 柳遥一边说话一边用石块搭起了简单的灶台,又从院中的水井里提了桶水进来。 东西齐备,热水很快便烧好了,柳遥犹豫许久,到底不敢去用挂在院子里的那些白绸,只能从自己里衣上扯了块布下来,用水清洗干净,之后凑近到座位前面。 “你别动,如果哪里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柳遥停顿了下,见对方并没有抗拒的迹象,小心举起了手中的布条。 随着血迹一点点擦净,眼前人的容貌逐渐显露出来。即便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柳遥也禁不住看呆了片刻。 精致的轮廓,瓷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薄唇,高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几乎找不到一丝瑕疵。 而就在柳遥怔愣的瞬息,坐在他对面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冷风呼地吹开了窗子,墙上阴影摇动,仿佛有无数道视线一齐投过来。 柳遥打了个冷颤,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青年深黑的眸子先是扫了眼浸湿的布条,之后冷冷望向面前的柳遥,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祭品?” -------------------- (本书来自:b站一 颗柠 檬 怪 日更小说广播漫画腐剧,本作品来自互联网,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3章 昏暗的内堂里,对方忽然吐出的两个字让柳遥愣了下,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哦……对。”柳遥不尴不尬地放下布条,猜测这人应当是看到自己身上的嫁衣了。 像他们这样的乡下地方为了祈求丰收攘除灾厄,向山神或者河神供奉祭品是很常见的事。 但因为涉及到人命,所以几乎都是在暗地里偷偷进行的,在外界看来多少有点上不了台面。 柳遥不想就这个事情继续说下去,连忙转开话题道:“对了,你到山上多久了,有见过这里的山神吗,它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特别凶残?” “山神?”青年沉如古井的眼眸略显疑惑。 “就是,精怪一类,”柳遥对于山神这种事物其实也仅限于听说,只能凭借自己猜想的部分勉强解释,“老虎,恶狼,也有可能是蟒蛇什么的。总之就是外表看起来比较奇特的野兽。” “没有。”青年沉默半晌,之后语气淡然道。 柳遥一怔,没有是什么意思,是说附近没有看起来比较奇怪的野兽,还是说这山顶上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山神。 可……既然没有山神的话,那里正送他上来做什么?随便混过这三天,白赚那十吊的铜钱吗。 不等柳遥仔细询问,青年已经又重新阖上双眼,恢复到之前闭口不言的模样,柳遥只好将一肚子疑惑都咽了下去。 收拾好心情,柳遥继续帮青年擦拭脸上和身上的血迹,很快确认对方虽然看起来狼狈,但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外伤。 柳遥收起布条,稍稍松了口气。 没有重伤就好,这荒郊野岭的,若真有什么严重的伤势,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将盆里的血水扔去了外面,重新架起了铁锅,柳遥将布包内的肉干取了两块撕开扔进锅里。 水很快烧开,独属于肉干的咸香很快窜了出来,就着下面的柴火烤好了葱饼,柳遥终于吃上了一顿热乎的晚饭。 只可惜无论他再怎么劝说,座位上的青年都不肯接受他的葱饼和肉干汤,柳遥没有办法只能作罢。 吃过晚饭,烤着暖烘烘的柴火,柳遥昏昏欲睡,想到如果这附近当真没有所谓山神的存在,那么眼下的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最好那山神等他离开之后再出来,到时他十吊铜钱在手,大不了搬到村外去住。 柳遥做着美梦,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屋外传出一声惨叫,随后便是一阵兵器交锋的刺耳响动。 “好黑。”柳遥打着哈欠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身边的柴火和蜡烛都已经熄灭了。 屋内一片昏暗,甚至能闻见门外隐隐传来的血腥味道。 那血腥味直冲进鼻间,让柳遥瞬间清醒了过来。 “出,出什么事了?” 柳遥连忙抓起火石,却试了几次也无法将蜡烛点亮,只能死死抓住青年的衣摆,目光紧盯着不远处的房门。 阴兵…… 柳遥过去听老人说过,止戈山上因为与羌吾人交战,死了几千上万的将士,流出的血将山间的清泉都染红了。 士兵拼死杀敌,死后的亡魂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故而只能困在山上,到了夜里便会继续之前的厮杀。 嘭嘭嘭,似乎有人撞在了木门上,一声连着一声,带着原本就不算结实的房门摇摇欲坠。 柳遥吓得脸色发白,偏偏还寻不到可以躲藏的地方。等再回过神时,已经整个人都贴在了青年的座椅旁边。 “那个,你不害怕吗?”青年的手臂有些凉,柳遥脸上一红,想要松手又不敢松手,只能没话找话。 青年神色平淡。 又是一阵巨响,木门直接被撞开了一道裂缝。 “没事,”柳遥浑身僵硬,费了好大力气才摇头道,“这门栓很结实,我之前已经试过了,他们应该撞……” 撞不开。 没等柳遥把三个字说完,咔嚓一声脆响,门栓应声碎裂,当着两人的面直接落在了地上。 寒风一下子涌了进来,露出院外惨白的月光。 盔甲碰撞的声音一步步靠近,空气阴冷刺骨,似乎有人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柳遥不敢去看外面的场景,只能将脸埋进了青年的衣袖里。 然而不过转瞬,走来的士兵也好,门外兵器碰撞的声音也好,全都消失无踪了。 熄灭的柴火和蜡烛重新亮了起来,柳遥奇怪抬起头,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刚才看到的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 “那些阴兵呢?”柳遥不敢离开原地,依旧紧紧抓着青年的胳膊,小心朝外望了望。 然而门外一片漆黑,除了地上断裂的门栓外便再没有其他的事物。 应该是……已经走了吧。 柳遥浑身脱力,几乎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虽然阴兵之后再没有出现,但柳遥仍旧心有余悸,一整晚都没敢离开那个座位,直到天亮了才勉强睡下。 清晨,阳光透进屋里,照亮地面已经烧尽的蜡烛和柴火,柳遥疲倦地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侧靠在座椅上似乎已经沉沉睡去的青年。 青年乌睫纤长,嘴唇薄润,熟睡后不像先前那般冰冷疏离,就连轮廓也意外变得柔和了许多。 柳遥从布包里取出外袍,小心盖在了对方身上,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暖意。 昨日他受惊过度,根本没有考虑太多。如今想来,不管来历如何,多亏有这人陪在自己身边,否则他说不定连昨晚都撑不过。 有了昨日的经验,之后两天估计就很好熬过去了。 想起那沉甸甸的十吊铜钱,柳遥的心情总算轻松了少许。 检查了青年的额头,确认并没有要发热的迹象,柳遥起身推开房门,打算到外面找找有没有比较结实的木头,好代替之前断掉的门栓,以免夜里再有阴兵进来。 谁想刚走出宅院,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似乎正焦急地朝自己这边张望。 柳遥心底惊讶,连忙走上前去,“潘叔,您怎么过来了?” 九桥村地方不大,街坊邻里多数都沾亲带故,潘程认识柳遥外祖父一家,所以对柳遥一向十分照顾。 原本满脸担忧的潘程瞧见他出来了。顿时松了口气,拽着他上下打量了几遍。 “我是瞒着村里人偷偷上山来的……你怎么样,昨晚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没有。”柳遥连忙摇头,将自己没有遇见山神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只是有意略过了昨日碰到的青年。 对方很有可能是从断龙堡逃出来的罪臣亲眷,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比较好。 “没事就好,”潘程表情有些复杂,又看了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舅舅和舅母昨夜回来了。” “舅舅回来了?”柳遥目光微凝,心也忍不住跟着提了起来。 自打娘亲过世之后,舅舅和舅母已经是仅剩下肯疼爱柳遥的亲人了,只是舅舅年少时受过重伤,伤好后落下的病根一直都没好全,去年病情加重,不得不带着舅母一起离开村子,到南方的城镇去寻大夫。 这个时候忽然回来,再加上潘程欲言又止的表情,明显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对,据说治了一半,因为担心你所以回来的,结果刚到家就得知你被送上山的事,你舅舅怒火攻心,险些同你阿爹厮打起来,到后半夜里就不行了。”潘程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 柳遥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行了。 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舅舅他……” “能不能撑得过去,估计就在这一两日了,”潘程沉声道,复叹了口气,“我担心你三日后下山见不到他,就先过来告诉你……你别让人瞧见,偷偷去看一眼,也不枉他疼了你这么久。” 潘程与柳遥舅舅是发小,自小一处长大的,知道柳遥舅舅膝下无子,身边最放不下的就是柳遥,若非如此也不会冒险前来。 “谢谢潘叔,我马上就回去。”柳遥心如刀割,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胡乱谢过了潘程,转身便往山下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宅院内,盖在身上的外袍滑落,青年从沉眠中缓缓睁眼。 阳光倾斜,四周一片死寂,屋内的阴影仿佛都活了过来,在青年的脚下翻滚涌动,不断发出刺耳的哀鸣。 青年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外袍,又看了看外面空荡的庭院,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祂刚得来的祭品……跑了! 第4章 按照九桥村的规矩,在正式的祭祀山神之后,一般都会举行一段时间的祭水仪式。 这种仪式少则两三日,多则六七日,期间村民不能靠近河水溪流。即便有事要经过河畔,也必须蒙住双眼,不可踏进或者直视河水,否则便是对河神的不敬。 河神什么的柳遥已经不在乎了,他下山后一路有意顺着河水前行,小心避开了早起出门的村民。 见他回来了,正在外面收拾东西的舅母冯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拉进屋内。 “你,你怎么回来了,祭祀山神不是不许回家的吗?” “那山上根本就没有山神,先别说这个了,”柳遥神色焦急,“舅舅现在怎么样了?” 冯雯眼眶发红,显然是刚刚哭过的,闻言摇了摇头,“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没再醒过了,之前买来的红芝草都已经吃完了,后面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芝草是从羌吾那边传来的草药,拿来吊命用的。虽然比人参便宜许多,却不是普通草药能比。 即便品相最差的红芝草也要五钱银子一株。 柳遥进屋看了眼舅舅,对方呼吸微弱,面色惨白,明显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即便知道红芝草不能治病,但眼下还是保住性命要紧,先熬过了这一遭,等之后再想别的办法。 至于买红芝草的钱。 柳遥咬了咬牙,“再去买两株回来,我有银子。” 舅母冯雯听得一愣,连哭都忘了,“你从哪儿来的银子?” 柳遥家中的情况冯雯是知道的,半大的孩子,又被亲爹和后娘苛待,哪里还有能力再去攒多余的银子。 “是我去年在城里做小工时候赚的,掌柜人好,多给了不少工钱,”柳遥没有多说,转身朝外面跑去,“您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哎!”冯雯追不上他,只能一脸忧虑地站在了原地。 柳遥的家就在河岸的不远处,和下山时一样,回去的路程依旧十分顺利。 除了半路上遇到两个蒙着眼睛过河的村民,便再没有遇到其他的阻碍。 看到熟悉的院门,柳遥终于松了口气,迅速看了看四周,转身钻进了院子。 之前赚的工钱就藏在卧房的墙洞里面,柳遥不想惊动家里其他人,小心翼翼绕过正房,正打算从窗户翻进去,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你这杯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就是收了他们的银子。所以才故意抽中做祭品的红签对不对!” 说话的人是柳遥的后娘,嗓音尖利刺耳,中间传来物品碰撞的声响。 听到祭品红签几个字,柳遥忽然停住了脚步。 “轻着点,这茶盏是我自己买的,关旁人什么事。” 柳遥的爹爹崔临个子不高,容长脸,留着撇小胡子,原本是入赘到柳家的,后来在岳丈看顾下做了茶叶的生意,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名贵的茶盏。 整套的茶具少则几文多则十几两银子不等,柳遥后娘过去没少为这事与他吵架。 “你骗鬼呢,先前还说今年茶叶收成不好,生意不好做。如果不是收了额外的好处,你哪儿来的银钱买这么贵的杯子!” 后娘舒乔越说越气,不住在崔临身上拍打,“造孽啊!就为了个破杯子,居然把自己孩子往火坑里推,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崔临终于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推开。 “行了,有什么可闹的,我不是已经让小柳去了吗,又不是咱们的怜儿。” “那有什么不一样,”舒乔又哭又闹,“到时候外面人打听了,都说咱家的孩子当过祭品,谁会计较究竟是小柳还是怜儿,不行,这事你必须给我解决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见崔临皱眉侧过身子,假装没有听见自己的问话,舒乔一跺脚,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嚎哭。 “我命怎么这么苦啊,年纪轻轻就跟了你,孩子都给你生了,回头才发现你已经有妻有子,好容易熬到被你娶进家门,结果如今却连自己姑娘的名声都保不住。” “这家里出了个当祭品的哥儿,往后姑娘还怎么嫁人啊,不活了,我带着姑娘一起跳河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崔临被她吵烦了,只能退一步道:“行行行,闹什么,再过两日,里正不是已经答应要补偿咱们十吊铜钱了吗。到时候那钱都给你,我一个铜子都不拿,这总该行了吧。” 十吊铜钱是补偿柳遥做祭品的钱,本来这钱 舒乔是沾不上的,闻言顿时抹了抹眼泪。 “你说真的?” “不过不成,”舒乔还觉得有些不放心,“那之后小柳回来了怎么办?” 柳遥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性格,这么大一笔钱,必然是不能罢休的。 “回来什么,”崔临叹息似的摇头,用袖口擦了擦手里的茶盏,“我听嚓玛婆子说过了,那山上的东西凶得很,小柳这遭估计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好,还能省下许多麻烦。 舒乔嘴角还没等挑起,忽然看到门外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顿时吓得尖叫了一声。 那身影不是旁人,正是面无表情的柳遥。 伤心吗,其实并不伤心。 柳遥一步步走到门前,他早知道爹和后娘是何种性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打从那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被蒙在鼓里了。 怪不得爹会那么疼爱后娘带来的女儿,怪不得只有他一个像这家里的外人。 “怜儿妹妹只比我小半岁,”柳遥迈进门内,抬眸看屋里的两人,“娘临死前知道这件事吗?” 崔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将视线撇向一边。 “这,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不对!”崔临忽然记起来,顿时一拍桌子,“还没满三日呢,谁准你下山的?” “是不准下山,”柳遥不在意地点点头,“所以爹去告诉里正吧,正好把我们全家都一起赶出村去。” 崔临顿时不敢说话了。 柳遥穿着大红的嫁衣,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眼底隐隐发青,衬着冰冷的面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崔临向后退了退,忽然升起一阵愤怒,“我是你爹,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从小身子就不好。如果不是我帮你请了大夫的话,你早就已经死了。” “我是辜负了你娘不错,可却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祭品是里正他们定下的,八字只有你和怜儿合适,抽签不过是走个过场,我总不能让怜儿一个姑娘上山吧……”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崔临是入赘到柳家的。所以柳遥随了娘亲的姓氏,一个外姓人,崔临对他原本 也没有多么在意。 柳遥没再听他的狡辩,只轻声问了句,“所以你拿银子买了这套茶盏是吗?” 崔临一愣,刚要点头,就见柳遥一把将他面前的茶盏举了起来,直接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 整套的茶具顿时摔成了粉碎。 “哎!”崔临来不及阻拦,心疼得几乎滴血。 那边的柳遥却还觉不够,转身进了旁边的卧房,将摆在架子上的茶具一件件取出,看也不看用力砸向地面。 碎瓷片瞬间落了满地。 “你疯了!”崔临顾不上穿鞋,连忙追了出来,却见柳遥将整面架子都推在了地上。 趁着崔临去扶架子的空当,柳遥抹了把眼睛,回到房间取出之前藏在墙洞里的碎银,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柳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山上的。 风吹着树林簌簌作响,柳遥一边哭一边爬山,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自己迈上石阶的时候,已经有黑影迅速蔓延将自己困在其中。 一个说不上陌生还是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冷冷注视着他,目光似淬了寒冰。 不过这些柳遥都已经不在意了,他眼眶通红,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根本来不及多想就直接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他们都骗我,娘对他还不够好吗,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柳遥声音哽咽,“如今娘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家了……” 青年的怀抱有些冷,柳遥却莫名感觉一阵心安,死死埋在对方的衣襟里,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仿佛要将自己这些年来受到的委屈全都宣泄干净。 青年僵立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散去,青年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柳遥的脑袋! 第5章 大哭一场之后,柳遥的心情顿时轻快了些许,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的有些脸红。 “对,对不住,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柳遥吸了吸鼻子,手忙脚乱地帮青年擦拭被弄乱的衣襟。 青年原本穿在外面的衣袍满是血迹,昨晚便已经扔掉了。 如今里面干净的衣裳才不过一天就被柳遥哭得乱七八糟,可真是连换洗的衣服都找不到了。 “这样吧,我去舅舅家帮你借件衣裳,顺便把买药的钱给舅母送过去。” 说到买药的钱,柳遥望着怀里刚取回来的银子,又忍不住有些发愁。 他之前在绸缎庄做过大半年的伙计,加上店里客人打赏给他的碎银,差不多攒下了一两五钱的银子,看着不少。 但以红芝草的市价最多只能买来三株,明显是不够用的。 柳遥正苦思着后续赚钱的法子,突然发现对面人的脸色似乎阴沉了下来,眼睛微微眯着,垂眸紧盯着他看。 “你要走?” 随着青年的话音,原本就有些阴凉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刺骨起来。 “没,”以为对方是误会了什么,柳遥连忙摇头,“只是去送银子,送完了就回来。” 柳遥说完又觉得好笑,甚至连刚刚沉郁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了许多,“哎,你不会是害怕一个人在山上吧,放心好了,我如今还当着祭品呢,不能随便下山的,保证天黑之前就能回来。” 听到祭品两个字,青年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安抚好了青年,柳遥抓紧时间下山,将取回来的银子交给了舅母冯雯,又以山上天冷为借口要了件舅舅的衣裳。 房间内,舅母冯雯攥着银子一脸担心,不住劝他在家里过夜,山顶野兽多。 即便没有山神也足够危险了,况且祭山神什么的走个过场就好了,没必要那么老实。 “没事。” 柳遥摇摇头,若只是柳遥自己的话,他估计真的会像舅母说的一样,随便糊弄着混过去。但他刚才已经答应那人要回去了,不能食言。 “就只剩两天,忍一忍就过去了,免得到时候被里正他们知道了麻烦。” “里正就是老糊涂了,”舅母依旧愤愤不平,“总之你自己小心,别硬撑着,大不了就是一家被赶出村子,这破地方谁愿意呆谁呆去。” 舅母冯雯常年跟着柳遥舅舅出远门,见多识广,打心底里觉得所谓活祭仪式都是小地方的陋习。 不然凭什么身强体壮的爷们儿不去当祭品。 反而只会坑害村里的姑娘和小哥儿。 也就是柳遥舅舅如今病得无法起身。不然他们第一天就将柳遥接走了,绝不让他当那劳什子的山神祭品。 “好。”柳遥心底一暖,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院子,柳遥忍不住摸了摸装得满满的包裹。虽然娘亲已经不在了,但他至少还有舅舅和舅母在。 与其继续在这里难过,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多赚些银子,好尽快治好舅舅的病。 回去的路上依旧十分顺利,并没有被人发现也没有被人阻拦,顺利到连柳遥自己都开始觉得奇怪了。 之前清早的时候还好,村民忙着去做农活,没有注意到自己也算正常,可眼下都已经临近晌午了,正是外面人最多的时候,走了这么久,他居然一个村人都没有遇见,怎么想都有些不合常理。 也或许他真的是运气好,恰好选中了白天人最少的那条路? 柳遥望了望身周,实在找不出答案,只能满心疑惑地上了山。 而就在他踏上石阶的一瞬间,黑影漫过,两名正走在山脚下的村民齐齐打了个寒颤。 “刚刚是不是有个人影走过去了?”正背着木柴的村民神色惊恐道。 “好像,是吧。”年纪稍长的村民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太确定。 “个头不高,穿红衣裳的,一转眼就不见了,”背木柴的村民后脊发凉,越说越觉得害怕,“这光天化日的,咱们别是碰见鬼了吧。” 像是应和着他的话音,忽然有寒风吹过,四周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无论远处的树林,还是不远处上山的石阶,都仿佛蒙上了层浓黑的薄纱,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想起止戈山上的种种鬼怪传说,背木柴的村民打了个哆嗦,顿时不敢在原地继续停留。 “走走走,这山上不太对,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好。”年纪稍长的村民也察觉出身周气氛的不对,连忙跟着加快了脚步。 爬了半个多时辰的山路,柳遥终于又回到了山顶上的那间宅院。 即便是在晌午光线最好的时候,作为山神庙的宅院依旧显得有些晦暗。 仿佛周遭的阳光全都有意避开了这里,独留下一块被阴影遮掩的角落。 柳遥拢了拢外衣,刚转过树丛便瞧见院门外站着的熟悉身影,连忙迎了上去。 “你是来接我的吗?” 青年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柳遥早习惯了眼前人的沉默,扬起笑脸自顾自接道:“谢谢,我刚刚还担心呢,这院子太阴沉了,我自己一个人在里面走总觉得害怕,如今有你在就可以安心了。” “不过话说回来,哪怕已经住了一晚了,我还是觉得这院子有些怪,到处都是死人用的东西,真不知道建房子的人是怎么想的,也就是这山上根本没有山神。如果真的有的话,看到这样的神庙估计也会震怒吧。” 柳遥一边随青年往院子里走,一边嘴里说个不停,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柳遥从小养成的坏毛病了。 一旦紧张起来便会不自觉的开始话多。 好像只要一直不间断的说下去,就能缓解他心底的紧张和害怕。 尽量不去看地上白色的纸钱,柳遥脚下不停,心底计划着等下要在天黑之前找到的事物。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床铺,之前两人住着的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座椅,夜里只能睡在地上,没有隔凉的床铺,长久下去身体必然会吃不消。 还有就是兵器和能用来挡住房门的重物,夜里的阴兵不知还会不会出现。 虽然从先前的经验看来,这些阴兵似乎并不会主动伤人。但毕竟是不干净的东西,能拦在外头的话还是尽量不要和它们靠得太近。 柳遥在院子里到处乱转,很快找到了柴刀和能用来挡住房门的木箱。 然而最需要的床铺却没有找到,只勉强从堆积的木箱里翻出了几床被褥。 摸着被褥最外层上的精致布料,柳遥暗自咋舌,这种纻丝的面料应该很贵吧,也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 “你说,我之后能不能把这些布料拆下来,和先前那些蜡烛一起拿到城里去卖?”柳遥回头望向青年,异想天开道。 青年侧过头,露出少许疑惑的表情。 “算了,”不等对方回答,柳遥径自叹了口气,“怎么说也不是自己的东西,如今没办法借来用用也就算了,卖掉赚钱总归是不太合适。” “可以卖。”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忽然开口。 以为对方是在逗自己开心,柳遥顿时笑了下,“好了,我就是说说罢了,不是真打算要卖。” 趁着说话的空当,柳遥将所有找来的东西依次放好,柴刀和木箱摆在门边,铁锅和木柴朝角落挪了挪,最后在座椅旁边铺了层干净的稻草,才小心将手里的被褥放在了上面。 “而且你不觉得,这些东西瞧着很像是哪个人的陪葬品吗。如果当真是谁家陪葬品的话,直接卖掉可太缺德了。” 青年稍稍挑眉,最终沉默不语。 忙碌了半天,柳遥终于将要住的屋子简单收拾妥当,就连临时灶台也重新规整了一遍。 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柳遥直接躺倒在了刚铺好的被褥上面,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样应该就差不多了,之后再住够两天,就可以到里正那里去领补偿的十吊铜钱了。” 宴城附近铜价不低,一吊铜钱差不多能换到一两的银子,十吊铜钱就是十两白银,足够应付舅舅大半月的药钱了。 有舅母帮忙,将这笔钱要到手中应该并不困难,难办的反而是另一件事情,分家。 过往那些恩恩怨怨柳遥已经不想再计较了,他只希望能尽早离开家里。 然而不用考虑也知道,他一个还没与人订亲的小哥儿,想要直接分家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还有什么来着,柳遥想不起来了。 铺在稻草上的被褥软绵绵的,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道。 大约是累过了头,柳遥想着想着就有些困了,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似乎不太厚道。 柳遥闭眼犹豫片刻,终于有些迷糊地拍了拍被褥,对座位上的人道。 “这被子很软……你要一起过来睡吗?” 第6章 要一起过来睡吗…… 青年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被褥里的少年,身后黑影浮动。 半晌,有团黑影忽然蔓延出来,靠近到少年的枕边,迟疑地转了一圈,之后又迅速收了回去。 像是注意到对方的靠近,柳遥下意识伸出手,直接扯住了青年的衣摆。 含含糊糊开口,“饿不饿,快到晚上了吧,先睡一会儿,等下给你热炖菜,舅母做的,可好……” 呼,来不及说完话,柳遥很快沉入了梦乡,嘴角含着笑,仿佛睡梦里也能闻到炖菜的香气。 青年试着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发现挣脱不开,只能躺在了柳遥的身边,也跟着阖上了双眼。 等柳遥再醒来时窗外天已经有些暗了,看着枕边姣好的面容,柳遥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睡前都做了什么,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青年似乎睡得并不沉,醒来后也不说话,只安静盯着他看。 被对方深黑的眼眸紧盯着,柳遥顿时脸红得更加厉害,连忙松开对方的衣摆。 “对不起,我我我不是……” 因为经常在城里做小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柳遥对于自己小哥儿的身份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然而眼前的青年却明显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自己莫名其妙就拉着人睡了一觉,柳遥总有种是不是占了对方便宜的错觉。 “不是要热炖菜吗?”青年微微抬眼,疑惑问。 “对对,”柳遥迅速从被褥里爬出来,手忙脚乱地理好衣裳,顺势转移了话题,“是早上舅母给我拿的,盛在大碗里了,放了好多土豆和萝卜,热了之后可以和昨晚的葱饼一起吃。” 柳遥过去最喜欢吃的就是舅母做的炖菜,味道足,舍得放料,再加上舅母疼他,每次都要将最大的那块肉盛到他的碗里。 土豆,几片腊肉,加上各种新鲜的时蔬,配着葱饼满满吃一大碗下去,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 点上柴火,架好铁锅,浓浓的炖菜香气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柳遥脸上的热度终于退下去了一些,见青年正坐在座椅上发呆,笑了下开口道。 “对了,之前一直忘了说,我叫柳遥,柳树的柳,遥遥相对的遥,你叫什么名字……啊,不过没关系,你要是不方便说的话也可以不说。但最好能给我一个称呼,不然总哎来哎去的多不方便。” 其实关于名字的事情柳遥之前就想问了,只是青年话不多,外表也比旁人看起来冷淡,他总担心问这样的问题会不会惹得对方厌烦。 不过如今两人都已经相处过一日了,只是说下名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房间一片寂静。 就在柳遥忍不住开始后悔的时候,青年垂眸沉默半晌,忽然从腰间取下了一个牌子,递到了柳遥的面前。 “嗯?”柳遥放下手里的锅盖,接过之后才发现似乎是块铁制的铭牌,上面沾着不少血迹,大部分文字都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能从右下角处分辨出三个小字——殷月离。 “殷月离?”柳遥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这最前面的字应该是念殷吧。” 柳遥的外祖父是商人,曾经教过柳遥简单的读写和算术,可惜因为生病过世的早,以至于柳遥对于各种文字词句只能说粗略认得。 月离……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柳遥拿着铭牌看了许久,也没想起来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含义。 柳遥又看了眼那三个小字,之后将铭牌递还给对方,笑着道,“那往后我就唤你月离吧,你的话,可以叫我……” 柳遥原本想说可以叫我小柳,张口前却忽然顿了一下。 柳遥的阿爹是入赘到柳家的,自然而然,柳遥出生后也就跟了母亲的姓氏。 虽然村里人大多都用小柳来称呼他。 但阿爹和后娘平日唤他小柳,更多的还是一种疏远和排斥。 不知什么缘故,柳遥莫名不想让眼前的青年也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遥遥。”殷月离没有太多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柳树的柳,遥遥相对的遥。 柳遥面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行,那,那就遥遥吧。” “嘿,”柳遥将铁锅从柴火上取下来,用手揉了揉脸颊,心跳忍不住有些加快,“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唤过我呢。” 九桥村,河岸下游的一间院子里,崔临慌慌张张地关上院门,站在原地半晌才终于平复了呼吸。 “怎么样,你到山上瞧见小柳没有?”妻子舒乔见他回来了,连忙放下手里东西迎了出来。 崔临摇了摇头,之后又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说不上困惑还是恐惧。 “你倒是说话啊,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小柳不肯听你的话,还和你吵了一架?” 见夫君闭口不言,舒乔顿时急得推了他一把。 “没吵架,小柳在睡觉,我远远瞧了眼就回来了。”崔临擦了擦头顶的汗道。 在睡觉。 舒乔满脸疑惑,在睡觉有什么不能说的。 “不止小柳,”崔临白着脸,想起刚刚自己遇到的场景还觉得心有余悸,“旁边还有个男人,两人靠得极近,差不多都快搂在一起了。” 舒乔吸了口气,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 因为早上柳遥回家大闹,又摔了许多东西,原本崔临是不想再管他的,只是后来仔细想一想,柳遥手脚勤快,脑子活络,过去确实帮了家里不少忙。 少了他,相当于直接少了一个劳动力,这还不算之后嫁出去时可能收到的礼银。 崔临越想越觉得吃亏,便打算上山和对方说道说道,自己即便有对不住柳遥的地方,也到底是他的亲爹,不能就这样白养了他。 然而刚上到山顶,崔临就察觉到周遭有些不对。 虽然崔临过去极少上山,但也知道这山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山神庙,更没有这种从里到外都透着诡异的宅院。 记起嚓玛婆子之前与他提到的凶神,崔临心底一麻。但为了和柳遥讨个说法,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阴凉的空气,白色的灯笼,踩在脚下的纸钱,偶尔飘过头顶的白绸,崔临心惊胆战,好容易摸到了内堂,刚推开房门,就从门缝里瞧见正在里面熟睡的柳遥。 躺在柳遥身边的是一名容貌陌生的青年,听到门外的动静,抬头望了崔临一眼,眸光里漫过淡淡的血色。 只是这一眼,崔临呼吸凝滞,仿佛被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迅速笼罩,等再回过神来,已经疯了一样朝山下跑去。 如果不是中间运气好跌进了雪堆里面,如今怕是连脖子都已经摔断了。 “你,你看错了吧。”舒乔抚着胸口,虽 然也听得害怕,但还是硬撑着反驳道。 “如果那山上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柳早就没命了,之前怎么可能好好跑到山下来。” 崔临一愣,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所以是我,看错了?” “肯定是你眼花瞧错了,”舒乔语气坚定道,“真是,小柳这孩子平日看着老实,还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私下里居然和个陌生男子搂搂抱抱,往后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那要怎么办?”崔临思绪还混乱着,闻言皱眉问。 “自然是尽快嫁出去,”舒乔挑了下眉,仿佛思考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不过这一时间也想不出太合适的人家。对了,先前邻村的梁木匠不是说想找个填房吗,小哥儿或者年纪大一点的姑娘都可以。如果成了的话,愿意出三十两的彩礼钱。” “你说梁木匠?” 崔临听了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这梁木匠他知道,足足比柳遥大了十几岁,脾气暴躁。 据说先头两个媳妇都是被他活活磋磨死的,崔临再不心疼柳遥,也不可能愿意他嫁给这样的人家。 不过三十两白银。 别说是在九桥村,便是在宴城里,也很少有人家能拿出如此丰厚的彩礼。 舒乔瞥了眼他的神色,理了理鬓角上的碎发,不紧不慢道。 “当然,你不同意也成,只是丑话说在前头,私下里勾三搭四也就罢了。如果小柳哪天真和野男人跑了,坏了咱家姑娘的名声,我可与你没完。” 和野男人跑了……这句话直接扎在了崔临的心口上。 先前的恐惧早已经消散无踪,崔临找回了理智,眉心紧皱,半晌轻点了下头。 “你说的在理,既然祭品的事只是走过场,那能尽快嫁出去也好,明天找个时间,叫媒人过来问问吧。” 第7章 清晨,薄薄的乌云飘在天上,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雪。 空气有些冷,柳遥早起打了个喷嚏,匆忙将已经熄灭的柴火重新点燃,余光里不小心望见正在一旁穿衣服的青年,顿时撇开了视线。 柳遥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心底里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太丢人了…… 因着宅院里的被褥不太够,故而即便柳遥已经极力找寻了,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必须与殷月离同睡一处的事实。 临睡之前,柳遥反复和青年保证,自己一定会老老实实睡觉,绝对不会冒犯到对方。 而至于对方会不会冒犯自己……这个问题柳遥想都没有想过。 和那些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哥儿不同,柳遥做惯了农活,又常年在城里做小工,别看个子娇小。但真要论力气的话,两个青年加起来都未必比得过他。 随后柳遥担心的事情很快变成了现实。 刚刚入夜,他再一次被门外活动的阴兵吓到,想也不想就扑到了青年身上,单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还因为太过用力,直接扯坏了对方的衣裳。 清早起来看到面前衣衫不整的青年,柳遥简直欲哭无泪了。 他之前就听人背后议论过,说邻村有小哥儿性情彪悍,看上个清秀文弱的书生郎,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天天去堵那名书生,到后来胆子肥了,更是直接钻进了书生的卧房里,逼对方不得不娶了自己。 偏那书生吃了大亏,说都没处说去。 柳遥起初听说的时候,还觉得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毕竟他觉得喜欢谁就要对那人好,用蛮力逼迫对方算怎么回事。 结果到了自己这边。 柳遥忍不住捂脸……又是夜里拉着人家睡觉,又是扯坏人家的衣裳,说他不是故意的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 早上东西不多,柳遥在崩溃的情绪里好容易热过了早饭,手里举着一勺炖菜发呆,心底犹豫着要不要和对方解释一下。 就说自己幼年时受过惊吓,所以胆子特别小,怕鬼怕黑怕虫子,什么都怕,不是有意总往他身上扑的。 如果对方实在介意的话,下回可以直接推开自己没关系。 正当柳遥在原地反复纠结的时候,忽然有身影凑了过来,微低下头,就着他手里的勺子尝了尝,淡淡开口道。 “咸了。” 柳遥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青年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似乎误解了自己一直举着勺子的用意。 因为凑得太近,柳遥能清晰闻到从对方领口传来的檀香味道,脸颊顿时红得更加厉害。 “是,是吗,可能是盐放多了,那我再加点菜进去吧。” “对了。”柳遥咳嗽了声,趁着青年在身旁,索性将自己刚才顾虑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末了语气歉意道。 “实在对不住,我胆子小,害怕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往后我再往。嗯,你身上扑的话,你记得躲开就行,免得再被我扯坏衣服什么的。” 殷月离歪着头,像是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含义。 “你……” “你很轻。”青年皱眉道。 “啊?”柳遥听得一愣。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刚刚的说辞,青年上前一步,单手将他举了起来,抱在怀里颠了颠。 之后语气淡然道,“你很轻,就算扑过来,也伤不到我。” 啪嗒一声,柳遥手里的勺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殷月离微微偏过头,沉默等待他的回应。 两人紧挨在一起,柳遥甚至不用靠近,就能清楚看到对方纤长的眼睫。 直到脸烫得几乎能烙葱饼了,柳遥才终于回过神来,蚊子似的小声开口,“我,我知道了,你先把我放下来。” 稀里糊涂吃了早饭,柳遥简单收拾了下就跑出去了,准备到外面捡些烧火用的树枝,顺便给自己过热的脸颊降降温。 心底忍不住感叹青年人真好,明明被自己占了便宜,却一点都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毕竟临近入冬,周围又有一小片树林,地上的枯枝还是很容易捡到的,柳遥没花多少力气就找了一大堆出来,正抱在怀中准备往院子里搬时,忽然望见山下有熟悉的身影朝宅院的方向走来。 来人身材瘦削,眉眼干练,穿着深色的粗布衣裙,胳膊里挎着一只竹篮。 “舅母?”柳遥瞪大眼睛,连忙丢下手里的枯枝,快步跑了过去,“您怎么上山来了,舅舅呢,现在怎么样了,身子有好一点没。” 山路有些难走,冯雯擦了擦头顶的汗,带着笑意点点头,“好多了,多亏你先前拿的那些银子,昨晚按大夫的叮嘱多给他加了一株红芝草,到早晨的时候已经能睁开眼睛了。” “这不,刚醒来就惦记着你呢,催着让我上来给你送吃的。” “那就好,能醒来就好。”柳遥眼眶发红,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对了,你在这山上住得怎么样,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冯雯环顾了下四周担心问。 话说这还是她第一次上到止戈山上来,往常没来过不知道,这山顶居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些,空气里处处透着死寂和阴森,尤其是不远处沾满血迹的宅院。 别说是走进里面,单只是看上一眼,便让冯雯忍不住背脊发凉。 柳遥一个小哥儿,到底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接连住上两晚的,夜里别是怕得连睡觉都不敢睡吧。 “没事,睡得挺好的。” 想起夜里被自己紧紧抱住的青年,柳遥耳朵瞬间烧红,连忙扶着冯雯迈上石阶,顺势岔开了话题。 “那个,家里的钱应该快要用完了吧,您别担心,我明天就能下山了,里正答应了会给我补偿十吊铜钱,至少后半月的药钱都不用担心了。” “哎。”冯雯心下纠结。 她其实并不想收柳遥的钱,对方一个还没出阁的小哥儿,爹娘又指望不上,说不定连出嫁的钱都得自己准备。如今银子都给了他们,往后可怎么办。 冯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行,这钱我们不能收,你舅舅已经醒了,之后花不了多少药钱的,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这回我和你舅舅到外面看病的时候,和人买了一些红芝草的种子。 到时候或是自己来种,或是直接卖给旁人,都能赚不少钱的,足够后面治病用的钱了。” “红芝草的种子?”柳遥顿时惊奇。 “对,”冯雯笑道,“你还不知道吧,红芝草其实是有种子的,只是因为是野生。所以很难得到,这回也是你舅舅帮了人家一个大忙,对方才答应便宜卖给我们的。” 只可惜,夫妻俩计划得很好,不想柳遥舅舅刚 回来就病倒了,若非如此的话,前几日也不至于连治病的钱都凑不出来。 “那不如卖给我吧,”柳遥没有多想,直接开口道,“就按市面上的价格就成,正好我下山后也想找点事情做。到时候如果真能种出来了,还可以留一些之后救急的时候用。” “这可不成。”冯雯连忙摇头。 知道柳遥是好意,但越是如此,冯雯越是不能坑害了对方。 “尽胡闹,红芝草价格昂贵,平日多是生在山野里面的,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你种出来。” “让我试试呗,”柳遥接过舅母手里的竹篮,“再说也不单是为了舅舅的药钱,前两日为了上山,我已经把绸缎庄的活辞了,之后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我就试一试,实在不行的话,就到城里去把剩下的种子都卖了,赔不了多少钱的。” 冯雯原本不想答应,但实在禁不住柳遥的恳求,只能犹豫着点点头。 “那就先给你一点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只能先试试。如果种不出来的话,后面的就不能再卖给你了。” “行。”柳遥笑容轻松,干脆点头。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冯雯到底担心着柳遥舅舅的身体,把所有带来的东西都交给柳遥后便准备下山了。 临走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差点忘了,”冯雯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道,“今天你阿爹大清早就把邻村的媒人叫过来了,说是要给你说亲,我听你潘叔说,那人似乎不是个好的,年纪也足比你大了十几岁,你明日下山后一定要找你阿爹问问清楚,千万不能稀里糊涂的就嫁了,明白吗。” 说亲? 柳遥站在原地,心底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送走舅母,柳遥拎着竹篮和树枝回到宅院,刚推开大门,就看到青年正安静站在游廊边上,垂眸望着地上的纸钱。 见柳遥回来了,殷月离终于抬起头来。虽然神情依旧冷淡,但眼眸里却似乎多了一丝波动。 “你在等我吗。”柳遥上前笑了笑。 “怎么了?”注意到对方神色不对,殷月离问。 柳遥撑不住,表情一下子便垮了下来,“哎,你刚才应该也听见了吧,阿爹给我说了门亲事,对方比我大了十几岁,人也不好。” 柳遥重重叹了口气,“如果换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青年先是不解,随即语气自然道:“杀了。” 咳! 柳遥呛了下,好险没把竹篮直接摔在地上! 第8章 虽然和青年的对话让柳遥的心情莫名放松了些许。 但说亲一事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柳遥的阿爹当真为他安排了亲事,且还收下了对方的聘礼,那么柳遥之后需要对抗的就不只是阿爹一个人了。 对方如果是个能商量的还好,大不了柳遥豁出脸面自己去退婚,可那人一旦坚持要将婚事进行下去,甚至强硬将柳遥拖回去成亲,那他这边就会变得十分麻烦。 不能拒绝亲事,那便只能从另一个方向解决问题了,最简单的,就是彻底分家。 柳遥父亲当年是入赘到柳家的,并且在柳遥娘亲有孕之时就在外头养了外室,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不说,更在发妻过世后直接将几人接回了家中。 只要柳遥能证明家中一对弟妹是父亲和后娘亲生,再想办法找九桥村的里正帮自己做主,那之后想要分家应该就很容易了。 父不慈,子不孝,是他父亲先犯了大错,他即便不孝忤逆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不过……柳遥揉了揉脸颊,忍不住有些犹豫。 阿爹和后娘这些年没少苛待他,无论落得什么下场他都不觉可惜。但后娘生的妹妹,崔怜儿却从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甚至之前柳遥生病的时候,还曾经背着爹娘偷偷照顾过他。 如果事情当真曝光开来,弟弟也就算了,崔怜儿一个姑娘家,名声必然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未来恐怕都无法在村里面生活了。 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柳遥按了按眉心,转头却发现殷月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窗边,伸手推开了窗子。 虽然外面并没有下雪,但吹进来的风依旧有些刺骨,青年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只平静望着窗外。 “不对,你现在穿的这个应该是单衣吧?”柳遥忽然反应过来,连忙走了过去。 的确是单衣没错。 殷月离如今穿在身上的是一件浅黄色的罗衣,由于是蚕丝织成,所以质地十分单薄。 这罗衣原本应该是套在最里面的,只是最外面的衣裳都是血迹,已经被柳遥拿去清洗了,到现在都没有晾干,加上之前另一件外袍又被柳遥扯坏了,也就意味着,对方眼下就只有这 一件衣裳可穿了。 这种中间没有夹棉的单衣,别说是放在今日,便是刚入秋那会儿,估计也能把人冻出风寒来。 刚才的烦恼瞬间抛到脑后,柳遥摸了摸青年衣摆的厚度,愧疚得不行。 “怎么办,现在好像没有衣服能给你穿了,对了……” 柳遥忽然记起来,“上山时潘叔给我的那件嫁衣好像是夹了棉的。” 想到就去做,柳遥动作利落,很快便在布包最底层翻出了潘程带给他备用的红色嫁衣。 嫁衣很厚,中间与他身上穿的这件一样,都是夹了棉絮的。 说来这两件嫁衣样式相同,估计都是里正为了祭祀特地买来的。虽然质地一般,但穿起来还算保暖,衣服也十分宽大。所以柳遥除了最开始有些别扭之外,到后来便一直穿在身上了。 虽然将嫁衣借给别人有些奇怪,不过眼下青年的身体要紧,也就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衣服是新的,我一次都没有穿过,不脏的,你先套在外面,免得冻坏了身子。” 柳遥将嫁衣举到了殷月离的面前,见对方没有反应,干脆自己动手帮对方穿在了身上。 殷月离眨了眨眼,显然并没有理解少年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的举动,只是站在原地任由他施为。 衣服很快便穿好了,望着面前身穿嫁衣的青年,柳遥忍不住愣了下,之后心跳不受控制地开始加快。 大红的嫁衣,瓷白的皮肤,过分精致的五官,加上青年略显清冷的表情。即便没有任何装饰,也有种说不出的绝色。 柳遥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邻村小哥儿的做法。 倘若那书生也有这般惊艳的容貌,他说不定也会和那名小哥儿一样,不顾脸面地跑去爬人家的窗户,逼着人家娶了自己。 不不不,柳遥捂住胸口,见色起意是不对的,他可是个正人君子,不能做出这种强抢民男的事情。 “咳,”避开眼前人过分单纯的目光,柳遥低头咳嗽了一声,用力帮他将系带绑上,“行,行了,现在天冷,你的衣服估计要明天才能干透,你先穿着这个,等明日再换。” 殷月离看了看面颊泛红的柳遥,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嫁衣,听话点头。 九桥村,河岸下游的小院内。 崔临目送媒人走远,眉头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 妻子舒乔却明显心情不错,一边将招待媒人用的糕点都收了起来,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桌面。 “哎呀,真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明后日就能过小定了。到时候赶一赶,说不准月底之前便能成婚,咱家可真是好久都没办过这样的喜事了。” 崔临却依旧有些忧虑,“你说,事情真的能这么顺顺利利的吗?” “怎么就不顺利了,”舒乔不爱听丧气话,直接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了桌上,“你要多加三两银子的彩礼,人家不是也都答应了吗。到时候咱们留三十两下来,把那三两银子还有里正补偿的十吊铜钱都给他带过去,足够他以后的生活了。” 那可是十吊铜钱啊,舒乔想想都觉得心痛。 不过罢了,毕竟柳遥舅舅和舅母已经回来了,在这上头还是不能做的太过分。 “不是钱的问题,”崔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是看着小柳长大的,他的性子和他娘一样,看着软和,其实极有主见,真要逼着他嫁人,他很可能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想到柳遥的娘亲,崔临忍不住有些心虚,当年他养了外室的事妻子其实是有所察觉的。 但一直隐忍不发,到后来找到了证据,险些与他闹到里正那边。 好在柳遥娘亲身子弱,再加上被狠狠气到,没来得及将事情宣扬出去便撒手人寰了。 也正因为如此,崔临对于柳遥这个儿子一直都喜欢不起来,总担心着对方哪日知道真相后,会想办法来报复自己。 “这还不简单,”舒乔掸了掸衣上的尘土,笑了下道,“真害怕他知道的话,就先不告诉他,之前里正给你那些药不是还有剩下的吗,等到了日子直接给他喝下去,一轿子抬到梁木匠那里,等两人入了洞房,再有什么可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崔临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先瞒着,等成亲那日再说。”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成亲的日子就必须要加紧了。 清早,止戈山上。 柳遥收拾好了房间和随身的物品,有些犹豫地看了眼坐在座位上的青年。 “那个,我要走了,你是继续呆在这里吗,还是和我一起下山去?” 殷月离安静着没有说话。 柳遥苦笑了下,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对方是从流放地逃难过来的,被发现后很可能被城内的官兵带走,自然不可能轻易离开藏身的地方。 止戈山上虽然可怕,但同样也少有人烟,对方留在这里,说不定才是最好的选择。 要分开了啊…… 虽然只有三天,虽然对方性格沉默,几乎很少说话,但柳遥真的很喜欢与青年相处的日子,仿佛只要与对方在一起,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柳遥抓紧手里的布包,勉强打起精神,“没关系,山上离舅舅家不远,等我忙完了家里的事情,会经常上来看你的。” 青年面容沉静,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见对方回应了自己,柳遥心底一松,终于扬起微笑道,“嗯,那你好好保重,吃的东西我都给你留下了,柴火放在墙角那边,还有衣服也是,你……” 柳遥深吸口气,“你注意身体,等我回来。” 不敢再继续停留,柳遥揉了揉眼睛转身离开,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宅院。 细碎的雪花从天上飘落,无数道黑影匍匐在殷月离的脚下,掩藏住青年无悲无喜的面孔。 砰的一声响,大门被风吹上,整个宅院再次重归于沉寂。 仿佛一座充满阴森死气的巨大陵墓! 第9章 早上的雪一直下到夜里才停歇。 止戈山顶,空荡的宅院内没有一点光亮,四周黑影摇动,偶尔有穿着染血盔甲的士兵路过。但都压低了声音,小心绕过了游廊最里面的一处房间。 殷月离依旧坐在那张座椅上面,睁眼望了望屋内,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是了,那个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少年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殷月离微微垂下眼眸。 准确来说,少年其实并不是祂收到的第一个祭品。 然而却是祂收到的第一个活人祭品,以至于祂最初甚至不清楚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一个活人,不是牛羊,也不是金银玉器,杀了可惜,当摆设的话,又不知该放在哪里。 以至于在祂反复犹豫的时候,作为祭品的三天期限已经悄然耗尽。 祂原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会如往常般继续陷入沉眠,没想到却从早上一直清醒到了现在。甚至在对方离开之后,渐渐升起了一种仿佛是后悔的情绪。 后悔……哪怕是在过去短暂成为凡人的日子里,祂也从未有过如此新奇的体验。 “果然还是应该把他留下来吗?”殷月离低头问。 屋内寂静无声,祂将手搭在膝盖上,没有再继续说话。 而祂脚下的黑影动了动,似乎睁开无数双眼睛,转头望向门外深沉的夜色。 夜晚,从里正家中出来,舅母冯雯望着柳遥手里的碎银和铜钱满脸惊奇。 “乖乖,我还以为里正怎么也得为难一下你呢,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把钱要过来了,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柳遥望着手里的大堆铜钱,也觉得有些奇怪,“估计是吧,而且我阿爹他们居然也没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里正为人虽然不行,但在九桥村里还是有些威信的,他没有直接扣下银钱还算能够理解。 但柳遥亲爹那边的反应就实在奇怪了。 前两日他才刚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以崔临那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的性格,不该这样轻易就放过他才对。 “哦,还有你阿爹,”冯雯一脸嫌弃,撇了撇嘴道,“可惜了他今天没有过来,不然 我非得和他好好说道说道不可,几两银子就把自己亲生儿子卖了做祭品,他也配当个人!” “好了,”柳遥忍不住想笑,安抚地拍了拍舅母的手背,“钱拿到手就行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舅舅的病治好,其余的等之后再说。”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程,原本还在愤愤不平的舅母忽然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皱眉问。 “不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一点都不为之前做祭品的事情生气。” “啊?”柳遥一愣。 冯雯越想越觉得不对,凑近仔细打量柳遥的神色,“和舅母说说,你是不是在山顶上遇见什么事了?” 柳遥生母去世的早,几乎是冯雯看着长大的,可以说一丝一毫的反应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以柳遥和他爹的关系,知道自己被卖了换钱,还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即便不满心怨恨,也不该如此平静才对。 见柳遥听了问话后明显有些闪躲,冯雯顿时吸了口凉气,“所以真的有事!” “没没,”柳遥耳朵都红透了,根本不敢再与舅母对视,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快点走吧,不早了,舅舅还等着咱们回去呢,别让他等急了。” “别跑!” 柳遥怎么可能听她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哎,你这孩子。”冯雯追不上他,只能在原地跺脚。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柳遥和家里闹翻了,如今只能暂时借住在舅舅这边。 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柳遥抢着把自己要住的房间收拾了,又以身体困倦为借口早早歇了,等到白天给舅舅煎药的空当,到底还是被舅母抓住了。 “可算逮着你了,”舅母冯雯直接将厨房的大门关紧,一副不问清楚不罢休的模样,“赶快说说,我之前就觉得不对了,你在山上到底碰见什么了。” “没有,”柳遥低头专注药罐下的火候,尽可能平静道,“就是我中途溜下山过一次,和我爹大吵了一架,这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别想瞒我,”冯雯两眼微眯,语气十分笃定,“你我还不了解,肯定不是和你爹吵架的事情,快点说,再不说我把你舅舅一起叫过来了。” 红芝草因为是野生的草药,体积大小各有不同,所以需要的火候也有很大分别,柳遥担心将药材烧坏,一直把炉火压到最低,这会儿汗都快下来了。 “那个,我在煎药呢,不能分心,舅母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等会儿再说吗?” “你是在山上看到什么人了?”舅母冯雯一针见血。 柳遥手里一抖,差点直接将药罐扔出去。 “真的被我说中了,”冯雯目光惊讶,有些新奇地望着柳遥逐渐涨红的脸颊,“哎呦,这不是好事吗,你以前眼光高,谁也瞧不上,快点和舅母说说,对方多大了,哪里人,长得俊不俊?” “舅母!”柳遥真的崩溃了。 特别想说事情当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他是见色起意,对那人稍微有了些念想没错,可两人满打满算也才相处了三日,还没到具体要如何的地步。 况且对方的身份。 “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见柳遥脸色不对,冯雯的心稍稍提了起来。 柳遥犹豫半晌,终于将自己遇见青年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大概就是这样了,”柳遥熄灭炉火,将已经煎好的汤药放到一边,“八字没一撇的事,而且人家也未必能看得上我呢,您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别和舅舅瞎说。” 说话的时候柳遥忽然有些低落。 他想起自己昨天离开那会儿,青年神情始终淡淡,既不见挽留也不见其他。 不过也对,柳遥叹了口气,青年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即便如今落了难,也该看不上自己这样的才对。 “怎么就瞧不上你了,”冯雯看不得柳遥这种低落的模样,顿时横眉竖眼道,“你就说说,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可有模样比你更俊的小哥儿。” “再说身份的事也不用担心,他能从流放地里出来,多半是使了银子的,加上也不是特别严重的罪行,只要别往京城之类的大城镇上乱跑,就算正常生活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真的?”柳遥终于提起了些精神。 “舅母还能骗你不成,”冯雯笑了下,凑近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隔壁村那个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书生,他其实也是……嗯,想不到吧。” 柳遥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不过回想起来似乎也算合理,他曾经在村外见过那书生一次。哪怕隔的很远也能看出,对方出身极好,言行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清雅。 若非如此的话,也不会惹得同村的小哥儿三天两头跑去堵他,还最终与人成了亲。 “那书生眼下正在私塾里教着书呢,听说前两日还在城里买了铺子,真有什么事,怎么可能如此随意。” 乡下就是这样,因为地方小,离得近,基本附近几个村子出了什么事情大家都能知道,也根本藏不住太多的秘密。 书生住在邻村已经有四五年光景了,现在还好好的,未来多半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柳遥心底忍不住一松。 “好了,”冯雯不再逗他,拿起旁边已经放凉的汤药,“别的舅母就不多说了,总之你自己好好考虑。如果觉得行的话,就带下山来让我们相看相看。” 柳遥小声嗯了下,低头收拾灶台上的东西,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这一天都退不下去了。 冯雯心情不错,端着药罐出了厨房,结果刚走到外面,就被人一把拉进了屋里。 “哎,”冯雯吓了一跳,抬头却发现拉着自己的不是旁人,正是柳遥的舅舅柳安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才刚好些,谁叫你随便下床的,还不快点躺回去。” 柳安如年近不惑,面颊十分清瘦,眉眼间却与柳遥有些相似。如今被妻子教训了,顿时心虚地咳了一声。 清清嗓子,柳安如望了眼厨房的方向,放轻声音道,“你刚刚与小柳说什么,什么从流放地逃出来的人,你怎么敢让他同这样身份的人来往,这之后若是出了岔子该怎么办?” “你以为我想吗,”冯雯顾忌着被柳遥听见,也跟着压低了嗓音,“最近那姓崔的私底下鬼鬼祟祟,明显没放弃给小柳说亲,与其让小柳嫁到哪个乱七八糟的人家,我倒宁愿他找个自己喜欢的。” 舅舅柳安如没有说话。 为了给柳遥说亲的事,妻子昨日便已经找过一次崔临了,两边争执了好久,对方嘴上答应得不错,谁知道心底是如何打算的。 妻子说得没错。 比起嫁给那个所谓的梁木匠,确实不如让柳遥自己挑个喜欢的,到时木已成舟,就算名声上有些妨碍,也总好过婚后被人磋磨。 “只希望不要有什么大事吧。”望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柳安如一脸愁容道。 临近黄昏,天色渐暗。 柳遥在院子里收拾晚上要用的柴火,面上有些纠结。 一会儿想到早上舅母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想到临下山前青年的淡漠表情,正犹豫着之后该怎么办时,忽然瞧见一小团黑影飞快从栅栏里窜过。 柳遥放下木柴,伸手揉了揉眼睛。 似乎是一只,黑猫?! 第10章 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栅栏里传来,柳遥眉头轻蹙,其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将影子误认成了黑猫。 借着窗内的光亮,柳遥小心上前一步。 按照乡下的习俗,临近黄昏遇见黑猫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事,甚至有传言说,这些黑猫都是恶鬼所化,只是变做黑猫的模样,诱骗与自己接触的人落入陷阱。 黑影一晃,柳遥猛地倒退了半步,就见那团黑影冒出双尖耳朵,轻轻顶开了松动的栅栏。 是普通的黑猫没错。 柳遥松了口气,连忙半蹲在地上,将怀里的木柴放到一边,朝小猫的方向招了招手。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吃?” 黑猫藏在雪堆后,静静注视着他,几乎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等了许久,就在柳遥以为对方胆子太小,不敢靠近过来的时候,那团黑色的身影几步迈到他面前,晃着尾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估计在外面呆久了,黑猫的绒毛有些凉,柳遥忍不住开心,伸手将黑猫抱了起来。 “好乖,最近天气冷,我去问问舅母能不能让你留下来住一晚。” 黑猫安静异常,只仰头盯着他看。 舅母冯雯还在和柳安如商量之后找大夫看病的事,听了他的要求有些惊讶。 但到底还是同意了下来,只让柳遥将小猫弄干净些,免得蹭脏了床褥。 因为柳遥舅舅常年身体虚弱,故而在卧房的隔壁有一间专门用来沐浴的房间,里面放了单独的炉火,只要烧起来。即便冬天也不会有染上风寒的危险。 黑猫体型并不大,柳遥找了个自己常用来洗脸的木盆,又翻出来一块旧棉布,抱着黑猫进了隔壁的房间。 将屋里的炉火点燃,倒上半盆热水,柳遥把黑猫整个放进了水中。 “我们洗快一点,等会儿再把你放在炉子旁边烘干,之后就可以吃晚饭了。” 柳遥撸起衣袖,正打算上手搓洗,刚刚还很乖巧的黑猫似乎十分怕水,没有任何征兆的开始挣扎起来。 “哎,别动,等下该着凉了!”柳遥可不敢让它这个时候跑出去,连忙将它按住,加快了搓洗的速度。 “乖乖的,很快就能洗干净了,今天厨房里有鱼肉,等洗完我给你拿鱼肉吃好不好?” 也许是为了能吃到鱼肉,黑猫挣扎的幅度终于没有那么大了,柳遥抓紧时间将它从上到下仔细清洗了一遍,洗干净后拎出来用棉布包好,回头却发现盆里的水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黑猫是只野猫,又是刚从田地那边跑过来的,身上该沾满泥土才对。然而如今木盆里的水却并没有多脏,反而隐约透出些淡淡的血红。 不会是受伤了吧?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将黑猫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伤口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没受伤就好,哎……”柳遥站起身,才注意到因为刚才的折腾,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浸湿了大半。 柳遥揉了揉黑猫的脑袋,无奈叹了口气,“行,正好我也洗一洗吧,等洗完了,你身上的毛应该也干得差不多了。” 炉火和热水都是现成的,脱好衣服搭在木架上,柳遥找了根细绳,将头发挽起绑在脑后。 被包在棉布里的黑猫仰起头,一眼便瞧见少年白皙的背脊和后颈上一块鲜红的印记。 那印记有指尖大小,仿佛还未完全盛开的花蕾,正是独属于小哥儿的花印。 方才还满脸冷漠的黑猫似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视线逐渐往下,慢慢瞪大了眼睛。 霎时间,整个房间的影子像被狂风席卷而过,突然乱成一团。 虽说热水有些少,没办法连头发一起洗了。但屋内的炉火烧得很热,柳遥洗得还算舒服,感觉自己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快速洗了澡,见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彻底黑透,柳遥将黑猫包在棉布里抱起来,打算先试试将舅母给自己的几颗红芝草种子种下去。 按照舅母的说法,这红芝草原本该是中秋后种下的。如今略微有些晚了,但放在屋里养的话估计勉强也能成活。 只是卖给柳遥就算了,除非他能将这几颗种子种出来。否则之前的银两都算是他们借的,等手头松快了便如数还给柳遥。 舅舅过去没少照顾他,按照柳遥的想法,其实并不愿意和两人算得这样清楚,只是舅母性格要强。无论如何也不肯平白收下他的银子。 “希望这几颗种子能顺利发芽吧。”柳遥捏了捏黑猫的耳朵,轻舒口气。 “不然舅舅他们现在急着治病,又不肯收我的银子,剩下的估计只能都拿去低价卖了。” 黑猫一反常态,忽然乖得不行,无论柳遥怎么揉搓都老老实实趴在他的怀里。 红芝草虽然很难养活,但本身种植的过程并不复杂。 柳遥找了个空花盆,装了大半盆的泥土,在最中间处挖了一个小坑,将手里的三枚红芝草种子种了下去,之后再浅浅撒上层泥土。 红芝草不喜潮湿,所以柳遥并没有浇太多水,只大致润湿了泥土的表面,便将花盆放在了靠近火炉处相对比较温暖的地方。 柳遥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将棉布里的黑猫举了起来,笑着开口。 “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长出来……这样好了,如果这红芝草真的能顺利发芽的话,我就马上去山上找他。无论他是不是嫌弃我,都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下。” 在柳遥的印象里,嫁娶一事向来都只能由父母长辈决定,嫁给自己中意的对象,这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不过舅母说的对,人生短暂,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用尽全力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怀里的黑猫抿了下耳朵,望了望柳遥,又望了望地上的小花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夜晚,柳遥忙碌了一天,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并没有留意到在自己睡熟之后,被子里的黑猫轻巧跳到了地上,几步跑进放置浴桶的房间,凑到小花盆旁边,眸中掠过一丝血红。 之后转身跑回黑暗,不过片刻便与墙角下的阴影彻底融为了一体。 早上天刚蒙蒙亮。 柳遥是被一阵争吵声叫醒的,迷迷糊糊坐起身,就听到窗外传来舅母压着怒火的嗓音。 “三两银子,这包种子足有两百多颗,寻常二三十两都卖得了,你怎么不去抢啊!” “你也说了是寻常时候,”与冯雯说话的是名中年人,态度倒是十分平和,“眼下都已经深秋了,宴城附近雪下得早,你这两百多颗种子种下去还不知道能成活多少,三两银子已经是看在你夫君生病的份上了,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 院子里,冯雯气得咬牙。 这些种子是他们便宜买下的没错,但也花了近十两白银。如果慢慢找门路的话,应该还是能收回本钱的。 可惜再是生气,冯雯也不敢多说什么。 中年人是城里药铺的掌柜,已经是少数几个愿意直接收购红芝草种子的人。 如今给柳遥舅舅治病的钱还没有凑齐。 哪怕知道对方是有意压价,冯雯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中年人笑容和善,殷勤劝道,“嫂子好好想想吧,钱没了可以再赚,人的病如果拖久了可是后患无穷的。这样好了,你把种子卖给我,等我把红芝草种出来,再便宜卖给你,你看如何?” 冯雯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正要说话,忽然见柳遥披着外衣急匆匆跑了出来。 “种子我们不卖,”柳遥拉住冯雯,“不是已经说好要留下来让我自己种的吗,舅母怎么说话不算数了。” “小柳……”冯雯神情尴尬,她没想到柳遥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自己种?”中年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知道红芝草该怎么种吗?” “不就是种在土里吗,这有什么难的。”柳遥将自己顺手取来的小花盆递到对方面前。 为了保温,小花盆上被柳遥盖了层浸湿的薄布,他其实也不确定究竟能不能成活,只是哪怕缓一缓把种子卖给旁人,也总比心急贱卖给眼前人强。 “不难?”中年人越发不屑,“那你可知道红芝草在种下七天内是绝对不能浇水的吗,别说是发芽了。如今你这花盆里的种子怕是都已经泡烂发霉了吧。” 柳遥皱眉,前七天内不能浇水这件事他的确并不清楚。 注意柳遥的反应,中年人顿时得意,上前一把掀开花盆上的薄布,“不信你自己……” 然而随着花盆露出,院内几人全都愣住了。尤其是中年人,几乎整个僵在了原地。 就在花盆的正中,三株红色的幼苗随风摇曳,赫然正是已经顺利发芽的红芝草! 第11章 中年人名叫焦鸣,是宴城同心药铺的掌柜。对于草药上的事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但还从来没见谁能在巴掌大的花盆里成功种出红芝草来。 焦鸣反复查看了几次,确认柳遥手里的红色嫩苗的确就是红芝草没错,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对,先等等,你这三株红芝草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柳遥满头雾水,隐隐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只能迅速将薄布盖了回去,半真半假道。 “前几天种下的,反正这种子我们不卖了,掌柜的还请回了吧。” “不不,”焦鸣摇头,“才不过几天,不可能长到这种程度的,一定是种子不对,把你们的种子拿过来我瞧瞧。” 舅母冯雯也忍不住懵了,压根没弄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柳遥既然已经说了不卖,她自然只能站在自己外甥这边。 “你都不买,凭什么拿给你看,小柳说的对,这种子我们不卖了,麻烦焦掌柜跑这一趟,还请回去吧。” “谁说我不买了。”焦鸣急得跳脚,红芝草种子原本就稀有,这种能顺利发芽的种子更是极其难得,操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能种出品质极高的红芝草来。 到时候别说是五钱银子,五两,甚至五十两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你们手里的种子我买了,”又看了眼柳遥怀里的小花盆,焦鸣狠狠心,“就按市面上的最高价,二钱银子一颗,怎么样?” 二钱银子一颗,二百颗加起来就是四十两白银。 冯雯轻轻吸了口气。 柳遥却比她冷静得多,思忖片刻道,“二钱银子确实不少,你想买也成,不过事先说好,种子不能都卖给你,我们需要留一些自己来种,还有我之前能种出来完全只是运气好,换作旁人未必就能成功,你以后若是失败的话,必须保证不能来找我们的麻烦。” 焦鸣检查了幼苗,又仔细瞧了小花盆里的土壤,再没有多犹豫。 “你放心,我做惯了药材生意,这点信誉还是有的,钱货两讫,我保证后续无论什么结果,都绝对不找你们一家的麻烦。” “那就好。”柳遥将小花盆接回来,轻轻点了下头。 价格已经谈妥,后续的步骤就很简单了,柳遥这边最终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焦掌柜共一百五十颗红芝草种子,并签订了后续免责的文书。 手里握着三十两银票,直到目送焦掌柜走远,冯雯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么简单就卖出去了? 三十两银子,比之前焦鸣提出的价格足足涨了十倍。 不但彻底赚回了本钱,就连柳遥舅舅后续治病的钱也已经足够了。 “舅母,”见焦鸣彻底走远,柳遥半掩住嘴角小声道,“跟您说句实话,这种子其实是我昨天夜里才刚种下的,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忽然长出来,想来这里面应该是有什么古怪。” “昨晚才种下的?”冯雯终于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柳遥。 “是,”柳遥将自己昨晚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正因为这样,所以刚刚才没敢把这些种子都卖给焦掌柜,留了步余地,免得后续麻烦。” 如果不是担心太过强硬反而会惹人怀疑的话,他其实是想干脆拒绝焦掌柜的,而不是将大半种子都卖给了对方。 冯雯依旧不敢相信,红芝草是何等难得的草药,只种下一晚就能长到这种程度。哪怕冯雯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这种情况根本就不正常。 然而她心底害怕,却不愿柳遥也跟着一起担心,只能深呼吸了下,摆出个笑脸道。 “你做得对,不能太贪心,想来,估计是哪位神明的保佑吧,你这两天再上山的时候,记得帮我给山神大人烧柱香。” “山神?”柳遥一愣,没料到还有这种解释。 “是,”冯雯思绪混乱,理了理发鬓,随便找理由道,“你之前不是给山神当过祭品吗,想来应该是表现得不错,被山神大人记下了,昨晚才会保佑你种下的红芝草顺利发芽,你去给祂烧炷香,也算是表达谢意了。” 所以真的是山神保佑……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柳遥像是被舅母说服了,迷迷糊糊地点头,“那我等下就去……” “行,对了,”冯雯忽然想起什么,总算提起了些精神,冲柳遥眨了眨眼睛,“你那位心上人不是也在山上吗,你上山的时候顺便拿点吃食过去。” “那人毕竟是好人家出身的,如今忽然落了难,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你多殷勤着点,保管他对你死心塌地的。” “舅母!”柳遥被冯雯说得脸红。 “好了,”冯雯拍了拍他,表情促狭道,“你一个小哥儿,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可害羞的,喜欢就去把人弄回来,我和你舅舅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柳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顶着张大红脸去屋里收拾东西。 无论山神保佑也好,其他原因也好,经过焦掌柜检查过的红芝草幼苗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柳遥将花盆小心放回了原处,只掸了些清水在叶片上面,其余一滴水都不敢多浇。 收拾好了屋里,拿上舅母准备的吃食和祭祀用的香烛,柳遥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往山上赶去。 已经两天不见,也不知道青年眼下怎么样了,屋里的柴火够不够用,有没有冻着,还有之前留下的干粮想来也没剩下多少了。 因为最近两日下雪不多,山路还算好走,柳遥越想越觉得心焦,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刚行到半山腰处,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男子身材细瘦,二十出头,一双眼睛细长微眯,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曾与舅舅一家做过几年邻居的刑魏。 这刑魏与里正同姓,据说是里正的远房亲戚,仗着这一层关系,过去没少在九桥村里作威作福。直到后来闯了大祸,被里正安排搬去了邻村,这才勉强安分了些。 见到柳遥从山下走来,刑魏先是一怔,随即上前半步,直接挡在了柳遥的面前。 “哎,这不是小柳儿吗,大清早的,怎么跑山上来了?” 柳遥的好心情顿时没了,暗道了声晦气,垂着脑袋,打算从刑魏旁边绕过去,却不想再次被对方拦住。 “和你说话呢,跑什么,”刑魏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对了,听说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们村那个梁木匠了。啧啧,话说咱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兜兜转转的,居然又要搬到一处去了。” “谁说我要嫁给他了?”柳遥猛地抬头。 “不是吗,你爹连人家的彩礼钱都收了,估计月底前就能把你嫁过去了。” 刑魏细长的眼睛一转,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笑容顿时更加得意,“哦,你还不知道呢,天可怜见的,不如你跟了我吧,我就算再不好,也比那梁木匠强些,以后保证当眼珠子一样疼你。” 柳遥恶心得不行。 这刑魏之前和舅舅一家做邻居的时候就没少烦他,被舅母狠狠骂过几回也不见悔改。 然而更让他在意的还是对方刚才说的那句……阿爹已经收了梁木匠的彩礼,如果这件事当真属实的话。 “别怪我没提醒你,梁木匠前两个媳妇可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你嫁过去多半也落不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嫁给我……”刑魏没脸没皮地继续上前,试图抓住柳遥的手腕。 就在柳遥忍不住要将篮子直接砸在对方脑门上时,忽然见对面人目光一变,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似乎看到什么极为恐惧的事物般不断后退。 怎,怎么了? 冷风从背后吹过,柳遥不敢回头,就听见刑魏尖叫一声,发疯似的拼命朝山下跑去。 身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柳遥想也不想便跟着一起逃命,结果刚跑出两步就被身后人追了上来,用力扣住腰身。 铺天盖地的阴冷之气几乎将呼吸冻结。 “啊啊啊……呃?”所有尖叫声都被卡在了喉咙里,柳遥颤巍巍抬起头,就看到一张平静俊美的脸庞。 “别吵。”青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第12章 止戈山上,寒风萧瑟。 柳遥哆嗦着抬起泪水朦胧的双眼,终于意识到此刻紧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太丢脸了。 柳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常年外出做工,自认也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哥儿。除了胆子小了点,其他方面都还算稳重。 可不知什么缘故,偏偏他每一次丢脸的场景都是在这个人面前,柳遥已经不敢去想自己在青年的心底里究竟是何种形象了。 “那个,你误会了,”好容易挣脱对方的怀抱,柳遥干笑两声,勉强为自己辩解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胆小的,只是刚刚那人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太大,我被吓了一跳。” 说到这个,柳遥才发现刑魏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分明了。 半山腰处的山路还算平缓,中间只有零星几株树木。即便跑得再快,也不该一点人影都看不见才对。 正在柳遥忍不住疑惑的时候,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忽然从他的脚边窜过,柳遥背后发凉,顿时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扑到旁边青年的身上。 “不胆小,嗯?”殷月离平淡望着他,眼里带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这还是柳遥第一次看到青年眼眸中显出冷漠之外的情绪,瞬间有些看呆,紧接才忍不住开始脸红。 “要我抱你上去吗?”见他不说话,殷月离又接着问道。 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十分单纯的询问。 “不用!”柳遥连忙将对方松开,满心崩溃,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山路另一边。 刑魏疯了似的朝山下狂奔,直到被石块狠狠绊了下,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刑魏浑身上下都冷得厉害,抱紧手臂抬起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山峰的另一边。 树丛茂密,光线昏暗。 刑魏环顾四周,忽然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对了,他最近手头有些紧,为了找九桥村里正的堂叔借钱,特意从邻村赶来了这边,结果进了村里才知道,堂叔天还没亮就和人到山顶去了。 有关于止戈山的传闻很多,刑魏对上山这件事其实是有些畏惧的,便打算干脆先爬到半山腰附近,能等来就算。 若是等不到或者有什么不对的话,他就马上下山,然后……他便遇见了柳遥。 刑魏脸色惨白地打了个哆嗦,遇见柳遥后发生了什么,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双血红的眼睛,和那双眼睛带给他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会死…… 他必须得尽快下山,不然很可能会死在这个地方。 然而刚跑出两步,刑魏便再次被脚底的石块绊了一下。 脚踝传来刺痛,刑魏心情暴躁,用力将石块踢开。 “见鬼了,哪儿来这么多石……” 不对,刑魏瞳孔一缩,借着树丛里透出的光线终于看清,绊住自己的并非是他以为的石块,而是……死人的头骨。 刑魏迅速环顾四周,呼吸瞬间凝滞,恐惧带来的酥麻感一路窜到了头顶。 原本的山路已经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他正站在一个满是人骨的巨大尸坑之中。 白森森的人骨铺满了整个深坑的底部,偶尔能看到生锈染血的兵器和盔甲。 刑魏呆呆站在原地,几乎连逃跑都忘记了,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声,两声,三声。 脚步的主人距离他越来越近。 刑魏强忍着恐惧回过头,就看到一名穿银色染血盔甲的士兵走到他面前,利落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凄惨的尖叫声霎时穿透树林。 正准备迈上最后一级石阶的柳遥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似乎是人的惨叫,柳遥不敢确定,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袖口。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山下的方向。 “算,算了,我们还是先回院子里吧。”柳遥对于自己的胆量还是十分有数的,止戈山上日常很少会有村民出现,尤其是山顶附近。 如今还留在这边的,除了自己和青年之外,估计就只剩下之前遇到的刑魏了。 而方才那惨叫也确实像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大致不差应该就是刑魏本人了。 也是看不出,这刑魏平日瞧着胆子极大,连城中主 簿家的姑娘都敢招惹,没想到大白天里居然也能被什么东西吓得失了分寸。 只希望对方能长个教训,以后都不要再跑来九桥村了。 望了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柳遥心情放松了些,没再去想刚才那声惨叫,提着竹篮和殷月离一起进了山顶的宅院。 也不知是不是两日没有回来的缘故,看着满院的白灯笼和纸钱,柳遥心底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反而还有心思和青年讨论,说能不能把灯笼涂成彩色的,这样也能瞧着更热闹些。 殷月离的表情略微古怪,过了半晌才轻点了下头,“你想涂,便涂吧。” “真的,”柳遥眼睛顿时亮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反正住了这么多天都没事,涂个灯笼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正好,颜料我都带过来了,是舅舅他们之前做生意时剩下的,等会儿你也来帮我一起涂吧。” 看着眼前人一样样将纸笔取出,明显早有准备的模样,殷月离顿时无言以对。 柳遥行动力极强,说完便要开始动手。 他早看不惯院子里这些白花花的东西了,又不是死人呆的地方,弄这么多纸钱和白灯笼做什么。 况且他自己久不上山也就算了,青年可是要暂住在这里的,柳遥以己度人,觉得对方虽然沉默寡言,心里大概也是有些害怕的。 从宅院后面找来竹竿,将灯笼和屋顶上的白绸都挑了下来,又将地上的纸钱打扫干净,柳遥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将所有素白的灯笼都整齐摆在了地上。 因为来的比较匆忙,柳遥只带了四盒颜料,草绿,明黄,还有一深一浅两个颜色比较接近的红色。 “你会画画?”见柳遥用毛笔沾满了颜料,青年有些疑惑地凑了过来。 “不会,”柳遥摇了摇头,抬手在灯笼上画了一朵祥云的纹样,“不过我之前在城里的绸缎庄做过小工,店里师傅有教过我普通布纹的画法,简单画一画还是没问题的。” 说话的时候,柳遥已经将几朵祥云画好,又在最外圈描了层金边,好不好看先不说,瞧着倒是十分喜庆。 柳遥举起灯笼满意笑了下,放在旁边后又去拿另一盏灯笼。 “就是可惜,我在店里呆的时间不长,到现在也只会画些云纹仙鹤纹什么的。要是能在这上面画些花草就好了,挂在廊子上一定特别好看。” 花草…… 殷月离思忖片刻,靠过去握住了柳遥拿笔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几种颜色调和在了一起。 “哎?” 因为对方的忽然靠近,柳遥的心下意识跳快了一拍,紧接便闻到一阵檀香。 那香气并不似日常熏香的白檀,反而更像是某种祭祀常用的香烛味道,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 没等柳遥再分辨清楚,殷月离已经握着他的右手,用新调出的深褐画出了几丛树枝,之后用水洗净,换上深红与浅红,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株盛放的花枝。 “这是梅花?”柳遥语气惊喜,灯笼上的红梅错落有致,栩栩如生。 哪怕之前在城里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梅花图。 “对。”殷月离松开他的右手,没什么波动地回道。 “真好看,”柳遥前后看了几回,甚至都有点舍不得将这灯笼挂在屋檐上风吹日晒了,“哎,正好能者多劳,剩下几盏灯笼你也一并画了吧。” “可是快到夜里了。”青年抬头望了望天色。 快到夜里了。 柳遥一怔,也跟着看向外面。 浓黑涌动,夹着诡谲的气息,在半空里不断侵蚀蔓延。 他是早上才出门的,即便中间耽搁了片刻,也不该这么快就天黑才对。 不过眼前的天色确实已经暗了,头顶阴沉沉的。 仿佛只是望着就能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傍晚的山路很危险,”殷月离凑到他身边道,“画完这些灯笼,你今晚就只能留宿在这里了。” 留宿? 柳遥脸颊发烫,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是对眼前人很有好感没错,也愿意尽可能呆在对方的身边。但他一个没出阁的小哥儿,之前形势所迫也就罢了。如今再随随便便与人整夜睡在一起,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 “还是算了,我可以……”柳遥放下手中的毛笔,想说自己可以提着灯笼下山。 “太晚了,留下来吧。” 青年的声音很轻,像被风拂动的琴弦,带着种说不出的蛊惑,“等明日天亮了,我再送你下山。” 阴影彻底遮蔽住晴空。 柳遥思绪昏沉,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点了点头道:“好。” 第13章 等到地上的灯笼画得差不多了,柳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自己究竟都答应了什么。 怎么就,留下来了。 柳遥忍不住捂脸,想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美色迷晕了,才会头昏脑涨,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 名声之类的也就算了,毕竟他曾经做过山神祭品,早就没什么好名声了,只是舅母那边该怎么办。 之前临出门的时候,舅母还一脸促狭的暗示他在山上留宿也没关系。 反正不是头一回了,正好也学学隔壁村的小哥儿。 柳遥那时可是严辞拒绝过的,说自己绝对不会做这种没品的事情,保证到时辰就下山,绝对不在山顶停留。 这会儿若是忽然不回去了,还不知道明天要被舅母他们怎么笑话。 “那个……” 灯笼一盏盏画完,远处的天色也逐渐变暗,柳遥捏了捏衣摆,嗫嚅着开口,“我要不,还是回去了吧,家里人见我不回去,怕是要担心了。” 入夜山路难走,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走的,大不了拿把柴刀下山,再多加小心一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危险。 “画好了。”殷月离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将最后一盏灯笼举到他面前。 和之前的梅花不同,这一盏灯笼上画的是春日杨柳,嫩绿的柳叶,纤弱的树枝,生动得仿佛下一刻便能被风吹拂起来,带来阵阵独属于草木的清香。 “好看。”柳遥接过灯笼,突然明白这应该是对方专门为自己画的。 青年神色很淡,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坐在一堆刚画好的灯笼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 丝丝缕缕的愧疚爬上心头,让柳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倒是殷月离擦了擦手上的颜料,忽然问道。 望着对面人一脸平静的面孔,柳遥咬咬牙,用力摇了下头,“没,就是天有些晚了,正好也画得差不多了,我想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罢了。 留宿就留宿,最多不过是被舅母他们打趣几句,总好过将对方独自留在这里。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柳遥便没有再继续犹豫,迅速收拾好了颜料和毛笔,又将画好的灯笼都挪到了廊子里面,之后和青年一起回了内堂。 然而刚推开房门,柳遥便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对,我给你留的铁锅和柴火怎么好像都没有动过,天这么冷,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了。” 殷月离表情微怔,似乎卡住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干粮。” 柳遥更震惊了。 “干粮,你是说之前的葱饼,我走后差不多两天,你居然就吃了几张葱饼!” 葱饼是潘叔媳妇做的,用的并不是白面,而是一种名叫菁麦的作物磨成的粗粉。 虽然菁麦本身价格低廉,易于保存,正适合在寒冷的地方种植生长,但却口感干涩,十分难以消化。 除了出门远行或者生活极度困难的时候,根本没有哪个村民会将这种粗粉当成日常的全部主食。 柳遥忽然庆幸,多亏今晚自己留下来了。 不然还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度过这几日的。 “行了,剩下的葱饼你不能再吃了,我今天带了新蒸的馒头,里面掺了白面的,等下可以和菜一起吃。” 除了馒头之外,柳遥还额外热了早上刚做的炖土豆和炒鸡蛋。 因为东西都是现成,所以没花多少工夫就弄好了晚饭。 只是晚饭……柳遥疑惑了一瞬,总觉得今天似乎少了些什么。 吃过晚饭无事可做,趁着外面还有一点光亮,柳遥干脆将画好的灯笼都挂在了游廊上,又去宅院最深处几间屋子里寻来目前能用的东西。 桌椅,屏风,置物架,最惊喜的是柳遥终于又找到了两床干净的被褥,想来今晚应该是不用再与青年挤在一起了。 盯着柳遥将被褥小心铺在屋内,殷月离坐在新搬来的木桌边上,蹙着眉,露出些许不满的表情。 “这些被褥我都已经检查过了,应该是没用过的,”误以为对方是担心被褥干净与否的问题,柳遥笑着解释,“你要是介意的话,可以睡之前那个,我来睡这个。” 殷月离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去打量旁边雕着松枝白鹤的屏风。 也不知是不是柳遥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今天的黄昏似乎长得有些过分,明明忙了许多事情,却直到他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外面的天色才终于彻底变暗。 柳遥奇怪地抓了抓头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带着疑问整理好被褥,招呼已经洗漱过的青年一起睡下。 “来来,今天睡早一点,明日我还要快些下山去,免得舅舅和舅母担心。” 担心什么倒是其次,柳遥是根据之前的经验,知道这里每晚都会有阴兵路过。虽然不会伤人,但也难免有些恐怖。 按照柳遥的想法,只要他能完全睡熟了,就不会注意阴兵的到来,自然也就不会感觉到害怕了。 可惜没过多久,柳遥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还没等他彻底睡熟,门外便再次传来各种兵器碰撞的声音。 四周温度骤降,柳遥颤巍巍睁开眼,望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被褥。 “你,你睡着了吗?” “害怕?”殷月离转头问。 “没,”柳遥揪住被角,连忙否认,“都已经见过几次了,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 没等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因为有木桌挡着,房门并没有完全撞开,只是被推开了一道裂缝。 某种暗红的液体顺着房门的缝隙淌了进来,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 血,有血流进来了! 柳遥的眼睛一下子瞪圆,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面。 嘭嘭嘭,又是一阵连续的撞门声响。 房门的缝隙逐渐变大,突然有什么人凑了过来,睁着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注视着昏暗的室内。 无法形容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瞳死寂,皮肤皲裂,细细密密的深红血丝缠在眼白上面,忽的与柳遥四目相对。 柳遥吓得脸色发白,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扑到了青年的身边,两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 “它是不是要闯进来了,我们用椅子挡一挡吧,或者从后面窗户逃出去,现在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柳遥语无伦次。 柳遥忍不住心急,向屋里渗血水这种情况是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眼下马上逃走确实还来得及。 只是逃走之后呢。 外面会不会有更多的阴兵,柳遥不清楚他们逃到什么地方去才算是真正安全的。 “没事,”殷月离起身拍了拍他,“它进不来。” “真,真的?” “是真的。”殷月离轻声道。 像是应和着对方的回答,外面的撞门声忽然烟消云散,连同地上的那一大滩鲜血。 仿佛之前种种都只是柳遥自己的错觉。 “它走了。”殷月离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人。 少年双目紧闭,手里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走了?”柳遥不敢相信。 “对,如果害怕,你可以睡在我这边。”殷月离语气平淡。 柳遥小心翼翼抬起头,确认外面那双眼睛的主人的确已经离开了,终于舒了口气。 “不用了,”柳遥脸颊发烫,连忙松手,“我其实也没那么害……” 怕字还没有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响,柳遥想也不想便用力抱紧了身边人,回头却发现似乎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 柳遥面无表情,许久,终于放弃挣扎。 柳遥:“虽然我不害怕,但我想你应该是有一点害怕的,所以我还是陪你睡在这边吧。” 殷月离侧过身,在黑暗中轻轻弯起了唇角,“好。” 八爪鱼一样抱着对方睡了整夜,柳遥起来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迅速收拾好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山上。 刚进到舅舅家的院子里,就瞧见舅母冯雯一脸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 不等对方的调侃,柳遥强忍着脸红,先一步开口道:“我已经想好了,但到底不好自己去说。那个,舅母如果有空闲的话,能帮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吗?” 冯雯先是疑惑,随即听懂他话里的含义,顿时大喜过望。 “哎呦,你终于想通了。” 冯雯笑眯眯将柳遥拉到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早说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舅母今天就帮你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和你定亲。如果两头都同意的话,就先去里正那边过了明路,赶紧定下来,免得你阿爹又暗地里给你寻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柳遥点点头,心跳加快了些。 虽然有些仓促,但眼下正是关键时候。 大概怕自己直接闹起来,阿爹此刻并不敢将收了梁木匠彩礼的事宣扬出去,只要能抢在阿爹前面,先一步将婚事落到实处,那无论对方有什么打算到最后也只能落空了。 就是私定终身的名声不大好听。 柳遥暗自忧心,也不知那人能不能同意! 第14章 吃过早饭,目送舅母离开,柳遥将舅舅柳安如扶到床上休息,心神不宁地开始打扫房间和院子。 与舅母单纯的高兴不同,柳遥如今心底更多的反而是对青年态度的担忧。 毕竟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他和殷月离才刚认识不到几天,互相间也谈不上有多了解,突然就要谈婚论嫁,就连柳遥自己也觉得事情委实太过匆忙。 对方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觉得意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自重,随随便便就想找人嫁了。 或者更严重一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有意欺瞒,只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婚事,就不惜利用对方来脱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打断了柳遥的胡思乱想。 “谁!”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就见通体漆黑的小猫摇了摇尾巴,姿态悠闲地从角落阴影里钻了出来。 柳遥神情一松,弯腰抱起黑猫,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是你啊,你之前去哪儿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黑猫一声不喵,只懒洋洋趴在他的臂弯里面。 黑猫的眼睛也是纯黑的,刚刚在角落里的时候仿佛与阴影完全融为了一体,难怪他之前没有发现。 这一打岔,倒是让柳遥忘了方才的纠结,忍不住轻笑了下。 “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或许他也中意我,愿意同意之后的定亲呢……走吧,今天还有好多活没有做完,等我先将这几颗红芝草都种上吧。” 原本还一脸悠闲的黑猫听到定亲两个字,忽然立起了耳朵。 却等了许久,也没听柳遥说清楚那个他究竟是谁。 拿了两个稍大的花盆出来,柳遥坐在矮凳上,低头数了数装在布袋里的种子。 昨日与焦掌柜交易后还余下差不多五十颗红芝草的种子,舅母冯雯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回来便全交给了柳遥。 按照她的说法,能卖出三十两银子的高价完全是柳遥的功劳,剩下的种子合该都是他的。 柳遥自然说不过舅母,只能想着尽可能多种一些出来,好减轻舅舅治病的压力。 “别动,”怀里的黑猫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柳遥连忙将它按住,“乖啊,我要先把红芝草种下去,等下再陪你玩儿,你先别动。” 黑猫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反而挣扎得更加用力。 “怎么了?”柳遥忍不住疑惑,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停,利落将几颗种子种好,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学那晚一样,浇了少量清水在泥土的表面。 “你是不是饿了,还是想自己到外面去玩儿。”柳遥在软布上擦了擦手,将怀里的黑猫举到面前。 黑猫不太高兴,抿着耳朵,黑沉的眼眸死死盯着他看。 柳遥恍惚了一下,总觉得这双眸子似乎有些眼熟。 之前才抛到脑后的忧虑一时间又都涌了上来。 柳遥将黑猫抱近了些,忍不住轻叹口气,“你的眼睛和他的好像,都是黑沉沉的,好像一点光亮都透不进去。” “舅母这会儿估计已经快到山上了吧,你说若是他不肯同意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嫁给那个什么梁木匠,之后如果逃婚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舅舅他们。” “而若是同意的话,”柳遥的脸颊微微发红,“总感觉有些不太现实,殷月离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也好看,画画也好,又不是那种张扬的性格,应该不大可能接受这种匆忙的婚事吧。” “你说他会不会同意,”柳遥纠结地晃了晃手里的黑猫,病急乱投医,“听说黑猫都是有灵性的,这样好了,你来帮我参详一下吧,叫一声就是同意,叫两声就是不同意。” 黑猫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费力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好在柳遥也不是认真询问的,又逗了它一会儿,便继续去忙其他家务了。 临近晌午,柳遥正要准备午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便是有人高声喊道,“家主人在不在,梁家带人给你外甥小柳送聘礼了,几大箱子呢,还不快点开门来接!” 聘礼? 柳遥心底一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 九桥村不过是个乡下小地方,在嫁娶上向来没那么多规矩,一般收了作为彩礼的礼银,再选定好了合适的日期,两人就可以直接拜堂成亲了。 礼银之外的聘礼不是没有,比如酒水,牲畜,布匹,茶叶这些。但村里人忙于生计,基本都不会在这些徒有虚名的事情上多浪费时间。 柳遥起身推开房门,果然看到五人抬着两大箱东西正等在院门外面,估计就是刚才那声音提到的聘礼没错了。 柳遥轻轻皱眉,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院外几人表情不耐,为首一人穿褐色衣袍,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狭长的眼睛隐隐含着凶光,正是梁木匠本人。 梁木匠原名叫什么柳遥并不清楚,只知道对方脾气暴躁,却手艺极好,做出来的家具木工在整个西北边关都是有名的,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如今恶名远扬,也没人真能奈何得了他。 “这位就是崔家小哥儿吧,”见柳遥出来了,梁木匠挑了挑眉,上下将他扫了一遍,“长的倒是不错,就是爹娘不会做人,明明已经收了我的礼银,却推三阻四的不肯让我过来见人。” 说着朝柳遥招了招手,“行了,别磨磨蹭蹭的,过来让我瞧瞧,咱们月底就要成亲了,得检查一下你有没有什么不齐整的地方。” 说一个小哥儿齐不齐整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齐整,而是单指小哥儿颈后的花印够不够清晰,成婚后是否好生养。 果然,梁木匠这话刚问出口,周围众人顿时小声哄笑起来。 柳遥一阵反胃,忽然明白过来对方此行的用意。 阿爹和后娘为了顺利将婚事办妥,中间一直多有遮掩,想来应该是惹到对方不满了。 这梁木匠奈何不了他爹娘,便只能跑来欺负他,名义上说是送聘礼,实际却是来给他下马威的。 “怎么,”见他不肯说话,梁木匠越发盛气凌人,“你是什么名门闺秀吗,我给了你爹娘足足三十三两的礼银,又抬了这两大箱子的聘礼过来,居然连瞧一眼都不成?” “别打量我是好糊弄的,今天我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若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让你爹娘把那三十多两银子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去啊,”柳遥抱着黑猫,声音有点抖,但还是强撑着开口道,“银子是我爹娘收的,我本来也不愿嫁你,你自己去让他们把银子吐出来吧。” “不愿嫁我?” 这回不光是梁木匠,就连旁边正在起哄的众人 也跟着停了下来。 “是,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的姑娘小哥儿,有哪个是愿意嫁给你的。”柳遥提高了声音道。 空气霎时安静。 “好啊,”梁木匠双拳紧握,面孔气得通红,“还没出阁的小哥儿,居然敢这么和未来当家人说话,看我今日不给你个教训,你怕是连自己什么身份都不记得了!” 说罢一脚踹开了院门,伸手便要来抓站在院内的柳遥。 梁木匠打人打惯了,柳遥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梁木匠一把拖了过去,刚要闭眼,就听耳边传来一阵痛呼。 柳遥怀里的黑猫动作利落,继划破对方手臂之后,反爪狠狠抓向对方的右眼。 鲜血迸溅而出,梁木匠痛得大声嚎叫,捂着脸便蹲了下去。 “你们是谁,跑来这里做什么!”不远处传来舅母冯雯的声音,刚刚还在床上养病的舅舅听见吵闹,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明明只是被猫抓了两下,梁木匠却疼得几欲昏厥,见柳遥长辈都来了,只能慌忙招呼身边人抬着箱子离开。 “走走走,”冯雯气得拿扫帚赶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居然跑到别人家里来了,简直欺人太甚……小柳怎么样,他们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舅舅柳安如咳嗽了声,“确实欺人太甚,我下午就去找里正评评理,这还没嫁过去呢,若小柳当真与他成了亲,往后还不得被他欺负死。” 柳遥没有说话,心有余悸的抱紧怀里的黑猫。 “不用去找里正了。”冯雯运了运气,抚着胸口道。 “为何?”柳安如惊讶问。 冯雯一挑眉,“自然是因为山上那人已经同意了,我等下就去找小柳爹娘,让他们把梁木匠的婚事退了。” 同意了? 柳遥听得一愣,心跳瞬间加速。 “对,”似乎想到什么,冯雯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拉着柳遥的手道,“那人还算不错,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自己先提出来了,说这几日一直托你的照料,心里感激。等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就和咱家正式商量议亲的事。” 第15章 “他真的同意了?”柳遥抿了抿唇,还有点不敢相信,“不是您诓我的吧。” “舅母诓你做什么,”冯雯嗔怪道,“我还一个字都没提呢,人家就自己先说了议亲的事,估计也是中意你的,” “可……”柳遥仍有些不太自信。 中意自己? 青年的态度始终冷冷淡淡,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无论从哪个方面也看不出有中意自己的迹象。 “没什么可是的,”冯雯一眼看出他的心底所想,直接打断他道,“那人确实长得不错,出身也好,但如今不是落难了吗,再说你也生得不差,容貌身段,哪一点配不上他了?” 冯雯是从小看着柳遥长大的,在她眼里自家孩子当然是哪儿哪儿都好。 白皙干净的脸庞,秀气的眉眼,颊上带着浅浅的梨涡,笑起来仿佛盛了蜜似的,单只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冯雯抚了抚柳遥的头发,“听舅母的话,你只管安心等着就好,凡事有我和你舅舅为你做主呢。” “再者说,这个不行了,咱们还可以换个别的嘛,之前宴城酒楼里那个姓周的伙计,不是还来给你送过东西吗……” “舅母!”柳遥提高了嗓音。 “好了,不逗你了,”冯雯笑着道,“倒是还有件事,如果这回的婚事真能成的话,你爹娘那边应当是指望不上了,你自己算算身上还剩下多少银钱,我再另外给你添一些,至少够你和那人暂时生活用的。” 说起来这其实才是冯雯真正担心的问题。 那个叫殷月离的青年人品怎么样暂且还看不分明,但身家不厚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的。 没有户籍,没有稳定的住处,虽然瞧着并不文弱,但也不像是能在田里劳作的模样,也不知道未来能依靠什么谋生。 说句老实话,若不是急着应对梁木匠那边,加上柳遥自己确实也喜欢,冯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他嫁给这样的人的。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别多想了,”看着柳遥进屋,舅舅柳安如安抚地拍了拍妻子,“大不了就是我们以后多帮衬帮衬,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是。”冯雯叹口气,轻点了下头。 这边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之后剩下的,就是继续和柳遥爹娘扯皮,尽快解除掉与梁木匠的婚约了。 深夜子时,乌云蔽月。 宴城府衙内,主簿闫兆飞大半夜里被值守的衙役叫醒,迷迷糊糊爬起身,听到衙役的回报,顿时清醒了大半。 回报很简单,只有五个字,库房走水了。 “最近天气干冷,不是已经叫你们仔细盯着了吗,怎么还能让库房走了水!”闫兆飞迅速披上外袍,强压着火气。 衙役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喃喃称是。 “明日再和你算账,先带我过去,看烧得怎么样了,之后需不需要通报给知府大人。” 闫兆飞心情烦躁,宴城临近边关,自从羌吾被灭后一年到头也没个大事发生,以至于用来存放案宗账册的库房几乎少有人整理,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处。 平日还好,若是不小心走水,估计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不清楚。 一路提心吊胆,然而走到库房前面,闫兆飞就忍不住轻皱了下眉。 因为走得太急,两人连灯笼都没带,四下里昏暗异常。 然而即便借着街角微弱的光亮闫兆飞也能瞧出,眼前的库房从里到外都完好无损,根本没有一丝走水的迹象。 “大人请往里走,刚刚火势不大,又及时扑灭。所以只烧坏了最里面几个用来存放籍账的架子。” 衙役声音很轻,飘飘渺渺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莫名让人感觉背脊一凉。 所谓籍账就是管理人户用的账册,里面记录着百姓的户种、籍贯、居住地、姓名年龄一类的信息。 不对。 闫兆飞心头一凛,不止是外面没有走水的迹象,就连四周的空气里也没有任何物品焦糊的味道。 所以压根就没有所谓的走水,他是被人故意骗到这里来的! “你叫什么,上头长官是谁,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有些陌生。”闫兆飞尽可能平静道,一面迅速寻找脱身的时机。 是贼人吗,过来偷东西的,还是自己以前得罪了什么人,特意找来寻仇的? 闫兆飞冷汗涔涔。 这个时间在府衙内值守的人并不多,且多数都已经睡下了,门房也许还醒着。 然而此处距离府衙大门实在太远了。除非他能先一步跑到大门附近,否则即便高声呼喊估计也没有人能够听见。 “卑职是新来的,大人自然听着陌生,天已经晚了,未免耽误事情,还请大人速速到屋内检查一遍吧。”衙役说话的时候侧过头来。 原本被乌云遮蔽的月光穿透层云,径直落在那名衙役的身上,照亮他满是血迹的银色盔甲,和半张已经露出森森白骨的冷硬面孔。 “大人?”只剩一半的嘴唇张合了一下,似乎疑惑地望向僵立在原地的闫兆飞。 闫兆飞倒吸口凉气,之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半刻钟后,府衙库房外。 一名穿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的年轻男子正靠在墙边上,懒懒望着九桥村的方向。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半跪在地上,将一本刚造好的户帖递到男子面前,似乎在等待他之后的吩咐。 户帖是宴城主簿刚刚才写好的,上头的墨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只简单记录了几项最基本的信息。 有了这个,无论是出入宴城附近,还是买卖房屋,都没有任何问题了。 男子合上户帖,轻点了下头,“走吧,先去城里的牙行。” 只剩下半张面孔的将士神情恭敬,一言不发地跟在男子的身后。 而主簿闫兆飞正握着毛笔站在原地,呆愣着目送二人离开。 乌云缓缓散去,月色微凉。 闫兆飞猛地惊醒,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噩梦。等再回过神来时,身上的衣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清晨,吃过早饭,柳遥和舅母打过招呼,准备到城里去转转,买点家里要用的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自己赚钱的短工。 柳遥掰着手指算了算。 他昨天种下的红芝草又都已经顺利发芽,舅舅这边暂时是不用太担心了。 算上舅母贴补给他的银子,还有里正之前的补偿,他如今手头一共有十五两银子。 作为嫁妆自然是完全足够的,只是殷月离的情况与常人不同,他必须为两人未来的生活做好准备才行。 住处的问题比较容易解决,舅舅名下还有一套旧院子,已经答应要借给他用了,只 是墙壁和屋顶都坏得厉害,里外都收拾下来最少也要五两银子左右。 婚礼的钱倒是可以省一些,花费二三两银钱估计就差不多了。 剩下就是两人日后的生活费用,家具摆设,锅碗瓢盆,入冬的衣物,还得留一点应付未来可能的变故。 柳遥深吸口气,越算越觉得肩上的负担沉重,只希望等下到城里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吧。 从九桥村到宴城有二十里地,柳遥不敢多浪费时间,比往常快了一刻多钟便进了城内。 然而刚走到西街绸缎庄门前,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年长妇人穿着粗布衣裳,手上挎着两只竹篮,旁边少女面孔稚嫩,衣服颜色略微鲜亮些,只是始终垂着脑袋,仿佛心事重重。 两人不是旁人,正是柳遥的后娘舒乔,及后娘的女儿崔怜儿。 “大哥?”两边一个照面,崔怜儿自然也望见了柳遥,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 然而这种惊喜只停留了片刻,之后便只余下满满的愧疚与尴尬。 柳遥对于崔怜儿并没有什么恶感,却不太想和后娘继续牵扯,点了下头便要过去,却被后娘舒乔扬声换住。 “哎呦,我当是谁呢,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要走了。” “娘!”崔怜儿试图拉住身边人,却被亲娘一把甩开。 “长出息了是不是,”舒乔望着继子冷笑,“看不上爹娘给你安排的婚事,拼死拼活要嫁给一个外乡人。如今穷得又要抛头露面出来赚钱,你那个未来夫君呢,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 西街正是宴城早上最热闹的街道,眼下听到两人的声音,不少路人都朝这边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他有没有陪我过来不重要,”柳遥并未动怒,反而语气平和道,“倒是之前梁木匠给你们的三十多两礼银,不知道阿爹有没有顺利还回去。” “你……”舒乔一噎,面色瞬间变得铁青。 确实没能顺利还回去,那梁木匠性情蛮横,加上得理不饶人,非要他们还回四十两才肯罢休。 “那还是尽快吧,”柳遥不甚在意道,“小心他再来找你们的麻烦。” 不过梁木匠就算来找两人的麻烦,也与柳遥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16章 不想在原地继续浪费时间,柳遥没有再开口说话,绕过后娘和妹妹径自走进西街的绸缎庄内。 钱家绸缎庄并不大,窄窄的一张门脸,店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个子不高,面容富态,见到柳遥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不是小柳吗,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 “钱掌柜。”柳遥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他之前曾经在这家绸缎庄做过大半年的伙计,为了祭品的事情只能辞去了工作,钱掌柜人好。不但没收走客人给他的赏银,临走前还多支给了他五十文工钱。 没想才不到半个月,他就又跑回来了。 果然,钱掌柜摸了摸嘴角的胡子,也很惊讶柳遥这次的来意,忍不住露出为难的表情。 “对不住,你走的那天正是店里生意最多的时候,我刚雇了两名伙计,眼下店里已经不缺人了。” “这样好了,不如你先等等,”钱掌柜其实也有点可惜,干脆退一步道,“我店里有名伙计打算要回老家成亲,过了年底之后应该就能给你腾出位置了。” 对于柳遥这个手脚勤快又很能吃苦的伙计,钱掌柜还是十分满意的,只是两名伙计都是才刚雇来的,总不好现在就将一人辞退。 年底太晚了,柳遥眉头轻皱,想了片刻问。 “那附近其他店呢,有没有最近需要招伙计或者小工的?” “没有,”钱掌柜回忆着摇摇头,“这段时间生意都忙,人手不够的估计早就已经想办法了,拖不到现在,你要是实在着急的话,可以到西街里头那间客栈问问,他们这两日好像在找能晚上值夜的人。” 值夜不行。 柳遥只能和钱掌柜道了谢,说再到别的地方去问问看。 出了绸缎庄,柳遥心情有些不佳,假装没有看到正等在门外的后娘和妹妹,打算去东街那边瞧瞧。 然而还没等走出街道,就再一次被后娘拦了下来。 与方才的态度不同,后娘舒乔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冲柳遥露出温和的笑容。 “等等,都是一家人,娘刚刚说错话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柳遥对舒乔已经厌烦到了极点,但碍 于路人的围观,只能强忍着停下脚步。 “不用道歉,我还有事,就先不陪娘和妹妹了。” 崔怜儿神色不安,暗地里拉着娘亲想让她不要再说了,却被舒乔用力拍了一下。 舒乔根本不管柳遥爱不爱听,自顾自开口絮叨,“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不过爹和娘不也是为了你好吗,梁木匠是年纪比你大,脾气也不好。但他至少家底殷实,你嫁过去了也不用跟着他一起吃苦。” “再瞧瞧你自己挑的那个外乡人,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你跟过去了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还要一辈子在城里做短工养活他不成。”舒乔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贫贱夫妻百事哀,”舒乔苦口婆心,仿佛真心在为自己的继子打算,“听娘一句话,你现在喜欢那个外乡人,等婚后吃足了苦头,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手里的银子更重要的了。” “就像你和阿爹一样吗?”柳遥忽然打断她道。 柳遥记得很清楚,在娘亲还在世那会儿,自己家里并不穷。 甚至和村里其他人比起来还算殷实富足。 可惜娘亲病逝得早,外祖父伤心过度,没过多久便也跟着离世了,没有了外家的帮忙,崔临的茶叶生意根本就支撑不下去,家中境况也跟着一落千丈。 突然被踩到痛处,舒乔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再维持不住方才的温和。 “我看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是不是,那我也告诉你。若你真执意要嫁给那个外乡人,往后你就算穷死饿死,也别想再让我和你爹给你掏一文钱!” “还有,”舒乔上前拉住柳遥,“婚是你自己要退的,梁木匠多要的那十两银子也必须由你来出才行。” 柳遥彻底失去了耐性,正要扯回自己的衣袖,就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老人身材瘦削,目光却炯炯有神,见柳遥也望向自己。顿时加快了脚步,嘴边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哎,这么多年没见,小公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说着将柳遥仔细打量了一遍,眼里满是怀念,“都已经十几年了吧,小柳公子可还认得我吗,我是徐伯啊,之前在大掌柜身边做过账房的。” 柳遥愣了下。 对方口中的大掌柜指的应该就是他的外祖父。 除了茶叶生意之外,柳遥外祖父过去还曾在宴城经营过一家茶坊,小时他经常被外祖父带去那间茶坊喝茶听书,吃各种好吃的点心,算是他幼年里为数不多快乐的回忆。 只是这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到后来娘亲和外祖父相继过世,这间茶坊便也跟着卖给旁人了。 “徐伯,”柳遥定了定神,因为回忆起往事略有些伤感,“您今天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小柳公子还不知道吗,”徐伯也忍不住惊讶,“您未来的夫婿已经将茶坊重新买回来了,说要送给你当聘礼呢。” 未来夫婿? 柳遥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说的究竟是谁。 “你说梁木匠把城里的茶坊买下来了?”舒乔同样一脸震惊,连忙急着问道。 “梁木匠是谁,”徐伯神情疑惑,“小柳公子未来的夫婿不是姓殷吗,满身的贵气,模样也俊俏,看着不像是做木匠的。” “哦对,瞧我这记性,”徐伯呵呵一笑,“往后该叫您掌柜了,柳大掌柜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会为您高兴的。” “姓殷,谁?那个外乡人,他手里不是没有钱吗,怎么可能买下一间茶坊。”舒乔眼睛瞪得溜圆,心底一阵急跳。 柳遥外祖父过去开的茶坊名叫香茗茶坊,在整个宴城都是有名的,位置也好,没有四五百两银子根本买不下来。 三番四次被人打断,徐伯也有些不悦了,顿时没好气道:“夫人这说的什么话,今早牙行交易时我也是在场的,那位公子直接拿了足额的银两,连店里的座椅摆设也都一并买下来了,之前的掌柜根本没多犹豫便直接签了契约。” “白纸黑字,在官府那头也有记录的,您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自己去看。” 说完转向柳遥,继续笑着开口,“那位眼下正在茶坊等着您呢,小柳公子若还有什么疑问的话,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如何。” “哦,好。”柳遥连忙点头。 随即才意识到这应该是两人商议婚事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顿时有些心跳加速。 目送柳遥和徐伯离开,舒乔站在原地神情变幻。 “娘,”崔怜儿担心地拉了拉她,小声劝道,“梁木匠那边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大哥找了别人也是正常,如今瞧着这人也算不错,您就别……” “我和你爹怎么就不对了?”舒乔提高了嗓音,“梁木匠就是脾气差了些,除此之外究竟哪一点配不上你大哥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他自己喜欢攀高枝儿。” 舒乔气得胸口直疼,“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回去和你爹仔细商量一下。” 随着徐伯往西街的尽头走,柳遥一路都好像踩在了云端,轻飘飘的,总有种落不到实地上的感觉。 已经有十几年没去过香茗茶坊了,刚走到门前,柳遥就忍不住愣了下。 不是因为茶坊变化太大,而是因为眼前茶坊几乎与他印象中的没有任何分别。 写着茶字的牌匾,从里面传出的阵阵甜香与茶香。尤其是门前的那两串大红灯笼,正是他童年记忆里的模样。 注意到柳遥的目光,徐伯凑近笑了下,“这两串灯笼原是没有的,是那位殷公子问了我,说过去香茗茶坊有什么特殊的装饰摆设,都要重新弄起来,务必和过去柳大掌柜在时一样。” “您再进去看看,不只是灯笼,桌椅字画,还有柜台边的那只八哥,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呢?”柳遥环顾四周,眼眶有些发热,忽然很想快点见到那个人,好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应该是在……” 不等徐伯说完,柳遥下意识望向二楼的方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坐在窗边,目光沉静望向自己。 是殷月离。 柳遥心跳如鼓,感觉之前浮动不安的情绪一下子都落了下来! 第17章 因为店家更换,香茗茶坊的门外挂了暂时歇业的牌子,柳遥被徐伯领着一路上了茶坊二楼的雅间。 殷月离正坐在桌边,穿了身天青色的织金罗袍,手里举着一杯热茶,眉眼依旧浅淡,比起在山上宅院里时更多了种说不出的贵气。 柳遥脚步一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先前以为青年如此痛快就答应议亲的事,很大程度是因为自身生活窘迫,所以急着找一处方便容身的地方。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能随便拿出几百两银子购买茶坊,即便不与自己成亲,对方想来应该也能轻松在宴城里站稳脚跟。 “怎么不过来。”殷月离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神情疑惑。 为了干活方便,柳遥身上并没有佩戴多余的装饰,头发也只是简单梳在了脑后,衬着晕红的脸颊,反而更显得清爽干净。 殷月离唇角微掀,没等开口说话,就被面前人匆忙打断。 “你……”柳遥捏紧袖口,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发问。 直接问身家显然是不行的,却又不能旁敲侧击,显得他好像很在意银钱方面的事。 或者干脆问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同意定亲? 不行。 柳遥脸热得更厉害了,他虽然不是习惯内敛的性格,但也没有脸皮厚到这种程度。 可是不问同样也无法安心。 柳遥觉得如果不尽快将这个问题弄清楚的话,自己怕是夜里都睡不安稳了。 “有件事我想问你……”柳遥深吸口气。 “是要问婚期的事吧,”殷月离了然点头,“我已经让人查过,后天日子就很不错,店铺有了,成亲用的院子也已经买了,不如我们后日就成亲吧。” “后日!”柳遥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太晚吗,”殷月离敲了敲桌角,思忖片刻,“我其实也觉得有些晚了,那不如就今天吧,眼下时间还早,快些准备的话,天黑前应该来得及。” 今天? 柳遥是真的被吓到了,瞬间将之前的忧虑扔到脑后,连忙走到青年面前。 “今天不行,太快了,舅母和舅舅不会同意的。” “那你呢,”殷月离拉过他的右手,“你也不愿意吗?” 青年的眼眸黑沉沉的,仿佛所有光亮落在里面都会消散无踪。 “没,”手被人拉着,柳遥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目光里的阴影,“没有不愿意,就是太快了,村里人会以为我们这么急着成亲,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柳遥越说脸越红。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同意今天就成亲,村里人在背后会怎么编排自己。 殷月离神色稍缓,退一步道,“那就这月底,不能再晚了。” 月底,柳遥还没计算好日期,就感觉对方已经凑到自己身边。 “你不想尽快与我成亲吗,等成亲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了。” “遥遥。” 青年唤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仿佛带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蛊惑。 柳遥浑浑噩噩点头,等出了茶坊才忽然记起来,现在已经是月末,距离月底只有不到七天的时间了。 七天……即便再简陋的婚礼,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根本来不及准备吧。 因为考虑婚期的事,柳遥足足比来时多花了两刻钟才终于回到九桥村内,等进了村子才想起自己居然忘了要找短工的事。 没有工作就没有银子。 之前他还觉得十几两的嫁妆已经不少了。 如今与对方的身家比起来,明显少得有些可怜。 还有就是婚礼上要用到的嫁衣,柳遥虽然干活利落,但在针线上是真的不行,短短七天别说是绣出整套的嫁衣,便是绣出一张合格的喜帕估计都很有困难。 总不能都去买现成的吧。 越想越觉得七天时间根本不够用,柳遥一边头痛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正走到院门外不远处,就听见里头传来舅舅与潘程闲聊的声音。 刚经历过一场大病,柳遥舅舅的身体眼下恢复得还算平稳,到如今已经能独自走出院子晒太阳了,就连说话声音也比之前清亮了许多。 “你说山脚下那间院子已经被人买走了?你听谁说的,林家出事前为盖那院子可花了不少银子,怎么可能轻易卖给旁人。” “你也说了是出事之前,”过来给柳遥舅舅送药的潘程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个年轻人,容貌瞧着吓人,出手却阔绰,那林家的管事起初还不肯同意,后来也不知听了什么,就干脆点头了。” 柳安如一脸感叹,“真是有钱人啊,那院子少说也得上千两银子吧。” 九桥村虽然是个偏僻地方,但在边关附近还是有些名气的,一是曾与羌吾发生过几次大战的止戈山,二便是止戈山脚下据说能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的汤泉。 不过可惜,这汤泉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官府占去,后来辗转落入前任知府林之浣的手中,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谁真正见过所谓的汤泉究竟是何种模样。 也就是如今林之浣犯了事,否则怕是花再多银子也买不来这汤泉宅院。 “小柳回来了?”闲聊到一半,终于望见柳遥的身影,柳安如笑着朝他招招手,“累不累,你舅母给你留了午饭,快点趁热进去吃了吧。” “不累,我已经吃过点心了,暂时还不饿。”柳遥说着和旁边的潘程打了声招呼。 潘程的表情尴尬,只喃喃冲他点了下头。 潘程和柳遥的舅舅是发小,几乎是一同长大的,明知道柳安如只剩下柳遥这一个亲人,在先前祭品的事情上却没能帮上什么忙。 反而多有隐瞒,以至于如今每回见到柳遥都忍不住有些愧疚。 柳遥自然也注意了他的不自在,干脆转移话题道,“对了,舅舅刚才提的那个止戈山下的院子,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反正那院子的主人不管是谁,都跟咱们没有关系,”柳安如笑着训他,“还有,哪有拿点心当饭吃的,正好早上炖了汤,你刚从外头回来,去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对,”顺着柳安如的话,潘程稍稍缓解了方才的尴尬,“听你舅舅的,那买下院子的人模样凶悍,明显是行伍出身的,咱们没什么事情,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行伍出身?”柳遥疑惑。 自从羌吾被灭,朝廷撤军,宴城附近已经很少能看到有驻扎的士兵出现了。 “是,大半张脸都是伤疤,看着可……” 吓人两个字还没等说出,潘程忽然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极为恐怖的事物,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柳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也被骇得一跳。 就在院外不远处,方才被他们议论的对象,此刻正面色冰冷的站在原地,整个左半张脸都被扭曲的伤疤覆盖,身后则领了几名抬着红色木箱的下人。 柳遥舅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道歉,“对,对不住,我们刚才不是有意。” 柳安如心底后悔不迭,刚刚就不该在背后议论人家的,如今可好,直接被正主听见了。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上千两银钱的,想也知道不会是普通的人家,这不小心得罪了怕是不好收场了。 柳安如暗自叫苦,“实在是对不住……” 脸上带着伤疤的青年拱了拱手,打断柳安如道歉的话语,语气恭敬道。 “这位便是柳公子的长辈吧,在下邵蒙,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给柳公子送议亲的聘礼。” 柳安如:“什么!?” 第18章 来送聘礼,什么聘礼? 旁边的潘程同样一脸震惊,下意识看向柳遥的方向。 柳安如膝下并没有一子半女,如果能特意跑来这里议亲的话,估计对象只能是柳遥这个亲外甥了。 只是柳遥前段时间不是刚做过祭品吗,怎么才不过几日,就忽然要定亲了,梁木匠的事情潘程倒是也略有耳闻。 但对方显然不是一个能随手就拿出上千两银子的人家。 “那个……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是这里面有什么其他的误会?”柳安如讪笑着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外甥打算议亲的是个刚从流放地出来的外乡人。 既没有户籍也没有稳定的住处,怎么可能忽然出手如此阔绰。 “发生什么事了?”正在后院忙碌的舅母冯雯听到声音也跟着赶了过来,抬眼瞧见院外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柳安如连忙低声与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冯雯眉头紧皱,倒不认为对方是找错了人,只一脸苛责地望向柳遥。 柳遥无言以对:“……” 冤枉啊。 他也是刚刚才知道青年的身家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可还没来得及和两人说呢,那边就赶着来送聘礼了。 冯雯从小看着柳遥长大,自然一眼便瞧出他应当是知情的,气得捏了他一把,之后才满脸笑容的转向院外的邵蒙。 “抱歉,家里孩子不懂事,劳烦问一句,你提到的主人,应该是姓殷的吧?” “是。”邵蒙依旧是方才的冷淡模样。 见事情已经说清楚了,也没继续耽搁,抬手让几名小厮将箱子仔细搬进面前的院子里头。 刚刚在外面的时候还看不分明,如今进了院子冯雯才发现,对方带来的木箱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许多,整整四抬大红木箱,沉甸甸的,看得她一阵心惊肉跳。 “哎,昨天才说了议亲的事,今天就过来送聘礼,这样会不会太匆忙了些?”冯雯干笑道。 邵蒙没有说话,只转头静静望着她,左脸上的伤疤被阴影覆盖更显得扭曲骇人。 冯雯心头一紧,顿时把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 邵蒙只当她是已经同意了,将怀里几张厚纸直接递给了柳遥。 “这是香茗茶坊的房契,还有醴泉庄的房契和地契,主子说城里的园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让您先住在村里,等那边收拾好了再搬过去。” “还有?”柳遥愣愣接过房契,感觉脑子已经开始打结了。 醴泉庄,指的应该就是之前提到的山脚下那座有汤泉的院子吧。 “可……他如果早能买下这些地方的话,之前为什么要一直住在山上的破庙里。” 破庙? 听到这两个字,邵蒙嘴角抽了抽,难得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主子对居住的环境并不十分在意,不过眼下有您在身边,总不能让您跟着一起吃苦。” “东西已经送到了,”邵蒙再次拱手,“小人先回去复命,就不打扰几位休息了,柳公子如果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亲自去问我家主人。” 目送邵蒙领着小厮离开,院内几人面面相觑。 “那个,”潘程搓了搓手,眼里带着发现重大消息的兴奋,“你们一家商量着吧,我正好有事,就先回去了。” “哦好,”柳安如点点头,不忘叮嘱一句,“今天的事我们也还没理清呢,你记得先不要到外面乱说。” “成,我你还不放心吗。”潘程信誓旦旦。 能放心……才怪。 柳遥默默无语,潘程虽然为人不错,但本性却是个大嘴巴,估计用不了半日,刚才发生的一切就要传得满村都是了。 不过日后传言的事柳遥已经没有工夫在意了,潘程前脚刚离开,后脚舅母就一把将他揪住了,咬牙切齿地拽进了屋里。 “行啊,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出嫁男方有多少身家这么大的事情都敢瞒着家里不说,我和你舅舅还能害了你不成?” “没有,”柳遥担心舅母气到,连忙伸手帮她顺气,“我怎么敢瞒着您和舅舅,真的,我之前和他在山上的时候他连多余的衣服都没有,我也是今早进了城里才刚知道的。” “进城?”冯雯脸上疑惑。 “对,”柳遥艰难道,“他把外公生前开的那家香茗茶坊也一起买下来了。” 这回不止是冯雯,连柳安如也跟着熄了声音。 “你说香茗茶坊?”柳安如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确认。 “是,”柳遥点头道,“就连店里摆设也都换成了外公在世时的模样,您还记得茶坊外那两串红灯笼吧,如今又都重新挂起来了。” “这可真是……”舅舅柳安如彻底没话说了。 身家怎么样暂且不说,至少从今日这几件事情上看,这人应当是真心诚意想要迎娶柳遥的。 而只要对方是真心,那确实也没什么好再挑剔的了。 冯雯回过神来,目光带着惊奇,上上下下将柳遥打量了一遍,语气感叹。 “哎,小柳刚出生那会儿有算命先生说他是富贵命,我还不相信来着,如今看来居然是真的。” “舅母……”柳遥小心翼翼。 “行了,”冯雯抹了把脸,安抚地拍了拍他,“只要愿意真心对你就成,有没有钱的都不重要,之前以为他什么都没有你不也愿意嫁吗,如今也是一样。” “不是,”柳遥越发小心翼翼,“今天在城里的时候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打算七天之后成亲。” 当然不是商量好的,不过柳遥不想殷月离在舅母那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能揽了一半责任到自己身上。 “七天!”冯雯差点尖叫出声。 “嗯,”柳遥往房门的方向退了一步,“对了,昨天说好要到梁婶子那里取些布料,时间不早了,我先过去了。” 说完不等舅母反应,提着东西便跑了。 可惜,跑是跑不掉的,夜里回家的时候,柳遥到底还是被舅母逮住了,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硬把他按在屋里绣成亲用的喜帕。 按照舅母的说法,嫁衣什么的已经指望不上他了。但至少喜帕得自己来绣,先把两只鸳鸯绣上,绣不好了不许吃饭。 夜色昏暗,烛火摇曳。 柳遥苦兮兮咬着指尖,对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喜帕已经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饿…… 他中午在城里就没吃什么东西,回来就是送聘礼的事,折腾到这会儿,已经饿得两眼发晕了,偏偏舅母那边还没有彻底消气。 柳遥趴倒在桌上,感觉肚子咕咕作响。 在香茗茶坊那会儿,徐伯原本说了让他多带一盒点心回去,是他自己急着离开所以干脆拒绝了。 香茗茶坊虽然名义上是茶坊,但除了茶水之外,店里也会搭着卖许多香甜美味的糕点,八珍糕,雪花糕,千层饼,杏仁饼,还有酸酸甜甜的山楂酪。 柳遥越想越饿,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猫叫。 “你也饿了吗?”已经习惯了这只黑猫的神出鬼没,柳遥勾起唇角,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喵。”黑猫咬住他的袖口,像是要将他往外面拖拽。 “怎么了?”柳遥奇怪,下意识看向窗外,紧接便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院子不远处。 那人影身姿挺拔,手里似乎正提着某样东西。 柳遥眼睛一亮,想也不想便丢下针线,披了衣裳便朝外跑去,等站在对方面前了,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局促起来。 “你怎么来了?” “点心。”青年惜字如金,只将手里的食盒直接递给了他。 柳遥惊讶接过,“是茶坊的点心?” 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加上造型别致的圆形食盒,正是柳遥年幼时最爱吃的八珍糕。 “是,尝尝喜不喜欢。”殷月离道。 怎么可能不喜欢。 柳遥尝了一口,酥香奶香,还带着浓郁的芝麻香气,和记忆中没有丝毫分别的味道让他忍不住鼻子有些发酸。 “谢谢,”柳遥深吸口气,露出笑脸道,“小时候外公总会给我拿这种糕点,很甜,我真的特别喜欢。” 殷月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弯下腰,碰了下他的嘴角,之后认真点头。 “确实很甜。” 一阵风吹过。 柳遥双眼圆睁,脸颊瞬间就红透了! 第19章 柳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记得喜帕上那两个鸳鸯直到最后也没能绣完。 “脸怎么红成这样,别是染上风寒了吧?”早上起来,舅母语气担心道。 “没有,”柳遥连忙摇头,帮着舅母把米粥和酱菜摆在桌上,“就是有些热了。” 过去他和殷月离并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 但对方一直恪守礼节,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举动,以至于柳遥甚至有时候会怀疑,青年是否真的喜欢自己。 认真算来的话,昨日还是对方第一次对自己表现出亲密的举动,柳遥一方面害羞,一方面又忍不住暗自高兴。 热? 舅母冯雯望了眼飘着小雪的窗外,心底越发疑惑。 “算了,你自己有数就好,”冯雯顿时无奈,“等下你还要到那人的庄园去吧,记得能帮忙就尽量帮一些,还有六日就成亲了,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忙碌。” 依照外头的规矩,成亲的双方婚前按理是不能私下碰面的,不过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即便是直接留宿,也最多是被人闲话两句,没什么大的妨碍。 “好。”柳遥笑着点头。 吃过早饭,又简单收拾了院子,直到心绪平稳得差不多了,柳遥才终于带上舅母准备的东西,打算到殷月离那边去瞧瞧。 外面下着小雪,柳遥给自己加了件厚衣裳。 刚走出院子,就看到妹妹崔怜儿正拉着什么人站在树下,踮起脚尖,神色怯怯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柳遥停下脚步。 崔怜儿身旁的少年他认得,名叫田钰,也是九桥村里的小哥儿,个子不高,容貌清秀。 过去和柳遥的关系不错,只是后来柳遥经常到城里去做短工,长时间没有碰面,两边自然就渐渐生疏了。 柳遥有些不解,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行了,你大哥过来了,”注意到柳遥的目光,田钰笑着推了推身边的崔怜儿,“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快点去与他说了吧。” 崔怜儿小心翼翼望了柳遥一眼,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走到柳遥面前。 “大哥……” “有事?”柳遥心底叹了口气。 对于后娘生的这个妹妹,他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 不是没有过嫉妒和怨恨,但他同时又很清楚。无论后娘对他怎么样,妹妹都是无辜的。 “大哥对不起,”还没等说完,崔怜儿眼里的泪已经先流了下来,“之前娘亲把我送到姑婆家去了,我昨天问了田哥儿才知道,他们居然让你代替我当了山神的祭品。” “不是代替你。” 半晌,柳遥到底还是心软了,取出帕子,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去了,就算没有你也是一样。” “爹怎么能……”崔怜儿哭得停不下来,一直到前几日她都住在城里,本以为和梁木匠定亲的事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居然还有祭品这回事。 若不是田钰碰巧过来找她,她还和傻子一样被爹娘蒙在鼓里。 “之前有人祭水神死得那么惨,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这是想要了你的命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都已经过去了,”柳遥摇摇头,“再说也没什么,止戈山上压根就没有山神,我就是在山顶住了几天,还白得了十吊铜钱。” “真的没有山神?”旁边的田钰也跟着凑了过来。 崔怜儿泪眼朦胧,一副根本就不相信的模样。 “不信你们可以自己去住住看,”柳遥尽可能轻松道,“就只有一间破庙,夜里倒是有阴兵路过,不过也不伤人,随便转几圈就离开了。” “阴兵?”田钰想象了下那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也够吓人了。” 崔怜儿赞同点头。 因为生母强势,崔怜儿从小便性情懦弱。虽然知道爹娘私底下对大哥的苛待,却也始终不敢多说什么。 然而祭品这件事情是真的让她无法接受了。 即便是陌生人,也没有这样把人往死路上逼的。 不管大哥有没有因此而受伤,她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家里去了。 小姑娘哭得眼眶发红,柳遥心底叹息,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 “好了,别哭了,我过几日就要嫁人了,对方在山下买了庄子,正好我打算过去,你有空闲的话要一起去瞧瞧吗?” 崔怜儿一愣,顿时连哭都忘了。 “所以传言都是真的?”田钰双眼发亮,伸手抓住柳遥,“果然有外乡来的大富商准备娶你过门是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 柳遥无奈,“没有大富商,只是单纯买了个住的地方,你们去不去,要不去的话就算了。” “去去去,当然要去!”田钰暗自咋舌。 只是买个住的地方就能花费上千两银子,哪怕不是富商也差不多了。 崔怜儿没有说话,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神情还有些犹豫。 柳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走吧,去散散心,说来我能与他相识,还是因为之前做祭品的缘故。如果不是有他在身边,我估计也撑不到最后,更不会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缘分。” “做山神祭品自然不好,但现在想想也不全都是坏事,所以你也不用想太多了。” 明明是来道歉的,到头却还要对方来安慰自己。 崔怜儿心底越发愧疚,终于擦了擦眼泪,用力点了下头。 醴泉庄在止戈山的另一边,距离有些远,中间要绕过一小片树林。 正下着雪,道路难行,几人走了段时间才终于走到。 望着漆红的大门,高耸的院墙,田钰顿了顿,忍不住迟疑道:“这,真的可以进去吗?” 柳遥也有些迟疑。 庄园四周环境清静,本身并不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除了远远望见过几回,这还是柳遥第一次和人一起到这边来。 “应该是可以,我先……” 没等他鼓起勇气上前,大门忽然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脸上带伤疤的男子,瞧见柳遥同样也是愣了下。 “柳公子,”邵蒙面色依旧冰冷,语气却异常恭敬,“主子有事出去了,临走前叫我招待诸位,他大约晌午时候便能回来。” “他知道我们今天会来?”田钰惊讶问。 “不,”邵蒙指了指门前的马车,“早上主子吩咐小人,去接柳公子和两位长辈过来散心,小人正准备过去的,正巧你们就来了。” 马车很大,外表装饰精致,垂着厚厚的暖帘,明显是提前特意准备的。 柳遥心底一暖。 那人虽然沉默寡言,万事都不在意,但偏偏在这些小细节上十分用心,绝对不会让他产生一点不舒服或者不被重视的感觉。 仿佛时时刻刻都将他放在心上。 “嗯,”柳遥点点头,“那我们先进去等他吧。” 田钰性情活泼,也不见外,刚进到院子里便开始四处乱窜。一会儿去看墙上的石雕木刻,一会儿又去摸角落里的金银玉器。 就连妹妹崔怜儿也被眼前的庄园完全吸引,忘了之前的消沉,小声赞叹不停。 只有柳遥心不在焉,一直盯着门外的方向。 “你在等那个人吗?”大约是注意到这边,田钰忽然坏笑着凑了过来。 “没有。”柳遥回过神来,连忙否认。 田钰推了他一把,“承认就承认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来和我说说,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这么快就决定要成亲,是不是……” 田钰没有说完,声音卡在喉咙里,望着不远处的院墙,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怎么了?”柳遥伸手过去扶他。 “不是,”田钰用力眨了眨眼睛,有些艰难道,“应该,应该是我看错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满地的血迹。 黏腻又浓稠,带着刺鼻的腥气,从墙壁往下一直蔓延到地面,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如今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雕纹花砖铺成的地面干净如新,好像方才所见的都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错觉。 田钰打了个哆嗦,忽然有点不敢在这个地方继续停留了。 可惜还没等他开口,之前脸带伤疤的男子已经过来回报,说他家主人提前回来了。 “哎,才刚说到就回来了。”柳遥眉眼弯弯,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回头招呼朋友和妹妹。 “正好,我带你们去见一见他吧。” 第20章 “那个,我还有点事,就先不过去了吧。”田钰脸色煞白,磕磕绊绊开口道。 崔怜儿正在兴头上,闻言莫名其妙,“有什么事情,你早上不是还说家里农活有人帮忙,这几天都闲得发慌吗?” “不,不是家里的事。”田钰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奇怪。 之前他明明很好奇柳遥的未来夫婿是什么模样,一直想着过来瞧瞧。如今马上就要见到了,他却忽然感觉到恐惧,打心底里不想与那人碰面。 “行了,你怎么还害羞上了,”崔怜儿笑着拉他,一边压低声音道,“听说对方是京城人士,也不知道和咱们这边有没有不一样的。” 柳遥耳朵灵,顿时听见两人对话,回头无奈道:“都是人,能有什么不一样,好了,都已经到门外了,有什么事可以等下再去,不耽误时间。” 田钰僵硬点头,心里依旧惴惴。 越过游廊和台阶,几人很快走到门外,远远便望见一辆马车驶来,停下后从里面走出一名年轻男子。 崔怜儿抓着田钰的胳膊,忍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她早听说这人长得不错,却没想到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看许多,五官眉眼,轮廓身形,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 先前她还疑惑以大哥内敛的性格,怎么突然就要与人私定终身了,如今看来却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边柳遥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和殷月离介绍了两人的身份,之后道:“你如果有事忙的话便先回去吧,我们自己随便逛逛就好了。” “无妨,”殷月离为他理了理鬓发,语气平淡道,“难得你带人过来,可惜这院子还没来得及收拾,恐怕会有些杂乱。” “不乱不乱,”崔怜儿连忙道,“我们刚刚看了后面暖棚里的花园,居然到现在还能开花,可见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对吧。”崔怜儿也有些紧张,忍不住推了下身边的田钰。 田钰没有说话,只愣愣看着对面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人在望向柳遥的时候,黑沉的眸子里似乎有血色一闪而过,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 不对。 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田钰脑中嗡鸣,甚至不太记得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等再回过神来时,几人已经开始商量在庄园里用午饭的事。 醴泉庄内过去一直空荡,除了保管钥匙的门房外根本就没有旁人,打理庄园的下人大多是新招来的,好在手脚都十分利落。 脸上带伤疤的青年是庄园的管事,此外还有守门值夜的,负责驾车的,处理杂务的,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人。 单厨子就有两位,据说都是从京城来的,不过半个时辰便料理了一桌好菜。 面对满桌的珍馐田钰食不知味,好容易挨到结束,终于找到空隙将柳遥拉到了门外。 “怎么了?”柳遥满头雾水。 田钰性情活泼,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今日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但全程闭口不言,还始终面色沉郁,像是有什么心事。 “我……”田钰抿了抿唇,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是,看你找了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外乡人成亲,我有些担心。” “哦,”柳遥松了口气,笑着道,“我确实不太了解他,不过我这样的身家背景,应该没什么好被人图谋的吧。” “话不能这样说,”田钰急着道,“你说他是在山上认识的,那你知道他父母是谁,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还有过去是什么身份的吗?” “成亲不比其他,是一辈子的事,宁可多盘问盘问,也不能稀里糊涂就嫁过去啊。” 柳遥一愣。 田钰说得没错,这些天事情赶着事情,每次见到殷月离的时候,他都昏头昏脑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以至于从来都没有细想过这些问题。 如果不是田钰突然提醒。 “那我……” “去问,”田钰坚定道,“眼下不是害羞的时候,若是他真心想与你成亲的话,一定会如实告诉你的。” 柳遥沉默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等下就去问他。” 吃过午饭,送走田钰和妹妹,殷月离拿了本账册在桌边翻看,柳遥接过下人手中的茶盏,犹豫地凑了过去。 杯盏里茶叶用的是今年的新茶,茶汤清澈,有种淡淡的甜香。 “怎么,”茶喝到一半,殷月离忽然抬头望向他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吗?” “不是,”柳遥低头看着木制的托盘,“就是想问问你,我们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需不需要写信告诉你家里的人。” 柳遥是脸上藏不住事的人,殷月离一下便看出他心里所想,思忖片刻道。 “你想知道我家里人的事。”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直接来问我就好了,不需要有这么多顾虑。”似乎注意到柳遥的僵硬,殷月离伸手将他拉到身边坐下。 那种头脑昏沉的感觉又上来了,柳遥攥了攥袖口,听见青年在自己耳边柔声道。 “我父母是京城人士,家里亲戚不少,不过几乎都已经过世了。如今只剩下一位兄长还活着,与我关系说不上和睦,且事务繁多,应当不想听到有关我成亲的消息。” “这样……”听对方说有兄长还在人世,柳遥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口气,但紧接又觉得不对。 亲戚不少,却几乎都已经过世了,对方家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殷月离忽然笑了下,“我知道你们一直以为我是流放到这边来的,其实对也不对,我忽然来这里的确事出有因。 但安在我身上的罪名早就已经平反了。所以即便我现在回京城去,也不会有谁过来阻拦。” 相比于平日的冷淡,青年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光线昏暗,无数黑影在柳遥看不见的角落里安静游动。 “别担心,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哪里都不用去,什么都不必想。” 眼前像是被某种事物蒙上了一层黑纱。 因为田钰话语产生的怀疑和不安渐渐退去,柳遥忽然定下心来,轻轻点了点头。 从庄园中出来,田钰越想越觉得不对,干脆与崔怜儿分别,快步朝里正家的方向走去。 田钰神色凝重,早上发生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座庄园,还有柳遥未来的夫君,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田钰与柳遥从小就相识,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性格软弱,但其实很有一种韧性。 不然也不会独自跑到城里去闯荡,并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冲昏头脑,失去理智的人。 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才认识不过几天,偏偏从柳遥自己到他身边的家人都没有谁觉出不对。 他们就没有想过吗,能在祭祀期间出现在止戈山上的人。除了外乡人之外,更有可能是其他更可怕的事物。 里正。 之前那场祭祀是里正邢傅林主持的。 如果九桥村还有谁能够知道这里面的内情,那么必然是里正无疑了。 “你说里正已经出去了?” 里正家靠近九桥村的边缘,中间隔着一小片田地,田钰走了许久才走到,听见消息顿时忍不住心急。 “是已经出去了,要到年底才能回来,”说话的是名妇人,四十出头模样,手里拎着扫帚和抹布,“你找老爷有什么事吗?” 田钰的心止不住地发沉,“他是何时走的,是有什么原因吗,还有具体到什么地方去了?” “前日就走了,具体到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至于原因,”妇人皱了皱眉,“我就记得老爷那日和嚓玛婆子大吵了一架,之后便带着媳妇和孙子急匆匆走了,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 “大吵一架,他们吵什么了?”田钰连忙问。 嚓玛婆子是羌吾那边的神婆,据说能通鬼神,而妇人口中提到的,应当就是前几日与里正一起主持祭祀的那个嚓玛婆子了。 “吵得乱七八糟,”妇人显然也憋了许久,听见田钰发问,顿时不再隐瞒,“老爷说那嚓玛婆子骗他,姓柳的小子平安无事,说明山上压根就没有凶神,白白让他浪费了十吊铜钱。” “那嚓玛婆子则回他,谁告诉他姓柳的小子平安无事了,还叫他如果担心的话可以先找地方避一避,因为……神明已经接受祭品了。” 神明已经接受祭品了。 后面的话田钰已然听不清了,只感觉从头到脚都被寒意浸透,一个字也无法吐出! 第21章 临近入冬后天日渐短,柳遥醒来的时候外头还是黑的,他从床铺爬起来,有些发愁地盯着枕边上的喜帕。 历经两个晚上的不懈努力,柳遥终于成功绣出了一只完整的鸳鸯,可惜形状怪异,比起鸳鸯,倒更像是河边绒毛凌乱的野鸭。 柳遥叹了口气,忍不住升起一丝沮丧。 庄园,店铺,装了满箱的聘礼,对这场过于匆忙的婚事,殷月离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甚至远远超出了预期。 反观自己这边,非但帮不上什么大忙,甚至连一块小小的喜帕都绣不齐整。 “怎么还在发呆,”舅母冯雯推门进来,将手中的热水放在架子上,“快洗把脸,等下你顾婶子就要过来了,先前买的嫁衣不太合身,得让她帮你改一下。” 因为婚期太急,嫁衣和喜被都是在绸缎庄里现买的。 喜被还好,只要纹样上没出差错就行,偏偏柳遥生得瘦小,新买来的嫁衣足比他大了一圈还多,根本就挂不住,必须改过了才能使用。 顾婶子是全福人,针线又好,附近村里谁家成亲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般都会去找她。 对了,针线好。 柳遥眼睛一亮,“顾婶子最近有没有空闲,等改完嫁衣之后,能不能也让她顺便教下我简单的针线。” “估计不成,”冯雯考虑了片刻道,“她们村里昨晚出了件大事,人心惶惶的,能抽空帮你改嫁衣已经是难得,应该没空闲再教你针线了。” 顾婶子住在鸣溪村内,距离九桥村不远,步行一两刻钟就能走到。 “能有什么大事?”柳遥疑惑问。 像他们这样的小村子,随便丢头猪丢只羊也能算是天大的事情了。 “不怪你顾婶子担心,是真的出大事了,”冯雯放轻了声音道,“梁金龙,就是你爹娘之前给你找的那个木匠,昨天晚上发疯死了。” 梁木匠死了? 柳遥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 正如同舅母所说,等柳遥吃过早饭的时候,有关于梁木匠的死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 准确来说,梁木匠并不是直接发疯死的,而是有邻居在他家枯井里发现一具女尸,转头上报给了宴城官府,引得衙役半夜带人赶到鸣溪村内。 而那女尸不是旁人,正是梁木匠据说被河水冲走,连尸首都找不到的上一任妻子。 “太吓人了,”妹妹崔怜儿大早上赶来,脸色发白的把柳遥拉进屋里,“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都说梁木匠媳妇是被他打得受不住,自己跳河死的,谁能想到,居然是被他亲手用绳子活活勒死的。” 柳遥听得眉头直皱。 崔怜儿抚了抚胸口,“真是报应啊,有邻居发现他院子里气味不对,翻墙进去查看,发现尸首后直接报给了宴城官府,连夜便带衙役过来抓他。” “所以是官府衙役杀了他,那之前传言说他疯了的……”柳遥听得有些迷糊。 “不是,”崔怜儿摇了摇头,“官府的人只是过来抓捕凶犯的,并没有打算要杀他,是那姓梁的自己疯了,非说自己没有将尸首扔进枯井里,是他媳妇过来找他了,然后。” 崔怜儿顿了下,感觉身上有些发冷。 “然后,他推开了几名衙役,自己朝墙角的柴刀上扑去,任谁都拉不住,直接割断了脖子。” 其实传言还有许多。 比如伸手试图拉住他的年轻衙役被泼了一身的鲜血,当场就傻住了。 比如同去的仵作在梁木匠后颈上发现了黑色的印迹,那印迹纤细小巧,似乎是某个女子的掌印。 崔怜儿知道自家兄长胆子不大,不愿真的吓到他,便只拧了拧帕子,没有再继续往后说下去了。 “不过也算是好事,”沉默半晌,崔怜儿安慰道,“他之前一直因为礼银的事夹缠不清,如今倒是完全不用担心了。” “还有里正的远房亲戚,那个叫刑魏的,听说前段时间犯了疯病,脖子差点摔断,估计也不能来找你的麻烦了。总之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出嫁吧,不用再考虑其他了。” 柳遥愣愣点头。 的确,能妨碍到他婚事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可他为何还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强烈的眩晕袭来,让柳遥忍不住晃了晃身子。 “大哥?”崔怜儿吓了一跳,上前将他扶住。 “没事,不提这些了,”柳遥笑了下,忽略刚才的不适,“早上茶坊那边给我送了好多糕点过来,有你最喜欢的糯米糕,味道不错,你也一起来尝尝吧。” “好。”崔怜儿也不想继续这种吓人的话题,连忙点头。 院子不远处,寒风吹在脸上。 田钰沉默站在原地,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他纠结了一个晚上,迟疑要不要把自己刚得知的真相告诉柳遥。 即便此事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田钰还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好友跳进火坑。 可直接说的话……柳遥真的肯相信自己吗。 从两人昨日的相处来看,柳遥与那人明显十分亲密,视线总是追随着那人的身影,每当两人对视的时候,柳遥脸上总会先一步浮起薄红。 那样幸福又满足的表情,田钰只在之前出嫁的堂姐脸上瞧见过。 田钰双手攥在一起,感受着身周的寒风,深深叹了口气。 将妹妹送出门外,柳遥远远便瞧见田钰的身影,疑惑走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进屋去,在外面做什么?” 田钰垂着头,几乎不敢直视柳遥关切的目光。 “是身子不舒服吗,”打从昨天就发觉对方状态有些不对,柳遥担心道,“还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不介意可以和我说一说吗,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我,”田钰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我昨天去了里正那边一趟,听到些和你有关的事情。” 和自己有关? 柳遥满头雾水。 “是……”没等田钰把话说完,忽然有人走到柳遥身后,伸手揽住柳遥的肩膀。 “你们在聊什么?” 田钰呼吸一滞,顿时什么话都忘了。 “月离,”柳遥神色惊讶,“不是说要去城里办事,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吗?” “已经办完了。”殷月离今日穿了件石青的袍子,更衬的肤色白皙,他帮柳遥理了理蹭乱的领口。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谈话了?” 不同于昨天的冷淡,今日青年态度温和得甚至有些古怪,转头望向田钰时,眼里漫过鲜红的血色。 而柳遥依旧靠在他的身边,唇角带笑,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田钰呼吸凝固,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个字来,“没。” “就是,小柳儿马上就要成亲了,我这里有张平安符,是我前几日特意从庙里求来的,想送给他做贺礼。” 那是张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夹在藕色的荷包里面,上面绣着两只喜鹊。 殷月离抬眸望了眼,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 “谢谢,我会经常戴在身上的。”柳遥伸手接过。 “对不起。”田钰小声道,再也支撑不住,转身快步离开。 柳遥看了看荷包,又看了看田钰落荒而逃的背影,心底莫名其妙。 所以这人纠结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来给自己送张平安符的? 由于殷月离提前回来了,柳遥改完嫁衣之后,干脆陪他去了趟庄园,帮忙打理婚礼要用的东西。 当然,说帮忙其实也不准确,庄园里仆役众多,柳遥充其量只是开口指挥一下,剩下的自然会有人帮他布置妥当。 等将外间和内堂都简单收拾出来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柳遥休息片刻,拿了东西准备回舅舅家里。 “要走了吗?”殷月离坐在刚理好的床铺上面,抬手将他拉住。 烛火摇曳,为房间蒙了层明灭不定的暖光,墙角香炉安静燃烧,氤氲出淡淡的烟气。 不浓,似乎是檀香。 “嗯,再晚就不好回去了。”布置好的卧房内一眼望去皆是喜庆的大红色,柳遥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有些脸热。 “那就留下来吧。”殷月离道。 “不行,”柳遥愣住,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之前在山上也就罢了,如今马上要成亲了,再留宿成什么了。” “那个,早点歇了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柳遥挣开青年的双手,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外袍,很怕再拖延一会儿又要心软留下来了。 目送柳遥走远,不知过了多久,殷月离望向地面。 无数黑影在他的脚边攒动,不断发出古怪的嘶鸣。 “很快了,”他神色平淡,声音没有半点温度,“不用急。” 第22章 明明已经是早上,天色却依旧阴沉,四周灰蒙蒙的,仿佛马上便要有一场大雪降临。 卧房内,炉火噼啪作响。 柳遥满头大汗地坐起身来,脸上苍白得厉害。 正帮他收拾衣服的舅母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病了,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不用,”柳遥望着眼前灰白的墙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深吸口气,“只是做噩梦了。” “噩梦?”见他额头温度还算正常,冯雯略微放下心来,疑惑问道。 柳遥心思单纯,向来是躺下便能睡着的类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失眠或者整夜噩梦的情况。 “对,”柳遥神情依旧恍惚,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梦见一团阴影,特别冷,缠着我的手脚,像是要一直将我拖进黑暗里面。” 那噩梦实在过于真实,让他几乎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当是什么呢。”冯雯揉了揉他的脑袋,忍不住有些想笑,梦到阴影有什么可怕,又不是梦见鬼了。 “行了,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要不今天先歇一歇,到城里去转转。” 柳遥没有说话,半晌轻轻点头。 婚礼的准备十分顺畅,他倒是没觉得自己如何劳累。 不过也有可能是昨日忽然听到梁木匠的死讯,一时间被吓到了。所以能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再让家里人担心。 因为时间还够,柳遥索性也没麻烦旁人,吃了早饭后便自己走去了城里,进了西街尽头的香茗茶坊。 徐伯之前就盼着柳遥了,见他来到茶坊自然高兴,拉着他说个不停。 一早上听徐伯的介绍,又学了如何看茶坊的账册,柳遥逐渐忘了昨天夜里的噩梦,心情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喝了口热茶,柳遥拄着下巴看手中的册子。 “现在香茗茶坊一共有九人,主厨与帮厨各一名,账房一名,伙计六名。” “人员已经够了,就是今年降温过早,导致茶叶产量骤降,连价格也贵了许多,暂时的办法是减少伙计的数量,入冬后尽量以售卖热食和糕点为主,这样就不用特意提高茶水的价格了,对吗?” “对对,”徐伯赞许点头,“小公子真聪明,一说就通……哎呦,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如今该叫您掌柜的了。” “不用,”柳遥连忙笑着道,“徐伯说掌柜的时候,我总以为是在叫外公呢,您还是按之前的叫法吧,也更亲切些。” “成,”徐伯从善如流,“那还是叫您小公子吧。” 柳遥笑了下,颊边漾出浅浅的酒窝。 徐伯望着柳遥,忍不住语气怀念,“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十几年前大掌柜抱着您,教您读书写字,还说以后要把茶坊交给您打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没想到兜兜转转的,您居然又回来了,可见是大掌柜在天有灵,一直看顾着您呢。” 想起外公生前的场景,柳遥也露出怀念的表情,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闹。 “怎么了?”柳遥放下账册问。 他们这里是茶坊,平日并不提供酒水,光顾的客人也多是来暖身歇脚的,吵架的人少,闹起来的更是从来都没有过。 “估计是从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徐伯皱眉道,一眼便瞧见吵闹的几人衣着华贵,明显出身不低,“您在这里歇着,我先下去瞧瞧。” “一起去吧。”柳遥忽然道。 “这……”徐伯还有些犹豫。 “我也算店里的掌柜了,总不能每次都让你出面。” 柳遥站起身来,给自己打了打气,“走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楼靠窗的位置上,三名穿锦衣的公子或站或立,表情十分难看,对面则站着满脸为难的茶坊伙计。 “几位爷对不住,咱们宴城是小地方,真的没有您说的那几种茶叶,要不这样,厨房里刚做了金丝栗子卷,我给您拿一盘过来,就当是谢罪赔礼了,您看成吗?” “怎么,”为首的公子眉头一挑,根本不买他的账,直接将两枚银锭扔到桌上,“你是打量爷几个付不起银子是吧,两杯玉髓,一杯翠玺,你今天拿得出来也就罢了,若是拿不出来的话,呵!” 茶坊伙计神色僵硬,汗都快下来了。 什么玉髓,什么翠玺,这名字根本听都不曾听过。 “公子说的这两样,应当都是羌吾那边的茶叶吧。”没等伙计再开口说话,柳遥已经先走了过来。 旧羌吾崇尚玉石,好多上用的东西都是用玉字命名的,过去柳遥外公就曾经给他带过一种羌吾产的茶叶,颜色深红,刚泡出时有种清甜的果香,茶名就叫作红翡。 “掌柜的!”伙计找到救星一般,连忙跑到柳遥身边。 那富家公子也有些惊讶,转头望了他一眼,“你懂得倒是多,行,既然没有的话,就暂时不为难你们了。除了我刚刚说的那两样,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其他喝的吗。” 柳遥想了想,“今年秋天雪下得早,除了茶水之外,店里还新做了秋梨膏,加了贝母和蜂蜜,可以润肺生津,公子觉得如何?” 富家公子似乎并没听过这个名字,表情疑惑了瞬,之后随意点了下头,“可以,那就把你说的那什么梨膏拿过来吧。” “是,那请几位公子稍等片刻。”柳遥和气笑道。 见吵闹已经平息了,其余看热闹的客人也都纷纷转回头去。 柳遥领着徐伯和伙计进到后厨,没等两人说话,直接伸手拉住徐伯。 “那几个是羌吾人。” 徐伯眉头紧皱,半晌点点头,似乎也瞧出了些端倪。 “什么?”伙计则猛地一惊,差点没压住声音,被柳遥慌忙按下。 “小声,别让他们听见了,”柳遥偷偷看了看外面,继续道,“我方才偶然瞥见了那人的袖口,底下手腕有狼头的纹样,再加上他知道玉髓和翠玺,却不知晓秋梨膏,应当就是羌吾人无疑了。” “模样也像,”徐伯接着道,“虽然做了伪装,但还是能看出发丝偏浅,有种浅棕发红的颜色,只是……” 只是为什么,羌吾已经被灭国,剩下的部族四分五裂。即便忽然跑来大承,也不该如此大意暴露身份才对。 是真的不小心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别管他们想要做什么,直接报官吧。”柳遥道。 伙计心惊胆战,“这……”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徐伯颔首,“正好,我在官府那边有相熟的衙役,你们先将人拖住,我去叫他过来。” 几人商 量妥当,然而还没等徐伯从后门出去,前头跑堂的伙计已经过来,说那三位公子已经提前离开了。 这是……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所以提前逃走了吗。 柳遥几人面面相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经过这一小段插曲,柳遥也没心思继续留在茶坊了,吃过午饭便直接回了九桥村。 本来是想顺路去醴泉庄看看殷月离的,结果到了才被管家告知人已经离开了,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不如柳公子留下住一晚吧,主子知道您在这里,应该很快便能回来了。”邵管家劝道。 “我还有喜帕没绣完呢,”柳瑶连忙摇头,“算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完将一盒糕点递给邵蒙,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我和茶坊厨子新学的枣泥糕,也不知味道怎么样,先拿给你家主人尝尝吧。” “好。”邵蒙接过糕点,知道留不住他,干脆叫来庄园里的马车,吩咐下人好生将柳遥送回家去。 不愿太过张扬,柳遥距离小路有一段距离便下了马车。 天气阴沉,雪花簌簌飘落,柳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刚走到院门外不远处,就感觉周围空气隐隐透着古怪。 太安静了,屋里的油灯没有点燃,到处都是昏暗,就连舅舅平日居住的房间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柳遥舅舅如今还在养病期间,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走远才对,柳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神色逐渐凝重。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舅母。”柳遥刚要推开房门,忽然感觉一柄短刀贴在了自己的颈侧。 刀刃锋利,寒意几乎渗透进皮肤。 “别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是之前茶坊里遇见的那名富家公子,“不想你家人出事的话,就和我一起上山。” 柳遥浑身僵硬,感受着颈侧的利刃,心情瞬间坠入谷底。 寒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雪越下越大。 一只黑猫从阴影里钻出来,抖了抖耳朵,静静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 第23章 虽然距离羌吾灭国已经有二十年了,但有关羌吾的各种传说在边关附近依旧经久不衰。 比如羌吾人有供奉凶神的习俗,在战场上悍不畏死,嗜好血腥,喜欢用敌人的尸骨装饰房屋。 尤其羌吾士兵更是如此,为了获取胜利。甚至自愿服用会产生幻觉的草药,以此来遗忘伤痛,在与敌人拼杀时一往无前。 也正因为如此,在之前那场交战中,大承士兵节节败退,险些被一路压到皇城之下。若不是后来忽然出现转机,如今的大承恐怕早已经不复存在。 柳遥被短刀逼着迈上石阶,心底一阵绝望,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百姓,为何会被羌吾人直接找上门来。 “小柳,”行到半山腰处,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舅母冯雯眼眶发红,快步走到柳遥的面前,“你没事,太好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因为被人粗暴拖拽过,此刻冯雯身上略有些狼狈,嘴角也带着被人打过的青紫,好在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舅母。”见到两人,柳遥总算放下心来,只是舅舅柳安如脸色明显不太好,一直咳嗽个不停。 “咳,没事就好,等下扶着你舅母,咳咳,夜里山路不好走,仔细别摔到了。” “都闭嘴,”听见三人说话,刚才挟持柳遥上山的人明显有些不耐烦,提着嗓音道,“老老实实带路,如果敢有什么别的动作,小心我直接割了你们的喉咙。” “带路不需要这么多人吧,”柳遥将柳安如挡在身后,“我舅舅身体不好,让他们先回去,我一个人领你们上山。” “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对方冷笑一声,转了转手中的短刀,“放你家人下山,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就报官了。到时候一群衙役赶过来,我们还用不用做事了。” “不会,”柳遥连忙道,“我还在这里呢,他们不敢报官的,求求你们,至少先让我舅舅回去吧。” “咳咳咳。”估计是因为心急,柳安如咳嗽得越发大声,到最后甚至连腰都弓了下去。 负责看管他们的羌吾人一阵烦躁,“行了,安静点,再吵把你们丢下山去!” 男子伸手就要去抓柳遥。 而就在对方掌心马上就要触碰到柳遥肩膀的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羌吾男子惨叫一声,抱着手腕便滚到了地上。 冯雯和柳安如忍不住后退,就连柳遥也被突然发生的变故吓了一跳。 “怎么了?”正在前方打探的另一名羌吾人连忙回身。 今夜上山的羌吾人一共有四名,除了之前去茶坊假扮富家公子的三人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看模样似乎是几人中的头领。 中年人个子很高,五官粗犷,低头检查了下属的伤口后。非但没有任何担忧,反而露出了一丝喜色。 “没错,应当就是这附近了。” 柳遥屏住呼吸,男子手上的伤口越来越大。直到现出焦黑的痕迹,痛苦的哀嚎声将中年人的喜悦衬托得越发诡异。 中年人不再管地上的下属,笑着对柳遥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们究竟想要干什么,还有为何偏偏只抓了你们到山上?” “理由很简单,因为你身上有祂的气息,只有你能带我们找到祂如今所在的地方。” “头领。”负责探路的羌吾人犹豫看了眼已经彻底昏迷的同伴。 “死不了,暂时不用管他,”中年人拿出短刀指着柳遥几人,“走吧,带我去这里的……呵,山神庙。” 说到山神庙三个字时,中年人眼里带了些讥讽的笑意。 柳遥抿着唇,被身旁的舅母紧紧抓住了胳膊,思绪已经乱成了一团。 对方口中的祂究竟是谁,是那个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山神,还是别的什么事物。 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团黑影,柳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着不断向上的山路,夜色越见浓重。 柳遥收起思绪,不再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情,努力寻找能够逃跑的时机,可是始终也无法找到。 这些羌吾人看似行动松散,并没有刻意紧盯着他们,却偏偏找不到一丝空隙。 柳遥确定,若是他们有了逃跑的迹象,必然会被对方第一时间抓住,到时候再想逃走只怕更加困难。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吞噬着所剩无几的体力,而上山的石阶却被大雪层层掩盖,仿佛看不到尽头。 冯雯抖得厉害,终 于忍耐不住,“雪太大了,你们要找的那个地方根本就看不见,能不能找个灯笼过来。不然照这样找下去,怕是明日也无法找到。” “别吵!”中年人也忍不住有些心急。 时间耗费得太久了,距离上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止戈山的路径并不难走,按照他们之前打探到的消息,走到山顶最多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而他们已经在石阶附近转了几圈,却始终也没有看到他们想要找的那个地方。 冷风将树枝吹得噼啪作响,中年人心底越发焦急,忽然一把拽过柳遥,直接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你要做什么!”冯雯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护住柳遥。 刀刃落偏,瞬间在柳遥的手腕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落到地面,带着所有人脚下的阴影都开始扭曲变形。 阴影褪去,原本藏在黑暗里的宅院终于现出原本的模样,吱呀一声,紧闭的院门忽然于众人面前缓缓敞开。 “找到了,应该就是这里,神沉睡的地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被我们找到了!”中年人屏住呼吸,目光逐渐变得狂热。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羌吾男子同样神情激动,将双手平置于胸前开始念念有词。 趁现在! 就在对方将注意都放在那座宅院上时,柳遥顾不上伤口的疼痛,拉住舅舅和舅母开始往下山的方向跑去。 然而刚跑出几步,就被中年人迎面拦住。 “你们准备到哪儿去?”对方脸上依旧带着异样的狂热,语气却十分冰冷。 柳遥勉强鼓起勇气,“地方已经找到了,现在总该可以放我们回去了吧。” “那可不行,”中年人眯眼将柳遥上下打量了一遍,仿佛在打量一件死物,“唤醒神明需要祭品,你身上有祂的印记,只要将你献祭给祂,必然能将祂从沉睡中彻底唤醒过来。” “哈,你们借祂的力量灭了羌吾,如今我们也要借祂的力量灭了大承,你说,这是不是很公平?” 柳遥浑身紧绷,根本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只能护着舅舅和舅母不断向后退。 就在刀刃即将逼到眼前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惨叫,正是在宅院前探查的两名羌吾男 子。 无数阴影从地上涌起,瞬间包裹住两人,鲜血迸溅而出,带着热气泼洒在雪地之上。 变故发生得太快,连中年人也忍不住僵在了原地。 “不不不,他们不是祭品,他们都是您最忠诚的信徒,真正的祭品在这里!” 意识到事情不对,中年人神情慌张,一把将柳遥拽到身前,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中年人脚下的阴影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伸出双手扼住他的喉咙,瞬间将他拖入黑暗之中。 短刀摔在地上,和扯碎的血肉一起落在柳遥的脚边。 四周重新归于沉寂,只能听见舅舅偶尔痛苦的呛咳声音。 冯雯惊魂未定,不敢去看地上的血迹,“刚,刚刚那些人呢?” 柳遥没有说话,仿佛身陷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有火光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忙赶来,将柳遥揽进怀中。 “人已经找到了,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在,那伙羌吾人带着兵刃,遇见了尽量不要惊动。” 似乎是殷月离的声音。 “你们可算来了,”见终于有人来救,冯雯总算放下一颗心来,“我还以为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能来就好,能来就好。”舅舅也跟着松了口气。 殷月离抱着柳遥没有多说,只朝两人点了下头。 “主子,他们都已经死了。”管家邵蒙注意到不对,举起火把检查已经被扯碎的尸首。 “死了?”殷月离思忖片刻,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那就先不用管了,直接交给官府去处理吧。”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柳遥渐渐回过神来,身体依旧有轻微的战栗。 脑海却只剩下一个念头,潘叔说的没错,这山上果然有凶神的存在。 那些黑影…… “没事了,”殷月离柔声安慰,低头抚了抚他的脸颊,“不用怕,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第24章 夜晚庄园,已经过了子时,窗外的大雪依旧没有停歇。 卧房内,柳遥魂不守舍,脑海里依旧是之前化不开的阴影,还有那几个羌吾人临死前凄厉的惨叫。 无数念头在他的心底打转,到最后只剩下一团无法解开的迷雾。 似乎有人走过来,试图靠近他的肩膀,柳遥下意识后退,等再抬起头来,才发现殷月离正一脸平静地望向自己。 “你脸色不太好,”殷月离将热茶放到桌上,刚准备要伸手,就再一次被对方躲开,“别怕,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不会再来伤害你了。” 柳遥小小的嗯了一声,蜷缩在床角,盯着手腕上包裹伤口用的布条,心底忍不住有些歉意。 他知道殷月离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之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骇人,以至于仅仅只是有人靠近,也会让他抑制不住地开始恐惧。 “你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面前,会受到影响也是正常,”殷月离轻声道,“想吃点东西吗,吃了后早点睡觉,等明日醒来应该就好了。” 柳遥低头没有说话,脑海再次浮现起之前血腥的场景。 “我什么都不想吃,”半晌,柳遥强撑着道,“你先回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殷月离打量了他片刻,最终点点头,帮他将衣裳披好,转身离开了房间。 屋内瞬间变得安静。 桌上灯烛明亮,在水磨石铺成的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雪花落在窗子上沙沙作响。 似乎有风吹进来,带着那些烛火发出轻微的晃动,柳遥哽咽了一声,忽然有些后悔让对方离开了。 正在他考虑要不要去隔壁找舅舅他们时,房门再次被人推开,殷月离拎着一只竹篮走到他面前。 “你,怎么又回来了?”柳遥红着眼睛问。 他吸了吸鼻子,手还紧紧抓在被子上,噙着泪水的眼眸显得格外可怜。 “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的喜帕还没有绣完,所以我帮你拿过来了。”殷月离靠坐在床边,抬手擦了下他的脸颊。 柳遥低下头,发现对方说的没错,那竹篮里装着的正是他绣喜帕用的红布和针线。 柳遥泪眼朦胧。 这个时候让他绣喜帕,还有没有人性了? 似乎觉得他眼中含泪的表情十分有趣,殷月离勾唇笑了下。 “是你舅母说的,你每次害怕的时候都会自己想个不停,与其放任你一直想下去,倒不如给你找点其他的事做。” “当然不绣也行,”殷月离神色平淡,“那你之后就只能盖着半只鸳鸯的喜帕嫁人了。” 还是半只没绣好的鸳鸯。 先前的喜帕已经被柳遥绣得不成样子,早已经弃之不用,这一块还是他在舅母的指点下重新绣出来的。 可惜天分有限,比过去的野鸭子也没有好上太多。 “半只鸳鸯怎么了,”柳遥被踩中痛脚,瞬间连害怕都忘了,破罐子破摔道,“你知道这半只鸳鸯我绣了多久吗,如果我到最后都绣不出的话,你是不是打算要悔婚了?” “怎么会,”殷月离将竹篮放进他的怀里,“别说是半只鸳鸯,你就算绣半只野鸭子来,我也不可能悔婚的。” 这是在说他绣的鸳鸯和野鸭子差不多是吧。 柳遥赌气似的开始穿针引线,垂头绣了片刻,就发现身边人靠在床边,正饶有兴致望着自己手中的针线。 因为一个走神,喜帕上的鸳鸯翅膀顿时被绣歪出去了一块。 身边人虽然没有直接取笑,但眉眼微弯,里面明显含着笑意。 “不绣了,”柳遥彻底放弃,将竹篮丢回对方手里,“反正已经来不及了,要绣你自己来绣。” 殷月离不置可否,起身接过针线,拆掉绣歪的丝线,学着他刚才的动作,接着翅膀的位置继续绣了下去。 殷月离的手指白皙,骨节分明,即便是在做绣活的时候,动作间也有种说不出的清雅韵味。 柳遥开始还有些别扭,到后来渐渐服气,也忘了先前的恐惧,靠在他身边看着他把那只鸳鸯的翅膀绣完。 两人一个绣一个看,以至于邵蒙进来回报事情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自家主上在做绣活? 这简直比对方出去杀人还要恐怖。 “人已经抓到了吗?”殷月离放下手里的针线问。 邵蒙好容易才平复下心绪,低头回道,“是,主子猜得不错,他们的确有人在山下接应,不过只抓到一个。如今已经带过来了,主子要见他吗,还是直接将人送去官府?” “先将人带来吧,”殷月离考虑片刻道,“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他。” 审问人犯自然不可能在卧房里面,眼见两人起身准备离开,柳遥连忙抓住殷月离的袖口。 “我也要去。” “你不害怕了?”殷月离回头问。 柳遥没有说话,他当然是害怕的,只是他同样也想弄清楚对方为何会找上自己,还有所谓的神明印记究竟指的是什么。 “没事,”柳遥摇了摇头,“有你在,他应该伤不到我的。” 被抓来的羌吾人最终被送进了柴房里面,手脚捆着粗绳,虽然满身狼狈,却依旧用羌吾语咒骂个不停。 “老实点!”邵蒙走在最前,抬腿踢了他一脚。 羌吾男子被踢得一个踉跄,似乎认出了后面的柳遥,瞬间双目圆睁,挣扎着直起上身。 “你就是那个祭品?哈,头领果然没有认错,你逃不掉了,就算没有我们,你也已经逃不掉了!” 柳遥深吸口气,心绪反而平静了许多,拦住还想要再度上前的邵蒙,转头看向那人道。 “献祭仪式早就已经结束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所谓的神明,为何要说我已经逃不掉了。” “谁告诉你仪式已经结束了,你身上有祂的印记。如今能好好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彻底成熟。” 男子和之前被称为头领的中年人容貌相似,同样是高鼻深目,发色浅棕,配合着他近乎狂热的神情,有种莫名的诡异。 柳遥定了定神,“你们说的祂,是止戈山上的山神吗?” “山神?”男子的表情先是古怪,随即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你以为祂是山神,怎么可能。” “蠢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要是不想连累家人的话,就乖乖听我们的吩咐,举行完整的献祭仪式,老老实实用自己的命将祂唤醒,说不定还能有些用处,如若不然的话……呃!” 男子被邵蒙踹得直接撞在墙上,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 邵蒙朝殷月离拱了拱手,“主子,这人满口胡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了,还是送去官府盘问吧,看是不是羌吾送来的细作。” 殷月离皱眉点头。 柳遥却忽然想起之前田钰说过的话……里正,当时的祭祀仪式是由里正亲自主持的。 如果当真有什么问题,里正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内情。 还有之前潘程偷偷告诉他的,止戈山上的也许不是山神,而是羌吾世代供奉信仰的凶神。 柳遥的额头隐隐刺痛。 他以为那场噩梦早就已经过去了,以为自己可以进入到新的生活,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妄想。 被小厮拖走的羌吾男子神色扭曲,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报应!这是你们二十年前的报应,你们全都要死,一个也跑不掉!” 柳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身边人轻轻揽住肩膀。 “这人疯了,不用管他。” 是吗? 柳遥嘴唇紧抿,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柳遥翻来覆去了许久,几乎整夜未眠。 清早,天蒙蒙亮,柳遥猛地坐起身来,伸手将身边人摇醒。 殷月离正合衣睡在床边,此刻忽然被他弄醒,有些迷糊地睁开双眼,“去披件衣裳,早上天冷,小心染了风寒。” 柳遥摇头表示无妨,抓紧时间道:“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那个羌吾人说的不是假话,那我之前献祭的对象很可能并非是山神,而是别的什么存在。” 所以他才没有见过那名山神。 所以山上才会有那座根本不像是庙宇的宅院。 如果压根就没有山神,那么这些疑点就都解释得通了。 “哦,”殷月离表情微妙,“也可能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呢。” “不,这件事其实问问里正就能清楚了,所以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柳遥语气严肃,“我记得传闻有提到过,能成为祭品的人必须身心纯净,对吗?” “对。”殷月离越发疑惑。 “那就好办了,”柳遥抬头望向身边人,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们把婚礼提前吧,就在今天。” “等成亲之后,无论祂是山神也好,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都不可能再将我当作祭品了,是不是?” 只要不是祭品,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也能回到原本正常的生活。 殷月离好半晌没有说话,柳遥神情紧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目光怯怯盯着他看,似乎十分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遥忍不住后悔如此提议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人轻笑一声。 “好,”殷月离眉眼柔和,笑着凑到柳遥跟前,“就照你说的,我们今日便成亲。” 第25章 九桥村虽然不算穷困,但也是偏僻地方。与外头大城镇不同,婚礼流程一般都比较简便。 基本上两家订立过婚书,择好吉日,约媒人同往一拜就可以了,再轻省些的,甚至连礼银和纳彩都不用。 殷月离倒是有问过柳遥愿不愿意大办。 比如在村里摆个流水席什么的,可惜被柳遥干脆拒绝了。 在他看来,殷月离之前的种种举动已经足够张扬了,没必要在婚礼的事情上继续引人注目。 成亲最要紧是两人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经过前两日的大雪,天气难得放晴。 虽然婚期提前,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舅母只埋怨了柳遥一句,便领着舅舅去庄园帮忙了,留下妹妹崔怜儿帮柳遥穿戴婚礼需要的嫁衣。 已经修改好的嫁衣十分合身,柳遥望着铜镜中的身影,恍惚甚至有种又回到祭祀当日的错觉。 不过也不相同。 祭祀的嫁衣是里正随手为他买的,除了颜色是大红之外,从里到外都透着粗糙,远没有他今日身上这件精巧细致。 “真好看。”崔怜儿帮他整了整衣襟。 柳遥是偏干净清秀的长相,过去衣着随意的时候尚且不显难看。如今穿着嫁衣,又仔细画了妆容,比之平日更多了几分明艳。 自家兄长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如今终于要嫁到好人家了,连崔怜儿也忍不住为他高兴。 “对了,”柳遥从镜子里分出心神,抬头问道,“爹娘他们呢,这两日没说什么吗?” 以他爹和后娘的性格,这回成亲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居然始终安安分分的,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寻常。 崔怜儿撇了撇嘴,“他们才没有空管你,之前梁木匠忽然在家中惨死,他家亲戚非说是娘亲和阿爹咒的,要找他们算账,把家里东西都砸烂了,听说阿爹也受了伤,现在正躺在家里养伤呢。” “总之你安心成亲便好,他们做的错事,就让他们自己去承担吧。” “那你呢?”柳遥皱眉问。 后娘和爹有什么下场他自然不在意。但妹妹还小,往后在这样的爹娘身边该怎么生活。 崔怜儿鼻子 一酸,连忙低下头,帮他把腰上的配饰挂好,“没事,姑婆待我很好,我以后应该都在城里生活,不回家了,至于小弟……爹娘他们最疼小弟,估计就算日子不好过,也不会亏待他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崔怜儿摆了个笑脸,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还差个荷包,你这里有好看的荷包吗,找一个挂在腰上,再在里面装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就可以了。” 荷包? 柳遥一愣,他和舅母都不擅长绣活,日常根本不会特意去绣荷包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能用的荷包。 “哎,这里有一个!”崔怜儿找了半天,忽然在枕头旁翻到个藕粉色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枚折成三角的平安符。 柳遥接过平安符看了看,有些犹豫道:“这……好像是之前田钰送我的。” “不管了,就先用这个吧。” 确定荷包上的纹样并无大错,崔怜儿动作熟练地将需要的东西装好,最后将荷包挂在了柳遥的腰间。 虽然觉得不太好,但此刻也确实没有别的荷包可用了。 柳遥没有办法,只能先将平安符塞到了衣袖里面。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崔怜儿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点点头,“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柳遥望了眼门外,也跟着深吸口气,轻轻颔首,“好。” 屋外天气彻底放晴,阳光暖暖照在雪地上,柳遥被妹妹扶着胳膊,小心迈出了房门。 边关附近对婚礼的讲究不多,尤其是在村子里面,成亲两家若是不在一个村子,一般会找相熟的人雇辆牛车,也不用花钱,给些喜糖喜果什么的就成。 而若是在同个村子就更简单了,新娘会穿着嫁衣,由娘家女眷陪着在村里绕上一圈,最后走到男方家里,好方便村里人过来沾喜。 门外鞭炮噼啪作响,柳遥刚走出院子,就有一群孩子围了上来,说吉祥话讨喜糖吃。 小孩叽叽喳喳,崔怜儿忙着分发喜糖,柳遥在旁边瞧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哎呦,日子过得真快,这一转眼的,居然连小柳儿也要成亲了。”潘叔带着潘婶也来了。 潘婶精神不错,笑眯眯接了崔怜儿给的喜果,望向柳遥道:“真漂亮,听说你未来夫君长相俊俏,也知道疼你,你安安心心的,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是,”潘程神情复杂,也忍不住有些感慨,“之前我抬你上山的时候哪儿想到还能有今天。如今看着你这样,我也能彻底放下心来了。” 柳遥心底一动。 潘叔先前告诉他有关山上凶神的事言语含糊,很多要紧的地方都没有说清,柳遥一直想找机会再问问对方的。 可惜还没等他发问,潘婶子已经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听你潘叔瞎说,大喜的日子,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快点走吧,仔细误了时辰。” 发完喜糖的崔怜儿也在一旁催他,柳遥没有办法,只能等过几日再说。 绕着村里走了一大圈,送光了手里的喜果和喜糖,柳遥终于在众人的簇拥里进了山脚下的醴泉庄。 虽然没有特意准备流水席,但毕竟是喜日子,庄园里提前备好了菜肴点心,门口的小厮也不拦,让看热闹的村民随意进到庄园里参观。 这个时候原本该盖上喜帕的,但柳遥想着自己那半只鸳鸯的喜帕,还是选择了放弃。 古怪就古怪吧,总比在众人面前直接丢脸的好。 各种吵闹声中,柳遥被扶进了内堂,一眼就望见身穿大红婚服的殷月离。即便柳遥见惯了对方的容貌,心脏也忍不住跳快了半拍。 “还愣着做什么,”正等在屋里的冯雯见他呆站着不动,打趣笑道,“成亲第一天就傻了,这往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殷月离也笑了下,伸手将他牵住。 “舅母!”柳遥脸上薄红,连忙扶着对方进到屋内。 按照规矩,拜过天地之后,新人一般是需要给两家父母磕头敬茶的,不过殷月离的父母早就已经不在人世,而柳遥那一对爹娘更是不提也罢,到最后索性请舅舅和舅母坐了上座,充当两边的长辈。 柳遥舅舅膝下没有子女,平日最看重的便是柳遥。如今兜兜转转的,竟能喝到自己亲外甥敬的茶,又是感慨又是激动,拉着两人絮叨了许久才终于停歇。 “我们虽然不是小柳的爹娘,但也是瞧着他长大的。”冯雯眼眶发红,弯腰帮柳遥理了理额上的碎发。 “他性子好,不爱与人相争,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喜欢自己扛着,从来不愿给身边人添麻烦。” 冯雯声音哽咽,“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往后你们成了亲一定要和和睦睦的,我不求你对小柳有多好,只求你如果哪日与他过不下去了,记得把他送回来,我们一辈子养着他,成吗?” 柳遥跪在地上端着茶盏,忽然有些想哭。 “放心,”殷月离语气平淡道,“我会好好待遥遥,绝对不会让他离开身边。” 冯雯擦了擦眼角,还觉得不大放心。但现下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接过了对方手中的茶盏。 给长辈敬过茶后,简单的婚礼仪式便算是已经完成了。 倘若不嫌麻烦的话,婚礼当日可以玩闹的花样其实还有不少。 不过两人都不是喜欢热闹的类型,所以只大致和众人敬过酒之后,便独自回到了房里。 卧房内,望着桌上的红烛,柳遥心跳逐渐加快。 按照婚礼流程,下一步该是他盖上喜帕,等着对方来掀,之后就可以直接洞房了。 然而眼下才刚过未时初,天还大亮着,这个时候就……总感觉不太合适。 “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到山上去转转吧。”殷月离显然也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将一盒糕点递给他,思索片刻后提议。 “你说止戈山?”柳遥咬了口桂花糕,抬头惊讶。 虽然他已经到过山顶许多次了,但止戈山上常有鬼怪传闻。即便是在白天里,也实在不是个闲逛的好去处。 “对,”殷月离望向他道,“就当是故地重游了,我们是在山上遇见的。如今成了亲,我想带着你到山上去看看。” 这……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也行,”柳遥将桂花糕吃完,犹豫着点头,“不过最好早一点回来,免得舅舅他们担心。” 仿佛早有准备,柳遥才刚点头,殷月离那边便已经让人抬了喜轿进院。 这喜轿和之前祭祀山神时那顶有些相似,却明显大了许多,足够两人一起乘坐。 “之前就备好了,”像是看出柳遥的疑虑,殷月离拉着他道,“原本是打算接亲用的,结果你非要自己走来。如今正好拿来用用,也免得浪费了。” 感情是他的不对。 柳遥无奈,只能跟着一起上了喜轿。 “起!”不知谁呼喝了一声,喜轿载着两人晃悠悠抬了起来。 “送——” 这次声音拉得很长,柳遥侧过头,似乎能听见外面有唢呐吹奏的声音。 曲调婉转,带着莫名的凉意。 柳遥忽然紧张,正想掀开帘子查看,就被殷月离伸手握住。 对方微微笑着,目光柔和,唯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面。 “别怕,有我在。” 第26章 早上的时候明明还是晴天,然而越是往山上走,天色便越是晦暗。 喜轿行得十分稳当,周围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外面隐隐传来管家邵蒙的声音。 “主子,已经到了,小人们先下山了,等明日再来接您。” 柳遥吓了一跳。 等明日再来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今晚要直接住在山上吗。 止戈山常有野兽出没,且晚上偶尔还会有阴兵经过,在这种地方度过新婚之夜,他怕是一辈子都要留下阴影吧。 “放心,”似乎注意到他的不安,殷月离安慰道,“已经叫人仔细加固过门窗和院墙,即便真有野兽,也根本无法进来。” “那也不能……”柳遥眉头紧皱,到底还是被对方扶下了轿子,一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已经被重新翻修过的宅院。 周围墙壁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踪影,屋顶瓦片也都换成了碧青的琉璃瓦,釉色鲜亮,流光溢彩,哪里还有半点过去阴沉的模样。 殷月离挑眉望他,似乎是在询问。 柳遥站在原地,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这里不是某个神明的居所吗,弄成这样真的不会出事吗?” 按照那些羌吾人的说法,这山上即便没有山神,也似乎有其他的神明存在,把人家的住处弄成婚房,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妥当。 “不会,我已经将宅院连着附近的土地都买下来了。” 殷月离轻描淡写,仿佛不是买了片山头,而是随手买了盒糕点。 柳遥无话可说。 不只是外面,宅院内部也已经重新翻修过了,门窗干净,砖瓦整洁,原本挂着白色帷幔的地方也全部换成了大红的绸布。 窗户上贴着囍字,两旁园子里种满了花草,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在游廊之上,将宅院内外都照得通亮。 柳遥眨了眨眼睛,逐渐从惊讶到淡定。 这样都毫无反应,想来那位凶神应当是真的不介意吧。 边关天气苦寒,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甚至十月初时便已经开始飘雪。 如今已然是秋末,柳遥低头打量两边的花丛,有些疑惑这些花草是怎 么熬过之前那几场大雪的。 “这些花是从羌吾运来的,天性耐寒,即便深冬也能开花。”殷月离心情不错,耐心为他解释,一边拉着柳遥继续往内堂的方向走去。 柳遥暗暗新奇,一路打量那些产自羌吾的鲜花,特别想摘两朵花下来,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越过游廊,被对方拉进了屋内。 还是那间卧房,里面却完全变了模样,几支红烛摇曳,到处都弥漫着淡雅怡人的熏香,越过屏风,红色的喜被上绣了鸳鸯,让柳遥没来由有些心跳加速。 “再,再去外面转转吧……哎!”柳遥下意识想要逃跑,可惜还没等说完,就被身边人一把抱了起来。 “不急,我们可以等明日再看。”殷月离几步越过屏风。 床铺很软,柳遥的头发一下子松开,尽数散落在枕上。 他平日不爱胭脂,所以即便是大喜之日,也只是简单擦了些香粉在脸上。 不过也不需要胭脂了,柳遥眨了眨眼睛,虚握着被角,脸颊倒是比涂了胭脂还要红艳。 殷月离的眸子瞬间暗了少许,正要低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对方的怀里滚了出来。 玉米? 殷月离目光疑惑,的确是一根玉米没错。 揪住对方的衣裳晃了晃,又从里面掉出一颗形状滚圆的土豆,还是已经清洗干净的。 之后是萝卜,白菜,山药,几块腊肉,甚至还有一小包盐巴。 也亏得柳遥的嫁衣足够宽大,不然还塞不下这么多东西。 殷月离捡起一根小葱,对着满床的蔬菜,顿时什么气氛都没了。 “噗,”柳遥蒙住脸颊,拼命忍笑,“不能怪我,是你还没等吃午饭就拉我上山,我想山上又没东西吃,就带了这些过来。” 殷月离:“……” “好了,”第一次见对方吃瘪,柳遥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先煮点东西吃吧。” 将滚落的食物收好,柳遥拉着一脸面无表情的殷月离走出房间。 负责翻修宅院的匠人十分用心,连原本不大的厨房也都重新修整了一遍,灶台宽敞明净,锅 碗瓢盆也都换成了崭新。 柳遥看得啧啧称奇,回头问身边人,“准备得这么齐全,你以后不会是打算常住在这里吧。” “不住。”殷月离没好气道。 柳遥又忍不住想笑了,从袖子里掏出块芝麻糕,塞进对方嘴里,“来来,不气了啊,吃块糖糕。”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眯眼瞧他。 用带着肥油的腊肉炝锅,柳遥很快炒了一盘醋溜土豆丝出来,又用剩下的萝卜白菜和玉米做了简单的炖菜。 眼看着柳遥把两盘菜端到桌上,一边从嫁衣里翻出两包白面饼递给他,殷月离已经什么想说的都没有了。 吃过午饭,殷月离径自回到房间休息,柳遥则去喜轿那边将剩下的包裹取过来。 除了吃的东西外,柳遥其实还带了几件厚衣裳和取暖的手炉,本来是要在山上应急用的,不过如今既然已经打算留下过夜了,那么自然不能放在外面。 天色越来越暗,宅院里的游廊十分繁复。 柳遥还沉浸在方才的好笑里,正弯着唇角,忽然感觉手腕一热,解开袖口才发现是早上放进里面的平安符。 没有了荷包的遮掩,平安符逐渐发烫,甚至隐隐透出微光。 柳遥连忙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所在的游廊已经不见了踪影,挡在面前的,唯有一座被阴影笼罩的高大房屋。 那房屋瓦片漆黑,上面挂着长长的白色绸布,冷风吹过,将几张纸钱吹到了柳遥的脚下。 柳遥下意识觉得不对,这宅院内外明明都已经翻修过了,不应该还留着这样的地方。 他想要离开,却根本挪不动脚步,只能紧盯着黑色的木门,一步步迈上了台阶。 房门吱呀打开,柳遥抱住怀里的东西,紧接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丝丝缕缕的甜,里面夹杂着少许轻微的凉意。 柳遥浑身僵硬,忽然记起来,这应当是供奉亡者用的熏香。 白色帘布垂落,遮住房间深处的事物。 柳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忽然感觉有人从身后将他揽住。 “只是取个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殷月离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带着些许责备。 柳遥非但没有安 心,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原来是因为这个。”殷月离低下头,从他袖口里取出那枚平安符。 折成三角的平安符忽然点燃,转眼化成灰烬。 随着平安符烧尽,原本挡在房间深处的帘布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几十块牌位。 最中间的牌位由楠木制成,上用红笔写着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 大承皇朝封王用的都是单字,能用双字的只有一种情形,就是皇子死后追封的谥号。 一幕幕画面自柳遥眼前闪过。 他想起与身边人遇见的场景,想起上山前的祭文,想起潘叔偷偷和他说,山上没有山神,嚓玛婆子祭的其实是凶神。 “那座山上死的人可多,大承人,羌吾人,那二十年前打了胜仗却死在止戈山的皇子将军。据说也是凶神转世,这里无论哪个都不是你能应付的,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潘叔的声音满是担忧。 柳遥却呆愣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被迷了心窍吧,所以才会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我其实是,你的祭品?”柳遥抖着嗓音问。 “是啊,”殷月离贴在他耳边,“倘若没有你的话,我说不定还不会这么快醒来。”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柳遥心底只剩下绝望,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想起有关羌吾凶神的传闻,这些凶神与常人认知的神明不同,大多凶残暴戾,会赐予人无法想象的力量,却必须用鲜血和性命作交换。 他就要死了吗? 柳遥越想越忍不住难过。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外公的茶坊发扬光大,还没有来得及孝顺舅舅和舅母。 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小家,到死都是孤孤单单。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殷月离平淡问,似乎在等待他接下来的求饶。 柳遥吸了吸鼻子,望着眼前依旧令自己心动的俊美脸庞,在沉重的悲伤里,鼓足了毕生的勇气。 “在你杀我之前,能……能先把婚礼最后一步做完吗?” 第27章 距离婚礼已经过去六日。 天气晴朗,舅舅的身体好了许多,茶坊生意也逐渐走上正轨,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很顺遂。 唯独让柳遥有些困惑的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成亲当日的经过。 好在柳遥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身边的人却都还是记得的。于是纷纷安慰他说,可能是他当晚酒喝得太多,所以才不小心忘记了。 连自己的婚礼经过都能忘记。 柳遥忍不住挠头,这世上大概不会有比自己更糊涂的人了。 清晨,香茗茶坊内。 因为临近盛阳节,街上多了不少行人,连带茶坊也变得比往日更加热闹。 楼下似乎有书生在吟诗作对,飘飘渺渺的诗句声传到一楼雅间,似乎是,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梦。 柳遥扶住额头,感觉自己也在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幻梦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醒来。 “大哥睡糊涂了吧?”听到他的小声念叨,对面崔怜儿笑着帮他斟茶,“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是在做梦。” “也对。”柳遥接过热茶,笑了笑,将那点胡思乱想抛到脑后。 刚接手茶坊不久,柳遥对许多事务都不算熟悉,只能从最简单的记账开始学起。 好在妹妹崔怜儿刚搬到姑婆家里无事可做,便干脆过来陪他,顺便帮忙试吃茶坊新做的点心。 说到梦,崔怜儿忽然蹙了蹙眉,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半天都没有出声。 “怎么了?”柳遥疑惑问。 崔怜儿放下手中的点心,望了望四周,终于压低了嗓音。 “你有没有听说,最近庚林村那边出了大事,接连死了四五个人。” “这么多?”柳遥略微惊讶。 庚林村距离九桥村有一段距离,位置更靠近北方,但同样归在宴城的管辖范围内。 如果真死了四五个人,没理由宴城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都是死在睡梦里的,”崔怜儿脸色发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听他们说,应该是闹了雪煞。” 柳遥眉头微皱。 雪煞是边关附近传说的一种邪物,据说是冻死的外乡人所化。 因为客死异乡,冤魂不散,所以常常会在大雪过后出现,诱使村人在睡梦里独自走进雪里,以至活活冻死。 当然,也有人说雪煞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冻死的人仅仅只是睡糊涂了,所以自己走出了家门。 “都已经死了人了,难道宴城官府就这么放任不管吗?”柳遥皱眉问。 崔怜儿撇了撇嘴,“上头大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平日最讨厌神神鬼鬼的事情,就只叫衙役过去转了转,之后便再没什么说法了。” “还有那里正,也是个糊涂性子,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听村民的建议说要祭水神,求水神的庇佑,结果送进河里的姑娘淹得半死,那雪煞依旧还是在夜里害人,弄得人心惶惶。” 崔怜儿轻叹口气,“可惜了那姑娘,如果换成是我的话,宁可同归于尽,也绝对不会去当那劳什子的祭品。” “应当不会,”柳遥安慰她道,“九桥村已经十几年没举行过活祭仪式了,里正也不会答应的。” 倒不是说九桥村的里正有多良善,单纯是因为里正邢傅林惯会息事宁人,连止戈山上偶尔出现的阴兵都不肯解决,怎么可能去碰活祭这种事。 想到此处,柳遥眉心莫名刺痛了下,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可说不准,”崔怜儿愁眉苦脸,还是觉得担心,“庚林村离九桥村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谁知道雪煞会不会跑到咱们村子里来。” “总之你记住了,如果哪天有谁找你去做祭品,你说什么也不能同意!” 被打断思路,柳遥笑容无奈,“我都已经成亲了,怎么可能去当祭品。” “那也不行,”崔怜儿伸手将他拉住,“你脾气那么好,说不准人家随便求你两句就答应了。总之你离这件事远一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掺合进去。” “好。”柳遥无奈点头。 祭品…… 这个词实在太过遥远,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了。 因为要考虑重新翻修一楼雅间的事,柳遥直忙到很晚才回去。 徐伯担心他路上出事,特意给他雇了辆马车,却不想中途马车坏了,柳遥 只能下了车独自回家。 天色渐渐黑沉,只有柳遥一个人走在路边。除了偶尔有马车路过外,两边几乎看不到多少行人。 有时候就是这样,之前在茶坊听到关于雪煞的事情,柳遥半信半疑,其实并没有觉得有多害怕。 如今迎着冷风走在黑暗里,却忽然后知后觉升起了丝恐惧。 “谁!”似乎有人影出现在路边,柳遥惊得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来人一共有三个,都是一十出头模样,容貌还算端正,就是举止有些轻浮,原本正晃悠悠走在路上,见到柳遥顿时停住了脚步。 柳遥暗自警惕。 这几人他都认得,正是经常在宴城西街闹事的地痞无赖。 最近不知受了谁的指示,隔三差五便要来茶坊寻事,好在徐伯态度强硬,找来相熟的衙役很快便将几人赶走了。 谁想今日就在半路上遇见了。 柳遥忍不住后悔,他就应该听殷月离的话,让家里的马车过来接他,而不是夜里独自走在小路上。 这些地痞人高马大,又是受了旁人的指使,等认出他是香茗茶坊的掌柜,再想脱身恐怕就困难了。 正在柳遥尝试找机会逃走时,对面三人忽然双眼圆睁,仿佛受到了比柳遥更大的惊吓,脸色瞬间就白了。 “救命,别杀我!” “我们今天什么都没干。” 走在最前的人直接腿软跪在了地上,不住朝柳遥叩头。 “求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另外两人也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怎,怎么了? 柳遥迅速望了望四周,心里不住打鼓,昨天才刚下了场雪,可别真的有雪煞之类的东西出现吧。 三名无赖转眼跑没了踪影,留下柳遥一人心惊胆战,不敢继续停留,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往九桥村赶去。 足足半个时辰的路程柳遥只花了一刻多钟便到了。 跑得脸都红了,上气不接下气扶着栏杆,刚进到庄园,就看见满院的红芝草,花苞鲜艳,枝叶繁茂,笼罩在月光下更显得妖冶而诡异。 柳遥瞬间停住了脚 步。 马上便要入冬,天气冷得厉害,红芝草最是怕冷,怎么可能在雪地里生长。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公子之前带来的红芝草种子不小心浸了水,小人担心会出问题,就自作主张先种在院子里了,公子如果觉得不妥的话,可以等过两日再挪进屋内。” 柳遥顺着声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鲜血顺着盔甲流到地面,男子抬起头,露出左半张脸上的森森白骨。 柳遥整个人都不好了,慌不择路地朝后跑去,直到忽然被人一把抱住。 “跑什么,”那人语气责备,“慌慌张张的,院里的雪还没扫干净呢,仔细等下摔着了。” 是殷月离的声音。 柳遥身子发软,连忙抓紧对方的衣袖,“有鬼,院子里有鬼!” “什么有鬼?”殷月离满脸莫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语气轻松,“哦,那是邵管家,你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本打算叫他到城里去接你。” 管家邵蒙? 柳遥也愣了,连忙回过头,发现站在园子旁边的的确正是邵蒙没错。 身上穿了件浅灰色的衣袍,左脸上的伤疤依旧可怕,却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可……”柳遥已经混乱了。 那他刚刚看到的染血盔甲和白骨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你看错了,”殷月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饿不饿,厨房刚炖了鸽子,先去喝点暖暖身子吧。” 柳遥望了眼邵蒙,轻轻舒了口气。 殷月离是从京城来的富商,路过宴城,偶然碰见正在绸缎庄里做伙计的柳遥,不知怎么一眼瞧中,特意请了媒婆过来说亲。 彼时柳遥因为后娘的事情刚与家里闹翻,正暂住在舅舅那边,心绪乱得厉害,原本是不打算同意这门婚事的。 谁知对方锲而不舍,几次三番请人来说和,甚至连里正都请了过来。 一来一去,柳遥也渐渐松动了,在和对方相处段时日后,便索性答应了这门婚事。 这期间柳遥和邵蒙也见过几次,知道对方虽然外表吓人,但其实性格温厚,也十分照顾他。 所以果然是看错了吧。 刚炖好的鸽子汤异常鲜美,柳遥喝了一碗渐渐安下心来,揉了揉钝痛的额头,把早上刚听到有关雪煞的事和身边人说了一遍。 殷月离帮他夹了块酿豆腐,语气平淡,“你就是因为听到这个被吓着了,所以才心神不宁,以为自己见了鬼吗?” “当然不是,”柳遥将路上那群地痞的事情也一起说了,“最近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撞邪了。” “是了,”柳遥放下碗筷,忽然想起什么,“过两日就是盛阳节了,据说今年会举行集会,还要请许多和尚道士过来祈福,不如我们一起到城里去看看吧。” 盛阳节是西北边关的传统节日,并没有固定的日期,一般都会在每年临近入冬时举行。 宴城知府祝大人虽然不信鬼神,但估计也想让治下的百姓安心。所以特意下令大办盛阳节,举行庆典,顺便请有名的法师过来驱邪祈福。 柳遥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我记得请道士做法事并不贵,大概几十文钱就够了,还可以买些平安符和驱邪符回来。” 殷月离面色为难,似乎犹豫了片刻。 柳遥注意到他的反应,刚刚还很兴奋的表情瞬间低落下来。但他很快扬起笑脸,戳了戳碗里的豆腐,仿佛不介意道。 “没事,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去,天这么冷。据说集市要开到子时之后,一不小心说不定就染上风寒了。” “那就多穿点衣裳,”殷月离语气温和,帮他擦了嘴角上的汤汁,“正好我还没见过这里的盛阳节,就当是瞧瞧热闹了。” “那个,”柳遥打量他的神色,“不想去就算了,不用勉强。” “怎么会,和你在一起不算勉强。”殷月离笑了下,伸手将他揽到身边。 那笑容很淡,却莫名让柳遥有些心跳加速。 柳遥心底庆幸,答应与这人成亲果然是正确的。 他个性要强,往常遇到这种事情都是默默自己抗下的。 如今有对方在,才终于感受到有身边人依靠的安心。 两人这边甜蜜温馨。 正进来添菜的下人听到找道士驱邪几个字,都一齐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目光震惊地望向柳遥 。 安排好了两天后要去盛阳节集市的事宜,柳遥终于稍微放心了些,又看了会儿茶坊的账册,之后便和殷月离一起睡下了。 夜色浓重,大约已经过了子时。 柳遥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忽然从睡梦里惊醒,紧接便听见门外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是踩在雪地里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是负责守夜的小厮吗? 冷气透进被子,柳遥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紧接便意识到不对。 庄园里的雪早就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即便是有某个小厮路过,也不可能有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雪煞…… 柳遥突然想起这个词来,传闻中的雪煞便是伴着风雪而来的,所有它们走过的地方,都会盖起厚厚的积雪。 “怎么了?”似乎被他吵醒,殷月离睁开眼睛,稍稍凑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其中,柳遥略微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害怕,“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殷月离语气疑惑,侧耳听了听,随即摇头,“没有,不是你说天冷不让人守夜,这会儿应当没有人在外面吧。” 那脚步声停顿了下,像是已经站在了门外。 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柳遥屏住呼吸,只恨不能整个人都扒在殷月离的身上,埋着脑袋,直到被对方安抚地拍了拍后背。 “估计是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快点睡吧,等明日天亮就好了。” 殷月离的身上有些冷,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柳遥逐渐放松下来,揪着对方的衣裳。 “那个,它不会进来吧?” “别担心,门窗已经关了,即便真有什么东西进来,也必须先将房门撞坏,到时自然会有其他人听见这边的声响。”殷月离平静道。 确实,但凡邪物都是惧怕阳气的,到时人多聚集在一起,就算有雪煞,想来也只能望风而逃了。 “你如果实在放心不下的话,我可以出去看看,确认外头的究竟是不是雪煞。” 没等殷月离说完,柳遥连忙将对方拉住。 “别,”柳遥怎么 可能让对方出去冒险,“过两日就是盛阳节了,还是等集市上直接请个法师过来驱邪吧。”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任凭柳遥手脚并用地将他搂紧。 这一晚柳遥睡得并不好,结果第一日便在门前看到许多零碎的脚印。 有脚印就代表曾经有人经过,可让柳遥感觉费解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庄园里竟没有一个人听见昨晚的声音。 而接下来两天同样也是如此,柳遥提心吊胆,紧抱着身边人听着门外忽远忽近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声越发清晰,似乎马上便要推开大门走进房内。 好容易熬到盛阳节当日,柳遥没等天黑就收拾好了东西,拉着殷月离往宴城的方向赶去。 “快三天了,这雪煞夜里都不睡的吗,每次都在门口走来走去,根本让人没办法睡觉。” 香茗茶坊内,距离集市开始还有段时间,柳遥顶着两个黑眼圈愤愤不平。 “的确过分,”殷月离倒是精神不错,像是并没有受到雪煞的影响,抬手帮他倒了杯热茶,“所以你等下是打算请和尚念经吗,还是请几位道士到家里驱邪。” “都要,”柳遥一口气将热茶喝完,“先念经,后驱邪,最好是把那雪煞抓起来,让它在阳光底下暴晒。” 正在旁边路过的徐伯听得一乐,“什么雪煞,我看小公子是困糊涂了吧。” 有关脚步声的事徐伯当然已经听说,却始终半信半疑。 先不提雪煞这东西究竟存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如果只是每晚扰人清梦的话,倒似乎也没必要特意请和尚道士过来。 “不是困糊涂,我是真的听见了,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柳遥说着都忍不住郁闷,有气无力趴在了桌上。 “怎么会,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殷月离安慰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灵性高的人确实能听见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等下就照你说的办吧。” “嗯。”柳遥顿时高兴起来,脸颊现出浅浅的酒窝。 只有徐伯无奈在旁边摇头。 夜色渐浓,天气却是很好,一轮半弯的明月悬在半空,为宴城的街道铺上一层银霜。 过了戌时,集市开始。 西街 上的小贩早已经支起了摊位,大老远就能听见热热闹闹的叫卖声音。 柳遥是第一次来这种夜间的集市,到底是少年心性,也顾不上什么和尚道士了,拉着殷月离便往边上卖平安符的摊位挤去。 卖平安符的是名年纪不大的小贩,身材微胖,热情招呼两人。 “来来来,两位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平安符,我这里有普通黄纸的,桃木的,还有金玉制成的,可灵了,挂在房门上能保一家人的平安。” 柳遥还是头回见黄纸以外的平安符。顿时看得眼花缭乱,殷月离也不催他,只安静站在旁边等待付钱。 “买一个吧,”见柳遥像是很有兴趣的模样,小贩笑得越发热情,“小公子若是嫌放在房门上不方便的话。可以买个小点儿的挂在身上,比普通装饰还好看。” 挂在身上? 柳遥忽然想起田钰之前送给自己的荷包。 “那就要个挂在身上的吧,不过这么小的平安符,挂着真的能有效用吗?” “怎么没用,”小贩闻言急了,“我这平安符在城里可是有门店的,您买一个回去试试,不好用的话我马上给您退钱。” 小贩再接再厉,放轻了声音道:“小公子这两日没听说吗,最近庚林村那边可是在闹雪煞的,死了好些人了,您买几个平安符回去,晚上也别摘下来,绝对能保您和家人的安全。” 柳遥摸着下巴犹豫不决,殷月离则递了块糕点给他,让他边吃边想。 呵…… 没等小贩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冷笑,几人回过头,发现是名满脸脏污的乞丐。 那乞丐穿了身破旧的灰色布衣,年过花甲,头发蓬乱。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有神,目光里满是嘲讽。 见柳遥的注意移了过去,小贩顿时有些不高兴。 “哎,瞧什么呢,想要饭的话就离远一点,可别打扰了我这边的生意。” “生意?”老乞丐望了望他的摊位,嗤笑一声,“就你那几个骗人用的平安符,连只苍蝇都赶不走,还想用来驱赶雪煞。” 说着转向柳遥,“我说这位小公子,您就算挂把菜刀在腰上,估计都比挂这些东西来得管用。” 柳遥听得一乐。 把菜刀挂在腰间上,那得是什么模样。 “还没完了是不是,”小贩瞬间怒了,“走走走,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直接叫官差过来抓你。” 那老乞丐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威胁一般。 反而凑近了些,目光在柳遥身上转了一圈,之后眉心微皱。 “不过你这身上气息的确有些不对,可是最近几日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了。” “是,”柳遥点点头,也没隐瞒,将自己夜里听到脚步声的事说了一遍,“感觉似乎是雪煞,但除了我之外根本没人听见,所以我也不是十分确定。” 老乞丐皱眉沉思,“积雪和脚步声,听着倒像是雪煞……不过无妨,它既然没敢直接闯进屋里去伤你,应该也是在忌惮着什么。” 他说罢摸了下袖口,掏出一块桃木牌递给柳遥,“你先拿着这个,如果后续再有什么变化的话,可以到城郊破庙里去寻我。” 说完不等柳遥反应,一边嘟囔着奇怪,哪儿来的雪煞,一边挤进人群里面,转眼不见了踪影。 柳遥拿着桃木牌与殷月离面面相觑。 “可能是遇见高人了吧。”殷月离猜测道。 每年到盛阳节集市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僧人道士聚集在此处,帮城里的百姓驱邪祈福,这里头有真正的高人,自然也有没什么本事只会坑人钱财的骗子。 但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向自己索要过钱财,想来应该不是骗子吧。 “是高人没错,不过我劝你们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估计两人后面是不会再买自己的平安符了,小贩明显不如先前那般热情。 “为何?”柳遥疑惑问。 “您爱信不信,”小贩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这些人比鬼怪还麻烦,您若是不怕死的话,大可以自己上去试试,只是出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您。” 之后小贩继续卖他那堆稀奇古怪的平安符,任凭柳遥如何询问都不肯再开口回答。 因为这一段变故,柳遥也没有心思再去逛集市了,只随便花银子找了几名和尚,约好明日到家里去念经,随后便跟着殷月离一起出了城。 回程的马车上,柳遥低头打量那块雕刻精细的桃木牌。 那木牌并不大,只有半个掌心大小,整体呈长方形状,正反两面皆用朱笔描了复杂的纹路,仿佛只是看着,便让人有种目眩神迷之感。 “这是镇压凶煞的符咒,”殷月离看了眼,指了指上面的笔画道,“模样倒是没错,先写雨子头,下作结彩形状,中间是赦字的草书,左右加火,下方加雷。” “你会画符?”柳遥惊讶。 虽然知道对方确实会很多东西,但没想到居然连这种偏门的事物都有了解。 “不会,”殷月离淡淡道,语气没什么变化,“只是平日见得多了。” 柳遥迷糊点头,不过既然听对方这样说了,想来这桃木牌应当是真货没错了。 越瞧越觉得手中的桃木牌顺眼,柳遥将牌子拿在腰间比了比,犹豫许久,终于低头靠到殷月离身边,将手中的桃木牌挂在了对方的腰上。 殷月离表情疑惑。 系好木牌,柳遥满意点头,扬起笑脸道。 “嗯,还是戴在你身上比较好,我能听到雪煞的声音,遇见了可以直接逃跑。反倒是你,平日听不见它的声音,有这个才比较安全。” 殷月离定定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柳遥被瞧得有些脸热,抓了抓袖口道:“怎么了,可是……”不喜欢桃木牌。 柳遥想问,可惜还没等说完,对面人突然凑近过来,将他所有剩余的话都堵在了唇间。 柳遥:“……”唔? 寒风瑟瑟,雪下了整夜,院内院外皆是一片素净的白。 早上起来,被褥另一边已经空了,柳遥撑着疲累的身子靠在床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回来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醒了?”殷月离正在拿帕子擦手,给他指了指外面的桌上,“早饭已经备好了,有你爱吃的鸡蓉粥,快点趁热吃了吧。” “那个……昨天晚上。”柳遥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只能抓了抓头发问。 “哦,你到中间就累得睡着了,”殷月离语气倒是平淡,帮他将外袍披好,“怎么,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睡着了? 柳遥脸上烧红,所以是因为睡着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记得吗。 殷月离伸手摸了他的额头,确认温度还算正 常,“要不要找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柳遥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时间不早了,粥都要凉了,还是先吃东西吧。” 柳遥朝嘴里塞了个包子,心底郁闷异常。 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强健,不是那种娇滴滴风吹就倒的小哥儿,却没想到竟然连寻常的夫妻生活都承受不住,可见还是太娇弱了。 必须多加锻炼。 柳遥默默红着脸颊,下回可不能再直接晕过去了。 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柳遥终于记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昨晚好像没再听见有踩雪的脚步声,是那雪煞已经离开了吗?” “可能是吧,”殷月离想了片刻,随意点头,“昨晚的确没有什么奇怪的响动。” 柳遥眼睛一亮,三两口吃完包子,连忙起身推门,果然没在雪地上看到那些脚印。 桃木牌正放在殷月离昨晚换下的衣服里面,柳遥将牌子拿出细看,很快便在木牌的背后找到明显的焦黑痕迹。 “居然真的管用,”柳遥想起昨晚遇到的乞丐,忍不住暗自惊奇,“这年头的高人果然都行事古怪。” “好了,这回你也不用担心了,”殷月离将柳遥拉到桌边,顺手剥了枚鸡蛋给他,“只是就算没有雪煞,晚上你也不能像上次那般,独自从城里跑回来了。” “我知道,”柳遥嘿嘿笑道,凑过去亲了他一记,“放心吧,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会好好保重自己的。” 被沾了满脸油污的殷月离拿过帕子,无奈摇头。 吃过早饭没多久,殷月离就有事先离开了,原本柳遥是想跟着一起去的,不过被对方以身体不舒服就应该留在家里休息为理由拒绝了。 可惜柳遥本来也不是能呆得住的性格,刚目送殷月离出了家门,转头便让下人准备了去城里的马车。 香茗茶坊内。 大清早店里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刚送完货物的伙计三三两两坐在窗边歇脚,一面喝着茶水聊天。 一楼雅间,徐伯听了柳遥昨晚集市上的经历,表情一言难尽,“小公子,这不过都是巧合罢了,您怎么能确定那人一定就是高人,而不是做戏来骗您的。” “应该不是吧,”今早没有账册可看,柳遥索性拿了本字帖打发时间,“那人穿的和乞丐一样,如果真打算要骗钱的话,不应该穿得更讲究些吗?” “乞丐,”徐伯听得一愣,面上神情顿时警惕,“您看清楚了对方是乞丐打扮?” “是啊,”柳遥不明白徐伯为何忽然焦急起来,只能回忆了下道,“从头到脚都破破烂烂的,衣服单薄,鞋子应该是捡来的,整个鞋底都裂开了。” “我还想呢,如果今天能再遇见他就好了,可以再多买几块木牌,给舅舅他们送去。” 保命的东西总不嫌多的,只是希望价格不要太贵。 乞丐,衣着破烂,驱邪的桃木牌。 徐伯的脸色逐渐变差,连忙关上房门,转过身来小声道:“我的小公子,您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那人很可能是个苦修士啊!” 苦修士? 柳遥疑惑抬头。 修士他倒是知道,就是那种整日呆在深山老林里,神神叨叨炼丹画符,妄想长生不老的修行者。 可苦修士是什么,一种比较特殊的修行者吗。 “是也不是,”徐伯眉头紧皱,“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您不知道也算正常,说起来这些个苦修士,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在宴城附近了吧。” “为何?”柳遥越发奇怪。 “因为朝廷通缉,”徐伯吐出六个字来,随即轻叹了口气,“苦修士虽然名称里带着修士两字,但其实与寻常修行者不同,他们不追求长生。反而觉得身躯是污秽之物,必须舍弃了才能羽化登仙。”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平日里行事古怪,日常都是做乞丐打扮的,有些甚至会特意将自己弄作残疾,打断手脚,剜去双眼,以此来窥探天机。” 徐伯语气沉重,“他们偶尔会好心救人,但害人的时候更多,常常会招惹出事端,由此引来官府的通缉。” 柳遥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有些吓人啊。 可他昨日见到的那名老乞丐,从外表看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不像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总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徐伯苦口婆心,“如果下回遇见了,千万要离他们远一点,绝对不能与这些人扯上联系。” “当然,也不能直接上报给官府,这些苦修士向来都十分记仇。若是知晓您做了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说不定反而会惹来报复。” 柳遥放下手中的纸笔,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临近中午,忙完了茶坊的事情,柳遥估算着殷月离应该也快到家了,便去隔壁酒楼取了之前定好的螃蟹。 眼下正是吃螃蟹最好的季节,可惜宴城地处偏僻,螃蟹的数量有限,要提前和酒楼掌柜交了定银方能买到。 柳遥三天前就交了银子,到今天才终于拿到手里。 新蒸好的螃蟹香气四溢,柳遥心情不错地捧着食盒,想着把螃蟹带回家去和殷月离一起吃。 刚走下台阶,就看见不远处角落躺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晚在集市上碰见的古怪乞丐。 对方依旧穿着那身破旧衣裳,蜷缩着胳膊,脑袋上盖着枯草,明明天气寒冷,四周的积雪也都没有清扫干净,却仿佛睡得十分香甜。 没等柳遥走到身前,那老乞丐忽然醒了过来,两眼微眯着,紧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那个……”柳遥抱着食盒,忽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老乞丐仰着头,脸上像是受了轻伤,满是青青紫紫的印记,也不说话,只仍旧死死盯着他看。 “你想要这个吗?”柳遥大概猜到了对方的意思,将装螃蟹的食盒往前送上了一些,随即就被乞丐一把抢了过去。 老人也不客气,仿佛几年都没有吃过饭似的,打开食盒便开始大快朵颐。 柳遥看得有些尴尬,转身走回茶坊,没一会儿又取了糕点和茶水过来。 “只吃螃蟹吃不饱,这是店里新做的白酥饼,有肉馅和果仁馅的,”柳遥小心翼翼将点心盒放在地上,“那个,昨天的桃木牌很好用,谢谢你。” 徐伯虽然说了不让他与这人接近,但只是道谢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老乞丐吃螃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转了转眸子,随后便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继续狼吞虎咽。 柳遥也没介意,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两步,就感觉有身影闪过,等再回过神来,发现那老乞丐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柳遥惊了一跳,这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螃蟹不错,”乞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东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说完也不等柳遥反应,伸出手在他的额头处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声震响,柳遥头晕目眩,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而对面的老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 柳遥是坐庄园的马车回去的,路上眉心刺痛,只感觉无数画面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 嚓玛婆子的呼喝声,大红的嫁衣,他被喜轿摇摇晃晃地抬上山顶,进到那间满是血污的宅院。 暂住在宅院的青年,爹娘的逼婚,两情相悦后的议亲,最终所有画面都汇聚在最中央的那块牌位上面。 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 原本被掩埋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柳遥头痛欲裂,喉咙哽得难受。 他想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能好好活到现在还真是幸运,也亏得那人愿意留着他的性命,让他沉浸在幻境之中,而不是干脆痛下杀手。 车停在醴泉庄外,柳遥浑浑噩噩下了马车,明明已经是第一次从幻境中醒来了,却依旧不知该到哪里去。 爹娘家肯定是不能回的,而舅舅身体向来虚弱,总不能在成亲之后,再让关心他的长辈为他操心。 而茶坊……茶坊本来就是殷月离买下的,就更不能过去求救。况且徐伯年纪大了,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惊吓。 柳遥走出两步,忽然看到地上花白的纸钱,随后便是铺满了整个院墙的斑驳血迹,有那么一瞬间,柳遥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山顶。 可是大门正上方醴泉庄三个字,又清楚昭示着他眼下并没有走错。 “公子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邵蒙走过来问,左边脸颊的伤疤已然不见,取而代之是阴森森的白骨,衬着原本完好的那半张脸更显狰狞。 柳遥吓得一个激灵,险些跌坐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开口道:“没,就是徐伯刚刚给我讲了苦修士的事,我有点……担心。” 听到苦修士三字,邵蒙一只眼顿时眯了起来。 “苦修士手段诡异,如果不是有求于他们,还是离远一些比较好。” “是,是。”柳遥连忙点头,只想离对方远一点。 然而迈进院门,柳遥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不只是邵蒙,院子里的小厮大多都已经看不出活人的模样。 有些缺了手脚,有些干脆连脑袋都丢掉了,脖子上空空荡荡,凑过来要接柳遥手里的东西。 “回来了。”殷月离略显清冷的嗓音仿佛天籁,柳遥没有多想便扑了过去。 然而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眸。 “怎么了?”眼眸的主人问他。 “害,害怕。”柳遥抖着声音,只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缺了脑袋和手脚的小厮恭恭敬敬站在旁边。 冷风吹透衣襟,带着彻骨的凉意。 “别怕,”殷月离将他揽住,温柔吻他的眉心,“有我在呢,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你。” 第28章 柳遥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前院的,只能迅速以着凉为借口,独自进了泡汤泉的房间。 汤泉温热,在落雪的天气里冒着白色的水雾,柳遥却丝毫也升不起放松的心情,思绪乱成了一团。 被幻境模糊的记忆如今都已经回来了,包括他与殷月离认识的全部经过,还有他在成亲当日看到的满屋牌位。 之前那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柳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该如何逃走。 可逃走之后呢? 先不说对方究竟能不能放他离开,即使他真的能顺利逃出九桥村,留在这里的舅舅和舅母该怎么办,没有人能保证两人在自己走后不会受到牵连。 田钰……柳遥忽然想起自己的好友,他第一次醒来就是因为对方送给自己的平安符,而成亲前田钰几次试图提醒自己,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还有就是九桥村的里正,祭祀山神的事是里正最先提出的,也是他最先选定了柳遥和妹妹崔怜儿作为祭品。 只是崔临心疼女儿,不愿让崔怜儿过去冒险,便将蒙在鼓里的柳遥直接推到了前头。 九桥村过去十几年里从未有过活祭之事,里正邢傅林性情软弱。除非是失心疯了,否则忽然使用活人做祭品,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种种谜团萦绕在心中。 唯一的好消息是,柳遥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而那人似乎还不知晓他如今已经醒来的事实。 如果这也能算是好消息的话。 泉水明明是温热的,柳遥却浑身发冷,只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漆黑的牢笼里面,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怎么还泡在水里,”有人走过来,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你晚上还没吃东西吧,不饿吗?” 柳遥抖了一下,强忍住没有让自己躲开。 殷月离奇怪,低头试了试水温,发现池水的温度还算正常,便将毯子取了过来。 “觉得冷就出来吧,小心着凉。” 柳遥不敢摇头,只能任由对方把毯子披在自己身上,擦干后换上旁边的衣服。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边的池子吗,怎么忽然跑过来了。”殷月离态度自然,拿了块软布帮他擦披散在肩上的头发。 庄园还没有彻底修缮完毕,只有几个单人的汤泉池子可以使用,地方逼仄,泡起来并不舒服。 “最近天气冷,正好过来暖暖身子。”柳遥低声道。 身边人的动作很轻,将一缕头发擦干后挪到前面,再继续去擦下一缕。 过去柳遥很喜欢让殷月离帮自己擦头发,柳遥发质软,性子却有些急,经常擦着擦着就不耐烦了。 而殷月离明显比他耐心许多,有时候柳遥点心都吃完了,对方却依旧没有擦完,目光里满是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极珍贵的事物。 柳遥盯着身边人熟练的动作,鼻子忽然开始发酸。 “你哭了?”殷月离抬头问,眉心微微皱着。 柳遥一愣,连忙揉了揉眼睛,“没,就是想起我之前养的花死了,所以有些难过。” 殷月离继续皱眉,不明白一株花死了有什么可难过的。 “是我前天从院子里挪进来的小花。”柳遥也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未免对方看出端倪,只能顺着刚才的话解释。 “白色的,很漂亮,之前在院子里开得好好的,拿进来就不行了,这会儿估计已经枯死了。” “你说它为什么会死呢,”柳遥说着又忍不住想哭了,低着头,眼睛盯着身边人帮自己擦头发的软布,“我是不是不应该把它拿到房间里,如果它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 殷月离依旧不解,但还是安慰地抚了抚他的脸颊,“这世上的花那么多,再换一盆就好了。” 柳遥眼圈发红。 是啊,如果真的那么简单能再换一盆就好了。 擦干头发,柳遥以练字看书为借口留在了书房,一直到天微微亮才回到房间。 殷月离虽然不满,但也只以为他是心情不好。所以并没有刻意勉强,放任柳遥自己平复心绪。 好容易熬过一晚。 第二日清晨,柳遥食不知味的用过早饭,终于找到借口离开庄园,却并没有往舅舅家的方向走,而是直接去了田钰的家里。 田钰家的位置并不远,因为没有分家,所以东西有些杂乱。 开门的是田钰的婶娘,手里拎着刚剁好的鸡食,“怎么阿钰没和你说过吗,他已经走了,和他爹娘一起,说是要投奔南方的亲戚。” “什么时候走的?”柳遥连忙问。 田钰之前中意村里的一名猎户,两家正在商量婚事。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这个时候离开才对。 “好像在你成亲第二日就走了,”婶娘想了想道,“听说陈猎户也跟着离开了,急匆匆的,也不知在急个什么。” 柳遥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哦对了,阿钰临走前好像给你留了句话。”婶娘忽然记起来。 “什么话?”柳遥问。 “他说,你如果有什么疑惑,可以试试去翻九桥村的地方志,说不定能找到些答案。”婶娘回忆着道,似乎十分不解。 九桥村不过是个偏远乡村,看这里的地方志能有什么用处。 但柳遥却一下子听懂了。 地方志是记录当地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的,殷月离的牌位就放在止戈山上。 如果当真与这里有什么联系的话,必然会在地方志里留下相关的记录。 而九桥村的地方志就存放在里正邢傅林的家中,只要找到里正,一切疑问就都分明了。 柳遥和田钰的婶娘道了谢,匆忙赶到里正家里,却从仆役口中得知对方同样也已经离开了,最快也要年底才能回来。 里正不在,他收藏的地方志自然也无人知道在何处。 一下子所有线索都断了,柳遥顿时忍不住泄气。 因为不敢回醴泉庄,柳遥只能再次来到香茗茶坊内,徐伯见他闷闷不乐,似乎有什么心事,连忙端了盘糕点送过来。 “小公子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难事,不如与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柳遥看着满盘的点心没有胃口,却又不能将殷月离的事直接说出来,只能含糊着道自己想查些东西,所以需要看九桥村附近的地方志。 “地方志?”徐伯放下糕点,皱眉思索片刻,“九桥村的地方志应该在里正那里,如果现下里正不在,那估计就没有办法了。” “不过倘若小公子只是想知道九桥村近年都发生了哪些大事,其实还是有些法子的。” “什么法子?”柳遥眼睛一亮。 “那自然是去找城里的说书先生,”徐伯笑着道,递了杯茶水给他,“东街那头有个姓吴的说书先生,平日最爱说的就是西北边关的地方故事,别说是九桥村的历史,便是最北边几个村庄的历年大事,他估计也都能倒背如流。” “正好,您先前不是还说想请位固定的说书先生到茶坊里来说书吗,不如今天就请他过来瞧瞧,既能打听到您想要知道的事情,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好。”希望重新燃起,柳遥越听越觉得可行,连忙点头。 说书先生,这还真是从来没想过的办法。 徐伯做事利落,很快便将姓吴的说书先生请了过来。 说书先生名叫吴向臣,身材矮胖,长相富态,只是一双眸子精明地四处乱转,最终越过徐伯,朝柳遥的方向热情地拱了拱手。 “哎呦,这位就是传说中忽然买下香茗茶坊的大掌柜吧,之前听茶坊放消息要请说书先生的时候,在下就想过来了,谁不知道香茗茶坊待遇好,店掌柜人又和气,这附近找活干的伙计没有人不想到这边来的。”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说书,吴向臣语气中自带一种独特的韵调。虽然油嘴滑舌,但听起来却并不惹人讨厌。 柳遥弯了弯嘴角,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一些。 仔细了解过对方日常说书的内容,约定好每月来茶坊说书的时间和报酬,柳遥终于将话题转到自己希望的方向。 “对了,”柳遥将刚刚的糕点推到对方面前,假装不经意道,“我听徐伯说,先生对九桥村附近的历史最是了解,那是否知道过去几十年里,止戈山上可有发生过什么古怪的事情。” “古怪的事,掌柜指的是什么?”吴向臣也不客气,抓起糕点便吃了起来,只是对柳遥的问题有些疑惑。 “哦,”柳遥眼眸微敛,尽可能不动声色,“不瞒先生,我家就住在止戈山脚下,最近……总能听见山顶传来奇怪的声音,所以想知道是不是山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还有如果真有不妥当的地方,是不是需要过去祭祀或者参拜一下?” 吴向臣瞬间明白柳遥的意思,搓了搓下巴道。 “这个啊,估计是阴兵什么的,您也知道,朝廷与羌吾常年交战,在那山上死了不少 将士,虽然二十年前羌吾被灭,但当时带兵的几位将领都死了,我记得好像就葬在止戈山上,您去参拜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将领?”柳遥皱了皱眉,像是不解。 “准确说是两位,”吴向臣继续塞糕点,比了两根手指道,“一个是大承有名的常胜将军,名字叫什么不记得了,似乎是姓邵的,另一个是先皇次子,据说也是个厉害角色。” “可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内情,悄没声儿的就死了,埋在山顶上面,也只有九桥村那边还存了些记录。” 先皇次子,惠敏亲王。 柳遥呼吸忽然凝滞,“他们是,怎么死的?” 吴向臣摇摇头,“将军不知道,那皇子好像是病死的。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就是说那皇子是凶神邪物转世,生来便不容于天地,所以早早便被老天爷收去了。” “嘿,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您随便听个乐子就好了,不必当真。” 吃好糕点,吴向臣拍了拍手,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掌柜的,在下仔细想了想,既然咱们聊得这么投缘,刚才说好的时间其实还可以适当增加一些。所以您看,能不能再给我多加点工钱。” 柳遥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里,半晌才怔愣着点了下头。 临近晌午,吴向臣拿了预付的银子走了,徐伯来问柳遥是先坐马车回去,还是等殷月离过来接他。 柳遥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时间还早呢,我自己坐车就行了,他最近有事要忙,应该不会过来了。” “有事要忙就不能来接了吗,”徐伯语气不满,“您得和他说说,才成亲不到一月就如此疏忽了,以后可怎么办。” 不是疏忽。 过去的柳遥并未留意,如今他却已经能够隐隐察觉到,也许不是活人的缘故,殷月离其实并不喜欢阳光。 出门要么就是夜晚,要么便是白天有乌云遮蔽的时候。 眼下天还晴着,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个时候过来。 “没事,”柳遥安慰徐伯,“有车夫和小厮在呢,正好把中午新做的糕点带上,我给舅舅他们送去。” 徐伯说不过他,唉声叹气的出去装糕点了。 风有些凉,柳遥刚要关窗,忽然瞧见外面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坐起身,撞得木窗吱呀一声响。 那人静立在檐下,仰起头来,清冷的眉眼微微挑着,似乎也正望着柳遥的方向。 依旧是异于常人的浓黑眼眸,却在与他对视时,露出少许温柔的模样。 这不对。 柳遥扶着窗户,还是感觉心头莫名跳快了一拍! 第29章 柳遥深吸口气,站在窗边好半天都没有挪动。 看到熟悉的人影,他第一反应便是高兴,紧接才记起对方身份诡异,很可能是为了监视自己才特意赶来的。 柳遥抿着嘴唇,忽然又忍不住觉得可悲。 自己是糊涂了吗,明明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身,为何还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哎,大掌柜的怎么来了,”徐伯拿着点心进来,显然也注意到窗外的人,顿时开心起来,“您刚刚还说人家有事不能过来呢,这不,早早儿就等在外头了,可见还是把您放在心上的。” 柳遥接过糕点,勉强笑着道,“那我先回去了。” “是是,”徐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过现在时辰还早,你们也别急着回去,先在城里转一转,这夫妻两就算成了亲,也该多点时间相处,不然反而容易生疏了。” 这段时日徐伯看到柳遥其实一直有些担心,总猜测他是不是与家里人吵架了。所以才会整日闷闷不乐,如今可算稍稍放下心来。 小夫妻两个哪有不磕磕绊绊的,私底下说开就好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嗯。”柳遥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装点心的盒子便离开了。 出了香茗茶坊,柳遥不敢细看前头缺了一条胳膊的车夫,被殷月离扶上了马车的座位,刚要坐下,就见身边人从车座底下取出一个花盆。 那花盆只有掌心大小,做工精细,似乎栽了一小丛鲜花,顶上用薄纱罩着,只能隐隐瞧见里面繁茂的花叶。 柳遥愣了愣,不明白这是什么含义。 “打开看看。”殷月离道。 柳遥犹豫着掀开薄纱,就看到有些眼熟的白色小花,一朵挨着一朵,层层叠叠,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这是……”他之前养死的那盆白花。 柳遥猛地抬起头。 “对,”殷月离颔首,接过装糕点的盒子,将花盆放在他手中,“不过原本也没有彻底枯死,浇了些水,再放到稍微阴凉点的地方就自己活过来了。” “还有那雪煞,”殷月离打量了下他的脸色,继续道,“已经请僧人念了经,往后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了。” 柳遥反复检查,确认手上这盆正是他之前养的白花没错。 这花没有名字,是他在庄园墙角里发现的。因为十分好看便捡了回来,没想到不过半天就枯死了。 虽然花死了所以心情不好的确只是借口没错。 但眼下能看着小白花好好开在花盆里,柳遥还是感觉到一丝安慰。 柳遥用手指碰了碰上面的花瓣,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不过是朵野花,你如果实在喜欢,我可以给你寻些更名贵的花来。” 大约是柳遥盯着花盆的目光太过专注,殷月离声音有些发凉。 “不用,”柳遥察觉到危险,连忙将花盆藏在身后,“我就要这一个,不要别的了。” “哦?”殷月离瞧着柳遥的动作,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将这盆白花救活了。 对面人的神情实在过于生动。 柳遥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又将笑意都收了回去。 如果放在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柳遥大概会想要去逗一逗对方,好看他露出更多有趣的表情。 只是现在…… 柳遥不敢多想,连忙定了定神,转身望向窗外。 就见马车驶过,道路两旁人潮涌动,一名身材瘦削的老者穿过人群,埋头掩住自己的容貌,急匆匆跑进酒楼后面的一条小道。 柳遥探头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桥村的里正?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在看什么?”注意到他的异常,殷月离也跟着望了过去。 柳遥连忙放下车帘,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没,应该是不小心看错了。” 柳遥思绪纷乱,紧紧抓着手里的花盆,无数猜测一齐涌上心头。 所以里正是突然回来了吗,还是所谓有事出远门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他其实压根就没有离开过宴城附近。 “只是看错?”殷月离忽然凑近,伸手按住车帘,似乎在仔细辨认他的表情。 “是。” 柳遥不会说谎,每次说假话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心虚眨眼,耳尖也会跟着微微发红。 “真的,”柳遥担心他直接将车帘掀开,只能整个人都 靠了过去,顺便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我饿了,我们先回去吃饭吧。” 殷月离眯着眼眸,反手捏住柳遥的下巴,“吃饭可以,不过既然花已经活过来了,你今日要回房里睡觉,夜里也不许再独自跑去书房。” 不许睡书房。 柳遥一惊,不睡书房睡哪里。 想到要和眼前人睡在一起的场景,柳遥就忍不住开始背脊发凉。 “不是,”柳遥拼命想着该怎么蒙混过关,“我最近在学写字和算账,不过时间不够,早上还有茶坊的生意要忙,就只能在晚上腾出空闲,不是故意要留在书房里的。” 柳遥思绪转得飞快,讨价还价道,“这样好了,最多再有半个月,我应该就能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可以正常回房间睡觉了。” 殷月离微微挑眉,直接招呼车夫停下,“往左转,进酒楼后面的小道里去看看。” “别!”柳遥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将人抱住,“行行,我今晚不去书房练字了,天一黑就回屋睡觉。” 殷月离先是沉默,片刻才开口问,“不勉强?” “一点都不勉强,”柳遥努力微笑,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我之前就有些累了,能早点休息也好。” 殷月离点点头,这才终于叫马车调转回来,继续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在雪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看着窗外的景色迅速远去,柳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不能去书房,那他今晚要怎么熬过去? 因为书房的事情,柳遥也顾不得刚刚碰见的里正了,整个回程的路上都提心吊胆。 好容易捱到晚饭之后,柳遥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取出字帖在桌边练字,一边盘算着明天该如何找到里正的问题。 他方才是在酒楼后面看到里正的,那酒楼名叫丰乐楼,是近日里新开的酒楼,三层多高,装饰华丽。 据说酒楼掌柜是从外地来的富商,出手十分阔绰。不仅买下了丰乐楼,就连酒楼后面的几间宅院也都买了下来,供酒楼常住的客人使用。 能躲避开行人,直接进到酒楼后身,意味着里正邢傅林有极大可能就住在那些宅院里面,只要能打听到他具体住在哪一间屋内,再想找到他应该就很容易了。 至于要让谁负责去打听,柳遥低头想了想,觉得徐伯应该可以。 徐伯在香茗茶坊做了几十年的账房,明面上几乎等同于茶坊的二掌柜。 对于西街附近的店铺酒楼都十分熟悉,由他出面打探,能很大程度避免打草惊蛇。 计划好了明天寻找里正的事宜,柳遥刚松了口气,就感觉写好的纸张被人拿了过去。 柳遥瞪大眼睛,才发现自己刚刚想得太过专注,以至于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依字不像依字,反而像个伏字。 殷月离将字帖放在灯下翻了翻,沉默片刻,露出少许兴味的神色。 柳遥脸颊发红,起身想要把字帖抢回来,“我方才走神了,所以才不小心写错的。” “是吗?”殷月离挑眉,似乎并不相信,又将桌边其余几张字帖取了过来,继续一张张翻看。 随着对方翻看字帖的动作,柳遥脸上红得更加厉害,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九桥村毕竟是偏僻地方,村里孩子并没有读书的习惯,柳遥之所以识字,还是外公在时教给他的,只是后来外公早早离世,爹很快娶了后娘进门,柳遥也就没有心思再继续读书练字了。 而最近刚接手了茶坊的生意,为了学会记账,柳遥不得不将书本重新捡了起来。 可惜扔得太久,不但许多字都不认得了,写出来也是一样的歪七扭八,很不成样子。 柳遥自己随便写来丢人也就罢了,结果今日忘了不是在书房里面,偏偏被身边人一眼瞧见。 “其实你写的不算太差,就是拿笔的姿势不对。”殷月离平淡道,转身走到柳遥背后,牵住他的右手将桌上的毛笔拿了起来。 清冷的檀香味道充斥鼻间,柳遥忍不住浑身僵硬,就听见耳边柔声道。 “手尽量放松,拇指自然向上,并中指勾住笔身。” 殷月离握着柳遥的手将毛笔浸入墨池,轻捻笔身,沾满后举到练字用的宣纸上面,慢慢写下一个遥字。 与柳遥先前胡乱写成的字迹不同,如今在他眼前的字行云流水,几乎力透纸背。 甚至比柳遥临摹的字帖还要工整秀丽。 柳遥回过头,正看到殷月离的侧脸,烛火摇曳,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更衬得肤色白皙得仿佛透明。 柳遥看呆了,没等回过神,就感觉右边脸颊上传来一阵温热,一只手熟练解开他的衣带,柳遥险些跳起来,什么感想都没有了,连忙按住自己的衣襟。 “我,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柳遥话没说完,就感觉屋里温度迅速降了下来。 阴影涌动,连同烛火的光亮也跟着黯淡了几分。 “你昨天也说累了,怎么今天又累了?”殷月离语气淡淡,有种被打扰了兴致的不悦。 带着寒意的阴影爬到脚边,柳遥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真的累了,”柳遥思绪一片空白,“最近在学算账写字,时间总是不够用,下月,不对,后天吧,邵管家说后天庄园最大的那个汤泉池就能修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 醴泉庄内的汤泉池很多,但因为年久失修,多数都已经不能使用了,柳遥说的汤泉池就位于庄园的最西侧,四外有竹林和山石环绕。 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合着汤泉氤氲的水汽仿佛仙境一般,的确是个私下相处的好地方。 殷月离想了想,终于点头,“行,那你这两日好好休息,我们等后日再说。” 寒意散去,屋内烛火重新亮了起来,只有一缕阴影悄悄爬上柳遥的手腕,分明没有实体,却偏偏带了种古怪的凉意。 柳遥捏住袖口,浑身紧绷得厉害,只感觉那团阴影一路向上蔓延,手腕,肩膀,直到后脊深处。 额角渗出了细细的冷汗,而他只能拼命忍耐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 半晌,那团阴影终于停下,依依不舍地缩回到黑暗。 “怎么了?”殷月离目光关切。 “没,没事。” 柳遥打了个哆嗦,觉得不用等后日,他明天说什么也要把里正找出来!! 第30章 屋里的炉火烧得很热,柳遥却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有一团黑影将自己层层包裹,仿佛溺水般窒息。 第二日清晨,柳遥趁着洗漱的工夫将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可疑的痕迹后,终于暗自舒了口气。 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生。 距离后日只剩下一天。 柳遥看了眼窗外扫地的无头小厮,不禁用力揉了揉额角。 时间紧迫,虽然里正如今还在城内,但没有人能保证他会一直留在那里。 一旦让里正察觉到危险离开,那么往后再想要找到真相就很困难了。 早饭很快端了上来,柳遥才刚吃了半个包子就停下了,转头和殷月离说了自己想早点进城的事。 “这么早就进城?”殷月离闻言皱眉,又盛了碗粳米粥递给他。 柳遥不敢与他对视,只勉强喝了口粥道,“嗯,茶坊那边还剩下去年的账目没来得及整理,还有我昨天碰见了一个熟人,是以前村子里认识的,我正好有点事情想要找他。” 柳遥原本就不擅长说谎,知道贸然编瞎话只会被对方察觉到不妥,于是索性说了一半的实话。 殷月离盯着柳遥端详了一会儿,见他表情并无什么异样,才缓缓点头道:“别走太远,晚上记得按时回来。” “好,”柳遥悄悄松了口气,为了缓解心底的压力,抬手帮对方夹了块豆腐,“这豆腐塞肉做得不错,你也多吃一点。” 豆腐塞肉是庄园里的厨子新研究的菜品,金黄的豆腐外酥里嫩,里面塞了蘑菇与肉丁,味道十分鲜美。 殷月离吃了柳遥夹给自己的豆腐,目送他收拾好东西匆忙离开。 沉默片刻,将邵蒙招进屋内,问他柳遥这些时日可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邵蒙满脸疑惑,想了半晌才开口道:“应当没有,公子白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茶坊里,一般不会随便跑去外面。” “不过……”邵蒙顿了下。 “不过什么?”殷月离问。 “还请主子恕罪,”邵蒙有些为难,“最近刚过了盛阳节,城里的和尚道士大多都没有离开,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属下也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跟在柳公子身边,偶尔也会有注意不到的地方。” 邵蒙瞥了眼自己盔甲上的血迹,他如今所有展示在外界的形象都是虚假的。 不被察觉还好,若是被普通人不小心瞧见了,很容易引起混乱。 “对了,前两日,”邵蒙仔细回忆了下,“街头刚好有群道士经过,属下担心被那些人看到,便躲进另一条街道去了,中间柳公子似乎有离开过香茗茶坊,时间不长,像是去隔壁酒楼里取了个食盒,之后将那食盒给了街边的一名乞丐。” 邵蒙皱了皱眉,当时正巧有马车路过,再之后发生何事他便没有看清了。 不过柳遥心善,过去也经常施舍街边的穷人和乞丐,有这样的举动也算正常。 殷月离没有说话,脚下黑影攒动。 自从盛阳节之后,不单只是邵蒙,就连他的影子也时常寻不到柳遥的踪迹。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又要下雪。 吱吱嘎嘎,分明是白天,不远处却再次传来古怪的脚步声音,像是有人在门前不断走动,十分惹人心烦。 殷月离轻轻蹙眉,原本还安静伏在他脚下的阴影骤然窜起,直接朝着门外扑去。 一阵惨叫声传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阴影用力拖拽进屋内,几乎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合着满地的积雪一起被绞成了粉碎。 是之前总在庄园里转悠的那只雪煞? 邵蒙瞥了眼溅到自己脚下的污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主子,是否要找个借口,让柳公子往后都留在庄园之内,方便随时看管?” “不用,”扰人清静的声音消失,殷月离脸色好看了些许,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让他去吧,你看住几个城门,到下午将他按时接回来就行了。” “是。”邵蒙恭敬垂头。 外面的阳光被乌云遮蔽,天气却并不算冷。 柳遥进到茶坊,来不及询问今天的生意,抓紧时间将徐伯叫到身边,把自己之前的打算说了一遍。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打探月初新开的那家酒楼?” 徐伯满脸疑惑,打探其他茶坊他能理解,只是酒楼?茶坊内并不售卖酒水,日常买卖和丰乐楼八竿子打不着。 无论对方是怎么做生意的,应该都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才对。 “不是打探丰乐楼的买卖,是弄清楚他家最近有哪些客人住在后院的客房里,特别是那些长住客。” 柳遥看了看四周,放轻声音道,“我要找一个人,没多少时间了,最好是能在明日之前找到。” 找人? 徐伯更加困惑了,只能猜测道:“那人是……欠了您的钱吗。” “比欠钱还严重。”柳遥一脸苦涩。 这回徐伯瞪大眼睛,比了个已经完全明白的手势。 “这可不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小公子等着吧,我和那新开的酒楼掌柜有些交情,保管中午之前就能将那人找到!” 柳遥终于放下心来,“那便有劳徐伯了。” 徐伯办事果然妥当,以谈酒水生意为借口,不过一个时辰便探清了有关里正的消息。 按照酒楼掌柜的说法,刑傅林是在大半月前租下那间屋子的。 据说是为了招待一名贵客,租期直到年底,为此花了不少银两。 起初酒楼掌柜还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贵客,结果等人到来才发现,居然是位从羌吾来的嚓玛婆子。 嚓玛婆子是什么人物,能通鬼神之力,信仰凶神,甚至据说还喜欢饲养小鬼,这样的人住在酒楼后院,酒楼掌柜当时便急了,连忙跑去与刑傅林理论。 只可惜,租房契约早就已经签好了,再加上酒楼刚开张不久,掌柜也担心嚓玛婆子的报复,言语上不敢太过强硬,于是最后只能放任。 好在那嚓玛婆子没过多久便离开了,换成里正一家住在院内。虽然依旧鬼鬼祟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总比先前的嚓玛婆子好上太多,酒楼掌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嚓玛婆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柳遥连忙问。 徐伯说了个日期。 柳遥算了算,恰好便是自己穿着嫁衣在宅院呆够三日,从止戈山顶下来的那一天。 也就是那一日,柳遥以为祭品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却没想到一切原来仅仅只是个开始。 “所以小公子想要找的,是您村里的那位里正?”徐伯忽然问。 “没有,其实是要找我一个朋友,名叫田钰的,他临走前去过里正家中。所以我想找里正问问,看能不能知道田钰如今的去向。”柳遥含糊着笑道。 徐伯不明所以,只能点头。 不敢让徐伯看出端倪,柳遥好容易忙完茶坊的事情,终于借口离开茶坊,赶到丰乐楼后院。 也是运气不错,正在柳遥犹豫着该如何进到院子时,刚好瞧见里正从里面推门走出。 两边一对视,里正刑傅林顿时见了鬼似的,转身便要关紧院门,却被眼疾手快的柳遥一把抓住。 “刑叔这么匆忙,是要往哪里去啊?”柳遥笑容冷淡。 刑傅林吓得六神无主,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劲儿地朝他身后望去。 “小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祂告诉你的吗!” “祂?”柳遥眉头微皱,继续拦着不让对面人离开,“所以你知道祂是谁。” 虽然没有明说,但柳遥猜到对方指的应该是殷月离。也就是说,里正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山上的凶神具体是谁,也清楚所谓三天的祭品期限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只要他上了山,那么往后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他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刑傅林急着想要离开,拼命挣扎起来,“我给你银子吧,一百两怎么样,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 “放过你?”即便再好的脾气,柳遥也已经被气得冒烟了,“那你骗我去当祭品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要放过我?” “我也不想这样啊,那个婆子说了,如果不送上合适的祭品。等到了期限之后,不只是九桥村和宴城,届时整个大承都要生灵涂炭!” 刑傅林吓得面无血色,又急着去看柳遥的身后,“你既然能找到我,应该也知道祂的身份了,听叔一句话,这都是你的命,你就认了吧。” “认命?好啊,”柳遥气过了头,反而冷静下来,也不拉着他了,干脆站在原地道,“反正都是要死的,那我现在便回去告诉月离,你要带着我一起逃出宴城,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刑傅林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 “是啊,”柳遥平静点头,“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只要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才能彻底摆脱他,过去的事情便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不行!” 刑傅林急得团团乱转,嘴里念叨着死定了,要遭报应的。 柳遥没有再劝,只耐心等待他的回应。 忽然,房门被推开,一个半大的男孩怯怯探出头来,似乎是刑傅林的孙儿,问他在外头做什么,怎么不进屋去吃饭。 “是有一个法子,”刑傅林望着孙儿稚嫩的小脸,终于狠下心来,“是那嚓玛婆子偶然说起的,估计能解除你的祭品身份。” “但也仅仅只是解除祭品身份,具体有什么后果我也不清楚,你如果不怕死的话,就自己去试一试吧。” 临近中午时乌云终于散去,碧空如洗,仿佛没有一丝阴霾。 从酒楼后院出来,柳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身边依稀能听到各种小贩叫卖的声音。 按照里正刚刚的说法,想要摆脱祭品的身份其实十分简单,只要回到山上,进到宅院内那个摆放了许多牌位的房间,用自己的血在那人的牌位后面写下某种特殊的符文,再烧掉上山时的嫁衣,那他从此便彻底自由了。 柳遥不过是普通人,能被对方如此执着看中,很可能仅仅是因为他祭品的身份。 而反过来,只要他能脱离这一层身份,再想要逃跑估计就很容易了。 “那如果我到时成功逃走了,村里的其他人会不会被他迁怒?”柳遥问里正。 当时刑傅林只是冷笑,“真想发善心就留下来牺牲自己好了。反正办法已经说了,我明天便要离开宴城了,你走不走随你的便吧。” 迎面有几名道士经过,估计是酒楼掌柜请来祈福的高人,手里举着桃木剑,在酒楼下面念念有词。 柳遥绕过那些道士,就看见对面街道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举着红色的油纸伞,似乎并不习惯晌午的阳光,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面。 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只安静望着柳遥的方向! 第31章 晌午街头,阳光和煦,明亮的光线暖暖照在身上,柳遥却没来由感觉背脊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心底唯一的念头,就是他刚刚和里正碰面这件事已经被殷月离发现了。 柳遥满心绝望,连自己之后的死法都想好了。 先前他隐藏得很仔细,对方应该还不清楚他已经恢复神智的事。 一旦事情暴露,他就再没有逃离的可能了。 不过柳遥很快稳住了心神,刚刚他和里正的交谈都是在后院里面,酒楼的客人不少,又有祈福的道士在四周走动,吵吵嚷嚷的,隔了那么远应当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才是。 而无论如何,只要那些对话没有被殷月离听见就好。 柳遥屏住呼吸,走到那顶油纸伞下面,挽住对方的手臂,装作不解问道。 “这么晴的天,一点云彩都没有,你打着伞来做什么?” 殷月离平静望着他,眼眸深黑如墨,没有回答,反而望向酒楼后院的方向。 “刚才与你见面的那人,是谁?” 果然被发现了。 柳遥心跳得飞快,却还是露出浅浅的酒窝,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道,“哦,那是刑叔,全名叫刑傅林,是如今九桥村的里正,我昨日碰巧撞见了,就想着今天去找他问点事情。” 殷月离不清楚九桥村的里正是谁,但隐约记得有刑傅林这个名字,知道对方应该和柳遥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问什么?”殷月离道。 “我有一个朋友,叫田钰的,前段时间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出了远门,”柳遥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问了其他人都说不清楚去了哪里,我有些担心,所以想着里正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刑叔一家正准备要吃饭,我就自己先回来了,想着等明日空闲了再过去问问。” 田钰?殷月离思索片刻,这名字他有些印象,的确是柳遥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没错。 “那个,外头天冷,我们还是先回茶坊去吧。” 柳遥担心继续说下去露馅,连忙转移话题。然而话还没等说完,忽然瞧见街道对面走过一个熟人。 那人个 子瘦小,穿着杏色的衣裳,神情有些慌乱地左顾右盼,中间还与一名道士撞在一起,像是也要往酒楼后院的方向赶去。 是田钰! 柳遥倒吸了口凉气,两只眼睛都瞪圆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但见到了里正,就连许久未见的田钰也跟着回来了。 回来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怎么了?”殷月离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下意识也要回过头,却被柳遥一把拉住。 柳遥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按照之前的猜测,田钰应当也是知道一些真相的。 所以才会几次想要提醒他,甚至在成亲之前送给他那枚三角形的平安符。 田钰的胆子并不比他大多少,若是这个时候让两人碰面,难保田钰不会在殷月离面前露出破绽,到时候就真的要命了。 殷月离不解望着他。 “忽,忽然想抱抱你。”柳遥尴尬微笑。 殷月离目光困惑,却依旧伸手将他揽住,“在撒娇?” 柳遥脸颊涨红,只能点头,埋在对方肩上拼命祈祷不远处的田钰能快点离开。 好在田钰速度很快,环顾四周之后,几步便转进了酒楼后院,柳遥提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狠狠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惊吓都要在刚才用完了。 只可惜,柳遥并没有能放心太久,就在他将殷月离拖住的空当,田钰像是和后院里的刑傅林发生了什么争执,两人撕扯着一路吵到了门外,引得酒楼客人纷纷围观。 听见背后的吵闹声,殷月离举着油纸伞微微皱眉。 柳遥头皮发麻,只好继续将身边人抓紧,思绪转得飞快。 “那个……我最近,一直在忙着茶坊的生意,早上多亏徐伯提醒我才发现,这些天的确是有些忽略你了。” 殷月离低下头,认真听他说话。 砰的一声响,仿佛是某个重物落在了地上。 殷月离又要回头,就被柳遥直接伸手搂住。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连续几天过来接我的吧,抱歉,我以后会尽量减少去茶坊的时间,多在家里陪着你。” 听到多在家里陪着你几个字,殷月离稍稍转回了注意 力,只是面色依旧不解。 吵架的声音戛然而止,田钰和刑傅林两人显然也看到了这边的情景,全都僵立在原地,一齐露出惊恐的表情。 “对了,”柳遥抬起头,红着脸再接再厉,“不用等明天了,庄园里还有几个能用的池子。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两人使用,不如我们今晚就一起泡汤泉吧。” 殷月离微微挑眉,浓黑的眼眸漫过一丝血色,彻底无视了身后的热闹。 “怎么,今天不累了?” “不,不累。”柳遥垂头小声道,发现田钰和里正终于连滚带爬地跑回了院子,心底默默流泪。 因为心情不错,加上确实不习惯中午的阳光,殷月离留下小厮照顾柳遥,便先行回庄园去了。 望着眼前熟悉的无头小厮,柳遥努力撑起笑脸:“茶坊那头还有点事情没做完,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无头小厮比了个明白的手势,和缺了胳膊的车夫一起等在马车附近。 方才酒楼那一幕实在太过惊悚,柳遥直到进了茶坊才终于缓过神来,紧接便觉得奇怪。 里正也就算了,他有儿子在城里念书,一时半会儿无法走开也算正常,可田钰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成功逃走了,为何还要冒风险再跑回来。 平安符的事殷月离应该也有些察觉,只是他一直顾着柳遥。所以并没有细想过罢了,一旦殷月离哪天忽然记起,田钰就真的危险了。 里正毕竟曾经害过自己,是否会出事柳遥并不在意,可田钰不同。 九桥村里的小哥儿原本就少,田钰可以说是柳遥相处最久的朋友。更何况对方还曾经试图搭救过自己,柳遥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对方出事。 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已经找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根本无法预料,必须马上让田钰离开。 柳遥深吸口气,叫来正在楼下忙碌的伙计,打算给田钰传个口信,却见徐伯忽然从外面回来,匆忙走到柳遥跟前。 “小公子,方才外面有个孩子过来,说让把这个给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徐伯说着将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柳遥。 “什么孩子?”柳遥下意识接过,抬手将纸条展开。 “是店里伙计的孩子,总能看见,怎么,这纸是有什么不对吗?”徐伯问,也跟着望了过来。 正因为是熟人的孩子,徐伯才没有多加防备。 不然也不会将纸条直接递到柳遥面前。 “没,”纸条上的字句一闪而过,柳遥连忙挡住徐伯的视线,反手将纸条藏了起来,“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不用在意。” 徐伯点点头,并未深究,听到外面有伙计召唤便先下楼去了。 留下柳遥独自将纸条展开,沉默望着上面的一段小字。 明日未时,丰乐楼雅间。 句子凌乱,用赤红的朱砂写成,字迹有些眼熟。 是田钰,柳遥心底一跳。 田钰的字是柳遥年幼玩闹时随便教给他的,所以同柳遥自己的字迹十分相似。 田钰为何会忽然回来,又为何会给他送来这样一张字条。 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烧尽,柳遥莫名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庄园门外,由于一直想着与田钰见面的事,柳遥直到下了马车才记起来,自己刚刚情急之下究竟答应了什么。 “那个,”柳遥和驾车的车夫打商量,“我好像忘了些东西,不如我们先回城里去吧。” “公子别说笑了,这都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东西还是等明日再拿吧。” “不能今天吗?”柳遥恳切问。 车夫越发无奈,“主子正在里面等着呢,您就别为难小人了,或者这样,您如果实在心急的话,小人可以跑一趟,帮您将东西取回来。” 无头小厮比手势,表示自己也可以帮忙。 柳遥:“……”算,算了吧。 想到要与殷月离一起泡汤泉的场景,柳遥忽然觉得院墙上的血迹都没有那么吓人了。 一步三回头进了庄园,柳遥来不及休息,便被管家邵蒙直接领去了汤泉池的门外。 和庄园里最大的那处汤泉池不同,靠近正中的几处汤泉都是建在室内的,装饰古朴雅致,能明显看出有翻新重修的痕迹。 柳遥左右看了看,突然觉得这汤泉的位置有些熟悉,就听身旁的邵蒙开口道。 “公子不必担心,此处汤泉池是紧挨着卧房修建的,穿过两道小门便是卧房的外间,洗好之后可以直接去卧房休息,避免在半路上着凉。” 完全没有感觉到安心的柳遥点点头,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现,现在就洗吗,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我吃了午饭再过去吧。” 逃跑的路径被邵蒙挡住。 柳遥一惊,就见邵管家顶着半张血淋淋的骷髅脸冷冷与他对视。 “主子已经在里面了,还请您快些进去,以免主子等得心急。” 柳遥知道再也逃不过了,只能哭丧着脸推开屋门。 虽然并未完全翻修完毕,室内的地龙依旧烧得很热,四周到处都是蒸腾出的白色水汽。 而殷月离正靠坐在水池边上,侧过身,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水中的花瓣。 大概是已经走到绝路,柳遥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 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左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何必如此矫情。 况且虽说他对前几次的亲密过程没有半点记忆。 但身体经验总还是在的,努努力撑过去应该并不困难。 而且……想到自己可能马上要离开了,柳遥忽然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某种名为不舍的情绪隐隐从心底升起。 柳遥不敢再犹豫,心下一横,快步走过去开始解对面人的衣带。 衣襟被解开到一半,殷月离安静望着他,过了片刻才开口道。 “我刚知道一种可以在汤泉里吃的菜品,十分有趣,考虑到已经过了晌午,便干脆将你叫来此处。” “嗯?”柳遥抓着配饰的手一顿。 “不过……”殷月离眼眸眯起,慢慢透出一丝血色,指尖轻捏住他的下颌。 “不过既然遥遥如此心急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柳遥:“??” 我不是我没有你先听我解释!! 第32章 最后柳遥不仅是午饭,就连晚饭也都一并错过了。 第一日天光大亮。 柳遥睁开眼睛,只感觉四肢发酸,像是被马车碾过一般,甚至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柳遥默默吸气,忽然为自己居然还活着感觉庆幸。 有关昨晚的记忆依旧断断续续,他只记得屋内水汽蒸腾,温热的池水从身周淌过,阴影层层叠叠,一寸寸捆住他的手脚。 仿佛溺水窒息般的恐惧。 不敢再回忆昨晚昏迷之前的场景,柳遥回过头,就发现身边人还没有醒来,脸埋在被子里,只有眉眼露在外面,比清醒时更多了几分孩子气。 随着柳遥的注视,那双眼睛慢慢睁开,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血红的眸子蒙了层水雾,无意识地眯了眯,让柳遥的心跳忍不住跟着跳快了一拍。 不对。 柳遥狠狠唾弃自己,想想昨晚的遭遇,这人的好皮相都是伪装出来的,绝对不能被眼前的容貌迷惑。 “还早呢,”血色褪去,殷月离的眼眸恢复到原本的深黑,伸手抚了抚柳遥的脸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对方的指尖有些冰凉。 柳遥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快,快到中午了,我有事情要到城里去办。” 柳遥强撑着起身穿衣,觉得不能再留在屋里了,这人除了制造幻境之外,说不定还会给身边人下蛊。 不然他怎么和昏了头一样,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快逃离,却在与对方相处之后,又开始举棋不定。 甚至让他产生某种妄想,自己也许能克服恐惧,这样就可以接受对方的身份了。 这不对。 柳遥摇了摇头,努力将注意力转回到田钰昨日给自己送来的字条上,猜测田钰这回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是要把真相都告诉他吗? 可是有些奇怪,田钰最初既然已经选择了隐瞒,应该也是有所顾虑的。如今又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即便明知有危险也要与他见上一面。 好在殷月离心情还算不错,也没有计较柳遥中午要去城里做什么,只取了外衣披上,出去拿早上洗漱的物品。 庄园里满身是血的 小厮柳遥实在无法适应,便找了个借口说不喜欢外人伺候。如今除非情况特殊,一般都不会有小厮主动进到房间之内。 相对应的,洗漱用品也好,一日三餐也好,都只能是几名下人放进院中,再由两人自己出门端到屋里。 房内很快安静下来,柳遥靠坐在桌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瞧见一只小猫快速跑过,弓身跳到了他的膝盖上面。 那猫皮毛顺滑,通体漆黑,就连一双眸子也是浓黑的,正是柳遥曾经在舅舅家里见到过的那一只。 “你怎么在这里?”柳遥忍不住惊讶,伸手摸了摸黑猫的耳朵。 黑猫摇着尾巴瞧他。 柳遥暗自惊奇,他之前其实有叮嘱舅母帮忙喂猫。 但舅母也说放在院子里的猫粮分毫未动,这黑猫估计是跑到别处去了。 西北苦寒,且经常下雪,流浪在外面的幼年猫狗除非有人照料,否则很少有几只能熬到来年开春。 这么久没有见到,柳遥都要以为这只黑猫已经不在了。 就在柳遥准备检查下怀里的黑猫有没有受伤时,忽然有推门的响动传来,黑猫反身跳回到地上,转眼不见了踪影。 “在看什么?”端着洗漱物品和早饭进屋的殷月离开口问。 “之前养的一只猫,”柳遥四处张望,奇怪那黑猫究竟跑哪里去了,“你进来前还在这边,刚刚忽然就不见了。” 卧房里的摆设并不多,按理来说一只黑猫应当很显眼才对,可那猫不过是窜进了阴影里面,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会是眼花了吧? 柳遥拼命揉眼睛,正准备起身到屋外去看看,就被身边人塞了勺馄饨到嘴里。 馄饨皮薄馅大,味道十分鲜美,柳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忘了刚才的纠结。 “味道好鲜,是庄园的厨子做的?” 庄园里共有两名厨子,模样都还算齐整,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所以柳遥对两名厨子的印象一向不错。 不过印象归印象,两人其实都不擅长做普通的家常菜。尤其是各种面食,包子馒头饺子,馄饨这种就更不用说了。除非是从外面买来的,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鲜美。 不过附近有卖馄饨的地方吗。 柳遥正想着,忽然听身边人淡淡开口。 “我做的,”殷月离又塞了勺馄饨给他,语气十分自然,“是你前些天说,想吃早点摊上的馄饨。” 柳遥差点被馄饨噎住,咳嗽了几声,震惊望向殷月离。 谁,谁做的。 “不合胃口?”殷月离疑惑问。 “你亲手做的?”柳遥还是不敢相信,反复打量面前的瓷碗。 “肉馅和面都是现成的,只要包起来就好了。”殷月离语气平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 柳遥不敢细想,只能默默接过瓷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柳遥总觉得这馄饨比他在街头摊位上吃的还要美味。 用过迟来的早饭,柳遥一直休息到接近中午才终于找回体力,怕再与对方相处下去就真的走不开了,干脆找了个买东西的借口出门。 坐马车赶到宴城,柳遥将车夫和小厮留在外面,一个人走进丰乐楼内,被伙计领进了酒楼一层的雅间。 然而推开门后,柳遥才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并没有田钰的踪迹。 柳遥四外望了望,怀疑是不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亦或者田钰那边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刚要找外头的伙计问问,就感觉背后一重,有人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将他拖进了墙壁的暗格之内。 “是我!”田钰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柳遥停止挣扎,瞪眼望他。 “这暗间隔音的能力有限,”田钰在他耳边解释,“你答应不会大声我就放开你。” 柳遥点头,等田钰将手松开才忍不住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不能正常说吗?” 田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盯着你呢,在外面谈话很容易被那人发现。” 柳遥一愣,他分明已经将车夫和小厮支开了,怎么还会有人盯着他。 “自然是你庄园的那位邵管家,”田钰把油灯放到桌上,语气无奈,“也亏得你运气好,昨日刚巧有群道士在附近祈福,他不敢随意靠近。不然你和里正的那些对话恐怕早就被他听去了。” 邵蒙一直监视在附近? 想起昨天与里正都说了什么,柳遥顿时有些后怕。 不过今日的重点显然不是关于邵蒙的,柳遥定了定神,看向对面正在挑灯芯的田钰。 “之前没有机会说,多谢你送我的平安符。如果不是有那枚平安符在,我怕是现在都不能彻底醒过来。” “还有,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危险回到这里?” “没什么,”田钰没有与他对视,伸手将油灯推远了一些,“我今日约你过来,其实是想要带你见一个人。” 火光照亮暗间的角落,柳遥才注意到屋内除了自己和田钰外居然还有人在。 那人头发蓬乱,穿着破旧的灰布衣裳,正是柳遥先前遇见的那名老乞丐。 不,该说是苦修士才对。 柳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有关苦修士的事情徐伯不止一次与他提过,叮嘱他千万不能与这类人靠得太近,否则很容易引来麻烦。 田钰是怎么和对方认识的,还特意将人带到了自己这边。 似乎看出柳遥的警惕,田钰尴尬一笑,伸手将他拉住。 “这位是穆仙师,你之前应该已经见过了吧……你身边那个邪物不是普通人能够解决的,想要彻底从祂身边逃离,必须借用特殊的手段才行。” “什么特殊的手段?”柳遥忽然记起来,他第一次醒来,似乎就是被这位穆仙师用一道符直接拍醒的。 心底越发警惕,柳遥逐渐靠近旁边小门的方向。 “这……”田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面色有些犹豫。 倒是那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十分坦荡,用略显苍老的嗓音开口道:“自然是将祂重新封起来,祂会醒来原本就是意外,用祭品安抚最多只能平静一时,放着不管迟早会为祸苍生。” 重新封起来? 柳遥停住动作,借着昏暗的火光望向对面乞丐打扮的苦修士,“你的意思是,他曾经被什么人封起来过。” “他之前不是皇子吗,而且应该也没害过什么人吧,为何要将他封起来。” 柳遥想要逃走只是因为害怕,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枕边人其实是个死人。 可即便最恐惧的时候,柳遥也没有升起过一丝一毫想要伤害对方的念头。 “天真,”穆臣冷笑一声,“你说祂没有害过人,那你知道梁木匠是怎么死的吗,还有之前抓住你的那些羌吾细作。” “其实还不止是这些,一十年前羌吾与大承交战,祂作为领兵大将,死在祂手底下的羌吾人不计其数,手段残暴到连先皇都无法忍受。若不是后来被封在止戈山上,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现如今祂带着怨恨醒来,”穆臣语气沉重,定定望着柳遥,“情况只会比先前更糟,若是不能趁着祂力量没有恢复前彻底封上,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柳遥的思绪乱成一团,几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某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下意识开口问道:“所以月离他,不是病死的?” 穆臣一怔,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里。 “是有人杀了他,然后再将他封在止戈山上。”柳遥一字一顿,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懂什么战争,什么将军,他甚至连殷月离为何被当作凶神邪物都不明白。 “而如今他醒了,你们觉得他会为祸苍生。所以准备再次将他封住,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穆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柳遥虽然对真相一无所知,却也的确说中了大半。 “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不明白,绝对不能让祂留存于世,否则只会引发灾祸。” “而且你不是想要从祂身边逃离吗,实话告诉你,只解除祭品身份根本是逃不掉的。除非你能帮我将祂封回到止戈山上,方能够一劳永逸。” 穆臣佝偻着后背,苦心规劝,“祂不是人,所有展示出的人性都是虚假的,你不能将祂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田钰目光焦急,站在苦修士身旁欲言又止。 “你们找错人了。” 沉默许久,漆黑的房间内,柳遥深吸口气,转身推开房门。 “就算他不是人,我也不会按照你们说的去做。” 第33章 丰乐楼二层,雅间门内。 望着柳遥离开的方向,田钰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屋内的苦修士已经用手指磕了磕桌面,语气淡然道。 “不必担心,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你以为老夫为何让你将他带到此处谈话,仅仅只是担心被人发现?” “放心吧,所有在这间门屋子听到的事情,他都无法透露给外界知晓。” 随着苦修士的话音,桌上的火光猛地蹿起,几乎将漆黑的室内照亮。 田钰这才惊觉,四周墙壁之上原来并不是空荡,而是贴了满满的符箓,一层叠着一层,将整个暗间门围得密不透风,仿佛牢笼。 “走吧,”苦修士佝偻着脊背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既然他不肯答应,那就只能进行下一步了。” 田钰没有说话,在摇动的火光里轻轻点了下头。 西街尽头,香茗茶坊内。 因为是下午,茶坊里的客人并不多。 账房徐伯坐在桌边,正在检查今日的账目,忽然看见柳遥一脸魂不守舍的从外面进来。 徐伯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忽然病了,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这是怎么了,中午还好好的……小深子,快去对面的药铺将陈大夫请过来。” 名叫小深子的伙计应了一声,却被柳遥伸手拦住,“我没事,不用特意请大夫过来。” 柳遥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强撑着朝两人笑了笑。 “真的没事?”徐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下就能好了。”柳遥被搀扶到了桌边,眉头紧紧蹙起,感觉胸口闷得难受。 有些奇怪,刚才他按照田钰写的地址前去赴约,到了地方才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等了许久也不见田钰出现。 考虑到田钰可能是中途反悔了,柳遥也没多想,等了两刻钟后,便留下字条先回来了。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连同心底也有了种隐隐的急迫感,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做点什么。否则很可能会出现十分严重的后果。 “徐伯,”柳遥按着额头,勉强开口道,“去将吴先生叫来,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他。” “吴先生,您是说那位说书先生?”徐伯满脸困惑,但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小公子先等着,今天不是吴向臣说书的日子,我去叫伙计将他请过来。” 吴向臣住在东街附近,等到柳遥的不适稍稍缓解一些,某位衣衫不整的说书先生才终于姗姗来迟,见到柳遥歉意地拱了拱手。 “掌柜的见谅,我昨日同友人听曲儿去了,到下午才起身,您忽然差人来叫我,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吴向臣依旧是平日油滑的腔调,说到中间门还打了个哈欠,表明自己的确是刚刚睡醒没错。 柳遥让伙计给吴向臣上茶,一边招呼对方坐下,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 “先生对边关历史了解甚深,可知道二十年前羌吾被大承灭国的前因后果,还有大致经过。” 吴向臣抿了口热茶,不明白柳遥怎么会忽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不能说吗?”柳遥紧张问。 吴向臣摇头,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说来有些话长,掌柜的应该知道,羌吾与中原宿怨已久,从前朝开始便一直争斗不休,加起来足有三四百年。” 柳遥闻言点点头,大承开国到现在才不过两百余年,那确实是宿怨已久。 “起初大承的确是占了上风没错,尤其是圣祖刚开国那会儿,”吴向臣继续道,“逼得羌吾几任国主都必须向大承俯首称臣,进贡朝拜。然而到了先皇登基的时候,羌吾不知为何忽然与临近几个小国和部落联合在了一起,共同对抗大承守军。” 吴向臣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大承朝中原本便重文轻武,几位老将死后更是青黄不接,一时间门甚至连行军打仗的将领都找不到。” “不过几年之内,羌吾连夺西北边关十一座城池,就连眼下的宴城,也差一点就被他们夺去了,情况已然危险至极,当时有高人作出预言,说如果再无法找到应对之策,不出三十年,大承必然基业尽毁,世代被外族所奴役。” “后来呢?”柳遥提起了精神,连忙追问。 “后来啊,先皇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看着江山倾覆。没过多久,便将那位作出预言的高人直接请去了宫中,以上宾之礼待之,甚至愿意将自身皇位拱手相让,只为了求得应对之策。” “让出皇位什么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不过那高人手段十分了得,又被先皇的诚意打动,便与先皇彻夜详谈,将解救大承江山之法倾囊相授。” “没人知道,那晚高人究竟与先皇商量了什么,自此以后边关战事果然缓和了许多。” “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前,大承出了位十分善于领兵的皇子将军,几乎无人能敌,不过一二年间门便带兵夺回所有丢失的城池,一路打到皇城之下,直接灭了羌吾皇族,自此羌吾四分五裂,再不复存在。” “先生之前说过,那位皇子是凶神邪物转世,这种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柳遥问。 “不知道,”吴向臣耸了耸肩,伸手去抓桌上的糕点,吃得满嘴糖霜,“不过也有可能是朝中故意传出来的。因为当年皇子太过年轻,所以朝廷有意借此帮他在军中造势。” “哎呀,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掌柜的也不用太过在意。总之如今大承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好了,不必想那么多。” 如今大承国内的确风调雨顺,边关太平,可带来这一切的人却已经死了。 柳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从外表看来,殷月离其实并不像是武将。所以柳遥最初与他相见时,才会以为他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 日常喜欢看书,喜欢抚琴作画,斯斯文文的,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 想到这样一个人要到战场上去浴血杀敌,成了所谓的皇子将军,最终却死于非命,柳遥的胸口就像堵了石头一样难受。 吴向臣还要回去休息,厚脸皮向徐伯多要了两盒糕点便离开了,留下柳遥在屋内愣愣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正是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的邵蒙。 邵蒙进来行了一礼,将手里的布包递给柳遥,“今日天冷,主子让小人给您带了件外衣,免得您回家时受凉。” 邵管家的半张脸依旧白骨 森森,柳遥却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怖了,接过布包笑了笑。 “多谢,你去准备马车吧,我等下便出去。” 邵蒙被柳遥笑得一愣。 这人嫁给主子这么久,之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不敢与他对视,目光也总藏着恐惧,还从来没像刚才那样与他微笑过。 “对了,月离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柳遥抓了抓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他给我煮了馄饨,我也想做点什么给他尝尝。” 邵蒙回过神来,犹豫着开口道:“主子不挑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是不爱吃辣,不过之前偶然在外面买了道糖醋鱼,主子似乎比平日多吃了几口。” “那就做糖醋鱼吧。”柳遥考虑片刻,笑着点头。 他其实也不太会做鱼,不过茶坊新请来的厨子除了点心之外,最擅长的便是江南菜,其中应当是有糖醋鱼的,到时候可以找机会向他学学。 邵蒙满头雾水的离开,不明白柳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目送邵蒙走远,柳遥收拾了回家的东西,又到楼下仔细向厨子请教了糖醋鱼的做法。 之后两日他都不打算再到茶坊来了。一方面是想多陪陪殷月离,一方面也是避免田钰再过来找他。 不知为何,虽然柳遥中午并没有见到田钰,却下意识的不想与对方相见。 可能是为了田钰的安全考虑吧,眼下的确时机不对,只希望田钰能尽快离开宴城,不要再陷入危险了。 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柳遥小心将新写的菜谱放好,和徐伯说了一声便走出香茗茶坊,在门外等待庄园的马车。 今日没有下雪,只是吹来的风略有些凉。 柳遥穿着邵蒙送来的外袍,站在路边仔细盘算菜谱上的材料。 做糖醋鱼需要鲤鱼或者草鱼,这个很容易就能找到,之后便是生姜,大葱,酱油,醋还有白糖。 总体来说都是比较常见的食材,唯独最后的江米酒让柳遥有些疑惑。 宴城附近做菜并没有放米酒的习惯,这忽然加进炖鱼里不会很奇怪吗。 而且酒是可以醉人的,不会吃糖醋鱼之后人就直接醉倒了吧。 柳遥百思不得其解。 可菜谱上又 明明写了要倒入江米酒,总不可能是茶坊的厨子自己弄错了。 柳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大厨的指导,先做出来试试看,等不对了再回去请教。 殷月离日常不爱饮酒,庄园内自然也不会有江米酒的存在,好在这会儿马车没来,到隔壁的酒楼去买应该还赶得及。 “徐伯,我去隔壁买点东西,如果有马车过来了,你就让他们先等一下,我马上便回来。”柳遥招呼在柜台前算账的徐伯。 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任何回音,柳遥不解,往前走出一步。 “徐伯?” 徐伯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耳背,这样的距离按理来说应该能听见才是。 正在柳遥准备迈进茶坊之时,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 那力气大得惊人,在柳遥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直接将他塞进了一顶喜轿之中。 “哎!”柳遥吓了一跳,就感觉轿子已经摇晃着抬了起来。 这是哪里,是邵蒙他们吗,不对,他本来就是要和邵蒙回庄园的,对方没理由用这样的法子吓他。 可不是邵蒙的话,又能是谁。 柳遥连忙抓紧座位,只感觉身周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寒风透进轿帘,就在柳遥努力让自己不要慌乱之时,忽然有一颗头颅从窗外伸了进来。 那头颅面色灰白,皮肤大部分都已经腐烂,脖子上的断口处不时有鲜血淌下。 与此同时,前方两个抬轿的轿夫也跟着转过头来,透过掀开的帘布,柳遥看到那两名轿夫同样也是满脸腐肉,一双没有神采的眸子冰冷与他对视。 如果不是平日看惯了庄园里的下人,柳遥此刻估计已经吓晕过去了。 柳遥心底绝望,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之前听茶坊的伙计说过,盛阳节前后正是一年里阴气最重的时候,尤其临近黄昏,出门过路都要小心。不然说不准就被恶鬼迷惑,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柳遥忍不住苦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他就一直呆在殷月离的身边了。 反正都是要有危险的,他倒宁愿死在对方的手中。 就在柳遥闭眼等死的时候,轿帘忽然被人掀开,正准备钻进喜轿的头颅发出一声惨叫,转眼化成了黑烟。 “五鬼搬运术?” 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 抬轿的四名轿夫试图逃走,可惜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地上的阴影死死缠住,瞬间门拖进了黑暗。 惨叫声越飘越远,直至再也听不分明。 喜轿被黑影托起,轻柔落在了地上。 “怎么连马车和轿子都能认错。”熟悉的气息凑过来,伸手摸了摸柳遥的脸颊。 “看来还是应该把你放在家里,不让你到处乱跑。” 清冷的檀香味笼罩在身周。 柳遥鼻子有些发酸,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紧紧搂住身边人的肩膀! 第34章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阴寒的气息逐渐散去,柳遥小心转过身,发现整个轿子都空空荡荡,终于放下心来。 之后才有些尴尬地望向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人,“你……” 柳遥快速将手收了回去,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刻意,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掩住脸上的红晕,“你怎么来了?” “过来接你,”殷月离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没什么表情地望了望四周,“方才似乎听到你的叫声,可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柳遥默默无语,半晌才轻咳了下,做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我好像,看见一个人头从外面飘过去了。” “人头?”殷月离掀开轿帘,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不远处的街道上偶尔有行人路过,“应该是你看错了吧。” “太阳快落山了,巷子里光线昏暗,你估计是把阴影误当做是人的头颅了。” 柳遥:“……” 柳遥表面点头,心里无奈。 不过也好,就继续演下去吧,看谁先撑不住露馅,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开诚布公了。 当然,柳遥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 最好是能让对方先露馅,这样心虚之下,对方应该就不会介意自己偷偷准备逃跑这件事了。 柳遥舒了口气。 不知为何,在决定留下的那一刻,他心底好似有块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一切都变得如此轻松。 仿佛他之前的所有拉扯和纠结,都只是为了如今彻底放下的这一刻。 理由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他想留下来。无论对方是鬼也好,其他更可怖的存在也好……他都只想留下来。 见柳遥松开双手,殷月离摸了摸他的头发,“害怕的话,不如我抱你下去。” “没有,”柳遥顿时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仰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我如今胆子很大,怎么可能害怕几只小鬼。” 可太大了,就凭他选的这个郎君。 柳遥觉得这世上都不会有比自己胆子更大的人了。 殷月离敲了敲座位,示意他去看旁边,“是吗,那窗外的那个是什么?” 柳遥回过身,就看到半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一 声尖叫卡在嗓子里,想也不想便再次将身边人抱紧。 “柳公子,主子!”半个骷髅头的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正是方才找了柳遥许久的邵蒙。 “太好了,刚刚怎么也寻不到公子的身影,当真是吓死属下了。” 邵蒙擦了擦额头,难得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下午他一直盯着柳遥,确定他自酒楼出来之后,便再没有去过茶坊以外的地方,却偏偏在临近回庄园时不见了踪影。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盛阳节过后城内原本就阴气浓重,又有许多僧道在城中做各种奇怪的法事。 若是柳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邵蒙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没有脑袋的小厮也跟着凑了过来,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肢体动作上还是能看出浓浓的关心。 “我没事。” 柳遥靠在殷月离身上,忍不住有些想笑。 和刚才那几只恶鬼相比起来,分明面前的管家和小厮才更加恐怖骇人,可此刻他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果然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再锻炼一些日子,他说不定连殷月离的真身都不会害怕了。 想到记忆里的那团黑影,柳遥深吸口气,觉得这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从轿子上下来,柳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街边,而是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面。 甚至于他刚刚乘坐的也并非是完整的喜轿,而是一个破损严重的旧轿身。 说来也有些奇怪,柳遥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等在路边,又是如何被人拉到这顶喜轿里面的。 仿佛一切都模模糊糊,就连他之前买好的江米酒也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也没有,”弯腰检查喜轿的邵蒙摇了摇头,皱眉开口道,“除了周围有几处破损的地方,就是很普通的四抬喜轿。” 殷月离点点头,略微蹙眉道,“先回去吧,等下你带人来问问这是谁家不用的喜轿。如果没人要的话就拖走烧掉吧,盛阳节才刚过去不久,难保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邵蒙颔首称是。 柳遥被殷月离拉着带出小巷,快要离开时下意识回过头,忽然瞥见喜轿下面有一张符纸飘起,瞬间烧成了飞灰。 “在看什么?”殷月离是和他一起回过头的,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瞧见。 冷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 柳遥困惑摇头,伸手将身边人拉紧,“不知道,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回到庄园,柳遥的心情缓和了一些,只休息片刻,便拿着菜谱和路上新买的江米酒跑去了厨房。 庄园主厨都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其中年长的名叫钱司,身材高壮,肩膀有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比起厨子倒更像是武人。 厨房眼下正在准备晚饭,小厮和两名主厨全都低头忙碌。 忽然发现柳遥进来,钱司满脸惊讶,伸手便要赶他。 “嗨,小公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快,快些出去,这里油烟大,等下别呛到您了。” 柳遥往里望了望,刚好瞧见帮厨的小厮正处理一条鲤鱼,内外洗净,刮去鱼鳞,在鱼肉表面打上花刀。 来得正好,柳遥眼睛一亮,“没事,我就随便来做点东西,对了,那条鲤鱼能先借我用一下吗?” 小厮和钱司都愣了下,要一条已经死掉的鱼做什么? 帮厨的小厮先摇了摇头,“不成,公子别闹了,这鱼是等下要用的,小人给你拿点别的东西玩儿吧。” 柳遥忍不住郁闷,这是把他当作三岁小孩来哄了吧。 好在钱司眼力足够,一把按下小厮的脑袋,转头朝柳遥露出和善的微笑。 “小的明白了,公子这是想要给殿……不是,主子做道菜吧,行行,这有何难的,小人这边刚好有一口锅还没来得及炒菜,我给您收拾一下,很快就能用上。” 钱司一边说一边招呼小厮收拾灶台,顺便将那条刚收拾好的鱼一并让给了柳遥。 这回鱼有了,锅也有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做的问题了。 柳遥虽然不会做糖醋鱼,但普通的红烧鱼还是会做的,两个用的都是鲤鱼,步骤上应该也相差不多。 柳遥又仔细看了遍菜谱,刚将需要用的调料都拿到手边,就看见钱司凑过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显得肩膀上的伤口越发骇人。 “小公子自从来庄园后就没进过厨房吧,怎么今天忽然想起要给主子做鱼吃了?” 柳遥将油烧热,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就想做了,不过先前一直忙着茶坊的事情,总抽不出空来。” “这样,”钱司望着他,目光几乎带了点慈祥,“也是巧了,今早上主子也是忽然跑到厨房来,说要给您做馄饨,不由分说就抢了小人准备做烧卖的肉馅。” 钱司用手比划了一下,露出幽怨的表情。 “可怜小人那烧卖做不成,最后只能给您和主子煎面饼了。” 噗! 柳遥失笑,差点把酱油当成醋倒进锅里。 “真好,”钱司神情柔和,声音也轻了许多,“主子过去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如今有您陪在他身边,还相处得如此和睦,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虽然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心底里都是感激您的。” “好比邵蒙,小人没见过比他更傲气的人了,整日只恨不能拿鼻孔瞧人,主子其实也没吩咐他整天都紧盯着您。但他还是时不时跑到城里,主动给您当护卫去。” 所以邵蒙每天跟着自己,其实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为了保护? 柳遥停住手里的动作,忍不住惊讶。 钱司靠近过来,语气难得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您会一直陪着主子的,是吧?” 柳遥没有说话,半晌才抿了抿唇角,将葱姜扔进锅内,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已经昏暗,室内却被灯火照得通亮。 殷月离坐在桌边看书,等了许久也没见柳遥回来,终于停下动作,侧头问身旁的小厮。 “他去忙什么了,怎么还不回来?” 被他问到的无头小厮此刻正在擦拭花瓶,不会说话,只能两手挥舞着给他比划。 殷月离面无表情,起身放下手中的书本,“罢了,我还是自己去找他吧。” 无头小厮得了柳遥的吩咐,自然不能放眼前人离开,连忙上前阻拦。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柳遥终于端着那盘做好的糖醋鱼进了内堂。 无头小厮如蒙大赦,朝柳遥躬了躬身,以最快的速度出去帮两人将房门带上。 “你做的?”殷月离接过餐盘,挑眉道。 “对,听邵管家说你喜欢糖醋鱼,不过我是第一回做,也不知道行不行。” “好了,”柳遥转开视线,低头将碗筷摆好,“就是随便做一做的,先用晚饭吧。” 殷月离没有开口,只安静打量他微红的脸颊。 其实并不是喜欢糖醋鱼,殷月离只是隐约记得,在自己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曾经为他亲手做过这道菜,那是他短暂作为人的经历里,少数还算温情的时刻。 殷月离盯着面前的糖醋鱼,思忖片刻道,“最近天气冷,难得你忽然下厨,不如把这条鱼先冻起来吧。” 柳遥:“??” 把鱼冻起来,这是哪门子操作。 本以为眼前人是在说笑的,但见对方分明一脸认真的模样,柳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夹了块鱼肉塞进他嘴里。 “别闹!把鱼冻起来做什么,用来收藏吗,快点吃饭。” 看着盘中缺了一块的糖醋鱼,殷月离露出少许遗憾的表情。 毕竟是第一次做糖醋鱼,柳遥也跟着尝了尝,觉得味道还成,就是有些偏甜了,下回做时应该少放点糖进去,估计能更加美味。 夜里洗漱过后,殷月离凑近来亲柳遥的脸颊,柳遥连忙抬起手腕,给他看上面被小鬼抓出来的淤青。 表示自己受了重伤,必须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殷月离盯着他白嫩的皮肤,语气平和问,“那你要修养多久?” “一个月?”柳遥比了根手指,然后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下默默改口,“或者二十天,半个月,十天……五天,不能再少了!” 他得抓紧时间努力适应一下,不然每次都好像上刑,真的会留下阴影的。 殷月离沉默不语,确定他不会再改口之后,只能点头。 柳遥忍不住想笑,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好了,早点睡,五天很快就过去了。” 夜半下了场小雪,没有声音,只在屋外投下淡淡的影子。 当晚柳遥睡得十分安稳,很快便进入梦乡,梦里是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漆黑。 这个梦他之前也曾经见过,几乎每回都被吓得惊醒过来。如今却已经能从容面对,甚至弯下腰与身前的黑暗对视。 片刻,柳遥笑了笑,向前伸出一只手 去。 漆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犹豫了下,终于小心翼翼蔓延出一根触角,轻轻勾住他的袖口。 就在柳遥试图往黑暗里走去时,身周的漆黑忽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不知何时亮起的金光。 那道金光十分刺眼,且越来越亮,直到将整个梦境照得恍若白昼一般。 柳遥用手勉强遮住双眼,透过缝隙,似乎有朱砂书成的金符正漂浮于梦境的半空。 说半空其实并不准确,梦境里既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此刻他更像是同那张金符一起悬浮于虚空之中。 这是……什么? 柳遥思绪模糊,正想上前看清,却突然有风吹过来,耀眼的金光仿佛掀起的海浪。 倏忽之间,无论黑暗也好,金符也好,都已经消散无踪。 所有一切又都重新归于沉寂。 “醒醒,该起来了。”有人掀开床帘。 清早阳光正好,光线透过帘布照进来。 “今天不去茶坊,让我再睡一会儿。”柳遥脸颊睡得发红,用力翻了个身,避开光线,把脑袋重新埋进被褥里面。 殷月离无奈,将一块浸湿的帕子盖在他脸上,“真的不起?” “不起,”柳遥语气坚定,嫌身边人吵闹,干脆闭眼将对方一起拉进被子里,“陪我睡,要仔细养好身体,不然就不是五天了。” 第一次见这人如此耍赖的模样,殷月离眼里含笑,低头亲了下他的面颊。 “好了,你舅舅刚才送来消息,说准备这几日离开九桥村,让你过去看看。” “嗯。”柳遥点头,随即猛地睁大眼睛。 舅舅要离开九桥村了?! 第35章 柳遥的舅舅年少时受过重伤,落下病根后一直反反复复,几乎每年都要外出去寻医。 但时间门都集中在春夏左右,一般到天冷入秋之后便会回来。 可如今再有几日便要立冬了,路上难走不说,也很容易加重病情。按理来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出门才对。 “不会是舅舅又忽然病重了吧?”心底冒出不好的预感,柳遥猛地坐起身来,脸色也开始有些发白。 殷月离摇头道,“估计不是,听回来的小厮说,你舅舅精神还好,也能正常下地走动,不像是忽然病重的模样。” “别胡思乱想,”殷月离安抚地拍了拍他,“等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柳遥满腹心事,只轻轻点了下头。 因为实在担心舅舅的身体,柳遥也没有心情再用早饭了,见外面阴沉沉的,索性披了件厚衣裳,便拉着殷月离一起出了庄园,急匆匆赶到舅舅家的院门外。 刚一进到院子,就看到堆了满地的箱笼和行李,舅母冯雯正指挥着庄园的小厮帮忙将两只木箱抬到车上。 看到柳遥的身影,连忙乐呵呵走上前来,“哎呦,不是说了让你们晌午再过来吗,这会儿还乱着呢,小心别碰着你了。” 冯雯红光满面,精神也不错,完全不像是有大事的模样。 还左右打量了下柳遥,问他怎么瘦了许多,可是最近忙茶坊的生意累着了。 柳遥当然不能说自己最近遇到了什么,确认舅舅并没有突然病重后,终于定下心来。 随即望向四周道,“舅母怎么带这么多东西走,不怕路上不方便吗?” “哦,”冯雯将他拉住,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箱笼,“忘了和你说,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悦城那边的大夫,打算这次多呆几个月,等明年开春了再回来。” 悦城是靠近南方的海边城市,坐马车至少要二十日才能走到,柳遥舅舅每回出门看病,去的多半都是悦城。 “本来我们是想陪你过完年之后再出去的,”冯雯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只是你舅舅病情总是反复,大夫也说让他最好能去暖和一点的地方,正好你如今也成亲了,身边有人照顾,我们也不用在外头总挂心着你了。” 柳遥抿着唇,虽然舍不得两人,却也只能点头。 “嗯,不用记挂我这边,您和舅舅安心在外面治病吧。” 殷月离也跟着点头,示意冯雯不用担心,一边问,“需要我派几个小厮跟你们一起过去吗,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不用,”冯雯怎么好意思麻烦他,连忙摆手,“帮忙搬搬行李就成了,我们这回是要住在大夫那边的,人去多了反而是个麻烦。” “对了,”冯雯眉梢一挑,忽然朝柳遥使了个眼色,“我屋里刚好有样东西要拿给小柳,你先帮我在这边看着,别让他们弄乱了行李。” 殷月离平静点头。 柳遥则满头雾水,刚想问问是什么东西,就被舅母一把扯进了屋内。 越过舅舅休息的卧房,一路进了里屋,眼看着舅母关紧门窗,又做贼似的望了望四周,柳遥越发疑惑,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到底怎么了?”柳遥将其中一杯茶递给冯雯。 舅母向来不是喜欢玩闹的性格,能这么郑重其事地将他单独叫过来,应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 和舅舅有关,还是和……殷月离有关。 想到此处,柳遥莫名有些紧张,连忙低头喝了口茶水。 冯雯挤眉弄眼地瞧着他,半晌才开口道,“听说你最近食欲不太好,是不是有了?” 柳遥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别不好意思,”冯雯凑近了些,一脸促狭,“虽然你们成亲的时间门不长,但加上山里那会儿也有段日子了,说不定就有了呢。” 虽然冯雯觉得没成亲就那什么有些不太好。 但小地方嘛,最多不过被人闲话几句,也没什么打紧的。 “说啊,”见柳遥轻咳着不出声,冯雯急得拍了他一下,“到底有没有,我是你亲舅母,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舅母!”柳遥终于缓过气来,脸颊涨得通红,“我们在山里的时候没……” “没有吗?”冯雯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柳遥的神色,确认他并没有说谎后,顿时大失所望。 沉吟片刻,冯雯还觉得不死心,继续问,“可我听你那后娘说,你们那几日整晚都是睡在一起的,年轻小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有过?” “真的没有!”柳遥一脸崩溃,“是山里的被褥不够,所以只能挨在一起睡,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人。” 冯雯失望摇头,瞧着柳遥的目光仿佛恨铁不成钢。 “哎,害我白高兴一场,我还想着呢,这回在外头多呆几个月,把你舅舅的身体养好了,明年就不用出去了,等到孩子出生时我也能留下搭把手。” 冯雯碎碎念了半晌,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一脸期待望着他。 “山上的时候没有,你们成亲之后总该有的吧,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得抓紧时间门,舅母和你说啊,这种事情最好是能趁着年轻……” 冯雯噼里啪啦说个没完,柳遥脑袋冒烟儿,只恨不能淹死在茶杯里面,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一场误会总算解释清楚,但柳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成亲那会儿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后来清醒又受了惊吓,除了逃命根本想不到别的。 至于孩子什么的,更是想都不曾想过。 从房间门里出来,柳遥靠在箱笼旁边,摸着下巴,将殷月离细细打量了一遍。 模样倒是俊俏,生出的孩子估计也不会太差,就是真身存疑。 如果像梦里那团黑影似的生个小黑影出来,会把舅母他们直接吓晕过去吧。 殷月离被看得莫名其妙,接过柳遥递来的热茶,神情疑惑。 “你觉得我们要个孩子怎么样?”柳遥用手托着面颊,抬头认真问。 语气自然,好像在问今晚上要不要吃糖醋鱼一般平静。 咳! 殷月离差点被茶水呛到,脸上顿时浮出一层红晕。 柳遥双眼瞪圆,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脸红的模样,连忙扑了过去。 “哎,你脸红了是不是?” 殷月离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却被柳遥伸手捧住脸颊。 “真的红了!别乱动,快让我仔细看看。”柳遥满脸新奇。 眼前人原本就生得好看,五官轮廓没有一点瑕疵,精致得几乎有些不真实。如今添上这层红晕,反而更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不过那一抹红来的快去的也快,仿佛稍纵即逝,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殷月离轻咳了下,再次恢复到往日淡然的神色,“别闹。” “哎,没有闹,我在认真问你话呢,舅母刚才说的,让我们趁年轻早点要个孩子,你觉得怎样?” 殷月离表情无奈,被柳遥挽着胳膊,已经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只能垂头喝茶。 柳遥笑意盈盈,正想再逗一逗他,忽然瞧见有小厮过来,说外头有人送了封信给他。 “什么人?”柳遥问。 “不清楚,”缺了只眼睛的小厮摇摇头,“丢在院门外就走了,看背影像村里的孩子。” 柳遥微微蹙眉,送来的信纸十分破旧,像是从某个本子上随便扯下来的,边缘带着被水浸湿的痕迹。 上面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来宴城三个小字,依旧是用红色朱砂写成,笔画杂乱无章,整个城字的右半边都是糊的,像是有人在忙乱中匆忙写下。 柳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田钰。 只是奇怪,田钰应该很害怕殷月离才对,在城里偷偷找自己见面也许还有可能,但直接送信到村里……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合常理。 柳遥将那封信反复看了看,犹豫片刻,忽然将信纸递到殷月离面前。 “你觉得这是什么?” 殷月离一愣,不解望着他。 相处这段时日,他对柳遥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对方遇到事情向来习惯自己解决,很少会依靠他人。 这还是柳遥第一次试图寻求他的意见。 “你在问我?”殷月离再次确认。 “对,”柳遥干脆将信纸塞到他手里,理所当然道,“来看看,不知谁送过来的,我觉得是田钰,不过字迹有些不太像。” 殷月离点点头,将那封信纸左右看了看,随即皱眉。 “这三个字,应该是有人用左手写下的,想来是为了掩饰自己原本的字迹。” “左手写的?”柳遥凑近细看。 “是,”殷月离指着其中一字收尾的部分道,“左右手写字时着力不同,字迹粗细深浅也会有所区别。” 大概怕言语无法说清,殷月离索性进屋拿出笔墨,牵着柳遥左手在纸上写下来宴城三个字。 柳遥终于恍然,对比 着之前的信纸道,“果然很像。” “是,”殷月离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而是靠在他背后继续道,“还有你看这边,虽然写字之人有刻意遮掩过,甚至装成不会写字的模样。但从字形上看,这人非但字写得不错,还极有可能是以此谋生之人。” 柳遥轻轻颔首,以代人写字谋生,这样的人在宴城倒是并不少见。 也就意味着这封信无论是谁写下的,都应当与田钰无关。 至于代为书写就更加不可能了,若是田钰想要求救,完全可以让代笔的人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清,没必要如此遮遮掩掩。 绕了一大圈后,反而更加可疑。 不过只要不是田钰送来的求救信就好,柳遥彻底放下心来。 柳遥心情放松,这才留意眼下的姿势有些不对,连忙推了推身后人,“先松开,等下被舅母他们瞧见就不好了。” “有何不妥,”殷月离神色平淡,“正好现在无事,不如我教你写字吧。” 柳遥:“……” 谁家是用这种姿势教写字的! 好在对方并没有闹太久,很快邵蒙从门外进来,殷月离便顺势放开柳遥,将方才的信纸交给邵蒙。 “去查查这封信是谁送过来的,究竟有何目的。还有,最好能将那人直接带过来见我。” 邵蒙困惑接过信纸,颔首应是。 将信纸的事交给邵管家去处理,柳遥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反正大不了短时间门内不去宴城就好了。 之后过了两日,送走了舅舅和舅母,生活一切如常。 邵蒙派去城里的下属已经查到了代笔写字的书生,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能找到真正送信的人是谁了。 亲人都走了,田钰那边也再没有传来消息,柳遥在庄园里闲着无事可做,便考虑要不要将舅舅家的宅院重新休整一下。 这间门院子在柳遥外公在世时就已经盖起来了,到如今算算有十几年,屋顶上的瓦片大多都已经破损,外面的墙壁上更是出现了数道裂痕。 不说千疮百孔也相差不远了。 殷月离看了也说,好在今年下的几场雪都不算太大。不然等到入冬之后,说不定哪日便要被大雪压塌房梁了。 清早阳光明媚,柳遥见殷月离脸色不好,便没有让他顶着油纸伞和自己一起出门,而是只带了邵管家和小厮,又去城里找来两名工匠。 打算先去舅舅家画好图纸,之后再去买需要的材料和家具。 因为过去经常在舅舅家中留宿,柳遥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画起图来自然得心应手。 然而图纸刚画到一半,柳遥就感觉房间门气氛不对,连忙去看身旁的工匠。 燃烧的炉火忽然黯淡下来,身周寒气阵阵,原本正在丈量房屋的工匠忽然站起身来,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慢慢撕开脸上的面皮。 鬼? 不对,应该是人。 “邵……”柳遥想也不想便开口呼救。 可惜在看清眼前人那一刻,柳遥僵立在原地,所有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柳公子稍安勿躁。”老者手握短刃,刀锋紧贴着另一名更年轻的工匠,赫然正是许久未见的田钰。 田钰泫然欲泣,一脸愧疚地望着柳遥。 柳遥想起之前的信纸。 所以那封信当真是田钰为了求救写给自己的。 只是……柳遥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违和。 不过眼下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你想做什么?”柳遥屏住呼吸,邵蒙就在外面,与这里仅有一墙之隔,应该很容易就能听见这边的响动。 “需要你帮忙做点小事。”名为穆臣的苦修士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手中刀刃用力,只差半分便要割开田钰的咽喉。 说话的语调却是越发温和。 “若是不想这位小哥儿身首异处的话,还请柳公子随老夫走一趟吧。” -------------------- (b站 一 颗柠 檬 怪 日更小说广播漫画腐剧,本作品来自互联网,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36章 四外昏暗,像是某个废弃宅院的柴房里面,墙壁上没有窗,只有屋顶裂开的缝隙能透出几丝光亮。 柳遥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他是被老人蒙住双眼一路带来这里的。 虽然不清楚这里距离之前的院子有多远,但奇怪的是,守在院外的邵蒙和小厮们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柳遥有些郁闷,如果今天带着殷月离一起出来就好了。 不,或许即便带来了也没用。 有心算无心,他和殷月离早晚都会分开。到了那时,他一样会被对方抓来这里 没等柳遥弄清自己如今的情况,对面田钰已经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他的膝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文钧打猎的时候从山崖摔下来。如果不能尽快治好,以后恐怕都不能走路了,求求你帮帮我,只要能找到墓地里的金阳丹,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田钰面容狼狈,一边哭一边说,几乎语无伦次。 柳遥听得直皱眉,文钧是之前与田钰议亲的那个人,原本是村里的猎户。 从山崖摔下来,也就是说,田钰之所以会选择忽然离开,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文钧在打猎时忽然受了重伤。 “你先起来,”柳遥虽然生气,但还是将田钰扶了起来,“你刚刚提到的那个金阳丹,到底是什么?” 见柳遥肯同自己说话,田钰忽然升起了一丝希望,抹着眼泪道:“是过去军中经常用的一种神药,价值千金,据说能让人断骨重生。” “葬在山上那人原本是大承的将领,死后必然有许多与打仗相关的陪葬品,里面说不定就会有金阳丹。” “穆仙师答应我,”田钰面上羞愧,低着头道,“只要我肯帮他达成目的,即便最后在墓地里找不到金阳丹,也会另外寻一颗给我。” 柳遥沉默着没有说话,屋内气氛顿时凝重。 田钰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知道你心肠软,必定舍不得离开那邪物。但这样真的不成,祂根本就不是人,继续留在祂身边只会害死你。” “留不留下是我的事,”柳遥轻声道,“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文钧其实不是人,你会轻而易举就选择离开他吗?” 田钰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能说出话来。 打扮成工匠的老人正在查看门外的情况,柳遥环顾四周也找不到逃跑的出路,只能深吸口气,将田钰拽到一旁。 “他让你做什么?”柳遥问。 田钰嘴唇抿紧,磕磕绊绊道,“穆,穆仙师让我帮他……” “自然是帮老夫将你引出来。”穆臣耳力极佳,用略显苍老的声音回道。 “就像老夫之前说的,那人是天地至邪之物。如今所有人性的一面都不过是假象。一旦完全复苏,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 “我之前已经说了……”又是这一套话,柳遥已经听厌了,然而话刚出口,就感觉眉心刺痛,无数画面潮水般涌入脑海。 柳遥猛地睁大眼睛,“我们在丰乐楼里见过!” 是了,那日田钰并没有失约,而是将他拉入一处暗间,带他见了这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 对方点明了殷月离的身份,希望柳遥能为他提供帮助,将殷月离重新封回止戈山上。 而柳遥当时便已经严辞拒绝了对方。 怪不得他这些时日里始终不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必须马上告诉殷月离。 柳遥不敢再犹豫,直接朝房门的方向冲去。然而还没等越过两人,就感觉背后一僵,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原地。 “柳公子急什么,老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穆臣慢悠悠收回手中的符纸,“放心,老夫已然改变主意了,不会再朝那个邪物下手。” 柳遥用尽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僵硬立着听老人说话。 “是真的,”穆臣语气诚恳,佝偻着脊背走到柳遥跟前,“那邪物力量恢复得太快,已经不是现今的老夫能够敌得过的,所以老夫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柳遥半信半疑。 田钰站在边上,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忍不住露出震惊的表情,“仙师,您不是已经答应我……” “老夫是答应帮你解救朋友,不过你瞧,这不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吗,老夫又何必强人所难。” 穆臣拍了拍柳 遥的肩膀,语气温和道,“你那郎君实在太过厉害,就算老夫想封,也已经封不住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 不过柳遥并没有掉以轻心,反而越发警惕,“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很简单,”穆臣笑了笑,“只需要你陪老夫走一趟,帮老夫打开那人陵墓第一层的大门。” “你想进月离的陵墓?”柳遥皱眉。 根据之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信息,柳遥已经大致能猜到,殷月离的陵墓应该就建于止戈山上。 而最外层的部分,很可能就是他曾经以为是山神庙的那间宅院。 这反过来也解释了,为何那间宅院的结构会如此古怪,且还存放了许多供奉用的香烛和纸钱。 “对,圣祖金符,老夫师门最重要的法器之一,二十年前曾遗失于止戈山附近,有极大可能作为陪葬品和那邪物一起埋藏于地下……如果不能将祂彻底封住,老夫希望至少能将那件法器取回来。” “你不是说已经放弃了吗,为何还要把法器取回来?” 柳遥一副你当我是傻子吗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保命!”苦修士没好气道,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老夫早就说了,用祭品安抚最多只能一时,等到祂力量彻底恢复,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 “老夫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柳遥:“……” 柳遥依旧满腹狐疑,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对方说的都是假话,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所以柳公子觉得呢,是否愿意与老夫合作?”苦修士好心询问,仿佛他并没有用符纸将柳遥封在原地。 “老夫不需要你做太多事,只要你打开第一层的大门,之后便放你离开。哦对了,还有金阳丹,老夫先前说的依旧算数。若是那陵墓中没有金阳丹的话,老夫便额外送你朋友一颗。” 柳遥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瞥了对面的苦修士一眼,“你都已经把我封住了,再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穆臣也不生气,只笑着点点头,“好,那老夫便当柳公子是已经同意了。” “对不起。”田钰靠在他身边小声哭泣。 柳遥听着难受,正 想低声安慰几句,忽然感觉对方指尖在自己的手心上微微动了动。 那是幼年时两人常玩的一种游戏,互相在手心里写字,然后猜对方写的是什么。 骗人,别管我,快跑。 柳遥一愣,双眼瞬间瞪圆。 他是骗人的,别管我,等下找机会快跑。 院门外,已经接近晌午,阳光投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白光。 邵蒙眯了眯眼,避开阳光站在屋檐底下,目光随意地扫视四周。 自从上回受到小鬼的惊吓之后,接连几日,柳遥都再没有提出要去城中茶坊的要求,着实让邵蒙轻松了不少。 如果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邵蒙闭目养神,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忽然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缘由。 邵蒙却一下子跳了起来,抬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小厮。 “柳公子呢,还和那两名工匠在屋子里吗?” 刚去屋内送过茶水的小厮满脸疑惑,“是啊,在谈修补瓦片的事,说是房子太老旧了,破损的瓦片太多,想要严丝合缝的话,需要将最中央的瓦片全都替换一遍才行。” 瓦片。 “不对!”邵蒙心头一紧,连忙推开小厮闯进屋内。 房屋的瓦片先前漏雨严重,在工匠来之前已经全部替换过了,是整个院子唯一不需要修补的部分。 房门被用力踢开,露出里面三个模样诡异的纸人,跟在后面的小厮顿时吸了口凉气,手里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 “不是,刚才明明……” 他进来送茶水时,分明看到柳公子就在里面,怎么如今突然都变成纸人了。 “你留在这里,我去将主子叫过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邵蒙来不及检查四周,转身朝庄园的方向赶去。 止戈山脚下,一条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上。 柳遥被符箓操控着前行,想起田钰刚才在自己掌心里写下的字句,心底越发不安。 这个叫穆臣的苦修士当真是骗人的? 也就意味着,到墓中寻找法器是假,对方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先不提法器,柳遥深吸口气,即便知道对方是在骗人,他和田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又该如何从对方的眼皮下脱困。 柳遥想起自己之前被拖入喜轿,险些被几个小鬼带走的事,还有殷月离说的那句五鬼搬运术。 如果这件事也是穆臣所为,那他们两个能够顺利逃走的可能绝对微乎其微。 就在柳遥心神烦乱之际,忽然感觉自己被操控着停了下来。等再抬起头来时,三人已经走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 四周雾气笼罩,树上堆着薄薄的积雪,隐约能看见山脚下的田地和村庄。 柳遥轻轻蹙眉,虽然他刚刚一直考虑其他事情,但也并不是毫无所觉的,从上山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工夫。 走到半山腰都勉强,更何况是直接来到山顶。 不仅如此,之前山顶上那座染血的宅院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唯有杂乱的树林和枯草随风摇晃,仿佛柳遥过去经历的种种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穆臣走上前去,低头拨开草丛,露出里面半人多高的石碑,打量片刻后,终于露出少许笑容,朝不远处的柳遥招了招手。 “来吧,这道门只有你能够打开,必须趁天黑之前下去。” 柳遥不想上前,却被符箓操控着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石碑面前,“这是什么,还有之前那座宅院呢?” 柳遥扫了眼石碑,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字迹。 穆臣先是愣住,随即朗声大笑,“宅院,这里何曾有过宅院,连止戈山都是假的,你们还指望这上面能有什么真实的东西?” 柳遥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望向身周。 树木,山石,只剩下零星几株的枯草,还有被层层积雪遮掩的崖壁。 止戈山是假的,不对,这座山几千年前便已经有了,一度作为西北边关的必争之地,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是曾经,”老者拍了拍面前的无名石碑,“如今的止戈山不过是座巨大的坟冢,里面埋葬着数以万计的尸骨,而那人的陵墓,就藏在这千万具尸骨的下方,被怨气和死气层层护卫,必须通过特殊的手段才能开启。” 穆臣望着柳遥,满怀恶意地笑了笑,“老夫明白你在想什么,但老夫已经说过了,你所了解的并非全部的真相。” “而且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你心心念念想要维护的,每日与你同床共枕的,那个人……那个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被封住,又为何会在如今突然醒来?” 止戈山另一边,醴泉庄内堂。 殷月离将书本放在桌上,抬头看了看刺眼的日光,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以为这种日子能多持续一段时间的,可惜了。” “走吧,”殷月离道,“去把他接回来。” 地上的黑影晃了晃,仿佛是对祂的回应! 第37章 天气依旧晴朗,山顶却寒风刺骨,不断有积雪被卷起又重新落下。 柳遥面上不动声色,专注听着苦修士的絮叨,暗地里却一直寻找能逃脱的空隙。 然而山顶太过空旷,少了之前的宅院,从这里到下山的路径几乎一眼就能瞧见,加上道路崎岖。 如果一个不留神,说不定不用等到对方抓人,他和田钰就已经先失足摔下去了。 唯一庆幸的是,似乎是为了方便行事,穆臣在刚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将他身上的符箓取了下来。 他如今四肢虽然依旧有些僵硬,却已然能正常活动了。 “过来,”老者终于说够,撑着膝盖,朝柳遥的方向招了招手,“把你的血涂在这石碑上面,往陵墓的大门应该就能打开了。” 柳遥眉头紧皱,装出害怕的表情,顺势向后退了一步,“为何要用我的血去涂石碑,这样做不会对我有什么害处吗?” 目标就在眼前,穆臣耐着心性与他解释,“你是祂的祭品,除了祂之外,自然只有你的血能够打开陵墓的大门,你平日难道不会被刀子划伤手吗,这两者对你的伤害并没有任何区别。” 柳遥面露迟疑,并顺势又往后退了半步。 穆臣眯了眯眼,耐心彻底告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现在不是老夫有求于你,这门你想开也得开,不想开也得开。 否则想想你的朋友吧,老夫是不敢伤你没错。但你朋友的性命如今可还握在老夫的手中。” “时间紧迫,老夫只想尽快找回师门法器,还请柳公子不要再继续拖延时间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穆臣没有说,就是开启陵墓大门必须出于柳遥的自愿,所以他之前才会帮柳遥解开符箓。 不过有田钰在这里,穆臣倒也不担心对方会拒绝自己。 大概是听懂了穆臣话里的威胁,田钰眼眶发红,紧张望着柳遥的方向,喃喃唤了他一声,“小柳?” 柳遥点点头,没有再继续后退,而是顺从走到石碑面前。 石碑表面空空荡荡,柳遥没有小刀可用,干脆从头顶取下一支发簪,回头问穆臣,“只要一点血就可以了吧?” “对,指尖血,”穆臣神情愉悦,迅速颔首道,“滴在石碑的最上方,直到有文字出现才能停下。” 田钰紧张得面色发白。 柳遥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正想宽慰对方两句,就见田钰微微侧过身,朝他使了个眼色。 柳遥疑惑,来不及询问,就发现对方已经恢复到之前紧张颤抖的模样。 什么意思? 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失去耐性的穆臣再次开口催促,柳遥顿了顿,将发簪按在自己的指尖上面。 然而刚要划破皮肤,就被旁边的田钰用力撞了一下,发簪立时偏移方向,并没有刺破柳遥的指尖,反而重重划在了他的手腕上面。 大量鲜血涌出,吓得穆臣瞬间瞪圆了双眼。 “老夫说了只用一点,谁让你弄出这么多血来的!”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被泼洒了鲜血的石碑一下子现出诡异的纹路,地面震动,仿佛有石门缓缓旋开。 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地道入口在三人面前敞开,阴气阵阵,仿佛连呼吸都能彻底冻结。 柳遥也顾不上发簪了,连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伤口。 “错了错了,不是这一道门!”穆臣迅速检查石碑上的纹路,神情难得有些慌张,没留神田钰一把扯过柳遥,转身跳进了地道里面。 “站住,不许走!” 天旋地转,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柳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全落到地上的,就被田钰用力拉了起来。 “穆仙师要追过来了,快点跑!”田钰心急喊道。 柳遥猛地回过神来,对方说的没错,不管有多少疑惑,眼下还是先逃命比较重要。 没有照明的烛火,只能感觉到脚下大概是石砖一样的事物,两人无头苍蝇似的拼命向前狂奔。 不,也或许并不是向前。 彻底的黑暗中连感知都是混乱的,跑了许久后,柳遥甚至觉得两人是不是又跑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我们要去哪儿?”柳遥一边跑一边问。 “不知道。”田钰气喘吁吁,脸色比山顶时还要苍白。 “不能继续跑了,先停下辨别一下方向,不然我们恐怕坚持不了太久了。”柳遥艰难道,气力同样有些不济。 很奇怪,也或许是地道过 于阴冷的缘故,柳遥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以不寻常的速度飞快流失,照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要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田钰费力点头,“先休息……”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穆臣追来了。 可他不是已经年纪大了吗,怎么速度比他们还快? 柳遥慌忙回过头,却发现追赶过来的不是那位穆仙师,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手里提着灯笼,脸上勾出诡异的笑容。 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祭祀时会烧的那种……纸人? “遭了,是穆仙师的纸傀儡。”田钰也跟着回过头,眼里满是恐惧。 “纸傀儡是什么?”柳遥忍不住问。 “是仙师最擅长用的一种傀儡,”田钰欲哭无泪,手脚发软道,“据说是用死人骨灰和残魂制成,力气奇大,甚至会使用简单的幻术,普通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那要怎么办?”柳遥其实有点奇怪田钰为何知道这么多,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 田钰抹了把眼泪,狠狠咬牙道,“去第一层的正殿,试试能不能将它们甩开。” 没等柳遥问清楚正殿是什么地方,就被田钰拽着钻进旁边的一条通道。 四周尽是昏暗,跑到后来甚至连时间都有些模糊了。 身后的纸傀儡依旧紧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柳遥以为自己马上便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田钰声音惊喜,用力抓紧自己的衣袖。 “找到了,就在那边!” 黑暗之中,仿佛忽然有一簇微光亮起。 借着若有似无的光亮,柳遥看到沾满血迹的院墙,厚重的木门紧锁着,抬眼便是两盏红色的花灯,大红的绸布顺着房檐垂下来。无论院墙还是灯笼,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奇怪,怎么是红色的?”田钰眉头微皱,但显然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不管这些,先进去再说。” 两个纸傀儡似乎也对眼前的宅院十分忌惮,追来的脚步略迟疑了片刻,趁着这短暂的空隙,柳遥和田钰不敢犹豫,迅速跑进院内,转身将大门紧紧闩上。 “好了。”田钰上 气不接下气,撑着墙壁,累得几乎跌坐在地面。 “这里是……”柳遥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 “这里就是第一层的正殿,”缓过一口气来,田钰擦了擦头顶的汗,“那两个纸傀儡估计暂时是进不来了,只是找到出去的路估计还有些麻烦。” 田钰靠近过来,给柳遥指了指前面的几个方位。 “陵墓一层通向外界的入口共有三个,第一个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条路,第二个是在藏宝阁那边,只能进不能出,第三个则是正殿最深处,是用来供奉牌位的祭英堂,我不清楚这边的路径,也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找到。” 不用说,穆臣原本是打算从藏宝阁那条路进来的,可惜被田钰打断,以至于给了两人逃跑的时机。 “不过有些奇怪,”田钰抓了抓头发,还是觉得不解,“我记得这边的绸布和灯笼分明都是白色的,又不是办喜事,怎么忽然都换成大红色的了。” 谁家陵墓会用红灯笼作装饰,喜不喜,丧不丧,看着就诡异。 柳遥尴尬咳了一声:“……” 那什么,可不就是刚办了喜事嘛。 “咳,”望着头顶上熟悉的灯笼,柳遥定了定神,“跟我走吧,我可能知道从这边到祭英堂的路。” 田钰顿时惊讶。 “你忘了,”倒是柳遥笑了下,“我之前做祭品的时候在宅院住过三天,这里的地方几乎都已经逛遍了。” 如今想起来,宅院内之所以会如此复杂难走,更多还是因为其中幻境与现实相互重叠,而只要能找准其中的规律,再想辨别出方向就很容易了。 过了进门的两座小亭,再往前便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游廊,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柳遥仿佛又想起之前和殷月离一起画灯笼的场景。 “怎么了?”见身边人忽然停住不动,田钰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情了。 “没,”柳遥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等下找到地方就直接出去吧,丹药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那你呢?”田钰连忙追问,“之前里正已经告诉过你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不是应该……” 柳遥回头望向田钰,“如果说我不想解除祭品身份了,你会觉得奇怪吗?” “可是……”田钰还想再劝,却被柳遥伸手拉住。 “好了,”柳遥神色轻松,拉着田钰往祭英堂的方向走去,“跟紧我,不要被这里的幻境迷惑,不然等下迷路就麻烦了。” 和柳遥两人预想的不同,穆臣如今其实还停留在陵墓的入口附近。 他佝偻着后背低低咳了声,感受着远处纸傀儡的动向,微微蹙了蹙眉。 眼下的状况有些古怪。 按照常理来说,纸傀儡行动迅速,此刻应当已经顺利抓到柳遥了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音讯全无。 是出什么问题了? 穆臣表情凝重,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一位虽然不在陵墓之中,却难保没有剩余的力量残留,这一部分力量如果试图帮助柳遥的话,那么对方别说是从纸傀儡手下逃脱,便是直接反杀了自己估计都有可能。 不能留在这里了。 穆臣烧掉手中的符纸,他本来打算速战速决的,能拖到现在已是情况不利,若再继续拖延下去,恐怕性命堪忧。 不过苦修士到底放不下师门的法器,犹豫片刻,干脆撒下遮掩气息的药粉,转身朝另一边藏宝阁的方向跑去。 所谓的藏宝阁,其实就是收藏各种兵器的地方,入口与外界相连,周围有不少阴兵游荡,可以说是整个一层里最凶险的地方。 穆臣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将事先准备的罗盘取了出来,可随后一路上却什么都没有遇见,反而顺利走到了藏宝阁前。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 穆臣停在原地,警惕地打量身周。 就在他精神紧绷到极点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晰,不过瞬息便已经到了他的身后。 穆臣想也不想便甩了张符纸出去。 符纸轰的点燃,照亮士兵染血的盔甲,谁知还没等火光落在士兵的身上,便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转眼燃烧殆尽。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阴兵从黑暗里现出身形,这些阴兵外表大多都已经腐坏,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手里举着生锈的长剑一步步朝苦修士的方向走来。 穆臣暗道不好,飞 快掷出几张符箓,趁着符火燃烧之际,奋力撞开了藏宝阁的大门,甚至顾不上看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将铁门关紧。 罗盘内的指针疯狂跳动。 穆臣来不及体会死里逃生的喜悦,下意识望向身后,刹那间呼吸凝固。 只见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正靠坐着一名青年,眉眼微敛,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的茶盏。 “谁!”穆臣提高了嗓音。 黑暗里看不到青年的容貌,唯有阴影在烛火下不断摇曳,可越是这样,越是让穆臣忍不住心惊。 “我还以为,这世上的苦修士该都已经死了才对,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青年忽然开口,声音分明很轻,却仿佛直入人心。 穆臣恍惚片刻,猛地吸了口凉气,“你是……” 那个被他师兄封在止戈山顶,原本该永不见天日,却不知为何忽然醒来的那一位。 普通人也许无法看到,但在此刻穆臣的眼中,铺天盖地的阴影已经凝成实质,仿佛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让人陷入无止境的疯癫与混乱之中。 那不是邪物。 那是神明才拥有的威能。 “不,不可能,”穆臣思绪乱成一团,“你前世的尸身还在陵墓里面,有人性做约束,你的力量不可能恢复到这种程度才对,都是假的。所以你对老夫用了幻术对不对,呃……” 穆臣没有说完,就被脚下的阴影整个提了起来,脸颊紫涨,不断蹬动着四肢。 “他在什么地方?”对方问。 穆臣喉间嚯嚯作响,惊恐望着眼前人逐渐染上血红的双眸,思绪忽然空白,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正……殿。” 跟在后面的邵蒙吓了一跳。 正殿的方向,那不是? 关于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邵蒙也是知晓的,之前柳遥上山时的嫁衣并不在庄园内。 即便被对方偷偷烧掉了他们也无从得知。 而殷月离的牌位就放在正殿的祭英堂中,柳遥曾经去过那里。即便没有任何人领路,他应该也能独自找到。 嫁衣和牌位,两种条件都已经备齐了。 要命。 如果邵蒙还是活人的话,估计已经汗如雨下。 他大气都不敢出,仿佛石雕一般立在旁边,只拿余光瞥了眼那位胆大包天的苦修士。 此刻作工匠打扮的苦修士已经停止了挣动,手脚瘫软,不知是死是活。 “原来是正殿,”殷月离恍然,阴影动了动,将昏死的苦修士随意丢到一边,“如此也好,既然他想从我身边逃开,那就叫他试试看吧。” 第38章 游廊昏暗难走,只有头顶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 幻境与现实层层交叠,晃得人头晕眼花。即便柳遥已经来过一次了,也依旧花了许多力气才终于找到正确的路径。 刚走到一半,柳遥忽然感觉身后传来剧烈的震动,紧接便是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忽然炸开的声响。 “怎么了?”柳遥吓了一跳。 “可能是那两个纸人将门撞开了,”田钰也被吓得脸色发白,用力将柳遥拉住,“快点走,再被它们抓到就麻烦了。” 柳遥环顾四周,他倒是也想快点离开,只是刚刚走神的那一瞬,他好像又找不到原来的路径了。 眼前的游廊虽然外表相似,但无论长度也好,朝向也好,都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遥看得头晕,却只能晃了晃脑袋,继续努力辨别方向。 “又绕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田钰停住检查了下石柱上的标记,眉头紧皱。 “或者换一条路走吧。”柳遥已经彻底晕了,每次他马上就要分清方向时,总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将他打断。 多来几次,柳遥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也无法从这里走出去了。 “我记得这边离祭英堂已经很近了,多换几条路走一走,说不定就能撞见了。” “没那么简单,”田钰艰难摇头,“这附近应当是有什么能干扰到我们的东西,单纯靠碰运气是找不到的。” 只是幻境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其他的干扰,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柳遥无奈望天,甚至想自己不如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好了。 反正他祭品的身份还没有解除,殷月离察觉到不对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 但转念想又觉得不行。 毕竟他是自己主动找的里正和田钰,且如今还被人领进了陵墓。如果不小心被误会了什么,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柳遥忽然瞧见头顶上一盏熟悉的灯笼,那灯笼上画着红色的梅花,笔触细腻,正是殷月离之前亲手画下的那一个。 柳遥认真看头顶的灯笼,忽然朝旁边迈出了两步,接着转身望向旁边。 “往这边。”柳遥伸手拉住田钰 。 田钰被他拉得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别乱走,等下走丢了就回不来了。” “不会丢,”柳遥指了指头顶的方向,“之前跑太急了没发觉,这上面的灯笼一直都没有变化,跟着灯笼走,应该就能找到地方了。” 田钰跟着抬起头,顿时惊讶。 的确,虽然因为幻术的影响,整个游廊的路径都是乱的。 但挂在最上面的灯笼却始终没有改变过方位。 且那些灯笼图案各不相同,只要以灯笼的位置做参考。即便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应当也不会继续迷路了。 “这些灯笼是?”田钰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测。 “都是他画的。”柳遥道。 柳遥自己也画了一些,不过并不在这边。 果然,田钰舒了口气,灯笼上的图案是那人所画。 所以怪不得不会受到正殿本身的幻术影响。 凭借模糊的记忆,赶在体力彻底耗尽之前,两人终于赶到祭英堂面前,推开大门,浓重的香烛味道顿时充斥在鼻间。 柳遥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成亲那日,白色的绸布层层垂落,遮住了房间深处的事物。 不过也好,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柳遥觉得等出了陵墓之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顿,把在这里耗费的体力都补回来。 羊肉汤,蹄花汤,酱香鸭,酥骨鱼,清炒时蔬,香煎豆腐。 柳遥脑补着等下要吃的大餐,努力寻找出口的方向,没留意田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摆放牌位的长桌面前。 “这应当就是祂的牌位了吧?”田钰走过去,将最前面的一块木牌拿了起来。 木牌很重,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而成的,正面用红笔写着惠敏亲王殷月离之位几个大字。 “什么?”柳遥刚找到类似出口的地方,闻言回过头去。 “拿着,”田钰将牌位塞给他,“里正说的那个符文你还记得吧,用血把符文写在这后面,从今往后你就彻底自由了。” “我已经说了不……” 柳遥只感觉抱了块烫手山芋,正要把牌位重新放回原处,忽然听见身后大门传来吱呀一声响。 大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安静站在门外,平静 望着柳遥手中的牌位,血色的眸子里藏着浓浓的失望。 被误会了。 柳遥瞬间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将牌位藏在身后,“月离,不是。” “糟了!” 田钰也被眼前的变故吓住了,拽住柳遥就往屋内跑去,跑到长桌后面的时候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用力拍在了脚下的砖石上面。 轰的一声巨响,砖石瞬间碎裂,带着两人直接向深层坠了下去。 地面坚硬,柳遥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再次被田钰硬拉着往地道深处逃命。 “不对,”柳遥试图停住脚步,“等一等,你先把我放开!” 柳遥忍不住郁闷,他就应该早点和殷月离解释清楚,而不是一直拖延到现在。 刚刚那样的场景,对方估计真的以为他要逃走了吧,柳遥头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场。 身边田钰却显然误会了他的用意,目光坚定道:“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自己逃走的!” 柳遥:“……” 求你了,快点丢下他自己逃走吧,再跑下去,他说不定真的要没命了。 相识这么久,柳遥头一次发觉自己的好友居然如此说不通,明明他已经表达过了不想离开的意愿,可对方就仿佛没有听见般,继续一意孤行。 并且力气还大得惊人。 柳遥简直欲哭无泪了,他一个做惯了农活的人,居然丝毫也拽不住对方,只能被硬拖着一路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田钰终于找了间石室,也顾不上探究里面到底有什么,用力将柳遥推进里面,反手关上石门。 半晌,四周安安静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外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好了,祂好像没有再追过来了。”田钰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火折吹亮。 柳遥也累得不行,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正想把事情和田钰说清楚,忽然听见身边人发出一声惊呼。 “快看那边!” 火光微弱,顺着田钰所指的方向,柳遥很快看到一面巨大的石壁,上面花纹繁复,似乎画着某种特殊的图案,一直蔓延到黑暗的深处。 柳 遥呆站在原地,像是被眼前的石壁震撼。 “是壁画,”田钰举着火折靠近石壁,打量最上面的图案,“似乎是两军交战的场景。” 柳遥疑惑,也跟着望了过去。 他们此刻所在的应该是整幅壁画的中段。 田钰仰着头,眼眸被火光照亮,一边惊奇一边感叹,不自觉带着柳遥往更深处走去。 “你看这里,”田钰脚步加快,语气也带了些兴奋,“黑底白纹,这是大承军队的旗帜,还有对面那个狼头的兵器铭文,应该就是羌吾的士兵了。” 柳遥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田钰说的没错,壁画上的图案惟妙惟肖,所描绘的正是大承与羌吾两军交战时的场景。 羌吾骑兵众多,手持弯刀面容凶悍,将身着铁甲的大承士兵杀得节节败退。 “这上面画的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田钰凑近壁画仔细查看,“我记得曾听人说过,那时候先皇登基,朝廷重文轻武,边关积弱,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找不到,只能用财物安抚周边的小国。” “可惜,羌吾人天生好斗,根本是喂不熟的野狼,前头刚迎娶了和亲的长公主,转头就趁边关守军不备,带着大批人马打了进来。” 柳遥点点头,关于这一段他之前已经听吴向臣讲过,可比起大承与羌吾之间的恩怨,他倒是更想知道和殷月离有关的事情。 整幅壁画内容庞杂,并不是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柳遥向前走了一段,却并没找到有关殷月离的部分,反而看到几幅十分诡异的图画。 最顶端的画面中央描绘着几名衣着古怪的羌吾妇人,手里高举着狼头杖,低头在月色下念念有词,无数羌吾百姓表情虔诚地伏跪在火堆四周。 忽然,黑暗腾起,吞噬了半空的圆月,所有草木枯萎,活着的人倒在地上,而死去的尸骸却从坟墓中爬了起来,在那群妇人的引领下继续围着火光起舞。 “这是羌吾的嚓玛婆子。”田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苍白的面孔在火光里明灭不定。 “那这些黑影呢?”柳遥问,直觉这些黑影应该是与殷月离有关。 “那是羌吾信仰的一种凶神,或者说邪神也可以,”田钰轻声道,似乎带了点微不可察的 叹息,“希什维尔,意思是月亮的阴影。” “祂是寂灭之神,是混沌与虚无之神,所有月光笼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国度……在那里,活人会死去,而亡者将会复活,一切与生死相关的界限都会化作虚无。” 田钰的声音有些飘忽,柳遥却莫名升起了一阵寒意。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到时整个世间都会大乱吧。”柳遥艰难道,试图缓和气氛。 “别管壁画了,先想办法离开这里吧,”柳遥尽可能柔声道,“你先走,我帮你拦着他,他应该不会伤害我的。” “为何会大乱,”田钰根本不听柳遥说话,反而转过头来,定定注视着他道,“你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 “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不合理的事情。为什么人会死去,为什么人死后便再无法复生,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一直记着他,却永远也无法相见。” “田钰。”眼前人的表情已经接近癫狂,柳遥忍不住急道,几乎以为他是被什么迷惑了心智。 “你到底怎么了?” 田钰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就比如先皇,分明气数已尽,却偏偏无法放弃大好江山。所以逆天而行,使用禁术让神明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最终灭了羌吾。” “他既然能成功,我一定也可以,我不要江山那么大的东西,我只要……” 柳遥越听越觉得不对,刚想上前将他拉住,忽然注意到田钰的衣领掀开,露出颈后干净的皮肤。 干净? 柳遥猛地睁大眼睛,不对,田钰和他一样,后颈上都该有小哥儿特有的花印才对,怎么可能如此干净。 “你不是田钰,你是谁?” 柳遥脑海空白,怪不得,怪不得田钰会忽然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且一路上都态度古怪。 那真的田钰去哪儿了,会不会已经被对方灭口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哦,”假田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忽然笑了下,“原来是这个,的确是我疏忽了。” “不过我是谁不重要,”没有给柳遥任何逃跑的机会,假田钰一把将他提起,用力推向旁边的缝隙,“重要的是现在时机还未到,多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我们以后有机会再相见吧。” 那缝隙原本是壁画与壁画间的接缝处,眼下却瞬间敞开变大,带着柳遥和他怀里的牌位一起摔了出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撞到地面的时候,忽然有人将他一把揽住。 黑暗中,血色的眸子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先是望着那道裂缝,随即转向柳遥这边。 “真可惜,他丢下你自己逃跑了,你不觉得难过吗?” 柳遥:“……” 听,我,解,释! 第39章 昏昏沉沉中,柳遥感觉自己又落到了梦境里面。 梦里依旧有那团黑影,只是与之前不同,总缠在他身边的黑影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猫一样团成一团,将自己缩在角落里面。 数不清的黑暗浪潮一般在它身周起伏,而柳遥就站在这些浪潮的中央,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稳住身形,走到那团黑影的面前。 “别生气,我真的没有要逃走。”柳遥撑着地面,伸手戳了戳它。 很软,很糯,冰冰凉凉,像是某种糯米团子的触感,柳遥觉得还不错,便又上手过去戳了几下。 被戳出的小洞很快弹了回来,然而那黑影并没有理他,只继续团了团身子,将自己缩得更远了些。 柳遥无奈苦笑,这回他不仅隐瞒已经看破幻境的事实,还和人一起跑进了陵墓,甚至被误解私下解除祭品身份。 乱七八糟的事情缠在一起,估计短时间内都很难解释清楚了。 “好了,”柳遥蹲下来凑到黑影跟前,“再说也不都是我的错,你不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吗,我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 “而且认真说的话,明明是你先掩藏身份,骗我成亲的,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怎么能反过来怪我。”柳遥努力和它讲道理。 黑影被他戳得一晃一晃,可惜就是不肯回过头来看他。 就在柳遥忍不住叹气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有微光闪过,抬眼望过去,才发现是一张有些古旧的符纸。 那符纸漂浮于半空之中,表面用朱砂写着繁复的符箓,正是柳遥之前在梦里见过的那一张。 只是与先前不同,这回没有了金光做遮掩,符纸上的字迹明显清晰了许多。 柳遥细看片刻,正想伸手碰一碰,突然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到了另一幅场景里面。 和方才的梦境不同,这一回的场景似乎是柳遥自己的记忆。 记忆里的柳遥七八岁模样,天还没大亮,便在后娘的叮嘱下离开院子,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 水桶很沉,幼年的柳遥奋力将一桶水放在地上,刚准备使力将水桶拎起来,就听见身边传来两声呛咳,转过头才发现,水井边上似乎正靠坐着一名年轻 男子。 说年轻其实也并不准确,单从外表来看,男子身材瘦弱,作书生打扮,脸上满是病容,虽然瞧着年轻,但望向柳遥的双眼却满是沧桑。 那是只有老人才会有的眼睛。 幼年的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凑了过去,问他怎么了,用不用请村里的大夫过来。 书生摇了摇头,说不用麻烦,自己已经活不了太久了,之后便有些忧虑地望着止戈山的方向。 柳遥奇怪,便问他是想要到山上去吗。 书生苦笑了下,说自己不敢上山,止戈山上有他过去留下的罪孽,他想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解决,可惜力不从心。 人算不如天算,书生问柳遥,倘若明知道有一些灾祸注定了要发生,且根本无人能阻拦,他还愿意尝试去拯救苍生吗。 柳遥掰着手指数了数,之后认真道。 拯救苍生就算了,不过他可以救舅舅和舅母,妹妹也可以算一个,还有和他一起玩儿的几个朋友。 书生先是愣住,随即放声大笑。 说好,不拯救苍生,只救家人和朋友。 柳遥莫名其妙,觉得这可能是个疯书生。 书生咳了半晌,像是要把肺子也咳出来,随后将一张古旧的符纸递给柳遥,说这张符纸自己留着无用,不如便赠给他吧。 “这符纸能做什么?”年幼的柳遥奇怪问,左看右看也瞧不出符纸有何特别之处。 书生摸了摸他的脑袋,勾着没有血色的唇浅笑道,“你以后应当能遇到我师门的人,等到了那个时候,自然就知道该如何使用了。” 符纸化作金粉,回忆再次倒转。 这次柳遥回到了茶坊门外,面前是吃着螃蟹作乞丐打扮的苦修士。 “螃蟹不错,只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东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穆臣不等他回应,伸出手在他的额头处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声震响,柳遥头晕目眩,符箓由实化虚,而脑海中原本古旧的符纸却忽然燃起了金光,再回头时,对面的老乞丐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咚咚咚,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敲了敲。 “醒醒,别睡了!” 柳遥费力睁眼,扶着地面起身,看了许久也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您倒是睡得香,”将他吵醒的小厮语气无奈,“快抓紧了,等下撞到头了,可别怪咱们没提醒您。” 撞到头? 柳遥莫名其妙,刚想问为什么会撞到头,就感觉身周一阵摇晃,自己似乎是被几人合力抬了起来。 “等一下。”四周光线昏暗,只有不远处能看到微弱的火光,柳遥勉强稳住身形,直觉有些不妙。 “这是什么地方,月离呢,能不能先带我去见他。”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想见主子。”这回出声的是另一名小厮,脖颈上有道骇人的伤疤,冷笑望着柳遥道。 “别异想天开了,为了您的小命着想,您还是老实呆在这里吧。”一声震响过后,柳遥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识抓向旁边,却没有碰到墙壁,而是抓住了一根铁栏。 柳遥懵了下,连忙凑过去细看,借着微弱的亮光,确认的确是铁栏没错。 柳遥:“……” 不是吧,居然把他关进笼子里面了。 笼子很大,估计有过去卧房一半的大小,银白的铁栏围在四周,在头顶形成漂亮的弧形,内里则铺着厚厚的毛毯和被褥,整体看起来十分精致。 可即便再是精致,也改变不了这实在很像一个鸟笼的现实。 柳遥越看越觉得无语,忍不住敲了敲铁栏,招呼正与小厮说话的邵蒙。 “邵管家,冒昧问一句,你家主子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抓人就抓人,为何还要把我关进笼子里面?” 邵蒙摆了摆手让其中一名小厮去办事,之后才回头望向柳遥,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静,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这笼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避免您受地底阴气的影响。” 原来不是有特殊癖好。 柳遥哦了一声,趴在铁栏上点点头,之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里看着有点眼熟,是之前放壁画的那间屋子吗?” “是。”邵蒙言简意赅。 “那正好,”柳遥眼睛亮了亮,抬手指挥道,“能不能帮我把笼子往里面挪一挪,刚才跑得太急了,后面几幅壁画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呢,就只看到嚓玛婆子祭祀邪神那一段。” 挪动笼子倒是并不困难,只是…… 邵蒙转过头,眉心几乎拧成了疙瘩,完全无法理解柳遥此刻的状态。 这里是地下陵墓,这人更是已经被关在了笼中,一个普通人,遇到这种场景不应该瑟瑟发抖,痛哭流涕,恳求他们放过自己吗。 结果眼前人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兴致勃勃,甚至比在家里时还要轻松自在。 没等邵蒙开口,方才冷眼瞧着柳遥的小厮先忍不住道。 “老实点,不妨告诉你,之前领你来这里的苦修士已经被主子处置了,不可能再回来救你,你就安安分分呆在这里,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嗯行,”柳遥乖顺点头,伸手摸了摸肚子,“不过我饿了,能不能先给我拿点吃的过来?” “你……”小厮差点被噎住。 邵蒙则弯了下唇角,无奈摇头。 “不用太麻烦,清淡一点,要糖醋鱼,腊鹅肉,甜酱瓜茄,白糖粥,点心要桂花糕和松子饼。” 像是嫌小厮还不够生气似的,柳遥认真数着菜单,“还有茶水,绿茶太苦了,我要喝紫苏饮,要热的,最好是香茗茶坊煮的那一种,多放冰糖。” 这一天他实在受了不少惊吓,差点连腿都要跑断了,必须多吃点东西补回来才行。 数完菜单想起来,“对了,月离去忙什么了,能把他叫过来,陪我一起吃饭吗?” 小厮简直被气笑了,就没见过像柳遥一样不知死活的。 之前那些外人遇到主子的反应小厮见多了,有狂热的,畏惧的,甚至还有直接昏死过去的。 却从来没有哪个活人像柳遥这般,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居然还敢叫主人陪着用饭。 “我说,你不会以为主子还顾念着以前和你的情分吧,”小厮瞥了邵蒙一眼,确认他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继续开口道,“别做梦了,打从你解除祭品身份开始,主子就不可能再接纳你了。” 解除祭品身份? 这回轮到柳遥愣住了,先是瞧了瞧自己身上,之后疑惑抬头,“我没解除过啊,是你们弄错了吧。” “怎么可能弄错!”小厮提高嗓音,气得都快活过来了,“亏得主子几次救你,甚至还想办法帮你舅舅治病。如果不是主子送过去的药,你舅舅早就已经病死了。” “可你是怎么回报主子的,联手外人闯入陵墓,试图偷走藏宝阁里的兵器,还想和其他男人一同私奔,白费了主子对你的心意。” 柳遥扶着铁栏默默无语,偷兵器也就算了,后面那个私奔是怎么回事。 “我没私奔。”柳遥打断小厮的话,试图为自己辩解。 准确来说,他甚至都不认识那个假扮成田钰的人究竟是谁。 想到此处,柳遥又忍不住担心,也不知道田钰现在怎么样了。 “不打算和人私奔,那你解除祭品身份做什么?”小厮愤愤不平,有理有据。 柳遥:“……” 好嘛,问题又绕回来了。 虽然被误会的事情有些离谱,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见到殷月离,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比较好。 柳遥退后两步,歪着头,开始认真打量铁笼上的锁头。 似乎瞧出了柳遥的打算,刚刚一直沉默的邵蒙开口劝道。 “公子别白费力气了,这铁笼只有主子能打开,等祂过几日气消了,说不定便会来看您了。” “对,”小厮跟着点头,露出有些恶意的微笑,“不过主子一睡就是十几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来,所以你就在这里安心等着吧。” “十几年可不行。”柳遥皱眉,从头上取下银簪,开始尝试撬开铁锁。 “都说了这锁你打不开,别说是你了,便是那名苦修士来了估计也没办法……” 小厮没等说完,原本嘲讽的表情忽然僵在了脸上。 就听咔哒一声脆响,似乎有微不可见的金光一闪而过,柳遥面前的铁锁被撬开。 不对,是被直接掰开了。 小厮和邵蒙一脸震惊,眼睁睁看着柳遥动作轻松地推开铁笼,拍了下手,还十分得意地回身瞧了瞧。 “很简单啊,看来这笼子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结实吧。” 精钢玄铁打造的笼子还不够结实,那这世上怕是没有更结实的东西了。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收回震惊的表情,身后忽然传来石门被推动的声响,一个人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此时的殷月离已经换下了平日惯穿的浅色衣裳,从头到脚都是深黑,双眸猩红似血,面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结了层厚厚的冰霜。 小厮下意识转头,就见柳遥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蹦回了笼子里面,柔弱的靠在铁栏边上,可怜兮兮与来人对视。 殷月离刚要将眉头皱起,柳遥已经一指外面,有些委屈地开口道。 “我好饿,他们关着我,还不给我饭吃。” 殷月离:“……” 被指到的小厮瞬间倒吸了口凉气! 第40章 刚才与柳遥起争执的小厮原名叫李维昭,原本是殷月离身边的一名先锋官,过去最常干的便是在前阵上冲锋杀敌。 有了醴泉庄后无事可做,便索性自告奋勇成了负责洒扫庭院的小厮,自觉胆量比谁都大,此刻却有些被吓傻了。 陵墓光线幽暗,殷月离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抬眼,一双眸子平静盯着他看。 “主,主子……”李维昭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是,小的从未苛待过柳公子,是柳公子刚刚想要逃走。”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柳遥明显已经被主子厌弃了。 无论是生是死应该都没什么要紧才对。 如今看到眼前人的反应,却明白事情根本与自己预想中的不同。 “我什么时候想过要逃走了,”柳遥双眼瞪圆,气愤地拍了拍铁栏,“你怎么能随便污蔑人?” 李维昭一言难尽望着他,特别想说,那自己也没说过不给他东西吃啊。 当着主子的面这么说,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李维昭求助地望向邵蒙,希望对方能帮自己说几句话,却只收到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李维昭:“……”还有没有同袍爱了! 柳遥懒得理会小厮,扭过头,继续可怜望着殷月离的方向。 心底忍不住有些委屈。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他稍稍露出不开心的表情,对方必定第一时间走过来,摸摸他的脸颊,问他怎么了。 可此时此刻,对面人非但没有过来,更是瞧都没有瞧过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装饰摆件。 柳遥心口发堵,正垂头低落着,忽然感觉有人轻捏住自己的下颌。 “不用作这种可怜的表情给我看。” 柳遥被迫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闻到鼻间略显清冷的檀香味道。 对面人一身黑衣,红眸似血,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昳丽,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我知道你想逃走,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我还会再给你逃跑的机会。” 柳遥鼓着脸颊,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铁笼上有气无力道。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仔细听人说话的吗,都说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逃走。” “还有为什么会解除祭品身份我也不知道,上山的嫁衣就放在舅舅家的箱子里呢,我没烧过,还有那块牌位,你们都不仔细检查一下的吗,我根本什么字都没有写过。” 正在柳遥碎碎念解释的时候,原本虚掩着的小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缓缓在两人眼前打开。 殷月离的眼眸顿时眯起。 柳遥连忙伸手将小门关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扬起的脸庞上满是无辜。 “不是我干的,是你们这边的锁头太不结实了。” 殷月离没有说话,柳遥此时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虽然外表看起来老实,但柳遥其实是极爱闯祸的性子,每回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就会表现得比谁都要无辜。 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盯着你看,仿佛责怪他都是一种罪过。 殷月离觉得哪怕对方是有意解除祭品身份的,甚至仍旧想要逃走,见到这样的表情,他也愿意迁就容忍。 不过…… 烛火暗了暗,在他的视线里,无数阴影翻涌,似乎要将整个石室吞没。 殷月离面无表情,好半晌才对身后的李维昭道:“看紧他,顺便拿个结实的锁过来。” “是。”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但李维昭还是松了口气,连忙颔首。 见殷月离转身要走,柳遥顿时急了,“你要去哪儿,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三言两语就能解释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 柳遥不怕吵架,但真的不愿意和人冷战,尤其是和自己的枕边人冷战。 殷月离回过头,柳遥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追出了笼子,赶忙兔子一样重新蹦了回去,乖巧将铁门带上。 “嗯,你要是有急事的话就先去吧,就是晚上的时候能不能过来。” 殷月离望着他,柳遥满脸期待,“我在这里害怕,一个人会睡不着。” 邵蒙低头看墙缝上的花纹,李维昭也学乖了,脑袋撇向一边,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在柳遥以为对方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便听殷月离说了句给他拿些吃的,之后头也不回,转身离 开了石室。 柳遥:“……” 不能好好说话真的太烦人了。 估计殷月离那边暂时是说不通了,柳遥托着下巴叹气,无事可做,只能回头去折腾身边的李维昭和邵蒙。 李维昭已经彻底长教训了,哪敢再和他说话,没听两句便以要找笼锁为借口跑掉了,留下邵蒙独自面对柳遥,最后实在无奈,只好听话去取他之前点的那几道菜。 陵墓里面不能开火做饭,等邵蒙赶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进屋就瞧见柳遥正用力推那个铁笼。直到推到自己想看的那幅壁画面前,满意点头,之后坐回到笼子里面,一边吃点心一边掌灯观看。 不远处,李维昭脚下堆了几十个被掰坏的铁锁,一脸的生无可恋。 听见邵蒙进门的声音,李维昭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瞬间便跳了起来,指着笼子里正啃一块糖糕的柳遥道。 “您可算回来了!小人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锁都拿过来了,根本哪个都锁不住他,这人是有什么特殊能力吗,怎么什么锁在他手里都活不过半刻钟。” 邵蒙忍不住头痛,摆了摆手让李维昭先下去,之后才将食盒递给柳遥。 “公子,饭菜已经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东西。” 邵管家办事自然稳妥,柳遥凑近瞧了瞧,将甜粥和腊鹅肉取出来,吃了几口,才指着笼子外面的壁画道。 “我方才看了好久,这一幅,还有旁边那一副壁画,里面画的都是什么?” 邵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柳遥说的正是嚓玛婆子带信徒祭祀邪神之后的两幅壁画。 左边那一幅里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屏退宫女和太监,正低头在皇帝耳边说着什么,皇帝露出惊恐的表情,而就在两人的身后,浅淡的笔墨画了大片模糊的虚影,其中城池倾倒,尸横遍野。 邵蒙眉头微皱,语气却平缓道,“这位就是曾经作出过预言,断定三十年内大承必将被羌吾所灭的高人,似乎是苦修士出身,皇上听闻后将他请入宫中,与他探讨解救大承江山之法。” 柳遥捧着甜粥点头,却忽然想起之前假田钰说的话。 “我听人说,先皇为了逆天改命,使用禁术让月离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是真的吗?” “是,”邵蒙颔首道,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邪神是无法被驱使的,想要利用,就必须先让祂化身成人,拥有人的躯体,人的感情。” “这可以做到?”柳遥惊讶。 让邪神投生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之中,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够想到的办法。 “可以,只要祭品足够,神明没有人性,想法不是凡人能够揣测的,答应一只蝼蚁的请求,在祂看来也许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足够的祭品……多少祭品才算是足够的祭品。 柳遥想象了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惜,凡人贪心不足,心中的欲念永远都没有穷尽的那一天,他们利用之后便开始觉得恐惧,每日坐立不安,害怕祂有一天会夺取自己得来不易的江山。所以想方设法毁去祂凡人的身躯,试图让祂再无法回到世间。” 柳遥嘴唇紧抿,目光盯着后面的壁画。 止戈山上战火再起,这一回千军万马调转剑锋,利刃所指的不再是敌国对面的羌吾士兵。 而是带领他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的皇子将军。 “不过也是报应,”邵蒙勾了勾唇角,半张脸颊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止戈山围剿不久之后,那位先帝便忽然离世,据说是生了怪病,死状惨烈……不只是他,凡是皇室宗亲,无论老幼,在那半月里都以各种离奇的方式暴毙而亡,皇族血脉十不存一。” “当今圣上,也就是主子的亲皇兄,吓得魂不守舍,第二年便叫人修了这处陵墓,试图安抚主子的亡灵。” “哦对了,”邵蒙环顾四周,“说起来,这幅壁画也是那位皇帝叫人摆在这里的,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心虚。” 柳遥忽然想起殷月离之前说过,自己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兄长住在京城内,应该就是这位皇兄了。 柳遥低下头,慢慢喝粥吃菜,邵蒙则安静守在一旁,没有再继续开口。 “邵管家,”将用完的碗筷放到一边,柳遥突然道,“说实话,我其实一开始是打算要逃走的,也确实和人询问过解除祭品身份的办法。” 邵蒙一愣,下意识转过头去。 “可是后来我放弃了,我发现,我可能没那么在乎月离的身份,他是逃亡到这里的流民也好,富商也好,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对我而言月离始终都是他自己。”柳遥轻声道。 “是会给我画灯笼,会顶着太阳撑伞来接我,还会清早起来给我煮馄饨的那个人。” “能帮我一个忙吗,”柳遥趴在铁栏上,尽可能语气诚恳道,“我不想这样和他一直冷战下去,就算以后都生活在陵墓里也没关系,我想和他谈谈。” 邵蒙沉默打量柳遥,忽然有些敬佩他的勇气。 认真说起来,眼前人虽然生得清秀可爱,但实在远远够不上倾国倾城的程度,邵蒙过去始终无法理解,自家主子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年另眼相待,如今却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只能带你去见祂,其余恐怕帮不上什么忙。”邵蒙终于开口。 柳遥眼睛一亮,“能见到他就好,对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帮我准备一件东西。” 邵蒙没有回答,只露出疑惑的表情。 第二层主殿右侧便是用来存放陪葬品的偏殿。 与用来放置兵器的藏宝阁不同,这里空间极大,墙壁地面皆用上好的玉石雕成,金银重器随意摆放在四周,当中则是一张雕工古朴的座椅。 殷月离此刻正坐在上面,面色沉凝。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到周围的阴影之中。 在常人无法感知的世界里,似乎有数不尽的呓语在祂耳边呢喃,催促祂找回自己的力量,彻底降临于地上。 浓黑与血红在祂的眼眸中不断交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呓语终于停歇,原本不受控的黑影也都收敛回来,再次匍匐于他的脚下。 有些麻烦。 殷月离揉了揉眉心,无需去看也清楚,自己眼中的血色并没有完全褪去。 忽然有沉闷的吱嘎声传来,像是有人推开了石门,之后便是重物搬动的声响。 殷月离没有抬头,直到那件重物被抬到了自己面前。 “主子,”邵蒙走上前道,“属下见您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给您……寻了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物。” “不用。”殷月离闭了闭眼,示意对方将东西弄走。 “主子先看一看,如果觉得不合心意,再搬出去也不迟。”邵蒙犹豫了下,继续坚持道。 邵蒙性格冷硬,对祂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还从未出现过今日这样的情况。 殷月离稍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对面,就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铁笼。 笼子里面,柳遥穿着两人初见时的红色嫁衣,微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了扯衣摆。 “那个,饭菜已经送来了,有你喜欢的糖醋鱼,我们一起吃饭吧。” 殷月离深吸口气,感觉刚刚好容易压制下去的黑影,又全都冒了出来! 第41章 室内寒气森森,只有石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殷月离靠在座椅上,觉得自己该分出些心神,收敛起那些已然在失控边缘的黑影。 却只能盯着柳遥身上的嫁衣微微发愣,分毫也移不开视线。 柳遥面容清秀,眉眼温润,平日其实很少穿艳丽的衣服。如今穿着大红的嫁衣,又重叠上记忆里那一幅画面,仿佛更显明艳。 殷月离还在出神,就感觉对方凑近拉了拉自己的袖口,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语气软软道。 “哪有夫妻是一直吵架的,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你别不理我。” 殷月离屏住呼吸,感觉脚下的石室已经开始震动了,连忙扯回思绪,不让黑影扑到眼前人的身上。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遥抖了下,努力不让自己显得畏缩,“我们和好吧,之前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或者暂时不和好也没关系,我们先一起吃顿饭行吗?” “想要和好?”阴影涌动,几乎凝成实质,殷月离不敢贸然靠近,只能隔着段距离与他对视。 语气却冰冷道,“解除了祭品身份,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像过去一样包容你。” 柳遥思考了片刻,小声提议道,“既然解除了,那就再恢复过来好了,这应该不难吧。” 明明胆量比兔子还小,却敢主动提议成为邪神的祭品,殷月离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 只是可惜,正如方才所说,失去原本用于安抚的祭品,对祂而言的确影响巨大。 邪神并不拥有人性,祂能处于如今的状态,不过是因为一次心血来潮的尝试。 这一次尝试让祂收获了不完整的人性,却也因此被封于止戈山上整整二十余年。 刚从沉睡中醒来,祂的大部分意识都还处于混沌之中,祂在半梦半醒间与柳遥相遇,并在对方面前成为拥有人性的那一部分自己。 在和柳遥相处的那段时日,殷月离常常有种自己已然变成一个人的错觉,祂仿佛真的成了那个早已死去的凡人皇子,沉默寡言,温柔体贴,和愿意包容祂所有身份的夫郎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不过这些在对方祭品身 份解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打破了。 力量逐渐恢复,不完整的人性褪去,祂又成了那个藏于阴影中的神明,立于神国之上,俯瞰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神明的那一部分祂想要将柳遥拖进黑暗,困入牢笼,彻底成为祂掌心的藏品。 而仅存的人性却想将柳遥从危险中推远,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或许逃开才是对的。 殷月离想,等祂的状态再平稳些,祂会将柳遥送到远一些的城镇去,远离祂所有能触及到的地方。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劝退柳遥,让对方不要再进行危险的尝试。 “恢复祭品身份……那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之后,若是未来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那个孩子也会同我一样,一生都只能活在黑暗,人不人,鬼不鬼,永远也无法站在阳光之下。” 柳遥没有出声,只是捏住衣袖,下意识露出少许恐惧。 殷月离望了他一眼,心底轻叹口气,朝旁边的邵蒙道:“带回去,不许再让他过来。” 邵蒙没有办法,只能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越过几条地道,再次被抬回到有壁画的那个房间,柳遥终于缓过神来,站起来敲面前的铁栏。 “不对,差点被他绕进去了,月离不是邪神吗。按理来说不会那么容易就有孩子吧?” “是不会,”笼子外的邵蒙无奈道,“所以主子方才应当只是故意吓唬您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您知难而退。” 柳遥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 邵蒙摇了摇头,试图让他稍安勿躁,“柳公子,主子如今还在气头上,这样过去。无论几次都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不如稍缓些时日,等祂气消了之后再做打算。” 柳遥沉默半晌,轻轻摇头,“不行,我舅舅临走前说过,如果治病顺利的话,说不定年后就能回来,还有茶坊那边,我不想让徐伯和舅舅他们担心。” 邵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只能叹了口气,“公子先歇歇吧,小人去给您拿些茶水过来。” 其实不只是徐伯和舅舅那边。 柳遥托着下巴坐在笼子里面,脑中一团乱麻,直到邵蒙回来才稍稍抬起头来。 “你有没有觉得,月离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 邵蒙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就是,”柳遥眉心拧成一团,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气势比原来更吓人,周围的黑暗很浓,好像藏着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要将他一起拖进里面似的。” 邵蒙眉心也跟着皱了起来,想了片刻道:“不会,那些黑影原本就是主子力量的一部分,不会反过来伤害祂,至于为什么气势忽然变强。” “也许是因为,主子之前一直在沉睡,眼下苏醒过来,所以力量也在跟着慢慢恢复。”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 邵蒙见过作为皇子和将军的殷月离,却并没有见过作为神明的对方,不清楚那时的殷月离究竟是何种模样。 只是……邵蒙这两日也发觉自家主子变得有些古怪,就像柳遥说的,身周气势恐怖了许多,偶尔甚至连他也不敢靠近,更不用提陵墓里的其余士兵。 “那个叫穆臣的苦修士现在还活着吗?”柳遥将茶盏放到一边,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一见他。” 邵蒙犹豫许久,终于点头,“还活着,就关在上层的牢房里面,小人同您一起过去。” 不知是不是刻意设计,他们如今所在的陵墓上层完全是仿造殷月离过去的居所建造。 所以第一层的主殿才会与普通的宅院类似。 原本的宅院就坐落在京郊外不远处,离皇城军的军营很近,也附带了一部分军中议事的功能,后面便是用来关押犯错士兵的牢房。 因为是仿造的,所以陵墓中的牢房比真正的牢房小上许多,整体十分简陋,一名没有头颅的士兵守在外面,正是之前经常陪柳遥去城里的那名无头小厮。 似乎也意外两人的到来,无头小厮转过身,朝邵蒙做了个疑惑的手势。 “是主子让我们来的,”邵蒙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破绽,“姓穆的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正好叫柳公子过来与他对质清楚。” 无头小厮不疑有他,没多犹豫便将钥匙递给了邵蒙,之后自己退到了远处,避免听到几人的谈话。 “这苦修士不简单,”用钥匙打开牢门,邵蒙小声提醒柳遥,“等下公子记得离他远一些,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靠近。” 柳遥深吸口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牢门打开,露出里面漆黑的牢房。 房内没有任何摆设,甚至连供犯人休息的草堆都欠奉,只有无数条锁链层层叠在一起,让里面的人分毫也无法移动。 柳遥歪头瞧了瞧,觉得与这里相比,自己那个笼子其实也还不错。 像是感受到柳遥的视线,锁链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张比记忆里更苍老的面孔抬了起来,嚯嚯笑了两声。 “哎呦,小公子果然还活着,怎么样,与邪物同床共枕的感觉还不错吧,祂有没有给你什么好处,比如也将你变成活死人……呃!” 老者被邵蒙用力踹了一脚,吃痛闷哼。 “老实点,”邵蒙厉声喝道,“主子可没说要留着你的性命,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现在就杀了你。” 穆臣抬眸冷笑,晃着身上的铁链,“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你以为老夫还会怕被你们杀了吗?” “尽管动手好了,老夫死了,与老夫志同道合的修行中人还在,邪不压正,他们早晚有一日会将那邪物彻底封上,不让祂为祸世间!” 老人说得正气凛然,柳遥却有些不太舒服,安静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打断道。 “真奇怪,月离过去几千上万年都呆在羌吾境内,也没听说过如何害人,是你们逆天改命偏要将他弄到这里来,现在又说他会为祸苍生,那之前他为大承领兵打仗,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来说呢。” “那是……”穆臣想要反驳。 “那是有理由的对不对,”柳遥没好气道,“你们总有那么多理由,好像自己有多正义似的,结果到最后还不是出于私心。” 老人被说得噎住,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倒是一旁的邵蒙嘴角扬起,就连半张脸上的白骨都显得没有那么阴森了。 “难道不是吗,”柳遥继续道,“现在他打了胜仗,天下太平了,你们开始嫌他碍事,想要将他重新封起来了,怎么什么好事都要让你们占去……照我看,月离都不该叫邪神,该叫受气包才对。” 噗! 邵蒙连忙侧过身,低头忍笑。 受气包,这世上估计也就只有对方敢这样说自家主子了。 但仔细想想也对,若不是先皇执意逆天改命,保住大承江山,眼下的一切其实从最开始便不会发生。 对面老人憋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柳遥一通话说完彻底痛快了,找了个石墩子坐下,仰头望着眼前人,拍了拍膝盖道。 “好了,闲话就说到这里,时间不多,我有几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问你。” 老人直瞪眼,感情对方骂了半天,都只是在和他说闲话的是吗。 柳遥斟酌片刻,挑了件自己最关心的事问他,“田钰去哪儿了,现在还活着吗?” 穆臣早猜到他会问田钰的事,便哼了一声,“放心,我们还没有到滥杀无辜的程度,你那朋友的金阳丹老夫已经给他了,也将他好生送回了家中。” 柳遥点点头,也就意味着,只有最初和他在丰乐楼里见面的田钰才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那之后的假田钰呢,他是谁,也和你是同门吗?” 穆臣眉头微蹙,心情像是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开口道:“问那么多做什么,他是谁与你无关。” 柳遥耸肩,好在他也没那么在意假田钰的身份,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过去有提到过,一旦月离的力量恢复,整个大承都要经受灭顶之灾……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恢复对吗?” “还有,你口中的力量恢复具体指的是什么。等到他完全恢复之后,会变得与如今不同吗?” 力量恢复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柳遥总觉得有些不安。 老人眼睛眯起,“是,怎么,你终于改变心意打算要协助老夫了。” 柳遥无语望着他,意思是怎么可能。 “那就不必再问了,”穆臣似乎也有些乏累了,靠在铁链上闭目养神,“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等着你,有朝一日大祸临头了,总有你过来跪求老夫那一天。” “不过求老夫也没用,等到了那一天,说不准连老夫也救不得你了。” 柳遥与邵蒙对视一眼,眉头都忍不住皱了起来。 既然问不出什么了,柳遥没有再浪费时间,而是与邵蒙一起出了牢房。 刚想和对方讨论下穆臣提到的有关力量恢复的问题,就看见不远处的无头小厮正跪倒在地上,浑身抖若筛糠,像是在同某人求饶。 柳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过头,就见黑暗里走出一个人来。 殷月离弯起唇角,露出好看的笑容,血红的眸子温柔扫过他与邵蒙两人。 “兴致不错,这是吃过晚饭之后,结伴一起出来散心呢?” 柳遥:“……”要命! 第42章 看到殷月离的身影,邵蒙也怔住了,连忙跪在地上解释,说柳遥只是担心朋友的安危,所以过来问那苦修士几句话。 虽然这理由也算说得通,但邵蒙清楚,私自将柳遥带入牢房已经是大错。无论有何借口,都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惩罚。 邵蒙整个人都跪伏在地上,然而预料中的责难却并没有到来,殷月离只是随意越过了他,甚至连余光都不曾落下。 仿佛他只是路边最寻常的草芥。 邵蒙先是困惑,随即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不对,他想过去提醒柳遥,却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甚至连出声都无法办到。 “月离,你先听我解释……”柳遥毫无所觉,只是急着将事情说清楚,却还没等说完,就被来人捏住了下颌。 “受气包,嗯?” 咳咳,柳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睛湿漉漉盯着对面人看。 “没,就是刚才一时气急,所以随口乱说的,没有真的说你是受气包的意思。” “这样。” 殷月离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血色的眸子里带了些兴味,指尖抬起,缓缓在柳遥的脸颊上滑动,仿佛在把玩一件珍贵精美的器物。 柳遥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头皮莫名有些发麻,只能小心试探道,“那个,你不生气了吧?” “生气?”殷月离挑了下眉,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片刻才开口道,“不生气,我为何要与你生气。” 柳遥隐隐觉得奇怪,殷月离沉默安静,并不是喜欢说笑的性格。 然而从刚才开始,对方眼里的惬意就没有褪去过,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 柳遥抿了抿唇,也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 他鼓起了些勇气,凑过去挽住对方的胳膊。 “那就好,还有之前说的祭品身份的事。虽然我觉得有没有这层身份都是一样,但你如果实在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那个嚓玛婆子找回来,再做一次完整的祭祀。” “可以,”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表情,殷月离细细打量着柳遥,“是该恢复,你是我的祭品,要早一点打上标记才行。” 柳遥心里一紧,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想回头去看邵蒙,却见对方趴伏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微微战栗。 “你在看什么?”殷月离轻声靠近他耳边。 “没有,”柳遥连忙摇头,将手里的人抱得更紧,“就是觉得有点冷,今晚没什么事情的话,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好。”似乎很满意柳遥的回答,殷月离亲了下他的脸颊。 离开上层的牢房,两人并没有回壁画所在的房间,而是去了存放陪葬品的偏殿里面。 屋内正对依旧是那张雕工古朴的黑色座椅,而在座椅旁边,则放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铁笼。 也或许并不一样,等柳遥看清楚了才发现,这似乎不是自己之前的那个铁笼,体积更大,装饰也更加华丽。 柳遥顿时无语,“怎么又是笼子?” “这陵墓有许多危险的地方,在确保你变得安分,不会到处乱跑之前,你都必须呆在这里。” 殷月离伸手将他带入铁笼,并把他的外袍取下,露出里面大红的嫁衣。 铺在铁笼里的软垫也是大红的,柳遥坐在垫子上,倒是没有反抗,只是抬手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 殷月离眯眼望着,目光透出了少许愉悦。 这是祂的祭品。 柳遥抖了抖:“……” 所以果然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上层地牢内。 空气依旧阴冷刺骨,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锁链发出轻微的响动。 目送几人走远,原本形容枯槁的穆臣忽然多了几分精神。 在确认无头士兵也跟着离去之后,老人缓缓弯下腰,小心背过手腕,从自己的乱发里取出了一根丝线。 那丝线整体呈淡金颜色,甚至比发丝还要纤细,放在老人手中却慢慢变成了一枚纸卷。 纸卷展开,赫然是一张已经用朱砂写好的符箓。 穆臣心底嗤笑,他早就料想到柳遥会来此处找他。所以特意提前布置好了机关,只要有人进入过牢房,就会顺道帮他打破地牢周边的屏障,方便他后续的行动。 当然,为了不打草惊蛇,这种破坏并非一次就能完成的。 故而他先前才会对柳遥的问题遮遮掩掩,就为了让对方能多来几次。 最多再有两回,他就不用再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加上那凶神视他为蝼蚁,根本不在意他究竟是死是活。 运气好一些,他说不定连追兵都不必担心。 所以说啊,穆臣忍不住哼笑,被人忽视,也有被人忽视的好处。 不过虽然暂时无法离开,但做些简单的准备还是可以的。 穆臣一甩手腕将符箓点燃,等了片刻,却见已经烧成焦黑的符纸并没有朝门外飘远,而是静悄悄落在了原地。 老人双眼瞪圆,不敢置信望着地上的符灰。 怎么可能,他如今所在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牢房,周围什么都没有,圣祖金符怎么会藏在这种地方。 即便真藏在这里,他也不可能一点感知都没有。 不对! 穆臣忽然反应过来,圣祖金符并非埋藏于地牢,而是有人带着那件宝物,且不久之前曾经在他的牢房里短暂停留过。 邵蒙是个活死人,根本藏不住圣祖金符,于是剩下的便只能是…… 之前还满脸镇定的穆臣忽然变得有些慌乱,疯了一般拼命拍打身周的铁链。 “来人!老夫要见柳遥,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快点把他带过来!” 并不清楚穆臣那边的状况。 偏殿内,因为有小厮临时搬来的火炉,整个石室内的温度迅速攀升,就连光线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暖黄的光亮照在身上,本该让人心情放松才对。 然而此刻的柳遥却全身紧绷,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浓黑的阴影不断在周遭游动。 认真说来,其实殷月离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只是牵起他的指尖,捏在掌心里认真打量。 但这种压迫感是不言而喻的,柳遥只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被猛兽按在利爪下的兔子,只等着对方在合适的时机里将他拆吃干净。 “那个,”为了缓解心底的紧张,柳遥往后缩了缩,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天晚饭什么都没吃,是没有胃口吗?” 殷月离放下他的指尖,伸手去摸他的发丝,语气却漫不经心,“我不需要食物。” 不需要食物。 过去的殷月离虽然饭量不多,但也是正常一日三餐的。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对方在饮食上的一些偏好,比如不爱吃甜,不爱吃辣。 怎么也不像是完全不需要食物的模样。 柳遥呼吸一滞,继续艰难道,“说到食物,我记得你之前给我做的那个,似乎叫什么来着。” “馄饨。”殷月离道。 “哦对,馄饨,”柳遥仿佛恍然大悟,干笑着点点头,“忽然想吃馄饨了,如果你能再给我做一次就好了。” 殷月离视线抬起,眼眸轻轻扫了他一眼,隔了半晌才张口道。 “你在试探什么?” 柳遥的心猛地提到喉咙上,拼命摇头,“没有,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让柳遥的额间沁出了细细的冷汗。 “你觉得我不是原来的自己?”殷月离凑近问道,声音很轻,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不,这点其实不需要确认。 柳遥能感受到,眼前这人的确就是殷月离没错。没有换一个人,也没有被替换掉内芯。 无论记忆还是其他都是原本的那一个。 可是柳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简单来说。就好像是过去的殷月离,彻底剥离了作为人的部分。 这种差别十分微妙,甚至连柳遥自己也无法说清。 “既然你不肯相信的话,不如我亲自证明一下好了。”殷月离静静望着他,忽然亲上了他的唇角。 就在柳遥闭紧双眼的时候,突然感觉对面人站起身来,皱眉晃了晃脑袋,反手将铁笼锁上,之后重新坐回到那张古朴的座椅上面。 柳遥:“??” 这又是什么情况。 陵墓内没有用来计时的东西,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倒是有小厮进来,说外面太阳快落山了,问他需不需要枕头和毯子。 柳遥莫名其妙,转头望了眼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某人,只能点头。 枕头很快被取了过来,缺了胳膊的小厮似乎也很怕此刻的殷月离,没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留下柳遥独自对着屋里人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柳遥抱着枕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没法入睡,终于耐不住坐起身来,敲了敲面前的铁笼。 “月离,你还醒着吗,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座椅上的人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你刚刚怎么了,”柳遥往外探了探身子,语气关心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哪里不对,需不需要找大夫过来瞧瞧?” 随着柳遥的话音,似乎有金光闪过,原本坚固无比的笼锁忽然发出脆响,之后应声而碎,直接落在了地上。 柳遥看了看破碎的铁锁,又看了看对面毫无声息的殷月离,小心翼翼迈出了铁笼。 “你也看到了,它自己碎的,不能怪我。” 等走出笼子,柳遥才注意到情况有些古怪。 方才锁头掉落的声音并不小,照理来说,对方如果真的只是熟睡,应该已经被吵醒了才对,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 “月离?”柳遥有些担心,连忙往前迈近了几步,却感觉有冷风从身边吹过。 烛火变暗,原本流光溢彩的珠宝玉器忽然发出诡异的寒光。 柳遥低下头,才发现对面人双眼微阖,脚下有大片的黑影浮动,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都开始显得虚幻不实。 没等柳遥后退,地上的黑影突然涌了上来,瞬间没过他的脚踝,让他一步也不能挪动。 柳遥冷得浑身发抖,顾不上考虑其他,连忙向旁边移动,“月离,你怎么了?” 身周一片安静,座椅上的人依旧低头沉睡,脚下涌动的黑影却越聚越多。 柳遥躲不开那些黑影,仿佛溺毙于寒冰之中,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便已经被黑影彻底淹没。 “小心!”原本守在外面的邵蒙忽然闯了进来,举剑朝那些黑影劈了过去。 四周空气瞬间一清,柳遥挣脱黑影,直接摔在了地上。 “公子没事吧?”邵蒙难得露出惊慌的神色。 柳遥呛咳了两声,摆了摆手,努力抬头去看对面的殷月离,“他……” 眼前人轮廓逐渐变淡,在黑暗中虚虚实实,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先出去,主子的状态有些危险。”邵蒙将他扶了起来,警惕望着地上的黑影。 刚刚发生的场景他都看到了,正如柳遥所说,他家主子的力量的确变得恐怖,且似乎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这也解释了为何对方回到陵墓之后会始终疏远着柳遥,不敢让他靠到近前。 柳遥心底焦急,下意识躲开邵蒙的搀扶,快步上前将座椅里的人抱紧,用力试图将他从黑影里拉出来。 “柳公子!”邵蒙大惊失色。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淡淡的金光自柳遥的身周浮起,缓慢驱散了地上的黑影。 被柳遥抱在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之后便再无声响。 黑影退去,室内重新恢复到之前的宁静。 “去找穆臣。”柳遥勉强撑着身子,将已经睡熟的殷月离放回到原处。 “不管用什么办法,这一次必须让他说实话。” 第43章 邵蒙打心底里不信任那个苦修士,正想劝柳遥考虑,忽然见下属匆匆跑了过来。 无头小厮不会说话,只能用两只手拼命和邵蒙比划。 “发生什么了?”柳遥问。 “不知,”邵蒙盯着小厮看了半晌,露出不解的表情,“那苦修士似乎有急事想要见您。” 虽然疑惑老人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了,但柳遥的确心急想问清楚殷月离的状况,也就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留下其余人守在偏殿之外,柳遥和邵蒙一起赶去了老人所在的牢房。 陵墓里不见天日,早上和夜里除了温度稍有不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柳遥将自己要问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而话音刚落,被铁链层层锁住的穆臣已经先一步扑了过来。 “圣祖金符在你手上对不对,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退后!”邵蒙怕老人冲撞了柳遥,直接挡在两人中间。 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里,柳遥满头雾水,“什么圣祖金符?” 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老人之前提到过的师门法器。 可这法器不是在陵墓里吗,和他有什么关系? 穆臣目光热切,紧紧盯着柳遥,“圣祖金符是老夫师门至宝,之前一直在老夫师兄手中,二十年前师兄忽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金符也作为陪葬品一起镇压在墓穴之下,没想到居然在你的手中。” 柳遥眉头微皱,虽然想要否认,但却忽然想起梦里出现的金色符纸,还有那些在他手中莫名碎裂的铁锁。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穆臣瞬间抓住了他表情的变化,“快点拿出来,只要有了这个,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将那邪物彻底封上!” “对了,听你刚刚说的,那邪物似乎有对抗自身本性,宁愿失控也要保护你的举动,这就意味着祂或许还有足够的人性留存。” 穆臣紧握着铁链,神情近乎疯癫,“只要有人性留存就好办了,就像老夫师兄之前做的那样,以身躯为枷锁,以人性为束缚,必须趁祂的人性还没有彻底消散之前……圣祖金符呢,快将圣祖金符给老夫!” 柳遥听得眉头直皱,却并没有 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是试探着开口道。 “你说月离的人性,有可能会消散?” “是,”穆臣以为已经将他说动,连忙接着道,“祂本质是邪神,只有神性,没有人性,能有如今的模样。不过是因为之前短暂投生成凡人的经历,早晚有一日会回归到最初。” 柳遥低头沉思,“也就是说,只要能帮他保持住人性,他就不会回归到最初了是吗?” 柳遥其实听不懂所谓人性和神性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凭借经验猜测,之前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应该就是殷月离偏向于人性的部分,而这几日会出现异常,正是因为对方的人性日渐被消磨的缘故。 也就意味着,只要保留住仅存的人性,对方就不会再失控了。 “哪儿有那么简单,祂如今的人性根本就不完整,彻底失去只是迟早的事情。” “柳公子,”穆臣苦口婆心,“听老夫一声劝,你的枕边人是个连存在本身都不可言说的凶神邪物,别再执迷不悟了。如今已经是最后的机会,帮老夫一起将祂封上,否则你未来必然追悔莫及。” 柳遥假装没有听见,笑着对他道,“多谢穆仙师如实相告,还请穆仙师放心,我会想办法帮月离保住人性的。”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吩咐底下人将穆臣看紧,之后便和邵蒙一同离开了。 穆臣:“……” 老人气得直捶胸口,感情这人根本就没有在认真听自己说话。 陵墓内部道路曲折,光线昏暗,柳遥跟在邵蒙后头,一路都琢磨着穆臣刚刚说的那几件事情。 首先便是圣祖金符,之前只顾着殷月离就要失去人性的事,倒是忘了问问这所谓的金符究竟是什么,还有具体该如何使用。 当然柳遥也清楚,即便他刚才问了,以穆臣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将实情告诉他。 根据之前的经历,他手里的金符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过,一种是在梦中,用处不明,不过似乎可以帮他驱散侵入到梦境里的黑影。 其次便是在他被关进铁笼的时候,金光一闪之后。无论多坚固的笼锁都会瞬间被破坏。 柳遥还在考虑圣祖金符的事,那边邵蒙却满脑子都是老人最后那几句话。 他倒是不关心大承是否有灭顶之灾,只担心一旦失去人性之后,他家主子会不会就此也不复存在了。 邵蒙是被殷月离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路追随对方征战羌吾。若是对方不在了,邵蒙不敢想象这种可能。 “柳公子,您说会帮主子保留住人性,具体该怎么做,可有什么小人能帮忙的地方?”邵蒙停下脚步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暂时将金符的事抛到脑后,柳遥摸了摸下巴,“不过换个角度想的话,只要能让月离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应该就可以了吧。” 人的性情除了本性使然外,很大程度也是由身边环境塑造的。 比如常年生活在压抑环境的人,性情多半也会变着阴郁压抑,而生活在轻松环境下的,性情也大多会开朗天真。 再比如之前,与柳遥平淡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殷月离在大多数时间里,其实已经很像是一个普通人了。 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邵蒙望着昏暗的陵墓,微微皱眉,眼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是普通吧。 “嗯,”柳遥也跟着望了望四周,“将这里的小厮都叫过来,既然环境不对的话,那不如就先从改变环境开始吧。” 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召唤方式,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邵蒙已经将陵墓内大半的小厮……不,阴兵都召唤了过来。 这些阴兵都是殷月离过去的亲军卫兵,后来在围剿中一同死去,好些都断手断脚,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甚至连脑袋都丢了,身上鲜血淋漓,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血腥。 柳遥吸了口凉气,努力稳住心神。 叫邵蒙取来干净的衣服,分发给众阴兵们换上,顺便帮他们尽量遮掩住身周的血迹和伤处。 缺胳膊少腿的便用木头做成假肢,没有脑袋的便戴上帽子,里面填上棉絮作伪装,劈成两半的则比较麻烦,需要用绳子仔细捆上,避免中间露馅。 等帮所有阴兵收拾妥当了,柳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估计连胆量也长了一大截。 “瞧,瞧着还行吧?”柳遥擦了擦汗水,回头问邵蒙。 排列好的士兵站得整整齐齐,有些新奇地打量身上干净的衣服。 邵蒙没有说话,神色忍不住有些恍惚,不知已经有多久没看过手下士兵如此正常的模样了。 做鬼做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普通人。 邵蒙回过神来,就连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不需要柳遥吩咐,沉默片刻便开口道。 “剩下就是收拾房间了吧,陵墓层之后机关重重,可以先从二层开始收拾。” 柳遥疑惑,“这里居然还有第层?” “有,”邵蒙点点头,给他指了指入口的方向,“第层内都是机关陷阱,就连我们也很难轻易通过,再往下第四层是整个陵墓的核心,主子的尸骨就安放在那里,公子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叫主子带您过去。” 看尸骨? 柳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用麻烦,还是算了吧。” 虽然他现在的胆量已经磨练出一些了,但还没有到可以看着自家郎君的尸骨面不改色的程度。 外面已经是更之后,月上中天。 陵墓内,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将整个陵墓二层折腾得天翻地覆。 殷月离是在一阵吵闹声里醒过来的,刚睁开眼便看到面前暖杏色的床帘,四周火光摇曳,将原本阴森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昼。 殷月离眯起眼睛,伸手掀开床帘,不知是不是睡糊涂了,总感觉自己仿佛换了个住处。 周围金银玉器早就不见了踪影,墙壁被刷成了雪白,正对睡床的是一张略显古朴的屏风,上面雕着花鸟鱼虫,过了屏风便是圆形的餐桌,摆着四色点心,刚煮好的茶水散发出淡淡清香。 殷月离眉头紧皱,忽然想起柳遥。 昨日祂意识到自己状况不对,为了避免伤到柳遥,只得强制让自身陷入沉睡,再之后发生了什么,祂便有些记不清了。 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殷月离刚要起身,就望见柳遥推开石门,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包子。 步子很快,脸上也带着笑容,看不出有曾经受伤的模样。 没有受伤就好,殷月离缓缓放下心来。 “起来了?”柳遥将餐盘放在桌上,笑着招呼祂,“包子是我和钱叔一起包的,墓室里不能做油烟太大的东西。所以可能有点素,你来尝尝看味道行不行。” 殷月离坐在原地不动,被等不及的柳遥拉到了餐桌边,顺便将一碗甜粥塞进祂手里。 “知道你不爱吃甜,所以只放了一半糖。”柳遥在对方的身边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个包子叼在嘴里。 “唔,你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鸡蓉粥和山药粥。” 甜粥已经提前凉过了,并不烫,里面加了红豆和莲子,尝起来甜丝丝的。 殷月离其实已经不需要进食,之前维持着一日餐。不过是习惯使然,如今再品尝到食物的味道,竟有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但也仅仅只是错觉。 想起昨晚模糊的记忆,殷月离微微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粥碗放到一旁,开口问柳遥,“你想出去转转吗?” “啊?”柳遥差点被包子噎到,连忙喝了口甜粥,“你肯放我出去了。” 殷月离没多解释,只是点头,“嗯,吃过早饭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 可以出门,柳遥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心底某处却莫名有些不安,忍不住抬头与邵蒙对视了一眼。 邵蒙也觉不解,于是朝他摇了摇头,让他先答应再说。 柳遥满头雾水,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胡乱塞了两口包子,一直等到殷月离示意他可以出门了,才意识到对方居然真的是要带他出去。 和进来时的路径不同,柳遥紧跟在殷月离身后,上了几节阶梯,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经到了出口附近。 明晃晃的日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打开机关,外面正是醴泉庄的小花园,似乎刚下了场雪,屋檐上落着薄薄的积雪,不远处甚至能瞧见温泉冒出的氤氲水汽。 柳遥左右看了看,满脸惊讶,“陵墓原来是可以与小花园相通的吗,我之前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外面空气新鲜,即便有些冷,柳遥依旧忍不住舒展开身体,深深吸了口气,瞬间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是,”殷月离表情平淡,“我的尸骨还在陵墓内,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每日至少有一个时辰要呆在里面。” 柳遥算了算,“既然你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的话,不如我们晌午之前就回来吧,坐马车去城里的话应该来得及。” 殷 月离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下头。 因为有温泉的存在,小花园里许多花还都开着,柳遥住在不见天日的陵墓中,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鲜亮的花丛了,连忙上前嗅了嗅,之后便拉着身边人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九桥村不大,又临着宴城,所以村里并没有固定的商铺,只有偶尔路过的卖货郎,挑着一堆小玩意儿在村里叫卖。 柳遥刚跑出院门就被路边一个卖货郎吸引了过去,留下殷月离独自等在后面。 地面黑影浮动,似乎想要朝柳遥的方向扑去,却挣扎了半晌也不见殷月离动作,顿时越发躁动。 “对,”殷月离平静开口,像是与地上的黑影对话,也像是在与自己对话,“我后悔了。” 黑影先是一怔,随即不满挣动,发出诡异的嘶鸣,仿佛是某种威胁。 “没用的,”殷月离握住掌心,尽力将黑影压制了回去,“你就是我,只要我作为凡人的记忆还在,你就不能在短时间里将我彻底抹去。” 黑影还想要挣脱,却到底抵不过对方的掌控,最终只能无奈隐去。 远处柳遥还在挑拣商品,弯着腰,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殷月离望着自己的掌心,不得不承认,在最初的时候,祂的确考虑过要将柳遥拉入自己的世界。 只要有足够长时间的浸染,对方也会同祂身边的亲卫一样,不生不死,可以永远存活于黑暗之中。 可看着对方被阳光照亮的笑靥,祂又觉得比起永远在一起,祂更想让对方自由自在,过平淡却安稳的生活。 不过再等几日,就当是祂的私心也好,祂想再与对方相处一段时日。 人性。 殷月离忍不住想,人性真是奇妙的东西。 原本已经被压制的黑影忽然涌动,迅速顺着殷月离的指尖向上蔓延,直到被一阵清亮的嗓音打断。 “你看这把伞怎么样?”柳遥跑过来,举着手里的伞给祂看。 殷月离目光疑惑。 是很普通的绢伞,靛青颜色,上面画着几只仙鹤,模样倒是精致,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要下雪了吗?”殷月离抬头望天。 “没有,”柳遥指了指外面,“是那货郎说的,这伞颜色深,可以拿来遮阳的。” 柳遥开心凑过去,将伞举过身边人的头顶,“还不错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在外面,不怕被阳光晒到了。” 指尖微动了动,浓重的黑暗瞬间退去,只在殷月离的肩膀上留下淡淡的鹤影子。 有人牵着祂的手,将祂一起牵到了阳光之下! 第44章 因为其他阴兵还在忙着收拾陵墓内部,没有人驾车,柳遥索性雇了辆寻常的马车,一路往宴城的方向行去。 阳光很好,两边的道路还有刚下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放眼望去。仿佛整个世间都是浑然一色的素白。 马车没有车帘,偶尔能看到熟人从旁边经过,笑着和柳遥打招呼。 “这两天去哪儿了,我昨日给你送东西去,叫了好久的门也没人来开。”潘程背着竹筐,穿着厚厚的棉袍,似乎正打算去山里捡些木柴。 “是出门了,今早才刚回来。”柳遥趴在车窗上笑着道。 “回来就好,来来,”潘程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你婶子做的东西,可甜,拿去和你家那位一起尝尝。” “多谢潘叔。”柳遥伸手接过纸包,打开才发现是一包蜜枣。 色泽鲜亮,透明见核,尝起来沙酥爽口。 柳遥吃了两颗,正想给殷月离也尝尝,就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在考虑什么。 不,柳遥歪头想了想,其实打从今早上开始,身边人的状态就有些不对了,安静得过分,偶尔还会自言自语。 不会是昨晚的失控留下什么影响了吧。 柳遥顿时紧张,将一枚蜜枣塞给祂,小心试探道,“怎么了,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们就提前回去吧。” 殷月离接过蜜枣,却并没有接柳遥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和村里的人都很熟?” 不怪殷月离疑惑,这一道过来并不远,却已经有五六个村人凑近和柳遥说话,要么关心他这两日去了何处,要么随手给他塞些吃的东西。 见对方语气还算正常,柳遥放下心来,点点头道。 “当然熟,我是在村子里长大的,而且过去爹娘不爱管我,经常都是村里的长辈好心接济我衣物和吃食。若不是这样的话,大概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最初里正过来找他的时候,柳遥对于当祭品一事才没有那么排斥,就算没有他爹为了钱财算计,只单纯让他为村里人牺牲,估计他也是愿意的。 殷月离安静听着,看了眼村外的枯草,终于说出了自己考虑许久的话。 “你想不想,让我放你离开?” 柳遥一愣,拿蜜枣的手顿住,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什么意思?” “就是放你回村子,让你过以前的生活,”殷月离依旧和往常一样平静,声音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祭品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报复你的村子,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没等祂说完,柳遥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揪住祂的衣领,“你想休了我?” “嗯?”这回换殷月离愣住了。 “让我离开,不就是休了我的意思吗?”柳遥眼睛瞪圆,用力抓住祂的衣襟。 倒也,不算是错。 殷月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柳遥见祂没有否认,顿时悲愤,“我们才成亲不到两月,我什么过错都没有,你要是敢无缘无故休了我,我就天天到你家里去闹,让你死都死的不得安宁!” 柳遥嘴唇紧抿,眼睛也禁不住红了,怎么也没想到折腾了一晚,这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凭什么啊。 柳遥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兔子一样怨恨盯着眼前人。 “不是……”殷月离被他哭得头晕,试图想要解释。 因为马车里动静太大,就连驾车的车夫也被惊动了,连忙回过头问怎么吵起来了。 柳遥抹了把眼泪,愤愤不平,指着殷月离道:“这人才刚与我成亲几日就厌烦了,说要与我和离,您说我该不该和他吵?” “该吵,”车夫是个中年汉子,不是村里人,只是偶尔过来赶车做些买卖的,闻言赶忙点头,“成亲了就该好好过日子,平常拌拌嘴也就罢了,整天想着和离算怎么回事。” 柳遥吸了吸鼻子,委屈点头。 殷月离头疼得不行,但一想柳遥跑到自己陵墓里去闹的场景,又莫名觉得滑稽。 罢了,殷月离想,距离人性彻底被消磨还有一段时间,眼下暂时还不急,还是等过几日再慢慢同对方说吧。 殷月离这边偃旗息鼓了,柳遥却气不顺了,抱着蜜枣,任由身边人怎么哄都不肯说话。 中年车夫一路看好戏的模样,直到进了城里还觉得意犹未尽,一边还劝柳遥。 “行了,你若还生气的话,就让你郎君想个法子补偿你,不然一直气着对身体也不好。” 殷月离不想最后的日子还和他吵架,自然没有不应的。 柳遥却总觉得事情还没过去,泪眼汪汪看着祂,“那你还要与我和离吗?” “不会。”殷月离摇头,甚至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或许祂可以将对方送远一些,然后等状态平稳的时候,再偶尔过去看看他,这样也许就不用和离了。 柳遥还是不肯相信。 殷月离目光柔和,帮他擦干净眼角的泪痕,“我只是考虑昨晚那样危险,要不要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并不是真的打算与你和离。” “不过也是我的错,没有仔细和你说清,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是分开就好,柳遥松了口气,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昨晚其实也没多危险,我能应对的,不用去安全的地方。” “而且补偿的话,无论什么补偿你都肯答应吗?” “对。”殷月离点头。 柳遥眼睛眨了眨,视线落在对方的衣服上,忽然有了主意,“那我要你马上换身衣裳,也行吗?” 老实说,这套衣服从里到外都是黑漆漆的,显得殷月离整个人都有些阴沉,柳遥之前就感觉很不顺眼了。 殷月离略微迟疑,但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 “正好,”柳遥终于不哭了,指着外面道,“方才路过有一家绸缎庄,里面有我相熟的掌柜,我们到那里去瞧瞧,看有没有合适的衣裳。” 见柳遥止了眼泪,殷月离也放下心来,倒也没有再犹豫,只叫车夫靠着路边停下,和柳遥一起下了马车。 然而等进了店里殷月离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绸缎庄全名沈氏绸缎庄,店掌柜是一对兄弟,哥哥负责经营店铺,弟弟则是宴城有名的裁缝。 整间绸缎庄装饰雅致,各种绫罗绸绢纻丝应有尽有,种类十分齐全,只有一个问题,这是间专做女装的铺子。 当然,不单是女装,男装其实也是做的。只不过用料都是同一批,所以颜色过于艳丽鲜嫩,做出来的男装难免有些怪异。 殷月离 眉心一跳,就知道对方是故意拉自己进这里来的。 “哎,这不是小柳儿吗,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沈二正在裁剪衣裳,看到柳遥连忙笑着迎了出来。 沈二和沈大虽然是兄弟,但年岁相差极大,甚至比柳遥还要小上几月。 柳遥过去在别家绸缎庄做伙计时与两人认识,期间受过两人不少照顾,所以直到最近也还有联系。 沈二先是招呼柳遥,随即留意到柳遥身边的男子,瞬间便是一惊。 就见这人眼眸深黑,轮廓精致,仿佛冰魂雪魄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寒意。 沈二暗自咋舌,乖乖,长了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模样如此俊俏的公子,就是似乎人太冷了些。 “门口冷,快进屋里来,”思绪转了转,沈二便猜到对方的身份,连忙一脸热情道,“想挑点什么,布料还是衣服,我和店里的裁缝最近刚做了几套男装,你若是要的话,我直接算成本价给你。” “买衣服的,”柳遥收了绢伞,四外张望,“都是什么样子的,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好嘞!男装是吧,你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好久没碰见有人来店里买男装了,沈二欢天喜地便跑进了后院,一面招呼身边的伙计给两人上茶。 殷月离望着周围花团锦簇的布料,不好的预感顿时越发强烈。 茶喝到一半,沈二捧着一大堆衣服跑了进来,放到桌上让柳遥细看。 “都是上好的料子,有些是我从南方进货来的,还有些是从关外买进来,看看,这牡丹花的刺绣。可是我特意找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在阳光底下别提多鲜亮了。” 沈二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旁边殷月离的眉头却逐渐皱起。 眼前衣服的材料做工的确不错,只是如果不是样式不同,祂都要以为这些不是男装,而是女装了。 “怎么样?”柳遥推了推祂,眼尾还带着一抹红。 “你想让我穿这种衣裳?”殷月离语气无奈。 “对,”柳遥拿了最上面的一件衣服比在祂身上,“你刚才答应我的,可不许反悔。” 殷月离低头看过去,那衣服做工极好,胸前和袖口都绣了精致的祥云纹样,整 体也是今年最流行的男装样式,只是这颜色…… 祂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鲜嫩的淡粉色,别说是男子,怕是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都穿不了这样颜色的衣裳。 殷月离满脸嫌恶地瞧着衣服,刚想退开,就发现柳遥眯眼紧盯住自己。于是只能叹气,拿起衣服去屏风后面试穿。 “嘿,”沈二看了半天的好戏,伸手去推柳遥,“这就是之前与你成亲的那个人啊,脾气可真好,居然这么惯着你。” 柳遥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他总觉得殷月离过去应当是脾气极好的人,日常生活也是这样。虽然安静沉默,但只要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对方几乎都不会拒绝。 就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要将他送走。 柳遥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屏风后面的人很快换好了衣服,店里的人并不多。因为刚才的动静,这会儿屋里的伙计都下意识去看屏风后面,就等着看那位公子穿上粉色的衣裳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等人真走出来了,众人却都忍不住一怔,明明是诡异至极的颜色。如今衬着对方的容貌身形,却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沈二猛地一拍手,“我就说了,男装就该是这种鲜嫩的颜色,你看这穿着多好看,清新又不失雅致,妙极,妙极!” 店里伙计都无语瞧他,心说也亏得这公子样貌好,一般人还真压不住这套衣裳。 殷月离走到柳遥面前,低头看他,“这回高兴了?” 柳遥原本还想装严肃来着,最后望着对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弯了嘴角。 殷月离也跟着笑了笑,心底软成一片,忽然有些理解,古代帝王烽火戏诸侯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两人这边正挑着衣裳,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便是闹哄哄的声音,许多伙计跑了过去,似乎将一个中年人扶了起来。 “掌柜的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哥?”屋内的沈二也吓了一跳。 他刚刚去后院取衣服的时候大哥正在外头理货,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被掐了人中的沈大终于醒来,手里握着张信纸哭天抢地,“悦儿,我的悦儿,他们把悦儿抓走了!” 柳遥听得满头雾水。 沈思悦是沈大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刚开蒙不久,被人抓走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沈二下意识提高了嗓音,快步上前去抢他哥手里的信纸,上下打量一遍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到底怎么了,”柳遥越听越迷糊,只能也跟着走进后院,“你们刚刚说,小思悦被谁抓去了?” 沈二看向柳遥,眼里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扑过去抓紧他的衣袖,“银子,救悦儿需要银子,你手里有五百两现银吗,求求你,只要你肯借给我,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还给你!” 第45章 柳遥越听越迷糊了,什么被人抓走了,什么五百两银子。 殷月离倒是想趁着混乱将这身花团锦簇的粉衣裳换下来,却被柳遥用力抓住,不许祂偷偷去换。 殷月离闭了闭眼,已经不忍心去看此刻镜中的自己了。 “别给小柳儿添麻烦,”后院的沈大已经缓过神来,快步走到屋内道,“之前的货款还没来得及结清,正好五百两,够去交悦儿的赎金了。” 说罢向柳遥拱了拱手,“对不住,今日有事要忙,不能招呼两位了,还请多多担待。” 沈二从惊慌里回过神,也意识到不能将柳遥牵扯进来,便朝柳遥歉意一笑。 “那个,你们先回去吧,衣服想要的话可以先记在账上,等事情办妥了之后我再去茶坊找你。” 虽然很想留下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两人神色,柳遥只好点点头,带着换好新衣裳的殷月离一起离开。 身后店门紧闭,挂了有事歇业的牌子,柳遥望了眼牌子,一路向西街走去,不久便到了香茗茶坊。 靠近门前,才发现茶坊内似乎也有些冷清。 按理来说,如今天气冷,又是大早上,应该有不少行商路人到店里喝茶歇脚,顺便用些早点的,没道理整个茶坊都空空荡荡,几乎瞧不见一个客人。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街上的人好像忽然变少了。”柳遥对身边人道。 “是吗?”殷月离从未留意过外界,自然分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当然,”柳遥给祂指了指街道的行人,“你看,比往日少了一半的人,就连总在路边玩闹的孩子也都不见了。” 柳遥倒是有心想找路人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很快记起殷月离如今的衣裳。 虽然西街上行人不多,但就在两人停留的片刻,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目光说不出惊艳还是震惊。 “先,先进茶坊吧。”柳遥脸上红了红,拉着神色平淡的殷月离进了香茗茶坊。 徐伯正巧抱着东西从二楼下来,见到柳遥,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公子回来了!” “你们路上没遇见什么事情吧。”徐伯快步走下楼,上下打量着 柳遥,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总算松了口气。 “哎,我方才就想叫人去通知你们,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暂时先不要过来了,最近城里情形不好,可别在路上遇见什么乱子。” “到底怎么了?”越听越觉得不对,柳遥上前将徐伯扶住。 “别提了,”徐伯直叹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招呼店里伙计给两人上茶,之后坐在桌边道:“小公子和殷掌柜,可曾听说过仇山帮?” 柳遥也跟着坐到桌边,皱眉苦思,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倒是殷月离没什么表情,思忖片刻道:“是山贼?” “对,”徐伯神色凝重,“这伙山贼是十几年前兴起的,原本在仇山附近起家,后来被当地官府围剿,便在边关一带四处流窜作恶。” “本来四五年前,仇山帮的大当家被官府抓获,整个仇山帮树倒猢狲散,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冒出头来,还跑到城里绑走了不少孩子,让家中爹娘筹集赎金,否则便将孩子扔进河里去当水鬼。” 徐伯说着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的正是两锭五十两的白银,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有个故交家的孩子也被绑走了,叫我帮忙筹赎金呢,也不晓得够不够用。” “他们是在哪里抓的孩子,大街上吗,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为什么不直接去报官?”柳遥还是觉得疑惑,只能一气提了许多问题。 但同时也明白了,刚刚在沈氏绸缎庄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起小思悦,柳遥忍不住有些担心,那孩子胆子小,身体也弱,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徐伯无奈摇头,“据说是在一个专门给孩子开蒙的书斋里抓去的,那书斋位置偏僻,离北城门又近,老夫子年近古稀,被那伙贼人推在地上,听说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那老夫子柳遥和徐伯都认识,之前到茶坊来喝过茶,为人十分和善,有段时间柳遥读书习字,还曾经向对方请教过文章上的问题。 “老夫子伤得怎么样了?”柳遥连忙问。 徐伯摇摇头,“没伤到根本,就是心焦孩子的事情,连家里的祖产都变卖了,就是为了帮忙一起凑赎金。” 柳遥听得皱眉,眼睛转了转,忽然瞥向自己身边的人。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 “月离。”柳遥凑过去,抓住对方的衣袖,讨好笑了笑。 殷月离挑眉瞧他。 柳遥继续微笑,顺手帮祂将茶水倒满,“沈家兄弟过去很照顾我,小思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那位老夫子,之前也曾经帮过我……我不能看着他们不管,而且普通山贼的话,应该也不是你的对手吧。” 徐伯来回望着两人,突然明白柳遥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 “不行,这可使不得,那伙山贼据说是过去边关守军出身,都是带兵刃的,一般人根本就敌不过。” “边关守军出身?”殷月离抬起头来,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是,”徐伯苦心规劝,“之前朝廷与羌吾交战,好些士兵贪生怕死当了逃兵,害怕被军法处置。所以不敢回家,便只能落草为寇,藏在深山里面。” “这些原本是守军的山贼与普通山贼不同,都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行动也极有条理,别看年纪都不小了,却比泥鳅还油滑,否则也不会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无妨,”柳遥朝徐伯笑了笑,“是边关守军更好,说不定还是月离的熟人呢,你那位故交在什么地方,不如我们去帮他交赎金吧。” “啊?”徐伯越发疑惑。 为何曾经是守军更好,还有熟人……是什么意思? 徐伯的故交同样已经是花甲之年,丢的孩子是他们的小孙儿,两位老人行动不便,听说有好心人肯帮忙自然愿意,拉着柳遥千恩万谢。 “放心,”柳遥收好银票,指着身旁的殷月离,安慰两位老人道,“他功夫特别好,以前是带兵打过仗的,别说几十个山贼,便是几百上千个也不在话下。” 两位老人一脸惊讶盯着殷月离,心道这后生虽然衣裳颜色古怪,没想到居然是当过兵的。于是便也安下心来,继续一连声的道谢。 殷月离还从未被人这样抓着道谢过,黑沉的眸子里满是尴尬。 出了茶坊便停下脚步,抬手捏住柳遥的下巴,语气凉凉道,“我发现,你最近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 “是吗?”柳遥仰起头。 眼前人的眸子在阳光底下虽然是浓黑颜色,但仔细望过去,还是能看出其中隐藏的血红。 估计是已然看习惯了,如今的柳遥非但不觉得这血红诡异,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看。 柳遥露出甜甜的酒窝,趁着四外无人,凑近亲了对方一下。 “当然是因为我有你在身边啊,所以胆子自然就越来越大了。” 殷月离拿他没辙,只能无奈摇头。 “走吧,”柳遥伸手挽住祂的胳膊,“我们先去找沈二他们,之后一起去会会那伙山贼。” 绸缎庄内,兄弟两个刚筹好了赎金,听说两人要跟着过去,起初自然是极力反对。 直到听柳遥说自己是替一对老夫妻去交赎金的,才终于松口同意。 依照之前送来的信纸,交付赎金的地点就在宴城几里地外一座名为凛峰山的山脚下面。 那里四面环山,人迹罕至,周围只有一片坟包和一间已经荒废的山神庙。 据沈大的介绍,此地易守难攻,即便宴城官府派兵过来,躲藏在附近的山贼也能早早离去,到时一齐钻进山林里面,便是几千精兵也难找到。 而这也正是几家父母都不敢直接去报官的缘故。 走到半路,眼看着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昏暗,背后寒风阵阵,沈二突然有些不安,回头朝柳遥道。 “我还是觉得不成,那群山贼说了,一家只能有一个人去交赎金,不如还是我和我大哥过去吧,你们先回去,免得有什么麻烦。” “是,”沈大也赞同点头,“你们两个才刚成亲,别来沾染这种事情,不吉利,都先回去吧,人我会帮你们带出来的。” 柳遥心底一暖,知道兄弟两个是不想他们跟着冒险,正想说话,忽然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嗤笑声。 “嘿,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居然还以为自己能跑得掉吗?” “谁!”沈大猛地一仰头,就见不远处山林窸窸窣窣,不消片刻便钻出一群人来。 这些人衣衫破旧,手里皆举着长刀,面上却没有任何遮掩,能看出年龄应该都在三四十岁以上。 沈大暗道不妙,他有时到外地去进货,也不是没见过山贼匪徒的,知晓这些人蒙着面时还好,说明他 们心中还有顾虑,不想叫人发现身份。 而一旦没有蒙面,就意味着对方要么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要么,就是一开始便打算将抢劫的对象灭了口,这样自然就不会有人认出他们了。 沈大万般后悔,自己最初就不该带着弟弟一起过来。如今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怕是都要栽在这里了。 此刻山林里的匪徒足有二三十人,就在沈大满心绝望之时,领头的山贼也在仔细打量山脚下的几人。 四人除了沈大比较高壮外,其余都生得普通,就这几个人,怕是全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他们一个人。 领头面色放松,视线转向柳遥的时候满意点了点头。 “不错,虽然没有姑娘,但有个哥儿在也勉强凑合了,咱们都已经大半年没开过荤了,正好等下忙完了好好乐一乐。” 柳遥站在殷月离身边,还没来得及生气,就感觉四周温度骤降。 阴影浮动,脚下的枯草结出厚厚的冰霜。 柳遥:“……”嘶。 而此时那头领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举起手中长刀,朝身后的众人道。 “兄弟们,大当家的已经病死了,这已经是今年最后一票,干完这一次,咱们就分了钱各自回家,不用再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领头人表情凶狠,可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手下山贼的呼应,顿时皱了皱眉,困惑朝两边望去。 “都聋了吗,还不快……” 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里,领头人双眼圆睁。 似乎有浓黑的影子在林中窜起,所过之处山贼纷纷栽倒在地上。这些山贼表情扭曲,仿佛见到了极为恐惧的事物,嘴里发出嚯嚯的怪响,不过瞬息便已然开始七窍流血。 血水从山石上缓缓淌下。 沈大沈二表情惊骇,几乎跌坐在地上。 柳遥则拉了拉身边人,示意祂先不要下杀手,最好能留几个活口。 毕竟那些孩子如今还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呢。 殷月离不甚在意点点头,将黑影收敛了回去。 “谁!”见身边人逐一倒地,领头人也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拼命挥舞手中的长刀。 “到底是谁,别躲躲藏藏的,快点给老子站出来!” 没等他喊完,忽然背脊一凉,头领甚至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已经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人穿了件颜色古怪的衣裳,模样却是异于常人的俊美,神情淡漠,眼眸里浮着一层血红。 一只手伸过来,随意搭在了他的颈侧。 鬼…… 头领脑后剧痛,甚至来不及惊呼出声,便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46章 沈大沈二站在山下,看不清上面人眸光的变化,只瞧见对方轻轻抬手,那山贼头领便呆愣在原地。 整个人都仿佛是木偶一般,只能听从眼前人的命令行事。 “这是……”沈大满脸惊讶,伸手揉了揉眼睛。 简单问明了事情的经过,殷月离将头领丢到下面,重新落回到柳遥身边。 “他说那些孩子已经被带到山里去了,由其他山贼负责看守。” 全程盯着殷月离从山崖跃下,这回连沈二也忍不住开始揉眼睛了。 乖乖,眼前的山壁虽然不高,但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地方,刚才这人莫不是直接飞上去的不成。 柳遥垂眸看了眼大头朝下的山贼头领,“山里,是在山顶上吗?” “应该是在一个山洞里面,就在上面不远处,”殷月离指着上山的方向道,“要过去吗,还是你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 “一起去,”柳遥拉住祂,知道几个孩子都还活着,心底也放松了一些,“正好,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山寨是什么模样呢。” 凛峰山树林茂密,白雪皑皑,阳光被遮挡了大半,就连过往的风也比别处冷了许多。 才走了一段路,柳遥的脸就已经被吹红了,殷月离用手背碰了碰,伸手帮他将衣领拢好。 “冷不冷,不如回去穿件外袍再过来。” “不了,还是先救人要紧,”柳遥连忙摇头,“最好快一点,不然等那些山贼逃走就麻烦了。” 见他精力还好,殷月离也就没有再继续阻拦了,只将黑影蔓延过去,帮他尽量遮挡住过往的寒风。 也是奇怪,昨日已经接近失控的黑影。 如今在祂的手中似乎又能使用自如了。 殷月离轻皱了下眉头,猜测这应该是与祂自身的立场有关。 简单来说,倘若祂的人性面与神性面在某件事情上的立场一致,力量便能够运转自如,自然也不会失控。 而一旦人性与神性立场不一致,且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那么相对应的力量也会跟着失控,严重甚至会直接陷入沉睡。 陷入沉睡,殷月离望着柳遥,或许这也是一种办法。 沈 大沈二担心孩子,同样也不肯轻易离开。 于是柳遥拉着殷月离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沈大和沈二,由已经被彻底操控的头领带路,一路顶着寒风继续往山寨的方向走去。 沈大毕竟年纪大了,多少有些经验,走到半路时候,看了看殷月离,又看了看神情呆板的山贼头领,突然福至心灵。 “我知道了,这位殷公子其实是位修行者吧。” “修行者?”沈二听得一愣,也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家大哥。 “你忘了,”沈大拍了拍弟弟,语气兴奋道,“前段日子盛阳节,城里不是来了许多和尚道士过来驱邪吗,那里面便有一些是修行者。” “修行者也被称为苦修士,这种人数量稀少,行事亦正亦邪,偶尔还会作乞丐打扮,手段却十分厉害,甚至能飞天遁地,操控人心。” 沈二满脸震惊。 飞天遁地,操控人心,可不就是那人刚刚做的事情吗。 殷月离依旧沉默,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倒是柳遥考虑片刻,觉得被误会了也没什么不好,也省得花时间解释了,干脆给了沈二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让对方自己领会。 沈二连忙捂嘴,心底暗暗惊奇,私下里朝柳遥比了个佩服的手势。 之前他一直疑惑,柳遥好好的郎君不找,为何偏偏嫁了个出身不明的外乡人,原来竟还有这一层缘故。 别的不说,这一回他家小思悦估计是真的不用担心了。 沈大也朝殷月离拱了拱手,声音激动,面上满是恭敬,“今日多谢仙师出手相助,您放心,我们兄弟两个一定会保守秘密,绝对不会将您的身份透露给外人知晓。” 殷月离沉默不语,只是表情一言难尽,祂之前是被苦修士封在止戈山上的,对这群人自然不可能有太多好感。 如今被误解了身份也就罢了,偏偏身边人还兴致勃勃的小声逗祂。 “殷仙师,”柳遥笑得眉眼弯弯,贴在祂耳边道,“不错啊,这回不管你使出什么本事都有理由可以解释了,而且就算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叫那些苦修士帮你背锅,多好。” 殷月离无奈瞧他,“让我假扮成苦修士,你也不怕那群人知道后气死。” “气死了不是更好,”柳遥无所谓道,“省得穆臣天天叫着要把你封起来。” 柳遥虽然性子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每次见到穆臣,对方不是称殷月离是邪物,说祂会为祸人间,就是叫嚷着要将祂除之而后快。 柳遥听着就堵心,有机会能气一气对方当然最好不过。 几人一道说话,因为有山贼头领带路,原本崎岖难走的山路不过半个时辰便走到了。 正如头领之前所言,仇山帮日常居住的地方果然是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里面。 这山洞入口狭窄,内里宽阔,外面有层层树林遮掩。尤其是在光线比较昏暗的时候,即便刻意寻找,估计也很难找到入口的具体方位,也难怪这些山贼能长期住在山里而不被附近的村民发现。 山洞内岔路极多,沈大从怀里取出火折照明,有些后怕地望向四周。 “今日多亏了有殷仙师帮忙,不然以我兄弟二人的本事。即便有幸能寻到山洞,估计也会葬身于此处。” “是啊,”沈二同样心有余悸,“这里的路太难走了,中间还有陷阱和机关。若是没人领路,便是官兵来了估计也无可奈何。” 就在沈二说话的空当,忽然一道机关被触发,两支长箭破空而来,直接扎在了众人面前,激起一阵尘土。 “哎!”沈二惊得一蹦,却见带路的山贼头领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神麻木,像是有些困惑地望了望四周。 “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沈大急着问。 殷月离也跟着看向被操控的山贼头领。 头领表情空白,好半晌才开口道:“都已经到别处去了,他们……骗了我。” “什么?”沈大一惊,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柳遥也忍不住皱眉,到别处去了,就是说如今剩余的山贼已经背叛了这位头领,带着孩子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里山路难行,山洞也不知还有多少,如今要到哪里去找被抓走的孩子。 “往这边走。”石壁上的阴影晃动了下,殷月离忽然转向一边道。 另一处山洞内。 不同于柳遥四人所在的地方,这一边的山洞更加宽敞也更加热闹。 火光点得通亮,几十名山贼正在饮酒取乐,旁边则绑着这回抓来的孩子,最大不过五六岁,最小甚至只有两岁。 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其中一名身材矮胖的山贼放下手中的鸡肉,担心望向身边人道:“三当家的,我怎么听到些声音,不会是二当家他们回来了吧。” 被称为三当家的山贼轻蔑一笑,“哪儿有那么快,再说了,我们都已经换了山洞,也在那边安了陷阱和机关,他即便能够回来,估计也只能困死在陷阱里了。” 仇山帮原本只有一个当家,后来在官府的追捕中被利箭穿心,从此仇山帮便分裂成三股势力,分别由大当家,二当家以及三当家带领。 其中大当家势力最大,一直压制着众山贼不能随意行事,让所有人躲藏在深山里不许离开,其余两边虽有不满,却也只能听命行事。 直到前几日里,原本的大当家忽然暴病离世,二当家和三当家第一时间便瓜分了他的手下,打算不再过这种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生活。 可没过多久,二当家与三当家之间也出现了分歧。 二当家已经厌倦了山贼的生活,想要最后干一笔大买卖后直接分了银两,去过普通人的生活,而三当家则心有不甘,打算筹集银两后远离西北边关,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不过三当家的法子的确高明,”胖山贼一脸谄媚道,“先是假意与二当家合作,让他去负责绑人要赎金,再转移山洞,将之前的地方布满陷阱和机关,只要能除掉了二当家,那整个仇山帮便都是您的了。” “三当家……不对,现下该叫您大当家了才对。”胖山贼说着倒了碗酒,殷勤递到他手边。 三当家被逗得哈哈直乐,拍了拍胖山贼的肩膀道,“大当家的就是个懦夫,二当家也是蠢才,有这么多人马凭什么要躲在山里面。” “等着,今日收了赎金,把这群小鬼都宰了丢进河里,再去附近村里抓些漂亮的女人回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当家的英明,”胖山贼笑得见牙不见眼,伸手搓了搓胳膊,“这鬼地方可太冷了,还没入冬就下雪,等离开这里我们去南方吧,找个暖和的地方,嘶……” 太冷了,不知是不是刚下了场雪的缘故,整个山洞冷得仿佛冰窟,就连火堆也带不来一丝暖意。 木柴噼啪作响,火光在山洞里晦暗不明。 四周光线昏暗,胖山贼搓着胳膊,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顿时打了个哆嗦,然后便见身旁的三当家已经将酒碗摔在了地上。 酒水撒了一地。 三当家目光呆滞,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当家的?”胖山贼心跳加速,几乎有些头晕。 “将,将军。”三当家双眼瞪圆,愣愣开口。 “什么将军,当家的您可别吓我啊!”胖山贼声音发颤,只觉一股凉意从脚下直窜到头顶。 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但将军这两个字绝对是他们整个山寨的禁语。 哪怕是之前的大当家也不敢轻易提起。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三当家喃喃自语,“他来找我们寻仇了,我们都要死了,一个都逃不过。” “啊啊啊!”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传来,胖山贼寒毛倒竖,就见之前还在喝酒取乐的兄弟们全都疯了一样。 有的拿起长刀砍人,有的直接撞向山壁,不过顷刻之间,整个山洞已然血流成河。 就好像……二十年前,那个山顶上一样。 胖山贼手脚发软,也顾不上身旁发疯的三当家,爬起身来便想往外面逃去。然而刚跑出两步,就看见黑暗里走出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脚步极慢,好像记忆里一般走到胖山贼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 “不是让你去牵马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将军。”胖山贼跪倒在地上,脸上的泪水说不上是后悔还是恐惧。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负责喂马的小兵,出事那天,夜晚山上兵荒马乱,到处都是火光,将军满身是血的跑到他面前,让他帮忙将马牵过来。 胖山贼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是记得他十分害怕,满脑袋都在考虑该如何保住自身,最后非但没有回去牵马。 反而还将对方的所在告诉了带兵的统领。 直到第二天才听到消息,说将军通敌卖国,已经与副将一起被围杀于止戈山上。 鬼,是将军的鬼魂过来找他们了。 “将军,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胖山贼流着眼泪磕头,嗓音哽咽,“求求您饶小人一命,小人回去就给您烧纸钱,下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殷月离眸光平静,仿佛无波的水面。 直到有人拉住祂的衣摆,祂回过头,却看到柳遥担忧的神色。 “算了。” 冰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等胖山贼回过神来,只感觉胸口剧痛,之后整个意识都坠入了黑暗! 第47章 “爹爹,小叔!”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洞内寒气散去,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和血迹,只有几十名山贼七倒八歪的躺在地上,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悦儿!”沈大眼含热泪,扑过去将自己的儿子抱住。 旁边的沈二也是激动,一连声地朝柳遥道谢。 “行了,没事就好,”柳遥摆摆手,“剩下的孩子也都在里面呢,你们负责照顾他们,顺便将这些山贼捆上,我和月离……嗯,先去外面转转,看有没有其他的山贼躲在附近。” “好,”沈二连忙点头,“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们多加小心。” 柳遥交代好了沈二,拉着身边人走出山洞。 刚刚沈大和沈二被幻象影响,什么都没有发现,只以为那些山贼是被仙法弄晕的,他却是借助金符的能力看到一些,也听到了胖山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徐伯说的没错,这伙山贼正是曾经边关守军出身的逃兵,一直躲藏在山林里面,且还与二十年前的事情有关。 不等柳遥发问,殷月离先开口道,“他们的确是我手下的士兵,当年那场围杀是先皇下的密令,理由是我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当时好多士兵都半信半疑,事后也担心其中有什么隐情,为了避免被朝廷灭口,便先逃了出去。” 殷月离语气淡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逃兵大部分被抓了回去,小部分则隐藏在各处,剩余无处可去的,自然落草为寇。 柳遥靠过去,小心拉住祂的衣袖,“但你刚才并没有杀了他们。” 以对方的能力,想要杀死这些山贼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况且这些人还曾经背叛过祂,而祂却只是用幻境将所有山贼吓晕,并未直接下杀手。 “只是忽然觉得无趣。”殷月离望了望外面,山洞昏暗,偶尔能听见尖细的风声从缝隙里透进来。 过去的仇恨已经烟消云散,这些人对祂而言不过是路边的草芥,是生是死都与祂无关。 比起痛快杀人,祂更想平稳住心绪,尽可能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长时间的清醒。”想起之前的事,殷月离轻声道,伸手抚 了抚柳遥的脸颊。 “但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能清醒一日,我便在你身边一日,绝对不会离开。” “不好。”柳遥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殷月离一愣,低头不解望着他。 柳遥坚定摇头,“不清醒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重新变成一团黑影,反正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团黑影他早就已经见过,估计就是对方的真身了。虽然有一点点可怕,但应该还是可以忍受的。 或者是之前那种剥离人性的状态也没关系,柳遥深吸口气,只要能再多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 “你想得太简单了,”殷月离无奈,“我如今能不伤害你,不过是因为还有不完整的人性留存,等我彻底失控了,怕是会将你直接拖进黑暗里面,到时你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那就等到时候再说。”柳遥想了想,语气轻松道。 “世间总有许多无常,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还能被呛死呢。如果真什么都害怕的话,大家都不用活了。” “这……”怎么可能一样。 见眼前人还想反驳,柳遥顿时收起笑脸,眯眼瞧祂。 “那照你的说法,成亲了还能和离,在一起了还能变心呢,那我为了避免最坏的可能,干脆去找别人算了。” 殷月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脚下黑影嘶鸣,带着整个石壁都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 “事先说好,”柳遥抓住眼前人的衣襟,觉得还是应该再强调一下,“你如果真敢丢下我不管,我马上就去找个更好的人改嫁,生个胖娃娃,然后每年忌日都到你的陵墓前气你去。” 殷月离:“……” “哎!”柳遥吓了一跳。 那边沈大和沈二刚安抚好几个孩子,准备出门来寻两人,就望见殷月离扛着柳遥正往山洞外走,顿时面面相觑。 “吵架了吧?”沈二疑惑。 “估计是,”沈大颔首道,“算了,先去叫官府的人,将这些山贼和孩子都带回去吧。” 虽然把身边人气得险些将他就地正法,但好歹在柳遥的努力下,两人总算是将问题暂时说开了。 最后的结果是,柳遥发誓不再胡乱说话,而殷月离也保证不会随便丢下他,尽可能先维持住人性。 如果实在维持不住的话,再想其他的办法。 一路上沈二好笑看他,眼里满是调侃。 “果然是新婚燕尔,你和殷公子感情真好。” 柳遥:“……”呵。 回了宴城,目送衙役将山贼带入官府,柳遥好了伤疤忘了疼,望着没什么表情的殷月离,又忍不住凑近去逗祂。 “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了,不去揍他们一顿,给自己消消气?” 殷月离不置可否,“也不算放过,他们在外行凶多年,没少给附近的官府惹麻烦,估计也活不了太久了。” 柳遥想了片刻,认同点头,“那倒也是。” 当了近二十年的山贼,抢劫了不知多少路人和商队,害死的人更不在少数,全加起来的话,足够判几次斩立决了。 “而且,”殷月离停顿了一下,“你应当也不想见我亲手杀人吧。” “嗯?”柳遥没有听清,被殷月离拉着往茶坊的方向走。 快要走到茶坊门前时,柳遥突然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所以其他的都只是借口,你是因为怕我不高兴,才不亲手杀人的对不对?” 殷月离脚步未变,继续往前走。 柳遥心里美滋滋的,扑过去挂在了对方身上,“原来你这么喜欢我,为了我连本性都能违背。” 殷月离说不过他,只能拖着他一起进了茶坊。 店里炉火烧得正旺,阳光照进来,氤氲出暖暖的茶香。 陵墓上层,地牢内。 阴寒的空气几乎透进骨髓,黑暗里,穆臣不时晃动着身周的铁链,神情焦躁地坐在枯草堆上。 原本被抓来这里的时候,穆臣其实并未心急,甚至还考虑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能留在陵墓中也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准还更方便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然而如今形势逆转,圣祖金符原来竟在柳遥的手中,且似乎还已经认了主。 只要对方执迷不悟,那么他无论是想要将那邪物彻底封住,还是想再次抢夺回圣祖金符,都已然成了几乎没有可能的事。 两个目的同时化为泡影,穆臣一时间甚至有 些迷茫了。 就在穆臣犹豫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时,忽然听门外传来一阵响动,负责看守的无头士兵仰倒在地上,一名穿深灰衣裳的身影无声走到了牢房近前。 穆臣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眼顿时多了几分清明。 “你还活着?” “托师叔的福,只受了些轻伤,都已经养好了。”来人笑了笑,帮他解开门上的铁链。 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假扮成田钰的那名青年。 这人如今除去伪装,露出底下略显苍白的面孔,身形瘦小,五官普通,只一双凤眼透着些邪气。 见对方走到身前,穆臣下意识警惕,“你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青年虽然是他师兄的亲传弟子,但他心底于对方始终抱了份怀疑。 若不是师门人丁稀少,实在找不出可用之人,穆臣先前也不会选择与对方合作。 青年却仿佛没看出他的戒备一般,依旧好脾气道:“自然是来救师叔的,这牢房阴气重,委屈师叔住了这些时日。” 青年的语气越是恭敬,穆臣听得越是别扭,顿时摆了摆手,“你先走吧,老夫还有事情要忙,不用你救。” “师叔可是要将圣祖金符抢夺回来,”青年面容温和,好声好气道,“那我劝师叔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除非他能将金符转让给您。否则您即便杀了他,也没什么用处。” 穆臣一愣,“你说什么?” “那金符曾经是我师父的东西,我自然清楚该如何使用。”青年轻描淡写道,打破眼前人最后的希望。 “所谓圣祖金符,其实本身并无实体,更类似一种力量的凝聚。故而只能一代代相传,无法中途抢夺。” “而没有了圣祖金符,以你我如今的实力,再想封住那一位不过是痴心妄想。” “你想劝我放弃?”穆臣神色不善。 青年摇了摇头,小声安抚,“怎么能说放弃,不过是为了师叔的安全着想,最好还是从长计议。” “笑话,”穆臣冷哼一声,虽然心底已经放弃了大半,但还是假意坚持道,“邪物为祸苍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早已做好准备与祂同归于尽,还怕会丢了性命不成。” “不是说您害怕,”青 年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柔声劝解,“只是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刚好需要师叔的帮忙,此法虽然不能将祂彻底封住,却能让祂之后几十年里都无法离开地下陵墓,不知师叔是否愿意。” 见穆臣眼里露出怀疑之色,青年走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当真?”穆臣眉头紧皱。 青年一笑,“反正也无损失,师叔试试便知道了。” 香茗茶坊内,老夫妻俩特意带着小孙儿过来感谢,顺便给柳遥送了一大食盒的螃蟹。 这个时节还能弄到螃蟹,柳遥着实有些惊讶。 后来还是徐伯解释,说那孩子的爹娘是在外面做买卖的,家里养了几艘货船。 以后别说是螃蟹,不管河鲜还是海鲜,只要柳遥喜欢,都可以叫人送过来。 说完徐伯还有些奇怪,瞥了眼坐在窗边的殷月离,低声问柳遥道。 “小公子,殷掌柜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柳遥喝了口茶,表情尴尬。 还能有什么事,多半是因为刚刚哪句说的不对,又让对方联想起之前在山洞里,那一番要去找别人改嫁的话。 送走几人,柳遥将装螃蟹的食盒放到桌上,一边翻看绸缎庄新送来的衣裳,一边试图转移身边人的注意力。 “这沈二也太客气了,居然将早上的衣服都送来了,说是救小思悦的谢礼。” 感觉对方坐到自己身侧,殷月离终于回过头,视线落在了柳遥的脸上。 柳遥再接再厉,将其中一套衣裳凑到对方眼前,“你看这件碧色罩衫多鲜嫩,不如明天就穿这个吧。” 说是碧色罩衫,但其实颜色更偏向于浅碧色,柳遥越看越觉得满意,干脆又举起旁边几件衣裳。 “嗯,这个杏色的不错,还有那件水粉色的也不错。” 没等柳遥挑完,忽然一个阴影压过来,将他按在成堆的衣服里面。 柳遥动了动肩膀,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怎,怎么了。” “之前在庄园的时候,”殷月离捏住他的手腕,似乎回忆着道,“你说自己受了重伤,需要修养五日。” “而现在已经过了五日了。” 五日,什么五日。 柳遥一脸懵逼。 脑海中却忽然有清晰的画面闪过,庄园卧房内,他因为手腕被小鬼抓伤,留下几处淤青。所以骗对方说自己受了重伤,期间都不能亲密。 彼时的殷月离还比较单纯,也没怀疑不对,只平和问他需要修养多久。 柳遥当时是怎么答的,哦,他比了根手指,和对方讨价还价。 一个月,或者二十天,半个月,十天,五天,不能再少了。 “想起来了?”殷月离轻声问,挑开他的衣带,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柳遥:“……”危! 第48章 等柳遥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早了。 窗外能隐约听见下人清扫积雪的声音,寒风吹过,屋内的炉火却烧得很旺。 柳遥下意识将被子蒙到头顶,试图遮挡住透进窗户的阳光,蒙到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 阳光?能看到阳光,证明他此刻并非是在陵墓地下。 柳遥连忙起身四外打量,从屋内的摆设来看,他眼下应当是在醴泉庄的一间客房里面。 这间客房是距离大门最近的房间,估计殷月离也是怕他路上着凉,才临时将他安置在这里的。 床铺另一边空空荡荡,柳遥心底不安,也顾不上睡懒觉了,刚穿好衣裳,就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柳公子起了。”邵蒙领着几名小厮进屋,将洗漱用的东西放到桌上,脸上似乎带着喜意。 “发生什么了?”柳遥奇怪问。 邵蒙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则是白骨森森。所以心情无论好坏,都总会显得有几分阴郁。 然而今日却十分不同,邵管家半边唇角勾起,眉梢眼底都是暖意。若不是柳遥还算了解对方,都以为他是不是捡了一大笔钱,马上便要发财了。 邵蒙又忍不住笑了下,压低声音对柳遥道:“柳公子的办法果然奏效,主子昨晚并没有失控,甚至到今天早上都还是好好的。” “真的?”柳遥一愣,随即也禁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也许因为真身是邪神的缘故,殷月离每到夜里和阴天的时候,能力总会比往常更强大一些,同时也更加容易失去对自身的掌控。 夜里没有出事,就意味着白天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是,”邵蒙点点头,望着柳遥的目光里满是感激,“看来的确应该让主子多接触普通人的生活。对了,小人看今日天气还好,不如您带主子一起到外面转转吧,顺便晒晒太阳。” 噗,晒太阳。 想起那人撑着绢伞一脸嫌弃站在阳光下的模样,柳遥顿时想笑,连忙摇头道。 “晒太阳就算了吧,而且总逛街有什么意思,若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怎么可能每天都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邵蒙皱眉疑惑,“那要做什么?” 他家主子虽然自小被苛待,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至少吃穿用度上还从来没有被短缺过,当然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不无所事事的话,莫非是要去行军打仗不成。 柳遥也想到了这一点,考虑片刻道,“我记得徐伯说过,最近入冬天冷,茶坊刚好缺几名伙计,不如先让月离去试试吧。” 邵蒙:“……”伙,伙计? 事实证明,想要在大晴天里将殷月离带出屋外,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 吃过早饭,准备好去城里的马车,柳遥已经穿好了厚披风,回头却发现某人居然还坐在房间角落,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翻看一本闲书。 被柳遥催促了才懒懒抬起头来,“你自己去吧,我晚上再过去接你。” “你不怕我走了就不回来了?”柳遥眯起眼睛。 殷月离神色平淡,伸手帮他理了理披风上的绒毛,“不怕,你都说了不会离开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柳遥深吸口气,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越想越气,干脆扑过去拉祂,“走,跟我一起进城,天天呆在屋里都要发霉了。” “不会,”殷月离云淡风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乖,自己去玩儿,最多我中午过去陪你吃饭。” 拽了几次也没能将对方从座位上拽起来,柳遥暗自气闷,转身作势要离开。 “行,我自己去,昨天的山贼也不知有没有抓干净,说不定我路上就遇见了。” 殷月离抬手翻开一页书,“别担心,我叫邵蒙与你一起去,对付几个山贼足够了。” “那如果遇到苦修士了呢,”柳遥不肯死心,“那些修行之人里面也有十分厉害的,可能连邵管家也无法应对。到时候我被他们抓去用来威胁你怎么办?” 殷月离翻书的手略微顿了顿,似乎犹豫。 柳遥再接再厉,靠过去柔声道,“我只有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旁人无论是谁我都不能安心。”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殷月离终于放下书本,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就这么想让我去茶坊当伙计?” 殷月离对柳遥的小心思猜得还是很准的,这么兴高采烈,八成又是有了什么坏主意。 “不当伙计也行,”柳遥嘿嘿一笑,踮脚亲了祂一下,“我去做伙计,你来当账房,刚巧徐伯最近身子不好,也叫他放心休养两天。” 殷月离无奈,只能点头。 屋内几名伺候的下人瞧见了,全都忍不住在心底暗笑。 他们主子向来固执己见,软硬不吃,偏偏对眼前这个小夫郎没辙,旁人花费几天也未必能劝服的事,这位柳公子两句话的工夫便轻易成功了,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自从官府发公告绑走孩子的山贼已经被全部抓获,不日便要在街头斩首示众,整个宴城的气氛都跟着轻松了许多,就连香茗茶坊内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在店里歇脚的客人们一边喝茶吃早点,一边高声谈论着昨日山贼被抓的经过。 其中一名与沈大相识的中年汉子了解最多,几乎被众人围在了正中。 “一招之内就能将所有山贼制服的仙师,别是那沈大骗人瞎说的吧?”听中年人洋洋洒洒说了半天,旁边有人质疑。 “什么瞎说,”中年人喝了口茶水,顿时不满,“我兄弟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了解,平日最是老实本分,而且当时他小儿子也被那伙山贼抓去了,哪儿来的心情编瞎话。” “而且听我兄弟说啊,”中年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道,“不单单只是一招之内就制服,据说那领头的二当家活像是中了摄魂术一般,对那位仙师几乎言听计从,让干什么干什么。不但将抓去的孩子都送了回来,且山寨这些年里抢来的财物也都找了出来。” “那金银财宝嘿,堆得和小山似的,别提有多壮观了。” 嚯! 围观众人全都惊讶,纷纷凑过来让中年说得再仔细一些,最好是能说清楚那位仙师究竟姓甚名谁,等以后他们有什么事情了,也好有地方可以求助。 “这可不能告诉你们,”中年人面露得意,“仙师的大名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放心,修行之人都讲求缘分,等往后你们缘分到了,说不定也能碰见。” 一楼的人聊得热络,柳遥听得好笑,转身拉着殷月离上了二楼。 徐伯正在雅间内,起先还很疑惑两人为何这么早就过来了,等听了 柳遥的打算,顿时连连摆手。 “不成,我的病没那么严重,这两日正乱着呢,最快也要到下月才能休息。” 确实不重,不过是天冷伤风,断断续续病了好久,可能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所以才会觉得精力不济。 能将茶坊交给旁人休养几日自然是好的。 但看着兴致勃勃的柳遥和一脸无聊的殷月离,徐伯就怎么也没办法安下心来。 柳遥不赞同,“都已经拖了多久了,再拖下去小病也要拖成大病了。” “放心,”柳遥翻出账房和伙计的衣裳,伸手去推徐伯,“您就好好歇着吧,这里交给我们来照看,最近客人比之前少多了,出不了乱子的。” “但是……”徐伯还想再说,就被柳遥连说带哄拉了出去,让伙计帮忙送回家里。 送走徐伯,关紧房门,柳遥将账房的衣裳递给对面人,语气雀跃道。 “我早就想试试自己开店了,快点把衣服换上,我们到下面去瞧瞧有什么好玩儿的。” 殷月离:“……” 所以祂猜对了,这人果然是过来玩儿的。 虽然无奈,但在这种小事上殷月离向来顺着对方。 于是也没反驳,乖乖换了账房的衣服和柳遥一起出了雅间。 香茗茶坊毕竟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整体风格以清雅为主,就连店里人员的衣着也都是偏素雅干净。 账房的衣裳是月白的长袍,上面绣着竹林与小字,其中竹叶青翠,小字娟秀,让殷月离原本昳丽的面容更多了几分书生气。 伙计的衣裳却是淡蓝色的短打,简洁却不失活泼,穿在柳遥身上更显稚嫩,仿佛连年龄也跟着小了几岁。 殷月离还没见过柳遥穿这种类型的衣裳,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被柳遥发现,干脆凑到祂眼前。 “怎么样,还成吧?”柳遥仰着头,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 殷月离没说话,只随意点了下头。 柳遥却不满意了,拉着祂小声道,“说话呀,到底成不成,实在难看的话我就换一件去,另外还有一件深蓝色的,比这个要短,更好显出腰身。” 殷月离咳嗽了一声,“好看,不用换。” 那件深蓝色的衣裳祂也见过,大概是 专门给身量小的伙计设计的,穿在柳遥身上何止是能显出腰身。 虽然还想再说几句,但楼下伙计已经出声催促了,柳遥只能拉着身边人下了楼。 清早正是茶坊客人最多的时候,原本柳遥还担心殷月离会无法应对,后来才发现自己的操心完全就是多余的。 大约是因为气质实在与常人不同的缘故,几乎所有客人看见殷月离都是恭恭敬敬的,仿佛生怕冒犯到祂一般。 其中有名客人想要赖账,殷月离什么话都没说,只抬眸瞥了他一眼,对方便两腿发软,恨不能将随身的银子全部都掏出来。 屈才了啊。 柳遥忍不住后悔,他就该早点把殷月离骗,哦不对,是劝到茶坊来做工。 挨过早上最忙碌的时候,两人终于闲了下来,店内炉火烧得很热,柳遥挽起衣袖,将六七本账册一股脑堆放到殷月离面前。 “正好眼下客人不多,”柳遥拍了拍袖上的灰尘,“不如把上个月的账目核对一下吧,看有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殷月离放下纸笔,也不动,只默默盯着那几本厚厚的账册。 见祂的反应,柳遥忽然一笑,趴在柜台上道,“你知道怎么看账查账吗,要不要我来教你?” “你会?”殷月离挑眉瞧他。 “那是,好歹我也学了大半月了,”柳遥眼睛转了转,笑得越发开心,“来说句好听的,我就教你怎么查账。” “说什么?”殷月离拿了本账册到眼前,好奇问。 “就比如,叫我声夫君什么的,”柳遥托着下巴道,“虽然我是个哥儿,但怎么说也是男子,我看隔壁村嫁了书生的那个小哥儿,两人在外面都是互相叫夫君的,你比那书生还漂亮,叫一声不吃亏。” 殷月离轻叹口气,这都什么和什么。 “你都没唤过我夫君,还指望我这样叫你?”殷月离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我看你最近是本性暴露,越发放肆了。” 没叫过吗? 柳遥思忖片刻,好像的确没有叫过。 柳遥左右张望,确定没有客人注意到这边,干脆倾了倾身子,贴在对方耳畔,将那两个字轻轻唤了出来。 殷月离浑身一僵,险些连毛笔都拿不住。 柳遥弯起嘴角,还想再逗祂,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正是之前在人群里滔滔不绝的中年人。 “老天啊!仙师,您居然到店里来了,我正有急事要找您呢!” 仙师? 听到中年的呼喊,所有茶坊客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一脸惊奇望着两人的方向。 柳遥靠在殷月离身上莫名其妙,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这声仙师究竟是叫谁的。 啪嗒一声脆响,不知谁手里的茶杯落在了地上。 不等中年人动作,已经有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抢在了他面前,踉跄扑到柳遥的脚下,紧紧拽住他的衣摆。 “真的是仙师,我的铺子里出妖物了,求仙师救我们一命!” 第49章 铺子里出妖物? 柳遥听得奇怪,低头打量地上的老人。 老人六七十岁模样,衣着打扮还算不错,只是形容憔悴得厉害,眉心一直紧锁着,脸上尽是苦色。 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 “您先起来,”柳遥将老人搀扶起来,“有什么事情可以慢慢说。” 没等柳遥再去辨认老人的长相,旁边的中年人忽然惊呼一声,指着那位老人道: “哎,你不是东街糖水铺子的崔掌柜吗,怎么,你家最近也闹妖物了?” “对,”老人慌忙点头,说罢去看对面的中年人,“你是?” 中年人一拍桌子,“我是周骋啊,就住你家隔壁的,老爷子不记得了。” 崔掌柜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凑近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你是周婶子家的侄儿吧,你刚刚说的……” “正是,”周骋忙不迭点头,“我家里最近也闹妖物了,还总是半夜里出来吓人,我叔婶年纪都大,被吓得夜里惊醒,眼看着就要熬不住了。” “我原本是想找寺院的和尚过来帮忙的,正巧我兄弟昨日被仙师救了儿子,我就想着今天过来碰碰运气。” 说罢转向殷月离的方向,一拱手道:“仙师,崔掌柜的也在这里,就证明了我家闹妖物的事情并非作假,还求仙师帮帮我们,只要能逮住那妖物,要我们花多少银钱都行。” 崔掌柜见周骋拱手的方向,知道自己认错人了,顿时有些尴尬。 柳遥摸了摸下巴,终于回忆起来,东街糖水铺,他好像的确去过那里。因为店掌柜与他阿爹同样姓崔,所以心底多少留了些印象。 倒是殷月离没什么兴趣,只随意翻动手中的账册。 “仙师?”周骋小声唤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心绪顿时沉到了谷底。 崔掌柜也跟着紧张起来,“那个仙师,您是不是怕麻烦,您放心,周婶子一家也是做买卖的,我们两家一起出钱,只要您说个数目,无论多少我们都想办法凑出来。” “求您帮帮忙,”崔掌柜颤巍巍拄着拐杖,说得越发可怜,“我家糖水铺子已经在宴城开了十几年了,是我和老伴一起开起来的。如果真败在我手里,我也没脸到下面去见她了。” 殷月离神色平淡,依旧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倒是柳遥敲了敲台面,忽然开口问,“你家除了糖水之外,似乎还卖粽子糖的是吧?” “对,”崔掌柜不明白他为何会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点头,“粽子糖是南方那边的糖果,整个宴城应该也只有我家有卖。” 柳遥转头看向身边人,语气惋惜道:“我之前吃过他家的粽子糖,里面放了玫瑰和松子的,特别甜,如果他家店铺真的没有了,估计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粽子糖了。” 殷月离撇眼瞧他。 柳遥抓着祂的胳膊,眨了眨眼睛。 那意思是……粽子糖。 殷月离败下阵来,无奈摇头,“我不是仙师,也不需要什么银钱,若是我今日过去帮你……” 崔掌柜毕竟是常年做生意的,脑筋不笨,立时便反应过来,“那往后小公子可以随意到我家来吃粽子糖。除了玫瑰松子的,还有薄荷的和芝麻的,随便小公子想要哪个都可以。” “哎,我家也可以,”周骋连忙抢着道,“我家是卖果脯蜜饯的,樱桃杏子蜜饯藕,随便小公子来吃。” 柳遥一个劲儿点头。 殷月离按住他的脑袋,但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朝两人颔首。 “如今店里没人,我们需要暂时留在这边看店,等到天黑关门了再过去。” 当然不只是因为还要看店,还因为此时围观的客人太多,等天黑再去也好清静一些。 “好好好,那便有劳仙师了。” 见祂肯松口,两人哪儿有不愿意的道理,连忙留下店铺的地址便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发现没有热闹可看了,店里的客人四散回到桌边,不时望向柜台后的两人。 “就这么喜欢吃糖?”殷月离避过众人的视线,将准备开溜的柳遥拎到眼前。 “没,”柳遥抬头冲祂笑,“都是乡里乡亲的,要互相帮忙嘛,对了,还有两壶茶水要泡,你在这里看账,我先到厨房去泡茶了。” 店里客人议论纷纷。 殷月离再次将他拎回来,语气淡淡道,“想吃糖就自己去赚,今晚你来抓那个妖物,我只负责在旁边帮忙。如果最后抓不到的话,你就没糖可吃了。” 柳遥:“??” 让他去抓妖,开玩笑的吧。 宴城西街,已然临近黄昏,街道两旁却依旧热闹。 听着周围人有关仙师出手帮忙,将山贼全数抓获的议论,穆臣面色铁青,被身边青年狠狠拽了一把才没有冲上前去理论。 越过人群,躲进昏暗的巷子里。 穆臣气得脸都歪了,指着外面的行人道:“胡说八道,无耻之尤,一个邪物居然还敢说自己是苦修士,老夫看祂根本是故意如此,好破坏全天下修行之人的声誉!” 青年却是好笑,摇了摇头道:“师叔莫气,刚刚从陵墓出来被那群阴兵阻拦,花费了不少法力,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其余的话他没说,也就是在西北边关,各方面管制都比较宽松。若是换成南方一带更繁华的城镇内,苦修士根本是被当作嫌犯被官府到处抓捕的,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歇什么,”穆臣依旧气不顺,“你不是说有办法将祂封住吗,究竟该如何操作,早点将事情办完,也好解决了这心头大患。” 老者也懒得再与他争辩了,两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与其在口舌上浪费时间,不如先办正经事要紧。 青年笑着摇头,“我可没说过能将祂彻底封住,没有圣祖金符在,我的法子最多也只能将祂困住十数年,用来拖延时间罢了。” “而且,”青年朝外头望了望,面上笑意不减,“似乎出了些有趣的情况,我想要看看后续,之后再做打算。” 穆臣眉头紧皱。 什么有趣的情况? 柳遥一白天都在想着该怎么捉妖的问题,到夜里茶坊关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放弃思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有殷月离盯着,他估计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剩下只能等看看情况再说了。 上到马车里,柳遥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安,决定最后为自己争取一下。 趁着道路颠簸,柳遥身子一歪,假装不经意间扑到身边人怀里。 殷月离也不躲,只好整以暇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柳遥咳嗽了一声,厚着脸皮捏了捏祂的手心,“那个,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自己捉妖。” 殷月离不置可否。 “只是我一个普通人,”柳遥表情可怜,“什么能力都没有,说不定到时只会给旁人添麻烦。” “你不是有那道金符在吗,怎么能说什么能力都没有。”殷月离回握住他的手腕。 柳遥吓了一跳,圣祖金符的事他从来都没提过,这人是何时知道的。 对了,邵蒙。 他去找穆臣的时候邵蒙也在,估计是对方之后特意告知了殷月离。 “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殷月离贴在他耳边,声音无奈,“圣祖金符是仙家圣物,天生对我的黑影有一定排斥,比如昨晚……的时候。” 柳遥的耳朵倏地红了,忍不住伸手拍了祂一下。 还敢提昨晚。 过去两人亲密的时候,殷月离总担心他察觉到不对,过程里多少会有些顾忌。 然而彻底放开了柳遥才发现,自己之前经历的那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更可怕的是,柳遥甚至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习惯了,期间的感受也不再仅仅是痛苦和害怕。 太恐怖了。 柳遥坐直了身子,目光坚毅,觉得与这件事相比,区区妖物也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了。 倒是殷月离迟迟等不到他下一步动作,露出略微失望的神色。 香茗茶坊在西街,崔掌柜的店铺在东街,两家离得并不算近,坐马车也要两三刻钟的工夫才能走到。 下了马车,远远便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 好香,柳遥眼睛亮了亮。 拉着身边人绕过街角,就望见巷子口处一家名为崔记糖水铺的小店,窄窄一张门脸,生意却是不错,明明天色渐暗,却依旧有不少客人在门口排起长队,似乎要买新出炉的四色粽子糖。 考虑到店里的生意,柳遥并没有直接从正门进去。 而是照着崔掌柜画好的图纸朝小店的后门走去。 还没等走到近前,就瞧见一名穿着藕色衣裙的女子迎了出来,面上满是惊喜。 “你们就是阿爹说的那位仙师吧,已经等了你们好久了,快点随我到里面去吧。” 女子三十岁上下,看样貌应该是崔掌柜的女儿,宽脸盘,大眼睛,伸手将一整个食盒直接塞到了柳遥的怀里。 语气殷勤道,“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四色粽子糖,每回都不够卖,山贼被抓的事我已经听人说了,今日真是多谢你们能过来帮忙。” 还没办事就先收了谢礼,柳遥抱着食盒,只好说自己一定尽力想办法,帮他们解决妖物作乱的事。 两边正聊得热络,不远处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冷哼。 “仙师?我看是骗子还更恰当些吧。” “夫君,”女子也是惊讶,连忙快步迎了过去,“不是说今晚要去夫子家抄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来人是名身材高瘦的青年,书生打扮,与女子差不多年岁,五官普通,只是目光略有些阴沉。 此刻那书生表情不屑,转头望向柳遥两人。 “呵,亏得我早早回来了,不然你和爹怕是要被这骗子骗得家底都不剩了,什么妖物作祟,不过都是些唬人的把戏罢了。” 柳遥皱了皱眉,犹豫该如何解释。 “走走走,我还有几月就要乡试了,别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打搅我看书。”书生才没有心思听他辩解,表情越发不耐烦,说着便要往外赶人。 女子心急,连忙扯住他的衣袖,“他们可是爹好容易才请过来的,只是来看一看,不会打扰你看书……” “我管他们是谁请来的!”书生一把将女子推开。 女子身量原本就瘦小,加上没有防备,惊呼一声便摔倒在地上,柳遥上前想要扶她,也跟着摔作了一团。 四周空气突然阴寒下来,柳遥手心有些刺痛,正想看看是不是不留神擦破了,就被人伸手揽了过去。 呼的一声,院内灯笼瞬间熄灭。 “谁!”书生吓得跳了起来。 殷月离低头检查柳遥掌心上的伤处,闻言冷冷瞥了他一眼。 “谁在那边,”书生惊慌四顾,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藏在自己身周,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别鬼鬼祟祟的,快点给我出来!” “夫君?”跌坐在地上的女子也有些被吓到了。 她看得很清楚,书生正对的墙壁下分明只有一小丛枯草,并没有任何不对的事物。 “啊啊啊!” 书生冷汗直冒,忽然瞧见一团白影从不远处窜过。顿时忍不住惨叫出声,撞开院门外的崔掌柜,疯了似的朝外面奔去。 “怎,怎么了?”刚要迈进院子的崔掌柜被撞得一个踉跄,好容易撑住拐杖。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书生到底在发什么疯。 殷月离帮柳遥处理了手上的伤口,揉了揉他的脑袋,转头望向崔掌柜道。 “行了,先说说妖物作祟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第50章 折腾了半晌,崔掌柜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自家女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只能摆了摆手说不必管他,之后将柳遥两人请进屋内,打算细说之前妖物作祟的事情。 期间隔壁叫周骋的中年人也赶了过来,进屋便热情塞给柳遥一整盒果脯,憨笑着道。 “都已经这么晚了,劳烦二位花时间过来,这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桂花杏脯,您尝尝,如果喜欢的话,我明天再给您送几盒去。” 柳遥接过道谢,正打算和之前的粽子糖放在一起,就发现中年人还站在原地,一脸期待望着他,似乎是想让他现在就尝尝味道怎么样。 柳遥不好拒绝,只能打开食盒吃了颗杏脯,又顺手给身边人也塞了一颗。 不得不说,中年人带来的杏脯的确非常美味。 杏肉软糯酸甜,还带着股浓浓的桂花香,是柳遥过去都没有尝过的味道。 “怎么样?”柳遥小声问。 殷月离见他吃得开心,倒也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了,抬手帮他抹去嘴角上的糖霜。 柳遥脸颊一红,连忙取出帕子给对方擦手。 “咳咳,”见两人的互动,崔掌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个,刚刚说到哪里了?” “爹,”女子给崔掌柜倒了杯茶,“刚说到晚上遇见白影的事。” “对对,白色的影子,”崔掌柜连忙颔首,“特别吓人,就在后院里头,一转眼就不见了。” 白色的影子? 听到崔掌柜的话,柳遥也顾不上再吃杏脯了,抬起头来问,“确定不是谁家挂的白布吗,而且只是白影的话,你们怎么能断言一定就是妖物作祟。” “不只是白影,”女子补充道,脸上带着恐惧,“偶尔还能听见猫叫的声音,而且到了第二天早上,门口便会多出许多已经死去的小动物。有时是老鼠,有时是壁虎,都是撕成几段血淋淋摆在地上。” 柳遥想象了下女子描述的画面,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还是有些奇怪,若当真有妖物存在的话,为何要将已经死去的小动物摆在崔掌柜家的门前,总不可能单纯只是为了吓一吓这家人吧。 “我家也是,”旁边周骋也 跟着道,“白影,猫叫,门前的血迹,这些我叔叔家都有,还有便是昨天夜里……” 中年人说着吞了吞口水,有些艰难道,“我亲眼瞧见了,一只比人还高的猫影子,就立在我睡觉的窗户外,荧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绝对就是妖物没错!” “那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小猫呢?”柳遥试探着问。 毕竟猫晚上眼睛也能发光,且影子可大可小,影子很大,不代表原物也同样巨大。 “绝无可能!”周骋和崔掌柜一齐摇头。 崔掌柜唉声叹气,“我们也不是傻的,怎么会连妖物和普通的小猫都分不出。” “如果单单只是发生这些异象也就罢了。重要的是,自从遇见那个白影之后,我们一家人的身体便逐渐变差,常常精神恍惚,魂不守舍,还总能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明显就是被那妖物所迷。” 中年人也点头,“我叔叔婶子也是,我不经常住在店里还好些。但我婶子整日无法安睡,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若再不能将那妖物除去,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精神恍惚,魂不守舍? 柳遥考虑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没去找大夫瞧瞧吗?” “怎么没有,”崔掌柜无力摇头,“几乎全城的大夫都找过了,可都瞧不出什么毛病,二位仙师,真的是妖物作祟,您一定要相信我们啊。” 不是生病,也不是听错看错,那确实是有些古怪了。 柳遥百思不得其解,回头去看身边人。 却见殷月离神色不动,只安静坐在桌边喝茶,一副要将全部事情交给他去处理的模样。 柳遥叹了口气,只能对崔掌柜道:“这样吧,你们不是说妖物总在夜里出现吗,那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住上一晚,具体看看情况再说。” “好好,”崔掌柜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连忙点头,“我这院里刚好有两间客房,那今晚便有劳仙师了。” “一间。”旁边喝茶的殷月离忽然开口。 “啊?”崔掌柜愣住。 “一间就够了。”殷月离继续道。 崔掌柜看了看柳遥,又看了看殷月离。 直到被女儿推了一把才终于反应过来。 也不能怪 他没有看出,柳遥之前在茶坊都是做男子打扮的,身上并没有戴任何属于小哥儿的配饰。 崔掌柜忍不住感叹,原来高人也是会成亲的啊。 “那我住另一间吧,”中年人出声缓解尴尬,“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崔掌柜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和女儿一起去收拾客房不提。 酉时末,糖水铺关门,柳遥和殷月离成功入住后院最大的一间客房里面。 隔壁则住着周骋,连被褥枕头都没要。据说要一整晚守夜,亲眼瞧瞧仙师是怎么收妖的。 夜晚安安静静,看不到一点光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有房间都熄了灯火。 柳遥在黑暗里抓住被角,一边紧张盯着外头。 “你说这糖水铺里真的有妖怪吗?”不知过了多久,柳遥趴在身边人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问。 “也许。”殷月离语气平淡,轻轻拨开他耳边的碎发。 柳遥有些痒,用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掌心,“我总觉得,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虽然殷月离日常没什么表情变化,但毕竟一起生活久了,柳遥还是多少能分辨出一些的。 就好比此刻,对方眼眸浓黑,嘴角微挑,明显一副无聊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你猜。”殷月离眼里带了些笑意。 真的有问题? 柳遥连忙坐起身子,双眼亮晶晶盯着对面人。 殷月离也不答,只抬手捏住他的鼻子,“说好了由你自己来捉妖,不许耍赖。” 柳遥直接扑过去,挽起衣袖,正准备严刑逼供,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猫叫。 柳遥很喜欢小猫,夜里听到野猫的叫声一般也不会感觉害怕。 然而此时听到的猫叫却与往常不同,那声音拔得很高,尖厉异常,仿佛动物濒死时的惨叫。 又一声猫叫。 柳遥背脊发凉,忍不住将脑袋埋进身边人的怀里,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就看见一个漆黑的猫影子正倒映在窗户之上。 还没来得及害怕,柳遥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这根本就是普通的猫吧!” 的确是猫没错。 映在窗户上的猫影子虽然很 大,但本身轮廓并不清晰,如果仔细望过去,甚至能隐隐看到树影摇动的痕迹。 “装神弄鬼,”意识到不是妖物,柳遥顿时来了精神,起身将外衣披上,“你在屋里等着,我去把那只猫抓回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只靠柳遥自己显然是不成的。 柳遥没多犹豫,干脆去隔壁叫了还未睡下的中年人,又将崔掌柜女儿叫了出来,三人一起围着后院捉猫。 崔掌柜女儿半信半疑,一直劝柳遥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是真的妖物该怎么办。 就听一边看热闹的殷月离淡淡开口,“不是妖物,不只你这院子里,便是整个西北边关也没有妖物的存在。” “当真?”崔掌柜女儿惊讶。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随意点头。 止戈山是祂沉眠的地方,妖物不比雪煞,对危险的感知力远比普通的动物敏锐,自然不可能留在附近。 没等女子再开口询问,柳遥那头已经瞧见一抹雪白的身影从墙角下闪过,连忙招呼几人,“找到了,在那边!” 中年人精神一振,举着网兜便冲过去,却不小心扑了个空,险些绊倒在地上。 柳遥也跟着追上去,却还没等靠近,已经有阴影窜过,一把将那白影拖住,五花大绑送到了柳遥的面前。 见他不动,还非常体贴地把东西塞进了网兜里面,顺便扯了下柳遥的衣摆。 柳遥挑眉瞧身边人。 殷月离指了指他手里的网兜,“不错,抓到了。” 柳遥:“……”行。 喵喵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在柳遥的网兜里拼命挣扎,张牙舞爪。 “居然真的是猫。”中年人扶着膝盖走过来,简直看傻了眼。 如果只是猫的话,那他们两家这些天都在折腾什么,脑子都进水糊涂了吗。 而且仔细看的话,眼前的白猫似乎还有些眼熟,很像是这几天里总被他婶子投喂的那一只。 不是妖物作祟,罪魁祸首也已经抓到了,殷月离彻底失了兴趣,打算带柳遥先回去。 那边柳遥却并没有尽兴,探头探脑像是还想留下来看热闹。 “还没玩儿够?”殷月离无 奈。 柳遥摇头,露出期待的表情。 事情明显还没结束,这个时候走了才是真的亏了。 “那便再留一会儿,”殷月离只能妥协,“不过最多到子时之前,不能太久。” “嗯,都听你的。”柳遥趁着夜色亲了祂一下,迅速点头。 后院动静太大,好多留在店里的伙计都被吵醒了,就连之前跑出去的崔掌柜女婿,也不知什么时候面色铁青的推门走了进来。 书生脸上依旧带着少许恐惧,却强撑着开口道。 “呵,我早说了不是什么妖物作祟,偏你们不肯相信,怎么样,眼下事情总算清楚了吧。” “可……”崔掌柜摇了摇头,心底仍是困惑。 白影和猫叫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早上门前死掉的小动物该怎么说,还有他和女儿的身体每况愈下,总不可能也是自己的错觉吧。 “行了,”书生不耐烦,摆了摆手道,“赶紧将那两个骗子弄走,还有这只猫也是,弄死了直接丢河里去,一点小事折腾这么久,真是晦气。” “弄死?”崔掌柜女儿吓了一跳,不敢置信望着自己的夫君。 “当然要弄死,”书生的表情扭曲了一瞬,还在为之前丢脸的事生气,“一只畜生也敢装神弄鬼的出来吓人,不弄死了难道还留着它不成?” 刚将小猫从网兜里拎出来的柳遥眉头微皱,闻言有些不舒服道,“这猫才多大,估计只是夜里不小心吓到人,教训一下也就算了,何必要杀了它。” “你怎么知道它是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在这里吓人的,”书生冷笑,“说不准,这猫还真是什么妖物,这种害人不浅的畜生,还是早点弄死了干净。” “你……”柳遥还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嘴。 怀里的小猫抿着雪白的耳朵,软软叫了一声,表情十分可怜。 “的确是故意吓人没错,”殷月离走到柳遥身边,将小猫拎起扔进中年人的怀里,“却并非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救人。” 什么意思? 柳遥疑惑抬头,其他人视线也跟着转了过来。 殷月离望了望四周,终于将目光落在墙角的水井上,“我方才注意到,崔掌柜家的糖水铺和隔壁的果脯铺,应该是共用的同一口水井。” 众人点头,糖水铺和果脯铺都有糖水在卖。所以对水质的要求比较高,井自然也比寻常的水井挖得要深,维护起来比较麻烦,便干脆共用同一口水井了。 “你们两家不妨找人去检查一下,看看那水井里面,或者日常用来存水的容器里面,是不是被放进了什么东西。”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井水里下毒?”崔掌柜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又不是疯了,谁会在水井里面下毒?”中年人按住怀里的小白猫。 柳遥先是不解,随即看了看不断挣扎的小猫,忽然反应过来。 “对,”殷月离目光深远,转向一旁脸色惨白的书生,“是谁呢。” 第51章 书生神色骤然大变,这回无需殷月离多说,所有人都看了出来。 崔掌柜一脸惊讶望着自己的女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都看着我做什么,”书生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道,“就算井水里真的有毒,又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是疯了吗,在自家的井水里下毒?” “可你最近……的确没在家里吃过饭。”崔掌柜女儿喃喃道。 “那是因为我已经在书院那边吃过了,”书生气急攻心,伸手指着柳遥的方向,“哦,我明白了,毒其实是你们下的吧。” “什么妖物作祟,什么井水有毒,都是你们提前布置好的,为的就是故弄玄虚好从我们家里骗钱!” “话不能这样说,”不等柳遥说话,中年人先不满道,“仙师的事情是从昨日才开始传起来的,而闹妖物的事已经发生十几日了,你家是有什么金山银山吗,值得人家仙师这么花心思算计。” 柳遥暗自摇头,这书生虽然看似精明,但其实胆量有限。所以还没等证据出来,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这回不用报官,院里众人都已经看出不对。 后院昏暗,只有房檐下亮着一盏灯笼,几名伙计在旁边窃窃私语,崔掌柜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沉。 “真的不是我,”书生也意识到自己反应的有些过度,连忙转向崔掌柜道,“爹,您是知道我的,我马上便要乡试了,犯不着冒险做这种事情。” “爹。”女子六神无主,忍不住低低唤了声。 崔掌柜深吸口气,正想让众人都散了,等真相查清楚之后再说,忽然听见不远处中年人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中年人一拍膝盖,指着那名书生道,“我之前在城门口附近见过你,就上月初的事,我看见你和个穿蓝衣的女人站在一起,说自己不打算考乡试了,让对方再多等几日,等事情了结了就去找她。” 中年人认识崔掌柜也认识书生,却没有仔细瞧过崔掌柜的女儿,当时只以为是夫妻俩在说悄悄话便没有往心里去。 如今听书生说什么马上就要考乡试了,才忽然记起来。 细想想便能发现,那日见到的女子是个瓜子脸,个子也不矮,根本就不是崔掌柜的女 儿。 哦,围观的伙计全都恍然,原来是在外面有了旁人。所以打算下毒抢夺家产,结果不小心连累了邻居。 “而且这个也好验证,”似乎还嫌不够,中年人继续开口道,“既然这小子不打算考乡试的话,那自然也不会再用心念书了,只要托人去书院问一问夫子和同窗,应该很快就能弄清楚了。” 崔掌柜脸色凝重,顾不得再给女婿留情面了,扬声叫来围观的伙计,“现在,马上到书院去,问问姑爷有没有认真读书,还有最近是否与一陌生的女子来往过密。” “是。”被点到的伙计连忙应声。 书院有许多书生都喜欢彻夜读书,这会儿虽然晚了,但还没过子时,估计还能找到院里的人问话。 听到崔掌柜叫伙计去书院询问,书生顿时慌了神,有些后悔刚才冒险回来了。 他以为这两人最多只能查出井水有问题,却没想到还能牵扯到自己身上。 不,还没有报官,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要去哪儿?”崔掌柜上前试图阻拦,却被对方一把推开,险些没撞到墙上。 “让开!”书生双眼发红,必须马上离开,报官需要时间门,且他还没有来得及杀人,只要能赶在官府之前远走高飞,就不会再有人过来抓他了。 书生脚下不停,只感觉自己跑出了后院,跑出了宴城,直往城外的树林跑去。 急促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 “夫君!”有人在身后尖叫一声。 书生猛地抬眼,却见幻境消散,哪里还有什么城外树林,只有一口熟悉的水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水井?书生心脏骤停,再想停下时却已经晚了,天旋地转,冰冷的井水瞬间门将他吞没其中。 后院里乱成一团,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将书生捞出水井。 被救上来的书生疯疯癫癫,一直说有妖怪要将他拖进水里,之后挣扎撞在井壁上面,彻底昏死了过去。 闹了一个晚上,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众人散去,崔掌柜叫人将已经不省人事的书生关进柴房,准备天亮的时候再送去官府。 在井水里下毒并不是小事,想到自己当初看中书生的才华,一力主张将女儿嫁给 对方,还不惜花大笔银子供对方读书,崔掌柜就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唯一庆幸的是,大约也是怕事情闹大。 故而书生只是在盛放井水的容器里下了毒,毒性还算缓和,几乎没有影响到两家店里的客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院子里,小猫软软喵了一声,被柳遥还给了崔掌柜的女儿。 女子神色温柔,这只小猫经常在附近游荡,平日都是由她和隔壁的周婶子负责投喂的,原本不过是天冷看它可怜,没想到如今竟被对方救了一命。 女子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它之前应该是想要提醒我们吧,所以才会将饮用过井水的小动物扔在门前,还有半夜时候的鬼影和猫叫,也是因为夫君总习惯在夜晚里下毒,它发现了所以想引我们出去吧。” 只可惜,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事情的真相。反而将整件事当成了妖物作祟,也多亏了柳遥的到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小猫晃了晃尾巴,用耳朵蹭着女子的手心。 “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柳遥问。 女子沉默片刻道,“嗯,夫君就交给官府去处理吧,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至于这只猫,我和阿爹会好好照顾它的,仙师不用担心。” “那就好。”柳遥看了眼女子怀里的小猫,放心点头。 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也就没必要再留宿在崔掌柜家里了,月上中天,柳遥被殷月离牵着一路往茶坊的方向走,期间门一直忍不住回头。 “你很喜欢那只猫?”在柳遥第六次回头的时候,殷月离终于停下脚步。 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手里的灯笼发出微光,有种异样的宁静。 “没,”柳遥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我就是想,那么聪明有灵性的小猫,当真不是妖怪吗?” “你害怕?”殷月离问。 “不怕,”柳遥有些冷,靠在对方身边道,“它即便是妖怪,应该也是好的,所以才会知恩图报,冒着风险帮助崔掌柜一家。” “身份本来并无好坏,要看他具体做了什么,究竟是害人还是救人,你看那边。”柳遥指了指前面。 已经是深夜,星光稀疏,只有一轮银月悬在半空。 殷月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 去,就见崔记糖水铺的隔壁,装饰简单的果脯铺外,中年人正拉着一对老夫妻兴冲冲说了什么。 老夫妻俩先是惊讶,随即露出安心的表情,迎着中年人一起进了屋内。 果脯铺子旁边是几间门民宅,一群晚归的孩子跑跑跳跳窜过小巷,却不小心被长辈撞见,哎哎叫着被揪住了耳朵。 再往里则停着一个馄饨摊,是对年轻夫妻开的,估计是快到收摊时候了,女子利落将碗筷收好,男人则把最后一勺馄饨塞进妻子嘴里,两人相视一笑。 “我听舅舅说过,宴城曾经也被羌吾人抢掠过,”柳遥看着安静的夜景道,“羌吾骑兵凶悍,到处烧杀掳掠,连老人和妇孺都不肯放过,城镇,附近的村庄,所到之处尽是血流成河。” “外公一家也是如此,据说外公的爹娘便是逃难途中死在羌吾人手里的,期间门舅舅也受了重伤,以致留下病根。 如果不是后来朝中派出大将,抢回了西北要塞,恐怕外公一家都难逃劫难,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柳遥握紧身边人的右手,低头望着地上不断挣动的黑影,“不管你原本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害怕,也不会离开你。” 殷月离面色平淡,脚下的黑影却再次晃动了一下,仿佛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就算被限制也只是暂时,早晚有天会破笼而出,吞没一切。 柳遥早该明白,能力失控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解决。之所以还保持着眼下的平稳,不过是对方在逞强硬撑罢了。 殷月离沉默半晌,却到底也没能说出话来。 “没关系,”柳遥抬头冲祂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能想到办法的,来。” 柳遥朝祂招了招手,殷月离虽然不解,但还是凑了过去,柳遥踮起脚尖,直接跳到了祂的背上,殷月离下意识抬手接住。 “好困,”柳遥打了个哈欠,舒服地蹭了蹭脸颊,“实在撑不住了,你先背我回去吧,其余的等明早天亮再说。” 不得不说,假扮仙师虽然有趣,但也确实有些折腾,玩闹一两次就够了,却不能每天都如此。 不过想要避开麻烦也简单,可以等明日让殷月离用些幻术,这样应当就不会有人再跑来找他们了。 日 子还是简单一点比较好,比如开开店,逛逛街,对了,柳遥忽然想到,舅舅他们也不知怎么样了,如果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 “等天气好一些,”柳遥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不如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吧,我想去悦城,就是舅舅他们看病的地方。” “听说那里有花船游湖,有板栗烧肉,盐水虾,还有桂花蜜藕……” 估计是真的困了,柳遥数着菜单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感受着背后的重量,殷月离目光柔和,过了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街道另一边,两个人影鬼鬼祟祟从巷子里钻出来。 傍晚冷得越发厉害,为首的老者打了个哆嗦,用已经冻僵的手撕开身上隐藏气息的符箓,回头看身后的青年。 “怎么样,再跟下去都要天亮了,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不怪老者担心,虽然被他们跟着的那人此时状态不对,两人手中也有符箓可以使用,但被发现的风险依旧不小。 再被抓住一次,穆臣可不觉得自己还能和之前一样幸运。 青年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你倒是说话啊。”穆臣裹紧衣袍,不解走到他面前。 “祂人性维持得不错。”就在老者等得不耐烦时,青年忽然开口道。 “什么。”老者满头雾水,不明白话题怎么忽然转到这里来了。 是说那一位的人性眼下维持得不错?这么明显的事傻子都看出来了,可这与他们之后打算封住对方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有人性就有弱点,”青年侧头望向老者,眼里含着微不可见的笑意,“说不定,有更简单的法子可以帮我们达成目的。” 更简单的法子? 穆臣心头一紧,莫名有些不安,他只想尽快将事情解决,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稳妥为上,老夫觉得你之前的法子就不错,只要按照计划行事就好了,没必要再去冒其他的风险。”穆臣追上前道。 可惜青年安静摇头,不再与他对话,一路朝着城门外的方向走去。 第一日清晨,柳遥起了个大早。 刚醒来就看到枕边人平稳的睡脸,阳光透进窗子,让对方的皮肤更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瓷白。 柳遥托着下巴细看,半晌,终于伸手碰了碰对方的眼睫,正打算小声将人唤醒,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推门的响动。 邵蒙隔着屏风半跪在地上,匆忙开口道。 “主子出事了,有人突破机关,一路闯进了陵墓最底层!” 第52章 陵墓一共有四层,前两层柳遥都已经去过了,也听邵蒙提起,再往下第三层满是机关和陷阱。除了殷月离之外,即便阴兵也很难进入。 而第四层里,也即是整个陵墓的核心,则存放着殷月离作为凡人时的尸骨。 柳遥一下子坐了起来,“谁闯进去了?” “不知,”邵蒙皱眉摇头,“是第三层外一名守卫发现的,似乎瞧见有诡异的金光闪过,连同第四层的入口处也有轻微开启的痕迹。” 柳遥背后发凉。 能放在最底层里被机关层层守护的,想也知道那具尸骨应当是极为重要的事物。 一旦被人破坏或者抢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现在怎么样,可有让人过去查看一下吗?”柳遥问。 邵蒙摇头,忍不住面露难色,“并未,小人之前就已经说过了,那里除了主子外,根本无人能够进入。” “即便是阴兵,也最多只能看守在第三层的入口附近,无法直接靠到近前。” 柳遥嘴唇紧抿,下意识转过头去,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太对。 邵蒙进门的声音并不小,加上两人刚刚的对话。照理来说,身边人就算睡得再熟,也早应当被吵醒了才对,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 况且殷月离根本就不需要睡眠,陪他一起入睡。不过是有意保留作为凡人时的习惯。 柳遥心底一沉,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月离?”柳遥掀开被褥,小心推了推身边人,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声惊叫。 似乎有黑影从墙上窜过,屋内瞬间变得昏暗。 “快点闪开!” 是邵蒙的声音,就在柳遥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轻轻放在柳遥的脸侧。 刺骨的寒意渗进皮肤,柳遥猛地打了个寒颤。 对面人安静望着他,眼眸已然完全变成血红,浓黑的影子蔓延出去,瞬间将整个屋子包裹在其中。 跟在邵蒙身后的几个属下全都被吓住了,不可抑制的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邵蒙也有些站立不住,只能伏跪在屏风之后,强忍住心头的恐惧。 “柳……柳公子,主子如今状态不对,您快走,这里由我们先顶着。” 尸骨到底有何用处,邵蒙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当年那位苦修士正是借助了那具尸骨,才将殷月离困于止戈山上。 甚至直到今日,也依旧束缚着祂无法彻底远离。 如今尸骨出了问题,邵蒙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能维持住所剩无几的人性。 柳遥心惊肉跳,半晌摇了摇头,将手心覆在对面人的手背上面。 很冷,好像摸到了寒冰之上,连血液都开始变得凝滞。 “已经是白天了,”柳遥咬紧牙关,尽力用平和的语气道,“你昨天说过,要带我去吃东街的那家馄饨。” 殷月离沉默不语,只是没有神采的眸子依旧紧盯着他看。 屏风后的邵蒙大气都不敢出,默默祈祷自家主子不要直接杀了柳公子,不然等祂清醒过来就真的完了。 “就是……那对夫妻开的馄饨摊,”柳遥轻声道,“听说是鲜肉蘑菇的,我们一起去。” 殷月离依旧无声,只是眸光微微动了动。 柳遥露出笑意,凑过去亲了祂一下,“夫君,起来穿衣服吧,再不吃饭我要饿死了。” 听到夫君两字,眼前人似乎愣了愣,过了许久,四周黑影终于收敛,阳光也再次从窗外透了进来。 柳遥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帮祂套上衣服,拉着祂起身,朝屏风后的邵蒙点了下头,示意应该没事了。 逃过一劫。 邵蒙闭了闭眼,只感觉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容易缓过神来,才有余力打量殷月离如今的状况。 邵蒙曾经见过一次对方剥离人性的状态,只是与那回不同。 如今的殷月离更像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昏沉之中。 脚下黑影浮动,目光冰冷而疏离。 不需要动手,甚至不需要视线相对。仅仅是周身围绕的气息,便能让人陷入濒临疯狂的恐惧。 邵蒙抖了下,忍不住佩服看了柳遥一眼,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平静地站在主子身旁。 “先去陵墓底层吧,”柳遥轻声道,“我总感觉,他应该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好。”邵蒙不敢深思,连忙点头。 醴泉庄花 园有直通陵墓的暗道,几人很快进了陵墓,期间殷月离始终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紧跟着柳遥,任由他拉着自己在地道中走动。 进到陵墓,邵蒙还有些犹豫,和柳遥商量不如自己带着主子进去,让他先在外面等待,以免遇到危险。 “我也不想冒险,”柳遥语气无奈,“可是你也说了,第三层只有月离能进去,以他如今的状态,你有把握让他带你进到陵墓第三层吗?” 邵蒙小心看了殷月离一眼,彻底败下阵来。 的确不能。 “走吧,”柳遥将身边人握紧,给自己打了打气,“我有圣祖金符在身上呢,不会有事。” 第三层入口就在偏殿后面,为了防止意外,邵蒙已经先将大部分阴兵都打发了出去,随行只带了两名得力的下属。 与第二层不同,第三层的入口处是一扇巨大的石门。 柳遥仔细检查四周,发现果然有少量破损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人用钝器敲打过。 尤其是入口石门靠近机关的部分,更是有许多毒箭已经被触发启动,荧蓝的光泽看得人背脊发寒,却唯独找不到入侵者的踪迹。 “从痕迹上看,闯进来的至少有两个人,”一旁邵蒙提着灯笼道,“这两人身材都不算高壮,一个年纪大些,动作略微迟缓,一个年纪轻些,似乎十分熟悉附近的地形,所以只触动了极少数的机关。” 年纪大些?柳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穆臣呢,如今还在牢房里关着吗?” 邵蒙一愣,猛地回过神来,连忙叫人去上层查探。 下属很快回来禀报,说地牢被毁,关在牢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所以是穆臣做的,”邵蒙不敢置信,“不可能,他的能力已经被主子封住了,仅靠他自己的话根本无法从地牢里逃脱。” “说不定是被同伙救出去的,”柳遥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带自己来看壁画的那个假田钰。 邵蒙还是不解,“可既然他已经逃走了,为何还会再跑回来,甚至直接进到陵墓第三层。” 跟在殷月离身旁,邵蒙也算和苦修士打过不少交道了,知道这些人手段奇异,会使符箓,也有许多常人没有的本事。 但这种本事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让他们忽然变得刀枪不入,连陷阱毒箭都能扛过。 况且只有两个人,即便真闯进第四层里,又能有什么好处。 “先看看第四层的情况怎么样吧。”柳遥看了眼身边没什么表情的殷月离,有些担心道。 “也只能是这样了。”邵蒙颔首。 邵蒙并不了解第三层的情况,只能举着特制的白灯笼,按照黑影游动的痕迹,谨慎避开路上的机关。 脚下的砖块发出古怪的咔哒声响,通道深处是看不见尽头的黑烟,再往下甚至能听见河水流动的声音,水流湍急,仿佛不断拍击着岩壁,让人的心也不自觉跟着提了起来。 “这底下是水吗,我们不会掉下去吧。”柳遥紧抓住殷月离的衣摆,脚步很轻,一步都不敢踏错。 “不是水,是血池,”邵蒙神色凝重,“能保护尸身千百年不会腐坏,可一旦活人落进里面,不过一两息之间就会身中剧毒,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活。” 柳遥暗自吸气,苦中作乐道:“也行,生同衾死同穴,我要是真死在这里了,大不了也和你们一样,当个阴兵好了。” “公子慎言,”邵蒙不赞同道,“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顺利化成阴兵的,当年跟在主子身边的亲兵足有两千人,然而死后留下的却只有不到百人。” 准确来说是九十六人,而保留下神智,能正常与人交流的,更是只有二十余人。 两千到二十,这几率的确是有些低了。 柳遥满脸失望。 邵蒙轻叹口气,“公子别想太多了,注意留神脚下,过了血池这一关,再往前到第四层入口附近,应该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然而话音刚落,身旁不远处忽然传来刺耳的破空声,紧接便是数支羽箭直朝着几人飞来。 柳遥连惊呼都来不及,就被身边人一把抱起,侧身躲过了羽箭。 邵蒙一愣,不对,他分明是依照黑影前行的,应当没有触动到任何机关才对。 是黑影有问题,还是出了什么其他的差错。 可就在他愣神的空隙,脚下石板忽然发出吱嘎一声响。随即便有数不清的尖刺自地底冒出,水声越来越近,甚至能闻见浓浓的血腥 味在四周弥散开来。 “不好,”邵蒙面色难看,显得半张脸上的白骨越发森冷,“血池上涨了,应该是有人在机关上动了手脚,必须马上离开!” “好,好像来不及了。”柳遥紧盯着地面道。 尖刺退去,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空洞,鲜红色的血池池水蔓延而上,不过瞬息便漫过了最底层的几节台阶。 轰隆隆的巨响从身后传来,往上的石阶依次断裂。如今别说是到第四层去了,便是原路返回也已经成了奢望。 “你骗老夫!” 陵墓另一侧,靠近第三层入口处,穆臣看着眼前的场景,怒不可遏抓住青年的衣襟。 “这里根本没有另一件师门圣物,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骗老夫,你想毁了陵墓中的尸骨,放那邪物出去!” 穆臣觉得自己怎么能如此愚蠢,居然相信眼前人的鬼话,相信这世上除了圣祖金符之外,还有另一件师门圣物藏在陵墓的最底层。 青年浅笑,毫无愧疚道:“是啊,你到现在才发现吗,不过已经晚了,只要再过一会儿,等祂在这里动用了力量,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困住祂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我,最后结果也会同今日一样,我不过是将时间稍微提前罢了。” 穆臣目眦欲裂,下意识望向柳遥的方向。 血池是用来保持尸身不腐的,一旦被黑影污染,便会彻底失去原本的效用。 不,还来得及。 青年不仅骗了自己,应该还骗了这些人,让他们误以为有人闯进陵墓第四层,进而引动青年提前布置的机关,促使陵墓坍塌。 而反过来,只要那一位能坚持不在这里使用能力,就有可能逃过这一劫,继续维持原本摇摇欲坠的人性。 血池水逐渐涨高,眼看就要触及柳遥的身前,却忽然被一团黑影阻拦。 柳遥回过头,正望见远处的穆臣和青年。 仿佛迷雾散去,原本被模糊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柳遥忽然想起在壁画前与假田钰的对话。 如果这一切都是对方所为…… “月离?”柳遥抬起头,心底忽然意识到什么,双手紧紧拽住身边人的衣袖。 “别,别动用力量,我们能逃出去的,就算逃不出去,你和邵管家也不会有事,我也没关系,最多就是变成阴兵罢了。” 柳遥尽力朝对面人微笑,“你身边那么多阴兵呢,当阴兵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想和你分开。” 殷月离站在原地,方才一直淡漠的眼眸忽然动了动,低头与他相对。 “我送你出去。” “殿下!”邵蒙想要冲过来,却被汹涌的血池隔开。 柳遥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黑影涌来。 陵墓最深处,黑影充斥了整个血池,属于殷月离的尸骨无声无息化成灰烬,不过转瞬之间,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 第53章 耳边轰隆作响,数不清的巨石接连滚落,穆臣脸色灰败,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 都来不及了,血池被黑影污染,尸骨必然无法保存,而失去这最后一层的束缚,那邪物的力量很快便会彻底解封。 到时不只是西北边关,怕是整个大承都要毁于一旦。 身旁青年却是神情激动,目光里满是热切,“太好了,毁去尸身果然有效,用不了多久,师父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师父…… 穆臣听得一怔,“不对,你师父不是已经失踪了吗,你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穆臣的师兄名叫施云轩,正是之前预言大承将被羌吾所灭,促使先皇逆天而行,并于二十年前将那一位封于止戈山下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施云轩便带着圣祖金符不见了踪影,穆臣一度以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 若不是青年带着信物来找穆臣合作,他甚至不知道师兄居然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按照青年之前的说法,施云轩几年前再度消失不见,他会与穆臣合作,一方面也是想要借此找到师父的踪迹。 又被骗了。 穆臣恨得咬牙,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做下这些事情,不过是想让你的师父借那邪物的力量复活?” 穆臣头昏脑涨,甚至觉得这一切都荒唐得可笑,他师兄一生清正。即便有行差踏错的地方,也始终是为了天下百姓。 到头来身死之后,唯一的徒弟却罔顾他的意愿,为了将他复活,不惜把他生前所有努力都化成泡影。 “你疯了!”穆臣简直无法理解,“你我同是修行之人,该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你师父即便能够活过来,也有极大可能变成没有神智的行尸走肉。” “师叔放心,”青年得意微笑,完全不理会砸在身边的碎石,“我早就将事情都安排好了,最多几日之后,整个大承西北都会成为祂的国度。到了那时,所有带着不甘与怨恨而死的人都会重获新生,再次行走于地上。” 青年目光幽深,“你,你身后的师门,还有那个愚蠢至极的先帝,你们谁都不知道。自从那件事后,师父便一直活在悔恨之中。直到临死之前依旧想着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 “所以不用担心,他会活过来的,也不会变成行尸走肉,他会……像过去一样,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疯了。 穆臣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他这个师侄彻底疯了。 脚下的石板迅速碎裂,穆臣顾不上再与眼前的疯子理论,拼命寻找可以逃生的路径,却见有人拉了他一把,正是之前负责看守他的无头士兵。 “放手!” 原本退去的血池再次涌上,穆臣吓得脸都白了。 身旁的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无头士兵并没有说话,只双手用力,一把将他从碎石里拽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 穆臣心底浮起疑惑,可惜还没等来得及问清,就感觉眼前一暗,无数黑影翻涌而上。等再恢复意识时,已经到了止戈山的山脚下。 面前的都是熟人。 眼眶发红,明显刚刚哭过的柳遥,还有经常跟在殷月离身边的几名阴兵亲卫。 柳遥揉了揉眼睛,强撑着让自己回过神来,抬头望着面前,似乎也很困惑老人的出现。 无头士兵比了个手势,示意这人先前从牢里逃脱,方才被自己瞧见,便顺手抓了回来。 穆臣灰头土脸,神情尴尬。 “哦,”柳遥点点头,已经没心情去理会眼前的老者了,“我们现在……” “公子,”邵蒙连忙将他拦住,“不能再回去了,这山体底下是中空的,很快便会塌陷,我们先离开这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做打算。” 柳遥嘴唇紧抿,还是不愿放弃。 他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的话,殷月离根本不会在血池里动用能力,更不会连尸骨都无法保住。 失去尸身的束缚,对方很可能再次回到那种剥离人性的状态,不再有任何顾虑,真正变成穆臣口中的凶神邪物。 脚下地面摇动,山顶不断有石块滚落,邵蒙不敢放他离开,指着不远处已经开始惊慌逃窜的村民道。 “止戈山就在九桥村内,若是彻底塌陷,整个村子都会受到波及,这里面应该还有您认识的人吧,您如果在意他们,就该先带着他们离开这里,而不是一意孤行罔顾所有人的性命。” 跟在穆臣身后的阴兵不声不响,他们自然不在意这些凡人的死活,只是不愿意柳遥再去送死。 柳遥红着眼框,只感觉胸口和腹部一起传来闷痛。 可同时也明白邵蒙说的没错,现在回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地面摇晃愈加剧烈,原本便不算牢靠的房屋也随着晃动起来,山体塌陷,房屋倒塌,到时不知有多少村民会跟着一起送命。 “公子!”眼看着再不走便要来不及了,邵蒙忍不住急道。 甚至暗自打算,如果柳遥此刻非进陵墓不可的话,他就干脆打晕了对方带出九桥村。 柳遥望了眼山顶,用力攥紧袖口,“我记得月离在城内买的院子应该快修好了吧,将附近村民都带去那里,尽量不要丢下一个,留下几人守在九桥村。如果情况有变化随时过来回报,我们……先去城里吧。” “是。”邵蒙终于放下心来,忙不迭点头,吩咐底下人疏散慌乱的村民。 “那个,不如老夫也一起过去帮忙吧。”穆臣终于寻到空隙,讪笑着对柳遥道。 “顺带说一句,今天的事情当真与老夫无关,一切都是我那师侄的主意,老夫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认真说其实也算是受害者来着。” 嗯,也不能完全算受害者,至少布置机关的纸傀儡就是他提供的,不过这点小事就没必要细说了。 柳遥冷眼瞧他,“你的账等会儿再算,看紧他,等进城后直接将他关进柴房。” 无头士兵双手比划,表示自己会负责看管,绝对不会让这罪魁祸首再次逃脱。 穆臣:“……” 接连几声巨响之后,止戈山终于彻底坍塌,离山脚近的房屋都被压在了泥土和碎石之下,其中也包括了他们之前居住的醴泉庄。 烟尘四起,碧瓦朱檐的华美庄园转眼化成废墟。 有来不及逃走的村民被山石砸伤,哭喊声,惊呼声,层层乌云笼罩在头顶,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几名跟随邵蒙的阴兵将村民救起,来不及处理伤口,只能匆忙喂了伤药后安置进庄园的马车。 “走吧。” 将最后一名受伤的村民扶上马车,柳遥仰头望了眼止戈山的方向,和邵蒙一起往宴 城赶去。 分明是早上,天空却阴沉得厉害,马车在雪地里安静前行,能隐约听见远处车厢传来的低低抽泣。 柳遥闭眼靠在车窗边上,脸色有些苍白。 “公子怎么了,”见对方从刚才起便一直捂着腹部,邵蒙忍不住担心,“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柳遥轻轻摇头,“可能是早上忘了吃饭,所以有些难受。” 是了,邵蒙恍然,的确是他们疏忽了。 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已经接近晌午,柳遥滴水未进,自然会不舒服。 “算了,”见邵蒙准备让马车停下,柳遥连忙拦住,“我现在吃不下,况且好多人都受伤了,还是先进城安顿要紧。” 邵蒙拗不过他,只能点头。 城内的宅院很大,足够几百人居住,是殷月离成亲前就已经买好的,可惜刚翻修到一半,如今只有前院能够住人。 将带来的村民交给邵蒙安排住宿,柳遥独自进了卧房,坐在还未铺好的大床上发呆。 整个卧房包括主屋都是偏北方风格的,颜色以深褐为主,也没有太多花鸟雕刻,样式干净利落,与之前在庄园里的繁复华丽全然不同。 这还是柳遥偶然来参观时抱怨的,说屋子里的装饰太过花哨,瞧着累眼睛,如果能再素一点就好了。 殷月离表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却叫人直接换掉家具,拆了所有装饰摆设,按照当地人的习惯重新布置。 柳遥吸了吸鼻子,又有些想哭了。 喵…… 柳遥趴在枕头上,正打算好好哭一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柳遥泪眼朦胧,刚好瞧见有团黑影从墙角窜过,躲在桌子下歪头盯着他,正是不久前不见踪影的小黑猫。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柳遥哽咽问,擦了擦眼睛,跑过去将小猫抱了起来。 “喵!”黑猫软软叫了一声,将脑袋整个埋进柳遥的怀里。 “可惜月离不在这里,”黑猫的身上有些凉,柳遥揉着它的耳朵,“不然正好让他见见你。” 黑猫晃着尾巴,打了个哈欠,眯眼靠在他的肩膀上面。 也许是在外面跑久了,小猫看起来有些虚弱,柳遥起 身想给它找点吃的东西,突然听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回头。 房门外,邵蒙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上打碎的碗碟了,匆忙跑进屋内,指着柳遥怀里的黑猫语无伦次。 “柳公子你……祂……” 因为担心柳遥饿坏身子,邵蒙刚到城内就叫小厮去酒楼定了饭菜,本还犹豫该如何安慰对方,结果就看到眼前这种场景。 “怎么了,”柳遥将小猫抱紧,一脸不解望向他,“这是我之前在舅舅家里捡到的黑猫,有什么不对吗?” 这哪里是对不对的问题。 邵蒙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道:“这猫根本就不是猫,不是,小人的意思是,这其实是主子的一缕分魂,伪装成黑猫的模样,之前一直负责看护……不,保护您。” 柳遥眉头紧皱,越听越迷糊,伸手将小猫举了起来,左看右看这也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 “你是说,这小猫其实是月离假扮的?” “分魂,”邵蒙纠正道,不错眼盯着那只黑猫,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也可以说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柳遥满头雾水,还有些无法相信,就见手里的小猫融化成一团黑影,绕着他转了两圈之后,又重新变回普通黑猫的模样。 柳遥:“……”他信了。 邵蒙思绪转得飞快,目光不断在柳遥和黑猫身上移动,忽然升起微弱的希望。 “这黑猫是主动找来这里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主子虽然已经失去束缚,却还保留着少许人性和记忆,所以才会下意识跑来找您。” “不,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当时情况特殊,也许只是个意外,主子并不是有意要将分魂放出来的。毕竟如果处理不好的话,这缕分魂本身也有可能给柳公子带来危险。” 邵蒙在原地乱转,神情一时欣喜一时紧张。 “先等等,你的意思是,这个扮成黑猫的分魂里,很可能有月离的人性和记忆?”柳遥抓住重点。 有人性和记忆,就说明对方也许还有机会能够恢复。 柳遥深吸口气,心底不断回忆之前与黑猫相遇的场景。 现在想想,难怪他当初胡乱种下的红芝草能顺利发芽了,原来这也是对方的功劳。 “小人也不确定,”邵蒙停下脚步,紧盯着那只黑猫,“不过总归是个希望,先看看它具体还保留下多少记忆吧。” 邵蒙生前就是个普通人,行军打仗他会。但要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他可能还不如街头的算命先生懂得多。 算命先生? 邵蒙回过神来,“对了,姓穆的还被关在柴房里面,不如找他去问问吧。” “好。”柳遥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第54章 宅院的柴房还未完全修好,房顶空空荡荡,大量来不及使用的砖石瓦砾就堆放在房屋角落,以至于关在柴房里的老人只能占据很小一片区域,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守门的无头小厮朝两人比手势,表示穆臣一直没有尝试逃跑,只是叫嚷着想要吃饭。 柳遥点点头,让对方去旁边守着,暂时先不用过来。 邵蒙走在前面推开房门,柳遥则又看了眼怀里的小猫。 小猫抖了抖耳朵,浓黑的眼睛盯着他看,轻轻喵了一声,柳遥将小猫抱紧,脸色好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了。 “虽然我有点生气你把我丢出来,但还是谢谢你能回来找我。” 小猫的身上有些凉,却有种熟悉的檀香味道,柳遥觉得自己真傻,之前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喵?”黑猫歪着头,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柳遥笑了笑,低头亲了它一下。 柴房里的灰尘很大,推开房门的邵蒙往后退了半步。直到尘土被风吹散,才引着柳遥进到屋内。 因为在背阴处,柴房内光线很暗,柳遥刚迈进里面,就听见房里有人扬声高喊。 “老夫饿了,快点给老夫拿吃的过来!” 柳遥停住脚步,屋内的穆臣见有人进来了,顿时叫得越发大声。 “你们想要饿死老夫是不是,告诉你们,老夫修为高深。即便死了也能化成恶鬼,真让老夫饿死在这里,到时绝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柳遥表情无奈,回头与邵蒙对视一眼,想说这人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别喊了,”邵蒙踢了脚柴房的木门,“老实一点,柳公子有话要问你。”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问的。”穆臣嗤笑,看都没看柳遥一眼,向后躺倒在砖块里面。 “祂已经醒过来了,都结束了,我们都要死了,还不如想想最后吃点什么。” 说罢继续高喊,“快拿吃的过来,老夫要喝酒,要吃肉,死也不要做饿死鬼。” “所以穆仙师已经打算直接等死了是吗,”柳遥越过砖瓦,语气平和道,“我还以为穆仙师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不该这么快就放弃才对。” “老夫已经尽力了!”穆臣双眼发红,愤愤从碎石中坐起身来,“今日的事情根本不是老夫做的,老夫也是信了那个人的鬼话,以为还有另一件师门法器藏在陵墓底层。” “那个人,”柳遥抓住重点,“你是指,先前假扮成田钰的那个人?” 所以他在陵墓里并没有认错。 只是柳遥有些不理解,“我之前被他蒙蔽了记忆,不清楚他的目的也就算了,只是穆仙师与他相处了那么久,居然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对吗?” 穆臣满脸尴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从很早前就已经注意到自己师侄的不对。 但做苦修士的,哪有完全正常的人。即便再古怪些也是平常,根本不值得他特别留意。 哪成想到,对方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为了复活自己的师父,不惜拉着全天下人一起陪葬。 照这样算来的话,自己似乎的确也有些责任。 穆臣表情颓丧,终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只是事先说好。如今这种情况老夫已经无能为力,劝你们也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见老人妥协,柳遥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将黑猫抱到他眼前,“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一只猫。 穆臣莫名其妙,微眯着眼睛,眸色逐渐变得幽深,片刻,忽然露出惊骇的表情。 “这是……你疯了,你怎么敢把这东西抱在怀里!” 穆臣脸色铁青,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顺畅了。如果不是被铁链束缚着,估计此时已经跳到墙上去了。 他没有看错,这猫身上分明有那一位的气息。如果靠得太近,说不定立时便会毙命,还可能变成没有神智的活死人。 穆臣整个人都不好了,“放开,快点把祂扔出去,你不要命了,不对,离我远一些,不要过来!” “喵?”小猫疑惑叫了声,歪头靠在柳遥的肩膀上。 柳遥捏了下它的耳朵,低头看慌忙后退的老人,“它认得我,不会伤人的。” 穆臣全身都贴在墙壁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除了被惊吓到之外,的确没有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终于缓过神来。 “你说祂还认得你,”穆臣 用力摇头,“不,以祂如今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还有凡人时的记忆留存,更不用说还记得你了,祂如今只有毁灭一切的本能,其余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看。”柳遥给对面人演示,先是将怀里的黑猫搓扁捏圆,之后捏捏耳朵,揪揪尾巴。 黑猫也不反抗,直到全身的绒毛都被揉乱,最终也只是委屈地叫了一声,回头蹭他的手心。 穆臣目瞪口呆,旁边的邵蒙也撇开视线,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它……真的不伤人?”穆臣喃喃自语,满心的不可思议。 就他所了解的,那一位的力量本质是寂灭与虚无,由祂分出来的力量碎片,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温顺。 “如何,穆仙师有什么高见?”柳遥耐心问。 穆臣表情变幻不定,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太诡异了,他惊恐望着柳遥,不明白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怪不得师兄当初会选择将圣祖金符留给柳遥,估计也是提前预知到了这一点。 “先试试,让祂恢复记忆。”穆臣还有些恍惚,只能下意识开口道。 “分魂和本体,原本就是彼此相通的。这只猫看到的便是祂能看到的,这只猫感受到的便是祂能感受到的,只要让这片分魂恢复人性和记忆,那剩余的部分也极有可能会跟着受到一定的影响。” “但仅仅只是一种可能,”穆臣强调道,“你们必须清楚,失去束缚后,祂的神性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属于人性的部分即便还有留存,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一旦你们开始尝试,说不定还会再承受其他未知的风险。所以你们想试便试,只是之后都不要再过来找老夫了。” 和邵蒙猜测的一样,重点果然还是在如何恢复记忆上。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柳遥点了点头,“多谢穆仙师指点,我会试试看的,邵管家,去给仙师拿些酒菜过来,再让人给仙师换个干净的房间。” “是。”邵蒙颔首。 “哎,老夫想要吃烧鹅和烤鱼,”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死了,穆臣也来了精神,朝邵蒙招呼道,“还有梨花白,要上好的,包子也要,如果有点心就更好了。” 邵蒙没有理他,转头出去办事。 从柴房离开,柳遥独自回到卧房,将黑猫举到眼前细看。 小猫依旧乖巧温顺,似乎有些困了,靠在柳遥的手心里打了个哈欠。 “月离,你应该还记得我的吧。”柳遥靠回到床铺里,感觉也有些困了。 “喵?”黑猫歪了歪脑袋,像是不解。 柳遥一阵无奈,话说该怎么让只猫恢复记忆。以如今的状态来看,对方完全就是普通幼猫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和那人有任何联系。 “柳公子,”有小厮推门进来,将一个木箱放在桌上,“东西都在这里了,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庄园损毁严重,进城之前,邵蒙便叫人将所有能搬出来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原本只是例行公事,没想到居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柳遥提起精神,伸手将黑猫抱在怀里,走到木箱面前查看,“庄园那边怎么样了?” 木箱里的东西不多,大半都是殷月离平日用的纸笔一类。除此之外,还有之前在山上画的几盏花灯。 “好多地方都坍塌了,包括后面的汤泉也都干涸了,不过幸好书房附近有棵大树遮挡,基本都保留了下来,不然也找不到这些东西。”小厮回道。 “对了,”小厮看了眼柳遥怀里的黑猫,“已经晌午了,需不需要给它拿点吃的过来?” 拿吃的? 柳遥茫然,与手里的黑猫对视,不确定对方在这种状态下是否还需要进食。 就听小厮继续道:“公子晌午饭还没吃,不如把您的那一份也一起送过来吧。” “喵。”小猫仿佛听懂小厮的问话,欢快蹭柳遥的脸颊。 柳遥只能点头,“行,不用太多,要清淡一点的。” 小厮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将饭菜都端了进来,有山药粥和糖醋瓜,还额外给黑猫准备了一条清蒸鱼,弄碎后放在银碗里面。 “来,等一会儿再吃,先看看记不记得这个,这是你为了教我写字时特意抄的诗句。” 柳遥翻出本字帖递到黑猫面前,然而小猫只是喵了一声,便转头朝后望去。 仿佛全部心神都已经被桌上的鱼肉吸引。 “那看这个花灯,”柳遥又拿了盏落雪白梅的灯笼,“这梅花是我画的,有些难看,是你后来补了雪景上去,就挂在回廊外面,每次路过都能看见。” “喵……”黑猫委屈瞧他,看都不看那盏花灯。 “你根本就不用吃饭吧,”柳遥揉了揉怀里的小猫,“谁家凶神是需要吃一日三餐的,时间有限,快仔细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记忆来。” 黑猫咪一声,耳朵抿在脑后,有气无力继续看桌上的鱼肉。 柳遥不肯放弃,接连将木箱里的物件都取了出来,里面有对方惯用的毛笔,纸张,常翻看的闲书,戴在身上的玉佩,还有经常穿的几件浅色外袍。 可黑猫瞧见后依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反而趁着柳遥没有留意,用力挣脱束缚,几步跳到了小碗旁边。 只可惜因为跑得太急,来不及停下,脑袋整个栽进鱼肉里面,委屈得喵喵直叫。 “小心。”柳遥将小猫从鱼肉里解救出来,帮它擦净绒毛上的汤汁。 柳遥满脸愁容,看来是真的傻了,照这样下去,等到大承毁灭了,对方估计都找不回记忆吧。 用日常的物品不行,那便只能试试别的办法了。 正在柳遥考虑要不要带小猫到茶坊去转转时,忽然有小厮过来传话,说一个叫范文启的青年来找柳遥。据说是为了先前被搭救的事情道谢。 “范文启,”柳遥将银碗推到一旁,抱住小猫不让它乱动,“是不是年岁与我差不多,样貌斯文,个子很高的人。” “是,”小厮点头,随即疑惑,“公子您认识他,那要不要叫他直接进屋来?” 何止认识,柳遥扶住额头。 本来九桥村的居民就不多,左邻右舍基本都互相熟识,这个范文启前些年相中柳遥,不过因为家里父母阻拦,所以很快便放弃了。 本来嘛,到此时也还算是正常,柳遥对这人其实也没有太多印象,直到他成亲之后。 也不知这范文启是不是忽然吃错药了,一下子变得郁郁寡欢,整天失魂落魄的,偶尔还会跑到庄园附近。 偏偏举止规矩,一赶就走,柳遥也只能当他是偶然路过,不加理会。 要说殷月离最厌烦的普通人里,范文启绝对可以排得上第一号。 不过如今柳遥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闲心管他,便说了句,“让他先回去吧,我……” 话还没有说完,原本安安静静的黑猫突然跳了起来,浑身绒毛炸开,朝着房门的方向不断哈气。 柳遥望了望门外,又望了望怀里的小猫,脑海中忽然有某种灵光闪过。 柳遥:哦?! 第55章 大约是见柳遥没什么反应,黑猫挣扎得越来越用力,似乎马上便要凶狠朝门外扑去。 “等等!” 柳遥突然改变主意,叫住准备离开的小厮,“我这边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不如还是叫他进来吧。” “喵?”黑猫转过头,一脸不敢置信盯着他。 “正好,”柳遥笑容温和,揉了揉小猫的耳朵,低头对它道,“你不是想吃鱼肉吗,我去外面和人说话,就不打扰你吃午饭了。” 黑猫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鱼肉,绒毛炸开,爪子紧紧勾住柳遥的衣襟。 “那个,是要直接领到院子来吗?”小厮不确定问。 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不对的,毕竟主子不在,就这样将一名陌生男子领到院内,总觉得不太合适。 “是,”柳遥按住怀里的小猫,“我和文启很早就相识了,不碍事的。” 黑猫仿佛遭受了某种打击,也不继续叫了,只睁大眼睛趴在柳遥的衣襟上。 “好。”小厮望着一人一猫的互动有些困惑,但还是顺从出去传话。 主子的分魂勉强也算是主子了,况且天还没黑,见一见外人估计问题不大。 小厮行动很快,不过片刻,便已经将一位穿蓝衣的青年领了进来。 名叫范文启的青年个子很高,眉目清朗,看向柳遥的目光虽然欢喜,却也十分克制,在几步外朝他拱了拱手。 “我和母亲就住在止戈山附近,今日多谢你派人搭救。如果再晚片刻的话,我和母亲恐怕都要命丧黄泉了。”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柳遥抬手虚扶了他一下,之后关切问,“对了,我刚刚心急没有留意,今日受伤的人多不多,可需要找城里的大夫过来医治?” 黑猫奋力伸爪,却都被柳遥压了回去。 “有几个,不过多数都只是轻伤,唯一把腿摔断的郑叔也已经处理好了,应该并无大碍。”范文启摇了摇头道。 轻伤? 柳遥微微皱眉,决定还是让小厮请几名医馆的大夫过来,仔细帮村里人检查一下。 “这回一共来了多少人,吃用上可有什么缺的东西。”柳遥继续 问。 “加上我一共二十六人,都是山下的住户,”范文启回忆着道,“吃用倒是不缺,贵府下人已经将需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还给准备了热的饭菜,就是…… 有些房间的地龙没有修好,老人和孩子恐怕熬不住。所以大家商量着要不要买几个汤婆子回来取暖。” 本来是想要买些炭盆的,可惜范文启看过了,客房里的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用炭盆恐怕会将墙壁熏坏,故而只能作罢。 “倒是我疏忽了,等下我让邵管家找找有没有修好的房间,先将人挪过去。”柳遥略带歉意道,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朝对面人笑了下。 “瞧我,只顾着问你了,外面天有些冷,我们还是先到屋里去说话吧。” 到屋里说话…… 原本还在挣扎的黑猫突然浑身一僵。 “好。”经过方才的对话,范文启倒也不像最初那样拘束了,自然欣然同意。 两人进了房间,黑猫看都没看桌上的那碗鱼肉,只冷冷望着眼前的高个青年,直将对方看得脊背发凉。 “那个,这是你养的猫?”范文启缩了缩肩膀。 “是啊,”柳遥颔首,将怀里的黑猫举起给他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黑猫眸色幽深,默默伸出利爪。 范文启干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很可爱,小柳养的黑猫,果然与众不同。” 柳遥也笑,假装没注意到怀里黑猫的挣扎,将对方引到桌边坐下,又问了些有关村里的情况,知道有村里的夫子帮忙维持秩序,一切还算安好之后,干脆邀请对方一起留下用饭。 范文启脸颊微红,犹豫了片刻才点头同意。 就在柳遥考虑该用什么法子继续刺激黑猫的时候,范文启忽然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在道。 “那个,冒昧问一句,你夫君为何不在这里,可是出门办事去了?” “什么,哦对,是出门办事去了,”柳遥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找他吗?” 此时怀里的黑猫也不再挣扎了,只眯起眼睛紧盯着对面的青年。 “不是,”范文启不敢与柳遥对视,看了眼门外,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实 我是有件事想要告诉你,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单独与你说,就是……你那位夫君,很可能并不是普通人。” 柳遥微微吃惊,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范文启却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不单是我,村子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其实也都注意到了。” 柳遥挑眉,慢慢收回惊讶。 九桥村原本就不大,乡里乡亲之间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除非花很大心思去隐瞒,否则早晚都会被人察觉。 殷月离虽然日常都会用幻术作遮掩,但从之前田钰的事上就能看出,幻术并非万能,总有些天生灵感比较高的人,能在偶然间透过幻术,看破真相。 正当范文启想要继续开口时,柳遥忽然点了点头,语气平静道,“我知道。” “你知道?”范文启一愣,旋即苦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也是在无意中察觉的,发现有问题之后,我便经常跑到你家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你单独出门的时候,好提醒你小心身边人。” 只是可惜,柳遥虽然经常外出,却都是在小厮的陪同下,甚至有时殷月离也会跟在一旁,以致范文启始终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柳遥忍不住想笑,怪不得以范文启的性情,会经常不顾规矩跑到庄园附近,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抱歉,让你担心了。”柳遥真诚道。 “没事。”范文启摇摇头,之后轻叹了口气。 “我本来的确很担心来着,不过有一日,我照例守在你家附近,看你和你夫君一同出门,那天刚下了场雪,路面有些滑,越过一个雪堆的时候,他小心将手护在你身侧,脸上说不出的温和,仿佛护着什么珍宝一般。” “我便想着,他也许不是普通人,但也绝非是个坏人,”范文启盯着手里的茶盏,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正好,今日确定你其实也已经知情,并不是一味被蒙在鼓里的,那我也可以彻底放下心了。” “你说,村里还有其他人也知道此事?”柳遥问。 “对,”范文启点头,“是住在村东的周叔公最先发现的,他说你家围墙外面有时能看到血迹,家里的下人也不太对,走路能听见盔甲摩擦的声音,可能是从山上跑来的阴兵。” “开始大家都很害怕,直到有一回,村里不知从哪里跑来几头野狼,咬死了好多家畜,还差点咬死一个孩子,那天你夫君和身边的管家刚巧路过,便救了那孩子。” 范文启笑着道:“所以村里老人都议论,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管他是人是鬼呢,只要老实过日子不害人就成。” “还说,你夫君脾气好,偶尔有什么困难找他时他都会帮忙,是个大好人。” 当然还有一点,西北民风开放,加上常年打仗人死得多,总会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言。对于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大好人。 柳遥忍不住想笑,还是第一回听到村里人对殷月离的评价。 黑猫左顾右盼,一声不喵,把头埋进柳遥的颈窝里面,假装已经睡熟。 吃过午饭,柳遥和范文启去村民那边看了看,给老人和孩子换了更暖和的房间,又额外请了城里的大夫过来。 等确认所有人都安置妥当后,才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将房门关紧,坐在木桌旁边,柳遥将黑猫抱到自己面前。 黑猫依旧懵懂,抿了抿耳朵,歪头盯着他看。 “本来呢,我是想找法子尽快刺激你恢复记忆的,”柳遥伸手捏住它的爪子,“不过现在想想,其实慢一点也没有关系。” “喵?”黑猫似乎没有听懂。 “不管是否还有记忆,也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你始终都是你。”柳遥继续道,望着黑猫,像是透过它的眼睛注视另外一个人。 “别担心,再等一等,我马上就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黑猫没有再出声,只是屋内烛光摇动,在墙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夜晚,柳遥抱着黑猫说了许久的话。有说自己小时的事情,也有说两人相遇后的事情,尝试帮对方恢复记忆。 直到说得有些困倦了,才躺回到被子里,思考着该如何安全进入陵墓的问题,一边抱着黑猫沉沉睡去。 并没有留意到夜空上的圆月明亮得吓人,仿佛水银泻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九桥村,止戈山下。 夜晚寒风萧瑟,积雪已经将碎石掩埋,只有手里的灯笼艰难照亮前路。 施梦清踉跄着走到一棵柳树面前,算了下方位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师父,”他喃喃开口,“这么多年,委屈您一直睡在这里。” 梦清是师父给他取的名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可自从师父死后,他已经没有一日能够安然入眠。 太久了,施梦清想,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师父死去那天自己是如何的悲痛欲绝。 因为死在山林中,等他匆忙赶到时,师父的尸身已经被野兽啃食,只留下残破的碎块,不过好在施梦清是个苦修士,他借助西北边关雪煞作祟的传闻,杀了数十名村民,才勉强将师父拼凑完整。 终于到今日。 咚咚咚,一阵闷响声自泥土中传来,似乎是对他的回应。 “别急,”施梦清握紧手中的铁铲,“很快了,弟子现在便让您出来。” 铁铲挥动,因为泥土已经结冰,施梦清不过片刻便已经累得满头是汗。 不知过了多久,铁铲一顿,半人多深的土坑下面终于露出一小块金属,扫去上面的污泥,正是一口黑色的铁制棺椁。 随着月光落下,棺椁里的声音越发急切。 施梦清深吸口气,伸手揭开铁棺上的黄纸,刺耳的响声过后,铁棺缓缓旋开,一名穿白衣的男子从里面坐了起来。 明明是拼凑出的尸身,男子脸上却丝毫不见腐坏的痕迹,月光笼罩下的眉眼出奇的干净,皮肤白皙,长发披散在肩上,仿佛只是熟睡。 “师父。”施梦清眼眶发红,几乎涌出泪来。 终于成功了,他的方法果然是正确的。 人死无法复生又如何,双手染满血腥又如何,只要师父能回到他的身边,其余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只是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施梦清警惕望了望四周,擦干眼角的泪痕,站在土堆边上伸出手去。 “这里有些危险,师父先同我回去,我们慢慢……” 青年没来得及说完,忽然感觉胸前一痛。等再低下头时,却发现男子已经将手收回,上面沾染着大量的血迹。 白衣男子神情呆愣,看不出半点情绪,仿佛行尸走肉。 “师父?” 施梦清不敢置信望着心口上的血洞,终于一个字也吐不出,重重栽倒进眼前的土坑里面。 白衣男子越过死去的徒弟,缓慢从铁棺里爬出,木然望向远方。 巨大的银月悬在半空,月华洒落,却只在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傍晚的村庄内,一切都宁静祥和,唯有后山的坟地里,不时传来咚咚咚,咚咚咚的闷响。 仿佛有人在敲击着木板,迫切想要出来! 第56章 柳遥睡得很沉,几乎一夜无梦,再醒来已经不知是什么时辰。 好容易挣扎起身,却发现身周黑洞洞的。 无论屋内还是屋外都看不到一点亮光。 是阴天了吗? 柳遥疑惑晃了晃脑袋,将怀里的黑猫塞进被子里,披上外袍朝窗外望去,却见外面并没有下雪,只有一轮圆月明晃晃挂在半空。 柳遥轻轻皱眉,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 可是不对,以他眼下饥饿的程度算来,至少也应该是早上接近晌午的时候了,怎么可能还没有天亮。 因为柳遥的动作,被子里的黑猫也跟着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抬头朝柳遥喵了一声。 “没事,不用怕。” 柳遥将小猫抱在怀里,目光却一直望着窗外的圆月。 黑猫蹭了蹭他的脸颊,似乎是在安慰。 “公子醒了。”听到柳遥的声音,邵蒙端着早饭进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柳遥回头问。 “巳时末,”邵蒙透过屏风,注意到里面人的面容有些苍白,连忙将餐盘放在桌上,“公子脸色不太好,可要叫大夫过来?” 柳遥一愣,下意识将手放在小腹上面,隔了许久才开口道。 “不用,昨日已经让大夫帮忙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事,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邵蒙不明所以。 不是大事,就意味着还是有事情发生了,只是为何要过段时间再说,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邵蒙虽然疑惑,但到底不好细问,只能继续刚才的话题,“无事就好,对了,城里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公子可要出去看看。” 巳时末,也就是已经接近晌午了。 柳遥望了眼窗外,没多犹豫,“先到外面看看吧,顺便去茶坊一趟。如果实在不安全的话,就让徐伯先搬来这里。” 柳遥简单用了早饭,抱上还半睡半醒的黑猫,跟着邵蒙一起出了宅院。 等到了街上,才发现邵蒙说得太简单了。 如今外面的状况远不是一句有些不对就能形容的。 清冷的银月明亮得几乎有些诡异,月光笼罩之下,街上人潮涌动,熙熙 攘攘,仿佛白天一样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奔走的伙计,巡街的捕快,街角叫卖的摊贩。 可就在这些人中,偶尔能看到几个面色青灰的路人,脚步蹒跚。 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木然从所有人身边经过。 “这些人已经……”柳遥抱紧怀里的黑猫,下意识望向身旁的邵蒙。 “已经死了,”邵蒙神色凝重,抬手给他指了指前方,“公子看那边的巷子,应该还认得那两个人吧。” 柳遥转过头,就见巷子前面正是一家卖早点的小摊,摊主是对中年夫妻,其中女子生得十分貌美,神情温和,嘴角边上生了颗小痣。 “是韩叔和韩婶。”柳遥微怔道。 这早点摊子是专门卖葱饼和甜粥的,从早上一直卖到中午,柳遥爱喝甜粥,有时嘴馋了便会去买上一碗。 不过可惜,这摊子自从上月起便不再出来了。据说是女子上山采药时受了重伤,没两日便过世了。 而如今看着,那女子分明还好好的。除了满身血污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一边给排队的众人盛粥,一边朝身边的男人微笑。 不只是女子,还有巡街的捕快。 柳遥认得那名捕快,知道对方三年前便在追捕逃犯时遇害身亡了,尸骨也已经被家人领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如今城里一半都是这样的活死人。”邵蒙沉声道。 “多数都没有神智,只能在街上随意游荡,极少数则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回到原本的家中,只是并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包括他们身边人也是,都是正常与他们交往对话,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 分明是白日,四周却比普通的夜晚还要漆黑。 晦暗的灯光亮在街道两旁,摇摇晃晃,映照在那些活死人的脸上,越发显得阴冷渗人。 “先去茶坊,”柳遥心底不安,也顾不上其他了,“我昨天叫徐伯早上过来的,徐伯年纪大了,不能受到惊吓。” 殷月离当时购买住处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日常方便的问题。 所以宅院虽不在主街上面,却紧邻着宴城西街,到茶坊步行一刻钟的工夫便能走到。 临近晌午,来喝茶的人并不多,柳遥推开 大门,却没有留意脚下,迎面就与一名少年撞在了一起。 “小公子,”刚巧路过的徐伯也被吓到了,连忙跑上前来,“没伤着吧,都怪这臭小子,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仔细看着。” “没事,是我自己太心急了。”柳遥摇摇头道,见徐伯精神不错,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模样,终于松了口气。 好容易被邵蒙扶着站稳,柳遥抬起头来,才发现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小公子不记得了,”注意到柳遥的目光,徐伯呵呵笑道,“这是犬子晟宇,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柳遥眼睛瞪圆,忽然记起来,自己的确见过徐伯的儿子。 对方叫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少年比自己大了九岁,身子很弱,似乎有咳疾,没到十六岁便去了。 “他……”对着满脸喜悦的徐伯,柳遥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晟宇之前一直在外地读书来着,”徐伯笑眯眯拍着儿子的肩膀,“今早才刚回来,模样一点都没变,就是瘦了不少,再等等,爹叫厨房给你炖了鸡汤,很快便能做好了。” 少年咳嗽两声,脸色青灰,依旧如记忆里一般文弱,轻声对徐伯道:“爹您糊涂了,儿子什么时候出门读书了,儿子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是,是吗。”徐伯有些糊涂了。 柳遥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直都在这里,可不是一直都在这里。 徐晟宇是重病死的,因为死时太过年轻。所以并没有葬在村子里,而是花了大价钱埋在宴城附近,徐伯思念儿子,便将一缕头发藏在盒子里,放在自己房中日夜供奉。 柳遥忽然想起最初在陵墓里面,那个假田钰曾经与他说过的话。 所有月光笼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国度,在那里,活人会死去,而亡者将会复活,一切与生死相关的界限都将化作虚无。 柳遥心头发紧,如今亡者已经复活了,是不是意味着下一步,就要轮到城里还活着的人了? “公子稍安勿躁,”邵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属下已经派人去陵墓查探了,您先修养几日。等确认了情况之后,我们再到止戈山上去。” 知道此时不能贸然进入 陵墓,柳遥沉默半晌,终于点头。 在如今这种情境下,茶坊显然是不能再继续开下去了。 遣散了店里的厨子和伙计,柳遥索性以店内摆设太过陈旧,需要重新整修为借口,暂时关闭了香茗茶坊。 之后便将徐伯带回了城里的宅院内,叫小厮盯紧徐伯死而复生的儿子,确认对方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小公子,”徐伯满头雾水,语气里也带了些不安,“晟宇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没有,您忘了,”柳遥笑着安慰他,“晟宇身体弱,不能着凉,所以我给他安排了暖和的房间,等下还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瞧瞧。” “哦对,晟宇身子弱,”徐伯慌忙点头,“那就有劳小公子了。” 安顿好了徐伯,大约是一早上受到的惊吓太多,柳遥莫名感觉有些困倦,便让邵蒙看护好眼下正在宅院暂住的村民,自己则抱着黑猫躺回了床上。 黑猫贴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没事,”柳遥闭上眼,听见自己轻声道,“我就是累了,睡一会儿便好了。” “喵!” 烛火摇曳,浓黑的影子翻涌上来,黑猫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看着柳遥被阴影一点点吞没。 似乎又在做梦了。 柳遥再睁开眼时周围空空荡荡,原本抱在怀里的黑猫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月离?”柳遥一阵心慌,忍不住向前快走了几步。 却在险些绊倒在地上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熟悉的面容凑过来,目光沉静,如叹息般开口道,“我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回荡在耳畔,柳遥忍不住鼻子一酸,连忙将来人抱紧,“我都已经说了要留下了,是你把我丢到外面的。” 当时在陵墓里情况混乱,柳遥只看到大片的黑影,根本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已经和邵蒙一起被丢到了止戈山下。 “等一下,”柳遥察觉出不对,迅速抬起头来,“你现在是寄身在那只黑猫上吗,可你连记忆都没有了,是怎么进到我梦境里面的?” “谁告诉你我失去记忆了。” 梦中的殷月离依旧是过去的模 样,眼眸浓黑,只是偶尔会漫过淡淡的血色。 祂低头亲了下柳遥的唇角,“那黑猫只是我的一部分力量碎片,勉强可以算作是分魂,是我留下来保护你的,并无其他用处。” 柳遥顿时皱眉,既然没有失去记忆,那为何到现在还不回来找他。 “看那边。”殷月离轻声道。 柳遥满心疑惑,顺着祂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见空荡的地面忽然被阴影笼罩,现出一幅幅诡异的画面。 那画面十分熟悉,就好像柳遥曾经在陵墓里看到的那些壁画,内容上却有细微的不同。 画面的内容是自先皇得知江山将要覆灭,听从高人的指示,决定逆天改命开始的。 他先是让皇后服下丹药,怀上属于自己的血脉,之后带着皇后和主持法事的苦修士一起来到止戈山上,让嚓玛婆子举行降神的仪式。 重重禁咒之下,降神的仪式成功举行,投来视线的神明如先皇所愿般落入皇后的腹中,获得凡人的身躯以及短暂的人性。 “不知你能否理解,”殷月离望着柳遥,“属于神性的那一部分我,才是我真正的本质,在这之上不管用任何手段,其实都无法让人性长久留存。” “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柳遥顿时心急,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 “我说了,”殷月离轻叹了口气,“只要神性的那一部分我还存在,后天获取的人性便无法长久留存。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先尝试将我神性的部分抹去,如此我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抹去? 柳遥背脊发凉,一时间竟没有理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 不等柳遥回应,殷月离已然将手伸向虚空,半晌拖出一团黑影,那黑影扭曲变形,先是变成一只黑猫,很快化成了一柄短剑。 那短剑通体漆黑,散发出森森的寒光。 “这是我无意中分割出去的力量碎片,只要找到机会,将它刺入我的本体之中,让流出的鲜血浸满整个剑身,这样便可以让我神性的部分受到重创,继而彻底消散。” “你身上有我的标记,这件事唯有你能办成。” 耳边的声音带着异样的蛊惑,柳遥握着短剑,却只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有抹去神性的部分,才能保住人性的部分。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柳遥问。 “是。”殷月离颔首。 “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回去考虑一下吧。” 不再给柳遥提问的机会,殷月离轻轻抱了抱他,抬手将他送出了梦境。 黑影攒动,四周恢复到之前的宁静。 片刻,站在原地的人忽然睁开血红的眼眸,望着柳遥消失的方向,露出柔和的微笑! 第57章 柳遥猛地从梦中惊醒,满头是汗,坐在床沿好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银白的圆月悬挂于半空。 因为没有白日,柳遥已经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时辰了,只能从饥饿程度上推测应该差不多是第二天清晨左右。 昨晚的梦境再次浮现于脑海之中,柳遥定了定神,将黑猫塞进被子里,穿好衣裳,让值夜的小厮叫邵蒙过来。 邵蒙正在忙碌整修后院的事,身上还带了些尘土,听了柳遥关于梦境的描述后,露出略微迟疑的表情。 桌上的烛火点了一夜,如今已然有些昏暗。 柳遥看不清邵蒙的神色,只能不安道,“你怎么看,觉得我昨晚梦见的都是真实吗,还是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月离其实并没有真正进到我的梦境。” “公子刚才说,梦里只看到了主子,并没有其他的事物出现,是吗?”邵蒙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对。”柳遥重新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那圣祖金符呢,”邵蒙接着道,“圣祖金符是仙家圣物,如果主子当真出现在了你的梦境之中,金符不该毫无反应才对。” 是啊,柳遥也反应过来。 往常梦到黑影的时候,一般都会有金符的出现,可昨晚却没有任何迹象,这明显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他果然是睡糊涂了吗。 “公子,”邵蒙有些担忧,“您最近脸色总是不太好,如今时辰还早,不如您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柳遥皱着眉,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小猫。 黑猫似乎还没有睡醒,打了个呼噜,钻出被子,将脑袋埋在柳遥的掌心里面。 完全没有一点要化成短剑的迹象。 大约是不想让柳遥尴尬,邵蒙语气温和了些,“这两日昼夜不分,公子一时间睡糊涂了也是正常,属下叫人给您熬些安神的汤药过来,喝了就没事了。” 目送邵蒙离去,柳遥戳了下黑猫的尾巴,郁闷自己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 是他想让月离回来的心愿过于急切,所以才会臆想抹去对方的神性面? 太诡异了,柳遥用力揉了揉黑猫的耳朵。 可就在 他松手的一瞬间,四周黑影弥漫,原本还在沉睡的黑猫忽然消失不见,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刃。 柳遥瞪大双眼,连忙冲出屋外,招呼正在院中扫雪的小厮,“快看,我没做梦,真的有变化了。” 缺了胳膊的小厮停下动作,目光满是不解,“公子怎么了,可要叫邵管家过来?” “当然是……”柳遥还没等说完,就听怀里传来喵呜一声,已经睡醒的黑猫伸了个懒腰,抬头蹭他的脸颊。 “喵。”没有得到回应,黑猫疑惑歪过脑袋。 柳遥张了张嘴,盯着面前的积雪,最终只能选择放弃,“算了,当我没说,我还是回去喝安神药吧。” 在等待安神药的空隙,柳遥靠在矮榻上,盯着手里再次化成短剑的黑猫,已经大致弄清了黑影变化的规律。 想要让黑猫化成短剑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他心念一动便可以如愿,不过前提是,绝对不能有其他旁观者的存在,无论对方是活人还是死人。 还有一点,这柄短剑似乎十分锋利。 不管是发丝还是铁链都可以轻易斩断。 但落在柳遥自己身上时,却连最轻微的痕迹也无法留下。 虽然这证明了他并没有出现幻觉,但……柳遥扶着额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哪里不对。 柳遥趴在桌上,抱着已经变回原状的黑猫,感觉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早饭和安神药很快送了过来,柳遥还在考虑梦境的事,没什么胃口吃饭,便想叫小厮将饭菜撤下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柳遥抬起头,就瞧见跳上桌面的黑猫伸出爪子,轻轻将一碗甜粥推到他面前,随后再次喵了一声。 大概是担心不合柳遥的胃口,早上厨房送来的粥种类很多,有蔬菜粥,蘑菇粥,鸡蓉粥……可唯独黑猫推来的那一碗莲子粥,是甜味的。 “你记得我爱喝甜粥?”柳遥惊讶,伸手接过那碗莲子粥。 黑猫摇了摇尾巴,再次抬起爪子,将一碟酱烧鹅推了过来。 同样也是柳遥过去喜欢吃的小菜。 似乎还嫌不够,黑猫左右张望片刻,越过几个餐盘,走到木桌最里面,轻轻将一道糖 醋鱼推到前面。 “喵?” 如果刚刚都只是凑巧的话,那么以糖醋鱼摆放的位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巧合了。 柳遥忍不住惊喜,一把将黑猫抱了起来,“你恢复记忆了?” 黑猫抿了抿耳朵,似乎不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没关系,”柳遥弯起嘴角,低头亲了它一下,“慢慢来,都会记起来的。” 虽然梦里的殷月离说自己并没有失去记忆,也说了黑猫不过是祂的力量碎片。 但柳遥还是觉得帮黑猫找回记忆这件事,远比让他抹去对方的神性要靠谱得多。 至于那柄短剑,柳遥想着,不到最后关头,他最好还是不要使用了。 打通上山的路径需要时间,柳遥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干脆留在宅院继续想办法帮黑猫恢复记忆。 而就在柳遥没有外出的这几日里,城内的状况迅速恶化,突然活过来的死者越来越多,甚至远远超出了普通活人的数量。 终于邵蒙带来消息,去往止戈山的路径已经清理干净了,最多再有四五日,便可以直接到山上探查了。 距离上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为了方便获取宴城周边的消息,柳遥将茶坊重新开了起来。 徐伯倒是并没感觉不妥,只是略微奇怪道:“小公子,最近是出了什么事吗,我怎么总觉得城里忽然来了好多外乡人,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 “可能是,快要过年了吧。”柳遥正在挑拣茶叶,闻言有些尴尬。 “是吗,”徐伯放下账册,朝楼下瞥了一眼,“可那些道士又是来做什么的,总不能也是来宴城过年的吧? 道士? 柳遥也跟着望过去,果然看到一群穿青色道袍的男子围坐在茶坊角落,凑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 “喵。”被柳遥放在膝盖上的黑猫仰头叫了一声。 “帮我照顾它,我到外面去瞧瞧。”心里莫名有些在意,柳遥没多犹豫,将黑猫塞进徐伯的怀里,转身出了雅间。 为避免打草惊蛇,柳遥特意从厨房端了两壶茶水过去,假装只是路过,刚走到近前,就听见其中一名比较年长的道士开口道。 “来不及等那群和尚了,时间紧迫,我们先到山上去探探情况吧。” “不成,”另一名瘦高的道士打断他道,“你知道如今止戈山上是什么状况吗,就我们几个师兄弟,别说是解决那邪物了,怕是连最外层的幻境也无法通过。” 止戈山……听到了重点,柳遥连忙竖起耳朵,一边将手里的茶壶放在另一张桌子上。 可惜还没等他听到下一句,原本坐在桌边的瘦高道士忽然站起身来,直接拦在了柳遥面前。 “你是这店里的伙计?”瘦高道士狐疑打量了他一眼,“怎么感觉你身上的气息不太对。” 柳遥一怔,连忙放下茶壶,尽可能自然道。 “抱歉,方才听你们提到止戈山,所以忍不住过来了,我家就在九桥村内,之前被压塌了房屋,如今暂住在亲戚家里。” “那个,你们知道止戈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吗?” “九桥村。”瘦高道士皱眉。 “师兄,”旁边另一名道士提醒,“那止戈山所在的地方正是九桥村。” 瘦高道士点头,倒是忘了刚刚气息不对的事,将视线转向柳遥道:“是出了些状况,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夫君出事前曾经去过止戈山,然而到现在也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柳遥真诚道。 之前穆臣已经提醒过他,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附近的修行者必然会察觉出不对,到时所有人齐聚止戈山,问题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只是连柳遥也想不到,这些人居然来得这样快。 “你想和我们一起上山?”瘦高道士嗤笑一声,“眼下止戈山附近邪祟横行,普通人只是靠近都有可能送命,我看你也不用去寻你那夫君了,还是早早为他准备后事吧。” “走吧,”他转过头,朝桌边几名道士招呼,“时辰不早了,我们边走边商量吧,免得再有什么人过来偷听。” 瘦高道士有意加重偷听两个字,惹得周围客人也跟着看了过来。 目送众道士离去,将黑猫送来的徐伯愤愤不平,“这群道士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公子您好好与他们说话,他们不肯答应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态度。” “对了,”徐伯转过身,“殷掌柜不会真的失踪了吧,要不要先找人去官府报官。” “不用,我还有些事情要忙,等过两日再回来。”柳遥一直盯着几人离开的方向,摇摇头,抱起黑猫朝店门外跑去。 不能让这些人先赶去止戈山。 “哦,啊?”徐伯不明所以,过两日? 宴城外,往九桥村的官道上,几名穿青衣的道士正疾步前行。 圆月笼罩之下,夜晚的路面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银霜,越发显得万籁俱寂,寒气逼人。 似乎有雪花飘落下来,有年纪小的道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拢紧身上的道袍,望了望四周道。 “这才几月份,怎么隔三差五便要下雪。” “西北苦寒,年景不好的时候,十月初便开始下雪了,”旁边年长的道士低声提醒,“别说话,留着点力气,这里离止戈山还有段路程呢。” 小道士点点头,正想喝口酒暖暖身子,就听前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师兄看那边,是不是永净寺的那些和尚?” 众人闻言皆转过头去。 只见黑洞洞的官道前方,一群穿灰白僧袍的和尚正动作迟缓地朝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满是污泥的草鞋踩在雪地里吱嘎作响,在一片死寂的官道上分外瘆人。 “总算来了,”小道士忍不住搓手,“这些人也太不守时了,说好了前天便过来的,结果白白浪费了两日,等下可得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 止戈山事情诡异,人多一些总归是好的,至少能搭个伴,小道士刚要迎上去,却被瘦高道士一把拽住。 “别去,”瘦高道士目视前方,声音微微发颤,“他们,他们好像有些不太对。” 小道士吸了口凉气,才意识到刚才忽略了什么。 那些和尚脚下沾着的哪里是什么污泥,分明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啪嗒一声,一块腐肉从最前头的和尚脸上掉了下来,露出森森的白骨。 “跑!”不知谁喊了句,已经被吓傻的众道士顿时忘了降妖除魔的本事,拼尽全力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然而只跑出一段路,便再次被两名猎户迎面拦下。 那两名猎户右手握着长刀,似乎刚从山上打猎回来,另一只手里拎着血淋淋的猎物。 刀锋在圆月下映着寒光,无法抑制的恐惧涌上心头,让几名道士瞬间僵在了原地。 瘦高道士满心绝望,正想叫师弟们从旁边离开,自己先挡在前头,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音由远及近。 夜幕中的马车极为华贵,绸缎帐幔,两边的窗格也都是用象牙制成。 驾车的是名青年,半张脸上皆被伤疤覆盖,似乎比恶鬼还要骇人。 车帘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子探了出来,怀里抱着黑猫,朝脸色惨白的众人招手微笑。 “几位道长好巧,我们也是要到山上去的,不如搭伴一起吧。” 第58章 冷风刺骨,大雪遮蔽了前行的道路,几乎连灯笼也无法照亮。 马车行得很慢,在雪地留下清晰的压痕。 瘦高道士跟在后面,到现在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逃离险境的。 身后不远处,和尚和猎户都已经躺倒在了地上,不声不响,仿佛变回了真正的死尸,再无法阻拦他们的去路。 “师兄?”小道士不安唤了一声。 瘦高道士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看向马车的视线却隐隐带着敬畏。 他们这回,估计是遇见高人了。 马车上,邵蒙将车帘掀开,皱眉望了眼悬浮于柳遥掌心里的金符。 “公子,这东西您路上已经用过许多次了,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还好。”柳遥也看着面前的金符。 除了破坏笼锁之外,这也是他最近两日才刚发现的,自己手中的金符似乎有让阴兵变回死尸的能力。 不过这种变化仅仅只能维持一刻,等到时限之后,那些死尸就会再次恢复,如先前一般行动。 这一路上的活死人实在太多,算上刚刚那次,他已经接连使用十几回了,好在只是有些头晕,并没有其他不良的反应。 “头晕也不成,”邵蒙正色道,“马上便要到止戈山了,公子还是尽量不要再动用金符了。” “说到止戈山,”柳遥收起金符,“我听穆仙师说,这能力或许也可以用在月离的身上,比如短暂禁锢他的行动,只是时间更短,效果也会减弱许多。” 因为要在那些道士之前赶到止戈山。故而这回他们出来得十分匆忙,甚至连柳遥自己也没有考虑清楚,具体该如何解决殷月离的问题。 仔细算算的话,他如今手里除了黑猫化成的短剑之外,似乎也只有这个能力鸡肋的圣祖金符了。 “公子不必想太多,”邵蒙不想他过于担心,只能语气轻松道,“比起这些外物,公子自身其实才是最大的筹码,只要您站在主子面前,估计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主子劝回来了。” 柳遥靠在车窗上,捏怀里黑猫的尾巴。 “说的简单,以月离如今的状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我了。” 邵蒙一手握着缰绳,思忖片刻道,“小人倒是觉得,无论哪种状态下的主子,对公子都是一样的。” “只是有一点,”邵蒙转过头,语气难得严肃,“无论公子最后能否成功,小人都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性命为重。即便无法带回主子,也一定要活着回来。” 柳遥没有再说话,只摸着怀里的黑猫,轻轻点了下头。 越往止戈山走,天色便越是昏沉,甚至连月光也无法照亮。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已经隐隐能看到山峰的模样,小道士想吹亮火折,却被身旁师兄拦了一下。 “等等,我们是不是已经进到幻境里了?” “是吧。”小道士不确定地点点头。 在来宴城之前,他们其实已经找人探查过止戈山附近的情况了,知道山下有幻境围绕,稍不留神便会迷失其中。 瘦高道士自恃修为,原本是不在意幻境的,可等真进到里面才发现,一切都与自己想象的不同。 刺骨的压迫感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有无数道视线一起投过来,凝视着他,几乎让他陷入疯癫。 “你听,”瘦高道士双眼忽然瞪圆,抓紧身边人的手腕,“好像有什么声音。” 声音? 小道士侧耳细听,的确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有许多人在树丛里快速穿行。 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邵蒙落到地上,和身边下属一起握紧腰间的兵刃。 柳遥将黑猫塞进衣服里,小心探出头去,正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就听一阵呼喝声传来。 “你们是哪一营的,怎么还闲在这里,还不快点随我们去寻人!” 穿盔甲的将领举着火把走来,语气急躁,指着后面几名道士,“你,还有你们,随我一起到山下的村落,剩下的人马上领火把,跟着刘副尉一起去山顶。” 风雪在耳边呼啸,不久之前,他们分明还站在山下,如今却已经站在了止戈山上。 手举火把的士兵在山林里来回走动,散发出诡异的暖光。 “师兄?”小道士有些慌了神。 瘦高道士思绪混乱,方才被窥视的恐惧还没有 消散,他只想快些逃离这个鬼地方,根本顾不上其他。 恍惚间,瘦高道士看到夜色下将士的面孔虚虚实实,竟露出白骨的模样。 瘦高道士心底一凉,就见对方已经逼近自己的身前,“别动歪心思,现在马上去寻人,天亮之前,若再找不到二殿下的话,我们都得人头落地!” 四周黑影晃动,瘦高道士张了张口,像是被蛊惑一般,目光忽然变得空洞,甚至连反抗都没有,便和其余人一起随着将士离去。 “这是二十年前的幻境?”柳遥有心想要救人,却被邵蒙中途拦下,忽然明白过来。 听刚才道士说的,他们应该是已经进入到止戈山外围的幻境中了,只是为什么背景是二十年前,柳遥想不明白。 “是,小人也觉得奇怪,”邵蒙望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士兵,“主子应当很排斥这段记忆才对,为何要单拎出这一段来做成幻境。” 二十年前作为凡人的殷月离被围杀于止戈山上,连同身边数千亲兵无一人幸免。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邵蒙微微蹙眉。 如今距离陵墓坍塌只过了不到半月,很可能主子也处于某种混乱之中,以至于将记忆最深的场景显现出来,造成了眼前的幻境。 “放心,”似乎看出柳遥的担忧,邵蒙安慰道,“只要不过分抵抗,这些道士估计不会有什么危险,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尽快找到主子在何处。” 柳遥点点头,抱紧怀里的黑猫,“跟着这些人找吗,还是我们自己去找?” “跟着吧,”邵蒙望了眼天色,“这幻境有些古怪,想要寻人,大概也只能跟着这群士兵了。” 领了火把,柳遥和邵蒙小心跟在一行士兵的身后。 山顶到处都是人,偶尔还能听见犬吠的声音,大雪封山,道路崎岖难走,恍恍惚惚间,柳遥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找了多长时间。 雪越下越大,柳遥忍不住疑惑。 照理来说,止戈山山峰险峻,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其实并不多,有这么多人在,又有猎犬搜寻,不该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踪迹才对。 这人究竟藏到哪儿去了。 柳遥站在山石边四外张望,忽然感觉后颈一重,整个人都后仰着跌进 了水中。 正在树林另一边的邵蒙察觉出不对,连忙跑了过来,却见周围山石林立,哪里还有柳遥的身影。 邵蒙大惊失色:“柳公子!” 池水哗啦作响,柳遥耳边嗡鸣,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落入了水中,被人拖着一路往下。 虽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落水的感觉太过真实,还是让柳遥有种马上便要溺水而亡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亮光,柳遥被人拎着破出水面,直接丢在了地上。 “咳咳咳!”柳遥拼命呛咳,摸了摸身上才发现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留在他怀里的只剩下一柄黑色的短剑。 “原来只是小兵。”抓他进来的人轻声道,声音太过熟悉,让柳遥下意识抬起头来。 殷月离! 不,其实并不准确,此刻眼前的殷月离虽然依旧面容姣好,双眼却少了那种诡异的浓黑,眸色更接近于常人。 柳遥咳嗽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里面,身旁有一个水池,应该正与他之前落入的池水彼此相通。 幻境里的殷月离会将他抓来这里,估计是误把他当作外面的士兵了。 “看来我运气不佳,”殷月离语气平缓,说不清失望还是其他,“以你的身份,应该并不知晓眼下突围的路径。” “你想让我带你突围?”柳遥试探问。 他想起邵蒙之前说的,殷月离如今刚刚恢复力量,状态或许并不稳定。所以才会无意识让自己置身于幻境。 柳遥感受着怀里短剑的重量,正犹豫该怎么靠近对方,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响。 “月离?”柳遥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对方扶住。 殷月离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面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灰。 “你中毒了?”柳遥抱不动他,只能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火光摇曳,眼前人伤痕累累,有擦伤,有刀伤,还有从山崖坠落的伤痕。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肩膀上的一支羽箭,毒性蔓延,已经将周围皮肤染成青黑。 柳遥从没见对方受过这样的重伤,顿时吸了口凉气,“你有解药吗,不行,血流得太多,我先帮你把伤处包起来吧。” 殷月离艰难摇头,“我以为你该是来抓我的。” 柳遥一愣,也顾不上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境了,用力从里衣扯下一块布条,帮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没用的,”殷月离望着他的动作,“我中毒日久,即便没有这支毒箭,也早已经救不活了。” 话没有说完,殷月离慢慢低头,似乎注意到柳遥怀里的短剑,轻轻阖上双眼。 “你果然是来杀我的。” “不是,我……”柳遥想要解释,却忽然停下动作,盯着黑色的短剑出神。 如果殷月离当真沉浸于幻境之中,那眼下的时机其实刚刚好。 只要按照梦中对方所说的,让黑色的剑身浸满鲜血,说不定就可以将对方的神性彻底抹除了。 不对,柳遥头痛欲裂,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不过这样也好,”殷月离靠过来,按住他的手腕,引着他碰向怀里的短剑,“死在你的手中,也总好过死在那群小人的手中。” 冰冷潮湿的山洞内,柔和的嗓音带着异样的蛊惑。 柳遥能感觉自己慢慢将短剑取出,剑锋对准身边人的胸口。 “怎么不动手,”耳边的声音问,“再不动手,就要有其他人过来了。” 柳遥恍惚着点点头,心底觉得对方说的没错,只要将短剑再送进一分,他的目的便可以达成了。 那个会温柔为他梳发,为他煮馄饨的殷月离会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了。 “等一下。”眉心的刺痛越发剧烈,柳遥抬起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 那双眼眸明明是温和的,却不带一丝情绪,只无悲无喜地与他对视。 柳遥瞬间清醒过来,他被骗了,梦里对方说的根本是反过来的。如果自己在这里动了手,那么被抹去的将只会是…… 寒意涌上心头,柳遥拼命想要挣扎,却分毫也无法挪动。 “你醒了?” 浓黑的影子投在岩壁上,身边人轻声叹息,似乎十分遗憾。 祂笑了笑,在柳遥的唇边落下一吻。 “可惜,不过既然醒了,那便重来一次吧。” 第59章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已经是深夜,山洞内阴冷昏暗,只有快要燃尽的火把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 虽然中毒的部分依旧无法处理,但忙碌许久之后,柳遥总算将殷月离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包扎妥当了。 擦了擦汗,柳遥借着池水将手洗净,脑海却有些混乱。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柳遥用力揉了揉眉心。 “在想什么?”正在闭目养神的人忽然睁眼望了过来。 火光下,也许是失血过多,对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薄唇微微抿着,只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 柳遥连忙摇头,随意找了个话题道。 “没,我就是想,既然你是将军的话,身边应该会有自己的亲兵护卫吧。就算被人围杀,为什么不想办法直接逃出去?” 同样的问题他其实也问过邵蒙,不过按邵蒙的说法,他当日死得太早,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人直接暗杀了。 所以并不清楚二十年前的具体情况。 殷月离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问题,不过最终也只是笑了笑,“我其实有两名副将,一个姓邵,一个姓荀。” 柳遥面露惊讶,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姓邵的我知道,那姓荀的是谁?” “荀冉,他是罪臣之子,无法凭借军功晋升。所以虽然担着副将的职务,却并没有相应的官职。” 殷月离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自己如何信任对方,也没有说自己其实已经写好了折子,准备进京后就为对方请封副将之职,只语气平静道。 “今早他忽然过来寻我,说回去后马上便要成亲了,希望能敬我一杯酒,那杯酒我喝了。” 那个荀冉并没有什么特别,除他之外,这军中还有不知多少的荀冉。 彼时大军刚刚获胜归来,所有人都失了警惕,更不会想到要去提防与自己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 柳遥忽然明白,殷月离也好,他身边的数千亲兵也好,都并非是死于围杀,而是死于对身边同伴的信任。 不,还有更糟糕的。 因为那位高人的存在,殷月离 作为凡人的一生,其实从开始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他在利用中出生,又在利用中死去。 眉心传来刺痛,柳遥深吸口气,望着身边人道。 “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想抹除人性的是吗?” 殷月离一愣,黑沉的眼眸紧紧盯着他。 柳遥没有移开视线,抬头与祂对视,“你在梦里骗了我,说短剑可以抹去你的神性,其实根本是反过来的。” “你是想借我的手,帮你抹去所有残余的人性。” 身边人没有回答,幻境继续向前推进。 山洞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无数火把亮起,人影攒动,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找了这么久,原来殿下竟是躲藏到这里来了,”幻境中的将领狞笑出声,伸手朝后一挥,“二皇子通敌卖国,意图谋反,奉皇上旨意,今日就地格杀……放箭!” 箭雨落下,在山洞里发出刺耳的破空声。 柳遥下意识闭紧双眼,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撕心裂肺的惨叫。 洞内黑影幢幢,火光之下,先前还围攻他们的士兵全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了起来,鲜血迸溅而出。 柳遥倏地回首,正与一双眸子撞在一处,眼看着里面的颜色由深黑染成血红。 “你醒得太快了,”对方的语气似是无奈,“那就只能再重来一次了。” 圆月高悬,整座止戈山都在摇动,惊呼与惨叫不绝于耳。 邵蒙懒得继续演戏,砍翻几名士兵,拎起差点跌落山崖的道士反手扔去一边。 同样砍翻几名士兵的无头小厮凑了过来,比划着双手,询问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邵蒙眉头紧皱,他也不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方才他仔细探查过,确认柳遥此时应该正与主子呆在一处。 也就意味着,如今所有事情的关键,都已经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而自己能做的只是安静等待,不给柳公子添麻烦。 “这位义士,”坐在地上的小道士喘着粗气,忽然开口道,“恕贫道多嘴,您有没有觉得眼前的幻境有些不对。” “你说什么?”邵蒙回过头。 小道士战战兢兢,“之前有人给两位师兄送信,说师父进了山里,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才跟着师兄冒险跑来这里。” “可,可贫道刚刚忽然想起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在六年前就已经仙逝了,怎么可能再给我们送信,我们根本就是被诓骗到这里来的。” 至于骗他的是什么,小道士不敢细想,只感觉背脊升起阵阵凉意。 邵蒙心中一凛,“不好!” 几个道士无足轻重,自家主子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分明就是有意要将柳遥引到此处的。 他们先前以为山上的幻境都是主子在无意中制造出来的。 可如果对方从一开始便是有意为之。 邵蒙不敢再浪费时间,踢开扑来的士兵,朝无头小厮道:“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必须马上找到主子和柳公子!” 寒风呜呜作响,血水从石壁滑落,一直流淌到脚下。 原本的山洞已经不见了踪影,四周空间开阔,鲜红的血水映照着月光,柳遥肩膀轻颤,手里紧握一枚古旧的符纸。 复杂的咒文在符纸上不断流转,散发出耀眼的金光。 “圣祖金符?”对面人睁着血红的双眸,语气似在赞叹,“胆量不错,居然能将我封住。” 柳遥抖得几乎站不住,虽然穆仙师有告知过他圣祖金符的大致用法。 但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居然真的能成功。 不过就算成功了也用处不大,用在活死人身上尚且只能维持一刻钟的能力,放在殷月离的身上只会更加短暂。 可他确实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现在想要做什么,”眼前人笑容温和,“和那个苦修士一样,再将我封在止戈山上二十几年?” “不过可惜,你只是个普通人,恐怕还没有他那样的本事。” “没有,”柳遥眼眶都红了,“我没想过要将你封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抹除自己的人性,就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吗?” “不是非要抹除人性不可,”殷月离收起笑容,再没有一丝怜悯,“你该问我,当初为何要选中你,成为我的祭品。” 柳遥浑身一僵,忽然明白过来。 祂早厌倦了这场假扮凡人的游戏,从沉睡醒来那刻起便想着将一切彻底终结。 柳遥是祂的祭品,也是祂为凡人的自己亲手选的那把刀。 二十年前,止戈山上那场围杀已经帮祂消磨掉大部分的人性,祂封闭了自己的意图,刻意与柳遥亲近,就是为了让柳遥将那柄短剑送进祂的心口,让祂仅存的人性于痛苦中彻底消散,再不复存在。 只可惜,期间出了一些差错。 也许是受到自身人性的影响,祂对柳遥似乎也升起了少许兴趣。 “不过无妨,”对面人红眸清澈,映出银白的月光,“圣祖金符的效用有限,即便你清醒过来,我也能隐去你的记忆,让幻境不断重复。” “长长久久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够成功。” “而等成功之后,”祂温柔道,“我会与你一起沉到黑暗深处,永远都不会分开。” 岩石,树下,被白雪掩盖的枯草间,浓黑的阴影翻涌挣动。仿佛有无数道视线一齐注视着柳遥。 “金符失效了,”祂走上前来,将手抚在柳遥的脸颊上,“再来一次,希望你这一回能够成功。” “不会成功的,”思绪再次变得昏沉,柳遥努力扯住对方的衣袖,“人性也好,神性也好,我的月离只有一个。即便你没有骗我,我也永远都不可能对你动手。” 而这才是他之前几次醒来的真正原因。 殷月离曾经给他下过蛊惑,只要他有半分想要抹去对方神性的意图,那一剑早就已经落下了。 “你想消磨掉人性,是因为人性让你痛苦,可喜怒哀乐,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可以隐去我的记忆,也可以继续尝试,随便多少次都没有关系。”柳遥声音微弱,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 “可如果你到最后还是失败了,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给你证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祂没有松开手,只静静望着眼前人无力的抵抗。 “留下来。” 冷风吹过林间,月亮始终悬挂在半空,薄薄的银纱笼罩在柳遥的面颊。 原本还是短剑形态的阴影再次化成黑猫,直接朝着殷月离扑来。 不知什么缘故,祂并没有躲开,任凭那一小团黑影落在自己的眉心。 大段记忆涌入脑海,有两人一起吃饭的画面,有两人一起写字的画面,也有晴天里,祂举着伞,站在茶坊楼下,柳遥从窗子探出头来,冲祂甜甜一笑。 有声音越过那些画面,清晰落在祂的耳边。 “和我一起回家吧。” 树林内,邵蒙拼命冲破幻境,一眼便看到山崖下面阴影翻滚,浓重的血腥味压得他几乎无法挪动。 他知道这是主子已经完全找回力量的征兆,从今往后。作为凡人的皇子将军将被彻底抹去,之后留下的,只有边疆蛮荒信仰的邪神。 而就在邵蒙已然绝望之际,他看见银月落下,日光从天边升起。 无头小厮拼命挥舞着手臂,几乎手脚并用的,给他指着不远处的方向。 邵蒙下意识望过去。 山崖深处,晨曦映照之下,殷月离神色平静,怀里抱着一个已经熟睡的身影! 第60章 尾声 正文完 经过接连几日的黑夜,天气难得晴朗。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暖暖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让柳遥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伸完懒腰才发觉不对,连忙探出车窗,问去村里打探消息的邵蒙。 “我记得咱们上山前似乎还在下雪吧,怎么才过了一晚,雪就已经不见了?” 邵蒙跳上马车,隔着车帘将新买来的糕点递给柳遥,叹了口气道。 “不是不见了,是最近八天里都没有下过雪,道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打扫干净了。” 糕点是从村边小贩手里买的,材料粗糙,味道朴实。 不过柳遥饿极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抬手咬了一口,然后差点被糕点噎到。 “八天?” “是,”邵蒙点点头,连忙又递了壶热水给他,“从上山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天了。” 邵蒙怜悯望着他。 多亏柳遥身上有圣祖金符还有主子的力量残留,不然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柳遥捧着热水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揪住正在一边发呆的某人,语气愤愤道。 “行啊,整整八天,你这些天究竟修改了我多少次记忆。” 按照柳遥仅存的回忆,他应该是刚上山不久就陷入了幻境,之后与幻境中的殷月离相遇,被修改了一次记忆后,终于劝服对方不将自己的人性抹去。 结果好嘛,原来他根本不止被修改了一次记忆。 因为力量刚刚恢复,殷月离的状态还有些不太稳定,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怔愣许久后,才慢吞吞回忆道,“大概……七十九次?” 七十九次?柳遥倏地挣大眼,好险一口气没上来。 顿时也顾不上吃糕点了,扑过去按住对方,“七十九次,平均每天十次,你怎么这么有耐性!” 殷月离转头与他对视。 的确是有耐性,这八天以来,祂不断将柳遥的记忆抹去,重复着第一日的幻境。 然而无论祂用什么办法蛊惑,即便拿柳遥的亲人做威胁,都无法让对方落下那最重要的一剑。 不仅如此,在一次次的对峙之中,祂原本所 剩无几的人性甚至有了逐渐复苏的迹象,让祂再无力将这种尝试继续下去,最终只能妥协。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没事吧?” 虽然依旧生气,但望着眼前人一脸迷糊的模样,柳遥又忍不住有些担心,将刚拿到的热水塞进对方的手里。 殷月离慢慢摇头,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人性是我后天获取到的事物,即便什么都不做。等到百年之后,它也会自己逐渐消散。” “想要维持住人性,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与原本的神性彻底融合,不过这可能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 属于神性面的记忆太过庞大,而属于人性面的情感又太过激烈。 以至于在两方相互拉扯之下,祂如今才显得有些混乱。 “没事就好,”柳遥笑了笑,凑过去亲了下祂的脸颊,“时间漫长也没关系,不管要花费多久的时间,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殷月离点点头,血红的眼眸中难得多了些清明,伸手将他揽住。 “对了,你之前说可以给我证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说到这个,柳遥又想起之前被抹去七十九次记忆的事情,顿时哼了一声。 转身坐回到原处,继续啃方才的糕点。 “忘了,好饿,先回去吃饭。” 殷月离:“?” 马车驶进城里的时候下雪了,与上山时的大雪不同,今日的雪下得格外小,细碎的雪花若有若无,仿佛细砂糖一般,落在人的肩上脸上。 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柳遥突然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几步跳下马车,踩在薄薄的雪地上,柳遥朝车里人伸出手去,扬眉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回家了。” 眼前的宅院还没有彻底修缮完毕,门口的石狮子只做好了一个,另一边空空荡荡,门框上的红漆也并未完全干透,旁边两名匠人正低头忙碌,试图在角落上雕出喜鹊与梅花。 殷月离其实不理解所谓家到底是什么含义。 但望着眼前的那只手,祂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明白了。 “嗯。”祂点了下头,与那只手紧紧相扣。 问题解决,天下太平,柳遥以为一切马上便 要恢复如常了,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香茗茶坊经过短暂的修整之后,重新开始正式营业。 虽然被遣散的伙计和厨子只回来了一半,但好在最近生意冷清,也勉强没出什么大问题。 除了…… “怎么回事,”雅间内,柳遥放轻了嗓音,不敢吵到楼下的客人,“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怎么城内还有这么多的活死人?” 柳遥自认如今胆子已经变得很大了。 但在城里时不时碰见几个早就死去的人,还是让他忍不住觉得惊悚。 “这……”邵蒙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微微偏过头,朝屋内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知道?”柳遥眼睛顿时眯了起来,看向对面正安静喝茶的某人。 天气正好,因为不喜欢室外的阳光,殷月离早早便让人准备了纱帘。 绣了青松明月的帘子不算难看,但也多少显得有些怪异,惹得柳遥每次都要和徐伯解释,是因为屋里有不能见光的古画,所以才要将窗子遮起来。 “算知道,”殷月离将茶盏放在桌上,语气淡漠,血色的眼眸望向柳遥,“不过你要先把之前那东西是什么告诉我,我就将事情的原因告诉你。” 柳遥心底呵呵,明白估计是套不出实话来了。 因为人性与神性的融合,殷月离现在已经能够大致掌控自己的状态。 然而距离彻底融合毕竟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所以偶尔不稳定的时候,也会在两种状态之间摇摆。 根据柳遥自己的观察,这大体可以通过对方的眼瞳颜色来进行判断。 比如深黑眼眸,便是人性占上风的时候,沉默寡言,本性温和。 血色眼眸,便是神性占上风的时候,力量达到顶峰,性格也会变得有些恶劣。 不愿与神性占上风的某人计较,柳遥转向在一旁收拾账册的邵蒙,声音极尽温和。 “你来说,城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些活死人还能在白天里活动,而不是回到他们该回的地方去?” 邵蒙一脸为难,视线转了几圈,确定殷月离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后,才犹豫着道。 “大概是因为,主子如今还在这里。” “嗯?”柳 遥没有听懂。 在这里怎么了,某人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墙上的黑影轻轻晃动,邵蒙斟酌了下字句,小心回答。 “柳公子应当也听人提到过,主子的真身在羌吾那边被称作希什维尔,意思是月亮的阴影,根据旧羌吾的传说,所有被月光笼罩的地方都会成为祂的国度。” “而月亮哪里都有,”邵蒙顿了顿,“所以属下猜测,即便主子日常有注意收敛自己的力量,应该也会对周围的人和物产生一定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快也可能慢。” “慢的话如之前,我们在山下住了许久,周边也没有出现过活死人,快的话如主子放开力量之后,不过一两日间,宴城内死人的数量已经远超过了普通活人的数量。” 殷月离喝了口热茶,眼眸已经重新变回深黑,轻轻颔首,示意邵蒙说的没错。 “就是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在宴城继续呆下去了?”柳遥摸了摸下巴,坐回殷月离身边道。 “恐怕是。”邵蒙点头。 他倒是无所谓活人多还是死人多,可柳遥毕竟是凡人,估计还是很在意自己家乡的。 柳遥没多犹豫,回头捧住身边人的脸颊,表情严肃道,“快过年了,不如我们到外面去玩儿吧。” “可以,”殷月离语气平淡,只是还有些纠结之前的问题,“不过你要把那东西是什么告诉我。” 柳遥根本不理祂,考虑片刻后忽然跑出雅间,朝楼下招呼道:“徐伯,最近茶坊生意还不错吧,不如我们在南方多开一家分店怎么样?” 分店? 徐伯眼睛瞪圆,毛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 柳遥雷厉风行,为了避免殷月离给城内带来更大的影响,不过半日便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着所有人坐上了马车。 至于要去南边的哪里,柳遥其实也有些犯难。 舅舅那边自然是要过去看看的,只是舅舅毕竟住在大夫家里,日常也以治病为主,不能给他们添太多麻烦,所以估计最多也只能留上一两日。 至于看过舅舅之后要去哪儿,柳遥盘算了一下,觉得或许可以去海边瞧瞧,他从小都在西北边关长大,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是什么模样。 “对了,”柳遥一拍手,望向身旁安静看书的殷月离,“要不我们到京城去吧,你不是还有一位兄长在京城吗,正好可以过去探探亲,顺便给你大哥一个惊喜。” 对某位皇帝兄长已然全无印象,殷月离从书本里挪开视线,“可以,不过……” “行了,告诉你还不成。” 被追问了这么多时日,柳遥的气早就消了,闻言笑了笑,拉住祂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面,“就是这个,明白了吗?” 柳遥脸颊发红,似羞恼又似有些嗔怪地盯着眼前人。 殷月离好看的眉头蹙起,百思不得其解,半晌才开口道:“胖了?” 柳遥神情变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将靠垫丢在对方的脸上,“笨死你算了!” 殷月离:“……” 所以到底是什么? 冷风吹进窗子,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狠狠打了个喷嚏,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61章 番外一 进京探亲(一) 初冬时节,天寒地冻,原本并不是最适合远行的季节。 但依旧挡不住柳遥外出游玩的好心情。 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柳遥好像刚放出笼的雀鸟,每日看景觅食,几乎乐不思蜀。 去舅舅那边住了几日之后,两人一路向南,在海边城镇住了近两个月,买了临近海边的小屋,还尝试了和当地人一起出海捕鱼。 每日听海浪,吃海鲜,若不是实在受不住海边湿冷的空气,柳遥恐怕要一直住下去了。 从初冬玩儿到入春,后来玩够闹够,便干脆在京城落脚开了间香茗茶坊的分店。 虽然起初并没有花太多心思,但也许是因为风格独特的缘故,不过半月,新开的茶坊生意居然意外的红火了起来。 直等一切都安顿下来,柳遥才忽地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个,我们特意跑到京城来,好像是为了探亲的吧?” 春风吹进窗子,在满室的茶香里,柳遥推了推正在一旁算账的某人。 殷月离瞥了他一眼,抓住他作乱的那只手,毫不在意道,“是吗。” “当然,”柳遥用力点头,“我们是来看你大哥的,不过你大哥是皇帝吧。如今应该还不清楚你活着的消息,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见到。” 报官吗,有点奇怪,还是直接花钱找合适的门路? 柳遥忍不住头痛。 别说是皇帝,他这辈子连县官都不曾见过,入宫觐见什么的,这实在超出了他有限的认知范围。 “一定要见?”殷月离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太情愿。 柳遥注意到不对,连忙补充道,“你们关系不好吗,如果实在不好就算了,我见不见其实都可以的。” 二十年前那场事故之后,几乎所有皇室宗亲都死于非命。唯独留下当年的太子,也就是殷月离一母同胞的大哥。 能让殷月离手下留情的,柳遥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来着。 如今看来,却显然并没有那么简单。 “并非是关系不好,”殷月离眸色浓黑,伸手摸了摸柳遥的脸颊,终于轻叹口气,“罢了,既然你想见的话,那便见见吧。” 说完继 续看账,不再开口。 柳遥满头雾水。 见,怎么见?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 不过算了,能问明对方的态度也好,柳遥没再多想,转头招来邵蒙,和他商量具体该怎么见到皇上的问题。 黄昏太阳落山,天上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春雨贵如油,因为阳光不再刺眼,殷月离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我打探到皇帝的消息了,”忙碌了一天,柳遥神情兴奋地扑到祂身边,“马上就是皇帝的生辰了,就在这个月底,往年万寿节时,皇帝都会去行宫踏青,那边守卫比较松散,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在路上偶遇。” “你的模样他应该还认得吧,如果能认出来的话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殷月离放下纸笔,浓黑的眸子漫过血色,侧头望向柳遥。 “你亲我一下,我现在就能让你见他。” “啊?”柳遥一愣,下意识去看四周。 就见收拾打烊的下人全都转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柳遥脸上薄红,但还是凑近亲了对方一下。 “怎么可能,你骗我的吧?” 脸颊传来温热,殷月离心情不错,抬眸瞥了眼店外。 柳遥顺着祂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茶坊门外,一名穿蟒袍的太监正安静立在檐下。 那太监发鬓斑白,明显已经有些年纪了,在石阶上踌躇了许久,终于战战兢兢迈进店内,朝两人叩头道。 “老奴见过惠王爷,皇上已在宫内静候多时,还请惠王爷携王妃一起,随老奴入宫觐见。” 殷月离随意颔首,并给了身边人一个这还不简单的眼神。 柳遥:“……”这也行? 民间常道鬼迷心窍。 总管太监陈璠觉得此刻自己也是鬼迷心窍了。 车辇一路前行,他快步跟在侧旁,脑海里却是一片混乱,不断回忆着早上发生的场景。 其实今天只是十分寻常的一日,和往日并没有任何分别。 皇帝勤政,下了朝会后来不及用早膳,依旧坐在御书房内批改当天的奏章。 天气很好,可不知是不是陈璠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御书房内似乎昏暗了许多。 浓重的阴影投在地上,让陈璠忍不住心底发寒,却不敢打扰到皇上,只能努力挪开视线。 临近晌午,陈璠再次上前规劝,永昭帝才终于停下手来,有些恍惚地开口问。 “算算日子,这些天惠王该是已经进京了吧,他性子冷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入宫来见朕。” 惠王? 陈璠听得一愣,险些连手里的茶盏都摔了,第一反应是京城并没有惠王这个人。 先帝子嗣单薄,除了皇后所出的两位皇子顺利长到成年之外,其余皇子要么便是幼年夭折,要么便是因为各种诡异的缘由死于非命。 能在成年后被封王的,估计也只有那位领兵打仗,抗击过羌吾的二皇子了。 可是二殿下分明不是已经…… 眉间传来钝痛,陈公公脸色发白,忽然想不起来了,只感觉背后渗出层层细汗。 “怎么不说话?”永昭帝见他僵立在原地,有些疑惑地抬眸问道。 “回皇上的话,”知道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陈璠连忙正了正神色,露出真诚的笑脸道,“老奴在想,王爷他……与皇上向来感情亲厚,没能第一时间入宫觐见,必定是被其他事绊住了手脚。” “王爷脸皮薄,估计不好向皇上求助,依老奴看,不如先差羽翎卫去瞧瞧。一来顾全了王爷的脸面,二来若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免得耽误了大事。” 羽翎卫是皇帝亲兵,平日里只受皇帝一人掌控。 陈璠的回答显然正中永昭帝的心意,永昭帝并未多想,直接允了对方的提议。 羽翎卫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却远远超出了两人的预料。 惠王爷并非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而是进京时带了位小哥儿在身边,两人举止亲密,听周围人说似乎是已经成了亲。 永昭帝先是怔愣,随即抚掌大笑,“朕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私底下成了亲,所以不好意思过来见朕了。” “是呢,”陈璠冷汗涔涔,根本不敢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面上却只能微笑,“所以皇上的意思是……” “去吧,”永昭帝转着手上的扳指,笑 容愉悦,“传朕的旨意,让惠王带王妃入宫觐见,不就是私自娶亲了吗,又不是大事,有什么可躲躲藏藏的。” 陈璠不敢多言,只能点头。 一路浑浑噩噩,车辇很快行到殿门之外,目送惠王扶着里面的人下了车辇,陈璠整颗心都提到了喉咙上。 “公公还有什么事情吗?”殷月离回头问他。 与当今圣上肖似先皇不同,惠王的样貌其实继承自先皇后的地方更多,尤其是轮廓和眉眼。 陈璠却越看越觉得心惊,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从额头凉到了脚底。 他不敢再开口,只能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你又吓到别人了。” 越过台阶,趁着四外安静,柳遥凑近笑道,伸手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裳。 殷月离将他的手牵住,语气不在意道:“这世上总有些灵感比较高的人,即便被幻象迷惑,也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其中的破绽。” “那不是更吓人了?”柳遥道,忽然想起好友田钰。 最初他和殷月离成亲的时候,就是田钰第一个发现不对的,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给他送了那枚藏着平安符的荷包。 出来游玩的路上,柳遥特意找到了田钰,将自己已经与殷月离在一起的事情告诉给对方,以便让好友安心。 不过那日田钰满脸惊悚又不敢置信的表情,柳遥现在想想都有些好笑。 “对了,”想起田钰,柳遥忽然记起另外一件事来,连忙问道,“你大哥性格怎么样,是那种好相处的人吗,或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忌讳?” 殷月离眉头微蹙,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在柳遥忍不住催促时,才终于停顿片刻,斟酌着开口道,“皇上他,性格有些怪,你等下见到了不要惊讶。” 柳遥:“……” 性格有些怪是什么意思? 不需要殷月离回答,柳遥很快便知道了。 两人刚迈进殿内,没等柳遥打量清楚皇帝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已经有明黄色的身影直冲了出来,一把将柳遥……不,柳遥身边的人用力抱住,发出一声清晰的哽咽。 “阿离你回来了,皇兄以为,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柳遥:“??” 永昭帝今年四十岁出头,但保养极佳,看起来最多三十岁模样,容貌与殷月离有些相似,眉眼间却更多了几分威严。 不过眼下那威严已然不见了踪影,皇帝陛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梨花带雨,紧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弟。 殷月离表情麻木,显然已经习惯,只伸手嫌弃地把他朝外推了推。 “都怪皇兄没用,当时敌不过父皇,让你还未成年就上了战场,在边关与羌吾死战,没想到那一别之后,居然到今日才得以相见。” 永昭帝哭着道,“你是皇兄一手带大的,竟然也狠心这么多年都没有回京,你一定是在怨皇兄吧,当年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不是一手带大的,”殷月离默默提醒他,“你只比我大了三岁。” “呜,你果然是在怨恨皇兄!”永昭帝哭得更伤心了。 噗!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柳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不想这一笑却把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你们继续,”柳遥笑得脸颊发红,连忙摆手,“不用管我。” “皇上,晚膳已经摆好了,外面风凉,不如请王爷和王妃到屋里去说话吧。” 陈公公实在看不过去,只得在旁边小声提醒。 永昭帝咳嗽了声,似乎终于注意到四周还有其他人在,连忙直起身来,试图恢复往日的威严。 “这一位就是惠王新纳的王妃吧,不错,叫礼部择个吉日,将他的名字记到玉牒上。” “对了,”永昭帝仔细打量了下柳遥,忍不住操心道,“看惠王妃这模样,应该已经有三四月身孕了吧,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需不需要找御医过来看看?” “哎!”柳遥想要阻止,可惜却已经来不及了。 就见身边人先是愣住,过了半晌,才缓缓吐了口气。 “三四月身孕?”殷月离转头望向柳遥,如果不是过分诡异的眸色,仿佛这天底下最温柔的郎君。 “原来遥遥不是胖了啊。” 因为路上玩得太开心,彻底忘了这件事。 柳遥:“……”完蛋! 第62章 大夫肯定是要看的,柳遥不敢胡闹,老老实实被领到偏殿内坐下。 期间抬手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摆,却只得到一个淡漠的眼神,顿时噤若寒蝉。 柳遥:“……”抖。 无数黑影在墙壁上游动,分明是初春天气,整个房间却仿佛落入冰窟之中。 永昭帝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看了看四周,招呼宫人将银骨炭点上,一面满脸兴奋让匆忙赶来的老御医进屋。 柳遥端正坐好,乖乖将左手伸出,紧张盯着对面御医的动作。 刚刚被请来的钟御医没多说什么,只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思忖片刻,朝永昭帝拱了拱手。 “回皇上的话,惠王妃的确已经有四月的身孕,胎象平稳,就是……” 似乎哪里有些古怪。 没等钟御医把话说完,一缕黑影从他脚下窜过,钟御医目光微滞,顿时将所有要说的话都忘得干净。 “就是什么?”永昭帝担心问。 “哦,”钟御医回过神来,神情依旧恍惚,“就是,王妃身子比寻常人瘦弱,最好能吃些滋补的东西,否则可能会对身体有些妨碍。” “这个好办,”永昭帝松了口气,转头朝身后道,“陈璠,你去叫御膳房拟个单子出来,让惠王妃每日按着这个单子来进补……哦对了,阿离,惠王妃应该没什么忌口的东西吧?” 殷月离此刻正坐在柳遥的身边,面容柔和,伸手帮他理了理碎发,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他不爱吃羊肉,也不爱吃太酸的东西。” 柳遥乖顺点头,一点都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送走老御医,又安排好了所有后续的事宜,永昭帝终于回到偏殿,后知后觉地开始高兴起来,只恨不得原地转圈。 “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这么多年了,皇室里终于要有孩子出生了。” “阿离你不知道,朕与皇后成亲二十几年,到现在都没有皇子。” “旁人都道殷氏皇族受了诅咒,注定了子嗣凋零,后继无人,如今看来根本是无稽之谈。” “朕怎么可能后继无人,惠王妃这一胎如果是男孩儿,朕马上便封他做皇太子!” 太不容易了,永昭帝简直热泪盈眶。 他对自己的子嗣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阿离与他一母同胞,生出来的孩子只要能养大成人,他便再不用担心皇位会无人继承了。 永昭帝念叨了许久,终于回过头来,就发现屋内两人都默默盯着他,仿佛欲言又止。 “皇上,”已经从御膳房回来的陈公公终于忍不住提醒,“户部周大人正在外面候着呢,说是有要事禀报,皇上可要……先出去见见?” “对,”永昭帝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打扰到夫夫俩说体己话了,连忙道,“阿离和惠王妃先聊,朕出去了,等事情忙完了再来与你们用晚膳。” 大门关紧,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柳遥眨了眨眼睛,凑到身边人跟前,小心勾了下祂的袖口。 “生气了?” 殷月离坐在原处,也不说话,只静静盯着他看,唯有身边的阴影轻微晃动。 “你在担心?”柳遥观察着阴影摇晃的弧度,小心猜测,“其实没事,都已经四个月了,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你怎么可能直到昨天都没有发现。” 殷月离轻叹口气,终于将柳遥揽进怀中。 “你胆子太大了。” “哪有,”见对方神色恢复正常,柳遥放下心来,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我胆子最小了,所以当时知道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穆仙师,问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说起来也是意外,那时止戈山崩塌,他将好多村民领到家中,其中就有一位懂些医术的老人,一直负责照顾受伤的村民。 中间柳遥身体不适,又不愿惊扰到其他人,便干脆让老人为自己把了次脉,老人当时迟疑了许久,犹豫说他脉象有些古怪,可能是已经有了身孕。 柳遥那会儿整颗心都放在殷月离身上,忽然听闻这种消息,说不上高兴还是其他。 “穆仙师也很惊讶,他说你身份特殊,我原本是不应该有身孕的。即便意外有了,也根本就留不住,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很可能是因为圣祖金符的缘故。” 柳遥伸出手,一枚古旧的符纸悬浮于他的掌心之中,散发出淡淡的金光。 “这件法器已经融进了我的骨血之中,改变了我的体质,让我能够以凡人之躯,孕育邪神子嗣。” 柳遥忍不住想,当初那位高人之所以会将这枚金符送给自己,是不是也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结果。 “惠王爷,”柳遥依偎过去,露出些许促狭的微笑,“您马上就要当爹了,开不开心?” 殷月离表情无奈。 “快点说开心。”柳遥横眉竖眼,抬手捏住祂的下巴。 殷月离越发无奈,只能吻了下他的手背,低头将他环住,轻轻颔首道,“开心。” 开心什么的自然谈不上,殷月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拥有自己的血脉后代,眼下更多的还是对柳遥身体的担心。 可惜,凡人医术有限,除了能大体判断柳遥的月份之外,根本提供不了更多的帮助。于是只好事事小心,以免再出其他的变故。 有身孕的事情暴露之前,柳遥觉得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连不舒服的反应都没有,每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结果一朝暴露,所有人都将他当作易碎的瓷器,只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紧盯着他。 被殷月离盯着也就罢了,柳遥觉得勉强还能忍耐,结果皇帝陛下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整日都跑来围观,只差将奏折也搬到两人的卧房里面。 “皇上。”再一次被皇帝陛下打断了两人独处的时间,殷月离脚下阴影起伏,连眼中也现出了淡淡的血色。 “你不是说最近政务繁忙,已经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屋内温度降至冰点,永昭帝却裹着厚厚的大氅,仿佛毫无所觉,“对啊,太忙了,睡不睡觉倒是无妨,可惜连给皇太子起名字的时间都没有了。” 殷月离:“……” 殷月离:“那孩子是我的,与皇上无关,不需要皇上来取名字。” “都一样都一样,”永昭帝毫不在意地拍对方的肩膀,笑容爽朗道,“我们可是亲兄弟,不必分那么清楚。” 周遭阴影瞬间腾起,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眼前人拖入其中。 柳遥连忙将殷月离拉住,觉得再这样下去,对方可能要忍不住弑君了。 “咳,皇上,”柳遥打圆场道,“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况且皇上后宫佳丽无数,未来必然会有许多皇子,何必急于一时。” 永昭帝找了个座位坐下,沉沉叹了口气,“朕何尝不想如此,只是哪里有那么容易。” 正如他之前说的,他与皇后大婚二十余载,膝下竟没有一个子嗣,而选进宫里的妃子情况只会更糟,很多甚至撑不过半年便因为各种缘由离奇过世。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从皇室宗亲那里过继,只是可惜,也或许殷氏皇族当真受了什么诅咒,那些皇室宗亲们同样子嗣单薄,到了这一代里,竟是连一个齐整健康的孩子都找不到。 江山眼看便要后继无人,若非如此的话,永昭帝也不会如此在意柳遥腹中的孩子。 甚至是男是女他都已经不在意,只要是个活的,能好生养大成人,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永昭帝眼含热泪,一脸期盼地望着殷月离,直将后者看得浑身不适。 柳遥都不忍心提醒他了,这孩子好好养大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不是活的……就非常不好说了。 殷月离懒得与他计较,干脆摆了摆手,“快晌午了,先传膳吧,其余的等之后再说。” 宫里别的不说,御厨的手艺还是十分不错的。 尤其是柳遥眼下最喜欢的一道酱爆鸡丁。 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做成的,鸡肉软弹鲜美,酱汁咸香微辣。如果不是被身边人看管着,柳遥几乎能将一整盘都吃完。 将一块鸡丁塞进嘴里,柳遥满足地眯了眯眼,一边朝殷月离靠过去,压低了声音道。 “皇帝没有子嗣,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殷月离拿起帕子,帮他擦掉嘴边的酱汁,“先皇利用禁术逆天改命,保住大承江山,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子嗣凋零只是其中最轻微的。” 柳遥点点头,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也幸好永昭帝曾经善待过殷月离,加上祂刚醒来不久便遇见了柳遥。否则作为代价,如今整个大承恐怕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过,”殷月离拿走鸡丁,换成一碗热汤递给他,“你如果实在可怜他,让他有一个子嗣其实也不是不行。” 柳遥依依不舍望着被拿走的鸡丁。 “喝汤。”殷月离指了指他面前的汤碗。 柳遥咬着筷子,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对方温柔的注视之下,委屈举起了汤碗。 也不知殷月离具体是如何操作的,总之不到两日,宫里再次传来喜讯,皇后娘娘有喜了。 永昭帝目瞪口呆,惊得奏折都落在了地上,等回过神来,连忙一把将殷月离抱住。 “阿离果然是朕的福星啊,自从你回宫之后,这宫里的喜讯就没有断过。” “你放心,朕一言九鼎,即便皇后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也依旧是未来的皇太子!” 殷月离:“……” 用黑影将皇帝甩到墙上,殷月离抢过柳遥偷偷藏在身后的酱爆鸡丁,语气坚定道。 “皇上疯了,探亲已经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第63章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毕竟是第一次来皇宫,柳遥觉得这么早就离开实在太可惜了。 然而阳光明媚,春风和暖,正是出门赏景的最好时节,柳遥却只能被困在房间里,被四五名御医轮流看顾。 所有宫人都严阵以待,据说连永昭帝自己也取消了外出踏青的行程,专心照顾皇后,顺便等着柳遥的孩子落地。 “落什么地,这才几个月,”柳遥眼巴巴望着窗外,一手摸着不甚明显的小腹,“让我出去转转吧,再呆下去真的要闷死了。” 他们如今住在皇宫的玉台殿内,隔壁便是御花园。照理来说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后宫没有其他妃嫔,加上永昭帝一直哭诉宫里如何冷清,两人也只能暂时住了下来。 柳遥已经不奢望能出宫了,但能去御花园里转转也好啊。 殷月离正在一旁看书,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别闹,御医说你身体弱,该多养一养,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便带你出去。” 柳遥神色愤愤,揪着对方的衣裳道:“我知道要养身体,但也不能整日都关着我啊,犯人还有机会出门放风呢,我现在连院子都出不去,简直比犯人还不如。” 柳遥越说越郁闷,说比犯人还不如绝对不是夸张。 他本来就是闲不住的性格,如今无论穿衣还是用膳都有宫人伺候,他连擦桌子的机会都抢不到,感觉自己快要闲得发霉了。 “是可以放风,”殷月离将书本合起放到一边,语气温柔道,“可上一回放风你去做了什么……你去树上捡挂在枝头的风筝,两丈高的大树,险些脚滑从上面摔下来。” “再有上回,你说小厨房里没有水了,不让宫人帮忙,自己从水井里拎了两桶水上来,把跟着你的小太监直接吓昏了过去。” “还有……” 柳遥也顾不上郁闷了,连忙将对方的嘴堵住,讨好笑了笑。 “没有了,就这两件,我爬树可厉害,那回只是个意外,而且宫里的水桶多轻啊,再多两桶我也能拎得动。” 柳遥眉眼带笑,完全没有一点要悔改的意思。 殷月离也不与他争辩,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转身朝卧房的方向走去。 柳遥直觉不妙,连忙挣扎起来,“哎,你要干什么?” “御医说你月份已经够了,”殷月离语气自然,伸手掀开床帘,“即便同房也于身体无碍,正好,你不是闲着无聊吗,不如我帮你找一点事做。” 冰冷的气息凑近过来,阴影层层缠上,不过片刻便将柳遥的手腕缚住。 殷月离亲了亲他的唇角,“如今时间还早……我们可以慢慢来。” 原本浓黑的眼眸已经完全变成血红,神情却依旧淡淡。 柳遥微红着脸颊,觉得也不是不行,就听砰的一声响,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阿离你们还在吧,朕的折子已经批完了,正好你皇嫂亲自下厨,咱们一起吃个简单的家宴吧。” “不是,你这屋子怎么如此暗,是没有掌灯吗,小福子,去把屋里的灯点上。” 永昭帝眉头紧皱,完全没注意身周危险的阴影。 几个小太监进来将宫灯点上,原本漆黑的宫殿瞬间灯火通明。 这回什么气氛都没了。 柳遥拼命忍笑,把脸埋在枕头里肩膀颤抖。 殷月离:“……” “哎,阿离怎么脸色不好,是谁惹你生气了吗,”皇帝陛下仔细打量祂道,“去用午膳吧,顺便和皇兄说说怎么了,若真有人惹着你了,皇兄帮你出头。”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永昭帝搓了搓手臂,小声嘟囔都已经入春了,这天气怎么又开始降温了。 午膳就摆在养心殿的暖阁之内,桌上除了三人外只有皇后一人,看起来的确是家宴没错。 与柳遥预想的不同,皇后生得十分温婉,相貌说不上极好,却眉眼温润,笑容恬淡,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 不过柳遥很快就注意不到这些了,刚坐到桌边柳遥就发现,自己最喜欢的酱爆鸡丁不见了踪影。 不只是酱爆鸡丁,所有与酱香爆炒有关的菜品竟是一个也找不到了。 “咳,”永昭帝咳嗽了一声,语气歉意道,“是阿离不让你吃的,可不关朕的事,不过酱爆鸡丁味道太重,又是辛辣之物,你如今身子重,确实还是少吃一点比较好。” 柳遥转过头去,目光忍不住哀怨。 殷月离泰然自若,抬手给他夹了块鱼肉,“你最近吃的太多了,等过些天再吃。” 柳遥没有瞧碗里的鱼肉,依旧幽怨盯着祂看,仿佛饱受委屈和虐待。 殷月离闭了闭眼,半晌,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招呼宫人将现做的酱爆鸡丁端上饭桌。 “不许多吃,只有这一碗,吃完后不许再闹了。” 柳遥心满意足捧着小碗,哪里还有空闲听祂说话。 “噗。”对面传来一阵闷笑,正是上桌后一直安静不语的皇后。 见几人视线转过来,皇后脸颊有些发红,掩唇笑了笑,“抱歉,臣妾忽然想起家中的胞弟,他比臣妾小九岁,也是这样,盯准了一样东西便要天天去吃,任谁拦着也没用。” 永昭帝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看出她眼里的怀念,声音温柔道。 “你已经许久没见到家人了吧,不如这样,过两日将你母亲和弟弟都接到宫中,陪你多住一段时日。” “皇上?”皇后神情惊讶,母亲也就算了,后宫向来是不许外男进入的,怎么能让她弟弟过来小住。 “放心,”永昭帝安抚道,“宫里原本就没有其他妃嫔,就算留他多住几日也不妨事。” 说起皇后的胞弟,永昭帝忽然又想起殷月离来,看着对面俊朗挺拔的青年,怎么也想不出对方幼年时的模样。 室内温暖,晌午的阳光照进窗子,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光影。 明明家人在侧,万事顺遂,永昭帝却莫名生出了些伤感,抬手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都四十年了,想起阿离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一只,每天都会跟在朕的身后,软糯糯地叫朕皇兄。” 酒入愁肠,永昭帝说着说着就哭了,“可不知为何,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阿离,连抱都不肯抱他,宫里的太监见他不得圣宠,也都跟着欺负他。” “朕没用,不敢同父皇抗争,一直到被封为太子,才终于有了些自由,可谁想西北战事严峻,父皇居然下旨让阿离领兵打仗,大承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皇子领兵的先例,况且阿离才那么小。” “朕在养心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了所有能求的人,却到最后也没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永昭帝越哭越伤心,又仰头喝了一杯酒,“是朕没用,是朕软弱无能,不然阿离也不会离开那么久,整整一十年都不肯回来见朕。” 柳遥放下手中的酱爆鸡丁,想起止戈山里的巨大陵墓,忽然觉得眼前的皇帝有些可怜了,便开口安慰道。 “好了,都已经过去了,皇上不必再伤心了。” 连灌了几杯酒,永昭帝已经有些醉了,一把扯住殷月离的衣袖,红着眼睛控诉。 “都已经过去了,那为何阿离到现在还是不肯原谅朕,不肯唤朕皇兄?” 柳遥默默望天,特别想说,若是祂真的不肯原谅你,你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不过这话显然是不能说的。 柳遥只得推了推身边人,让祂先去哄一哄,再哭下去真的要水漫金山了。 “这么多年了,”永昭帝用龙袍抹着眼泪,“朕连一句皇兄都听不到,是不是直到朕驾鹤西归那一日,你都不会原谅朕了。” 期期艾艾的啼哭声回荡在暖阁内外,引得所有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 不断有宫人将视线投到屋内的两人身上,再小心翼翼将目光收回,藏住面上震惊的神色。 殷月离又被柳遥拽了拽,深吸口气,终于勉强吐出两个字来,“皇兄。” 永昭帝放下袖子,也不哭了,只泪眼汪汪地望着对方,面露期待道。 “再大声点,朕刚才没有听清。” 殷月离:“……” 不只是皇帝,连皇后也转了过来,仿佛在围观某种兄弟相亲的温馨场景,眼里满是鼓励与慈爱。 为了安全起见,柳遥决定还是离远一些比较好,免得等下牵累到自己。 顺便朝身旁的小太监招了招手,问对方还有没有剩下的酱爆鸡丁。 而就在柳遥转头之际,就见原本应该在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忽然将手伸进袖口,刹那间寒光一闪。 没等柳遥回过神来,小太监已经握着手中的短刃直直朝永昭帝刺去。 是刺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等到柳遥想提醒时已然来不及了。 然而血光迸溅,受伤的却并非是永昭帝,而是瞬间倒飞出去的小太监。 “嗝!”永昭帝吓得打嗝,惊讶回过头,却发现身旁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滩骇人的血迹。 “刚,刚刚是什么?”永昭帝直起身子,哆哆嗦嗦放下手中的酒杯。 “飞蛾。”殷月离平淡道。 “怎么有血?”永昭帝惊慌望向地面。 “是朱砂。”殷月离抬手帮柳遥夹菜。 “那为什么会有惨叫!”永昭帝整个人都不好了。 “皇兄听错了。”殷月离道,转头望向柳遥,神色说不出的温和。 “吃饱了吗,要不要让人盛碗汤过来?” 柳遥望着不远处游动的黑影,悄悄往里靠了靠,乖巧点头! 第64章 番外四 进京探亲(四) 几场春雨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和暖了起来。 碧空如洗,暖风吹进窗子,原本该让人心情开阔才对。 然而自从遇刺那天起,永昭帝便落下了一个毛病,每当听到阿离唤自己作皇兄,便会膝盖发软,两股战战。 永昭帝百思不得其解,大清早里又跑到两人暂住的宫殿,盯着钟御医给柳遥诊平安脉。 老御医依旧是那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将手指拿开后摸了摸胡须。 “没什么大碍,还是之前的问题,惠王妃身体瘦弱,需在饮食上多加留意,不可太过挑食,其余……似乎有些肝郁的症状,可以的话,最好能尽量保持愉悦的心情。” 愉悦的心情? 柳遥哀怨盯着身边的某人,表示整天都像关小动物一样关着他,他能心情愉悦才有鬼了。 “劳烦钟御医。”殷月离拍了拍柳遥的脑袋,起身将老御医送走,之后望向默默围观的永昭帝。 “皇兄,已经巳时初了,你今日不用上早朝吗?” 殷月离语气十分温和,永昭帝却莫名听得背后一凉,迅速摇头道。 “没,按规矩是三日一朝,今日没什么大事,朕可以陪你们一起用早膳。” “皇兄?”殷月离神情平淡。 永昭帝膝盖一软,瞬间改口,“还是罢了,朕忽然想起还有点事情没有做完,便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逃也似的领着一群宫人离去。 吃过没有酱爆鸡丁的早膳,柳遥继续保持之前满脸哀怨的表情。 殷月离无奈,只能将他拉到身边,“说罢,你想做什么?” 柳遥眼睛一亮,就等着这句话了,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你在皇宫里呆了这么久,可知道这里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地方。” “有趣的地方?”殷月离不解。 琉璃瓦,朱漆门,雕栏玉砌,古树参天,要说雍容华贵的地方有,有趣的地方,却不知眼前人指的是什么。 柳遥眨了眨眼,放轻声音道,“就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比如暗道啊,密室一类,听说皇宫里不是有许多机关暗道吗,我想去看看。” 殷月离:“……” 殷月离:“你话本看多了。” 柳遥顿时垮下脸来,挣扎着从对方怀里离开。 “那算了,没有的话我想出宫,听说明天城外有一场庙会,我想看看京城附近的庙会是什么模样的。” 回想了下鱼龙混杂,人潮拥挤的庙会,殷月离停顿了片刻。 “倒是有个地方,虽然算不得暗道,但也的确是在皇宫地下,你如果想要看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 柳遥连忙点头,顺便保证自己之后不会再打庙会的主意了。 皇宫路径复杂,本来是可以乘坐轿辇的,不过柳遥不爱被人抬着,干脆和殷月离走去了暗道所在的宫殿。 和他们之前住的玉台殿不同,眼前的宫墙阴森晦暗,杂草丛生,连殿前的牌匾都破损了大半,显是许久都没有人打理过了。 柳遥默默藏在殷月离的身后,探出半个头去,小心翼翼道:“这里不会是鬼屋吧?” “算是。”殷月离推开宫门,吱呀一声响,仿佛有寒风迎面吹来,带着尘土与物品腐败的味道。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宫殿。” 柳遥攥着身边人的衣袖,心里点头。 那的确是鬼屋没错了。 虽然很想瞧瞧殷月离从小长大的地方,但等真进入宫殿柳遥就忍不住失望了。 殷月离倒是神情自然,拉着他越过脚下一堆碎石,“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住处了,年久失修,又被人故意损毁过,自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如今其实还好,”殷月离给他指了指已经变成乌黑的血迹,“过去还曾经有人在这里做过法事,贴了许多驱邪的符箓在上面,不过后来应该是被皇兄清理过了。” 不愿让对方想起之前不愉快的记忆,柳遥靠过去道,“不是说要带我去暗道和密室吗,在什么地方?” 殷月离轻轻颔首,没再多说什么,领着柳遥进到最东边的配殿内。 和破损严重的正殿不同,配殿虽然一样残破不堪,但整个房屋的结构都还算完整,里面还散乱立着几扇屏风。 屏风是檀木镶玉的四扇插屏,上面雕着鸳鸯山水的纹样。 就在柳遥感叹这屏风居然比房子还结实时,就见殷月离已经走到 那扇屏风面前,将屏风向左推开半寸,再向前拉过半寸,之后便听咔哒一声脆响,一块地砖从角落弹了起来。 柳遥目瞪口呆。 居然是机关,怪不得能保存到现在。 “确定要进去?”殷月离问。 “当然进去,”柳遥连忙点头,双眼亮晶晶,“来都来了,先到里面去看看吧。” 暗道下去便是石阶,殷月离扶着柳遥小心向下,一边耐心解释。 “这应当是前朝留下的密道,因为并未与其他宫室相通。所以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我幼年调皮,偶尔会躲到这里来。” “躲在这里,然后等别人过来找你吗?”柳遥抬头问。 想象殷月离幼年小小的一只,可怜缩在暗道里,等待身边人寻找自己的模样,柳遥就禁不住有些心疼。 “不,”殷月离语气平静,“只是躲起来扮鬼吓人。” 柳遥:“……”呵。 因为不与其他宫殿相通,整条暗道并不长,中间也只有三间不大的密室。 其中一间密室藏在石壁背后,地面干净整洁,明显是被人刻意打扫过的,里面的桌椅都是崭新,连同被褥也换成了并蒂莲花的喜被。 柳遥直觉不好,然而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轻轻放在了喜被上面。 殷月离亲了下他的脸颊,伸手帮他解开衣带,“这里清静,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本来是打算要逃跑的,但听对方说有人过来打扰,柳遥就忍不住想笑了。 的确,某位皇帝陛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会在两人亲近时出现。 一日三餐定时出现也就罢了,有时甚至会在半夜里忽然探头进来,说自己做了噩梦,梦到阿离不见了,所以过来瞧瞧。 也就是殷月离最近心情不错,又有柳遥拦着,所以才没有直接犯下弑君之罪。 “午饭还没吃呢,”柳遥算了下距离晌午的时间,伸手环住对面人的脖颈,“你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和晚膳一起吃也无妨。”殷月离柔声道,将他的手腕按住。 可惜,还没等对方下一步动作,外面忽然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人 匆忙迈进暗道里面,且恰巧停在两人所在的密室之外。 殷月离顿了顿,正想继续,就听外面砰的一声响,紧接便是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废物,不是你说找的刺客一定能成吗,亏得咱家冒险将他安排在皇帝近前,结果他如今连影子都瞧不见!”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一直在永昭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陈璠。 与他说话的人似乎被踹翻在地上,咳了两声才开口道,“公公息怒,上回那个并没有回去,估计是已经被人发现了,事已至此,必须马上通知给郡王,让他早做打算。” 陈璠神色变幻,心中懊恼异常。 他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殷氏皇族血脉凋零,到了皇上这一代更是半个子嗣也无,唯一勉强能算作宗亲的,也就只有远在南方封地的成郡王了。 大承朝中太监无法拥有实权,陈璠做了几十年的太监总管,自然不愿一辈子碌碌无为。所以在成郡王与他联系时,没多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本来皇帝没有子嗣,将成郡王接入京中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谁想忽然冒出一个惠王爷,还带了个已经有孕的惠王妃,没过几日,甚至连皇后也查出了身孕。 陈璠眼看计划落空,结果成郡王那边递来消息,逼迫陈璠与自己合作。 不然便将两人私下联系的证据直接呈交给皇上。 陈璠恨得咬牙,“算了,不管他了,咱家明日便告病还乡,让那鬼郡王自己折腾去吧。” 手下人顿时急了,“还请公公三思!” 屋外两人聊得热闹,屋内柳遥捂嘴忍笑。 殷月离面无表情,伸手戳他脸上的酒窝。 地上阴影晃了晃,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惨叫,瞬间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中途被人打断,两人自然都没了兴致,殷月离领着柳遥在附近转了一圈便回去用午膳了。 殷月离觉得这皇宫可能真的不适合自己,隔日便与永昭帝辞了行。 永昭帝百般挽留,哭得眼睛都红了,最终还是柳遥安慰他,说自己有长辈在宴城那边,如今离家太久,需得先回去看看。 等过几月孩子出生了,再带着孩子一起过来看他。 永昭帝虽然不舍,但也只能同意,离别之时,恨不能将整个国库的宝贝都塞进两人的马车上面。 宫门外,目送马车渐行渐远,刚刚还满脸不舍的永昭帝忽然表情一僵,身体抖得仿佛筛糠。 “皇上?”新来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永昭帝脸色惨白,被幻术遮掩的记忆尽数浮现于眼前。 一桩桩,一幕幕,最终所有画面都停留在长明灯下,他半跪在地面,亲手将写有惠敏亲王殷月离的牌位摆放在祭英堂的长桌正中。 悲戚与恐惧一齐涌入永昭帝的心底,让他胸口剧痛,险些站立不住。 “皇上您怎么了?”小太监不解,只得疑惑问。 永昭帝沉默许久,终于怆然泪下,再压抑不住喉间的哽咽。 “原来阿离……真的,真的回来看朕了啊。” 第65章 番外五 养崽日常(一) 虽然说了要回家,但初春天气实在太好,柳遥觉得不能错过这大好时光,索性绕着南方走了一大圈。 等再回到宴城时,已经是入夏之后。 西北冬日苦寒,夏季也比寻常来得晚些。 说是入夏,其实天气并没有多么炎热。反而阳光明媚,带着舒适宜人的暖意。 柳遥游玩得高兴,早早收到书信回家的舅母冯雯却已经等得火冒三丈。 刚一进到醴泉庄,还没来得及细看重修后的庄园,柳遥就被舅母捏住了脸颊。 “行啊,玩儿开心了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如今是什么身子吗,天南海北的乱转,也不怕伤着孩子!” “舅母。”柳遥不敢顶嘴,只能作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冯雯却显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念叨了半天,忽然转向一旁正在与柳安如安静喝茶的殷月离。 “你也是,小柳不懂事,难不成你也跟着不懂事吗,怎么就任由他到处胡闹。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舅舅柳安如咳嗽了一声,给了殷月离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 殷月离则放下茶盏,十分受教地朝冯雯点了下头,“舅母教训得是,我以后会仔细看住遥遥,不会再让他胡闹了。” 柳遥在旁边着急,忍不住在桌下踢了祂一脚。 这人不会说话也就算了,怎么还火上浇油呢。 可惜柳遥动作太大,不小心被冯雯瞧见。 柳遥默默把脚收回,露出乖巧的笑容,凑过去晃了晃舅母的胳膊。 “好了,我知道错了,之后几个月都老实呆在家里,不会再跑出去了。” 冯雯深吸口气,也懒得再念叨柳遥了,只戳了下他的额头。 “都多大人了,身子是你自己的,无论出什么问题都是你自己受罪,说说吧,你这肚子几个月了,之前可有叫大夫瞧过?” 几个月。 柳遥一懵,掰手指算了算,“五个月,不对,五六个月,或者七个月……应该不是六月就是七月。” 柳遥苦思冥想,他好像只叫宫里的御医瞧过,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准确的答案。 冯雯一口 老血差点没吐出来,“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连自己孩子多大了都不知道?” 柳遥捂着肚子表情无辜,那也是没办法的啊,他这孩子和正常孩子不一样,看起来只有四五月大小。 别说御医,就连殷月离也弄不清孩子如今究竟多大了。 冯雯闭了闭眼,彻底对这个外甥绝望了,“去叫个大夫看看,你给我呆在家里,这几天都不许出门了。” 为了保险起见,冯雯直接请了宴城医术最好的老大夫,当日下午便带来了庄园。 老大夫年近古稀,精神却不错,鹤发童颜,看到柳遥笑眯眯道。 “哎,夫人不必忧心,你外甥面颊红润,眼睛也亮,不像是身体有碍的模样,待老夫帮他诊诊脉,究竟几个月马上便能知晓了。” 老大夫十分自信,将手指搭在了柳遥的手腕上面,片刻,忽然皱了皱眉,又让柳遥换成了左手。 “几个月了?”冯雯关心问。 “五个月,不对,五六个月,或者七个月……应该不是六月就是七月。”老大夫不确定道。 冯雯:“……” 这和柳遥自己说的有什么区别! 老大夫咳嗽了一声,努力挽回道,“无妨,月份不重要,小公子感觉最近孩子大概多久动一次,有没有太频繁,或者次数太少的情况。” 柳遥忽然坐直,下意识抓紧身边的殷月离。 孩子,是会动的吗? 后面的话他已经不敢问了,因为柳遥忽然记起,自己曾经也见过有孕的妇人,知道孩子一般四五月的时候就会有动静了,绝不可能到六七月后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概看出柳遥的不对,老大夫也没多问什么,只留了张安胎的方子便离开了。 回到房间,柳遥越想越害怕,忍不住抓紧身边人道。 “我刚刚忽然想起来,宝宝好像从来都没有动过,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殷月离将他揽进怀中,安抚地拍了拍,“没事,我虽然弄不清他的情况,但应该还是活着的。” “应该?”柳遥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被安慰到,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肯定没事。”殷月离迅速改口。 柳遥吸了 吸鼻子,伸手摸自己的肚子,“算了,如果实在不行也没事,大不了就和邵管家他们一样,只要看起来是活的就行。” 柳遥努力开解自己,殷月离原本便不是普通人,生出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与寻常的孩子相同。 无论是不是活的,或者究竟是不是人,只要是自己与月离的孩子。哪怕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黑影,他也能够接受。 临近黄昏,烛光下的影子动了动,游过地砖和床沿,扯住柳遥的衣摆,仿佛是在安慰。 “别担心,”殷月离亲了下他的脸颊,“我保证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嗯。”柳遥揉了揉眼睛,轻轻靠在身边人的怀里。 因为孩子一直都不动的缘故,柳遥再找不回之前游玩的好心情,情绪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落了下来。 冯雯瞧见了也忍不住担心,劝殷月离要不要抽空带他出去转转。 就在柳遥也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准备到茶坊去散散心时,家里忽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不是旁人,正是柳遥许久不见的后娘舒乔。 彼时冯雯刚做好了红烧鱼,劝柳遥尽量多吃一点,看到来人顿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衣袖道。 “哎呦,这不是舒乔吗,都已经好些日子不见了吧,怎么今日有空到这里来了?” 舒乔神情尴尬,但还是强撑着笑了笑,“这不是,听说小柳回来了吗,小柳一走半年多,他爹又一直病着,心里总是惦记的,所以特意叫我来瞧瞧。” 阿爹病了? 柳遥放下吃了一半的鱼肉,已经好久没回过家里,他还是头次听说阿爹生病的事。 不过这种关心仅仅只是一瞬,想到之前阿爹做的那些糟心事,柳遥继续吃眼前的鱼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见柳遥没什么反应,舒乔顿时有些急了,“那个小柳,我知道你还怨恨着你爹,只是毕竟血浓于水,你如今也是马上要当爹的人了,该明白这父子亲情最是割舍不断。” “咱家最近接连遭难,我也不求你做什么了,只求你能打发你爹二三十两药钱,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爹没钱病死了,你说是吧?” 柳遥筷子一顿,瞬间没了胃口。 他最近正因为孩子的事情烦心,偏偏这人要拿孩子来说事。 “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冯雯也被激起了火气,用力一拍桌子。 然而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屋里的烛光忽然暗了暗。 如今正是夜晚,冯雯向来节俭,所以即便来了醴泉庄这边,也只点了一盏烛台。 随着光线黯淡,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舒乔浑身一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背脊发凉,连同脚下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那边冯雯还在说话,“你们还有脸来朝小柳要钱,你怎么不说他爹到底是怎么得病的,喝酒赌钱,找巷子的姑娘听曲儿作乐,到头却连银子也掏不出,被人打断了双腿扔回来。” 舒乔张了张口,想要辩解,然而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地面的影子上,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在火光的映照下,地上属于舒乔的影子忽然扭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啊!”舒乔尖叫一声,直接跳了起来。 冯雯莫名其妙,“鬼叫什么?” “你,你们看不见吗?”舒乔试图躲开地上的影子,吓得面色惨白,“它跟着我,它一直跟着我!” 冯雯越发疑惑,地上除了几人的影子外还有什么,“你脑子不正常了吧,你的影子自然是要跟着你的。” 可这根本不是正常的影子! 舒乔的额头渗出层层冷汗,惊慌失措地望着四周,忽然,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铜镜。 铜镜里面,正映照着她扭曲变形的脸孔,摇晃的烛光下,镜子里的舒乔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扯下自己的面皮。 鲜血顺着铜镜滴答滑落,一直淌到舒乔的脚下。 “啊啊啊!”舒乔死死捂住脸颊,再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慌不择路地冲出了房间。 冯雯也有些被惊到了,连忙抚了抚胸口,“这人做什么,别是突然疯了吧。” “装疯吧,”舅舅柳安如倒是淡定,仍旧喝酒吃菜,“先吃饭,总之记住一句话,装疯卖傻可以,朝咱们要钱免谈。” 冯雯想了下,赞同点头。 是这个理没错,不管闹什么,总之要钱免谈。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柳遥终于找回了些胃口,吃了小半条红烧鱼,连甜粥也比平日多吃了一碗。 用过晚饭回屋,柳遥推了推身边的殷月离,“刚才是你做的?” 虽然他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舒乔受惊的模样不像作假,应当是真遇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估计就只有殷月离了。 “不是我做的。”殷月离语气平淡,将床褥铺好,扶着柳遥坐在床边。 “啊?”柳遥惊讶,“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 殷月离也不回答,只示意他去看自己的脚边。 柳遥疑惑低头,只见烛光之下,自己的影子晃了晃,似乎分离出一小团阴影。 见柳遥盯着自己,又羞答答地缩了回去。 柳遥屏住呼吸,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摸着肚子,不敢置信地望着殷月离。 “这回不用担心了?”殷月离柔声道,凑近亲了下他的唇角。 柳遥眼眶发红,一把搂住身边人,用力点头! 第66章 忙乱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自从盛夏之后,天气也日渐炎热起来。 然而随着气温的变化,柳遥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就是肚子里的宝宝似乎动得越来越频繁了。 尤其是白天不用睡觉的时候,几乎时时刻刻都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起初只有影子能动时其实还好,最多是不小心吓到村里人,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可到后来已经能够移动实物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变得有些糟糕了。 第一次察觉宝宝能够移动实物,还是某天在庄园里吃午饭的时候。 当日舅舅和舅母因为菜园位置的问题拌了嘴,舅母失手将大半碗剁椒都倒进了炖鱼里面,好好一道豆腐炖鱼,生生变成了剁椒炖鱼。 “对不住,今天的炖鱼做得有些辣了,也不知小柳能不能吃。” 菜端上桌的时候冯雯有些歉意,特意将炖鱼放远了些。 “没事,”柳遥笑着道,“我现在胃口很好,只是闻闻味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倒是实话,包括之前外出游玩的时候也是,宝宝平日里几乎不会影响到他,更不会让他有反胃之类的感觉。 “那就好。”冯雯松了口气,转身去拿另外几道菜。 柳遥吸了吸鼻子,不得不说,这道新做的剁椒炖鱼确实是有些呛鼻了。 可就在柳遥转头去接殷月离递来的鸡汤时,那盘原本放在饭桌对面的剁椒炖鱼,忽然一点点,一点点地移动到了柳遥面前。 柳遥用力揉眼睛,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 “哎,是你把炖鱼拿过去的吗,”端着两盘菜进屋的冯雯惊奇道,“也成,这鱼虽然有些辣,但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是……”柳遥想要否认,他吃辣的能力有限,普通的辣菜尚且要灌几大碗水下去。 何况是这种明显辣椒比鱼肉还多的剁椒炖鱼。 可惜还没等他说完,那盘剁椒炖鱼就又动了动,这回干脆直接挪动到了柳遥的右手边。 柳遥:“……” 柳遥再傻,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能摸了摸肚子,无奈夹起一块炖鱼。 不得不说,鱼肉是真的鲜香滑嫩,味道也 是真的够辣。 冯雯看柳遥吃得脸都红了,顿时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朝刚进屋的柳安如道。 “都说酸儿辣女,咱们小柳这回怀的别是个丫头吧。” 舅舅柳安如也跟着点点头,“丫头好,小柳和月离模样都不差,生出来必定是个大美人。” 冯雯深以为然,“别说,我还真没准备几件丫头的衣裳,回头多做几套。不然小姑娘到家里来没衣服穿可不成。” 欢快的笑声里,柳遥明显感觉手边的盘子僵硬了一下,然后迅速便要往旁边移动,可惜被殷月离敲了一记。 “吃饭,不许再闹。” 菜盘下的阴影扭了扭,顿时不敢再动。 柳遥抿唇忍笑,总觉得从眼前的阴影里看出一丝委屈的痕迹。 如果说那次午饭只是尝试着闹一闹。在那之后,能够挪动各种物品的宝宝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某日妹妹崔怜儿回来给家里送东西,呆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急匆匆跑来探望柳遥。 有关于家里的那些糟心事崔怜儿自然是知道的。 但她一个姑娘家,能做的有限,除了偶尔送些吃的东西外,也做不了什么其他事情。 然而今天刚回到家,她就被爹娘骂了一顿,问她为什么不肯嫁给那个大了她十几岁的当铺掌柜,崔怜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只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跑回家里了。 不过到了柳遥这边,崔怜儿心情反而放松了许多,目光惊奇盯着他的肚子。 “瞧着比先前大了啊,怎么样,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还好,”柳遥想了下,“就是夜里的时候偶尔会睡不着。” 倒不是会被踢醒什么的,主要是宝宝精力太好,一到夜里就闹个没完,叮叮哐哐,也不知在折腾什么。 每次都要被殷月离强制镇压下去才能安分片刻。 “那可有些辛苦了。”崔怜儿感叹。 果然生孩子都不容易。 还没等崔怜儿从感叹里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脚下的影子移动了一下,由小变大,慢慢向左偏移。 崔怜儿头皮发麻,下意识回过头去。 夏日夜晚,凉风习习,一盏烛台从房间里飘 过,带着幽暗的微光,慢悠悠地,飘落在了眼前的木桌上面。 “那个……”柳遥扶住妹妹,试图与她解释。 可惜崔怜儿脸色发白,连尖叫也来不及,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因为是宝宝惹的祸,后续自然只能由殷月离负责处理。 崔怜儿被抹去记忆,捧着柳遥送给她的布料和饰品回到姑婆家,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之后大半年里,都不太能看到烛台之类照明的东西了。 再后面宝宝惹出来的祸事柳遥已经不想回忆了,最严重的影响大概是,某日柳遥忽然发现,就连茶坊请来的说书先生也都开始说宴城附近的鬼怪传说。 且每次起头都是,话说西北边关,止戈山脚下,一处名叫九桥村的地方…… 柳遥:“……” 心好累,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卸货。 掰着手指熬日子,终于坚持到接近九个月的时候,肚子里的宝宝总算稍稍安分了一些。 柳遥顿时开心,拉住殷月离道,“太好了,他好像睡着了,不如我们到城里去逛逛吧。” 殷月离最近也被宝宝折腾得有些心累,闻言不解望着柳遥,“你之前不是说很累吗,正好他今日不闹你了,不如好好休息一天吧。” “休息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柳遥语气不满,“但宝宝不闹机会难得,而且今天还是七夕节,你难道就不想和我一起过七夕吗?” 七夕节又名乞巧节,是传统里情人相会的日子。 西北边关原本并没有过七夕的习惯,近年来也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兴起了各种活动,拜织女,染指甲,鹊桥会,总之十分热闹。 柳遥在家里闷久了,好容易遇见这样的热闹,自然不肯放过。 “好吧,”殷月离说不过他,只能点头,“不过要早些回来。” “知道。”柳遥喜笑颜开,扑过去挽住祂的胳膊。 两人确实许久没单独相处过了,不止柳遥开心,逛到后来,连殷月离也慢慢放松下来。 祂对人间的景色兴趣不大,只是浓黑的眼眸始终低垂着,安静望着柳遥各种生动的表情。 “我们去鹊桥下放花灯吧。”柳遥捧着一盏莲花灯凑到殷月离面前。 扬起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微红,漾出颊边浅浅的酒窝。 “好,”殷月离弯下腰,在那酒窝上亲了一下,“我们去放花灯。” 这一晚七夕柳遥玩儿得十分尽兴,几乎将整条集市都逛了一遍。 大约是乐极生悲,到了快回家的时候,马车上,柳遥忽然捂住肚子,满脸崩溃地望向身边人。 “那个,我好像要生了。” 殷月离看了眼外面,表情也有些僵住了,“在马车上?” 柳遥眼睛瞪圆,双手紧紧抓住对方,“不行,我死也不要在马车上生,太丢人了!” 如今距离九桥村还有段路程,一路兵荒马乱,好容易坚持到家里,柳遥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临近日期,庄园里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还请了宴城最有经验的稳婆。 为了防止出什么问题,殷月离甚至额外请了两名大夫,事先叮嘱邵蒙看住庄园的小厮,让他们隐藏好身份,绝对不能吓到大夫和稳婆。 万事齐备,柳遥被殷月离扶进房间,刚走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很平,很轻,似乎什么都没有。 柳遥一懵,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做梦似的转头对身边人道,“孩子没了。” 孩子没了? 殷月离短时间竟没有理解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 柳遥仔细回忆,他刚刚难受得厉害,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又心急马车怎么不快点到家。 所以完全没发觉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 “对了,”柳遥突然想起来,“是在村口附近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子就不疼了,我还以为是正常的。” 柳遥急得原地乱转,忍不住埋怨自己。 明知道宝宝身份特殊,很可能出生的方式也与寻常的孩子不同,却没有多加留意。 “先去村口附近找一找吧,”殷月离率先冷静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急,现在是晚上,就算是真的丢了,我也能将他找回来。” “嗯。”柳遥用力点点头。 安抚住满心困惑的大夫和稳婆,庄园内的所有小厮四散开来在九桥村附近寻找,有些甚至被派去了宴城,沿着回来的路径看有什么 留下的痕迹。 柳遥原本也想自己去找的,却被殷月离按了下来,让他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天色渐晚,外面依旧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柳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直将过来陪他的冯雯转得头晕。 “到底怎么了,”冯雯终于忍耐不住,“这大半夜的不休息,有什么东西不能等明日天亮再找吗?” 柳遥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只能含糊着道,“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今晚之前就找到。” “哦,”冯雯满头雾水,摸了摸怀里的事物,“那行吧,你们先找,能让人给我拿盆热水过来吗,这小东西满身是泥,我想帮它洗洗。” 柳遥烦躁地点点头,叫守在门外的小厮去拿热水,一边疑惑问。 “舅母不是向来不喜欢野猫吗,怎么也忽然捡了只回来?” “哦,是我在村口上捡到的,”冯雯笑容温和,“是只小猫,估计还没满月呢,当时不知怎么一瞧见就挪不开眼了,估计是和我有缘吧,所以就捡回来了。” 说罢还举起来给柳遥看,“你看,是不是特别可爱?” 柳遥不甚在意地望过去,与一团漆黑的小猫对视了一眼,然后缓缓张大了嘴巴。 不知是不是柳遥的错觉,他总觉得小猫浓黑的眼眸里透出一丝哀怨的神色。 望着小猫身周乱晃的阴影,柳遥深吸口气,一把将小猫抢了回来,冲出去找正在外面忙碌的殷月离。 “不用再派人了,孩子找到了!” 舅母:“??” 许久之后,得知了部分真相的冯雯一边抱着宝宝喂水喝,一边恍然大悟朝柳遥道。 “我明白了,难怪最近村里总有怪事发生,原来月离其实是猫妖啊,不过猫妖也成,只要不害人,管他是什么呢。” “你说对不对啊,小乖宝?”冯雯捧着幼猫模样的宝宝,笑得满脸慈和。 殷月离:“……” 柳遥:“……” 您要非这么理解,倒也不是不行! 第67章 番外七 养崽日常(三) 虽然宝宝因为力量不稳定的缘故暂时还无法化成人形。 但见舅舅和舅母都适应良好,每天乖宝来,乖宝去的叫着,柳遥也就没那么心急了。 唯一剩下的,便是该给宝宝取什么名字的问题。 和其他地方不同,西北边关资源匮乏,气候苦寒,为了让刚出生的孩子平安长大,这边父母一般都没有给孩子提前取名的习惯。 正式取名,要么就是满月时由家里长辈来取,要么就是等四五岁开蒙时请夫子帮忙赐名。 宝宝这边自然也是同样。 柳遥上面的长辈只有舅舅和舅母,索性也没犹豫,直接将起名的责任丢给了两人。 自己则沉迷于用买来的布料给还不能化形的宝宝做各种可爱的小衣服。 然而等到孩子满月的时候,柳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家里的两个长辈有多不靠谱。 宝宝、猫猫、墨墨这种也就算了,娇娇是什么,这根本是姑娘家的名字吧! “早说了不行了,”翻书翻到头疼的冯雯也忍不住埋怨,“你舅舅就是个粗人,哪儿会给孩子取名字,实在不成的话,不如你们自己来取吧。” 柳遥抱着头顶粉色蝴蝶结的幼猫宝宝,求助地看向身边人。 “我觉得猫猫不错。”殷月离没什么表情地开口道,似乎并不在意。 “是吧,我也觉得不错。”舅舅柳安如仿佛找到知音,在旁边一个劲儿点头。 “算了,”柳遥揉了揉眉心,其实也不知该取什么名字,只能选择放弃,“不如把所有名字写在字条上,让宝宝自己来选吧。” “好不好听不重要,记得要挑个正常点的名字啊。”柳遥抱起为了摆脱蝴蝶结,已经将自己变成黑兔子的宝宝。 兔子动了动耳朵,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说做就做,舅舅很快取出了纸笔,将这一月来准备的二十几个名字依次写了上去,团成小纸团,尽数堆在宝宝的面前。 圆滚滚的黑兔子歪着脑袋,不动如山,似乎并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这是宝宝以后的名字,”冯雯慢慢和他解释,“来选一个,只有一次机会,选到哪个算哪个。” “快点来选吧,”柳遥也跟着道,伸手从后面推了推他,“选好了给你肉干吃。” 宝宝牙还没长全,却偏偏爱吃麻辣味的肉干,经常能抱着啃一整天。 兔子宝宝摇了摇尾巴,听到肉干两个字,终于伸出爪子,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纸团。 “要这个名字是吗,等我看看……”冯雯笑着展开纸条,然后所有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娇娇?”柳遥也跟着凑过去,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名字刚刚不是已经划掉了吗,是谁又放到里面的。” 柳安如一脸尴尬,顿时辩解说乖宝这么可爱,取女孩儿的名字也不错。 “不行,重新选一次。”柳遥坚定道。 虽然与兄长解开了心结,但因为先皇的缘故,殷月离对殷氏皇族始终没什么好感。 所以之前两人便已经商量好了要让宝宝随柳遥的姓。 柳娇娇,这名字太奇怪了。 “行,那再重新选一次。” 冯雯仔细琢磨了下,也觉得柳娇娇这名字有些怪,便将重新团好的纸团再次堆到宝宝的面前。 黑兔宝宝疑惑竖起耳朵,但还是听话选出一个纸团,随即期待地望向柳遥。 意思是这回肉干可以给他了吧。 冯雯将纸条展开,依旧是之前那个名字,娇娇。 柳遥面无表情。 “没,没事,”冯雯见柳遥脸色不好,连忙打圆场,“再让宝宝选一次呗,事不过三嘛。” 的确事不过三,第四次,第五次,到第六次的时候,宝宝仿佛认准了那张纸条,每回抽出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天意……”殷月离挑了下眉,话还没等说完,就被柳遥一把捂住了嘴巴。 兔子宝宝在纸团里打了个滚,用爪子勾住柳遥的袖口,只想快点得到自己的肉干。 柳遥郁闷得不行,突然间灵光一闪,提起精神道,“对了,宝宝是七夕出生的,不如就叫七夕吧。” “可以,”冯雯连忙点头,“至少比娇娇好听。” 殷月离不置可否,凡人的名字只是个称呼,具体叫什么于祂而言都是一样。 “七夕,这个名字还不错吧?”柳遥笑眯眯问宝宝。 黑兔宝宝蹭了蹭脸颊,才不管叫什么名字,只欢快抱住自己得来不易的肉干。 于是柳七夕,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七夕宝宝是在满周岁时忽然化成人形的,圆嘟嘟,粉嫩嫩,鼻子和嘴巴像柳遥,眉眼轮廓则是和殷月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爱得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抱来亲两下。 就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化成人形的七夕宝宝似乎非常的……没有存在感。 经常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踪影,吓身边人一跳,以为他是自己跑丢了 最离谱的一次,早上柳遥想要给宝宝喂饭,宝宝分明就坐在桌边,他却将整个屋子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对方在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殷月离最后帮他指了出来,宝宝怕是已经饿得哭鼻子了。 “你说七夕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某天夜里,柳遥终于忍不住对身边人道,“今天我和舅母带他一起逛街,分明是抱在怀里的,可是路上忽然就不见了。” “然后找了一圈,发现他居然还在怀里,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逛街,洗澡,穿衣,甚至是哄睡的时候,最近情况越来越严重,常常只是影子晃了一下,柳遥就找不到孩子在什么地方了。 继续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他会真的把孩子弄丢吧。 “别担心,”殷月离安慰地拍了拍他,“七夕现在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所以有时候会无意识躲藏在阴影里面,旁人自然无法察觉。” “那怎么办?”柳遥头疼。 阴影到处都有,总不能将宝宝关在笼子里不许出来吧。 殷月离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道,“你不是和那个叫穆臣的苦修士还有联系吗,不如去问问他,他说不定能有些办法。” 柳遥咳嗽了一声,神情忍不住尴尬,他的确是和穆臣经常联系没错,尤其在宝宝刚出生那会儿。 宝宝的饮食问题,化形问题,还有偶尔生病的问题。反正遇到难事就去找对方询问,每次一只烤鸡,便宜又好用。 不得不说,穆仙师虽然脾气古怪,但在玄学方面的知识,有时候甚至连殷月离也比不过。 “哎,我带了邵蒙和小厮,不是自己一个人过去的,而且也没想要瞒你多久。”柳遥轻轻靠过去,亲了下身边人的唇角。 殷月离也没躲,只将他拉进怀里,“那下次呢?” “下次绝对带你一起去!”柳遥点头如捣蒜,露出讨好的微笑,也不拒绝对方将自己的衣带解开。 然而就在殷月离准备按住柳遥手腕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哼唧。 柳遥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就发现一张圆润的小脸正趴在床边,双腿蹬在脚踏上,目光好奇注视着两人。 “咿呀!”见柳遥发现自己了,宝宝顿时露出欢快的笑容,伸出胖爪爪要柳遥抱他。 柳遥:“……” 殷月离:“明天就去找那个苦修士。” 第二日,发现柳遥是领着孩子和殷月离一起过来的,穆臣胆战心惊,大气都不敢出。 只小心翼翼给了柳遥一枚据说能破除幻境的挂饰,让他给宝宝挂在身上。 并叮嘱柳遥,日常绝对不能给宝宝穿暗色的衣裳,最好是红色橙色紫色,颜色越鲜明亮眼越好。 只可惜,没等柳遥问清楚其余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穆臣便已经拎着烤鸡跑出雅间。 临走前丢下一句,他最近打算在山里闭关修炼。无论有没有事情都不要再来找他了。 虽然有些奇怪,但穆仙师的办法的确非常有效。 柳遥给宝宝换了大红色的衣裳,再把那个荷包一样的配饰挂在他的腰间,宝宝便很少再出现忽然消失不见的情况了。 当然,这也引发了另外一个问题。 宝宝三岁的时候,有天忽然拉住柳遥的衣角,委委屈屈道,“隔壁小哥哥说七夕是女孩子,非要过来亲七夕。” “啊?”柳遥正在整理花园,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抱住宝宝。 “哪个小哥哥,他没欺负你吧,爹替你去教训他。” “没事,”宝宝用力晃了晃脑袋,“七夕已经吓唬回去了,不过小哥哥叫得好惨,还直接昏过去了。” 宝宝泪眼汪汪望着柳遥,“呜,小哥哥不会已经被七夕吓死了吧?” 柳遥无言以对。 安抚了宝宝,确认隔壁家的男孩只是惊吓过度,并没有性命危险后,柳遥气不打一处来地 跑回房间,抓住正在悠闲看书的殷月离。 “不会是你教坏七夕,让他在外面随便吓人的吧?” 殷月离放下书本,神情淡淡道,“不是吓人,只是让他学会自保,并没有叫他主动伤害旁人。” 柳遥无言以对,觉得宝宝的教育问题已经刻不容缓了。 就在柳遥考虑该给宝宝找哪一个夫子开蒙时,忽然脚下不稳,等再回过神来,已经被对面人拉进了怀里。 殷月离环着柳遥,语气微凉道。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放在七夕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 “有吗?”柳遥一脸疑惑。 殷月离平静望着他。 柳遥冥思苦想,这个,好像的确是有一点。 “父母在孩子身上投入过多关注有时也未必是好事,你该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放手,让七夕有自己的空间。” 耳边声音带着蛊惑,柳遥点点头,越想越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并没有留意到身边人双眼微眯,里面透出一抹血红。 为了给宝宝更多成长的空间,柳遥最终下决心将宝宝送去皇宫。 按照殷月离的说法,宫里太傅学识渊博,最适合给宝宝开蒙,而且小皇子也马上快三岁了,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刚好可以一起作伴。 于是两月后,皇宫大内。 永昭帝收到来自阿离的信件,与书信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名身穿红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永昭帝抱着小娃娃,又是开心,又是迷惑,转头问身旁的皇后。 “阿离把孩子留在宫里开蒙,朕能理解,但他信上说,皇宫之后可能会发生一些怪事,让朕不要在意……是什么意思?” 皇后同样不解,“可能是说,孩子性格比较顽皮的意思。” “罢了,”永昭帝心宽,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抱着宝宝笑容温和,“这是个女娃娃吧,真漂亮,朕也有个皇子,比你小一些,等下朕便带你去见见。” 七夕:“……” 不到半月,关于皇宫的各种鬼怪传闻甚嚣尘上。 不过这些与远在京城之外游山玩水的夫夫两个,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68章 番外八 二十年前的if线(一) 凛峰山,临近入秋。 山里环境闭塞,尤其是夏末雨水频繁,几场暴雨阻拦了外出的道路。 等到羌吾被灭,大承军队大获全胜的消息传进来时,已经是足足半月之后。 寨子里的人后知后觉开始欢喜起来,在一日凉过一日的天气里兴高采烈,杀猪宰羊,倒是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山洞里,柳遥将新洗好的衣服晾在石壁上,回头看了眼被褥里熟睡的人,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哎,小柳,”隔壁顾婶子笑眯眯凑过来,手里捧着一碗炖肉,“听说你那郎君昨日回来了,怎么样,可受伤了没?” 柳遥摇了摇头,接过对方递来的瓷碗,“没受伤,就是身体有些弱,估计养几日就能好了。” “没受伤就好,”顾婶子叹了口气,拍了拍柳遥的手背,“等了这么久,你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以后只和你郎君好好过日子吧。” “哎呦,不打仗真好,”虽然已经说了很多回了,但顾婶子还是忍不住感叹,“听说宴城来了新知府,已经开始重修城内的街道了,等到街道修好了,我们就可以都下山搬到城里去住了。” “嗯。”柳遥也笑着点头。 的确是苦尽甘来,望着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的人,柳遥到现在都能想起第一次与对方见面的场景。 彼时边关战事激烈,柳遥不小心和家人走散,一个人流落到凛峰山上,靠着山洞和林中的野果艰难求生。 也是阴差阳错,某天到河边洗漱,他居然意外捡到了一名重伤昏迷的青年。 对方满身是血,身上穿着大承士兵的盔甲,看起来最多只比柳遥大一两岁的模样。 或许是出于善心,也或许是柳遥实在不想再过一个人的生活了。 所以在那种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的情境里,他几乎没多犹豫便将对方救了起来,带回山洞里悉心照顾。 青年伤的很重,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终于能下地活动。 两人朝夕相处,暗生情愫,可等到伤快养好的时候,对方便又要离开了。 临走前告诉柳遥,自己叫殷月离,是边关守军的统帅,必须回到战场,不过希望柳遥能等一等自己。等到战事结束之后,一定会回来娶他过门。 之后整整一年。 柳遥从夏天等到另一个夏天,等到生活日渐平稳,等到凛峰山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等到连柳遥自己也不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对方终于回来了。 送走顾婶子,将装炖肉的瓷碗放到一旁,柳遥回过头,才发现被褥里的人已经醒了过来,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方向。 “你醒了?”柳遥上前将他扶住,“怎么不多睡会儿,你身子弱,该好好养一养才行。” 其实他刚才并没有说实话,青年的身体并不只是有点弱,柳遥不敢相信对方在战场上都遭遇了什么,看起来竟比之前被自己救起时还要孱弱。 动作迟缓,身体发凉,皮肤苍白得几乎有些透明,常常隔了许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来。 黑沉的眸子眨了眨,有些歉意地望向柳遥。 “抱歉,好容易回来,又要让你花心思照顾。” “没有,”柳遥连忙摇头,“身体不好了可以慢慢养,只要你还能回来,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火光慢慢摇曳,闻着对方身上清冷的檀香味道,柳遥觉得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好再奢求的了。 也许真的是年轻底子好的缘故,不过十几日,殷月离已经能够正常活动了,就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让柳遥忍不住担心,总琢磨着该给对方吃点什么补补身体。 早上刚和顾婶子借了条鱼回来,柳遥就瞧见殷月离已经站起身来,似乎是在石头垒起的灶台前煮一锅粥。 “你怎么站起来了,”柳遥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去,“徐叔说了让你尽量不要起身,你要是觉得闷的话,我去找夫子给你借本书来看。” 如今住在凛峰山上的什么人都有,大多是逃难过来的,徐叔原本是药铺的掌柜,懂一些医术,闲暇时经常会帮附近的人看病。 “已经没事了,”殷月离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别担心。” 柳遥下意识张口,紧接便瞪圆了眼睛,“甜的?” 柳遥过去最爱吃甜,可惜流落到深山之后,连日常吃饭都成了问题,自然也没有甜食糕点可吃。 而如今西北战事才刚结束不久,整个边关都是乱的,城镇 也没有完全修好,对方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蔗糖。 “手下人送来的,”不等柳遥发问,殷月离先指了指石壁旁边,“还有你喜欢的糖糕和烧鹅,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让人一起给你送过来。” 望着装了满满几大食盒的美味佳肴,柳遥有些发愣,后知后觉想起来,对方之前好像有说过,自己是什么……边关守军的统帅。 统帅,那该是多大的官儿啊? 然而等见到对方的下属,柳遥才发现,他这捡回来的郎君不仅仅是边关守军的统帅,还是朝中的二皇子,且因为战功显赫,已经被圣旨封为了亲王。 见柳遥惊讶,殷月离将刚煮好的甜粥递给他,有些歉意道。 “抱歉,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只是之前有小人作祟,诬陷我通敌叛国意图谋反,我怕牵累到你,所以暂时隐藏了身份。” “那你现在没事了吧?”柳遥顿时紧张。 意图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过没关系,柳遥想。 就算真有什么罪名,大不了两人一起逃亡去,天高地阔,总归有能让两人容身的地方。 大约是柳遥的表情太过严肃,殷月离笑了下,低头亲他的脸颊。 “乱想什么,我既然已经能将下属叫过来,就说明事情已经解决了,你放心,我兄长是当今太子,他已经帮我在朝中平反了。” 柳遥还有点懵,只能愣愣点头。 殷月离拥着他,“我如今也已经被封了惠王,之后会带你回京,八抬大轿迎你过门,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 身边人声音温柔,柳遥心跳加速,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思绪已经一片空白。 模糊里似乎听对方说了句,自己是为了他才努力活着回来的。若不是有柳遥在的话,估计也已经死在止戈山上了。 死在止戈山上? 柳遥莫名有些心悸,暗自决定一定要提醒对方,不能再说这些,多不吉利。 殷月离说到做到,不但领着柳遥一起回京,还将他之前走散的家人也都找了回来。 除了阿爹在路上病死了之外,外公,娘亲,舅舅和舅母,几个柳遥最重要的长辈都还活着。 只是外公在边关附近还有生意 要忙,暂时还无法脱身,柳遥娘亲为了帮忙照顾生意,只能和柳遥说好等到情况平稳之后,再去京城找他。 殷月离回来了,家人也找到了,柳遥沉浸在幸福里,甚至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京中一切都好,天气也比西北边关更加暖和。 王府规矩多,柳遥倒是有心想请人来教教自己,可惜殷月离不同意,还将教规矩的嬷嬷都赶了出去。 “你学这个做什么?”殷月离皱眉,抬手将柳遥头顶的水碗取了下来。 “是听府里丫鬟说的,”柳遥摸了摸被水淋湿的头发,“过几日成亲可能要进宫,不学好规矩的话,说不定会给你丢人。” 柳遥自小在乡下长大,没规矩惯了,才不在乎丢不丢人。 但殷月离待他这样好,他不想在成亲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出什么差错。 “不用进宫。”殷月离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为什么不用进宫?”柳遥惊讶。 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了,他进京到现在已经有十几日了。除了太子有来看过他,给他带了许多礼物外,皇帝居然一次也没有召见过他。 不只没召见过他,甚至连殷月离也没有召见过,各种赏赐也都是由底下太监送过来的。 “我父皇病重,估计没心思管我的事情,”殷月离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加上……我从小便不受父皇喜爱,他如今想来也不愿意见到我吧。” 望着身边人的神情,柳遥顿时有些心疼,连忙伸手抱住他。 “别难过,你父皇不喜欢你那是他没有眼光,有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嗯,”殷月离露出一抹浅笑,“我有你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不用学规矩更好,柳遥一下子轻松下来。 很快到了婚礼当天,太子和几位与殷月离相熟的武将都赶来道贺。 虽然宫里没有来人,但婚礼依旧办得十分热闹。 殷月离估计也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席间被众人灌了不少酒水,回到房中甚至连路都走不稳了。 好在醉酒了也不闹,躺下片刻便已经睡熟了。 柳遥穿着大红的嫁衣无语瞧他,好嘛,新婚之夜,这是让他独守空房的架势啊。 “王妃,要不给王爷灌碗醒酒汤吧,说不定能醒过来呢。”屋里的丫鬟捂嘴偷笑。 “算了,”柳遥帮殷月离将被子盖好,“让他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说吧。” 摆手让几个丫鬟出去,柳遥端了盆温水帮睡熟的人擦脸,一边细细端详对方的眉眼。 不得不说,这人的确生了副好相貌,眉眼轮廓挑不出一点瑕疵,皮肤也是异于常人的白皙。 柳遥伸手摸了摸,忽然觉得不对,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 好凉。 柳遥心跳得飞快,颤巍巍将手指放在对方的鼻间,仿佛突然从美梦中惊醒。 没有,没有呼吸了! 第69章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桌上的红烛轻轻摇晃,刚入秋不久,天气却冷得厉害,有细密的影子从墙角爬上来。 柳遥呆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事实。 月离死了? 只是怎么会,分明不久之前,对方还在朝自己微笑,和自己说话,说他有点醉了,让柳遥早点休息,不用管他。 柳遥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摔倒在地上。 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月离只是病了,只要能快点找大夫过来。 因为太子体恤,王府内原本就有随侍的御医,日常负责帮殷月离调理身体。 那名御医姓钟,柳遥之前也见过,知道对方医术了得,此时距离身边人停止呼吸应该才过了不到半刻钟。 若是医治及时的话,说不准还能救回来。 柳遥稳了稳心神,连忙擦干眼泪,出声招呼门外的丫鬟。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身边有一只手忽然将他按住。 “月离?”柳遥下意识回过头,语气忍不住惊喜,“你没事,你刚刚吓死我了,躺着别动,我马上便叫御医过来!” “为何要叫御医?”刚睡醒的人似乎有些困惑。 柳遥愣了下,忽然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刺骨,几乎没有一点温度。 “你……一直不醒,所以我想叫御医过来看看。” “别担心,”殷月离还没有完全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先休息吧,我没事。” 柳遥感受着落在自己发丝上的手心,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一年前,他在凛峰山下刚把殷月离救回来时也是这样。 那时对方伤得太重,柳遥也不懂医术,只能凭经验找了些草药帮他止血。 许多次到夜半的时候,对方都因为伤口高烧不止,柳遥害怕他病死了,几乎整夜守着他,每过一会儿便会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偶尔殷月离从高烧中清醒过来,也会如方才一般,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说别担心,你先休息吧,我没事。 病重的青年脸上浮着不健康的薄红,语气却 说不出的温柔。 就如同现在一般。 柳遥抓住那只手,又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绝望的发现,其中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而本该死去的人却还在与他说话。 “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殷月离微眯着眼睛,有浓黑的影子从他所在的位置涌出,仿佛活物一般不断向四周蔓延。 “没。”柳遥瑟瑟发抖,却连呼救都不敢。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诡异的黑影逐渐靠近,几乎游动到他的脚边。 “睡吧。”身边人最后道。 随着他的话音,黑影褪去,卧房恢复到原本的宁静。 四周有些凉,柳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一晚的,他不敢离开,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红烛亮了一夜,阳光透进来,古怪的黑影终于消失不见。 柳遥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已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与大承民间的风俗一样,皇子大婚后第一日也需要例行到宫里去给长辈请安,只是皇后已经离世,皇上也还在病中。 故而很早便叫太监过来免了两人的请安。 柳遥浑浑噩噩,被丫鬟伺候着洗漱穿衣。 正梳洗至一半的时候,刚刚起身的殷月离忽然凑到近前,接过丫鬟手中的牛角梳。 柳遥下意识缩了缩,却被对方拉进怀里,一点点帮他将乱发梳开。 “怎么了,”似乎注意到柳遥的不对,殷月离轻声问,“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柳遥没有说话,只感受着对方依旧冰冷的掌心。 柳遥的头发细软,日常很难打理,稍不留神便会弄乱打结,平日他没有耐心,都是随便梳开的,总要不经意间拽掉几根头发。 之前在山洞里时,殷月离实在看不过他折腾自己的头发,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用梳子一点点帮他将乱发梳开。 那时柳遥心跳如鼓,只恨不得这样的时间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或许现在也是。 柳遥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向后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是,你昨晚喝醉了,我有点担心,所以整夜都没睡。”柳遥说,声音忍不住 有些委屈。 殷月离露出惊讶的表情,之后无奈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我不好,以后都不会再喝那么多了,你今日休息一下,等明天我再带你到京郊去逛逛。” 去京郊游玩是两人之前就约定好的事。 听着耳边温柔的嗓音,柳遥用力点了下头。 早上殷月离有事先出门了,留下柳遥自己在房间里发呆,一边翻着手中的闲书,一边考虑是否要将昨晚发现的事情告诉给对方。 柳遥不擅长说谎,也不是喜欢弯弯绕绕的性格,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最好是能和殷月离彻底说开,两人一起商量的。 只是这件事实在诡异,柳遥也担心对方短时间内会不会无法接受。 正犹豫着,忽然有丫鬟凑了过来,笑着问。 “原来王妃喜欢看神鬼志怪的话本,这样的本子府里书房还有好多呢,要不奴婢都给您拿过来?” “嗯?”柳遥低下头,才发现自己随手拿来的闲书正是一本名叫《幽冥记》的志怪话本。 “说起志怪,咱们王府最近其实也发生了一件怪事。”旁边脸颊圆润的小丫鬟也跟着凑趣儿道。 “说是下人房那边,有名小厮每到夜晚便会偷偷跑出门去,谁叫他也不应,一只呆到天亮才肯回来。” “什么怪事,那是小袁子被梦魇住了,跑出去梦游呢。”之前说话的丫鬟反驳道。 “是,”胖丫鬟嘟着嘴,“府里的御医也是这么说的,还让咱们不要在梦游的时候叫他,不然叫醒了反而不好。” “而且奴婢还听旁人说,”胖丫鬟忽然神神秘秘,放轻了嗓音道,“有些人死了之后,也会和小袁子一样,跑出家门外到处游荡,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如果这个时候谁过去叫醒他,那人就会直挺挺躺在地上,真的死了。” “哎!”旁边的丫鬟拍了她一下,“大早上的,做什么说这么吓人的话。” 胖丫鬟也不满,“怎么了,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嘛。” 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桌边的柳遥忽然抓住了重点。 “等一下,你们刚刚说若是人死了之后,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不能直接叫醒他的,是吗?” 胖丫鬟一愣,顿时坚定点头,“对啊,叫了就真的死了,必须要假装不知道才行。” 原来不能说。 柳遥心有余悸,多亏他早上迷迷糊糊,没有将事情直接告诉殷月离,不然此刻后悔都来不及了。 柳遥定了定神,抬头朝两位丫鬟道,“这几日我初到王府,多亏你们陪我解闷……这样,你们去邵管家那里多领五十两银子,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赏银了。” 五十两银子的赏银? 两个丫鬟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连忙磕头谢恩,一面忍不住感叹新王妃的出手大方。 经过早上的事,柳遥反而定下心来,他不在乎殷月离是人是鬼,经历过近一年的离别,他已经无法忍受再与对方分开的可能了。 绝对不能将实情说出口。 不止是柳遥自己,他还必须防范王府的其他人得知真相,将实情透露给殷月离。 为了将人牢牢看住,打从殷月离回到王府开始,柳遥便以各种借口紧跟在对方身边,确保中间不会有意外发生。 殷月离有些疑惑,伸手将他拉到身边,“怎么不回房间去休息,可是在府里住得不习惯?” 两人此刻正在王府书房内,对面还坐着一脸兴味盯着两人互动的太子殿下。 “没有,”柳遥脸红了下,但还是站在原处没有离开,“就是来找几本书,你们继续说,不用管我。” 殷月离奇怪望了柳遥一眼,他怎么不记得对方平日还有读书的爱好。 倒是太子对柳遥没什么防备,继续之前的话题道。 “就像我刚刚说的,最近京城死了不少皇室宗亲。虽然我觉得都只是意外,但难保父皇不会疑心这些人死了是不是与你有关。总之你先不要进宫了,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太子喝了口茶,抬头就看见柳遥一脸紧张的捂紧殷月离的耳朵。 太子:“啊?” 柳遥语气严肃,“太子殿下,我和月离昨日才刚成亲,不能总说死不死的,不吉利。” 太子缓缓放下茶盏,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于是转移话题道。 “那就说点别的,对了,我今日发现阿离的手好像有些凉,是之前受伤还没有养好吗,需不需要找御医……” “不用!”柳遥打断他的话,再次捂紧身边人的耳朵,“刚成亲就看大夫,不吉利。” 这也不吉利吗? 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太子抓了抓头发,只能与殷月离聊了些明早吃什么的话题,便满头雾水的告辞离开了。 太子走后,殷月离无事可做,只能留在府中看书写字,平平安安度过一天,柳遥终于松了口气。 到了夜晚洗漱之后,柳遥心力交瘁,打算好好休息一晚,明日继续努力。 可惜刚躺到枕上,就感觉身边人凑近过来,亲了下他的眉心,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腕。 “困不困,不如晚点再休息?” 不同于往日的温和,那声音里带了些强势,浓黑的眼眸越发深不见底。 柳遥心跳加速,他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等下要发生什么,但此刻却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柳遥:“那个,你能行吗?” 第70章 呼的一声,烛光瞬间熄灭,冷风吹进来,屋内唯一的宫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你方才说什么?” 眼前人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只是略微蹙眉,似乎并没有听清。 柳遥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柳遥思绪转得飞快,艰难开口道,“你如今身子弱,之前受的伤还没有好全,应当再修养一段时间。” 殷月离望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说的是否是真话。 柳遥简直欲哭无泪了,他根本就不擅长说谎,尤其是在自己亲近的人面前。 果然,在他闪躲的目光下,殷月离眉头皱得更深。 “你不愿意?” “怎么会,”柳遥努力露出微笑,伸手扯住对方的袖口,“我们先前已经有过了,若是当真不愿意,我怎么可能与你成亲。” 殷月离没有说话,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神情果然缓和了许多。 虽然于礼不合,但他们先前在山洞的确有过同房的经历,那时殷月离的罪名刚刚被平反,也联系好了下属准备带柳遥一起回京。 而就在回京的前一天里,属下送来许多柳遥喜欢的糕点,其中有一道甜汤,里面似乎加了果酒,柳遥不小心喝多了,迷迷糊糊靠在殷月离的怀里。 虽然柳遥事后死活都不肯承认,但木已成舟,柳遥也只能安慰自己反正马上就要成亲了,有点什么也算是正常。 总之那回同房柳遥从头到尾都不算清醒,也所以对于成亲之后的第一次亲近,殷月离原本是十分期待的。 然而可惜,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对此抱有期待。 柳遥抓着被角,讨好的目光里带着少许畏惧,小心翼翼唤他的名字。 “月离……” “罢了,”殷月离轻叹口气,帮他将衣服穿好,“你估计也累了,今日先好好休息吧。” 柳遥露出愧疚的神情,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平安度过一夜。 第二日清晨难得天气晴朗,柳遥却睡得并不好,很早就醒了过来。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探了探身边人的鼻息,依旧没有任何气息,柳遥虽 然有些失望,但也算意料之中了。 趁着对方还没醒,柳遥轻轻将被子掀开,用手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又将鼻子凑近了些。 触感很软,和普通人的皮肤没有什么区别,闻起来也依旧是有些清冷的檀香味道,和过去并没有分毫不同。 如果不是没了呼吸和心跳,柳遥几乎以为对方只是正常睡熟了。 伤感的情绪还没等涌上来,方才还在熟睡的人忽然醒了过来,目光锐利,一把抓住他到处乱动的手腕。 “在做什么?” 柳遥吓了一跳,急中生智,“你被子没盖好,我帮你把被子盖上。” 殷月离眉头微皱。 盖被子,需要把衣服解开吗? 柳遥咳嗽一声,“那个,早膳估计已经好了,我去外面叫人进来,你如果还困的话,就再睡一会儿吧。” 盖被子当然不需要解衣裳,柳遥脸颊发红,他主要是想看看对方有没有其他腐坏的地方。 事实证明,某人即便死了,也依旧挑不出一点瑕疵,让柳遥忍不住感叹,这要是活着的该有多好啊。 不过算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只要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就好。至于是不是活着的,就不要太强求了。 沐浴在柳遥无比遗憾的目光中。 殷月离:?? 殷月离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疑惑都要在这几日里用完了。 心神不定忙完早上的事务,殷月离越想越觉得困惑,干脆推掉晌午的邀约,特意到东宫找到太子,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咳,所以你到底想要问什么?”太子殿下轻咳一声,用茶盏掩住笑意。 知道对方是在明知故问,殷月离也不说话,只静静盯着他看。 “算了,不逗你了,”太子殿下又忍不住想笑,“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不就是你家那位为何明明拒绝了与你同房,像是对你十分排斥,却在你睡熟之后,又反过来主动亲近你,你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是什么缘故。” 殷月离沉默不语,虽然不完全对,但也相差不多了。 或许是分开太久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看透身边人的想法。 这种感受让他有种说不 出的烦躁,甚至产生干脆将对方关起来,让对方即便有了想要逃走的念头,也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的身边。 不,这想法太诡异了。 屋内灯光有些昏暗,殷月离按了按眉心,“不必用这种眼光看着我,皇兄有什么想说的,还请直说无妨。” “那个,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太子殿下强忍着笑意,“仅仅只是可能……就是你与惠王妃之前的那次经历,是不是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了,所以才会让他下意识感觉畏惧。” 殷月离一愣。 太子殿下叹息摇头,“哎,果然还是小孩子啊,你且等一等,皇兄给你取几本图册过来,你回去仔细参详一下。” “技术不好没关系,”太子殿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是经验太少,多练练就好了。” 因为东宫书房实在太乱,太子便摆手让殷月离先回去,说等自己把图册都找到后,再给他送到王府去。 终于明白刚才那番话究竟是什么含义的殷月离:“……” 虽然原因不甚相同,但早上殷月离刚离开不久,柳遥便一头钻进了王府的书房里面,试图翻找出所有与神鬼志怪有关的书籍。 因为翻找的动静太大,连王府的管家都引了过来。 管家名叫邵蒙,原本是殷月离的副将,只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脸上留了道极深的伤疤,便干脆自请留在殷月离的身边。 此刻邵管家穿了件黑色衣裳,还保留着作为副将时的气势,神情有些严肃道。 “王妃在找什么,为何不让府里的丫鬟过来帮忙?” 柳遥打了个激灵,连忙将本子藏在身后,“就是无聊随便看看的,不用帮忙。” 话刚说到一半,因为之前的书本没有放好,随着书架的摇晃,最中间的几本厚书忽然滑落下来,直接砸在柳遥的头顶。 邵蒙吓了一跳,上前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哎!”柳遥捂住脑袋,伸手接住那本厚书,刚好瞧见封皮上的几个大字。 “王妃伤到没,可要叫御医过来?” “我没事。”柳遥连忙摇头,望着手里的书本,眼睛微微发亮。 《异鬼记》,正是他要找的那本书。 顾不上应对邵蒙的询问,柳遥抱着厚书便跑回了卧房,迅速翻到自己想要找的那一篇杂记。 和胖丫鬟之前讲述的差不多,这篇名为归魂的杂记里,的确记载了一名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回家不久便不治身亡的士兵。 因为不知自己已经死去,士兵举止怪异,很快便被身边的妻子察觉,妻子六神无主,只能请教了村里的老人。 老人告诉她绝对不能说破真相,否则士兵立时便会死去。可即使是这样,也并非是长久之策。 唯一能保住士兵的办法,就是让他对人世产生强烈的留恋。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也依旧舍不得离去。 妻子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用谎言欺骗了对方,最终将士兵留了下来,两人相伴一生。 柳遥盯着那个谎言看了许久,轻轻蹙起眉头。 听胖丫鬟说,《异鬼记》都是根据真实事件记载的,里面的许多方法也都可以应用在现实里面。 说不定真的可以。 就是有些冒险啊。 殷月离中途被下属叫走,忙到很晚才回到府中,换了衣服后坐在桌边与柳遥一起用晚膳。 殷月离心不在焉,还想着太子早上与他说的那番话,好在柳遥似乎也有什么心事,所以并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 “抱歉,今日有些急事,”殷月离尽力保持平静,夹了块烧鹅放进柳遥的碗里,“原本说好要带你出门的,估计只能过几天了。” “没关系,”柳遥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我最近也在适应府里的生活,晚点再出门也好。” 出不出门柳遥已经不在意了,他深吸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想的也许是个坏主意。 虽然本意是为了要将殷月离留下来,但归根到底也是在欺骗对方。 算了,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柳遥朝门外作了个手势,意思是之前的计划作废,让请来的人先回去,不用再进来了。 然而门口的胖丫鬟显然误解了柳遥的手势,招呼了一声,将作算命先生打扮的中年人领进了屋内。 “王爷,”胖丫鬟声音清脆,“这是王妃今早出门时遇见的一位高人,据说有要事想和您禀报。” 柳遥:“……”等一下。 算命先生身材高瘦,留了撇山羊胡子,很有世外高人的架势,语气却十分恭敬。 “草民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什么要事?”殷月离放下碗筷问。 算命先生抬了抬眼,“是有关王妃的事情,还请王爷附耳过来。” 殷月离面露疑惑。 变故只在瞬息,原本还满脸恭敬的算命先生忽然神情一变,从腰间取出一柄飞刀,直直朝着殷月离的方向刺去。 然而刀锋还没等靠到近前,突然有寒风吹起,烛火熄灭,无数阴影潮水般涌入。 房屋震动,黑暗里传来一声惨叫。 有刺客!守在门外的侍卫也被吓住了,连忙提着灯笼冲入房间,却见殷月离一脸不解的坐在桌边。 不远处,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浑身是血,面上满是惊恐。 忽然,中年人目光一转,直直望向柳遥,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指着他道。 “王,王妃有身孕了,我也是被人所迫,求王爷饶我一命!” 第71章 夜晚有些凉,月明星稀。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屋内却如死一般寂静。 过了许久,随着殷月离敲了敲桌面,屋内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刚刚说,王妃有身孕了?” 柳遥一抖,差点也跟着坐在地上。 “是,是,”假扮成算命先生的刺客连忙点头,“的确有一月身孕了,求王爷饶小人一命。” 柳遥眼前发黑,心底忍不住后悔。 他错了,他就不应该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来陪自己演戏。 他最初的计划,的确是想要按照书中的办法,假装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好让殷月离对人世间产生留恋。 可在计划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后悔了,骗人总归是不好的,何况是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柳遥这边放弃了,对方却显然并没有放弃,而且居然还是个刺客。 殷月离眉心微皱,似乎也有些迷惑,“你不是刺客吗,我以为你应该不会怕死才对。” 中年刺客汗都要下来了,他的确不怕死没错。但自从刚刚开始,他便落入了一种诡异的恐惧之中,让他几乎陷入疯癫。 不,或许他已经疯了。 刺客将头磕得砰砰作响,“求王爷饶命,小人什么都说,王妃请的算命先生其实另有其人,小人杀了他,假扮了他的身份混进王府。” “还有,派小人来的其实是总管陶公公,他手里握着小人爹娘的性命,以此逼迫小人杀了王爷,之后再嫁祸给王妃。” 柳遥:“……”他招谁惹谁了。 “哦。”殷月离点点头。 他与陶公公并无仇怨,想来这背后应该还有其他的主谋之人。 不过有一点奇怪,殷月离望着瑟瑟发抖的刺客,“你说王妃有身孕了,我为何要饶了你的性命?” 刺客表情空白,他也是被吓糊涂了,所以才脱口而出的。 “那个,因为王爷要有小世子了,杀人……不吉利?” 咳! 守在一旁的邵管家低头忍笑。 殷月离估计也有些无语了,不耐烦摆了摆手,让邵蒙将人拖出去,不要放在屋中 碍眼。 “王爷,可要直接将人处置了?”将刺客拖出去之前,邵蒙多嘴问了一句。 殷月离犹豫片刻,认真问,“杀人真的会不吉利吗?” 邵蒙沉默不语。 “罢了,”殷月离揉揉眉心,“打断手脚,随便找个地方关起来吧。” 闲杂人等都已经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柳遥与殷月离两人,四周顿时变得安静。 柳遥尴尬举着茶盏,殷月离则将椅子挪近,低头盯着柳遥的肚子,仿佛在打量什么新奇的物件。 “我,我饿了,先吃饭吧。” “你真的有身孕了?” 两人几乎一同开口,柳遥差点被茶水呛到,涨红着脸道,“我怎么知道,你也瞧见了,那个算命先生是假的,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说实话。” 殷月离思忖片刻,也觉得有道理,“也是,那便找府里的御医过来看看吧。” “好。”柳遥点头,心底默默祈祷这件事能快点过去。 今日钟御医刚好在惠王府里当值,听到传唤很快便赶了过来。 得知自己要给柳遥诊脉也不惊讶,只半跪在地上,拿了丝帕隔在柳遥的手腕上面,眉心紧锁,半晌都没有说话。 “到底如何?”许久都没等到回音,殷月离忍不住催促道。 “回王爷的话,”钟御医将帕子拿开,恭恭敬敬朝殷月离行了一礼,“王妃身体康健,除了有些消瘦外,并无其他问题,不过是否有身孕……” “恕下官才疏学浅,眼下还无法完全确定。”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 大约看出殷月离面色不善,钟御医连忙补充道,“恕下官直言,王爷与王妃上回同房,应该是不到一月之前吧,孕期不满一月,的确有可能出现脉象模糊的情况。” “保险起见,不如先让王妃调养好身体。等再过半月或者一月之后,再让御医过来请脉,到时应当就能有准确的答案了。” 柳遥一脸懵逼,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身孕了。 “那就照钟御医所说,给王妃开些调养身体的汤药吧。”殷月离终于点头,显然已经信了对方的说辞。 因为担心 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殷月离将钟御医单独叫到外间去说话,留下柳遥自己对着桌上的点心发呆。 片刻,胖丫鬟小心翼翼走了过来,借着给他倒茶的空隙,压低声音道。 “王妃放心吧,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柳遥莫名其妙,什么办妥了。 胖丫鬟嘿嘿一笑,有些得意道,“王妃不知道吧,钟御医其实是奴婢的叔父,一直照顾奴婢长大的,不过刚才那算命先生真是吓死人了,多亏奴婢反应快,及时借传唤的工夫求了叔父过来帮忙。” “等等!”柳遥捂着额头,捋了下前因后果,“你说钟御医是你的叔父,所以他刚刚也是骗人的,我其实并没有身孕,他是为了帮我才和月离说了谎话?” “王妃不用谢奴婢,”胖丫鬟笑容憨厚,“之前奴婢打碎了琉璃盏,是王妃帮忙求情才没有受到责罚,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柳遥:“……”救命。 柳遥有气无力扶住桌面,“那之后……” 胖丫鬟一副完全理解的模样,“奴婢明白,王妃是为了争宠才这么做的,没关系,孕期不到一月原本就瞧不准,奴婢叔父也不算完全说了假话,只要王妃能在这一月内怀上小世子,不就万事大吉了。” 见鬼的争宠。 整个王府后宅只有他一个,他要和谁争宠去? 柳遥头痛欲裂,不过事情总归是因自己而起,怪不得旁人,柳遥安抚了胖丫鬟,让她保守好秘密,绝对不能和外人说起此事。 虽然事情乱糟糟的,但转念想一想,柳遥就发现眼前的情况似乎正合了自己最初的计划。 第一,殷月离的确误会他眼下已经有了身孕。 第二,因为钟御医的话并没有说死,所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接下来要做的也十分简单,只要他能在期限之内弄假成真,那么无论殷月离的误会也好,钟御医和胖丫鬟可能受到的罪责也好,都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就是还有一件事,柳遥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以殷月离如今的状态,真的能行吗。 能不能行,试一下就知道了! 柳遥深吸口气,叫小厮将木桶搬来,倒上热水,自己则换上最能显出腰 身的衣裳,视死如归地迈进了卧房。 王府其实有专门用来沐浴的房间,里面地龙烧得很热,窗外景色也好,往常柳遥都喜欢到那边去梳洗沐浴。 反观卧房这边,虽然房间宽敞,放下木桶也绰绰有余,但到底位置不对,还需要将中间的屏风搬开。 以至于多了木桶之后,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怪异。 殷月离刚从钟御医那边回来,进到卧房先是一愣,之后望向柳遥,“怎么忽然要在这里沐浴了?” “哦,外面太冷了,不是,”柳遥磕磕绊绊,“我的意思是,我有点累了,不想走太远,就想着干脆在屋里洗了。” 殷月离迟疑着点头,也没多想,只去旁边换下外衣,拿了本闲书坐在矮榻上翻看。 柳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布料柔软,薄如蝉翼,隐约能透出里面的皮肤。按理来说对方应该能注意到才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柳遥不肯泄气,再接再厉。 “哎,这水好像有些烫。”柳遥衣袖落下,手臂浸在水里,轻轻惊呼了一声。 殷月离终于从书本挪开视线,不过也只瞥了他一眼,便扬声召了丫鬟进来,让对方给木桶里加上冷水。 柳遥:“……” 热水变温水,柳遥也没时间再折腾了,只能先进到木桶里面,刚洗了一会儿,突然又有了主意,特意将头发弄散,半趴在木桶边上。 “月离,我头发打结了,你能过来帮我梳一下吗?” 殷月离回过头,正看到柳遥在氤氲的水汽里柔柔朝自己微笑,顿了片刻,才平稳道。 “屋里没烧地龙,水凉得快,你先洗完出来,我再帮你梳。” 柳遥:“……”气死。 白白多洗了一回澡,柳遥迅速洗完擦干,气闷从木桶里迈出来。 也许是只顾着生气了,没留心地上的水渍,脚下一滑,正要栽倒之际,忽然被人揽了过去。 殷月离已经无奈了。 他又不是傻子,柳遥这点小心思,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 如果事情发生在昨日,他应该会十分乐意满足对方的心愿。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柳遥疑似有了身孕,且还是最要紧的时期,一切自然只能以对方的身体为重。 “别闹。”殷月离将柳遥抱到被褥上,尽量不去看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用毛毯将他裹好。 “钟御医说了,你现在最多只有不到一月的身孕,必须再有三个月才能……否则很可能会伤到孩子。” “你是因为这个?”柳遥脸颊微红,抬眼瞧他。 “不然你以为呢,”殷月离越发无奈,轻声在他耳边道,“不过今天的衣服不错,等三月之后,你可以再穿一次给我看。” 柳遥脸颊瞬间红透,心底却忍不住觉得熨帖。 正感动着,忽然感觉被褥有些古怪,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柳遥疑惑,下意识伸手掀开,顿时哗啦啦掉出一堆册子。 这些册子都不大,薄薄的一本,有些甚至只有掌心大小。 其中有几本册子被翻开,不堪入目的彩图直接倒映在两人的眼前。 柳遥:“……” 第72章 就在柳遥沉默的片刻里,殷月离的动作也凝固了。 随即忽然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捡那些册子,却被柳遥一把拦住。 柳遥的脸其实也有点红,但还是强撑着将一本册子直接翻开,举到身边人面前。 “嗯哼,这是什么,老实交代。” 殷月离无奈叹了口气,一边将其余的册子都捡了起来,扔到旁边的木桌上。 “如果说不是我放在这里的,你信吗?” “不是你放的?”柳遥眼睛眯了眯,总算想起某件事来,“哦,是你皇兄,之前有丫鬟说,太子殿下曾经来过一次,鬼鬼祟祟的,原来竟是为了藏这些东西。” “是,”殷月离越发无奈,“我早上与皇兄说了一些话,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所以才会将这些册子偷放进屋里。” “说什么了?”柳遥抓住重点。 殷月离尴尬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没什么,就是之前的事情基本已经忙完了,他问我要不要休息两天。” 有问题。 柳遥直接扑过去,将对方的脸扳过来与自己对视,“不对,休息两天和这些册子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去问他,”殷月离与他四目相对,“你今天不累吗,早点睡吧。” “那不行,”柳遥得寸进尺,依照刚才在册子里看到的画面,将对方按在枕头上,“我和太子不熟,你要是不告诉我的话,今晚都别想睡了。” 夜晚宫灯昏暗,因为没有防备的缘故,殷月离的衣领有些乱,露出干净的侧颈。 柳遥心跳有些加快,忍不住低下头。然而还没等靠近,忽然被一只手按住。 “你确定?”殷月离望向他,眼眸已经变成诡异的浓黑,柳遥莫名打了个寒颤。 屋内黑影摇动,连同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柳遥默默收回手,却还是不肯服输。 “为,为什么不确定,我刚刚都已经洗过澡了,是你自己不愿意的!” 殷月离静静盯着他。 后背窜起一阵凉意,明明没有风,屋里的宫灯却忽然都熄灭了。 柳遥瞬间怂了,连忙乖巧躺好,自己 给自己盖紧被子,“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殷月离深吸口气,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半晌才沉着声音开口。 “你最好是真的有身孕了。” 柳遥抖了一下,努力抱紧身上的小被子。 没有灯光,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进木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遥马上便要睡着之时,身边传来一声轻叹。 有人揉了揉他的头发,“睡吧,你不是一直想到外面去吗,正好最近天气不错,明天早点起来,我带你到京城郊外去。” 京城郊外? 柳遥一阵开心,来京城这么久,他早就想到附近转转了。 可惜到底抵不过睡意,还没来得及点头,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柳遥翻了下床铺,发现所有的小册子都已经不见了,顿时跳起来扑到殷月离身上。 “那些册子呢,你不会都悄悄扔了把?” 殷月离神情淡定,将一碗甜粥递到他手里,“出城的马车已经备好了,你是要去京郊,还是要问册子的事,只能选一样。” 柳遥瞪眼,特别想说自己两个都想选。不过在对方的注视下,最后也只能乖乖坐下。 “那我要在外面过夜,多玩儿两天再回来。” “行。”殷月离捏了下他的鼻子,将一筷子蔬菜夹到他碗里。 吃过早饭,柳遥兴冲冲上了马车,一路出了京郊。 自从来到王府柳遥就很少出门了,加上从小在西北边关长大,如今看什么都新鲜。 城外集市,酒馆,纳岩古道,还去山顶的寺庙拜了拜,吃了庙里的素斋。 一直玩儿到临近黄昏,还有些意犹未尽。 殷月离疑惑望着捧了一大堆吃食的柳遥,“你不累吗?” 玩儿一道,吃一道,他看得都有些累了。 柳遥咬了口芝麻糕,“这有什么,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冬天没有吃的东西,我和附近的叔伯婶子到山林里去打猎,经常要跑几十里的山路,那时候才是真的累呢,还总是一只猎物都打不到。” “如今吃喝不愁,就是出来转一转,有什么可累的。” 殷月离想起对方在山里住的那些日子,眸光微暗,忍不住有些心疼,伸手将他揽住,似乎欲言又止。 “没事,都过去了,”柳遥当然明白他想说什么,不在意地笑了笑,顺手塞了块糕点给他,“我现在有你呢,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嗯。”殷月离没再多说,只低头亲了下他的眉心。 临近黄昏,自然不能在外面到处游荡了,正好有侍卫提议,说附近有个外族聚集的村落。 无论建筑还是穿着都与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十分有特色。 “外族?”殷月离不解。 “就是羌吾和南岐,”侍卫回道,“不过说是外族,村子这些年里经常与外界通婚,血统已经有些混杂了。所以并不排斥外地人的进入,这两日刚好是他们的祭神节,主子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瞧瞧。” 柳遥跃跃欲试,双眼亮晶晶望着身边人。 殷月离只能揉了揉他的脑袋,叫侍卫调转马车的方向。 毕竟是外族聚集的村落,名叫释竹的小村子的确不同于柳遥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村内的建筑并不高,却大量使用了竹子和青砖,仿佛一棵棵长在林中的青笋。 道路两旁,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露出胳膊和小腿,腰间的银铃随着走路的步伐叮当作响。 “我想……” 看到有卖衣裳和铃铛的小商贩,柳遥还没等说完,就被身边人一把拉了回去。 “不许穿。”殷月离语气坚定。 “为什么,”柳遥抬头问,“我看那边几个外乡人,不是也换了和他们一样的衣服。” 而且只露了胳膊和小腿,上面还有流苏挡着,柳遥觉得这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殷月离已经无奈了,给他指了指旁边,“那是男子穿的衣裳,你看后面的姑娘和小哥儿。” 柳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然后瞬间就明白了。 外族的姑娘十分开放,裙摆极短,上面绑着精致的银铃,小哥儿则更是夸张,几乎将整个后脊都露了出来,明晃晃朝周围人展示自己后颈上的花印。 “哎,”柳遥眼睛转了转,忽然趴在身边人的耳畔,“不如我买一套,回去穿给你看怎么样?” 殷月离瞬间呛咳了一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还有那个铃铛也买一串,感觉挂在身上应该会很好看。”柳遥继续笑眯眯。 “当然,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殷月离:“……” 殷月离:“多买几件。” 买完了衣裳,柳遥又看中几个卖饰品的摊位。按理来说,他日常是不习惯穿戴各种金银玉饰的。 然而这个外族集市上卖的饰品却与别处不同,造型多以小动物为主,其中一条雕刻成小猫形状的手串尤其好看。 上面的银质白猫憨态可掬,似乎正在舔爪子,搭配着被雕成绣球模样的红色玛瑙,更显得活泼可爱。 “喜欢就买吧。”难得见柳遥有喜欢的饰品,殷月离凑过来道。 “嗯。”柳遥开心地点点头,捡起那条手串,正要问摊主多少银子,忽然听到一阵破空声响。 一支带着暗蓝幽光的羽箭朝着两人射来。 “王爷!”不知哪个侍卫扬声高喊,柳遥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殷月离一把拽了过去。 “集市人太多了,”有侍卫急着道,“还请主子向村外移动,那里有王府的马车,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殷月离表情沉凝,只轻轻颔首。 人群传来尖叫,整个集市瞬间乱成一团,脚步声,哭泣声。 柳遥耳边一阵嗡鸣,忽然想起之前在王府发生的那场刺杀,他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却原来并没有结束。 柳遥忍不住开始后悔,自己就不该贪图玩乐,将殷月离带到城外,以至于两人一起陷入危险。 之后的羽箭都被侍卫挡了下来,柳遥被殷月离护在怀里艰难越过人群,一个孩子大概是与家人走散了,哭喊着朝柳遥这边扑来。 “小心!”侍卫冲过来阻拦。 柳遥下意识接住那个孩子,却没留意对方手中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刃直朝着自己刺来。 柳遥呼吸都停住了,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血水滴答落在地上,浸湿了柳遥的衣袖,却是从身边人胸前淌下的。 “月离?”柳遥几乎无法站稳。 “原来是这样。”像是没有痛感一般,殷月离神色平淡,伸手将胸前的短刀拔了出来。 “过去宫里的那些传言,竟然都是真的。” 庞大的记忆涌入,殷月离安静站在原地,浓黑的眼眸里漫过淡淡的血色。 明明才刚入秋,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已经被冰冻,圆月高悬,数不尽的黑影在地上游动。 黑影经过之处,所有参加祭神节的村民全都趴伏了下来,脸上带着狂热,口中念着不明意义的祷辞。 越来越多的惨叫声传来,躲藏在暗处的刺客根本来不及逃命,便已经被黑影倒悬在了半空。 鲜血流淌而出,越过集市和人群,终于流到柳遥的脚下。 不只是刺客,几名逃跑不及的外乡人也都跌坐在了地上,眼里满是恐惧。 殷月离却只淡漠盯着这些人,仿佛打量微不足道的蝼蚁。 柳遥顾不上害怕,紧紧抓住身边人的衣袖,用颤抖的嗓音开口。 “月离,我肚子好痛。” 第73章 番外十三 二十年前的if线(六) 随着柳遥的话音,周围瞬间变得安静,所有游动的黑影都停了下来。 殷月离回过头,眸色依旧血红,却只是静静望着他。 柳遥破罐子破摔,干脆捂住肚子,做出痛苦的表情,“好疼,月离,是不是孩子出什么问题了?” “你捂错位置了,应该更往下一点。” “呃?”柳遥低头看了眼自己按住的胃部,顿时尴尬。 诡异的黑影散去,侍卫们回过神来,开始疏散混乱的人群,原本热闹的集市瞬间变得空荡。 殷月离摸了摸他的脸颊,目光多了一丝温度,“真的肚子痛?” “没。”眼前人的声音太过温柔,柳遥羞愧摇头,“没有肚子痛,也没有身孕,都是骗你的。” 殷月离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这种事也敢说谎,等回去再和你算账……不过今日还有别的事情。” “走吧,”殷月离拉着他朝村外走去,“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不该每次都想要将你也牵扯进来。” “他?你已经知道这两次的刺客是谁派来的了。”柳遥皱了皱鼻子,乖乖被他拉着。 上回假扮成算命先生的刺客说自己是陶公公派来的。 只是大承朝中太监并无实权,即便对方和殷月离有什么仇怨,应该也不敢亲自买凶才对,这背后必定还有其他更大的主谋。 可陶公公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比他更大的主谋,难道还是皇帝不成? 殷月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拉着柳遥一起坐上了马车。 京城戌时五刻便会敲响暮鼓,关闭城门,两人乘坐的马车却一路顺畅,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便进到了城内。 街道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黑影弥漫在马车四周,柳遥战战兢兢,下意识抓住身边人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皇宫,”殷月离神色平静,“你来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却从来没有去过皇宫,我带你进去看看。” “皇宫?”柳遥惊讶。 殷月离点头,仿佛在与他闲话家常,“两人成亲,即便仪式从简,也该拜见过双方父母才是,我母后去世的早,我带你去给父皇敬一杯茶。” 这么晚跑到宫里去敬茶,柳遥忽然想起之前的猜测。 这主谋该不会真的是皇帝吧。 “你不愿意?”殷月离问。 “愿意,”柳遥连忙颔首,“多给他敬几杯,把这些天的都补回来!” 夜色昏沉,只有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 整个皇宫一片死寂,到处都是汤药和某种事物腐坏的味道。 柳遥提心吊胆,被殷月离拉着一直走进里间的卧房之内,守在附近的侍卫根本来不及阻拦,便已经尽数栽倒在地上。 明黄色的床帘掀起,露出一张干瘪苍老的面孔,柳遥左右看了看,又回头去看殷月离,十分确定道。 “你和你父皇长得不像。” 刚才还面如冰霜的殷月离忽然笑了下,点点头,“是不像。”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柳遥也懒得再想太多了,干脆挽起袖子四处张望。 “茶在哪儿呢,我现在就给你父皇敬茶,敬完了早点回去睡觉。” 也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床铺上传来一阵呛咳,一双浑浊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眼睛的主人先是疑惑,在看清楚殷月离的时候顿时露出惊恐,“谁准你跑到皇宫来了……快点来人护驾,有刺客!”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安静立在床边。 月光透进窗子,病入膏肓的皇帝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已经都记起来了?废物,那些人都是废物,居然连你的凡人之躯也无法解决。” “父皇为何要解决我,”殷月离凑近了些,“不是父皇亲自爬上止戈山,不惜使用禁术也要将我请到这里来的吗?” “你……”皇帝又拼命呛咳了几声,想要挣扎起身,却根本连手指也无法挪动。 “你让我来到这里,让我拯救大承江山,就该清楚自己要支付的代价。”殷月离语气平缓,声音也越发平和。 “你看重的那些皇室宗亲都已经死了,你藏在宫外的两个私生子也已经死了,还有我那太子皇兄……” 殷月离将一枚已经破碎的玉佩放在皇帝的枕边。 “这双鱼佩是父皇亲自赏给他的,父皇不会不记得了吧。” 宫灯昏暗,照亮玉佩上的斑驳血迹。 “你杀了他?”盯着那染血的玉佩,皇帝声音嘶哑,“畜生,你皇兄对你那样好,你竟然连他都不肯放过!” 殷月离摇摇头,“没有什么放不放过,这只是你逆天改命原本该付出的代价。” 皇帝满心绝望。 代价,他当然知道利用邪神之力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他自以为已经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只要对方能按照计划被围杀在止戈山上,他就可以请高人将对方彻底封在西北边关。 即便有什么问题,也应当影响不到京城这边。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殷月离居然活着回来了。 一切都完了,皇帝重重喘了口气。 宗室死了,养在宫外的皇子死了,如今连太子也死了。 不,皇帝瞪圆了眼睛,他还有一个儿子。 “你……你也有朕的血脉,你杀了所有人,就得自己坐上这个位子!” 殷月离不解望着他,虽然也曾经短暂为人,但仍旧不懂这些凡人对于权利和千秋万代的执着。 “父皇想多了,我其实也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继承不了你的皇位。” “父皇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寿命,不如趁着临死前好好想一想,要将皇位交给哪个外姓之人吧。” 刚泡了茶水回来,恰好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柳遥朝后退了退,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别走,回来!”皇帝在殷月离的背后声嘶力竭,一头栽下了床铺,形容狼狈得仿佛街边的乞丐。 皇帝已经顾不上那句只剩下半个时辰寿命的话了,这是他拼死保下来的江山,他死也不要交到旁人的手中。 “你骗朕,你分明还活着,将皇位交给外姓之人,朕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殷月离懒得再与他说话,只走到柳遥身边,神情淡淡道,“去敬茶吧,敬完了我们就回去。” “哦好。”柳遥乖巧点头,小心翼翼走到皇帝面前,将手里的茶盏放在地上,十分诚恳道。 “抱歉父皇,成亲这么久才来给您敬茶。不过您不用担心,虽然月离已经死了,呼吸和心跳也都没了,但我会好好 和他过日子的,您安心养病,就不要想太多了。” 皇帝不敢置信望着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死了过去。 柳遥犹豫了片刻,将茶盏推到他嘴边,就当是已经敬过茶了。 从皇宫里出来,两人一路往皇城外走去,柳遥惴惴不安,不断打量身边人的脸色,心底装了一肚子的疑问,却偏偏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倒是殷月离先开口问道。 “成亲那天,你喝醉了,我发现你没了呼吸。”柳遥斟酌着字句,将自己看的那本书,还有为何要假装有孕的事也都一并说了出来。 “这样。”殷月离点点头,没再多言。 留下柳遥百爪挠心。 这样,这样是哪样?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真的已经死了吗,那为何还能像常人一样活动。 还有之前他也听过京中的传言,说殷月离是邪神转世,莫非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邪神啊。 柳遥仔细打量,怎么瞧也觉得不太像。 “皇兄没死,那玉佩是他自己打碎的。”似乎看出柳遥的疑惑,殷月离忽然道。 “关于我身世的故事有些长,等回去后再慢慢与你解释,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只要你还在我的身边,我就永远都是我。”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但柳遥却感觉一下子安下心来。 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将对方拉紧。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行了多久,也或许是终于放松下来的缘故,疲惫与困倦一齐袭来,让柳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然而刚走到王府门外,殷月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 柳遥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个人是谁,就已经被对方带下了马车,往城西一片树林里走去。 已经是傍晚,柳遥困得不行,几乎被身边人拖着往前走,等再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一间草庐外面。 树上的灯笼发出幽暗的光亮,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正站在灯笼下面,似乎早已预见两人的到来。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殷月离问。 黑影在林 中游动,草木瞬间枯萎,地上也结了薄薄的冰霜。 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眼前的书生卷入其中。 要杀人?柳遥还迷糊着,以为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连忙扯住身边人的衣袖。 书生目光温和,像是并不畏惧身周的黑影,“没有遗言,能死在您的手中是我的荣幸。可如果您肯放了我,我便送您一样东西。” 殷月离望着他没有说话。 “放心,我如今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最多只剩下几年的寿命。即便您不杀我,我也会寻个地方自行了断的。”书生补充道。 柳遥努力打起精神,但还是觉得困倦,恍惚间似乎小睡了片刻。 “圣祖金符是我师门圣物,有了这个,便可以帮柳公子改变体质,让他以凡人之躯孕育邪神子嗣。如此一来,您便能借由这一层关系,让他拥有和您同等的寿命。” “怎么做?”眸中的血色褪去,殷月离犹豫片刻,终于收回脚下的黑影。 像是早预料到对方的回答,书生露出笑容,从怀中取出一张古旧的符纸。 “将这符纸放在他的眉心上,然后正常同房就可以了。” 书生抓了抓脸颊,神情有些尴尬,“同房你会的吧?” 殷月离接过符纸。 临走前,书生最后道了声抱歉,拖着病入沉疴的身体消失在树林深处。 两人对话的声音好像耳边的蚊蝇,柳遥在睡梦中被吵醒,困得几乎站不住,甚至隐隐升起了一丝郁闷。 他这些天一直在紧张月离的事情,如今总算都解决了,为什么还是不能让他好好睡觉。 目送书生离开,殷月离走到柳遥身边,将那枚符纸放在他的眉心,耀眼的金光闪过,符纸化成金粉散入虚空。 柳遥眯起眼睛,被吵醒的烦闷已经升到了极点,一把揪住对面人的衣襟,提高嗓音道。 “要做什么赶紧做,我真的要睡了!” 殷月离面色迟疑,望了望四周漆黑的树林,“在这里?” 柳遥莫名其妙。 “也行。”殷月离下定决心,一把抱起柳遥,往不远处的草庐走去。 柳遥:“??” 第二日清晨,大承皇帝薨逝,太子意图将皇位让给惠王无果,不得已登上皇位。 一月之后,惠王妃被诊出了喜脉,这回是真的,可喜可贺! 第74章 番外十四 新年的访客 七夕五岁那年,临近新年,柳遥将宝宝接回了宴城,准备在家里一起过年。 距离新年还有一天,柳遥原本和小厮们正忙碌着收拾庄园,忽然接到永昭帝的来信。 说宴城有新知府到任,希望柳遥两人可以简单招待一下。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第一,这位新知府是个无神论者,坚决不信这世上还有鬼神的存在。 第二,这位新知府还带来了一批京城的工匠,将会负责止戈山陵墓所有后续的修缮事宜。 柳遥摸了摸下巴,自从上回陵墓坍塌以后,殷月离已经将里面重新修整过了。 只是某位邪神显然并不具备工匠的能力。 所谓重修,也只是将石壁简单支起来,其余都是空空荡荡。 能有专门的工匠过来修缮陵墓自然是好的,只是不信鬼神,柳遥忍不住犹豫,也不知这位新知府会不会不好相处,那到时沟通起来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无妨。”殷月离将试图钻进床底的小猫拎出来,丢到桌子上,一边安慰柳遥。 “他不信,我便装成普通人与他接触好了,这种坚持无神论的人灵感一般都不会太高,估计看不破幻境。” “也行,”柳遥点点头,望向桌子上蠢蠢欲动的幼猫宝宝,“柳七夕,快点变回人形,等下我还要带你到舅公那里去呢。” 黑猫抿了抿耳朵,假装没有听见,后背弓起,试图跳到衣柜上面。 柳遥提高嗓音,“中午的肉干没有了。” 啪叽一声,黑猫摔在地上,迅速化形成红衣服的小娃娃,扑到柳遥身上撒娇。 柳遥无奈将他抱了起来,回头对殷月离道,“我先把七夕送到舅母那里,让她帮忙看着,等回来我们一起到城里去见那位新知府。” 殷月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将七夕送到舅舅家里,柳遥很快回到醴泉庄。然而刚走到门外,就感觉周围气氛有些不对。 天色阴沉得厉害,浓黑的影子游荡在角落,寒意刺骨,连同整个地面都开始发出轻微的震动。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望见柳遥的身影,邵蒙快步走上前来,难得露出有些狼狈的神情 。 一句出什么事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柳遥就被黑影卷进院内,直接落进一个人的怀里。 看着身边人血色的眼眸,柳遥轻叹口气。 可以,这回不用问也知道出什么事了。 说来其实也并不复杂,距离殷月离最初尝试融合神性与人性,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 也或许是临近成功的缘故,对方身上似乎开始出现了一些退行的迹象。 比如会毫无预兆的突然转化成剥离人性的状态,这种接近于最初邪神的形态不但力量强大,且十分难以沟通,稍不留神便会酿成大祸。 地面摇晃得越发厉害,庄园的墙壁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缝,柳遥急中生智,先将人搂住亲了一下。 “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柳遥笑眯眯,看不出一点畏惧的神色。 殷月离眸色冰冷,却并没有将他放下,“你方才去哪儿了?” “去把七夕送到舅母家里,”柳遥知道祂现在记忆混乱,所以补充了一句,“七夕是我给你生的宝宝,你不会忘了吧。” 殷月离迟疑片刻,轻轻颔首。 地面的震动终于停止了。 柳遥松了口气,小心打量周围开裂的墙壁和花坛,想着等到过年之后,估计又要重修庄园了。 正在柳遥计算重修庄园要花多少银子的时候,邵蒙忽然进来回报。 “主子,有位自称是宴城新任知府的人过来求见,还带了许多皇宫送来的年礼……可要先让他进来?” 差点忘了这一位了! 柳遥思绪转得飞快,“让知府大人回去,就说月离病了,等过几日再召他过来。” “病了?”殷月离捏住柳遥的下颌,眼睛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我如今见不得人是吗?” “没!”柳遥连忙摇头,心底叫苦不迭,这事情怎么都赶到一起去了。 “那人无关紧要,我今天只想和你在一起。” 虽然十分受用柳遥的亲近,但此时的殷月离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直接望向邵蒙道。 “我没病,去将人带进来吧。” 柳遥:“……”救命。 庄园坏 了可以重修,这新知府若是出什么问题了该怎么办。 虽然柳遥一直朝邵蒙使眼色,但邵蒙实在不敢违抗这种状态下的殷月离,只能先将人领了进来。 到庄园来的一共有两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面容端正,作普通文士打扮,一个已经年过六旬,恭敬跟在后面,似乎是名师爷。 中年文士进来先给殷月离和柳遥行了礼,之后才介绍说自己名叫武伯川,原本是在工部任职的,这回来宴城做知府,主要还是为了督办止戈山陵墓的重修事宜。 “重修陵墓的事不急,大人才刚到宴城,舟车劳顿,不如还是先休息两日吧。”柳遥拼命暗示。 “下官已经歇了半日,如今精神正好。”武伯川像是明白了什么,爽朗一笑道。 “哦,下官明白王妃的顾虑,不过还请王妃放心,惠王爷战功赫赫,曾经为大承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无论外界有何诽谤传言,下官都绝对不会相信的。” 柳遥:“……”你还不如相信了。 柳遥继续暗示,“皇上如此心急要将陵墓修好,难道大人就不觉得奇怪吗?” 边关消息闭塞,永昭帝原本并不知道陵墓塌陷一事,后来还是监察御史来边关办事,偶然路过时发现的。 从事情被发现,到武伯川直接被派往宴城,中间只隔了不到一个月,可见永昭帝对此事的重视。 “这有何奇怪,陵墓不都是要提前修建的吗,”武伯川再次拱了拱手,“还请二位不必担心,王爷隐藏身份在边关养病一事涉及皇室机密,下官只管修缮陵墓,在外绝对不会多言半句。” “对了,”武伯川打量了下天色,“正好今日有空,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请王爷派人带下官到陵墓下面去看看,先将图纸画好,争取年后就让工匠做好开工的准备。” “我带你去。”殷月离道。 武伯川大喜过望,“那便有劳王爷了。” 柳遥无奈叹气,只能紧紧抓住身边人,尽量不让祂搞事。 庄园内部就有通向陵墓的暗道,由殷月离带路,一行四人很快迈上了通往陵墓的石阶。 因为先前崩塌过,如今整个陵墓的结构都十分不稳定。除了整体框架还在之外,许多地方都 出现了缺失。 石阶刚走到半路,前方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裂口处不断有碎石滚落。 柳遥连忙趁机道,“石阶坏了,今天应该下不去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武伯川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洞,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在武伯川的面前,原本还在向下掉落的石块忽然飘浮起来,一点点填补上石阶缺失的部分。 武伯川嘴巴张大,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干笑道,“这陵墓里的机关,果然,果然厉害。” 柳遥拍了下身边人,让祂不要吓人。 “都已经到这里了,”武伯川擦了擦头顶的汗,强撑着道,“还是先下去吧。” 跟在他后面的师爷脸色苍白,只能握紧手中的火把。 从石阶下来后一切还算顺利,借着昏暗的火光,武伯川很快画好了陵墓上层主殿附近的图纸。 可正要起身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音,漆黑的墓室之中,穿着染血盔甲的士兵整齐走来,直接与武伯川打了个照面。 殷月离挑了下眉,表示阴兵不是自己招来的。 柳遥无力扶额。 望着盔甲下面的森森白骨,师爷尖叫了一声,武伯川则狠狠吸了口凉气。 “这机关,倒是别致。” “知府大人,时间不早了,剩下的图纸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柳遥忍不住提议。 怎么说也是永昭帝的心腹,真吓死在这里就不好了。 武伯川忙不迭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黑暗里爬出一个人来。 对,是爬来。 那人匍匐在地上,双腿都已经断了,胸口仿佛被什么利器划开,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武伯川眼前发黑,这面孔不是别人,正是他从京城带来的管家,只是路上偷了他的钱财独自逃走了。 先前武伯川还很疑惑,这管家跟了他十几年,怎么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种事情,没想到居然…… “不是我杀了你!”身旁师爷跌倒在地上,拼命躲开爬来的管家,几乎声嘶力竭。 “是你非要和大人告发我修改账目的事,我只是推了你一把,谁知道你会从山上摔下去!” 武伯川不敢置信回过头。 这次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柳遥:“……” 殷月离语气淡淡,“他不是要给我修陵墓吗,那师爷来时杀了他的管家,我见他人还不错,所以顺便提醒一下。” 柳遥:其实你可以换个方式提醒的。 把发疯的师爷绑好,知府大人终于慢悠悠醒转过来,抓着柳遥的衣袖痛哭流涕。 “原来宫里的传言都是真的,原来王爷真的是……” 柳遥一个劲儿点头,试图将自己的衣袖抢回来,“嗯嗯嗯,对对对。” 武伯川哭得不能自已,“怪不得圣上对王爷如此看重,每次与下官说起时都泣不成声,这些年当真是苦了王爷了。” 柳遥:等等,你脑补了什么? “还请王妃放心,”武伯川抹了把眼泪,目光坚定道,“即便豁出这条命去,下官也必定拼尽全力将陵墓修好,绝对不辜负了圣上与王爷的信任!” 望着知府大人义无反顾的背影,柳遥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殷月离同样表示疑惑,“不会吓傻了吧?” 柳遥默默望天,“可能是吧。” 不过算了,能认真修补陵墓就好,剩下的随便他去脑补吧。 忙完了图纸的事情,晚上舅母将七夕送回庄园。 穿大红衣裳的小娃娃蹦蹦跳跳跑进屋,刚瞧见地上的黑影,就哎呀了一声,直接变成兔子缩到了角落里面。 游动的黑影伸出触角,将小兔子拎了出来,抖了抖绒毛上的灰尘。 七夕兔子全程一动都不敢动,用力缩成一团,连长耳朵都收了起来。 “你吓到孩子了。”柳遥将晚饭的糖醋鱼端到桌上,语气无奈道。 殷月离笑了下,眼眸慢慢从血红变成浓黑,却回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平稳,但我的人性与神性,应该已经彻底融合了。” 柳遥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惊喜,也顾不上糖醋鱼了,连忙扑了过去。 “真的?” “嗯,”殷月离抱住他,目光柔和,“你成功了。” “那成功有什么奖励吗?”柳遥抬头问。 “奖励这个。”殷月离左右看了看,将七夕兔子放进柳遥的怀里。 仿佛找到依靠一般,黑兔子竖起耳朵,在柳遥的手心里讨好地蹭了蹭。 “也行。”柳遥弯起嘴角,抱着黑兔子靠在殷月离的身上。 烛火明亮,屋里满是饭菜的香气,不远处,小厨房里的舅舅和舅母小声拌嘴,讨论米糕里该放辣酱还是白糖。 门外邵蒙掸了掸肩上的积雪,和刚画好图纸的武伯川碰了下酒杯,旁边的无头小厮不知该怎么喝酒,只能举在手里,最后被庄园的车夫抢走了,两人在雪地里追打起来。 有雪花飘落下来,不知谁点燃了爆竹,在黑夜里发出噼里啪啦的震响。 又是新的一年! (全书完)